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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的新贵愤然进言:“天下是天子之天下,而非他方轻尘之天下,天下人如何看,朝廷百官如何想,社稷如何才安定,这些哪一件不比他方侯的想法更重要。至于军队,军队服从的到底是皇上,还是方侯?”   这样冷厉的话太过尖锐,尖锐得让年少的楚国皇帝全身一颤,恶狠狠向进言者瞪了一眼,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只是气急败坏地从御座上走下来,转身就往御书房外去。   几个臣子们跪下来拦在面前。少帝楚若鸿再也顾不得帝王风仪,伸脚把几个大臣踹得东倒西歪,就这样快步跑了出去。   他在御道上飞奔,大声喝斥着让所有人远远躲开,无所顾忌地抬起头,放声大喊:“轻尘,轻尘,轻尘……”低下头,有几点晶莹,在风中无声地坠落。   轻尘,快回来吧,告诉这些老糊涂小混蛋们,你没有叛国,快回来吧,不要让我一个人,面对这么多如狼似虎的家伙。   绕过回廊,转过亭台,在一处大柳树边,他依树坐下。池边柳依依,池中水盈盈。他怔怔望着清清池水里,自己痛楚的面容。   池中的人那样无助悲痛,一如很多年前以前,那个柔弱无力的孩子。悲伤无助时,只会躲在皇宫的一角,独自哭泣。   直到那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有人在身后问:“小殿下,为什么事这么伤心?”   他回过头,看到了他永世也不会忘怀的笑容。   而今,有人说:“皇上,方轻尘倚仗皇上宠信,独揽大权,欺压百官,望皇上明查?”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人初遇他时,他只是一个承幸宫女所生的皇子,从不曾有人关注,从不曾有人爱护,兄长们个个能文能武,党羽众多,而他,连到太医馆召个医官给从小照料他的赵公公看看病的权力都没有。   那个少年将军就这样来到他的身边,在他没有任何权势可仗时,冒着天大的干系,保护他,照料他,教导他如何做一个男子汉,怎样坚强面对挫折,手把手教他练武强身,四处为他寻找大儒做老师。   那个时候,这些忠君爱国,义正辞严的臣子们,在哪里?   当所有人将他遗忘,将他冷落时,方轻尘微笑着给他温暖。他那样单纯地依恋着方轻尘,一次次问他说:“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吗?”   而他永远微笑着回答:“如果殿下需要的话。”   “方轻尘武将干政,目无圣上,见君不跪,无臣下之礼,当受重惩。”   他给他见君不跪之权,他让他面君不必解剑,面对那么多的政事,那么多的是非,他张惶无措时,总是信任着他,期盼着他来为自己出主意。   于是,这成了他被满朝文武所指摘的罪证。   “方轻尘拥兵自重。”   “方轻尘意图叛乱。”   “方轻尘有夺政之心。”   这样的流言永无休止,他却只记得,在诸位皇兄争得你死我活,后宫之中杀人如草不闻声时,那人费了无数心血,顶住无尽地压力守护着他。那一场宫廷兵变,血雨腥风,军队已经冲进了皇宫,后宫的女人们纷纷自尽,皇族的王子们哀号着乞活,到处是刀光剑影,到处是喊杀呼啸,只有方轻尘,一步不退地守护着他。   方轻尘的武功,可以在万马军中,杀出血路而去,却为了他而被牢牢困住,方轻尘的本领,可以在无数强敌的围攻中,来去自如,却一次次为了救他而负伤。   他还记得方轻尘用自己的胸膛为他挡刀,他还记得方轻尘用有力的臂膀挽着连站立的力量都没有的他。   他还记得无数呼啸喊杀声中,方轻尘回首的笑容,依旧温暖如阳光:“别怕,只要我还活着,谁也碰不了你一根指头。”   方轻尘保护他,在皇宫中苦撑了一天一夜,直到援军入宫叛军败退,才脱力晕倒,最后那一刻,还抬头对他微微一笑:“别担心,我只是睡一会,很快就会醒来了。”   他记得他在方轻尘身边放声大哭,他记得他拉住方轻尘染血的衣襟,十几个宫人用尽力气,都不能把他拉开。   他记得年长的皇兄都被叛乱的三皇兄所杀,三皇兄伏罪之后,父皇也因这一场惊恐而死,只有年少的他,莫名其妙成了国家的君主。   登上御座的时候,看着无数名儒重臣,感受到他们眼中的冷漠和轻视,而这时,带伤的方轻尘,来到他身边,微微一个笑容,让他挺直了腰,稳稳地登上高高的御阶,转头面对无数向他俯首的臣子。   他的第一道旨意,是对方轻尘的封赏。   护国大将军,镇国侯,掌三军,参政事,佩剑上殿,面君不跪。种种隆恩殊遇,令得几乎所有的臣子都跪下来苦谏不可。   而他只冷冷问,兵变的那一日,你们去哪里了?   御阶下,方轻尘凝眸看他,眼神带几许不赞同,但是,最终却没有拒绝他的封赏。国事纷繁,年幼的他,手足无措,不能应对,只有求助于方轻尘。他完全信任方轻尘,所有的国事,只要方轻尘说行了,他连看都可以不看,就笑着用玺。   那个时候,谁敢说方轻尘一个不字呢?那些名儒重臣,那些眼下个个铁骨铮铮,动辄就要撞墙,就要死谏的人,当时又在哪里?   直到强敌犯境,方轻尘引兵拒敌,长守边关,远离朝堂,所有的指责,所有的罪名,所有的不是,全都如雨点一样地冒了出来。   叛乱,不敬,恃权,淫人妻女,杀人夺财,种种匪夷所思的罪名被一一罗列。所有人指责他的时候,都义正辞严,仿佛真理就掌握在他们手中一般。   楚若鸿愤怒了,喝斥,责罚,庭杖,降级,贬官,能做的他都做了。然而,参奏方轻尘的折子还是越来越多,劝他把方轻尘调回来的进言依然越来越多。   他能怎么办?   杀人吗?   不,君王对进谏的臣子如果拿起了屠刀,那国家就离衰败不远了。   哪怕被逼到极处,楚若鸿依然记得很久以前,方轻尘对他的教诲。   他苦苦地支撑着,哪怕满朝非议。   臣子们说方轻尘权力太大了,皇室宗亲们说军队只听方轻尘的将令,而无视皇帝的君令。就连宫中太后太妃,自己母亲家的舅舅表哥们,也开始一次次进言,方轻尘如何仗着皇帝的势力,胡作非为。   他咬着牙听下去,忍着气把奏折看去,不管多少人非议,他都不在乎,他都不相信。   轻尘,轻尘,其实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召你回来。我多么渴望你此时在我的身旁。我已身为皇帝,为什么仍觉得还象幼时那样无助,你若能在我身旁给我力量该多好。我如今前呼后拥,可是没有你,我比幼时更加孤单。   轻尘,我多想你回来,不是因为三人成虎,不是因为听信流言,仅仅只是因为,我想你。   但我永远记得,你曾说过,国事为重,我永远记得,我亲口答应过你,不让你有任何后顾之忧,全力支持你在前方,尽心卫国护民。   轻尘,我想念你。   你可知道,我一个人抵抗得太累太累了。很多时候,我也想干脆象个暴君一样,凡不合心意的进言者全部杀死,象个昏君一样,再不理什么国家,什么百姓,什么未来。我只想要保护你,就象你曾经保护过我一样。   可是,我是皇帝啊,你教过我无数次,以国家为重,我答应过你无数次,要做一个好皇帝啊。   轻尘,我该怎么办?   轻尘,你知不知道,有人查出了你和敌国通信的证据,所有的臣子都联名向我要求召你回来,解除你的兵权。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在石阶上,在大太阳底下,一整天不肯起来,那以耿直闻名的御史,直接撞在金阶的墙上,血流满地。   太后虽然不是我的生母,毕竟是我的长辈,她也逼我一定要召你回来审问,否则就不进粒米。   轻尘,我快撑不住了,轻尘,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十六岁的楚国皇帝,在他初遇方轻尘的柳树旁,发出无声的呐喊。   然后慢慢地握紧他少年的双拳,脸上渐渐现出坚毅之色。   “轻尘,无论如何,我都会一直保护你的,就象你保护我一样,我也绝不会舍弃你。”   少年君王在心中默默发誓,这个时候,他是真的相信自己可以实现这诺言,这个时候,他确信,天可崩地可裂,他的轻尘,不会叛他负他。海可枯石可烂,纵然举世皆非,纵然铁证如山,他也绝不会动摇对方轻尘的信心。   这个时候,他是真的,如此以为的。   这个时候,他是真的,如此深信的。 第二章 情利两难   “参见皇上。”   “王师父快快平身。”双手扶起这位在自己还是无人疼爱的孤弱稚子时,便倾心教导自己的老师,楚若鸿有一种见到援军的感觉“王师父,你这次来是为了……”   “臣特为方侯而来”   楚若鸿心中一冷:“王师父,你也认为轻尘通敌?”   王远之为当世大儒。当楚若鸿在深宫中默默无闻时,方轻尘去王府登门拜见,苦求了三日三夜,才说动王远之做楚若鸿的老师。   当楚若鸿位登九五时,王远之却辞谢了高官厚禄,只领了个闲爵,在家中讲学授徒。   除方轻尘外,楚若鸿心中,最重视最感激的,就是这位老师。   王远之看楚若鸿惊慌的表情,微微一笑:“臣想说的是,所谓通敌,纯属污陷,绝非方侯所为?”   楚若鸿心中一松:“还是王师父信得过轻尘。”   王远之淡淡道:“我军的三名探子被捉,居然可以全部从敌方的境内逃归,还能从敌方带回方侯的亲笔信,又能偷听到敌方重将的谈话。莫非敌国从元帅到士兵,全都是木石稻草之人不成。分明是方侯踞守边地,敌将难进寸土,所以才施出这等离间之计。再说,方侯在我大楚是什么地位,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凡有所奏,陛下无所不准,甚至可以带剑上殿,面君不跪,他有什么必要叛国?他叛国投秦,秦国还能给他更大的好处吗?”   楚若鸿心胸大畅,笑道:“王师父说得有理,明日再有臣子进言,朕就这般质问他。”   王远之看着少年皇帝欢喜的笑容,平静地说:“臣认为,方侯决不会勾结秦人,但臣同样认为,方侯的权力已经太大了,皇上该抑制一下方侯了?”   楚若鸿脸上的笑容一僵:“王师父,你说过,轻尘不会通敌?”   “臣说方侯不会通敌,但没说方侯绝不会叛国。”   楚若鸿脸色大变,厉声道:“王师父!”   王远之却连语气也没有丝毫变化:“皇上,自你登基以来,已给了他太多的权力。带剑上殿,面君不拜,史册上,只有谋位的权臣,才会在夺位之前,要求这样的权利。代替君王参知政事,随意批阅奏折,国家大事,百官祸福,由他一言而决。陛下信之而不疑,君权却早已旁落。举国军队,甚至包括天子禁军都由他随意调度,而不需请旨,不必皇上用印。全国军队,所有的负责将领,都是由他举荐,由他任免。皇上,这已经不是方候会不会反叛的问题,而是,任何一个稍有野心的人,拥有这样的权力都迟早会反叛。就算他没有野心,他身边的人只要有野心,也一定会逼得他反叛。”王远之神色肃然,不顾楚若鸿痛苦的表情,目光定定地望着他,一句一句说下去。   “不,轻尘不会这样对朕的?王师父,是轻尘三日苦求,才使朕得你为师,你为什么也和别人一样对待轻尘。”楚若鸿几乎是有些哀恳地叫出声来。   “方轻尘与臣有私交是一回事,他如今的权威已经动摇了国家,这是另一回事。皇上,臣即为帝师,就必须要为国家着想,绝不可公私不分。”王远之平静地道“其他人参奏方轻尘,固然有争权揽利之心,但眼见国家大权如此集中在一个人手中,任何一个忧国之士,都不可能缄口不言。”   “可是,轻尘他待朕这样好,如果不是他,就没有今日的朕……”   “方候的确有大功于国,但天子为天地所钟之子,自有万灵庇佑,若说无他则无君,那就是贪天功为己有,本身已是大罪。皇上,你对他的种种破例封赏,引来多少人侧目非议,他居然不曾力辞却坦然受赏,怎能说没有私心,到如今,皇太后凤体多日不进饮食已然不支,皇上,不孝之名,你如何担当?众臣日夜跪于朝门,眼见又晕倒几个,日后史书之中,会怎样记载于你。”王远之眼神之中满是叹息。   楚若鸿咬着牙:“王师父,你也支持把轻尘叫回来审问吗?”   王远之轻轻叹息:“皇上,臣只是希望皇上能做出让朝廷众臣安心的决定。方候有大功于国,国家不可以负他。但是,适当地收回一些权利,略略约束一点方候的行为,这不是在害方候,而是在救他,在成全他,也是在成全皇上啊,要不然,就算这一次,皇上能不理群臣苦求,以后呢?再有莫测之变,误的不止是皇上,也是方候自己啊。”   楚若鸿铁青着脸不说话,是啊,召他回来吧,不审他,不伤他,不害他,只是高官厚禄养着他,把所有的荣华富贵都给他,然后慢慢把兵权收归天子之手。慢慢地让百姓知道,大楚国做决定的人,不是方轻尘,而是楚王,不过,当然不可以让轻尘被隔绝于朝政之外,朝堂上一样有他的位置,他说的话,一样重要,自己也一定会认真参考,只是做决定的人,一定要是自己。   好吧,就这样吧。轻尘会理解的,他会明白我的心情的。   楚若鸿一遍遍对自己这样说,但也同样清楚地明白,一道召回的旨意,代表着背叛,代表着放弃,代表着很久以前,他曾经承诺过的一切都已烟消云散。   在王远之告退很久很久之后,楚若鸿依然呆呆坐在御书房,内心挣扎不休。   看到皇帝这样心神不定,贴身服侍他的总管太监赵宝,低声道:“可惜方侯不在,往常皇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必会往方侯府上去,如今……”   楚若鸿神色微微一动,忽得站起身:“走吧。咱们出宫。”   ※※※   少帝轻车简从往镇国侯府去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慈昭殿,太后微微一笑:“这赵宝倒还是个精乖人。”   一旁的贤亲王楚良也微笑道:“镇国侯府的苏管家,也早安排好了。”   当朝太师方直冷冷道:“赵宝也好,苏河也罢,都算是服侍了他们主子多少年的人了。”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买不动的人,只看你出的价钱有多高罢了。”太后慢条斯理地道。   楚良眼中冷色隐隐:“楚若鸿不过是个卑微宫女所生之子,有什么资格高居九五?”   “但是,不除方轻尘,谁也动不了皇上。方轻尘此人把握朝纲,又掌控军权,不除了他,朝中百官,谁也得不到应有的利益。”方直无所顾忌地道。   “要除楚若鸿,必杀方轻尘,能诛方轻尘,唯有楚若鸿。那样的人物,那样的本领,也只有这个他一心扶助保护的君王,才杀得了他。”楚良冷笑道“只要没了方轻尘,楚若鸿一个黄口小儿,没有任何心腹,又能有什么作为。”   “满朝进谏,百官上折。一些忠直臣子们,自以为驱除权臣,在我们的暗中鼓动下,居然抬棺上书,跪死朝门,再加上王老夫子一心一意为国谋利,入宫苦劝,还有皇上生母的家里的几个兄长,略收一点好处,就个个跑来劝他们的乖处甥。撑到现在,他早已动摇了,相信今天去过方候府之后,就会立刻召方轻尘进京。”太后悠然道。   “但也只是召方轻尘回来,而不是治罪。”   “今天即然他可以信心动摇,召他回来,明天就会因为疑心而治他的罪。今天即然可以不愿让他掌握军中大权,明天,也一样不会愿意,禁军,御林军,九城巡防军继续归他掌控。所以,耐心一些,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太后平静地说。   “真的只需要一杯茶,就可以毁掉一代名将吗?”楚良还是有些惊疑。   “楚若鸿再年少,再不懂事,毕竟还是皇帝啊。”太后淡淡一笑“哀家在这深宫之中五十年,见过三代帝王,深知帝王心术。一个君王,不管是明君还是昏君,不管是年老还是年少,不管是任性还是严谨,在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帝王,他们最根本的利益,绝对不可被触动,所以,很多时候,的确只需要一杯茶,就能毁掉一个盖世英雄。”   ※※※   园中花正红,草正青,漫步园内,楚若鸿本来沉重的心情,便渐渐轻松下来了。对于镇国侯府的花园,他比御花园更熟悉。   多少回他偷偷从规矩严谨的宫中溜出来,扯着方轻尘在这池塘中摸鱼,高楼上赏景。逼着方轻尘为他舞剑,为他弹琴。笑着一遍遍说,轻尘,你永远不要离开我,我做一百年的皇帝,你做一百年的臣子,我们君臣,永不相负。   虽然方轻尘远在边关,但是,坐在他曾舞剑,他曾高歌,他曾豪饮的花园里,空气中仿佛都有他的气息。   镇国候府的管家苏河,亲自捧了茶过来,恭敬地奉上。   楚若鸿随手接过,随意地饮了一口,含笑的眼神忽得一凝,然后微笑:“好茶。”随即长身而起:“朕忽然想起来宫中还有些政务,咱们就先回去吧。”   ※※※   “上茶,还不给朕上茶来。”微笑着出了镇国侯府门,微笑着进了宫门,微笑着走进属于他的广大殿阁,那面带笑容的帝王忽然烦燥得大叫起来。   旁边的太监打着寒战双手奉上刚沏好的茶。   楚若鸿只喝了一口,就一手掷在地上:“这是什么东西,又是陈茶,今年新进的贡茶呢?”   太监全身颤抖,伏在地上:“皇上,按例,每年的贡茶至少还要有一个月才送进宫,这个时候,皇上,太后,用的都是以前的茶叶啊?”   “滚,没用的东西,朕要喝新进的贡茶,现在就要,办不好就把你的脑袋砍下来。”年少的皇帝满脸狰狞,拼命踢着只会在地上叩头的小太监。   眼看着太监求饶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渐渐消失。其他人全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一下,更无人劝解一句。   楚若鸿力气用尽,终于颓然坐下。连皇宫还没有收到的贡茶,在镇国侯远赴边境,根本喝不到的情况下,却已经送到了镇国侯府。   “皇上,方轻尘倚仗皇上宠信,独揽大权,欺压百官,望皇上明查?”   “方轻尘武将干政,目无圣上,见君不跪,无臣下之礼,当受重惩。”   “方轻尘拥兵自重。”   “方轻尘意图叛乱。”   “方轻尘有夺政之心。”   “带剑上殿,面君不拜,史册上,只有谋位的权臣,才会在夺位之前,要求这样的权利。代替君王参知政事,随意批阅奏折,国家大事,百官祸福,由他一言而决。陛下信之而不疑,君权却早已旁落。举国军队,甚至包括天子禁军都由他随意调度,而不需请旨,不必皇上用印。全国军队,所有的负责将领,都是由他举荐,由他任免。皇上,这已经不是方候会不会反叛的问题,而是,任何一个稍有野心的人,拥有这样的权力都迟早会反叛。就算他没有野心,他身边的人只要有野心,也一定会逼得他反叛。”   楚若鸿闭上眼,徐徐呼出一口气,然后立起身,淡淡道:“传旨,方侯离京日久,朕日昔思念,特召之回京,边塞事谊,交于诸将办理。”   赵宝躬下身,恭敬地道:“是。”然后,悄无声息地退走。   楚若鸿徐徐抬首,遥望远方。   轻尘,朕没有疑你,没有负你,没有舍弃你,朕只是太过思念你了。轻尘,你曾答应,永远留在朕的身边,所以,回来吧。 第三章 方侯轻尘   “妈的,这班子秦狗,那免战牌一挂出来就不打算挪地方了。”   “这么胆小,干嘛又要陈重兵在边境上,死都不肯退呢?”   “还不是指望咱们大帅快点回京?我说大帅,您干脆回去得了。您一天不动,这班被你打怕了的家伙就当定了缩头乌龟,咱们可不得闷死了。”大将赵永烈咧开大嘴笑着对主帅打趣。   方轻尘笑看帅帐中高呼酣饮的一众将领,唉,看来自己这个元帅当得实在很失败,永远都是手下将军们说笑的对象。   方轻尘笑看帅帐中高呼酣饮的一众将领,唉,看来自己这个元帅当得实在很失败,永远都是手下将军们说笑的对象。   “不打仗也没有什么不好?军人存在的意义是守护,而不是战争,如果真能因为我就震慑得他们不动干戈,我不介意永远留在这里。”   “大帅,你就别开玩笑了,你是什么人啊。就算你肯留,皇上也舍不得让你永远在这风里沙里,陪咱们这些大老粗一起打仗啊。”偏将卓凌云朗声大笑。   众人一起轰然应是,哈哈大笑。   方轻尘只是微笑摇头,看外表很难让人相信他的是一位将军,出奇得俊朗,出奇得年轻,永远带着儒雅之气,对每一个人都温和地微笑着。明亮的眼睛里,仿佛无时无刻不带着淡淡的暖意。任何人和他在一起,都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几乎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愿意亲近他,都愿意和他做朋友,却绝不相信,他可以百战沙场,可以指挥万马千军,然而此刻在军帐中的每一个将军,都曾被方轻尘在战场上,救过不止一次。   战场上的神勇无敌,战场下的亲切温和,同最低等的兵卒也能一起说笑无忌的大元帅,让楚军成了诸国之中,最不懂敬重上级的军队。几乎所有的将领闲着没事都爱拿他们的主帅开玩笑。   而方轻尘从来只是微笑着纵容一切。此时被爱将一番取笑,他也只是淡淡道:“我上过折子,说明秦军虎狼之心,时时窥我国土,我必须守在边境,相信皇上不会召我回去……”   话音未落,帐外忽传来通报之声。“大帅,京中纪将军有急使求见。”   方轻尘眼神微凝,朗声下令“传他进来。”   随着急促的喘息声,一人跌跌撞撞冲进帐来,满身都是风尘,整个人都成了土黄色,可见这一路疾驰而来,当真是日夜兼程,毫不停息的。   人一冲进来,就扑倒在地,声嘶力歇地大喊:“大帅,皇上已下旨召你回京。”   方轻尘微微皱眉:“怎么回事,皇上为什么会……”   那人扑地喘息不止:“我方有三个被秦人捉住的探子从秦人那里跑了回来,他们偷听到秦军将领的谈话,谈及大帅与他们已有了协议。又从秦军那里偷来了大帅的亲笔信,满朝臣子,都进谏要皇上降罪给大帅。纪将军一听说皇上降旨召大将军回京,就令我日夜兼程前来送信,大帅请切切小心。”   方轻尘微微一笑,依然是温和明朗的笑容,却仿佛在一瞬间,变得空洞了,他的眼神,也依旧温暖,只是忽然间没有了焦距,然而语气却依旧温和从容:“我知道了,你一路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疲累不堪的使者被士兵引了出去,刚才还闹哄哄的帅帐,忽然安静得落针可闻。   方轻尘微笑着举起酒杯,面向众人:“怎么不喝了?”   砰得一声巨响,是赵永烈一掌击在案上,震得杯翻酒倾:“大帅,别回去。咱们几十万大军,唯你之命是从,何必回去受人闲气,被一干刀笔吏问罪。妈的,勾结秦国,亏他们想得出来?大帅你手握天下兵权,就是要造反当皇上,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有什么必要勾结秦国?”   卓凌云立起身来冷冷道:“大帅你一日不回去,有几十万大军护佑在旁,看他们能把你怎么样?”   方轻尘瞪他一眼:“胡闹,军队不是一个人的私器,岂能为了个人的得失而利用国家的军队。”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帅……”副将萧远枫忍不住也开口相劝。   方轻尘微微一笑,眼中终有了怅然之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是,我不是普通将领,而是全国兵马大元帅,此刻又身涉谋反之罪,若再抗诏不归,天下人如何看我,又如何看圣上,朝廷又哪里还有权威去节制军队?”   “可是大帅你的安危要紧啊!”赵永烈大叫道:“自古以来,名将死于君王之手的事还少吗?咱们在沙场流血流汗,好不容易建立赫赫功勋,却被加以种种罪名处……”   “住口。”方轻尘霍然站起,一向温和的眼眸中,竟是少有的焚天怒焰。   赵永烈满口怨言,也被他如此神色震得一句也说不得。   方轻尘目光扫视诸人,徐徐道:“我要你们答应我,不管京城发生什么事,你们只需做好你们身为武将的本份。只要让秦人占到我大楚半寸土地,就是你们的失职。”   四周一片寂然,谁也没有答话。   方轻尘声音一沉,面上拢了一层严霜:“听到没有?”   众人一震,不得不答道:“是!”   此时众将都不敢再明劝他不要返京,但心中到底还有些不甘,副将萧远枫心思灵活,绕着弯道:“大帅,君命虽高,国运更重。秦军之中,多有宿将,主帅三皇子秦旭飞,更有万夫不敌之勇,你若不在军中,万一……”   方轻尘微微一笑,凝视大家:“我对你们有信心,大楚国的军队不是我方轻尘一个人撑起来的,也绝不会离了我方轻尘,就全变成懦夫了。”   “可是……”赵永烈还想说什么,方轻尘却已笑道:“永烈,你不是说过,盼着我早早回京,让秦军敢于动手,你们才好一显身手吗?如今时机到了,你倒不快活了。”   赵永烈心中一阵难过,竟说不出话来了。   方轻尘已是举杯笑道:“不要让我的事,扫了大家的兴,接着喝。”   没有人应声。   方轻尘微笑着摇摇头,仰首饮尽杯中酒。   ※※※   “放开我,大家喝酒啊……”   “大帅,你醉了。”   “我才没有醉,这些日子,天天防守秦军,不敢有一丝松懈,再开心的时候,我也不敢尽兴饮酒,好不容易要回去了,总要和大家醉上一次才好……”   赵永烈把喃喃自语的方轻尘扶上床,心中说不出地难过。谁能想到,那个永远从容自若,在任何时候,也不会失态的元帅,会借酒浇愁,醉成这个样子。   方轻尘的眼神一片迷茫,望着赵永烈,眼睛却分明早已穿过了他,看向远在京城的某个人:“皇上,皇上……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你竟然……”   “元帅,你休息一下。”   方轻尘一把扯住赵永烈:“你告诉我,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我一直为他尽心尽力,他为什么不信我?我接受过高的封爵,但那是因为皇上登基时还太小,不能独立处理政务,我若不能身居高位,就没有名份帮助他处理国事。我手握举国大权至今,没有拉拔过一个私人亲信,没有联结过一个党羽。我见他年纪渐长,应该可以独力主政,为了不致影响他的判断,我故意离京,让他独立掌握最高的权力,让群臣不再逢迎我,而反过来向他尽忠,真可笑,我一离开权力中心,所有人就都来参我?我若真有不臣之心,联结满朝臣子,结党营私,或培植几个私人,为我效力,又岂容他们这样肆无忌惮呢?我知道我掌握的军权太重,可是,皇上幼年登基,各处亲王宗室,谁不是虎视眈眈,哪一家番王,手里没有重兵,我若不掌握兵权,又如何可以保证皇上的安全。我知道,我的一切都会惹人非议,可是,我不在乎,我知道皇上不会听信这些话的,皇上一定会相信我的,原来,我错了,他是皇上,哈哈,他是皇上……”   他忽得放声大笑,笑声里有着说不出的悲愤痛楚。   赵永烈强忍悲伤,一迭声唤:“大帅,你醉了,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方轻尘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永烈,你流眼泪了,哈哈,你这么一个大男人,流什么眼泪?”   赵永烈干笑,:“你喝醉了,你眼花了。”   方轻尘用力摇头:“我没有喝醉,永烈,你是在为我难过吗?”   赵永烈继续干笑。   方轻尘醉眼朦胧看着他:“永烈,你们都对我很好是吗?你们都会信任我,不怀疑我,愿意把生死交托给我,是吗?”   赵永烈点点头,郑重地说:“是。”   方轻尘吃吃地笑起来:“如果我选择你们的义气,我就不会遭到背判,不会被抛弃,不会被伤害,对吗?可是,我选的是皇帝,所以注定了是要被舍弃的,这没什么可伤心的。只是我为皇上做了那么多,皇上也不在乎,我又没为你们做什么,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赵永烈一阵心酸:“大帅,因为,你对我们太好了。在你之前,没有一个大元帅,可以放下架子,和我们这些粗人象兄弟一样在一起,没有一个大元帅,不但不夺手下的功劳,反而总是把功劳推给下属,也没有一个大元帅,会为了救手下一个区区将官,几进几出,杀入敌阵,大帅你……”   方轻尘大笑起来:“永烈,不要误会,我不是个好人啊?我其实自私自利到极点,整天盼着别人对我好,盼着别人把我当做最重要的人。只要有人肯全心全意对我好,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他,为他死了都甘愿,可是,要是有人负我伤我,我必百倍千倍回报之,让他一生一世,痛苦莫名,生不如死。永烈,我不是一个好人。”   他疯了般叫个不停:“永烈,我不是好人,真的。”   赵永烈敷衍着点头,几乎是哄孩子般哄他躺下:“好好好,你不是个好人,快睡觉吧。”轻轻伸手,为他拉好被子。却又不忍退出帐去。   他怔怔守在方轻尘的床前,只觉满心都是苦痛难过。那天神般的元帅啊,如今伤心脆弱得如同一个无助的婴儿。楚若鸿,那个无知的小皇帝,你做的是什么孽,没有大帅,又哪有你的今日,古来帝王多负心,你真是……   他低下头,悲痛地把脸埋进自己的掌心,没有看到方轻尘突然睁开的眼,那样清明的眼,没有一丝醉意,那样冷漠的眼,冰寒如万古玄冰。   他只淡淡看了赵永烈一眼,复又闭目,仿佛真的睡熟了一般。   永烈,我没有骗你。我不是个好人,真的。 第四章 相见相绝   次日方轻尘醒来,问起赵永烈,自己醉后有无失言胡闹,赵永烈只是咧嘴傻笑不答话。   方轻尘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召集了众将议事。他人虽回京,却不愿给秦军任何可乘之机,针对秦军所有可能会有的攻击,做出种种应变方案,叮嘱诸将断不可丢失寸土于秦人。   又写下一封封书信,令人带往全国各处驻军将领。国中手握军权的将军们,大多得他提拔,人人受他重恩,他在信中一再叮嘱,不管朝中发生什么变故,他们也不能利用军队做出有损国家的事来。   又笑着安慰每一个面色沉重的将领,笑着巡视全军,笑着和步卒士兵们说闲话,然后,圣旨到了。   他微笑着领众人接过旨,笑着说,自知鲁钝,难当大任,自奉旨卫疆以来,日夕不宁,今得召回,如释重负,深感陛下之恩。   然后,他微笑着和所有人告别,一刻也不停留得跟宣旨使者一同回京了。   在他离开后不过半日,大将赵永烈单人独骑,一路追了下去。守边将领,无故离开军队,是为死罪,然而军中诸将谁也没有向上报备,也没有人派出军队去寻索,这件事就象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悄无声息地被众人刻意按了下来。   赵永烈一路追方轻尘入京,不敢追得太近,怕方轻尘耳目灵敏,被他发现,只好远远跟着,等入了城,已不见方轻尘的踪迹。不过心知方轻尘必会入宫见驾,所以也不着急,先一步去寻那曾受过方轻尘大恩的御林军将领纪飞。   “赵将军,我的权限已被限制,实在没办法帮你进内城。”   “为什么,御林军是天子近卫啊,你的权力不是可以让人自由出入皇城吗?”   “但是,我是受方侯提拔之人,京中紧急调用御林军,禁卫营,自然不可能让我再掌权。”   赵永烈脸色大变:“为什么要调御林军禁卫营,为什么不让你来负责管理,他们真要对方侯下手?”   纪飞忙道:“你放心,不是要对方侯动手,只是以防万一,他们要解方侯的兵权,撤他三军总帅之职,也不让他再管理京城的御林军禁军,怕方侯翻脸,所以在宫里伏了些兵马,以防万一。只要方侯不动手,皇上是不会让任何人动手的。”   赵永烈怒容满面:“对功臣以暗兵相伏,这个皇帝……”   纪飞叹道:“皇上还是念着方侯的情义的,一再不肯,还是太后,王爷,太师,以及百官联名相劝,才答应的,还再三叮咛,除非他亲口下令,谁也不许现身,有违令者,皆斩。”   赵永烈冷笑:“我应该感谢皇上隆恩吗?”   纪飞苦笑无语。   赵永烈冷哼一声,拂袖便去。   纪飞叫道:“你去哪?”   “你不帮我,我自己想办法。”   ※※※   穿过一道道宫门,走进那幽幽深深,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宫宇,一步步踏上高高的台阶,向那辉煌的殿宇而去。总管太监赵宝在殿前恭敬地拦阻了方轻尘的去路。   “方侯,今儿正值大朝,诸王宗室,朝中百官俱在,不宜佩剑而入。”   方轻尘微笑着解开自己的佩剑。   仿佛已是久远的前生了,那稚嫩的孩子,用童真的声音大声喊:“轻尘,你可以佩剑上殿,你可以见君不拜,那些老头说的话,不用理他们,我知道你绝不会伤害我的。”   方轻尘轻轻地笑,是啊,皇上,若鸿,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如果你不伤害我的话。   这一路进来,多少人伏在廊角,柱下,石后,树旁,那殿宇深处,又会暗伏多少勇士呢?若鸿,你忘了,禁军也罢,御林军也罢,都是我为了保护你而训练的,他们的踪迹如何瞒得过我。   这般大阵仗,真是太过看得起我方轻尘了。   迈步入朝堂,何许辉煌,何许肃穆,多少人站于两旁,他全不在意,他的眼睛,只凝望正前方,那个带点心虚,带点期盼,却又强抑激动的少年。   “轻尘,你永远不会离开我是吗?”   “轻尘,我永不负你。”   “轻尘,只要你在我身边,这世上的一切,我都可以不在乎。”   “轻尘,轻尘……”   “轻尘……”   曾经的呼唤,曾经的笑语,都已经远去了,当初那个无邪的孩子已经长大,当初那只有他的怀抱可以依靠的孩子,已成为一个真正的君王了。   方轻尘在殿中站定,微笑着弯腰行礼:“见过皇上。”   四周有低低的议论声响起,有无数不满的目光看来,他只做不知。他的剑已被取下,不过,他见君不跪的特权,并未明发诏旨废除啊。   楚若鸿显然也无意计较此事,笑道:“轻尘不必多礼。”他几乎是有些贪婪得望着方轻尘,这么久不见,轻尘憔悴了,边关的日子当然不好过,果然叫他回来是对的。   “轻尘,这一次回京,就别再走了,你不在京中,朕日夜思念,时时不安,边关的事,就交给其他将领吧。”   方轻尘眼神微微一闪:“皇上,边城战事一触即发,臣实不宜远离太久。还请皇上容臣回转军中。”   楚若鸿微微一皱眉,还不及说话,一旁太师方直已冷冷道:“难道我大楚国,除了方侯,就再没有可以抗敌的将领吗?”   楚若鸿心中微感不安,却又从来不曾驳过方轻尘的话,此时更不知道如何拒绝方轻尘才好,虽觉旁人说话不客气,但至少可以用来留住方轻尘,所以他没有象过去那样,凡有人对方轻尘无礼,就立刻翻脸喝斥,只是沉默不语。   方轻尘淡淡一笑:“太师言重,不过,秦国名帅良将皆不可轻视,我若能在军中,总会有些帮助的。”   “方侯视我们楚国其他将领都是酒囊饭袋吗?”   “方侯可是觉得,没有了你,大楚国就必败无疑吗?”   在场朝臣,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起来。   方轻尘只是微笑着,听大家大发议论,微笑着,凝视那高高在上的少年。若是当初,他岂能容人如此羞辱自己,而现在,他已经学会,就这样超然地冷眼看臣子们你争我斗了。   楚若鸿终究听不下去,咬牙开口,言词恳切:“轻尘,朕想你,留下吧。”   方轻尘终于动容,深深望他一眼:“皇上要微臣留下来,继续执掌禁军吗?”   楚若鸿一怔,竟答不出话来。他没想过要架空方轻尘,没想过要把他投闲置散,一心一意要厚待他,但是,夺了他的兵权之后,再让他掌握京城的军队,控制天子的安危,这合适吗?   但他又有什么理由,分走本来就属于方轻尘的权利呢。   “自圣上登基,禁军一直由方侯执掌,如今方侯回京,本该重掌禁军,不过,有一件事,希望方侯可以解释一下。”大理寺卿慢吞吞地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我们的探子从秦地带回来一样东西,方侯也许有兴趣看看。”   方轻尘信手接过,淡淡扫了一眼,果然是他的字迹,而内容也很简单,直接,无非是与秦国的皇帝商讨出卖楚国的相关事宜罢了,真是拙劣可笑到极点的把戏。这满朝文武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看出了,也只当作不知,欺皇帝年少识浅,所以群起而攻。   只是,皇上,你也真的看不出来吗?   罢罢罢,你即无心我便休。   方轻尘在心中惨然一笑,抬起头,眼神依旧温和:“皇上也以为此信是真?”   那样温和的眼神,却让楚若鸿如坐针毡。当然不,轻尘,我信得过你,这明明是他们陷害你。   多想脱口而出,在所有臣子面前,维护他最重要的人,但最终,却咬着牙忍了下去。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可以让方轻尘放弃兵权的理由。轻尘一向对我好,只要事后我好好跟他倒歉,他一定不会怪我的。   喃喃地在心间反复地念着,他终于可以勉强笑出声来:“轻尘,朕自然是不信的,不过,即然出了这种事,百官难免有疑虑,你且避几天嫌,让他们彻查好了,待事情查清楚了,看还有哪个敢指责你。”   方轻尘微微一笑,凝眸深深望着他,良久不语。   这样长久的注视,让楚若鸿莫名得一阵心惊胆战,依然是那样温暖的目光,没有一丝责备,没有一丝愤怒,为什么他就是不敢正视方轻尘的眼睛。   旁边的楚良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沉声道:“方侯。”   方轻尘微微一震,露出一个如梦方醒的表情,他的声音低若呓语:“这一场大梦也该醒了。”   没有人听清他说什么,楚若鸿有点担忧地低唤一声:“轻尘。”   方轻尘依然只是温柔地对他一手护佑,而今已长大成人的君王,笑一笑,然后跪了下来。 第五章 请观臣心   楚若鸿一惊,直接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方轻尘却没有抬头看他,而是恭恭敬敬依足君臣之道,低下头,对他行叩首之礼。四周百官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传来,方轻尘却连眼角也不往旁边扫一下。   楚若鸿莫名得一阵惊恐:“轻尘……”   “微臣以后不能再为陛下效力,还请圣上多多保重。”   楚若鸿连心都寒了起来:“轻尘,你别这么说,只是暂时时安安百官之心,你依然是朕最信任的镇国侯啊,你……”   方轻尘微笑着举目仰视那高高在上的君王,慢慢抬起双手:“皇上,你让人解了臣的佩剑,却忘了,臣这一双手,穿金裂石亦是等闲,有没有剑,都不重要。”   楚若鸿全身一震,露出惊惧之色,情不自禁后退一步,却忘了身后是御座,身体失去平衡地跌坐下去。   众臣也是无不面露惊怖之色,纷纷往后退去。   楚良大喝道:“来人。”   楚若鸿脸色大变,惊道:“不要……”   可是,话已说得迟了,廊下,柱后,忽得跃出十余武士,殿外更有军士潮水般涌来。   楚若鸿面若死灰,完了,这样一来,方轻尘如何还肯原谅他。   方轻尘却是连头也没有回一下,满殿的森寒锋刃,他视同不见,依旧微笑望着楚若鸿:“那通敌之事,本非言语所能辩,皇上……”   他凝视着那个他一心保护,一意教导,一手扶助起来的少年皇帝,眼神温柔到了极处:“皇上,请观臣心。”   他抬手,插下,血溅。   满殿喧然,文武百官,无不惊绝变色,就连一干勇武军士,也是个个脸色苍白,人人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而少年皇帝凄厉到极点的惨叫,已经响了起来:“不要,轻尘……”   然而,他的声音绝不可能比方轻尘的动作更快,方轻尘的十指,穿金裂石,就那样,生生撕开了他自己的胸膛。   他的脸上没有痛楚之色,依然是一派温暖,那样水一般温柔,火一般挚热的眼神就这样定定得看着,已经面无人色的皇帝。   他伸手,仿佛没有痛觉一般,把自己胸膛的血肉,往两旁生生扯开。   血溅如泉,四周已经有人脚软坐跌下去,也有人承受不了这样惨厉的一幕而晕倒了。   楚若鸿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扑向方轻尘,整张御案被他掀开,他完全失去理智地扑下来,从高高的御阶一直翻滚而下,却已经顾不得身上受了多少伤,一时挣扎着无法从地上起来,惨叫着爬向方轻尘。   “轻尘,求你,别……”   方轻尘只是凝视他,微笑着摇了摇头,那样温和的表情,那样不可动摇的坚持。   少年皇帝惊惶地睁大眼,眼睁睁看着方轻尘就在他的面前,把手伸向那被扯开的胸膛里,伸向那鲜红,跳动着的心脏。   他嘶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挣扎,却无法站起来扑向他,他拼命爬过去,拼命向他伸出手。   然而方轻尘已经合上了他的眼,跪着的身子晃了晃,无助得倒下去,他伸到胸膛里的手已经伸了出来,掌心的鲜红,让殿上所有的臣子都不敢正视。   在那一刻,他已死了。他摘下了他自己的心,却在失去心脏之后,犹能把手伸出来,递向他的君王,在他的人死去之后,他的身体仿佛还记着主人最后那一刻的意志,完成了这个动作。   楚若鸿刚刚抬起手,想要拉扯方轻尘的衣角,想要跪下来哀求他,然而,他的指尖,接触到的,却是一颗本来应在那人温暖身体里跳动的心。   然后,他尖声惨叫,手脚并用得往旁边爬,脸色悲惨惊怖到极点,他拼命得往旁边跑,拼命得想要离那完完全全献给他的一颗心远一些。   楚良勉力镇定了一下情绪。谁能想得到,方轻尘的性子,竟然如此决烈呢?不过,这样也好,省了他们多少麻烦。   他定了定神,这才下令:“方轻尘御前大不敬,罪在不赦,给我把尸体拖出去。”   “谁也不许碰他。”尖利的声音,无比的恨意,震得其他军士纷纷后退。   本来拼命往旁边爬的楚若鸿,终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双眼赤红地扑过来,一手夺过一个禁卫手里的剑,信手一挥,这禁卫惨叫一声,便死在当场。   其他禁卫急往后退。   楚若鸿踉跄得走向倒地而死的方轻尘。双眼怔怔得望着方轻尘再也不会对他微笑的脸。   轻尘死了!   他一步步走向那再也不会站起来拥抱他的人,那个在阳光下对他微笑的人死去了,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轻尘死了!   他死死盯着那再也不会呵护他的双手,他死了,轻尘,那样一双曾无数次保护他的手,摘出自己的心脏送到他面前。在最后的一刻,依然对他微笑,依然那样温柔地看着他,依然没有怨恨,只余包容。   轻尘死了,这世界上,从此再没有了方轻尘。   他疯了般地大声惨叫起来,双手握剑拼命往四周乱挥:“不许碰他,全是你们不好,你们害死了他,谁也不许碰他。”   人们都被皇帝的疯狂给吓坏了,甚至没有注意到殿外响起了打斗之声。   “你们杀了方侯?”一身是血的赵永烈闯进殿来。   几番争执之后,纪飞终于帮助赵永烈潜进了皇宫,伺伏在殿外,看到一群武士冲入殿中,赵永烈心中怒火如焚,不管不顾,就直往里冲,好在大部份禁军已聚集到殿内去了,拦阻他的力量不大,让他直冲进殿内去。一眼看到方轻尘的死状,只觉满心恨火,直把整个人都焚作烈焰“你们杀了方侯?你们还剖他的心?”   “轻尘,别闹了,起来,轻尘……”楚若鸿小心地跪在方轻尘身上,小心地扯他的衣襟,声音哀哀如无助幼儿“轻尘,你是在和我开玩笑,是不是?你别生我的气啊,小时候,不管我怎么胡闹闯祸,你都不怪我的,轻尘,你别生我的气……我错了……我向你认错,你别生气了,你别赌气啊,我不要你以死明志,我不要你剖心全节,轻尘,你原谅我……”   他的声音由轻微渐转尖厉,由哀恳,渐转疯狂。   赵永烈终于明白了过来,怔怔得望着方轻尘的尸体,忽然全身颤抖了起来。   “永烈,不要误会,我不是个好人啊?我其实自私自利到极点,整天盼着别人对我好,盼着别人把我当做最重要的人。只要有人肯全心全意对我好,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他,为他死了都甘愿,可是,要是有人负我伤我,我必百倍千倍回报之,让他一生一世,痛苦莫名,生不如死。永烈,我不是一个好人。”   方侯,我明白了。   他忽得仰天长笑:“方侯,你一世英雄,竟被你一心一意,愿意舍弃一切来保护的皇帝所害死?”   楚若鸿颤抖如风中落叶:“我没有害轻尘,我不会害轻尘的,你胡说,你冤枉我……”   “你没有害他?是谁怕他掌握军权,不顾前线吃紧,调他回京,是谁怕他权势太大,所以陷他叛国之罪,是谁怕他武功太高,秘伏武士,想要他的性命……”   “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   楚若鸿尖声大叫。   赵永烈冷笑连连:“他有今日,全是你造成的,不是你封他最高的爵位,不会让他成为所有人怨恨的对象,他明知如此,还是受封,为的是想得到一个可以助你理政的身份。他明知会被人非议,还是接受全国的军权,为的是想要保障你的帝位永固,他掌政多年,却没有培植过一个亲信党羽,以致于他一离京,就满朝臣子一起攻击他,他何尝不知如此,却还是故意离开京城,故意完全交出政权,让你可以不受任何掣肘地掌控一切。他明知你召他回京不怀好意,却还是不肯动摇你的威信,孤身回京。你可知,他早就得知了京中消息,知道你必会负他害他,却在军营忙了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会见所有的将领,要求他们发誓不管京城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忠于皇上。他和诸将一起筹划抗敌之事,以确保他离开军营后,不会让秦人占去便宜。他写信给每一个他提拔的将领,不是为了保住他自己,而是在信里求他们,不管他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许为他报仇,都要守护国家,守护你这个狗皇帝。造反,叛国,可笑,他手握几十万大军,心意一动,就可夺走你的天下,他要真有谋反之心,哪里容得你这样欺凌他……”   他声嘶力歇,指着楚若鸿大骂。   楚若鸿开始还大叫着摇头,拼命捂住耳朵不肯听,但最后,却还是垂下了手,面色苍白惨厉得象一个鬼,目光凄迷如同一个游魂,听着赵永烈一句句说下去。   终于他点点头:“是我不好,是我害了轻尘。”   然后,他放声大笑:“是我,害了轻尘……”   那样声嘶力歇的笑,那样声嘶力歇的大喊:“我害死了轻尘,我害死了轻尘。”   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来,再也止不住,他一口又一口地吐血,却还不忘挥着剑逼开尖叫着想过来扶他的臣子,他扑倒在方轻尘身边,用不握剑的手抱着他。   “轻尘,我错了,轻尘,别生我的气,我们重头开始,好不好,轻尘,我错了,我再不疑你忌你,我一定全心全意信任你,轻尘,我再也不要你以死明志了,我不要你剖心以示清白,轻尘,我们重头开始吧。”   他尖声地叫着,他嘴里呕出的血,流在方轻尘鲜血淋漓的胸膛上。他放开剑,去拾方轻尘的心,小心地放进方轻尘的胸膛里,他抱着方轻尘,如同多年前那个无助的孩子一般,喃喃地喊:“轻尘,我们重头开始吧。”   他的双手已满是鲜血,他的嘴边,已满是鲜血,他的眼角,已满是鲜血,而他,只是一忽儿微微笑着,一忽儿哀哀哭着:“轻尘,我们重头开始吧。”   赵永烈静静看着这一幕,微微一笑,方侯,这就是你的愿望吧,末将也算帮了你一点忙吧。   “永烈,我不是好人,真的。”   “是啊,原来,你真的不是好人,不过,有什么关系呢?笑着手把手教我这个粗人兵法战阵之术的是你,笑着冲进重围,身中数箭,救我这个莽夫出困的是你,高兴时和我们共饮美酒的是你,悲伤时,在我身边醉酒胡言的是你,方侯,你不是好人,又有什么关系。”   楚良已伸手指定了赵永烈:“来人,把他拿下。”   赵永烈朗声大笑:“方侯,慢走一步,等等我老赵。”抬手,钢刀刎向颈间。   “如果我选择你们的义气,我就不会遭到背判,不会被抛弃,不会被伤害,对吗?可是,我选的是皇帝,所以注定了要被舍弃的。”   方侯,如果,你选择的是我们这些可以同生共死的兄弟,该多好,为什么,你选择交付一切,选择全心全意守护的人,是皇帝,为什么。   颈上一痛,赵永烈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倒了下去。   对于这一切,楚若鸿完全没有注意,就算看到了,也不会理解,就算见到了,脑子也不会接受这些事。   他只知道,要抱着这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再也不要放开,他只知道要,一声一声唤他的名字,祈求着,他会回来。   “轻尘,轻尘,我们重新开始,轻尘,我错了。”   许多许多年前,一个幼童,在柳叶池畔,见到了一个少年英武的将军。那时的阳光那么灿烂,那大哥哥唇边的笑容比阳光更灿烂。   “轻尘,你永远不会离开我,是吗?”   “是,殿下。”   “轻尘,别走,我怕。”   “若鸿,我会一直保护你的,有我在,你不用害怕任何事?”   “轻尘,对不起,我又闯祸,害你被皇兄骂。你别生我的气啊。”   “我的小殿下,轻尘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轻尘,你做一百年将军,我做一百年皇帝,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好啊。”   楚若鸿轻轻笑起来,多好啊,那些美好的岁月。为什么,他竟忘怀了呢,为什么他竟会不相信他的轻尘。   “轻尘,我错了,你别生我的气,好吗?”   轻尘说过,永远不会生我的气,所以,轻尘,你一定会站起来对我微笑的。   “轻尘,我答应你,从今以后,我全心全意相信你,轻尘,我们重头开始吧。”   他喃喃着,说了一遍又一遍,身边的人来了又去了,多少人在他耳边呼唤,他听不见。不要吵啊,轻尘会听不到我在叫他。   多少人想拉扯他,他抓起剑就乱挥,有人惨叫,有人鲜血飞溅,那有什么关系,他们都是坏人。轻尘,我以后再也不理他们了,你别生气了,回来吧。你们真是的,为什么总不放过我,你们不让我叫轻尘,轻尘会真的生我的气,再不回来的。   轻尘,回来吧,我错了,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第六章 史册轮回   “这不可能?”把密信揉作一团,掷到一旁。秦国主帅,三皇子秦旭飞愤声大吼。   副将柳恒无声地把密信捡起来,展开一看,脸上露出惊愕之色:“这怎么可能?”   秦旭飞咬牙一掌重重击在案上:“方轻尘就这么死了,那个杀我大秦无数勇士,我方几十万大军多年征战,都对付不了的人,就这样死了。”他握掌成拳,一时只觉说不出的愤慨郁闷。   柳恒回思那白衣白马,立于万军阵中的超卓身影,明明是敌人,明明应该为他的死去而高兴,可是一想到,世间再没有此等人物,竟也不觉心中一阵黯然。   “我只不过是想害他一害,想要让他暂时失去兵权,想要让他看看效忠一个无知稚子会有什么下场,想要有一天,我的军队包围着楚京,让他在城头,看到我军的雄姿,可他,他,他竟这么死了?”秦旭飞眼中恨色深深,左拳重重击在右掌心“他竟不是死在我手上,竟只为向那昏君表明心迹而死。”   他咬牙切齿,只觉心中无限怨愤,明明是他的计策,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为什么,在感觉上,只有沮丧失望,而没有丝毫快乐呢?   柳恒望着他复杂的神色,忽道:“殿下,此时此刻,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吧,现在就开始为方轻尘叹息,是不是太早了。”   秦旭飞脸上的愤然之色为之一僵,似叹似伤地道:“要除楚若鸿,必杀方轻尘,能诛方轻尘,唯有楚若鸿。楚若鸿甚至不需要用任何手段,只他的不信任本身,就杀死了方轻尘,那么绝世的人物,就这样死了。”   “要除楚若鸿,必杀方轻尘,能杀楚若鸿,唯有方轻尘。”柳恒淡淡道“方轻尘死的那一刻,也注定了楚若鸿的下场。”   秦旭飞点点头,朗声下令:“击鼓,聚将”   他长身立起,大步向外走去,鲜红的披风猛得飞扬起来。   柳恒注视他迅速出帐的身影,微微一笑:“殿下,或许,现在楚若鸿已经死了,已经被方轻尘杀死了,只是世人,并不知道。”   ※※※   大军呼啸着冲入城门,冲进皇宫,到处是鲜血,到处是烈焰,到处是尸体,到处是纷乱奔走的人。   只有楚若鸿,完全不把身外的所有变乱放在心上,那些分分合合,离散成败,和他根本没有关系,他只是专心地对方轻尘说话。   “轻尘,你站起来好不好?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为什么,这次你生气生这么久,你再不消气,就该我生气了。”   他专注地呼唤方轻尘,不知道自己已被重重包围,不知道,所有人都掩着鼻子,用憎恶的眼神望着他。   虽然在攻入京城之前,已经清楚了楚帝的状况,秦国的三王子秦旭飞仍然觉得,眼前的情景,太过诡异了。   一个全身上下满是污晦臭气的人,顶着乱糟糟看不清面容的头发和胡须,穿着早已看不出原来色泽的衣服,紧紧抱着一具早已经支离破碎的尸骸,身边零零散散地尽是脱落的臂骨、腿骨,和一把满是脏污的长剑,看得人触目惊心。而他却恍如未觉,只是喃喃得不停地说话,双手总是在虚空中合拢,不断努力地想把什么放回到枯骨的胸腔里。   柳恒与秦旭飞对视一眼,心头暗自喟叹。   当年楚若鸿在方轻尘剖心之时就发了疯,任何人靠近他,都会被他杀死,倒也幸好他疯了,所以楚良要留他做幌子,才没杀他。只让人把他安置在别宫。他现在连正常吃饭都不会了,饿了,抓到什么就吃什么?泥土树叶,甚至溲了的饭食都一样。他只知道抱着方轻尘的遗骨,以及一把宝剑,任何人靠近就舞剑乱挥。再加上楚国宗室中,没有任何人对他有感情,臣下们对他也无忠诚之心,所以根本没有人照管他,到后来,就连便溺都是拉在身上……   秦旭飞轻轻叹息:“罢了,他也算是当过皇帝的人了,又是疯子,留着于我们无碍,反能证明我们的宽容大度,可收楚人之心,找人好好帮他清洗一下,拔一处安静的地方,让他继续疯下去吧,只是要派人照顾他的三餐和清洁,就算他会舞剑乱挥,一个疯子,还制不住吗?”   “是……”柳恒迟疑一下“三王子曾深赞方轻尘之才,此刻,不为他尸身入敛吗?”   秦旭飞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神色阴晴不定,良久方淡淡道:“此人用兵虽是天下无双,但行事过于偏激任性,实非人臣之道。当年我设下计谋时,明明知道楚人会看破这个计谋,但我赌得就是楚人自己的私心,会让他们利用我的计谋,我只以为楚王会召方轻尘回京,却实在没想到,方轻尘竟然是这么一个疯狂的人。如果他肯按下怒气,慢慢与众臣周旋,以他在楚王心中的地位,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的。他却任性妄为,只为了一己私怨,而把国家葬送,这种人,就让这个不成器的楚王抱着他发疯吧,我们不必厚葬他。”   秦旭飞轻轻叹息,又摇了摇头,遥想当年战场上所见,方轻尘的绝世风采,再看眼前的白骨,一时心中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   此人的性情实在太过古怪疯狂,谁能料到,面对皇帝的怀疑,他洗清自己的方法会这么决绝,不过,也幸亏他这么胡闹,当场就把小皇帝给吓疯了。楚良顶着摄政王的名头出来管理国政,太臣们个个喜出望外地争权夺利。各地军队将领,人人灰心,有人甚至愤而投奔他们秦军,只求能为方轻尘报仇,有人再也无心为国出力,弃官而走,也有人因为方轻尘死前的嘱托,不能抛弃楚国不顾,却也不肯为了保护这样的君王和朝廷而拼命。这才让他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拿下大楚国都。   不过,现在高兴还太早了。楚国并没有完全控制在他手中,还有半壁江山在楚军那些有实力的将领掌握中,只是方轻尘一死,他们谁也不服谁,各自踞地而战,不能联手对抗,才让他占了上风。要想统一楚国全境,路还远着呢,更何况……   想起秦国国内一些纷繁政务,几个兄弟之间的纠葛,秦旭飞的心情更是黯然,轻轻叹息一声:,不再说什么,转身便走,走出几步,不觉又回头,深深看了那被一身脏臭的帝王紧抱不放的白骨一眼,不知不觉,又是重重叹息一声。   柳恒感觉出他心中所思,也不由道:“或许是因为他的名字叫方轻尘吧,叫这个名字的人,注定要和皇家有纠葛,注定要英年早逝,注定给一个国家或一位君王带来永远的灾难。”   秦旭飞点点头,轻轻道:“是啊,数百年来,从来如此,也不知是天意,还是宿命。”   对于常常读史的人来说,方轻尘这个名字,绝不陌生,这三个字,第一次出现,是在七百年前的庆国,庆国女主纳方氏子为夫,女王幼年成亲,方轻尘为相王,方家权倾天下,倍受荣宠,女王年岁渐长,夫妻恩爱逾恒,却在恩情最浓时,相王方轻尘久病不愈而死。女王哀痛至极,几至不起。后虽勉强支应朝局,终究心丧如死,只知大封方氏族人以慰哀思,多年后,方氏乱政,女王念轻尘之情,不肯惩处,以至引发后来使庆国国力衰败的方氏之乱。   庆国经三十年混战,终于平定方氏之乱,从此留下后宫男子不得干政,以及不可纳方姓之人入宫的祖训。   二百年后,庆国第十七代女王行猎之时遇刺,为少年方轻尘所救,情深爱浓,不顾祖训,纳入宫中。为他连贬十余进谏老臣,为他冷淡后宫男儿,为他与太后反目。恩深爱重,极尽情怀,不过总算还记得断不许方轻尘涉入朝局政务,只在后宫情怀缠绵。这样的倾心爱恋,也仅仅三年,方轻尘终因某些后宫纷争之事,触怒女王,与女王一次争执之后,自焚而亡。伤心欲绝的女王为他杀尽后宫妃子,朝中老臣,逼反十八路诸候,使这个以女子为尊的强国,终究消亡于史册之中。   三百年前,燕国太祖皇帝,起于草莽之间,转战四方,建下惊世基业,当他还是平民,却愤然为天下苍生拔剑而起时,陪伴他的,只有与他自幼一同长大的朋友方轻尘。二人并肩携手,在乱世中,谱下无以伦比的传奇。后来,燕王威仪日重,属下无不拜服,只有方轻尘,从来与他朋友相称,直呼名讳,从来携剑相会,全不避讳。直至一次史书中语焉不详的争吵,然后,在燕王的登基大典上,方轻尘第一次被要求,解剑,行跪拜礼。也是在那一次的大典上,忽有刺客蹿出,行刺燕王。方轻尘在第一时间,冲到燕王身边,却因为手中无剑,不得不用身体挡住了刺向燕王的一剑。方轻尘伤重而死,燕王不饮不食足足十日,十日后,振剑而起,征伐诸国,燕国的铁蹄,几乎踏遍天下每一寸土地,燕国的军队,征服了世上所有的强者。燕王几乎是以一种透支生命的方式去征战的。   方轻尘死后,他封方轻尘为一字并肩王,为他建下永远不会有主人的王府,奢侈富贵,犹胜皇宫。封方轻尘为宰相,协理阴阳,主持政务,从此燕国相位永远空置,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拜相,封方轻尘为三军总帅,从此燕国军队,再没有人有资格任大元帅一职。他甚至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叫做轻尘。然后,在他眼看要把整个天下握在手中之际,他终于用尽了他所有的心力,一病不起,这位战无不胜的帝王,死前说的最后两个字是“轻尘。”当时,他还只有二十八岁。   在他死后,强大的燕国因为失去了强有力的主人而分崩离析,天下再一次陷入了混战杀伐之中。   直至如今,诸国纷争依然不休。至今仍有人叹息,若是当年方轻尘不死,有他辅佐燕王,必能开万世之太平,不至会有三百年来的纷争杀伐。   当然也同样有人说,若方轻尘不死,终有一日,也一定会被燕王所杀,方轻尘最大的幸运,就是他死得早,所以,成了燕王心头永远的痛楚。   史书上,所有叫方轻尘的人,下场都凄凉悲苦,所有与方轻尘扯上关系的君王,也必然会黯淡的收场。   楚若鸿也注定是第四个被写进史书,因方轻尘而毁灭的君主。   此刻眼望那森森白骨,秦旭飞深深叹息,仰望云天,在那看不见的最高处,是否有一只无人看到的手,在悄无声息地拔动着人间的一切呢。   楚若鸿犹自不知旁人的烦恼和感叹,只是痴痴得望着白骨,一遍遍永不停息地说:“轻尘,轻尘,你起来啊,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第七章 小楼真相   “轻尘,轻尘,你起来啊,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显示屏定格在楚若鸿已被脏污的胡须和乱发遮得完全看不清的脸上,只有那一双幽幽的眸子,仿佛散发着森森的蓝光,看得人心头一片冰寒。   张敏欣摇摇头:“轻尘,你做事真的越来越狠了,我真同情那些爱上你的皇帝们。”   吴宇在旁边轻轻笑:“得了,自从他回来之后,每一次我们用镜头追踪那个小皇帝,他肯定不会在旁边看的,你打算对着空气责备他心狠吗?”   “大概是心虚,不敢看他自己造的孽吧。”张敏欣冷笑。   “已经结束了的试验,就没有必要再去追踪实验对象了。”方轻尘意态悠闲地倚在门前,一边喝着饮料,一边懒洋洋地答。   “总算舍得出来了,你过来,好好看看被你害的人现在惨成什么样了。”张敏欣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没有一丝仪态地双手叉腰,摆出打抱不平的姿式来。   “你同情他?怎么不同情我,一次次全身心投入,去爱,去守护,却一次次被伤害,被抛弃,被猜忌时的痛苦。”方轻尘冷笑道“已经流转了四个时空,我还是不能完成这次的论文,这门课要当了,谁来同情我?”   “那是你命不好,谁叫你要选什么论帝王的完美爱情,活该倒霉。”张敏欣冷冷说。   方轻尘眼中射出毒箭:“对对对,你聪明,你能干,选一个论母爱之伟大,这么俗烂这么老套,这么容易的题目,随便怎么找模拟对象都没问题,不但享尽被母亲关爱的温暖,甚至还故意不完成论文,故意在最后失败,多次重新模拟,重新享受这种世界上最无私的爱。”   “本来我就比你聪明,怎么,不服气?”张敏欣一昂头,冷笑“这年头,我们女人都知道不要去期待爱情了,偏你们这些男人还相信这种神话。”   吴宇在旁边笑着打圆场:“行了,敏欣,你也不算最聪明,清商才厉害呢,她的论题是,如何成为史上最洒脱,最自在,最清净,最特立独行的皇后,看他把皇帝给整治的……还有,你看赵晨有多有趣。”说着她略略按几个钮,屏幕上,现出一片富丽堂皇的辉煌殿阁,无数的美人,俊男围着一个男人,或轻歌,或漫舞,或劝酒,或揉肩,四周有数不清的朝服赫赫者,跪伏拜倒“他的题目是,论奸臣的享乐人生观。当然,我们中最厉害的那个,自然是……”她笑咪咪地又按几下,屏幕改为无数美男拥着一个身着明黄衣饰的女子。   张敏欣猛得跳回到屏幕前,伸手就要擦口水了:“这么多帅哥,哇,这个最英俊,这个最性感,这个最猛了,天啊,这个的儒雅气质真是没话说了,还有这个,真是英风四射啊,还有这个楚楚可怜,标准的小受……”   吴宇笑吟吟说:“她选的题目是,论广纳后宫对女王身理和心理的影响。”   张敏欣顿足哀叹:“当初我怎么没想到选这个题目。”   方轻尘朝天翻白眼,唉,这个世界怎么了,女人们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恐怖。虽然古代生活,没有智能电脑可以打发时间,没有拟真游戏可以自在娱乐,没有宇宙飞船可以来去天地,但至少女人还是很可爱的。唉。   吴宇看他气闷的表情,又笑道:“轻尘,你也不是最倒霉的,你看看他。”她再次按动屏幕。   方轻尘脸色微变,咦了一声,而张敏欣则干脆尖叫一声:“哇,裸体小受SM现场直播。”   屏幕中,一个不着寸缕的完美身体,被绳索捆得动弹不得,四肢大张地绑着,身上被扎满了森森的银针,双手十指指甲全被掀开,还有人正拿什么扎进去,四周站满了人,不少人脱了裤子,露出下体,面露淫邪之色。   男子无比俊美的脸上,带着深深的痛楚之色,微闭着眼,满头冷汗,只是他的双乳,和下体私处却被马赛克所遮住,看不到是不是还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品。   “阿汉选的是论爱情中的怀疑猜忌自私残忍和独占欲。”吴宇叹口气“你到现在才做了四次摸拟,他已经是第七次了,几乎每次都是他自己受不了,提前用死亡或别的方式结束模拟,致使失败的。”   方轻尘淡淡道:“阿汉也是我的同学,他的情况我会不知道,用不着你来当解说员。”   二人说话间张敏欣已经直接连通了阿汉的精神波:“我说,阿汉,你又不是方轻尘那个自恋狂,他模拟时用的身体和真人一模一样,连名字也不肯改一下,你现在模拟中用的皮囊又不是你真正的身体,给我们看看也不会少块肉?干嘛用念力在重要部位打马赛克,影响我们的卫星观测啊?你遮得住我们的眼,又遮不住你身边那些人的眼,他们都看光了,就让我们也瞧瞧好了。”   方轻尘冷冷扫她一眼,“色女你闭嘴,当初要不是你,他怎么会选这种论题?你别欺负他性子好,不记仇。几世轮转人间受尽苦难,佛都有火了,总有一天,他醒悟过来要找你算帐的。”   张敏欣悠然道:“等他的论文通过再说吧,用这里的时间来算,还不知道要过几千年,你说再做多少次模拟,他才能从头忍到尾,结束模拟呢。”   “张敏欣,别人的苦难就这么让你感到快活满足吗?”扩音器里传来的声音沉郁冰冷,却叫张敏欣和吴宇为之一怔,迅速交换了一个惊愕的眼神。   阿汉是个永远迷迷糊糊,万事不懂记仇的人,这种语气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会是阿汉说出来的话。要什么要的痛苦伤害,才可以让他失控地说出这样的言辞?   方轻尘终于皱了皱眉,快步走近屏幕:“阿汉,你怎么了,你是我们之中最强也是最平和的,这些肉身的痛苦,应该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我们的精神再强,也一样要受制于现世的肉身,肉体的伤害我可以忽略,但精神怎么办?轻尘,为什么你每一世都要斩断自己的爱情?你告诉我,为什么伤害你的人一定是你所爱之人,为什么每一次你都可以千倍百倍地报复回去?轻尘,你告诉我,怎样才能象你这样洒脱地保护自己?”   那声音迷茫而苦痛,方轻尘怔了怔,才苦涩地道:“阿汉,我是小楼最糟糕的学生,最恶劣的榜样,你不要学我?”   “为什么不能学你呢,我所爱的人,我救过帮过保护过的人,可以这样一次次负我伤我出卖我折磨我,为什么我不能象你一样……”   遥远时空中传来的痛楚和质问,令得方轻尘神色微变,打断他的话:“等等,阿汉,你的情绪不对头,你最好立刻结束模拟,回来休息,我认为你需要心理辅导。”   “我现在的身体已经没有力量自杀了,除非我用精神力……”   连张敏欣都露出紧张的表情:“冷静,冷静,千万别用精神力,违规处罚是非常可怕的。更何况,你的精神力是我们之中最强的,现在你的情绪这样不稳定,精神一旦肆意暴发,只怕难以正常控制,以你为中心,一里之内,只怕谁也活不了?”   “我需要在意别人的死活吗?我在人间七世了,每一世看到的都是背信弃义,每一世见到的,都是出卖背叛,人类的智慧只用来杀戮同类,人类的技能只用来折磨同类,这样的世人,值得保护,值得存在吗?”   那激愤的声音让在场三人脸色都变了。他们之中性情最好,从不杀戮生命的阿汉会说出这种话,他所承受的伤害和苦痛,到底有多深。   吴宇声音里都带些惊惶了:“阿汉,就是因为世人卑劣,才不值得为他们违规受罚,记住这只是模拟,只是为了交论文而必须通过的实验,这不是你的身体,不管受伤也好,受辱也好,这都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千万别认真,别投入,记住你的功课,记住,当掉了,要修回学分有多惨。”   “就算是游戏,这个身体的每一点痛楚,我都感受得到,所有的羞辱,悲痛,我一样要承受,只是坐在屏幕前看戏的你们,怎么会明白。”   声音里的激愤与苦痛,让三人都不觉惊慌起来了。   吴宇手忙脚乱地操作:“别这样,阿汉,入世之后,倒霉的不止你一个……要不,我调出小容的频率,让你们用意念聊聊,他现在正在被凌迟呢,可是情绪非常安定,还笑着嫌人家行刑手,刀子耍得不专业……”   方轻尘打出手式,让吴宇和张敏欣继续和阿汉聊天,分散他的注意力,自己快步走出来,敲开了教授的房门。 第八章 历世真情   “教授,我认为,应该人为干涉阿汉的模拟了,即使我们的神经比普通人坚强百倍,但也一样会受伤害的,阿汉的情况不太妙,我们要再袖手旁观,任这种事一再发生,他的心理会受到难以恢复的伤害。”自从结束模拟回到小楼后,方轻尘第一次神色郑重,站在了自己的导师面前。   看外表比方轻尘还要年青英俊的庄教授眼神奇异地望他一眼,点点头:“阿汉的情况我也看过,确实不太妙,而且也不能怪阿汉,我们对人性的黑暗,人类的残忍了解得太少了。只是按照规则,阿汉的模拟体没有力量挣脱,也没有机会自杀,阿汉如果做出超过本体力量的行为,就会被系统判做违规,你知道,现在电脑全自动化处理一切问题了,很多事根本不需要我们介入操作。一旦被判违规,要重新为阿汉把分数改回来不容易,最好用外在的方式,帮阿汉解脱,或是让那人用刑过度把阿汉弄死,或是找个机会,弄个神秘侠客把阿汉救出来。”   “找谁?”   “你。”   方轻尘一愣“教授,一般来说,为了不致于给世界造成混乱,一次模拟结束之后,模拟体必须最起码要等一百年左右,才能开始第二次模拟,而且要用转世投胎的方式,从婴儿一直长大,这才能融入人群中,更深得投入进模拟的内容,我的模拟刚刚结束,怎么能……”   庄教授望着他,眼神带有隐约的责备:“轻尘,你给这世界添的乱还少吗?我仔细看了你的所有模拟纪录,我认为,你的模拟态度非常有问题,需要受惩罚,惩罚的内容,就是重新模拟,在同样的条件下,以同样的身份。”   方轻尘愕然:“我不明白,我有什么态度问题,我的论题是帝王的完美爱情,而每一次我认为的爱情最终都证明了它的不完美,即然是不完美的,我当然要结束它。”   庄教授叹息,摇头:“轻尘,你认为爱情是什么?完美的爱情会从天而降吗?完美的爱情从一开始就一定完美吗?所有的爱情都需要经过曲折,经过磨合,都要有过伤害有过痛楚,才会有甜美,才懂得珍惜。可是轻尘,你只要遇到一点挫折,一丝不如意,就即刻放弃,你这种态度,永远都找不到完美的爱情。你到底明白什么是爱情吗,你到底真的爱那些人吗?你要记住,我们虽然做模拟,但决不是玩弄众生,虽然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课题,但只要身在其中,就要全心投入,不管是情感还是其他,都尽量平等地给予和接受,你那可笑又可恨的完美执着,让你一次次毁掉本来可以成功的完美爱情。你是太自私,不肯给予爱情,还是太胆小,不敢面对考验。”   “教授,我……”   “一开始,你为了帝王的爱情,而投生为方家之子,成为庆国女王的丈夫,庆国的相王,荣宠无上,女王对你言听计从,国事皆听你安排。直到有人向女王苦谏,你做任何事都可以不经过女王,已经架空了女王。女王苦苦思索之后,终于听从建议,第一次不和你商量,就调回一位在边城的重臣,不经意地分薄你的权力。你什么都不说,只是温柔地对女王微笑,却又故意让女王看出你内心的痛苦。然后,你静悄悄开始交出权力,每一次女王找你论政,你就顾左右而言他,所有交你处理的奏折,你都派人送给女王,你天天称病不管政务,每当女王问你哪里不舒服,你总是笑着说很好,私底下却长吁短叹,借酒浇愁,还故意让太监们看在眼中,全部报给女王。你让女王明知你是因她的猜忌而痛苦,却连让她向你说明心意的机会都不给她,你还装出温柔的态度来对她,你装出明明心痛成灰还关心她照料她的样子,让她越来越内疚,越来越痛苦,让她眼看着你一些点点憔悴,一点点虚弱,却无能为力,你就这样,整死了你自己,让女王为你痛彻心肺,做出种种失德之事。”   “我一心一意扶助她,为她分担国事,她只要听人一句闲话,就疑我忌我,调人来牵制我,这种人,我留恋做什么?”方轻尘理直气壮地大声反驳。   “那你呢,你说你爱她护她,可是,她只做错一件事,你就这样报复她,你这样的感情,又算什么,又有什么值得人家为你这样伤心?”   庄教授叹息一声:“第二世你吸取教训,认为上一次,是因为你掌握了大权,才惹来猜忌,所以,这次你根本不问朝务,只管和她在后宫中欢乐,她为你摒绝所有男妃,为你违反祖训,惹来纷纷物议。臣子们纷纷向女王荐上俊男。女王屡次拒绝,直到几位异姓王献上自家的儿子。为了政治需要,女王不能拒绝,你却大怒,故意装成隐忍的样子接受一切,冷眼看着其他的男妃设计陷害你,你明明可以揭穿却什么也不说,故意让她误会你,和你产生冲突,然后,又巧妙安排让她发现真相,等她赶来找你倒歉时,你却在她眼前自焚而死,你让她看着你死在眼前,倍受刺激之后,杀尽男妃,屠尽大臣,逼反番王,弄得天下大乱。”   “爱情连专一都做不到,那又称得上什么完美?”方轻尘挑挑眉,不以为然。   “你可曾给过她机会去抗争,你可曾给过她机会去努力,你只是任性得稍不如意,就毁灭一切。对你来说,这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对她来说,却是一生一世,椎心之痛啊。”   庄教授摇头苦笑“在那之后,你对女性的爱情失望了,你认为女性软弱,易受影响。这个时候,又是张敏欣在你耳边说了一堆BL啊,禁断之恋啊,你就心动了,于是,你留在了燕离身边。你选择和他一起并肩开创天下,你认为,只要你们同生共死,一起历尽艰辛,就可以心心相印,永不疑忌,可是,在他和你因为对一些政务看法产生分歧而争吵后,你明明知道有人将会在登基大典上行刺也不说,你明明可以空手制服刺客,却故意让刺客把你刺死,你让他看着你死在他面前,你让他看着你,因为他解剑的决定而死,你让他为你十日十夜不饮不食,你让他为了你用催残身体的方法去征战四方,你让一个盖世英雄,为了你慢性自杀。”   庄教授的语气越来越严厉,方轻尘却只是沉默着,一语不发。   庄教授深深叹息:“经过了那一次,你认为,男人太有主见也不好,所以你选择了楚若鸿,你在他最小,最无助时来到他身边,象天神一般,救护他一次又一次,你要他全心全意依靠你,相信你,不置疑你的任何主张,可是,你真的为他尽了力吗?你可曾为他寻觅忠臣贤良,你任他被小人包围,你任他无助地被群臣要求了一次又一次。你自私得不愿他除你之外,倚重任何人,所以,他身边没有一个真正为他着想的人,就连你唯一给他找来的一个忠心的太傅,也只是个擅学术而不通权谋的正人君子。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少年,他有什么力量一直支撑下去,只为他一时的动摇,你就用最激烈的手法去惩罚他。而且,还故意把赵永烈拖下水。”   方轻尘终于露出不安的表情:“我是对不起赵永烈,我只打算借他的口打击楚若鸿,反正楚良掌了权,为了招揽军队一定不会杀赵永烈的,我没料到他会自尽。”   “我说过,我们做模拟也同样要以真心对待别人,不能自觉高人一等,把世人戏弄于股掌下。劲节到死的时候,还为别人考虑退步抽身之路。小容明知会被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还是尽心尽力帮人助人,连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环,他也要在最后关头,尽力搭救,你却把和你同生共死的兄弟拖去送死。”   庄教授眼中怒色渐浓“你对楚若鸿了用的手段太狠了。”他伸手按动屏幕,调出楚若鸿的特写镜头“你给我看着他,看着他这几年怎么过来的,你真的一点也不愧疚,一点也不在乎,一点也不心虚。”   方轻尘嘴唇动了动,转开脸,根本没有正视屏幕。   庄教授看着表情漠然的方轻尘,有些无奈,有些痛心地说“我们必须站在平等的立场来看待其他人,所有的感情交流也应该是对等的。方轻尘,你一直在找完美的帝王之爱。但是,你这样自私,任性,卑鄙,残忍,又怎么可能拥有完美的爱情,我认为,你根本不懂爱情。爱情也需要包容,也需要理解,你明白吗?”   方轻尘只是沉着脸,一语不发。   “你做模拟的态度,太不端正,太唯我独尊,也太不公道。你必须受到惩罚,你就这样回到世间去,你要尽力补偿被你伤害过的人,改变这因你而来的乱局。你所有的力量,智慧,都不允许超出你上次那个模拟身份的极限,不可以使用超出时代的知识和力量,不可以随便用死亡来结束一切……”   庄教授一句句说,方轻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表情越来越沉郁:“教授,即使我做模拟的态度你不认同,但只要我没有违规,即使你是导师,也无权对我进行惩罚。”   “你没有违规吗?”庄教授微微一笑,按动了面前几个按纽,超大的屏幕上,现出当日方轻尘剖心的那一幕。   “就算是天下第一高手,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的那一刻,也应该立刻倒地身死了吧?你的身体怎么可能在气绝身亡之后,继续把血淋淋的心递到那个扑过来,想救你,想阻止你的可怜孩子手中?”庄教授摇摇头“轻尘,你真以为我老糊涂了,需不需要我通知调查委员会,研究一下,你有无作弊的问题。”   方轻尘一语不发,只是抿着唇,无声地望着屏幕。   占据了整面墙的大屏幕把楚若鸿惊惧痛苦的脸无限放大。没有开音响,画面中的一切都是无声的,无声地哀嚎,无声地喊叫,无声地血泪流尽,无声地疯狂杀戮。   那么大的屏幕,把那少年脸上每一点痛不欲生的表情,放大到极点,把那少帝眼中每一点惊痛懊恼疯狂悔恨,都如此清晰明确地表达出来,让人不能不面对,不得不观看。   通话器忽然响了起来“教授,出事了,小容违规使用力量了。”张敏欣略带惊慌的声音,让方轻尘微微一震,如梦方醒,忽然间领悟发生了什么,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眸,不再抬头看屏幕。   庄教授也露出愕然的表情,“什么,是小容,不是阿汉。”   “对啊,阿汉被我们劝住,暂时不会有什么事,可是小容反而发疯了,他不是急着要死,而是不肯死了,天啊,一个被凌迟了一半,挨了一百多刀的人,居然跳起来一个人打几千个人,我的老天,咱们是在搞模拟实验,不是在拍玄幻YY电影。”   庄教授扬扬眉,看向方轻尘:“还有,阿汉和小容的问题,你也要帮忙。”   方轻尘跳起来喊冤“阿汉也就算了,怎么小容的事也算到我头上了。”   庄教授微微一笑,伸手两根手指:“两个选择,一,立刻离开小楼,回人世间去完成你的任务,二,这一门的分数当掉,你去面对噩梦般的补考岁月好了。”   方轻尘咬咬牙,重重哼了一声,转身摔门而去。   庄教授凝望他大步如飞远走,轻不可闻得叹息了一声。   轻尘,但愿你能懂得包容与宽恕,但愿你能懂得真正的爱情,但愿你能明白,人性有太多的黑暗,软弱,自私,贪婪,但总会有人战胜这些软弱自私与贪婪,只要,你肯给别人机会,只要你肯给自己机会,轻尘,但愿你…… 尾声 重返人间   枯藤之下,老树之旁,夕阳古道上,一匹瘦马慢悠悠地独行。   马上一个在寒风中穿着单衣薄衫,俊伟不凡,气质儒雅的男子,正嘟嘟哝哝地用绝对和文雅礼貌无关的字眼咒骂着某个一点也不象老头的老头。   “死老头,混帐老头,更年期提早降临,欲求不满,天生BT,虐待狂……”   轻尘篇结语   小楼的第一部故事,笑语轻尘,至此就结束了。轻尘的故事,还在延续,在将来,他和楚若鸿,秦旭飞,以及其他楚国将领还有更多的离合纷争。这些故事,在最终的风云际会篇中,会进一步展开。   下面要开始的是另一个精彩的故事:且容天下。其中的主角是另外一位小楼同学,优等生小容。 第二部 且容天下 第一章 寿宴惊变   “左相容谦强横欺主,专权擅政,斥令革职查办,闭门思过,待有司论罪。”宣旨太监冰冷的声音回荡在每一个人耳中。   左相府的大花园中,密密麻麻,跪满了人。   正值当朝左相容谦三十六岁生辰,几乎整个朝廷的官员都来拜寿,京城最有名的四大戏班轮番登台,相府大得出奇的园子,摆席位都摆不下。再加上其他锣鼓舞乐,更是数不胜数。   就在这鲜花着锦,热闹繁华至极处时,忽然蜂拥而至的大队兵马将相府团团围住,面沉似霜的总管太监当众宣读圣旨,把刚刚还满是笑语欢声的左相府,震得落针可闻。每一个手握大权的朝廷命官,都苍白着脸,愕然不知应变,全部怔怔跪着发呆。   “臣领旨。”从容宁定的声音响起,容谦微笑着站起身,自总管太监手中接过圣旨,客客气气地道:“王公公请坐,今日正值我生辰,若不嫌弃,且用些酒菜吧。”   王公公微微皱眉:“我还赶着回宫复旨。”   “即如此,那就不耽误公公了。”容谦竟是说到做到,再不多看王公公一眼,也不理一干跪在地上,仍在发愣的官员,径自坐回主位,安然道:“接着唱啊,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戏台上一堆画了妆的帝王将相,刚刚也跪作一团,这时候,也是直愣着眼睛望着这位刚刚被罢职的相爷大人。有谁被罢官去职,祸福莫测之际,还有心看戏。   王公公脸色都青了,怔了半天,才呐呐道:“容谦,你大胆……”   一句喝斥,被容谦的回头一望,竟给震得嘎然而止。容谦手掌乾坤足足十余年,这一眼看来,也不见什么凶横残厉,却自有无形的威势,把个权宦到嘴的话语,生生逼了回去。   容谦淡淡一笑,慢条斯理道:“王公公,皇上只令我闭门思过,没说不许我看戏啊。今儿是我生辰,叫了班子来,总得让他们唱戏吧,请了客人来,总得让他们有个乐子吧,要不然……”   他伸手一指一众官员,刚才还跪着发呆的若干人等,哗啦啦全站了起来,人人干笑着说:“告辞,告辞……”个个手忙脚乱就往外跑。你挤我撞,撕破衣服的,跌倒在地的,一时间,竟是数之不清。   这个时候,巴结宰相的一腔心思,全变成急于撇清干系的一片焦虑了,人人只怕晚走一步,被当做是容谦的同党,哪里还顾得什么朝廷颜面,命官身份。   容谦只管笑嘻嘻随意地喊:“李大人,你不坐会儿就走吗?王大人,这酒菜不合胃口吗……”   他这边招呼不绝,那厢被点到名的官员,无不面无人色,哼哼哈哈应两声,更加跑得飞快。转眼间,刚才还满是宾客热闹无比的园子,就冷清下来了,只留下满园的残杯剩菜,一时间竟是倍觉凄凉。   不过,容谦显然没有这方面的感触。这位年已三十六的燕国权臣,望之面貌不过二十余,容颜俊朗,气度从容,居然对于府里府外,无数兵马视而不见,那么多寒森森的锋刃仿佛不存在,他高高兴兴坐下来,自自在在喝了一杯酒,大声道:“没了闲人更好,清净。我说,你们倒是接着唱啊?”   眼看着一班戏子们都快吓哭了,王公公终于铁青着脸大喝道:“相府自即日起封闭,非相府之人,全都给我滚出去。”   戏子们如获大赦,个个满身冷汗地跳下来,连行头家伙都不敢拿了,蜂拥着往外跑去。   王公公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瞪大了眼,怎么拼命往外挤的人,除了一干戏子,还有那么多……   ※※※   “他接了旨之后,还可以安安心心,让人继续喝酒听戏。”年仅十六岁的燕王,语气出奇地沉稳,本来应当带着稚气的漂亮容颜上,只有让人完全看不透的冷漠。   “是,在场所有的官员,下人,戏子,舞姬,全都吓呆了,只有他,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所有官员,都忙着离开,他还是一派轻松?”   “是!”燕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是服侍了他十多年的王总管却莫名得汗湿衣衫。   燕凛冷冷地笑一笑,还是这样,不为所动吗?从小到大,最看不得的就是那人永远淡定从容,天塌下来,也当做等闲事,仿佛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应付,不能处理的。   他总是这样,朝中政变,自己惊惶不定,他淡淡说一句,皇上,这么点小事,有什么好在意。   边关大败,自己愁眉不展,他随意说一声,皇上,些许闲事,你就别操心了。   江南大旱,自己忙着减膳减衣,他漠不关心地道,皇上不必发愁。   永远是这样,皇上不用发愁,皇上不必过问,皇上无须烦忧,这些杂务,不必打扰皇上。   从来都是如此。   记得小时候,曾经敬他如天神,觉得他真是世上第一了不起的人,那么地崇敬他,喜爱亲近他。那人却总是不在意地忽略他的关怀,他的心情,他的想法。   那人曾是他的老师,教他治国,教他理政,教他史书,教他做人,然后,在他渐渐长大后,却已懒得理会他的纠缠。   每一次寂寞至极而依恋他,想要靠近他,他总是淡淡说:“皇上,你还小,玩去吧,为臣要处理政务呢,不能陪你。”   每一次想挺起胸膛,大声说:“我不小了,我长大了,我可以独力治国了。”   他却永远说:“皇上,别胡闹了,国家政务不是闹着玩的。”   他有烦恼想对他倾诉,他却已经不耐烦再去听。   曾经以为他是师长,是良臣,是最大的依靠,然而,却又在一次次挫折后不得不面对现实。   那人不让他管理国家,那人不让他任用亲信,那人不让他按自己的意愿行事,甚至连选妃立后,都只能听那人的安排。   他总是那样淡淡微笑着,仿佛天下事,无不在掌中,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脱离他的控制,可以不受他的操纵。   多想打破他脸上永远的微笑,多想看他的镇定自若变成震惊莫名。   可是没有用,完全没有用啊。   乘着他掌权日久,渐渐骄奢淫逸,和往日亲信开始离心离德,而悄悄收揽他的心腹,乘着他倚权仗势,独断独行,而偷偷会见大臣,拉拢人心。   小心地,一点一点,筑固属于自己的力量,偷偷地,不为人察觉得,让京城的军权开始集中在自己手中。   在他庆贺三十六岁生辰时,发动政变,倏然一击。把他从三十三天,直打入十八重地狱,可是,这又如何呢?   那人依然可以微笑着说,臣遵旨。   所有的权力烟消云散,人上人沦为阶下囚,所有向他献媚的官员都避他如瘟疫,他依然可以,从从容容,饮酒看戏。   “所有官员,都纷纷离开了,奴才又把闲人全赶走,现在整个相府,就剩下容谦一个人了?”   “一个人?相府的下人呢?奴仆呢?要给他罗织罪名,总要审审这些相府的下人才好。”燕凛微微皱眉“怎能一口气全放出去,岂知这里头,没有容谦的亲信暗棋?”   王总管满脸苦涩的表情:“相府一个下人也没有?”   燕凛斥道:“胡闹,堂堂一个相府,怎么会没有一个下人?”   “左相大人三十六岁生辰,从半年前就开始筹备了,左相每天都嫌手下人办事不爽利,做事不痛快,行事不周到,计划不铺张,天天从府里都往外撵人。前前后后,竟赶走十多个,卖出去几十个。左相府的人本来就不多,他以往生活十分简朴,是这几年才开始变得奢华骄淫的。以往的人手一来不够用,二来都象他以前那么尚简朴,竟是全都不合他现在的心性了,所以赶人卖人之余,干脆全撵出去了。他又嫌出去买下人麻烦,直接跟各府说,要借各府伶俐的下人来用用。”   燕凛冷冷道:“自然各府无不驱奉,急忙把自己家里最最伶俐最最亲信的人送去服侍,外加叮嘱不断,务必要帮左相大人,把好好一个寿宴,办得体体面面,轰动京师了。”   “是。”王总管低声道“那些人全是各府里出来的人,几乎人人都是其他官员的亲信,真抓起来审问,只怕牵连太大,奴才只得让他们去了,不过,全都登记造册,还不许这些人任意出京,以后,若有什么事要查问,自然随追随到。”   燕凛漠然道:“所有的人都走了,就没有一个留在他身边照料他,和他共患难的?”   “倒有个负责给他端茶倒水,侍候起居的丫头不肯走,跪着求他,让自己留下来服侍照顾。”   燕凛挑挑眉:“他怎么样?”   “他慢吞吞站起来,说一声,哭得真吵。然后一伸手,把那丫环整个人拎起来,信手一挥,直接从高高的院墙飞跌出去,那丫环的惨叫声,把在场的士兵们都吓白了脸。”   燕凛微微一笑:“他的武功高强,分寸掌握应该还好,他大概是不想连累那丫环才扔她出去,丫环一个女流之辈,哪里明白,其实那一扔看来吓人,但丫环应该可以安全着地,毫发无伤。”   王总管打个寒战:“那丫环跌在地上,连肋骨都断了两根,人也吐血晕过去了。”   燕凛再次深深皱眉:“他就真有这么狠的心吗?”   “那丫环的伤奴才让人验过,绝对没有虚假,还是她的同伴姐妹,哭哭啼啼找人把她抬走的。”   “皇上,此事是否有古怪?”说话的人,只比燕凛年长一岁,同样的年少,眉眼间,也有着同样的沧桑和成熟。   做为燕凛的伴读,陪他一起长大,和他一起计议大事,最信任的伙伴,北靖王世子史靖园,深深皱起了眉头:“堂堂一个宰相,身负大罪,关起来的,居然只有他一个。容谦本来父母早亡,也没有半个亲戚,现在,连个下人都没了。不管事后定他什么罪,朝廷也只能对付他一个,任何人都株连不到,看起来,就象他很久以前,就为今天做好准备似的。”   燕凛略略迟疑:“他若真有准备,又岂容我们握住京城兵权,又岂会有今日之变?”   史靖园苦笑一声:“这也正是微臣百思不解之处。”   燕凛想了想,便道:“严密监视容谦的一举一动,一饮一食,他掌政多年,他的亲信,经他手提拔的人,都要在我们的控制之中,虽然京城的兵权已在我们掌握中,虽然,他手上的人已有不少表示愿意向朕效忠,但我们都不能有丝毫松懈。国内其他各路大军的主帅,虽大多都暗中表过态了,但相关动静,朕一定要在第一时间知道,负责调派粮草的人,把每月划拔的粮草改为每日押运,确保不会有任何军队有机会做乱。这些从相府出来的下人,虽不便全关起来拷打,但也要监视起来。”   “遵旨。”史靖园应了一声,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燕凛淡淡道:“有什么事,直说无妨。”   “皇上,容谦有盖世之勇,惊世之武,虽派大军将他围住,终还是心腹之患,此人掌政多年,暗中未必没有什么暗棋安排,这些被放出相府的下人虽在监视控制中,也未必完全没法子传递什么消息出去,虽然大部份将领都表示了对皇上的效忠,但还是有些人顾念容谦提拔之情的。即然此刻容谦已在掌握之中,为防将来不测之乱,最好……”史靖园微微提起手掌,向下虚虚一劈。   燕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先把他押入天牢,巨枷重锁,调高手看护,等大理寺议定罪名再说。” 第二章 凌迟之命   “暂押天牢待罪?”跪在地上的容谦有些不耐烦地挑挑眉,站起来,双手接过圣旨,面对传旨的刑部侍朗宋承风:“宋大人,我能不能麻烦你向皇上转达一句话?”   宋承风满头冷汗,半晌不能答话。若无容谦,他到现在,可能还是刑部一个小小的堂官而已,是容谦偶然发现此人审案断狱颇有才华,才将他破格提拔。   平日里宋承风说起容谦来,无比感激,无上崇敬,动则做出愿为恩相大人肝脑涂地之态,却在大变之后,第一时间上表列举容谦十大罪状,要求皇上严惩。   这次燕凛故意让宋承风来宣旨,就是想看容谦面对这个自己一手提拔的官员时,会有什么心情。   奈何容谦还是这样轻描淡写,从容如旧,全似没事人一般,不见半点情绪波动,此刻淡淡一句话,令得宋承风头疼无比,只得苦笑着道:“下官虽任职刑部,但大人的案子已交由大理寺,下官实在是说不上话啊。”   容谦失笑:“宋大人误会了,我不是想让宋大人为我求情,或是帮我向皇上喊冤求饶,我只是希望宋大人能告诉皇上……”   他淡淡一笑:“我有受死的勇气,实无坐牢的耐性,要杀要剐都无妨,只想麻烦皇上快一点就是了。”   ※※※   “我有受死的勇气,实无坐牢的耐性,要杀要剐都无妨,只想麻烦皇上快一点就是了。”燕凛铁青着脸,慢慢地,一字字重复这句话。   宋承风还没有胆大到,敢一字不改把话传给燕凛,是燕凛派的密探把这句话报上来的。   燕凛反反复复念着这句话,少年英俊的脸上,一片冷然。   王总管站在一旁,头一低下去,就再也不敢抬起来了。   史靖园也只觉一股莫名寒气,令人全身战悚。   好一会儿,燕凛才慢慢地一字一断地说:“即然他这么想死,朕就成全他,不过,这个死法,却是要朕来决定……”   他冷冷一笑,少年的眼,出奇地冷酷残厉。   ※※※   “凌迟处死?”容谦终于露出愕然之色“不会吧。”   这个天塌不惊,万事也不放在心中的人物,终于有了惊奇失算的表情,但是,负责来传旨的史靖园,却并不感到高兴。   这次的圣意,他并不赞成,和皇上争执了许久,最终仍是不得不听命行事。皇上命他亲自来传旨,命他注意容谦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回去之后,完整复述。   史靖园深深感到,面对这种天地间最可怕的死亡方式,容谦的表现,只是吃惊,只是觉得不合理,甚至象一个大人,面对不听话小孩胡闹时的无可奈何,却依然没有丝毫震怖,惊恐,惧怕,愤怒的表示。   容谦皱起眉,慢慢把身半直起来,带起一身锁链声响。   正常人戴着二百斤的大枷,手脚都被用怪异的姿式铐锁在柱子上,站不能坐不得躺不了,只能或跪或蹲,整整三天三夜,都会奄奄一息,惨不忍睹。可是他却神完气足,连脸色都还象平时那么红润。该接旨时,无论是跪是起,都一样干净利索。   这样的人物,若不是几千军队将他牢牢围住,连珠弓箭死死对准他,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他锁进大牢呢?   这一次容谦的手被锁在大枷上,没办法接旨,所以他只是有些疑惑地问:“史世子,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做错了,自己却不知道,我是不是在不自知地情况下,把皇上狠狠得罪过?”   史靖园苦笑一声不说话,你容大相国和皇上之间,到底有什么问题,应该问你们自己吧?   容谦脸上皆是不解之色:“我知道皇上想杀我,我也知道,我专权擅政,的确有冒犯皇上的地方,皇上要亲政,皇上要扫除障碍,要我死,这一点也不出奇,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为什么是凌迟?我虽有不敬皇上之处,但也不至于严重到要凌迟吧。世子你一向和皇上朝夕相伴,皇上的事,你知道得最清楚,你可知,皇上这样决定,有什么深意吗?”   这样的追问是意料中事,只是这语气,仍然没有愤怒,惊慌,不平,畏惧,他的神色语调,就象一个充满疑问的人,很好奇地追求答案一样。   史靖园几乎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看到书塾里的孩子,在很好学地向先生请教问题。   史靖园叹了口气:“天机圣意,岂是我们臣子可以测度的。”   容谦挑挑眉,笑一笑,然后说:“史世子,你是皇上的臣子,也是皇上的朋友,你的话,皇上应该听得进去,我还是希望,你能向皇上建议,对处死我的方式再考虑一下吧。我毕竟执政多年,又是先帝托孤之臣,皇上要将我凌迟,难免苛酷之名,也损先帝之德,再说,我近年虽有些骄横,但掌政多年,还是有些微功于国的,就算有罪,也罪不致此。皇上这般待我,也会寒了很多臣子之心,甚至一些受过我恩义的人,也可能会对皇上有怨恨之意。我这样的人,就算是公开处死,或是由皇上下旨处死,都有损皇上的清誉,和先皇的识人之明。最好的方法,是将我在牢中毒死或闷死,留下全尸,只说是急病而死。若是担心我借机弄鬼脱身,不妨在一切相关仪式完成之后,派人把我的尸体或斩首,或切片,或鞭尸,这样即安天下之心,也不损皇上仁名,就算皇上对我有什么怨恨,也可以出气了,对不对?”   他说来随意清淡,史靖园却听得摇摇欲倒,几乎要晕倒在地了。   其实容谦对利害的分析非常透彻,非常明了,他正是知道,容谦此人留不得,但也公开杀不得,而凌迟处死更加不妥,所以才再三力谏的,但是,同样的话,同样的道理,从容谦这个眼看要被凌迟的人嘴里说出来,他怎么听,怎么觉得头晕目眩,不明就理。   看到史靖园那张口结舌的表情,容谦本来涛涛不绝的话语忽得一顿,终于笑了笑,第一次,笑容中有了失落:“罢了,皇上也长大了,自有他的考虑,他的决断。我都这样了,还管三管四,指手划脚,实在有些可笑。世子回去,只说容谦谢主隆恩便是。”   史靖园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容谦笑问:“史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史靖园梦游也似答,梦游也似转身向牢房铁门处走。   容谦想了想,忽道:“史世子。”   史靖园愣愣回首。   容谦微微一笑:“这么说或者有些不可思议,但我确是真心。史世子,陛下以后,拜托你了。”   史靖园身子一震,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   容谦已淡淡然移开目光,平静地道:“这些话,也不必再对皇上多说,免增他烦恼了,世子,请吧。”   等到一脸茫然的史大世子游魂也似离开,容谦才万分郁闷地背靠在柱子上,唉,凌迟,凌迟唉。   要挨九百九十九刀,要杀整整十天,这也太辛苦了吧。为什么不能一刀了断,为什么就不能一杯毒药了事呢。   不过就是对你冷淡了一点,漠视了一点而已吗。现在的小屁孩,怎么全这么记仇啊,真是个别扭孩子。   十天啊,叫我怎么熬过来啊,还要受十天的罪啊。真想放声痛哭一番。   我好想早点完成模拟,早点回去啊,真是让人郁闷。我好想念我的拟真电脑,我好想念我三百六十二级的游戏ID,我好想念我过去幸福的生活啊。   容谦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幸,心头悲惨莫名,欲哭无泪啊。罢了,罢了,就当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吧,唉,小孩子的教育,果然是一门大学问啊。   他开始在心里絮絮叨叨,拼命咒骂某个不听话,不体贴,不可爱的别扭死小孩了。   ※※※   史靖园回宫复旨,燕凛第一句就问:“他说了什么?”   “他自知罪大,情愿领死,只求皇上免除凌迟之刑。”   “他也知道害怕了,他也知道后悔了吗?”燕凛放声大笑。   史靖园却只是低头苦笑。   燕凛只觉生平从未有过地快慰轻松,笑道:“他怎么说的,你慢慢给朕细讲。”   史靖园咬咬牙,忽得跪了下去:“皇上!”   燕凛微微一震:“你怎么了?”   史靖园重重磕下头去:“皇上,求您收回成命,容谦罪可当死,但凌迟之刑,万万不可啊。”   燕凛脸色又是一冷:“靖园,今儿早朝,满朝臣子都跟朕对着干,怎么连你也不体谅朕。”   原以为大部份臣子都知情识趣地投过来了,都知道怎么顺着皇帝的心意了,可为什么一说要凌迟处死容谦,三朝老臣们一个个跳起来谈起了先帝的体面,就算是以前被容谦压制的政敌,也连说不可,就连因为连续上本主张皇上亲政而被容谦罢职的铁面御史,也金阶磕首出血,口口声声,容谦生死是小,皇上声名为重。   为什么,连自小一起长大的靖园,也要和自己做对。他好不容易击倒容谦,好不容易掌握新政,若是连掌权后第一项重要政令都无法实施,天子的威信何在,这皇帝做来又有什么味道。   “皇上……”   史靖园还想苦谏,燕凛却再也不愿多听一个字,转身就走“世子辛苦了,送世子回府。”   他大步而行,咬牙如磨。容谦,无论如何,我不会放过你。无论如何,我要你后悔你曾视我如无物。 第三章 前尘往世   一大早,容谦胃口出奇地好,高高兴兴吃完一顿上路宴,虽然鸭子塞牙,虽然肥肉有点腻,虽然烧酒明显兑了水,不过,想到这算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吃的最后一顿好饭,也就可以将就了。   吃完上路饭之后,就被上绑了。众人知道他武艺高强,用湿牛筋把他绑得甚紧,肌肉里的血管都勒得爆了出来。   因为是凌迟之刑,所以上绑时,脱了他的衣裳,只穿一条亵裤,五花大绑起来。容谦无趣得暗自翻白眼,虽说他的身材的确很标准,绝对不会比健美冠军差到哪里去,不过,在游街的时候,他实在很怀疑古代人的审美情趣。唉,可惜啊,扔上来的不是鲜花和果子,而是西瓜皮和香蕉皮。人家是掷果满车,他也不遑多让。不过掷的是果子皮,载的是囚车。   站在囚车上,很程式化地绕城三圈,看着满城的百姓兴高采烈地追逐而来,容谦淡淡地笑一笑。   无论在任何时候,杀人都是最吸引人的节目,更何况是凌迟这么刺激的大戏。激烈,血腥,强烈的视觉冲击,好来坞大片也不过如此,倒也怪不得老百姓们这样热衷。   容谦望着高高兴兴对着他指指点点的百姓们,莫名地笑了一笑,他很严肃地开始考虑,自己应该大喊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还是学习某人,唱一段不错的戏文,给最后的观众一次艺术上的享受。   ※※※   凌月楼头,皇宫的最高处,燕凛独立高楼风满袖,负手遥望远处。   皇城这么大,哪怕站得再高,他也看不见菜市口的景象,只能遥遥怀想,那人被游街示众,那人被绑上法场,到底会有多么狼狈,多么可笑。   想到那人的惨状,应该可以解恨吧,这么多年来心中积压的怒火可以消解吧,为什么,内心深处,实实感觉不到任何欢乐,那沉重抑郁的感觉,生生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   午时三刻已到,随着行刑官掷下来的令签,所有挤过来的百姓都兴奋了起来,望望四周沸腾的景观,容谦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来,他主政燕国,虽然不敢说造福万民,但至少也没有祸国殃民,多多少少,对于政局稳定,国家安定,抵抗外侮,治河屯田,都是有些微功的。如今要把他凌迟,在他治下这么多年的百姓一个个如此兴奋,倒还真是有些出人意料。   人性的复杂,人性的莫测,人性的诡异,始终让人感到难以理解。即使参加这么多次模拟,即使看到过这么多世态人情,很多时候,依然觉得难以理解,难以接受。   轻轻的叹息声中,渔网已罩了下来,然后,迅速被拉紧,每一块肌肉都被网眼勒得鼓起来。行刑手头扎红巾,手持牛角尖刀,在震耳的刑鼓声中,举起了刀。   第一刀,下在无关紧要处,肩头微微一痛。容谦无法低头,看不到用刑的情景,却知道有一块肉被削了下来。   这是第一刀,还有九百九十八刀,行刑会持续十天,每天一百刀,然后押回牢中,用人参汤药吊住气息,确保人可以活到受刑完毕。   人类的想象力真是无以伦比,在毁灭一个生命时,会有这么复杂,这么麻烦,这么浪费生命,浪费精力,浪费时间的方法。   不过,注目看向四周,红色的彩带,喧天的锣鼓,兴高采烈的百姓,简直就象是庙会吧,唱大戏也不过如此,能给这么多人提供这么好的娱乐,让全城百姓未来一个月不会再缺少谈资,也算是一种贡献吧。   容谦淡淡笑笑,仰头看青天白云,安静地准备忍受,今天剩下来的九十九刀。   ※※※   “用刑已经开始了。”   “他没有惨叫,没有哀呼,也没有惊慌的样子。”   “没有求饶,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改变。”   “只是一直在淡淡地笑,有时抬头看看天。”   “法场四周百姓本来很兴奋,很吵闹,可是,他一直没动静,象个木头人一样,简直就不象是凌迟了,很多百姓觉得索然无趣。”   “监斩的几位大人都很震惊,行刑手连手都在发抖。”   燕凛沉默地站在楼宇最高处,每隔半柱香时间,就会有人飞掠而来,向他禀报刑场的一切。   他的眼睛依然遥望着远方,脸色一片沉穆,不言不动。   “行刑手从刑台上跑下来了。一直在发疯般大叫,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监斩官换了一个行刑手上去,那人出了名胆气壮,杀人如麻,可是这次,上台时腿都打哆索。”   “他也并没有大吼大叫,一直就是那么安静地受刑,让人一刀刀割下来,肢离破碎,血肉横飞,可是,这样的安静持续下去,却让每一个旁观者,感到畏惧。”最后一个赶来禀报的密探,声音也带着微微的颤抖。   他一生都忘不了那人平静安详的眼神,甚至带着点浅浅的笑意,又隐约有着淡淡的忧伤,他的血肉被一点点割裂,他的身体承受着天地间至大的痛苦,可是,这样宁静温和,没有丝毫仇恨的目光看过来,却没有任何人敢于正视。   “刑场现在前所未有地安静,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有行刑手,拼命喘息的声音。”   “已经开始有人啼哭了。”   “有人开始向监斩台请愿,请求杀了他,给他一个痛快算了。”   燕凛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一切,依然在那人掌控之中,为什么竟有这种人,为什么就算被绑上刑台,为什么就算被一刀刀切割,他依然是所有人的中心,为什么他自己还可以不在乎,别人就已经承受不住了,为什么。   ※※※   “小容,你的情况好象不太好。”脑海深处响起的话语声,唤回了容谦有些飞逸远扬的心思。   “轻尘,怎么是你?你的模拟结束,已经回小楼了吗?”   “是啊,看样子,你的模拟也快结束了。”   “是啊,回去咱们接着玩,下回PK一定要赢你。”   “被人绑起来凌迟,还这么兴奋,你的神经真不是一般地大条。”方轻尘的语气带点讥嘲。   容谦微微一皱眉,却只是担忧“轻尘,你的情绪似乎不对?自从开始模拟之后,连续四次,你的心情好象从来没好过,你确定你自己的心理,或是态度,完全没有问题吗?我认为,或许让教授给你辅导一下会好一些?”   “小容,我也不明白,一再遭受背叛,遭受伤害,一再被凌辱,抛弃,你所有的奉献,所有的努力都被践踏,为什么,你总是可以笑得这么高兴,你总是不懂仇恨。”   容谦轻轻地笑起来:“轻尘,你为什么不能宽容一些,包容别人一点呢?当你付出时,想的如果是回报,那么,一旦回报不如你的意,你自然就会痛苦,可是,你还记得你付出时的满足感吗?当你帮助别人时,感到快乐,你就得到了回报,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帮助别人,而是为了满足我自己,为了让我自己快乐。更何况就模拟本身来说,帮助我们写成论文,帮助我们拿到毕业证书,我们已得到了至大的回报。为什么还要怨愤。怨愤的结果,是让自己的心情郁闷,自己不快活,最后受伤的是自己,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些呢?轻尘,为什么,不对别人好一些呢?”   “正是因为我想要对自己好一些,才无法对别人更好一些,小容,并不是人人都能象你包容天下,并不是人人都能象你,接受一切。你的题目是托孤之臣的各种人生,这就决定了,你势必要经历多次模似。第一次,景王兵败如山倒,在最困厄之时,把襁褓中的孩子和一个破败的天下交给你。你尽力提供孩子最好的照料,击败敌军,守住残旧的江山,一点一点,让一个处在困境中的国家慢慢富庶强大起来,其中的艰辛困苦,数不胜数。可是,当你为国呕心沥血这际,小皇帝却在臣子的挑动下,对你生出猜忌之心,你在前线做战,他却在后方拼命掣肘,想尽办法架空你,先是夺你的兵权,把你放在京城高官厚爵养起来,后来,又找了个理由,削了你的爵位,到后来,你去民间种地,一举一动,都被地方官牢牢监视,旁人连跟你说句话都不敢,使你孤寂而死。”   容谦不以为然地道:“是我自己只注意了发展国家专心军务,而没有注意到亲近小皇帝,一个孩子,面对一个一年见不了两次面,却比他掌握更大权力的人,当然会畏惧怀疑。”   “是啊,你不生气,相比别人,这个小皇帝,对你还不算太过份。”方轻尘冷笑一声,“第二次,延王英年早逝,榻前托孤。你操劳国事之余,还要挤出时间来陪小孩玩过家家,你宠得他如同手里心的珍宝,凡有所求,无不从命。可是,在你发现他渐渐长大,渐渐荒淫任性,喜欢征采民女,大建宫室,劳役百姓之后,开始教训他,并迫他下了罪己诏,他暗中记恨你,又不能动摇你在朝中过于崇高的地位,就用毒药毒死你,你死之后。他用三年时间,控制了国家的权利,然后,把你掘棺鞭尸,并且对你的亲朋族人,大加屠戮。”   容谦轻轻叹息:“这是我没有教育好他。他从小就被我捧到至高的位置上,护在掌心中,万事任他予取予求,却在他做错事后,忽然板下脸责备他,惩罚他。那些年来,我只知道疼爱他,却从来没有认真教导过他,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这才导致了这一切。”   方轻尘冷冷道:“所以,第三次才王驾崩,你依旧扶助幼主,不敢太冷落他,又不敢太亲近他。你注意请大儒名臣教导他,自己在朝堂,把一切的压力承担下来,苦心谋划,为他诛贪官,除权臣,清弊政,情愿一人结仇满天下,也要给他一个太平朝局,等他十六岁亲政,你即刻交权辞官,一心要全始全终。却没想到你离开朝堂没多久,贪墨,弄权,结党,等百官丑态复萌,而从官场到仕林,所有人对你的仇恨都暴发出来,参你的折子三天两头往上递,百官联名要治你的罪。那个你苦心培育的小皇帝,因为很少接近你,对你没有感情,又从没有见过这种阵仗,被百官一请愿,一威逼,就立刻把你抛出来,平息天下之怒,要收百官之心。在你退隐林泉的第二年,就被抄家,家人尽皆流放,你以托孤重臣,首辅之尊被腰斩于市。”   “我仍然有错,我以为给那个孩子最好的老师就足够了,我以为,我自己替他安排好一切就好了。却忘了,他的人生应该由他自己来面对,他的风雨应该由他自己来承担,书上学到无数的东西,如果没有实践的经验,依然用不上。生活得太过顺遂,从来没有经历过困难挫折,从来没有面临过考验,学到的再多,也只是书上的死东西。我撒手离开之后,他一个十六岁的孩子,面对朝廷百官的逼迫,面对无数的奏章请愿,很自然就会慌张惊怕,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托,可以商量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放弃一个他并不熟悉,也没有感情的老臣,又算得了什么。”容谦轻轻叹息一声“只是那一次屈服之后,天子的威势在臣子眼中荡然无存,使得国家渐渐衰弱,而我那一世的亲人朋友,也为我而被连累,实在让我很不安。”   方轻尘冷笑起来:“所以这一世,你情愿自己做恶人。你虽然没有明摆着要做权臣奸臣或当众对小皇帝不敬,但有意无意间,总让小皇帝感觉到你的压力,感觉出你并不把他放在眼里。感觉到皇位受到的威胁。你让他在忧患中成长,你让他自己去拼命学习一切治国平天下的知识,你让他偷偷结交天下英才俊杰,事实上,若无你的默许,他哪里能瞒得过你的耳目,又哪能无巧不巧,遇上那么多俊杰之才。为了让他树立在群臣中高深莫测的威势,你不惜牺牲你自己,让他在一场政变之后,转眼控制大局,令臣子们对他又敬又畏。为了让他能够成功收揽人心,你这两年,故意装糊涂,轻漫政务,又穷奢极侈,倒行逆施,使得人心皆背你而去,很自然就真心效忠于少帝。你费了这么多苦心,就是希望在你被杀死之后,他能够独力支起一个国家,不为别国所欺,不为臣子所辱。你甚至接受上几世的教训,唯恐因你连累了别人,所以,不但这一世选择的身份无父无母无亲人,连身边的丫环下人,也早早放走,而借用了别人府中的亲信。这么多年来,你为这个国家,为那个小皇帝费尽苦心,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分担,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没有一个人陪伴在你身边。你只能一个人,默默孤军奋战,然后孤独地死去。连最后一个想陪伴你的丫环都被你扔走,为了怕她再来纠缠,惹祸上身,你不得不故意把让她身受重伤,在你死之前,都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是,你想不到,等着你的死刑,竟然是凌迟,竟然是这样长久的折磨吧。”   方轻尘的语气中,满是讥嘲和冷哂。   容谦却听而不闻,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是啊,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凌迟。我是不太尊敬他,他记恨我也是理所当然,但也不至于要凌迟吧,就算我真的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大大得罪过他,他心中恨我至极,也不应该这样不分轻重啊。我看着他慢慢学习,慢慢努力强大,他明明非常懂得隐忍,非常懂得运用心机,为什么会做这么不智的事。这时局面刚刚稳定,他最应该做的是安定天下人心,让所有的臣民对他有信心,知道他他是仁厚可信之主,而不是让人觉得他苛酷残虐,这会让臣子们因过于畏怖因而产生不安,也会让各地手握重权的人,不肯轻易交出权势来,他这一次真是太任性了。”   他这般忧心仲仲,那边方轻尘却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你这个怪物……你彻底没救了……”   “轻尘……轻尘……”唤了好几声,再也没有回音,看来,方轻尘是毫不客气地断开了意念联系。 第四章 天牢异刑   容谦叹口气,如果不是被网缚着,真想耸耸肩,轻尘的心态肯定有问题,明明是他自己的事,他都不生气,轻尘有什么理由气成那个样子。   他是这样专心地思索着,一时竟没有意识到,一百刀已经割完了,没有意识到,本应该嘈杂的刑场,寂无声息,没有意识到拿着刀割他肌肉的行刑手,面色苍白,手脚发软,没有看到所有的百姓和官员,人人脸色铁青,个个看着他两眼发直。   容谦回过神半天,看到行刑手举着刀还发愣了,四周也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忍了又忍,等了再等,终于不耐烦了,遥遥对坐在观刑台最中间的官员叫了一声:“孙大人,今天的刑用完了吗?我可以回牢里去休息吗?”   四周传来一阵扑通之声,被缚着的容谦没办法向四方张望,自然看不到一大堆站不稳跌倒的人,不过,就是正面或站或坐的,从官员到士兵再到百姓,也是个个身子摇摇晃晃,让人很担心他们是否还能安然站立或坐好。   好半天,主刑的大理寺正卿孙望远,才哑着嗓子说:“今日行刑到此为止,犯人押入天牢,明日续刑。”   ※※※   天牢里的容谦毫无刑场上凛然不屈,从容不迫的气度,他痛得面目扭曲,哀叫连连,呻吟不断。虽说他的意志力超过普通人百倍,但这个肉身毕竟还是和凡人无异。当他和方轻尘以意念联系对话时,全部的精神力都用于维持意念沟通,肉身的一切感觉都淡薄到几尽于无。可是这样的联系结束之后,身体的感知力将渐渐恢复……   在他被押着回囚牢的路上,所有的痛感已回到正常状态,若非看热闹的人太多,他真会忍不住嘶声惨嚎起来。   为了这样的痛楚,他原谅史书上所有在严刑下屈服的叛徒。以他的精神力都感觉这么痛苦,何况普通人。为什么意念联系只能由小楼里那帮正享受高科技服务的家伙单方面发动呢。为什么,人类大脑开发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还是没办法用意念克服痛觉呢?   他妈的,凌迟真不是人受的,全身上下血淋淋,除了脸上还没下刀,其他地方,简直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肉。这样的罪还要受九天,天啊。   容谦想起来,都觉得欲哭无泪。第一天,他将会遍体麟伤,第二天,他的右手,会被剐得只剩骨架子,第三天是左手,第四天是右腿,第五天是左腿,第六天……   想象着那种凄惨的景象,容谦觉得自己实在是天下第一倒霉蛋。当年怎么会那么倒霉,选中这么一个变态的题目啊。   容谦很郁闷得想着,再也忍不住开始低声咒骂那个不听话别扭坏小孩子。   然后,老鼠悉索的声音,让容谦心中的郁闷变成了惊恐。   天啊,不会吧。   他知道,天牢是非常残酷冷血的地方,很多受过重刑的必死囚犯都会被锁得动弹不得,血腥气吸引着牢里又大又肥的老鼠过来,咬他们的血肉,天牢中,很多犯人就是这样生生被咬死的。而老鼠们,吃了太多的血肉,也完全不怕人类了,老鼠们很清楚得知道,那些看起来很大很有力的人,一旦被锁在这黑暗中,就只能任凭他们慢慢地啃噬,一直到气绝都无力反抗,无法动弹。   现在看到一只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在黑暗中出现,绿幽幽的眼睛,让人身上发麻,容谦再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惨叫。   什么风度,气质,去他妈的,这种事,实在太恐怖了。   倒不是怕痛,而是被老鼠咬死,这也太丢脸,太恶心了吧。   他没有费劲去叫狱卒来救命,这完全是浪费气力。他尝试着挣了挣,无奈得发现,铁链锁得他没有一丝动作的余地。他努力叫唤两声,试图驱赶老鼠。这些在天牢中,久经训练,吃过无数犯人的老鼠,当然不为所动,只是缓慢但毫不迟疑地向他围拢过来。   容谦咬紧牙,闭起眼,身上凝力,还不及挣动,耳旁传来了叫声:“小容,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调动超出模拟对象应有的力量,别忘了时空管理局有铁律规定的,使用强大的精神力,后果可不只是被当那么简单?”   容谦满脸郁闷,把凝聚起的力量又散去,违规之后的恐怖处罚,和被老鼠咬死,天啊,这两条路,他可不可以都不选。都怪那个坏小孩子啦。   四周的老鼠们,终于确定,这又是一个完全动弹不得的死囚,再也禁受不起强烈血腥味的诱惑,一起向他扑了过来。   容谦的惨叫声,响彻整个牢房。   “不要过来啊。”   ※※※   细雨无声,淋淋沥沥,无尽无绝。天地间一片阴沉昏暗。左将军淳于化领着三百军士亲自巡城。   自政变以来,京城局势未稳,为防止变乱,实施宵禁,别说夜晚没有人敢上街,就是大白天,都是满街店铺紧闭大门,百姓们轻易不出门一步。   纵然如此,淳于化身为身负京师安全重责的几员大将之一,还是不辞劳累,日日亲自领人巡查全城,以防有变。   而做为关押容谦的天牢,更是巡察的重点。每天淳于化都要带着人马在天牢外,绕五遍以上,才能稍稍安心。   今晚依例巡城,远远见天牢之外,四五个人静静而立,当先一个,锦袍华服,身旁有人为他高高擎伞,淳于化眉头一皱,厉喝一声:“什么人,胆敢违令夜行?”   说着驱马上前,身后官兵,也即刻四散开来,将那几人围了个严严实实。   伞下之人,上前一步,淡淡道:“淳于将军辛苦了?”   淳于化已到近前,惊见那个在暗夜密雨中的容颜,心中一震,滚鞍下马,拜伏于地:“陛下。”   其他官兵,无不大惊,纷纷拜倒。   燕凛径自在雨中负手而立,淡然道:“起来吧。”   淳于化站起身来,躬身道:“陛下金玉之体,岂可轻离宫禁,徜若有失……”   燕凛抬起手,轻轻一拍,黑暗中,密雨里,房舍后,大树旁,无声无息,冒出不知多少黑影来。   淳于化心中一凛,燕凛已淡淡道:“淳于将军还有什么要教训吗?”   淳于化满头冷汗,连道了四五声“微臣不敢。”   陪着燕凛的史靖园看淳于化的样子,心中不忍,忙道:“皇上,您在这儿站得时候也太长了,这天气又寒,雨势又渐渐大起来了,皇上不宜这样一直当风而立,若……”他语声一顿,这才道“若皇上心怀不忍,便去牢里看看那大逆不道的罪臣,这也是皇上你的仁慈悲悯。”   燕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天牢,过了好一阵子,终于淡淡道:“那是个什么东西,要朕去见他。咱们回宫吧。”   史靖园和淳于化同时松了口气。   燕凛却又叫了一声:“淳于将军。”   淳于化忙应声施礼:“你给朕去天牢传口谕,就说牢里脏乱,容谦到底也是托孤之臣,不可慢待了,就给他洗个澡吧,记得要用盐水,洗得干净些。”   淳于化全身一颤,用盐水给一个刚受过凌迟,挨了一百刀的人洗澡。   想想就让人心中发寒,但脸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是深深施礼:“遵旨。”   “办完事后,到宫中来回报。”燕凛冷冷一笑,容谦,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有那么硬的骨头:“回宫。”   ※※※   “他听到你宣旨,非常高兴?”很短的一句话,每一个字几乎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淳于化没来由地全身发寒,声音都有些微颤了:“是,容谦接旨后,异常感动,连声叩谢天恩,还不断要为臣向皇上转达谢意。”   事实上,当时容谦感动到全身颤抖,两眼都快热泪盈眶了,一迭声地大叫,皇上真是太关心微臣了,皇上对我的大恩大德叫我怎么报答才好啊。要不是被锁着,他简直就要手舞足蹈了。   不是怒极反笑,不是说反话,那是真正的狂喜,真正的快活,真正的感激涕零。一想到一个被挨了一百刀,还被人下令洗盐水澡的人,还能对加害者,感激成这个样子,淳于化自己就脚软身软,有点站立不住了。   而当时陪着宣旨,准备服侍要犯洗澡的狱卒们,也无不是神色怔愕面色古怪,任何正常人,面对这种怪物,都不可能不倍受打击的吧。   淳于化哪里知道,当时容谦眼看着几十只老鼠窜上来,就要把他一点一点咬死,吓得魂飞天外,一颗心在闭目忍耐天下最可怕的死法,以及干脆犯规迎接世上最可怕的补考之间苦苦挣扎时,忽然听到脚步声起,一堆人走进牢房来,所有老鼠都跑光。   此时此刻,他心中该有多么激动,多么欢喜啊。   至于盐水洗澡的痛楚,相比被老咬死的脏肮恶心,他自然是毫不犹豫立场坚定得选择前者了。   燕凛完全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成了容谦的大恩人,恶狠狠一掌拍在御案上:“容谦!”   他几乎已经用尽他所能拖出的一切手段了,为什么就是无法折服那个人,为什么心中的郁闷烦燥完全没有因为他的成功政变掌握大权而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   淳于化有些愕然地望着燕凛愤怒至极的表情,心中一动,忽道:“皇上即如此不喜容谦,何不明日亲临刑场,看看容谦受刑之状,也可稍舒胸怀。臣看那容谦只是天生强项,凭一股刚硬之气强撑,但气有竭时,就不信他真能一直忍耐下去。”   燕凛神色一动,立时道:“好……”   史靖园忍不住在旁道:“皇上……”政变刚刚成功,朝局未定,四方势力未曾完全平伏,皇帝的安全最为重要,轻易离开禁宫,已是不妥,而公然在人前现身,更加不当。再加上,容谦受凌迟之刑,已让臣子们留下皇帝苛酷的想法,皇帝再亲自出现在刑场上,更易让人对他产生不满。   燕凛却是不以为意,一挥手止住他的话:“明天朕就亲自去观刑,朕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有钢铁做的骨头。”   史靖园苦涩地笑笑,想说什么,终于止住,再没有人比从小和燕凛一起长大的自己,更了解他对容谦的执着了,这个时候,任何忠言,都只会逆耳。 第五章 刑场之异   一大早被绳捆索绑押往刑台,湿牛筋狠狠勒进昨天被削肉,昨晚被洗盐水的伤口,就连容谦都不免疼得有些面目扭曲了,虽说心里一再念叨着,这不过是黎明前的黑暗,到底还是一阵又一阵地狂郁闷啊。   很稀奇的,今晚和昨天不同,虽然沿途也有百姓观看,却都被三步一人的官兵牢牢看住。没有人敢多说一言,妄动一下,没有爱看热闹的百姓沿街叫骂,没有无数的香蕉皮砸过来,整条长街都静得出奇,所有押送的士兵,也一句话都不交谈,仅有囚车转动声和容谦的血水滴落声。   这是怎么回事。容若谦微微皱眉,然后身形微微一震,老天啊,难道……不会吧,那个臭小孩子虽说有些冲动,有些胡闹,有些别扭,但能暗中学习,暗中成长,暗中积聚势力,暗中策划政变,应该是个少年老成老谋深算的家伙,不至于做这种傻事吧?   心里还在想着不至于,隔着老远,就看到观刑台上黄罗伞盖遮天仪杖。   容谦额头的青筋跳了两跳,暗暗磨了磨牙,死小孩,臭小孩,混帐小孩。亏他这么多苦心,暗中磨练他,亏他悄悄安排那么多好老师给他,亏他偷偷让人令他通读国史,看尽古今风云,怎么还这样胡闹?   他的政变能够成功,不是因为他的势力真的大到可以控制全国,而是出其不意,再加上他身为皇帝在名份上的正统性罢了。现在的朝臣,真的一片忠心向着他吗?未必!各方势力,真的甘心伺服于一个此前全无建树的小皇帝吗?未必!就没有野心者,想要混水摸鱼,建立自己的强大地位吗?更加未必!   他应该做的,是迅速稳定京城形势,确保所有权利收归己手,善待诸臣,拢络人心。急着忙着要把顾命大臣凌迟,已经够冲动胡闹,让人印象分大跌了。居然还在京城局面尚未完全稳定的时候,就这样离开防护森严的皇城,跑来观刑。   这一场处刑本就是错误,身为皇帝亲自观刑,会给重臣们什么印象?这样不知轻重,残横暴虐的君主,朝臣们愿意奉敬为皇吗?有兵权的人,不会乘机而起吗?   容谦气得真想跳起来,揪住那个不懂事的别扭小孩一通臭揍,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在心中喃喃道:“冷静,冷静,镇定,镇定,教育小孩是禁止体罚的。”   身旁的人按着他满是伤痕的身体跪下来,他痛得微微一哆嗦,睁开眼,见四周众人皆跪拜于地,远处刑台上,那人徐徐站起,高高在上地俯视下来。   容谦心中莫名有些惨淡地笑笑,唉,都要死了,老母鸡心理还是改不了。算了算了,这世上哪有完美的人,必是我这些年把他得罪得狠了,这死小孩又小心眼记仇,等他在我身上出过气也就罢了。这些冲动胡闹的事,以后会有人纠正他的,毕竟我为他安排的几个重臣这时都还不在京城,等他们回来……   “容谦,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上位者施恩般的话语,打断了容谦的思绪。   容谦愣了愣,眨眨眼,“有什么话要说呢,这个,皇上,你在这里不妥当。回宫去行吗?这话说了也没用吧?”   他迟疑了一下,这才问:“皇上,你今晚还会让人给我洗澡吗?”   这句话一说出来,四周一帮士兵和随驾的官员,无不绝倒,谁能想象一个已经被凌迟一整天,还将会继续被凌迟下去的人会说出这种话。   连燕凛也愣了一下,才冷笑着答:“如果你喜欢的话,朕天天让人给你洗。”   容谦即时一脸喜色地狂点头:“臣当然喜欢,太喜欢了,难得皇上这么顾念着臣,臣这里谢主隆恩了。”   燕凌一口气走岔,几乎没气晕过去。四周随驾的官员侍卫兵士,无不面面相觑,满脸莫名其妙。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啊。被凌迟的人,见了皇帝不喊冤不求饶也不破口大骂,而是叫着嚷着要洗澡,天啊,天啊,天啊……   史靖园额头都开始冒冷汗了,别人不知道,他可知道,所谓的洗澡,那可全是盐水啊,一个凌迟了全身伤的人,一听说要洗盐水澡,这样喜形于色,这个容谦,根本就不是人。   燕凛气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他的要求不高啊,只是想要让他恨的人,软弱害怕,对他哀求,也好让他出出这么多年的恶气,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愿望就是无法达到,他是皇帝,不是吗?为什么连如此微薄的愿望都无法达成呢?   他眼中冒火,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从现在开始,每天从太医院拿最好的药,由最好的太医去给他调理身体。”   “是。”史靖园叹气,他当然知道,皇上是不会对容谦这么好心的。   “天天凌迟,加盐水澡洗着,总得吊着他的气,让他好好享受完,不要半路上给我死掉了。”燕凛咬牙切齿地说。   容谦被士兵绑上行刑台,犹自左顾右盼,见所有人都脸上茫茫然,明显被刚才一番对答给打击坏了,心里那个得意啊。虽然比不上史书上那些英勇烈士们惊天地泣鬼神的临终遗言,不过,这种另类的君前奏对,也足够让他在这个世界的史册上,流传千载吧。虽然都很痛,但是,无论如何,在被老鼠生吞活剥和天天洗盐水澡之间,他只有可能选择后者吧。   绳索在伤口抽动的痛苦,让容谦的面容微微扭曲,但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其实他也是人,他也会痛,他也想满地打滚,哀号惨叫啊。不过,实在太害怕小皇帝看他哀求示弱的样子觉得好玩,而把这场活罪无限期延长下去。所以,再怎么辛苦,也要强撑下去。   渔网再一些次无情地罩下来,本已受创严重的右臂,复又一凉一痛,一小片肉飞离了他的身体。   容谦不知是苦涩还是叹息地笑笑,闭上眼,靠在行刑柱上,虽然现在这个姿式,无论如何,也舒适不起来。   今天,行刑手将会一直对着他的右臂下刀子,在足足一百刀之间,把他的整个右臂削成一片骨架子才会收手。人类对于如何残杀同类,真是有深入独到的研究啊。   行刑手明显也受了前一天行刑,以及今天对答的影响,刀法远远不够流利舒畅,眼神还有些畏缩与迷茫,执刀的手甚至有些颤抖。   容谦等了一会儿,觉得第二三刀,削得都很慢,有些惊异地睁开眼,看行刑手神色不对,不觉微微一笑:“你的刀法似乎不太好啊?”   行刑手愣愣得瞪着他,答不出话。   容谦笑说:“和昨天相比,水准差了很多啊,是皇上来了,太紧张吗?别紧张,皇帝也是人。”   行刑手脚下一个踉跄,就差没跌倒了。   在容谦的眼里,简直可以看到大滴的汗水伴着黑线一直从行刑手额上落下来,容谦有些满意地笑一笑,欺负老实人就是有成就感啊。虽说你老兄也是奉命行事,不过,我白白挨你这么多刀,小小回报一下,应该也不算过份吧。   行刑手这回子,两条腿都开始发软了,望着这个被绑在行刑柱上任自己宰割的家伙,就是不敢往下挥刀子,心里疯狂地大叫着:“怪物,这人是个怪物。”   身后有人压低了声音喝斥:“老钱,你疯了吗?还不快动手,在陛下面前还敢迟延,你不想要自己的脑袋,还不想要你全家人的脑袋了吗?”   老钱打个寒战,手中刀飞快挥了下去。削怪物的皮肉会有什么下场,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思考了,最重要的是,眼前,得保着他脖子上的二斤半,以及全家的人的性命安危。   容谦尽力忍耐着,努力展望完成模拟,论文一次通过后的光明未来,极力忽略身体的剧痛。然后,略有急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容,小容,我把你和阿汉的频率接上,你劝劝他。”   容谦一怔,即刻调整精神力,把体外的痛苦全部忽略掉:“阿汉怎么了?”   “他被模拟对象搞SM,整得厉害,现在心态非常不平衡,我怀疑他会放弃模拟,使用模拟身体不应具有的力量。现在我和吴宇,还有轻尘全都劝不住他。”   容谦那叫一个郁闷:“小姐,我正在被凌迟啊,我还需要心理铺导,还需要别人来救我帮我劝我呢,你现在让我开解别人?”   “就是因为你正被凌迟,所以要你现身说法,让阿汉了解,这世上的倒霉蛋并不是只有他一个啊。”   “喂……”   容谦还待据理力争,张敏欣的声音已然淡去,转而传来一两声,压抑的闷哼。容谦怔了一会子,这才轻轻叹息:“阿汉!”   只有带着痛楚的低哼在回答他,容谦只得自说自话地叹息一声:“阿汉,你别犯傻了,好不容易撑到现在,何必放弃,想想被当掉有多惨,地狱般的补考岁月啊。再想想,被我们那位导师催命十八斩地唠念教训,那是人受的罪吗?”   “小容,虽然我们拥有超出常人的力量,智慧,精神力,但我们毕竟不是神,我们也有极限。”回应他的声音极之沉郁。 第六章 临刑相劝   容谦心中微震,阿汉一向是他们之中,最懒最迟钝,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一个,若非受的伤害太过严重,断不至于如此。“阿汉,我也在受伤害,现在正被凌迟,到刚才已经被割了一百二十多刀,今天,我的右手,就会被割得只剩下白骨架子。但这并不足以影响我的心境。阿汉,别忘了,我们是超然这个时代众人之上的,一切的痛楚,伤害,都只是一场游戏或一次测试,没有必要把这种事太过看重。”   “但这痛苦是真实的,我们的感觉是真实的,怎么可能把这一切当成没有发生的梦幻?”   “阿汉,我们一出生,就被现代科学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拥有广大的田园,广阔的星空。永远不知道,什么是饥饿,寒冷,痛苦,悲伤,这样,真的幸福吗?我们的测试,看起来,只是为了考试通过而做的模拟,但因此,我们和千万年前的普通人类生活在一起,看到他们的悲苦挣扎,与他们一起经历悲欢离和,真心投入,真心去爱,真心去关怀,才能真正感受到,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多么可贵?”   一阵沉默之后,伴着一声低低呻吟:“小容,你说话真象我们的思想品德老师”略带痛楚的笑声之后,是深长的叹息“但是,小容,我伤心的,不是身体受到的伤害,的确,对于我们这些从不知痛苦为何物的人来说,尝试痛楚,理解人类对痛苦的承受力,对我们自己有好处。但是,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付出这么多,却得不到一丝信任,一点尊重,为什么,伤害我们的,从来都是口口声声说爱我们的人。”   “阿汉……”容谦的声音已有了深深的担忧。   “小容,我累了,我真的累了,第一次被背叛,我说,这只是模拟,第二次被伤害,我说,这本来就是我选的课题,第三次,面对人性的黑暗,我说,不要在乎,那只是一具可以随时替换的皮囊,不论被怎样对待,都无妨。可是,小容,我受不了了,一次又一次,几乎无休无止,我不知道,人的心究竟可以狠毒无情到什么地步,小容,我真的受不了。”   容谦深深皱眉,心中的不安在急剧加深“阿汉……”   “小容,你也一次次付出真正的关心,真正的爱,又一次次被辜负被伤害,被欺凌,被出卖,为什么你可以这样若无其事,这样说,这样笑,保持着这种心态继续模拟,你甚至可以继续爱那些伤害你的人。而我做不到,我也不相信,有人可以在被如此凌虐之后,做为受害者,依然深爱加害者。”   容谦沉默了一会,才轻轻问“阿汉,告诉我,当你爱护他们,关心他们,照料他们,为了保护他们而付出,而牺牲时,是希望他们能报答你吗?”   一阵沉默之后,是平淡的一个字:“不。”   “当你知道,别人因你做的一切,而感到幸福快乐时,你会幸福快乐吗?”   阿汉的回答是长久的沉默。   容谦微微一笑,只当他默认“那么,又有什么不好呢。你做这一切,本就不是为了回报,你帮助他们,爱护他们,为他们牺牲,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你自己,因为这一切让你快乐,高兴,这就足够了。”容谦不知不觉微微勾起唇角,发自真心的地笑了笑“爱一个人,保护一个人,又不是去菜市场买菜,付出十块钱,非得拿回两斤肉,否则就是吃亏了。”   “小容,就是因为你抱着这种想法,所以可以平淡地面对,这么多次的背叛和伤害,对吗?”   容谦轻轻地笑,想起他曾经的快乐和幸福:“阿汉,你被如此对待,是你的错吗?你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吗?你有无情背叛他们,肆意伤害他们吗?”   “没有。”   “那么,还有什么问题呢。我们帮过我们所在意的人,我们为之付出,我们感受到快乐和幸福,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是他们错了,他们最终将自作自受,他们将会失去我们。甚至于连他们自己都不会明白,他们失去的,将有多么珍贵。我们有什么损失呢?我们借他们的手,体验了永远不会有的种种感受,我们得到过很多快乐,即使将来决裂,当时的快乐,我们曾真实拥有过。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使我们确认,他们是不值得我们爱护,不值得我们为之牺牲的人,我们的心得回自由,我们将会有机会,去寻找真正值得爱护,值得付出的人,为什么还要悲伤懊恼呢?小容,我们问心无愧,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们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间,有什么值得如此在意,如此痛苦,如此放不下。”   容谦在意识深处,用意念和友人对话,然而现实中的肉身也受到影响,微微笑起来,目光明朗坚定,神色安然自若,那样的坦荡,让人不敢与之对视,那样自然散发的光辉,让人有眩目的感觉。   意念深处,阿汉深深叹息:“小容,你的胸怀真的可以容纳天下。”   “阿汉,我只是想尽量让自己高兴。”   叹息声带着释然:“小容,谢谢你。”   “阿汉……”容谦微微一笑,还待再说,耳边却有一声尖厉的惨叫忽然响起,声音无比刺耳,容谦的心灵通讯都被震得立刻切断,两眼犹自嗡嗡响不停,若不是被缚着,他就会伸手猛拍耳朵,天啊,耳朵不会被震聋了吧。   ※※※   燕凛高高坐在观刑台临时摆起的御座上,俯视着那人鲜血淋漓的身体。眼看着一刀一刀割下去,一片片血肉落下来。心头一片茫然,找不到一丝一毫复仇的快乐,只余深深的惘然。   直到这一刻,亲眼目睹一切,才真正意识到,他下的,是血腥的杀令。直到这一刻,亲眼看着那人的血肉纷飞,才真正明白,那个人就要死了。   他就要死了,那个漠视他许多年的人,将会在他面前死去。   他就要死了,那个压在他头上许多年的人,将从此在人世间消失。   他就要死了,血肉横飞,肢离骨散,再没有呼吸,再不能动作,再也无法用不以为然的眼神看着他,再也无法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和他说话。   他就要死了。   可是,为什么,我不快乐。   伸手,按在胸口,这里为什么,似坠上千斤大石,为什么连最简单的呼吸都成了最艰涩的事。   他努力咬住牙关,努力睁大眼睛,努力维持着镇定,看着这一场缓慢的杀戮。   有什么人受刑,可以这样从容平淡,为什么,他的眼中,无痛无恨无仇无怨,为什么那一刀刀下去,一片片血肉横飞,观者尚且惊心动魄,他却只是平静地承受,安然地微笑。   他轻轻说了什么,那行刑手颤抖如风中落叶。   他为什么微微闭上眼,脸上神色渐渐柔和,唇角徐徐溢出微笑,仿佛忆起什么美好的往事,又仿佛听到了一些,什么让他欣慰的消息。   分明是佛陀拈花安然笑,哪里是刑场正被慢慢宰割屠戮的人。   其他观刑者,都有同样的感觉。在容谦于意识中和阿汉说话交流,并为阿汉最终想通而十分欣慰的时候,别的人,全被容谦脸上不断变化的表情给看得双眼发直,甚至有些心惊胆战,老天啊,这还是人吗?   而离容谦最近的行刑手受影响最深,最后终于无法克服内心深处,不断涌出来的恐惧,崩溃般弃下他的刑刀,大声尖叫起来:“他不是人,这人不是人啊。”一边说,一边踉踉跄跄往后退。   仿佛他叫出来的,是所有观刑者的心声,那么多高官,那么多管事,竟没有一个回过神来呵斥他。   容谦被他的尖叫声惊觉过来,皱起眉头,心中那叫一个郁闷,老兄,这是诽谤,这是人身攻击,这是侮辱啊。   燕凛皱了眉头,从御座上站起身来,一身明黄衣着,长身而起,在一堆坐着的人当中,无比显眼。   在其他人还没回过神来,跟着站起之前,尖叫声忽然响成一片。十几支利箭,如惊雷疾电一般,对着刚刚站起的燕凛射了过来。 第七章 法场惊变   史靖园厉叱一声:“护驾。”拔剑舞出一轮寒光,护在燕凛身前,一众御林军如飞拥上,把燕凛牢牢护在中间。   燕凛眼中寒光一闪,不理拼命想把他压低躲避箭雨的史靖园,强行站起,在人群中往外望去,不觉心间凛然。   无数明盔亮甲的军士,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菜市口执刑之所,四通八达,四面宽阔,至使无险可守,每一条大街,每一处小巷都涌出如潮人流。   百姓们尖叫奔走,逃避不迭。有人被乱箭射倒,有人跌倒于地,被生生踏死,哀号呼喝,呼母觅子之声不绝于耳。   原本只是看戏一般,来观赏一个人逐步走向死亡,而今被死亡威胁的,却变成了他们自己。   护着燕凛的军士们,都是皇帝亲军,曾由容谦亲自训练过,素质极佳,人数虽少,却还保持着完美阵型,刀出鞘,箭上弦,只是人人脸色都有些苍白。   这一次随驾,没有人想到会有叛乱发生,卫队起的防护作用,远不如摆设作用,每个人穿的都是华丽的衣服,而非坚硬的盔甲,弓箭带的都不多,更别提盾牌长枪之类武器了。   其他用来监控管制百姓的官兵,只是负责日常治安的摆设,欺压百姓有点用,真刀真枪打仗之际,早已吓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而这四周都是呼喝着涌过来的,处心积虑的叛军。人人披盔带甲,刀冷枪寒。杀气腾腾。   “昏君暴虐,杀害忠良。”   “弟兄们,杀昏王,保忠良,另立新君,大家都是新朝的功臣。”   “拿下昏君者,赏银万两,封千户候。”   呼喊之声不绝于耳,有人在大队人马之后,驻马长声呼喝:“尔等御林军有弃暗投明者,皆重赏千金,若要自误,为昏君死战,身家性命,皆不能保。”   隔着重重人影看去,那高踞马上的身影,赫然是左将军淳于化。   燕凛眼中一寒,恨色狠色最终只化做一声带点不甘,带点怨愤,却又有更多怅然的叹息:“原来是他。”   史靖园在旁厉声呼喝,鼓舞士气:“休得听叛贼胡言乱语,保着皇上,突围出去。”   燕凛冷冷一哂:“突围,就凭这里几百个人,突围得出去吗?那可是左军精锐。”   史靖园料不到这个时候,自家主子还和自己唱反调,当时就脸色煞白,又气又急:“皇上。”   燕凛微微一笑,摇摇头:“想不到,我今日竟要死在这里了。”   “皇上。”史靖园这一声大叫,不知是怒极而喝,还是伤极而泣。   “看来此人是早有反心了,昨晚遇上我,他手头上人手不足,事先没有准备,所以才出语试探,发现我们暗带了不少侍卫,他就放弃动手的念头。后来他建议我出宫观刑,就是为了让我离开防卫森严的皇宫,宫中有御林军守护,四面有宫墙可凭,宫内还有多条密道,就算有大军在手,我若依宫而守,进可以等其他诸军来援,退可以从密道逃走,号召天下勤王,但如今,身在闹市中心,身边卫士不过数百,离皇宫距离遥远,一路必布满左军人马,根本无逃脱之路,其他负责皇城的军队,虎豹营素来只在城外,无召不能入城,右军虽效忠于我们,但事起仓促,只怕不及整军备战,中军不过是近日被我们拉拢的,至今未曾完全归心,未必肯出手相救,最大可能便是整军观望,看谁占了上风,就倒向谁罢了。我才刚刚亲政,根基未稳,人心未附,四方握兵之将领,虽曾先后表示效忠,但这样的忠心,只怕并不可峙,只要我一入淳于化的掌中,就生死由之,到时淳于化按剑朝中,另立燕氏新君,又有容谦这个托孤之臣为号召,朝中有谁胆敢违逆,君臣名份即定,四方诸候,各地的骄兵强将,又有哪一个会为朕出头。”在史靖园的面前,燕凛难得地自称为朕,淡淡把自己刚刚想通的前因后果,徐徐说来。   没有人能想到,到了这种危急时刻,燕凛尚能冷静分析,史靖园气急败坏,自家主子这个时候的过份镇定,根本就是不合时宜。可惜他连发怒都来不及,左军就已冲至眼前,和御林军杀作一团,史靖园连气急犯上骂主的功夫都没有了。   眼看着御林军苦苦守护,但保护的圈子,却在慢慢缩小。   四周喊杀不绝,每一刻都有人倒地身死,鲜血染红了长街,空中箭飞如雨,燕凛却还是固执得挺腰站起,不肯缩身躲避,史靖园不得不领着几个亲卫军士,人盾一般,护在他身前。   “皇上,淳于化是不可能借这个机会,扶立新君成为新朝权臣的。天下人岂能容他如此为所欲为,几位太傅都是名儒贤士,在仕林间极有威望,封将军,段大人,他们也都不会……”   “幸好我为了拉拢各地将领,各方诸候,把几位老师,和封将军他们全派出去了,否则,今朝事变,他们也许只能陪我死在这里,几位老师虽是名儒贤士,治国或有长才,作战却实非其所长,封将军这几年来一直护佑在我身边,虽然和各方将领都有交情,在军中颇有威望,武功也很高强,但毕竟多年不曾带兵了,凭一夫之力,又如何在万军之中求胜呢?更何况,淳于化敢于如此,只怕身后还有别的人支持。诸皇叔王兄,哪一个年纪不比我大,哪一个不是太祖血脉,哪一个不直着眼睛,盼着机会,到如今……”燕凛想起,容谦掌政十余年,压得其他诸王,不能有任何动作,而他才一政变成功,就引来如此大祸,心头一痛,竟不知是悲是愤是伤是愧。   相比于心中的痛楚,眼前的危局燕凛反倒看得比史靖园淡。眼看着左军就要冲到面前来了,燕凛脸色居然也只是略有些白,声音都不颤抖一下,只是语气中,略有些悲怆:“靖园,我是天子,不能受小人之辱,惟有一死罢了,你是史家世子,世代勋贵,在军中朝中都极有威望,若有可能,淳于化不会愿意杀你的,你降了吧。”   史靖园气得本已惨白的脸都发紫了,若不是在乱军之中,他几乎就要忘了君臣本份,揪住燕凛的脖子痛骂:“你,我们一起长大,我们一起读书,我们一起习武,我们一起研究对付容谦,我们一起构想我们未来的国家,你现在要扔下我,一个人去死吗?”   燕凛的神色第一次变得凄凉起来,是啊,我们一起构建我们的国家。多少个夜晚,在心中思量着,怎样治国,怎样护民,怎样让百姓安乐,怎样让燕国曾有的辉煌再次重筑。多少回细细在笔下草拟自己早就想好的政令,多少回一起和老师们讨论施政纲领。拼了命推倒容谦,拼了命换来这个可以让少年壮志得展的天地,可是,那刚刚可以独力飞翔的羽翼还不及展开,就已注定要被折断了。那些少年的雄心,美好的向往,到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燕凛的眼神终于悲怆了起来:“我死倒也罢了,只是有一件憾事,我……”他的语气忽得一窒,凝眸望向那刑台上的容谦。   史靖园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见几个叛军正扑向刑台,要把容谦解下来。   史靖园冷笑一声,张弓搭箭:“皇上,就算我们一起殉国于此,淳于化也休想借托孤之臣的名义另立新君,凭他左将军的身份,根本没有这个资格,没有这个名份。”   他把弦拉到最满,正要放手,一只手却已在一旁牢牢拉住了弓弦,那力气用那么大,竟至于手指被弓弦勒出血来。   史靖园震惊道:“皇上。”   嘶杀声已近至身畔,血已溅上衣襟,寒光已自衣角掠过,连近身的几名军士也已经有人倒下。燕凛知道,他的生命,已经短暂得只能以刹那来计算了。   可他还是一手死死拉住史靖园的弓弦,双眼怔怔望着正被解开的容谦,眼中神色,说不出是悲是喜,是痛是伤。杀身之祸已在眼前,他的心思,却仿佛仍陷在遥远的地方。   史靖园顿足大喝:“皇上!”   燕凛终于回神,伸手把弓箭抢了过来:“如果要杀他,也该朕亲自动手。”   说着弓开满月,箭若冷电,直指那已被解开,正被扶下刑台的容谦。   那个人,压在他头上十多年,那张脸,深刻在他心中,永生永世都不会忘,那样的眼神,令他心心恨恨,明知犯下大错,也要一意孤行,至有今日之祸。   他要死了,他要死在我的手上了。可是,为什么,手指象僵木了一样,再也无力松开。   身旁寒光闪动,多少人已扑至身前,多少刀已劈至身前。   自小护卫不离的军士们,一一倒地,只剩史靖园一人横剑相守。血溅到脸上,热辣辣的,耳旁是史靖园拼命压抑的闷哼。   靖园也快撑不住了,再也没有时间了,再若迟疑,连自绝的机会都会失去。   他微微一笑,尽管笑容有些象哭泣,然后,松开手指,利箭带着死亡的咆哮,向着那个人的心脏袭了过去。   他睁大眼死死盯着前方,忽视四面八方砍来的长刀,凭史靖园之力已阻拦不住,不理那漫空射来的厉箭,已无人有时间为他遮挡,这一刻,他想要看清楚,看清楚那个人,被他的箭,射穿心脏。   容谦,你的心,到底是怎么样的?   容谦,你可知道,我曾经非常尊敬,非常喜欢你?   容谦,你有心吗? 第八章 惊天奇行   第一支箭射到时,被绑在刑台,罩上渔网的容谦挺了挺身,懒洋洋的眼睛中,有一抹精光闪过。   喊杀声起,无数兵士从四周涌了出来。刑台上的官兵早就抱头逃窜去了,行刑手更是连滚带爬地跑走,谁也顾不上他这个死刑犯了。   容谦一阵郁闷,虽说现在的情况很痛,不过,只要撑过去,他很快就可以解脱了,老天,拜托你不要来这种变故行吗,人家的心脏会受不了的。   漫天都是乱箭在飞,怎么就没有一支箭飞过来把我扎死了事呢。   容谦的满心的不痛快,一个人在渔网里生闷气,愤愤然看着四周大混乱。   他看着无数百姓跌倒于地,被践踏哀号,他看到无数无辜的鲜血流淌于地,惨呼声响作一片。   不知不觉眉心微微皱起来,轻轻叹口气,喜欢看人被杀的劣根性固然不好,但喜欢伤人的残虐性似乎更加不好啊。   “杀昏君,救相爷……”   若干口号此起彼伏,仿佛弑主杀君,是替天行道一般。   容谦很郁闷地挑挑眉,他看起来,那么象可以被轻易控制,摆在明处给野心家当傀儡的废物吗?   他的目光四下扫射,看到那呼喝着手下去打仗去拼生死,自己却坐着高头大马,躲在战阵之后的淳于化。哼,要不是欺御林军没有带多少远攻的弓箭,估计这位左将军,连面也未必有胆子露呢。   容谦叹口气,眯起眼,唉,驻京的将军,个个吃香喝辣,从来不上战场,胆色气量胸襟眼光,实在是堪虑啊。那个小屁孩若能逃过这一劫,应该好好想想,怎么整顿京城防务,磨练真正的大将之材。   不过,他的目光遥遥定在被一众御林军团团护住的燕凛身上,想要逃过这一劫,可能性不大吧。   容谦深深叹息,虽然这小子又别扭又胡闹又不分轻重,不过也没太大失德,人也不算太糊涂,这样莫名其妙死了是不是太可惜了。   御林军在激烈的撕杀中一一倒下,用生命筑起来的人墙,正被无情地撕裂。   容谦忽然觉得嘴唇有些发干,眼睛无法错开地盯着前方。   守护的力量是那样薄弱,却还依旧固执站立在人群之中的少年,脸色有些惨白,却依旧挺直了腰,不肯后退半步。   利箭好几次射到他的身上,都被史靖园险险挡下,只是死难者溅起的鲜血,也已染红他的黄袍,刀光剑影,汹汹逼至,叫人没有半点喘息之机。   容谦没有发觉自己的眉头锁在一起再也不曾展开,容谦没有注意自己情不自禁,在网中挣了几挣。   也许是他挣扎的力量不知不觉渐渐加大,有一个声音在他脑中紧急响了起来:“小容,你在干什么?”   容谦倏然醒觉过来:“敏欣!”   “小容,别告诉我,你想那个……”   容谦只是沉默,目不转睛地望着观刑台周围的战局,连有人跑上刑台,想要来解开他,都没有注意。   “小容,你可别冲动,别忘了,这是你最后一次模似,通过之后,你的总积分就足够可以让论文过关了,千万别在最后一刻出事啊。”   容谦闷声不语,你在小楼享受高科技的幸福生活,当然可以说得这样轻松,我这边看到的,却是修罗世界啊。   张敏欣浑不知容谦正在腹诽她,犹在那里喋喋不休地劝说“小容,别忘了,你要真动手了,就不止被当这么简单了。在这个时代,使用强大的精神力是要受重罚的。你又不是圣人,为了这么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不值得。”   容谦凝视观刑台,有人对着他张弓搭箭,是啊,不值得啊,为了这个别扭的小屁孩,真是不值得,这种家伙,就该狠狠揍一顿屁股,但是……   他已被人从刑台上解下来,正在手忙脚乱,解他的渔网,而观刑台上那个到死都不知轻重的家伙,一把抢过了弓箭,他身边的护卫已死伤怠尽,鲜热的血,溅到他有些苍白,有些悲凉的脸上。史靖园已负伤满身,犹半步不退守在他身旁,他却没有再多看一眼,只是对着自己张开了弓。   容谦都想哭了,为什么这孩子到了这个时候,还这么胡闹。   七八道刀光同时向他砍去,数道箭影如电一般射向他。而他,眼也不眨一下,只是松手,箭出。   那一刻,他的眼睛依然凝视着这里,少年的眼里,有悲凉有沉痛有哀伤有无奈,还有更多深沉得让人看不清的情绪。   容谦知道,他要死了,这个孩子要死了。   在旁人眼中,他是少年帝王,他阴沉,他冷酷,在他看来,他始终只是一个孩子,最多别扭一些而已。   那个孩子要死了。   很多年前,垂死的帝王,将一个襁褓中的孩子,交托给他。   纵然只是一场模拟,但他确实跪在那君王面前,诚心诚意说,“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他曾亲手抱过那粉团一般的孩子,看着他一点点长大。   他曾亲手握住他小小的手,一笔一划,落于纸端,他曾亲手扶着他小小的胳膊,慢慢张开一张强弓。   他曾经笑着看这孩子,拿着刚写的文章,在眼前夸耀,举着刚刚到手的猎物,满脸骄傲地冲到近前。   为着让他成材,慢慢远离他,为了让他成长,静静冷落他。看着他的失落,他的哀伤,看着那天真的脸因为受伤而布满寂寥,他也偷偷地心痛。   看着他一点点成长,看着他偷偷学习,看着他礼贤下士接纳人才,看着他慢慢理解朝堂政务,慢慢有了帝王气象。于是,他自己在人前板着脸相对,在人后偷偷地窃笑。   想在最后送他一份礼物,想在最后,为他除去亲政的最大障碍,想在最后,给他一个建立威信,让百官敬畏的机会,他献上了他自己。   然而,他费了那么多苦心,到如今都成泡影,他的孩子,他的皇帝,他一手教导,一手抚养的人,就要死了。   他要死了,死在他的眼前。   在最后一刻,他对他射出了一箭。   他手中发出的箭,射到他的胸膛,心口的肌肤已被刺破,转瞬间,就会将他对穿。他马上就可以解脱,就可以回到他的小楼,交出他的论文,拿着高高的分数,完成这场测试,等待他的是无限光明的幸福生活。   在这最后的一瞬,他只需要闭上眼,等待那穿心的一箭就可以了,可为什么,他的眼,就是无法从那个不听话的孩子身上移开。   那个孩子要死去了。叛军的刀,已经斩到他身上,那高高在上的君王,那年少而不幸的孩子,将会在转瞬间,被分成几块。   是什么超乎世人理解的力量,在弹指间爆发,耳旁是张敏欣惊极的叫声:“不要!”   但是容谦已经听不见,也无心听了。   那是他带大的孩子,他有无数的缺点,他非常惹他生气,他一点也不完美,但他是他带大的孩子,他是他的孩子。   他可以骂他,可以恼他,可以咒他,可以想要揍他的屁股,但绝不容人,当着他的面,欺负他。   什么人,胆敢在他的面前,杀害他一手抚养教导的孩子。   燕凛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容谦,哪怕钢刀已经砍到身上,也不肯错开眼眸,就算死,他也要记住他最后的容颜直到来生,到了幽冥地府,他对他的怨恨仇愤,也不会消解,几世几劫,轮转往复,他也不允许自己忘掉这个人。   然而,就在他的眼前,容谦不见了。凭空出现的风暴让漫天风沙迷了他的眼,再也看不到一丝景象,他惊惶地抬手揉眼,难道,连这生命最后的一刻,都就此错过了吗?   愤怒的喝声响在耳边:“混蛋。”   他愕然抬首,眼睛在一瞬间瞪到最大。   漫天风尘中,本来砍到他身上的几把刀,全都生生折断,数截断刃被握在一只手上,随着那只手慢慢收紧,化做碎片,飘落于风中。   握刀的人满身鲜血,遍体麟伤,整只右臂,自肘以下,已经被剐得只剩下零星血肉。森然白骨,触目惊心,望之犹如地狱恶鬼。   就算是天塌下来,地陷进去,九天神魔,十方鬼怪,全部出现在面前,也不至于让燕凛如此震怖惊恐。   他迷茫得想,我一定是死了,所以才会见到这样诡异的幻象,可是,为什么,人死之后,知觉竟可一如生前。   诡异的风暴以容谦为中心,迅速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所有攻向燕凛的士兵,都被惨叫着卷向远方。以史靖园为首的几个仅剩的护卫,也在风暴中摇摇欲坠,站立不稳。   只有与容谦并肩立在风暴中心的燕凛,满眼迷茫,恍恍惚惚,无知无觉,却连衣角也没被掀起一下。   冷眼看着在莫名风暴中挣扎前进,却又睁眼如盲的一干叛军,容谦冷冷一笑,振袖而起。   没有人可以阻拦他片刻,凡拦在他前方的,无论是人,是物,都被震得砰然飞起,遥遥落下,不要说反击之力,就连怎么回事,都根本弄不清。   在他强大精神力所掀起的风暴下,几千军马,也不过是待宰的绵羊。   淳于化根本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刚刚还坐在马上,耀武扬威,指手划脚,期待着未来权倾朝野,下一刻却已被人揪着衣领提到半空中,在他扎手扎脚的挣扎中,直接砰然扔下来,他愕然抬头,才惊觉自己扑倒在燕凛面前。   他用力想要跳起来拔刀,却惊惶地发现,再没有一寸肌肉,听从自己的指挥了,他震惊地听到骨头发出一寸寸碎裂的声音,刹那之间,无以伦比的痛苦将他淹没,他想要放声惨叫,却连一点声息都无法从咽喉中发出来。   容谦情急爆发出不应该属于这个人世的力量,虽然救下了燕凛,自己却满肚子不高心,不痛快,郁闷得直想要一头撞死。到底哪根筋搭错了啊,居然要为那个小混蛋牺牲这么大。   容谦气得要死,又不忍心把他苦心养大的混蛋孩子怎么样,只得两眼发红得向一众叛军冲杀过去。把淳于化拎到手里时,一肚子火气,自然而然就发泄到这个罪魁祸首身上了。要不是这个家伙闹出这么一场变乱,我用得着受这份罪吗?在这种心理下,他强大的力量转瞬间把淳于化的每一根骨头都挤碎了。   容谦还觉得满肚子火气未息,可惜,面对那些东倒西歪的叛军,实在一点战斗意志都提不起来。实力对比太悬殊了,就象一个人一脚踩死一堆蚂蚁,怎么样也不能和人家万马军中,苦战而取上将首级的成就感相比啊。   容谦郁闷万分,唉,原来太过强大,也是一种错误。   他勉力按捺着胸中的怒火,落到燕凛身边,置已经石化的皇帝,和满脸恍惚的史靖园于不顾,朗声大喝:“淳于化叛逆弑主,苍天降罚,汝等还不醒悟吗?”   随着他呼喝之声,风暴止息,苦苦挣扎的叛军,趴下的趴下,倒地的倒地,一屁股坐下的更有无数,剩下一些强悍的,虽还能站在原地,也个个面无人色。   本来举兵弑君,他们的士气不可能高昂得起来,又见主帅被擒,更加人心离散,再加上刚才的异变,实在诡异,忽如其来的风暴中,谁也没看清淳于化是如何被擒的。但这种不属于人世所有的诡异力量,说是苍天震怒降罚,倒是最可接受的理由了。   容谦目光向诸人一扫,厉喝一声:“王永兴!”   叛军中一个为首的将领全身一颤,自然而然跪地应是。   “你好威风啊,当年跟着我和秦国打仗时出生入死,颇有功劳,我念你忠义,调你入京,如今你打起自己的皇上来,倒是更加勇不可当。”   王永兴全身颤抖,汗落如雨,百战沙场而不畏的将军,已是面白如纸:“相爷,我,我,淳于化说皇上残横暴虐,不可为一国之主,我受……相爷厚恩,如今相爷受难,理当……”   “什么受难,皇上早已洞悉淳于化做乱之意,所以才与我谋划,以此苦肉计,引他露出真面目,只是想不到,从逆之人中,竟也有你,真是令人失望。”   王永兴满头大汗,呐呐难言。   容谦再不理他,又喝一声:“方文杰。”   另一名将领双膝一屈,拜了下去。   “当日我与陈国连战十八场,我把你从尸体堆里救出来,为的就是让你今日弑主谋君吗?”   方文杰脸色发青,结结巴巴道:“相爷,我是武将,实不知政事纷争,只知听令行事罢了,又知相爷受非刑,激于义愤……”   容谦懒得听他解释,冷冷再喝:“赵传合!”   他就这样,几声断喝之间,把左军上层的将领,震得心胆皆惧,闲闲几句话,却是如数家珍,道出每一个人的底细来。   忽如其来的天威已夺人心魄,淳于化被擒,亦使诸人士气消融,容谦淡淡几句话,更是牢牢控制住每个人的心志。   直至此时,他才平淡地说:“念在你们也是不明真相之下附逆,皇上仁厚,必不追究,如今首恶已擒,你们还不请罪吗?”   此时众人早已没有丝毫反抗之心,纷纷放下兵刃拜倒于地。   眼见惊世大祸,被容谦淡淡几句话,消弥于无形,史靖园只知愕然瞪着容谦,完全不知所措。   而燕凛则根本化身为木石,直到此时,也依然没有醒过来。他的脑子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整个身体虽然未被束缚,却也不能动一指,发一声。   容谦见稳住了局面,便低下头,望着燕凛,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的身体硬凑到燕凛眼前,拥有恐怖力量,足以毁灭一切的手,慢慢拍拍燕凛的肩,他弯下腰,对着燕凛露出一个绝对狰狞的笑容,不怀好意地说:“现在,皇上,该轮到我们谈一谈了。” 第九章 应变捷才   燕凛全身微微一震,终于醒了过来。   在一片混乱中,处于暴风风眼处的燕凛是唯一不被波及的,所以,他看到的最多,听到的最多。   别人还在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狂风中歇力挣扎,双眼迷乱,什么也看不清时,燕凛已亲眼见到那人如九幽魔神降世一般带着一身恐怖的伤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来到身旁,轻而易举捏碎钢刀。   在他转瞬消失,又转瞬出现之后,隔得老远的淳于化,已经变成一摊烂泥,软倒在他的脚下。   所有的人,还惊惶得以为,这漫天狂风是苍天震怒之际,燕凛的头脑还不能思考,心里却凭着本能很自然地断定,所有异变的源头,必是容谦。   只是这一切,他的眼睛看见了,脑却无法接收。   天地间的风暴止息,容谦闲闲说出几句话,足以颠覆大燕国的政治风暴也就消弥于无形了。   这一切,他的耳朵听见了,心却无法思量。   他只是僵木得站着,仿佛无知无觉,直至容谦的手拍在他的肩头。   他全身一颤,抬起头来,却在堪堪看到容谦的那一刻,转过了脸。然后,他再没有看容谦一眼。   他目光向前,把容谦视做无物地上前一步,擦着容谦的身子走向前。   容谦先是愕然,再是气结,这个混蛋,我为你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连功课都当掉了,你居然敢给我甩脸色,你竟敢无视我。他伸出白骨森森的右手,咬牙切齿地打算很温柔地拍拍小混蛋的后脑勺。却在看清燕凛前进的方向时,微微咦了一声。   燕凛踏着血泊,迈过尸体,走过弃置遍地的兵刃,在己方仅存的几个人惊而又惊已不堪再惊,眼看就要闭目晕倒的目光中,他走到了拜伏于地的叛军中间。   他低头,望着几个为首的将领,声音平稳:“朕早知淳于化有叛意,只是朕刚刚亲政,手无证据,不便惩处他,又不能任由他继续手握重兵,安居京城,只得与容相施苦肉计,以此诱他露出真面目,尔等不明真相,又多是心忧国事,为容相不平,朕岂会加罪。王永兴你接替淳于化,为左军之首,护卫京师,其他诸将,各升一级,望你们同心协力,莫负朕望。”   直到燕凛的声音响起,王永兴等几名将领,才震惊抬头,才不敢置信,却又不能相信地看到,皇帝就这么孤身一人坦坦荡荡,站在刚才还拿着刀,握着剑要杀他的人当中。   随后的一席话,更是叫人心神震荡,他们几个将领还不及有所反应,其他伏地请罪的叛军士兵已是齐齐叩首,连声三呼万岁。   他们只是普通士兵,将领们会思考,皇帝说的话,真的算数吗?将领们会怀疑,什么苦肉计,需要把国家首辅的手剐成白骨,来试探一个三品武将吗?而他们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疑虑,他们只是上位者手中的刀,被握着刺向什么人,不是他们的选择,却必须在失败时承担责任。   纵然容谦说了皇上必然不究,但是叛国弑君之罪,就算放下武器也放不下心。如果燕凛站在容谦身边,站在护卫者身后说这一番话来表达,他们也一样会惊疑畏惧。但燕凛就这样一个人孤身来到他们之间,他的行动,已经让他的话有了最大的保证,令人无法不相信。这一席话让所有叛军,有一种逃出生天的狂喜。   这一刻,如果那满身鲜血,白骨触目,却威势凛然的容谦在他们眼中是神秘莫测,不可违逆的魔神,那眼前这坦然而立,神情温和的燕凛,就是慈悲无限救度众生的菩萨了。   燕凛微笑着凝视众将,安然道:“朕的京城,朕的皇宫,朕的生死,便交给你们了。”   诸将皆是一震,终于诚心诚意,拜了下去。无论这件事背后有多么诡异的真情,只凭这淡然的一句话,这位君主,已值得他们誓死效命了。   在后方,容谦得意扬扬用还保留着血肉的那只手,托着腮,正嘶牙咧嘴地笑。   不错不错,他教大的孩子就是不简单啊。不但这么快就恢复过来了,甚至能立刻看出,此时此刻不宜追究重处,只应安抚收揽。   他刚刚亲政,所有的臣下都在偷偷审视他,以期通过他的作为来决定自己的立场。燕凛因为对容谦过于意气用事,而给了野心家可乘之机,险些身死。   大变虽被容谦所定,但靠的是那没有人知道因何而来的风暴,以及容谦多年理政的积威。这些请罪的兵将,人人心中忐忑惊惶,此时只要有一点变故,或被有心人加以一丝刺激,就会再次引发纷乱。   燕凛适时的一番表示,不但把他自己的危机完全化解,还轻易收服几名从此忠心不二的将领。   刚才的局势完全因容谦而变,君王的存在感微乎其微,燕凛若不歇力振作,有所表示,在臣子面前,他君王的威信一旦与容谦的意志相逆,势将荡然无存。   而现在,他只轻易向前走了几步路,说了几句话,就把逆势扭转。燕国年少的君王,在亲政之后,第一次在他的臣子面前,展现他身为一个君主的胸襟气度。   容谦一边得意,又一边奇怪。   虽说这死小孩子表现足以打个高分,不过,正常人碰上这么恐怖的事,不是应该震惊,应该大叫,应该惊慌失措,应该精神崩溃的吗?看看那个史靖园,也算是个人杰了,还不是吓得目瞪口呆,连自家主子往叛军堆里走,都忘了阻拦。为什么他居然可以象没事人一样呢?   难道我就这么没有威慑力。   容谦低头看看自己右手的森森白骨,全身的淋漓鲜血,很郁闷地皱眉,这个形象应该很可怕的啊。   再说了,这小子明明很知道轻重,人家刚刚拿刀要宰他,他一转脸还能给人升官,为什么对我就是不肯高抬贵手呢?   全身又开始疼痛起来,容谦悄悄吸着冷气,在肚子里骂娘。   大地忽得轰然震动,不知多少马蹄声,脚步声,汇做洪流,一前一后,激涌而来。   还不见军队,只听声势,已叫人惊心动魄。   燕凛脸色微微一寒,还不及说什么做什么,王永兴脸色一变,一手抄住刚才弃下的武器,在燕凛身旁一跃而起。   “保护皇上。”随着王永兴一声令下,刚刚还叫着嚷着要杀燕凛的一众左军将士,一起执兵刃跳起来,把燕凛团团护住,看在知情人眼中,这种情形可真是诡异啊。   而刚刚从前街和后街分路赶到的右军和中军将士也无不面露愕然之色,在听到左军行刺皇帝之后,他们两支队伍,一支离得较远,赶来的速度快不起来,也就省心省力懒得赶死赶活了,另一支慢吞吞整兵,慢吞吞赶到,料着等来到时,大局已定,也就不必卷入风波中,稳立不败之地了。   可为什么,眼前看到的一切这么古怪啊,为什么明明要杀皇帝的人,倒一个个摆出为了皇上,甘愿拼死力战的姿态来。   两员主将坐在马上发愣,容谦站在后头叹气,唉,为什么,所有的惊险故事都一样,警察也好,官兵也罢,永远都是在大局即定之后才赶到呢?   燕凛却没有容谦的好性情,他冷冷一笑:“二位将军,好悠闲啊。”   二将方才凛然惊悟,滚鞍下马,三呼拜倒。   燕凛悠悠道:“很好,淳于化引兵做乱,朕性命危在倾刻,你们两军,护卫京师,守护朕躬,赶来得倒是真快。”   他语气平淡,话的内容却重若千斤,二将双双叩首请罪,一时皆无言可辩,终于明白,这个刚刚亲政的小皇帝,决不是位好应付的主子。   燕凛冷冷道:“你们的罪过暂且记下,待此番事毕,朕自会评看功过,以定赏罚。”   容谦得意地笑个不停,这小子表现越来越好了,知道上位者应恩威并施,才能让属下,即惧且敬。这一个下马威,应该让人明白,跟随这样的主子,不可再有三心二意的心思,只要遇事尽心便可。当然,现在这种状况,也不能随便罢斥手握兵权的将领。   随意的一句话,即说明了他们有罪,又留给他们无限将功折罪的空间,这场叛乱的善后处理足够他们攒足了劲来表现他们的忠诚了吧。   “立刻禁闭四门,全城警戒,百姓亦不可随意走动。”   “捉拿淳于化全族,彻查叛乱之事,凡与其过往甚密者,皆不可放过。”   “分兵保护京城百官以及宗室府邸,如今叛党未清,为了保护朝廷栋梁,皇室宗亲,各府人等,不许出门一步,以免为叛贼所乘。”   燕凛一道道发布命令,诸将皆一一凛遵。   “靖园。”   经过这么长时间,史靖园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了,听得燕凛一声唤,忙快步上前:“在。”   燕凛漫不经心地道:“朝中几位重臣,以及朕的叔伯兄弟们,都是我大燕支柱,任何一个人受害都是燕国不可挽回的损失。你亲自带兵,负责保护。”   史靖园哪里会不明白他的心思。这一场叛乱,出面的虽是淳于化,但背后一定有人。皇室宗亲,哪一个叔叔伯伯堂兄堂弟,有不臣之心?朝中的几大重臣,又有多少人暗中站在他们这一边了?只是,这件事太严重,燕凛不能明着追究满朝重臣所有宗室,只能借保护之名,将他们完全控制起来。   而在场虽有这么多人跪拜于地,可是燕凛真正能全心相信的,也只得自己一人了。   史靖园本应即刻应是,却又略一迟疑,想要回头看容谦一眼,又勉强自己忍住,不致做出这样让人侧目的动作来。   这里跪地示忠的人虽多,但若皇上与容谦冲突起来,哪一个能用得上呢,自己若走了,就真的只剩皇上一个人面对容谦了。   “靖园,去吧。”燕凛淡淡催了一声。   史靖园也知事关重大,多拖一刻,得到消息的人,就可能多出许多手段来。只得咬牙施了一礼,转头吩咐仅剩的两个手下,回宫调绝对忠于皇帝的御林军,又让王永兴分出一支军队由他负责,这才如飞而去。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燕凛淡淡挥挥手:“左军等会儿护朕回宫,中军和右军,去办事吧。”   众将同称遵旨。   燕凛这才回头,目光清朗明定,毫不回避地望着容谦,:“容相,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第十章 君臣之间   容谦为了燕凛出人意料的表现而无比欣慰,只是容谦永远不会知道,燕凛在本应震惊失措之际却能镇定自若,从容控制大局,仅仅只是因为,不愿被容谦比下去。   在他身处生死之线时,容谦来到他的身旁,以神魔莫御之姿,轻易救他于危难。   在他惊愕莫名之际,容谦已经从容淡定,只凭简单几句话,折服那么多骄兵悍将。   这样的容谦,即使满身伤痕,依旧光彩万丈,这样的容谦,仿佛天地之间,无一物,无一事,不可由他拔弄。   他不能发一声,不能动一指,只是呆呆望着容谦。即使脑子失去思考的力量,即使身体失去动作的能力,可是,眼睛看到一切,耳朵听到一切。   这样的光彩,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力量。这个人,永远不可测,不可近,不可攀。九五至尊又如何,天下之主又如何,和他相比,如此卑微,如此平凡,如此黯淡无光。   无论他付出多大代价,都永远无法追得上这个人的身影,无论他如何拼尽心力,都不能拉近那么遥远的距离。   于其说,他是被连番变故所震住,倒不如说,他是被那莫名其妙涌出来的巨大悲痛所慑住。   直到容谦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他才真正惊醒过来,抬头去看容谦,而当他能正常思考的这一瞬,第一个浮起的念头,竟是,绝不放弃。   绝不放弃,绝不认输,不管那人多么神奇,多么强大,多么高不可攀,他不要后退,不要低头,不要被他比下去。   无论如何,他要有足以和他比肩的力量。   于是,在最后一刻,他移开了目光,甚至连再看容谦一眼的功夫都没有花,大步走向了刚才还拿刀拿剑要杀他的一干人等。   史靖园等人完全处在震惊石化中,谁也没想到要阻止皇帝做这样危险的事,而唯一领悟他意图的容谦,则完全袖手看好戏。   所有人眼中的少年皇帝,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举止大度,恩威并施,没有人知道,他用尽了全部的意志,所有的力量,才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去颤抖。   那不是因为害怕,仅仅,只是因为意识到,容谦在他身后,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的所有举动。   左军投诚,中军右军钦服,史靖园奉令而去,该做的事全部做完,燕凛才转过身,面对容谦。   “容相,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容谦静静凝视燕凛,一语不发。   这一刻巨大的欣喜与悲凉同时在燕凛心头升起。在内心最深处,他几乎是用那痛楚至呻吟的声音在低声对容谦说。   你终于正视我了。   经过了那么多挣扎,那么多努力,付出了那么多心血,甚至不得不做下如此失策,如此残忍的事之后,你终于正视我了。   十余年的时光,那么漫长的岁月,你终于正视我了。   在你的面前,做了那么多年傀儡,那么多年摆设,无数次心血被你漫不经心地忽略,无数次真心,被你若无其事地践踏,今天,你终于正视我了。   “皇上,此处不宜久留,一切回宫再议吧。”容谦凝视燕凛良久,方才淡淡道。   燕凛点点头,没有异议。   无论如何,这个刚刚发生大变,血流满地的屠场,绝不适合皇帝和首辅站着聊天。   燕凛的侍卫死的死尽,没死的也被史靖园带走,王永兴亲自上前,领了亲兵把燕凛乘来的七宝云母车驾过来,燕凛转身上车,回头看看容谦。无论如何,一身是伤的人是不宜骑马的吧,虽然这个人刚才明明表现得象个怪物。   “容相身体不适,也上车来吧。”   容谦点点头,也不谢恩,便大步走上前。来至车旁时,王永兴忽得回手解开自己的披风,捧在手上,深深弯下了腰。   容谦笑一笑:“难为你想得周到。”信手接过展开来,把自己一身伤痛,遍体鲜血和森森的白骨全部遮掩了起来。   纵然容谦披上披风的速度非常快,但如此近距离看到他的鲜血和伤痕,王永兴亦觉触目惊心,暗自震怖。   容谦看到他有些不自然的脸色,不觉笑笑:“王将军,不必太担心。那行刑手事先被打过招呼,这刀痕看来恐怖,其实只伤皮肉罢了。我的右手本有陈年固疾,近年越发严重,太医已断定无法救治,若不根除,反而会遗害全身。这也是我近年来,心灰意懒,耽于逸乐的原因。所以这一次,也不过是壮士断腕,以求自保全身罢了,算不得什么?”   王永兴低头应是,一句话也不多说。这样的谎言自然是漏洞百出,瞒不过聪明人的,不过,即是聪明人,自然了解,根本不应该置疑。反正天下百姓,只要有一个搪塞得过去的说法,就足够了。   容谦上了马车。立在燕凛之旁。一对君臣,一坐一立,相距不过半尺,却谁也没有多看谁一眼,在左军的前呼后拥之下,一路进了皇城。   左军在皇宫前就已止步,燕凛和容谦在御林军的护卫下入宫,燕凛一身被溅着的鲜血,也不梳洗沐浴,更不休息压惊,话也懒得多说一句,便与容谦一起直进御书房。   淡淡吩咐一声:“朕与容相有大事商议。”   不必他再多说一个字,所有闲杂人等一概退出,大门被严严地关上。一众护卫太监,无不远远退开,确保不会听到御书房里半点声音,以免将来某一天从天上掉下什么莫测之祸来。   燕凛的脸色依旧从容,看不出喜怒,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的心绪纷乱得根本不能正常思考。   无数次被冷落,被轻视,他觉得有满心的话想要对容谦大吼出来,盼望着有一天容谦可以正视他,认真听他说话,然而,这一天真到了眼前,心头却一片茫然,完全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应该说什么。   容谦等了他好一阵子,他却只是木着脸,一动不动,望着自己。眼珠子居然都可以不转一下。容谦努力和他对视了很久,无奈眼睛发麻发酸,撑不住了,只得先一步开口:“皇上想要和臣谈什么?”   说话的时候,他自我感觉极之郁闷,在老式武侠小说中,这算是气势比拼失败了吧。   “容相又想和我谈什么呢?”燕凛闭了闭眼,仿佛壮士断腕一般,有点豁出去地说“你应该有很多问题要问我,也有很多问题,需要对我解释是吗?”   他真的想听,听他说明,为什么要救自己,为什么在被如此对待之后,还要救自己。他真的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他拥有的力量到底从何而来,他真的想了解他的每一点第一滴。   但他又真的害怕,害怕他冷然逼问,“为什么你要这样狠毒”“为什么你竟要将我凌迟”“为什么你非要把我凌虐至死而后快”   而他,无力回答。   曾有无数次臣子为这场凌迟据理力争,发出类似的质问,曾有无数次,史靖园这总角之交,又急又忧又无奈地一声声追问类似的问题。   他总会有冠冕堂皇,为国家为宗室为天下的理由来搪塞,只是真正的原因,他自己都不敢自问,又如何面对这人的问题,茫然间,他不知如何回答,如何解释。却又不得不挺起胸,去面对必然的质问。   然后,出乎他意料的是,容谦摸摸下巴,眼神诡异地看着他:“皇上,也许你弄错了,我肯跟你来,即不是为了问你什么,也不是为了向你解释什么,而是……”   他慢慢露出一个绝对邪恶的笑容:“而是,为了好好向你讨回一笔债。”   他微笑之时,燕凛已是凛然心惊,他说“而是”二字时,燕凛已经飞速往大门处跑去,嘴里大喊,“来人。”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了。   然而,他才跑出三步,已被人凌空揪起,用力抛起来,强大的劲气扑面而来,他发出的那一声大喊,竟被生生逼回他的咽喉。   容谦一个健步上前,揪起燕凛的衣领往上一抛,自己后退三步,大模大样,坐在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坐的龙椅上。   才一坐下,燕凛已经从半空中落下,堪堪落在他的膝盖上,容谦迅速抬手,又重又狠地对着他的屁股打下去。   那重重的击打声传到耳边,剧烈的疼痛感,让身体一缩,然而,燕凛依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竟被打了,堂堂燕国的皇帝,居然被人按着打屁股。   屁股上足足挨了七八下,他才回过神来,这一刻,身体的痛楚,远不如心上所受的羞辱更令他激愤欲狂。   所有的心机,沉着,无数暗中谋划的说词,通通作罢,理智早已被愤怒和激动驱赶得一丝不剩,他奋力挣扎起来。   但是,完全没有用。容谦本来只剩下一只手可以用,根本没有多余的手可以按住燕凛,但他每一掌击落,力道都非常重,重得燕凛吃痛之下,根本无力再行挣扎逃脱,前一掌与后一掌之间,间隔又短,根本不给人时间逃脱他的魔掌。   燕凛挨了十几下,已知挣脱无望,又痛又恨,咬牙切齿道:“容谦,你敢……”   容谦冷笑:“臣不敢。”手上重重击打下去。   燕凛痛极恨极,终于破口大骂。   “容谦,你这奸贼?”   “容谦,你目无君上。”   “容谦。你不得好死……”   “容贼……”   容谦大大叹气,真是一点创意都没有的辱骂啊,就连骂人的词都如此单调,翻来覆去就这么干巴巴,毫无刺激感的几句,唉,皇帝的教育毕竟是不够全面啊。   容谦心中感叹,手中却没有半点松劲得一直打下来。   燕凛初时羞辱,继而愤怒,然而,所有的情绪都抵不过肉体所受的伤害,一记重击,可以不当回事,五记重击,可以咬牙忍下,那么,十记呢,二十记呢。最可怕的,不是被打的痛苦,而是,永远不知道,这痛苦何时停止,何时消失,这样的忍受,何时是尽头。   长时间不间断得被狠狠击打,毫不留情地羞辱伤害。心已经痛得麻木,身体却呻吟着呼救,屁股上无一处不痛楚,无一处不火一般烧灼,而那可怖的巨掌,还是全不停留地击打不止。   他初时挣扎,继而力尽,他初时怒骂,到最后,却连骂人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绝望地不得不承认自己逃脱不了,绝望地不得不明白,这地狱般的可怕刑罚,也许永无止息。   他是皇帝,从不曾被人暴力对待,在这样的暴力之下,九五之尊,显得如此无力。   他是个孩子,有壮志,有决心,却依然是个孩子。用理智,用固执,把软弱内心封起来的硬壳,经得起多少下,如此激烈的击打呢?   容谦恶狠狠地打个不停,心情一阵舒畅,这么久积压在心里的火一次性全发泄出来了。这么久的委屈,这么多的苦难,这一回可算讨回来了。总算明白,为什么人类漫长的历史中,关于体罚的问题,屡禁不止,原来把不听话的小孩打得鬼哭狼嚎,这么有成就感,这么让人感觉舒服。   他打了五六十下,忽然发觉不对劲了。那一直翻腾着想要从他手上挣脱的身体,柔顺得不再做任何动作,那一声声无聊刺耳毫无娱乐性的漫骂已经停止好一阵子了,怎么膝盖感觉有点湿,又有点热,不是又在流血吧?   他终于停下手,愕然低头,发觉自己膝上有一片水迹,而耳边也隐约听到了低低的抽泣声。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伸出本来一直在打人的手,小心地捧起那孩子的头。   那小小的身躯畏惧地颤抖起来,微微瑟缩着,如受惊的小鹿,他的脸被抬起来,脸上全是泪水,他咬着牙,努力想控制住不发出声音,喉咙却违背他的意志,不断发出啜泣声。   这是一个孩子,无力,软弱,这是一个未成年的躯体,单薄,无助。   他不是皇帝,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在暴力下,努力忍耐,却仍然支持不住的孩子。   容谦心中一软,苦涩地笑笑,却又长叹一声,伸手摸摸那孩子的伤处,才一触及,指下的身躯就一阵颤抖。   这几十掌,打得实在太重,这个孩子,估计有十多天,只能扒着睡觉了。   他长叹,慢慢扶着燕凛站起身,让他能勉强扶着御案站好。他这才站起来:“罢了,你凌迟我,我也打了你一顿,你我两不相欠,就此永不相见吧。”   燕凛惊极抬头,也许是因为伤痛,他的身体仍在颤抖,他的声音甚至有些哆嗦:“你说什么?”   容谦笑道:“我要走了,咱们之间,也就别计较这些恩恩怨怨了。”   他无意再重复什么,也不想多看燕凛也许是因为受伤而一片青白的脸,带着笑容淡淡交待完一句话,转身便去。   身后有什么东西砰然倒地,他没有回头。一步迈出,却发觉十分沉重,奇怪的是,心中并不吃惊,他苦笑了一下,低下了头。 第十一章 飘然而去   容谦转身便走,燕凛想也不想,伸手就要抓他,受伤太重的身体无法仅靠双足站稳,整个人很自然地对着容谦倒下去。   原本就被打得无比痛楚的身体,被这一震一摔更加痛不可当,他却再也顾不得,伸手一撑,撑不起身体,来不及再想其他,再做其他,在第一时间,伸出手,死死抱住容谦的一条脚。   容谦低下头,带着微微的叹息,看他苍白的脸色:“皇上,你这又是何苦?”   燕凛再也顾不得帝王的颜面,皇帝的威仪,只是死死抱住容谦的腿不肯放手,面无人色地说:“你别走,留下来。”   容谦平静地凝神他:“留下来做什么,让你再继续这一场未完的凌迟。”   燕凛猛然一颤,面若死灰,然而双手却并没有松开。   容谦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说:“皇上,你把我的腿又弄流血了。”   燕凛低头,发觉双手所抱的地方,已是一片鲜红。容谦昨日全身都受了刀伤,虽说洗过盐水澡,不过有最好的金疮药,也足以止血了。可是,被燕凛这么一番用力抱住,挤压伤口,鲜血即刻把燕凛的衣裳湿透了。   燕凛在容谦的鲜血中微微瑟缩着,青白着脸道:“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容谦叹息,摇头,不再去看他悲惨的面容,一甩腿便走。   他的力量足以轻易甩开燕凛,燕凛却在这一刻,发出一声惨叫,这声音如此凄厉,如此绝望,令得容谦也不觉全身一颤,终于再次低头去看。   燕凛大叫起来:“我错了,我再也不会了,求求你,不要走。”   容谦一怔,燕凛抬头望向他,这被打得半死,犹苦苦忍耐的少年,满脸的绝望和惶恐,眼中竟然有大滴的泪水滚落,他就这样卑微地,仰视着他,以如此弱小无助的姿态,哀求着:“求求你,不要走。”   容谦沉默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轻轻叹息一声,伸左手把燕凛抱起来,看他脸上泪水,轻轻笑笑,声音竟也有些惨淡:“你也算个小男子汉了,还流眼泪,你可真好意思啊。”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想帮燕凛拭泪,却见燕凛的身体急剧的颤抖起来,咽喉深出,发出一声,低微的,怪异的,仿佛是抽泣的声音。   容谦一呆,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右手,已经不存在了,这一伸出来,不过是森然的白骨,全靠零星的血肉皮肤牵扯着才不曾散开,也难怪让人看了害怕。   看着燕凛那样悲痛凄惨又畏惧到极点的表情,他莫名地一阵郁闷,随手把燕凛往他的椅子上一推,也不管这小孩子的屁股还禁不禁得起这一坐,更不看燕凛猛然倒吸一口凉气,全身剧震,一副想跳起来又不敢的样子。   他只是随意地用左手握住右手,自肘部一扭,把自肘以下只剩骨架和残余些微血肉的半条胳膊给摘了下来。   耳边听到一声如同垂死者绝望惨呼的惊叫。容谦抬眸望去,燕凛定定地望着他,眼睛瞪得极大,却全无半点神采,那种震怖惊痛的表情,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他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呢。   容谦不以为意地道:“反正也没用了,留着碍手碍脚多难看,免得一不小心又把你象刚才一样吓个半死,你不要用那副要死不断气的表情望着我行不行?”   燕凛只是怔怔地望着他,怔怔地落下泪来。他的眼神依旧绝望而无生气,似个木偶胜于一个活人,就这样看着容谦,喃喃地说:“我错了,求求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对你自己,不要这样对我。”   那样悲痛而祈怜的声音,仿若即将坠落下地狱十八层的亡魂,苦苦抓住一丝人间的光明,不肯放弃。   容谦看着他,忽得一叹,然后走上前,用仅有的独臂,抱住了他。   在下一刻,燕凛手脚并用,紧紧地攀在了容谦身上,如一个无助的孩子依附这世间最大的保护神,再也不肯松开。   容谦轻轻拍着燕凛的肩和背,用无声的动作,安抚这个迷茫而惊恐的孩子。直到那小小的身躯不再无由地颤抖。他耐心地等待着,直至那紧紧抓住他衣襟的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   燕凛仿佛刚刚找回他因为惊恐而丢失的神智,渐渐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有些不自在地松开手,脸上带着莫名涌起来的晕热,摇摇晃晃地退开两步,勉勉强强地保持着身体平衡,嘴唇动了好几次,终究想不出有什么合适的话可以说。   容谦微笑着凝视他,轻轻地说:“不用不自在,也不必难堪尴尬,你只是皇帝,你不是神,你也会做错事,也会需要帮助,渴望支持,害怕孤独。”   燕凛一阵迷茫,不明白这没头没脑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容谦依然只是凝视他,淡淡笑着说:“凡事不必太过求全,只要尽力便好。皇帝也是人,没有人能要求皇帝一定要是完美的。尽力做个好皇帝之余也一定要记得,善待自己。”   燕凛茫茫然问:“什么?”   容谦依旧只是微笑:“你身边已经有了良臣贤将的铺佐,伴你艰危共渡,祸福同享,但你也当有更远大的目光,看到更多的人,你应该明白,每一个燕国百姓都是你的子民,每一个将领臣子,若使用得当,也都是可用之才。”   他是那样温和地淳淳嘱咐,可是燕凛却莫名地全身发寒,仿佛有一种至大的不幸,已逼至眼前。   “为君应刚强决断,这一点你不下于人,却要小心不要刚愎自用。为君者不能避免权谋运用,但我希望,将来我们的后人翻看史书,看到你平生做为,不要只见‘权谋’二字。为君者有时需要杀伐决断。但真正的强大,不是因为可以任意而为,而在于,当你可以任意而为时,却不去那样做?想一想,这次你为什么几乎遭难,想一想,你在对我的处置上,究竟都做错了什么?君主的胸怀应该可以容讷天下,以国家百姓为注的赌局中,不宜过份意气用事。为君者应当……”   容谦的语气如此温和,神态如此温柔。燕凛却再也克制不住心头一阵阵涌起的恐惧,他猛得扑过去,再一次失态地抓住容谦:“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答应了我,你答应了,你绝不走,是不是?”   容谦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伸手揉了揉燕凛的头发,很坏心眼地把皇帝梳理平整的头发,揉得一团乱,并为那光滑的触感而觉得非常舒服。   他有点小小的满足,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想把这个帅帅的,又有点酷酷的小孩子抓到怀里,狠狠地揉他的头发,看他傻呆呆的表情了。可惜,对皇帝来说,这样宠溺的动作是绝不允许的大不敬,而到如今……   他微微一笑,最后一次拥抱了燕凛,然后微笑着对他说:“答应我,做个好皇帝,做个快乐的人。”   燕凛咬着牙,死死抓着他的披风,暗自对自己发誓绝不再松开手。   然而,在容谦一个温和的微笑之后,他只觉得那紧紧拥抱着他的手臂离开,接着头上一痛,眼前一黑,在知觉消失的那一瞬,他下意识地用最后一丝力量抓紧,张开口,却再也来不及把那最后一句挽留说出来。   看着怀中小小的身体软软地倒下,本来紧紧抓着披风的手指,无力地松开。   容谦苦涩地笑笑,人类的力量何其微薄,即使是帝王,在命运面前,一个愿望,亦是无比卑微而可笑的。   轻轻理好这孩子散开的头发,静静凝视那最后一刻因为了悟而苍白的容颜,容谦的脸色一点点惨淡青白,渐至绝无人色。   他慢慢站起来,每一个动作都无比艰难,整个身体都在无助地颤抖。   低下头,最后看了这个他一手教导长大的孩子一眼。那孩子的声声哀求仿佛响在耳边,如果可以,他绝不愿拒绝,只可惜……   他苦笑起来,这个身体,已经支持不住了。   过于强大的精神力,绝不是这个时代的平凡躯体可以承载得了的。他在情急之间,让这个肉体凡躯爆发出不应该拥有,也承担不起的强大力量。带来的后果就是,在这惊世之力的冲击下,这身体会完全毁坏。   在刑场之时,他停止力量之后,身体已经开始疼痛,只是强大精神力的余波还在,暂时压抑了大部份痛觉。随着时间的流逝,身体的毁坏状况开始一点点呈现,每一分钟,痛楚都在以倍数增加。   过份强大的精神力不能在他体内久驻,一直都在徐徐退去,使他不得不以凡人的感觉神经去加倍地感受这痛苦。   随着时间过去,这可怕的痛楚越来越不可对抗。直到现在,最后一波精神力已经消退得一干二净,痛苦如潮水般无穷无尽地袭来。   相比之下,凌迟算得了什么,此时此刻,他每一寸骨胳都在颤抖呻吟,痛楚的感觉一直深入到骨髓中。   以凡人之躯行使了神人之力的下场,从来都是天谴吧。   容谦无奈地叹息。他的下场是粉身碎骨,还是灰飞烟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让这个孩子亲眼看到他的毁灭,这也是他刚才报过小仇,就要绝情而去的原因,只可惜,心还是不够硬啊。 第十二章 意外处罚   容谦终于相信,他看的立体电影通通是真的,原来人倒霉的时候,真的会喝口凉水都塞牙,原来主角快死的时候,真的会天昏地暗,狂风暴雨,天地同哭啊。   凭他对皇宫的了解,通过密道,直接离开防守森严的皇宫和四门禁闭的皇城,偷了一匹马,快马加鞭,急驱飞驰,把身体里最后一点潜力用尽,直到这个身体完全失去控制,从马背上滑落下来。然后原本晴空高照的浩浩苍宇,忽然间风雨交加,电闪电鸣,漫天的大雨打在他毫无遮拦的身体上。   容谦很是郁闷得勉强往四周看看,还算好,这是一片荒野,看不到一个行人。无声无息死在这里,倒也不致惊动谁。他的尸体应该会被强大的力量完全催毁,不留一点痕迹,这样的话,那个笨小孩,永远不会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如火焚油煎,每一寸骨络,每一根肌肉,都似在断裂撕扯。他几乎以为自己可以听到所有骨头爆裂的声音,骨髓和鲜血沸腾激荡的声音。以他远比普通人强悍坚韧无数倍的精神,也痛苦得恨不得满地打滚,放声嘶叫。   可是,他却连滚动的能力都没有,连嘶叫的力气都找不出分毫。豆大的雨点打得人身上生疼,四周早就聚满了雨水,把他身上仅有的热量带走。入骨入髓的寒冷,阴湿,全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不断被雨水击打,体内如抽如绞如沸如焚的痛苦。种种内外交困,让他恍惚中相信,传说中的地狱真正存在,而自己,正在承受着世间最诡异恐怖的地狱酷刑。   就连他强大的精神都渐渐涣散,他痛得恨不得自己完全晕倒,或干脆疯狂,偏偏神智又无比清醒,直到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现在知道痛了,当时为什么又那样胡闹。”   容谦如溺水者得到最后一根浮木一般,长出一口气,借着这一次的精神联接,短暂地切断了神经对痛苦的感受。   “跟我说话,千万不要停,直到我死掉为止。”   张敏欣在那一头叫了起来:“你以为我是机器人,可以一直说个不停?”   “如果不是因为这种精神联系只能单方面发起,我何苦求你。你也不希望,我因为受伤太重,造成阴影,回去之后还要看心理医生,顺便再向身心健康保护委员会起诉学校虐待学生吧。”   “那是学校要考虑的问题,我只不过是一个学生,而且是一个没有爱校如家精神的学生。”张敏欣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同情,反倒充满着兴灾乐祸的味道“再说,我们的通话也是有时间限制的,每个月通话最长不可以超过五小时,去掉前几天的通话时间,现在能和你通话的时间只有三小时。”   “三小时还不够吗?这个身体不到三小时就会被完全崩毁了吧?”容谦努力压抑心头隐隐的不详感觉。   张敏欣大笑起来:“我们都知道普通的身体无法支撑强大的精神力而会崩毁,也许灰飞烟灭,也许粉身碎骨,但是,你的身体到现在还是完整的,你就一点都不奇怪吗?”   容谦心口一紧:“为什么?”   “因为你的身体并不是普通的身体,你的这个身体,从小就修练上乘武功,不但外功硬功过人,可以在万马军中纵横驰骋,而且内力精深,就是粗大的锁链也可以轻易崩断,这样的身体,远比普通人强悍,承受力更大。也正是因为这种远超常人的承受力,使你的这个身体在受到如此巨大的精神冲击之后,不会完全崩毁,而会继续苟延残喘。”   容谦深吸了一口气:“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现在的情况就如同古武侠小说中的经脉尽断,走火入魔,却吊着一口气就是不死一样。”   容谦叹息一声:“那也无所谓,就算我不因伤痛而死,人在这样的大雨里,又不吃不喝不能动,就算是个健壮的人,也撑不了一个晚上,很快就会死的。”   “如果是个正常人很快就能死了,但你不是正常人,就算是死了也得不到安息。”张敏欣的声音满是嘲弄。   “什么意思?”   “你知道使用超常力量会受重罚,但你一定没有仔细看过处罚条例吧。”   容谦吹牙切齿:“别兴灾乐祸了,给我说清楚,处罚内容是什么?”   “违反条例者,不可借助肉体的毁灭,回归现世,必须在肉体被催毁后,仍然驻留在当时的时代中。也就是说,在你让精神力爆发的那一瞬,你的脑波就已经被牢牢缚在了你的肉身上。如果你的肉身化为飞灰,你倒可以借机逃离困境,就算成为孤魂野鬼,至少还是自由的。可是,因为你的肉身过于强悍而不会粉碎,所以你的脑电波将无法脱离。你活着还好,一旦身体死去,脑电波却还留在这个身体里,就太可怕了,你会清楚得感觉到这个尸体如何慢慢腐烂发臭,如何长满蛆虫,如何……”   “够了。”容谦断喝一声,阻止住张敏欣会声会色的描述,他自己的脸上,也惨无人色“处罚期是多长?”   “不长,五十年而已。”   “五十年!”容谦直欲吐血撞墙,真是悔不当初啊。   “五十年弹指一挥间,安啦,安啦。你如果死掉了,就会在死尸的体内,感受五十年的死亡滋味,让蚂蚁蛆虫在你身上慢慢爬,从你嘴里进进出出,对了,据说,你的脑电波可以感觉到他们在体内每一下的蠕动呢。如果你没死呢,就要忍五十年的痛,用武侠小说的话,是真气倒流,万蚁噬心,做五十年不能动弹的植物人,前题是你比植物人有知觉。”   容谦满眼热泪,恨不得放声嚎哭,苍天不公啊。早知道会是这般下场,那小屁孩就算被人千刀万剐,他也绝不出手。   张敏欣犹自笑悠悠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容谦恨恨道:“等我回去,一定会控告校方虐身虐心,对我的精神造成无可弥补的伤害。”   “这是时空管理局的规定,所以不关校方的事,何况,在事发后,校方还第一时间,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采取了补救措施,要打官司你输定了。”   “校方采取了什么措施?”容谦带着绝望后的希望小心地问。   “教授在你违规的第一时间,就派出轻尘,让他在不违反时空规则的前题下,尽量帮助你和阿汉。后来看你的情况紧急,轻尘自己又有一堆麻烦要处理,未必能很快赶到,正好劲节前不久已重返人间,而且也在燕国境内,教授就叫他日夜兼程赶来帮你。”   “劲节?”容谦愣了一愣“他不是已经完成模拟就等着拿毕业证吗?”   “是啊,大好人生等着他,可这小子居然比你还想不开。”   “不会吧?还有人能比我还想不开?”容谦现在为自己救燕凛的事,悔得肠子都断了,实在不敢相信,还能有比他还蠢的人。   “他的事,其实非常简单,一点也不复杂,偏偏……”张敏欣笑嘻嘻开始说书。   而容谦反正还有近三个小时的通话时间,可以让他暂时远离痛苦,所以倒也安下心来倾听。   因为四周无人,所以也不会有人知道,在这一片狂风暴雨之中,有一个人躺在满是雨水的泥泞中,被大雨无情地击打,却似毫无所觉,脸上表情,时尔惊奇,时尔讶异,时尔竟微笑起来。   ※※※   容谦感到很难过,天底下最痛苦最倒霉的一个人,无疑就是他了。   和张敏欣聊了足足三个小时,直到把本月的联系时间全部用完。在精神联接被切断之后,他不得不再次面对肉身的痛苦。   在这三个小时之中,天居然放晴了。不过,这对容谦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的确不必再被豆大的雨点,狠狠地打个不停了。可是,大雨之后,居然艳阳高照,热量四射,这也太过份了吧。   现在正好是夏天,虽说天气时晴时雨是正常的,可是为什么容谦就觉得,根本连老天爷都在捉弄他呢。   下面是沉积下来的雨水,淹掉他半个身子,上面是炽热的太阳,无情地把毒辣的光照射过来。   下面阴湿入骨,冰寒彻骨,上面炽热如焚,皮肤干燥欲裂。整个一冰火两重天。再加上他体内,注定在五十年内,永远不会停止的至大痛楚,更加让人痛不欲生。偏偏想到死后的可怕,容谦不得不提起精神,勉力对抗身体的虚弱,不肯让自己因为极度的虚脱和痛苦晕过去。   他不敢想象,这一晕之后能否醒来,能否活过来。而死去的之后五十年被束缚在尸体之中的现实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但是,他又清楚地知道,无论如何,人的身体是经不起这样的折磨的,就算是健康人若不能获救,也是死路一条,何况他如今,确实只是一个废人。   容谦连苦笑都笑不出来,死亡已是必然的,他五十年暗无天日,无可比喻的恐怖地狱生活,也是不可逃避的,而那个罪魁祸首燕小屁孩应该也很快会知道他的死讯吧……   莫名得,心头有些怅然起来。本来以为这个身体会灰飞烟灭,燕凛派出的搜寻队最多只能找到他的衣服,事后得出的推论,可能是他改换衣装,乔装逃走,但如今死亡已定,离京也不远,怎么逃得过燕凛的搜索呢,也不知他看到我的尸体……会是什么心情,什么表情。   不知是因为莫名其妙更加糟糕的心境,让容谦没有再想下去,还是因为过于痛苦的感受,让容谦无力再想下去。   只是,容谦发现,老天对他的玩弄还没有到头,还有更惨的一切等着他。   雨水在泥泞中,又脏又臭,浸着他的身体,天上的太阳又似把他身上的每一点水份都晒干了。雨水里开始有小虫往他身上爬,蚊子苍蝇在雨停之后,也倾巢而出,开始在四周飞舞。停在他的身上,脸上,鼻子上,嘴唇上,甚至眼皮上。在发现这个大血库毫无动作,决不反抗之后,自然是毫不客气地开始了大餐。   极度得麻痒,恶心,痛苦夹杂着身上的痛楚一起袭来。如果是别人,处此境地,肯定要大喊,老天你行行好,让我死了算了。可是容谦,却连这一点也不可以做。生固悲惨死更凄凉。他死之后,灵魂依然缚在身体上,依然要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外加更深刻得感受到身体腐烂生蛆的感觉。   他只能干脆闭上眼,用自己知道的所有粗话,大声痛骂。时尔咒骂时空管理局,时尔怨恨学校的冷酷无情,到最后,所有的愤怒,仇恨,悲愤,不甘,全部集中在一个不知好歹,害他沦落至此的坏小孩子身上。   燕凛,我绝不原谅你。   然后,他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动静,难道有人来了。强烈的希望让他立刻睁开眼,然后吓得尖叫一声,如果不是动弹不得,他一定从地上弹跳起来。   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狗,一只黑乎乎,毛皮脏臭的野狗。容谦睁开眼时,那只狗的头正好离他的鼻尖不过三公分。   狗头上还带着几处溃烂流疮的伤口,令人只觉无比恶心。   容谦面青唇白,颤声驱赶:“走开。”   不过,野狗完全不听他的话,若无其事的他身上嗅来嗅去,容谦战战兢兢望着野狗,唯恐野狗一时热情,伸出更加恶心的舌头和他做亲密接触,又担心野狗饿得极了,张开嘴享受人肉美餐。   他的担心都没有变成现实,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脏肮的雨水泥泞中待得太久,野狗也讨厌他身上的腐臭之气,嗅了几下,就转过身体,用屁股对着他脸,然后,慢慢抬起了一条后腿。   容谦才刚刚放了心,却又猛然一凛,野狗的这个动作,怎么这么诡异,印象中,狗抬起一条腿,通常都是为了……为了……撒尿!?   天啊,不要啊!!!!!!! 第十三章 如斯真相   法场惊变后,燕凛迅速控制京城局势,以保护为名的,把所有皇族,以及大臣完全置于掌握之中。与此番大变有关,甚至有嫌疑的人,无不被以铁血手段肃清,其他的大臣们在确定了忠诚之后,一一解除软禁,而对于血统足够高贵,对皇位有威胁的皇族,这样的保护,将会长长久久地继续下去。   借助兵力,燕凛把朝中大局牢牢把持,而各地的诸候,手握重兵的将领们,也纷纷上表以示忠诚。燕国大局,至此方定。   关于容谦,燕凛对外只宣布容相伤重,在宫中休养。也曾有人请求看望,被答以容相伤重,不可惊扰,只遥遥在病房门外,看过几眼便算。   从此之后,聪明人就不再提起容谦了。   燕凛通过史靖园派出亲信,四处寻访容谦,却一无所获,燕凛心中暗自焦燥,只是当前之势,必不能光明正大通令全国找人,他也只得暗自按捺罢了。   一个月后,各地诸候,重臣,奉召入京晋见。就算是有人没有亲自来,也无不派出身边最重要的心腹,或是弟弟儿子这样的继承者前来,这样的行动,一来是贺君王亲政,二来,也是表明赤胆忠心,绝无二意。随同而来的,还有在政变之前,就被燕凛派往各地的几位心腹重臣,太傅皇师。   在政变之后,能说动各方势力不加妄动,又能在大局定后,让各地掌权者亲自或由至亲代替入京,这几个人的劝说功劳不小。   燕凛自是召开盛宴款待众人,没有如很多人担心的那样,有什么摔杯为号,武士一拥而入之事发生,更没有以留京为伴的理由,扣住诸候。甚至没有立刻提拔一堆亲信来排挤旧人。反而谈笑风生,厚加赏赐。大大小小的臣子们的心都安定下来,管他最上面坐的是谁呢,只要大家的荣华富贵依旧,把忠心给他又何妨。   在众人渐渐舒缓从容的笑容中,燕凛知道现在整个燕国的局势已被完全控制住了,只是想要这样的安定继续下去,想要燕国更加富有强大,就要靠他以后的表现了。   大宴过后,他秘召了御前侍卫总统领封长清入宫相见。   封长清是宫中第一高手,也曾在军中做战多年,是军中虎将,亦和各地军队将领关系良好,这一次各处手握重兵的将领们能够按兵不动,有很大原因,是看封长清的面子。   御书房中,别无一个闲人,只有君臣二人,一坐一立。   燕凛淡淡道:“京城的变故,所有详情,靖园已同你讲过了吧。”   高大勇悍的大内第一高手,躬了躬身:“是。”   燕凛望着他:“封将军,这么多年来,多亏你保护朕,支持朕,帮助朕和容谦对抗,帮助我访求名士,帮助我,秘结心腹,若没有你,朕不会有今日。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努力对抗容谦,可是每一谈到将来如何处置容谦之时,你也好,几位太傅也好,王将军也罢,全都态度激烈地反对将他处死。在动手之前,我故意把你们调离京城,就是为了让你们不要妨碍我。现在,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一心和容谦做对,却绝不愿让朕杀了容谦。”   封长清道:“皇上,臣是念及先皇脸面……”   燕凛脸色一沉:“封将军,你若真把朕当做主君,就不要试图戏弄朕。”   封长清一怔,抬眸看燕凛冷然眉眼,心头砰然。他知道这位主君是个极精明聪慧之人,以前没有怀疑及此倒罢了,如今有了疑念,又岂是可以轻易欺骗得了的。   他迟疑半晌,终于叹息:“皇上,臣是受容相之命,才来到皇上身边的。臣本是军中将领,若无容相安排,怎会成为宫中禁卫最高长官,臣为皇上寻找的几位太傅也都事先受到容相的重托,才会在暗中全力教导皇上治国之策,臣为皇上寻找的青年英才,也都是容相亲自挑选,认为可以帮助皇上的才俊。当然,皇上天人之姿,必有万方英才来投,后来皇上自己属意的一些人才,倒并非个个经容相安排,只是容相无不事后派人调查确认过,容相也深赞皇上识人之明。”   虽然是已经猜到的事,但听封长清亲口说来,燕凛依然感到震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连问三声,一声比一声高昂,一声比一声尖锐。   封长清竟莫名地后退了一步,定了定神,才道:“当年,容相来找我,提起此事,臣也不明所以,只问容相只要好好教导皇上,提携英才便可,何必如此做为,只怕将来毁誉难明。容相说,纵观史书,无论开国之君何等英伟了得,数代之后,君主大多柔弱荒淫,耽于逸乐而不知国事。只因生于深宫之内,长与妇人之手,一言出而天下随,万事无不随心所欲。便也不知要求上进,只因从来享尽天下富贵荣华,便也不知百姓疾苦。皇上若不想学治国之道,若无心关切国事,有哪一个敢拿着鞭子来逼,又有哪一个能逼得了。自古以来,英才多生于忧患之间,宝剑必要磨砺,方有惊世之锋。于其不断求着皇上学习,不如让皇上自己去寻求学习的机会,与其逼着皇上学会分辩人才,爱惜百姓,不如让皇上主动去求纳人才,了解民情。更何况历代以来,多有君主为小人所谗,为奸臣为误。不是君王不懂亲君子而远小人,实是忠奸混杂,难以分辩。经忧患,方识亲疏,历艰难,才辩忠奸。他要以权臣之身,威逼主上,才能看得出,哪些人弃主邀宠,哪些人生死不负,才能让皇上明白,将来,哪些人可托天下,哪些人不可轻信,才不至于犯上无数君王会犯的错误。”   他朗朗言来,燕凛只沉默倾听,只是脸色越发地苍白起来。   “臣被容相所感,方才来到陛下身边,看着容相屡屡对君不敬,看着朝中百官,渐渐轻慢陛下,可陛下却毫不放弃,以稚弱之身,力求上进,这番志量,令臣无限赞佩。所以臣向陛下推荐名儒能士,帮着陛下偷偷出宫寻访,看着陛下拜得明师,陛下访查民情,学习治国之术,理政之道,每每为百姓疾苦忧虑,这番胸襟,不止是微臣,就是几位太傅也无不欣慰。这些年来,容相表面上打压陛下,暗中却无时无刻不在帮助陛下,没有容相的暗中筹划,军中,朝中那些青年才俊,不会那样容易对陛下献上忠诚。陛下所有的窗课政论,都会经太傅的手,送给容相,容相每次看了总是赞不绝口,欣慰起来,比太傅还要高兴,仿佛陛下本来就是他的徒儿一般。他若有什么好的见解想法,也会经太傅之口,教导陛下。太傅对史实的解释,对政略的分析,好多次让陛下十分钦服的见解,其实都是出自容相。这些年来,陛下苦心求学,不爱淫乐,不喜奉承,崇尚俭仆,凡事先忧民力,后虑国情,分明是一代明君的气象。我等无不欣慰,也曾暗中劝说容相,对陛下说明真情。容相却一口拒绝,他说,陛下能得今日成就。固有他的安排,但更重要的还是陛下的努力和天份,此事一说明,只怕对陛下是莫大打击,他也不愿将来,世人以他的些微作为,而掩去了陛下的功绩,为了成就陛下,就算他得万世骂名又有何妨。”   燕凛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仿佛连椅子都要坐不稳了。   封长清忽然有些不忍看他的表情了,低下头继续道:“容相曾叮咛过我们,不管将来皇上决定如何处置他,我们都不必为他求情,求仁得仁,本无遗憾,只是我们心中不安,所以一心想阻止皇上杀容相,本来我们相约,政变之后,皇上若执意要杀容相,我们就和皇上说明真相,只是没想到皇上会把我们调出京城,然后提前行动。事实上,就连我们这一次出京往各地说服各方臣子,也并不全是我们的功劳,这几年,容相虽刻意淫乐胡为,不理朝政,冷淡旧臣,但当年他所提拔的英才,仍有许多对他耿耿忠心。象定州赵将军,威远方将军,都曾受容相大恩,特别是凌城的李将军,就曾公开宣称,他的性命是容相给的,容相随时可以收回去,不管容相做了什么,他都忠于容相,就连这样的人,我们都能劝得了他向皇上效忠,这分明是因为容相事先有过叮咛啊。”   燕凛慢慢得握紧拳头,说不清心中是悲凉是痛悔还是懊恼,他只想容谦就在自己面前,他只想抓住容谦拼命摇晃,大声问他“你怎能这样欺骗我,戏弄我,把我当做玩物一般任意摆弄?”   然面,面对着臣子,就算心里痛苦得要发疯,脸上依旧要维持平静:“即然你是知道真情的人,等京中的事一了,你就负责搜寻容相吧。”   封长清迟疑一下,才道:“皇上,臣以为,容相即已飘然而去,还是不寻为妙。”   燕凛眼神一寒:“为什么……”   “容相曾说过,如果有一天,他失踪了,必是去了当去之处,让我们不要寻他。”   燕凛一掌击在案上:“你当朕是赏罚不明的昏君吗?他有大功于国……”   封长清苦涩地道:“皇上,正因容相有大功于国,才不宜寻回来啊,他已是托孤重臣,当朝首辅,皇上还能再赏他什么?臣子立下不赏之功,于国于君,只怕不是好事。再说,容相一心要成就皇上为千古名君,名君需要忠臣能臣,却并不需要名臣,权臣。”   燕凛颓然失色,沉默了一会儿,才挥了挥手:“你先退下去吧,朕要清静一会儿,吩咐外头,没有召唤,不许进来。”   封长清恭敬地行礼告退。体贴地为他掩上了御书房的大门。   燕凛无力得往后一靠,只觉心头忽得痛不可当。   他恨了他这么多年,原来全是错,为了他不肯正眼相看,所以奋然而起,拼尽了全力,就是想要他吃惊,想要他刮目相看,想要他后悔,不该冷待了他,想要他知道,他不是一个无关紧要,什么事也做不了的柔弱孩子,他是大燕国的君主,他会成为一个英伟的帝王。   可原来,那人一直以来都在暗中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为他的每一分成就而欢喜,为他的每一点进步而高兴,近乎欣然得等待着他的成长,他的强大,哪怕他强大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毁灭他。   燕凛低下头,用手掩住自己的眼,却不知是否掩得住忽然想夺眶而出的泪水。   那人一直守护他,造就他,为他着想,哪怕被他凌迟,受尽苦楚,依旧拼尽一切,出手救他,哪怕全身伤痕,血肉淋漓,依旧温柔地嘱托他。   他慢慢把手下移,死死按在自己的嘴上,唯恐转瞬之间,嚎掏的痛哭就会失声而出。   但他已不能哭,他的身后,再没有一个叫做容谦的人,为他挡风遮雨,为他苦心筹谋,他的眼前,摆着一个需要他治理的国家,无数需要他保护的臣民。   他是帝王,他不是孩子,他没有痛哭的权力。   耳边仿佛听到那人最后温柔的叮咛。   “答应我,做个好皇帝,做个快乐的人。”   他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呻吟。   为了你,我会做个好皇帝,但是,终我一生,再也无法做个快乐的人了。 第十四章 末路奇缘   少年君主亲政,少不了要有些示恩于民的举动,大赫天下,减免赋税,都是必然的。对皇帝来说,这是规矩常例,也是个好采头,对朝廷来说,这是为新主子营造一派盛世景象,你好我好他也好罢了。   但对老百姓来说,却是真正得了实惠的。在这以农为国家之本的时代,受此影响最大的就是乡村农户,一道减税的政令,也许就可以给无数贫寒的农民以无限的希望。   平安村因为是京城邻近的农村,所以远比普通村庄富有,得到减税的好消息,更是锦上添花,正值村长嫁女,大小喜事一冲,几乎全村人都面带笑容。   对于淳朴的农民来说,眼前的好处最重要,人人交口地念几句皇上老子真圣明以表感激之情,至于一个多月前,京城变乱掉下来的无数人头,和他们的世界全无关系,自然也无人在意。   适值村长嫁女,喜上加喜,本来村人的生活就较为殷实,又听到对全村人来说,最好的好消息,更加精神振奋,索性就在家门口摆上流水席。全村老少,无论礼多礼少,随便坐,随便吃,吃饱为止。   整个平安村笼罩在一片洋洋喜气之中,流水宴席,宴席流水,来来往往的村人,个个笑得合不上嘴。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受欢迎的客人。比如那个在宴席附近徘徊不去,被人赶到东,又赶到西,依旧眼巴巴望着一桌桌好酒好菜的踉跄身影。   “去去去,村长嫁女儿,你来添霉气做什么,小心被乱棒打出去。”   “我看是来沾喜气的吧,青姑也二十多了,不乘这机会,沾点儿村长女儿的喜气,还怎么指望嫁出去。”   “我看快了吧,谁不知道青姑家里已经住了男人。”   “就那个废物?要不是他得靠青姑养,会在她家住下去?”   “这样才好啊,一个嫁不出去的女人,和一个没有人养就活不下去的男人,不正好合适吗?反正青姑没有父母,村人也不管他,那些个贞洁啊,规矩啊,也没有人和她讲究。”   “是啊,青姑,你和你的野男人好好在一起过日子得了,跑这来,碍人家的眼做什么?”   人人吃得红光满面,嘴上油光雪亮,可能是酒喝多了,可能是精神太振奋,需要做些什么,又可能仅仅是因为侮辱一个全无反抗能力的弱者能给他们带来说不出的刺激感,兴奋感,成就感,所以这些吃饱喝足的人,又何乐而不为呢。   语言从开始的厌恶,驱赶,到后来的,轻薄,调笑,极尽侮辱之能事。   被羞辱的少女,开始只是默默低着头,拖着有些跛的脚,慢慢地被人赶来赶去。人们厌恶的语气,已经不能激起她一丝反应,间或酒宴上,有人骂几句扫把星,她也沉默不语,直到后来插嘴的人渐多,话语之中的侮辱涉及到另一个人,她才小声地回应一句:“容大哥是个好人,你们不要这样说他。”   “好人,我呸,一个那样的废物,还不死,偏要拖着,死巴着你这个丑女不放,就为了活命,算得什么好人?”   “听说他连动一下都不行,是不是把屎把尿也要你帮忙啊。”   有人乘着酒意闲闲淡淡一句话,引得众人哄然大笑。   “我说,这种废物有什么用,在床上,他能干嘛?他还是个男人吗?”有人醉得晕乎乎把头凑近过来,笑嘻嘻问。   青姑慢慢地握紧五指,咬牙忍耐,却觉忍无可忍,终于抬起头,大声说:“容大哥是好人,你们不要这样说他。”   她的脸庞本来应该颇为秀丽,五官也尚端正清秀,如果不是脸上满布青记的话,也许会是个十分美丽的女子。而如今,这张脸在阳光下,却让人觉得无限憎恶。   凑过来的人,即刻皱着眉头缩回去:“丑人多做怪,也亏得那个废物能忍受得了,换了我,情愿死了算了。”   青姑浑身都在颤抖,她生来拙笨,不懂争吵,平日让人指责辱骂,也不过是沉默忍受罢了,只是这次别人话语中,辱及了另外一个人,她才要争辩一番,只是这相骂的事,她哪里做得来,反反覆覆,也不过是把一句容大哥是好人,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多遍。   这时村长老婆已经皱着眉头,大步过来,仿佛怕沾了她的晦气一般,远远挥了挥手:“你还不走,真要留在这里,坏我女儿的喜气。”   青姑低下头哀恳:“给我点肉吧,我家里还有病人,他……”   村长老婆也不等他说完,掏出个油纸包扔到他脚边:“行了行了,快拿去吧,别在这里碍眼,平白冲了喜气,我的女儿要有什么事,可饶不过你。”   青姑跪下去把油纸包捡起来,感觉到包里的肉还带着温热,心中欣然,连声道谢。   村长老婆懒得理他,用力挥手,“快走快走。”   青姑低着头,有些吃力地尽力迈动略有残疾的腿,迅速没入黑暗中。   她低着头,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渐渐听不到喜乐喧闹之声,才小心地打开油纸包,看清里面包着几个宾客们不吃的鸡屁股。   她有些欣然地笑笑,今天晚上,不用再给那人喝野菜粥了。只是,不知为什么,眼泪,一个劲落下来,滴落在鸡屁股上。   她默默地往前走,直到村子角落处,一个茅草房外,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擦干眼泪,绽开一个笑容,推开破旧的木板门:“容大哥,今晚有好吃的。”   很多人都认为是青姑救了那个姓容的。只有青姑自己明白,是容大哥救了她。   青姑一出生母亲就难产而死,而且生带青斑,一条腿又有些残疾,长相已是无法让人心生怜爱,略带残疾的身体又使她在村子里,注定无法成为一个好劳力,而母亲的死,则多少让她有了克母的嫌疑。   也不知道是因为传说她克母而使所有人厌恶她,还是因为她生来相貌不好,让人厌恶,而更加拼命地传说她克母。   在她的记忆之中,从未得到过半点关爱。父亲对她存在的看法,仅仅只是煮粥时,多加一点水,将就着喂吧。   或许是穷苦人都有着野草一般的生命力,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顽强地活下来,并渐渐长大。她的童年十分孤苦,父亲的打骂,繁重的劳动都在其次,也许是因为她长相不好,动作迟缓,也许仅仅只是克母的谣言让人避忌他。村子里,没有一个孩童愿意接近他。   他们更喜欢当她一瘸一拐,在前面走时,笑嘻嘻成群结队在后面学她的样子,他们更喜欢编出顺口溜,唱出儿歌,取笑她的残疾和丑陋。   父亲听到这样的歌词,看到这样的行为,恼羞成怒之后,只会把她重新抓回家里,关起门来再次痛打。   在确定自己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依靠后,她不得不学会,对于这样的嘲弄默默得忍受,以避免更大的伤害。   即使是这样的苦难的生活,也还有更大的灾难等在前面。   火灾发生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十岁就必须在田里做活的她,听到消息时,已来不及再做任何事了,她永远失去了她那并不美好,但至少可以遮风挡雨的家。她永远失去了那个天天打他,但却允许她同住在一个屋里的父亲,她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儿。   而火灾之后,关于她克父母的传言,越传越是厉害。   村人们见了她绕路行走,孩子们绝不会靠近她,她在别人家门口走过,都有人泼水洗晦气。   仅有的两亩地被不知表了有多远的表叔,打着同宗同族的旗号接收,而把孤女拒于门外。没有人为十岁的稚女说一句话。   也许因为太小,不知道有的时候,人生不如死,也许因为太小,所以只会顺从着生命自然的愿望,努力地活下去。   她小心地避开厌恶她的村人,靠着在后山上的野果子,地里的野菜,慢慢地生存下来。她自己抱着茅草为自己建一个勉强遮风挡雨的居所,她捡村人不要的破布,为自己慢慢长大的身体做仅可遮体的衣服。   她依然活着,尽管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有什么值得活下去。   没有人教过她读书,没有人教过她道理,她甚至没有学过女工针指,不似别的村姑下田种地之余,还能绣出很漂亮的鸳鸯在枕头或被套上,她除了简单的体力活什么也不会。   不知道她是不懂得或许可以走出去另寻出路,还仅仅只是因为什么也不懂,所以根本没有走出去的勇气,她最终还是在这个村子的小小角落,在人们的冷眼和厌恶中,默默地活了下来。   她长到二十几岁,依然是丑陋的容颜,笨拙的身体,因为长久不和人说话,所以偶尔想表达什么意思,都会结结巴巴,很多时候,只是把简单的字句,反覆重复。也因此,她更加沉默。   那一天,也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悲惨的事。只不过,村子最近有好几个姑娘连着出嫁,到处都喜气洋洋,那么多人气,那么多喧哗,那么多热闹。   被认为有晦气的她,很自然地被驱来赶去,可她依然带着好奇,带着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羡慕,遥遥凝望。   直到头上一痛,一凉,她茫然地抬手一摸,摸到满手烂泥。她愕然抬起头,看见几个孩子在前方拍手大笑。   她沉默地想要退回到无人的角落中,而身后孩子们的拍手声,唱歌声,清晰可闻:“青脸鬼,拐一拐,嫁不出去老妖怪,克亲爹,克亲娘,害人害人真害人。”   是她退得太慢了吧,是她的脚太不利索了吧,所以这歌声才听得这么清楚,所以那不断飞来的烂泥总是结结实实打在身上,痛不可当。   是什么样的感情,在一瞬间被勾起,使她猛然转身,看到那些孩子们笑得无比欢畅得进行他们的游戏。看到不远处,他们的父母微笑着对着这边指指点点,仿佛这种举动,没有任何可指责之处。   那些人和她一起在一个村子里长大,在他们小的时候,就曾这样成群结队,以戏侮她为乐,而今他们的孩子还在继续他们当年的游戏。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象以往一样隐藏到最阴暗的地方去,她只是呆呆站着,让无数烂泥打上身,直到一块烂泥,正正打在她脸上。她忽然大声地嚎叫了起来。   仿佛在一瞬间,二十多年的苦痛,通通涌上心头,仿佛二十多年麻木的心灵,在这一刻,才懂得了痛楚。   她象狼一般地号叫着,声音凄厉而悲惨。   大人们扑上来,母亲把被吓哭的孩子护入怀中,父亲拿起棍子准备驱赶这个疯妇人。   她转过身,用尽全力奔跑,一边跑,一边拼命地惨叫。   即使到了此刻,她也不懂得如何报复,如何怨恨,她只是痛得全身颤抖,在她的感知中,整个天地,全部世界,也只剩下了痛苦两个字。   她茫然地奔跑,不知要去向何方,只想拼命逃开,或许能躲开这样的痛苦。   大雨在这一刻,倾盆而下。她在雨中飞奔,不知前路何往,也不知道应该逃往何处。   大雨如注,打得人生疼,她却浑然不觉。满天雷劈电闪,胆小些的人都会被吓哭,她却只知奔往前方,一个念头,就这样萌生出来。让雷劈死我吧。   忽然间,眼前一片光明。是啊,还有死亡。这世上的苦难太多,还有死亡可以逃离,当人已经走到绝路之时,还有一条死路可选。   她开始怨恨自己的蠢笨,怎么老早没有想到死呢,却白白活在人世间,多受了这么多苦楚。   她在雨中奔跑,如同一个疯子去追逐雷电。   然而,直至雨止风息,风雷都不曾沾她半片衣角。   她喘着气坐倒在雨水泥泞中,她只是想死而已,苍天似乎连这么一点微薄的愿望都不肯成全她。   不过,世人有许多愿望不管如何努力都无法达成,但若仅仅是想死,就算皇帝老子来了,也是无法阻止的。   她慢慢站起来,慢慢向前走,眼中一片空茫茫,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也许是找一条河跳进去,找一棵树吊上去,找一面墙撞上去,找……   然后,她听到一声惨叫:“不要啊。”   那声音那样凄惨悲壮,吓了她一大跳,那声音就是响在耳边,响在身旁,把她散乱的心神重新拉回来。她一愣神,一低头,才发现,离自己三步远的地上,有一个大大的类似人的物体,在他的身边,有一条野狗,抬起后腿,正准备撒尿。   青姑没想到,她的寻死之路,寻到的,竟是一个人。   青姑记得她在吓了一跳后,本能得双手挥舞,大声叫喊,受惊的野狗,尿还没来得及撒就夹着尾巴,飞快得跑走了。   青姑还愣愣得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耳边听到一声无比庆幸的叹息:“阿弥陀佛,基督上帝,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安拉啊,我终于相信你们都是存在的。”   青姑愣愣得低头,甚至忍不住擦了擦眼睛,终于再次确定那黑乎乎长长的一条真的是个人啊。   那个长黑条居然还对着她笑:“你好。”   黑乎乎满是泥的脸,也看不太出笑容,只是那双眼睛,确实明亮灿然,带着微微笑意。   带笑的眼眸,含着善意的招呼,青姑的一生似乎都没有遭遇过,她呐呐了半天,也没回一句话,怔怔站了一会子,终于忍不住探身过去细看,然后,吓了一大跳,失声尖叫,一只手指定了他,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你还是个人吗?”   那人漫不经心地说:“没事没事,我没事,我只不过遇到强盗被人砍了一身伤,外加从山上滚下来,全身骨头断了而已,我真的没事,你不要害怕。”   那人的声音温和,那人的神色温和,仿佛关心她受惊吓,远胜过关心他自己一身的伤。   青姑记得她也许是奔跑太久而疲累也许是受了惊吓而无力,背靠一株大树,无力地坐了下来,那人开始唠唠叨叨,说自己遇到强盗时如何英勇无畏啊,和恶势力做斗争如何至死不悔啊,和强盗打架的精彩历程说得是惊天动地,他本人的形象更加是光芒万丈,简直让人不敢仰视。   青姑从不曾听过这样的精彩故事,怔怔得越听越是瞪大双眼,就在她几乎忘记她的本来目的时,那人讲完故事,闲闲问一句:“你一身湿地到这里要干什么?”   青姑一愣,然后忽然记起一切,沉沉地答:“我想死。”   “是吗?”那人淡淡地应一声,仿佛她刚才只是在说,我想吃饭,我想喝水一样。   她又是傻了一会儿,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有了些不甘心:“你不问我为什么死?”   “有什么可问的,无非是觉得自己是天下最惨的人,觉得天下没有人爱惜自己,觉得不如死了算了。我遭逢横祸,家产尽丧,亲人全无,投奔无路,自己还全身残废了,我都还想极力活下去呢,偏有人觉得自己最惨,一个连自己都完全不爱惜,不为自己打算,甚至打算杀死自己的人,却要却怪天下没有人关心自己,这种人我见多了。”   “你……不是……我真的……”青姑还记得自己张口结舌地想要争辩,想要说说自己有多苦,然而面对那个人,却什么也说不出,无论怎样,她也没有法子说,她比那人更惨。   而那人,在一片污泥雨水中,无限狼狈,只有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那样肯定得说:“我想活下去。”   她愣愣地坐在树下,觉得心和身同样无力,忽然间把头埋入双手之间,闷闷地哭了起来。   那人并没有劝慰她。   他只是静静得等,等到她哭得累了,才悠悠地说:“你真的知道死亡是什么样的吗?你知道被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黄土之间,再也呼吸不到空气,是什么感觉。你以为你很不幸吗?你知不知道,这世间有许多人,从一出生,就不曾看到过颜色,不曾听到过声音,不能用双脚走路,不能用双手做事?而死亡,是这一切的综合。你有没有胆子来仔细看看我,你知道,被太阳晒成人干却动弹不得是什么感觉,你知道,被陷在阴冷湿臭的脏水污泥中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人死后身体慢慢腐烂,所有的蛆虫开始在你身上生长做窝慢慢把你的血肉啃光是什么……”   “够了。”青姑大叫起来,掩耳颤抖“你不要吓唬我,我要寻死,你吓不倒我的。”   “谁才有空吓你,我只不过是太痛了,想要找个人聊天,分散一下注意力罢了。”   那声音那样平淡而从容,青姑却忽得一怔,迟疑了一会儿,才看向他,半晌方道“你……你很痛……”   耳旁仿佛听到很刺耳的磨牙声:“你试试被人在全身割了上百刀,而且骨头全断掉,外加被雨打被水泡被太阳晒,会不会很痛?”   这愤怒的声音让青姑很羞愧地低下头,觉得自己的确很不应当。她知道他应当会很痛,可是,他表现得这样从容,这样大方,这样浑若无事,于是,旁观者,便很自然地就忘记了他身上的可怕伤痛。   “不用难过,我受伤又不是你的错,要是觉得内疚,就多陪我说说话,我的聊天止痛法,还是有些功效的。”那声音甚至带着笑意“就算你想死了,人死之前做点好事,积些功德,下地狱时,叛官也会手下留情的。”   青姑不知为什么,竟也被逗得笑了一笑,尽管那笑意短促得连她自己都几乎没有查觉。也许是因为第一次有人愿意主动和她聊天,也许只是想在死前做一件好事吧,她真的安心坐在树下,打算和那人说说话。   然后,拙于言词,又不懂如何与人相处的她,只是怔怔地坐着,几次张开嘴,就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可以说什么。   不过,根本用不着她来说,那人已经涛涛不绝地讲开了。从天上每一颗星星的故事,到地上,每一株小草的灵魂,从上下五千年,到满天神佛,无数传奇,这世上,仿佛没有他不知道的,也没有他不愿意说的。   她不知道,自己就这样,怔怔地坐着,听他说了多久,只知道等那人停下时,天色已是一片暗沉。黑暗而空寂的世界让她忽然觉得有些寒冷。她拉紧了破烂的衣裳,站起来呐呐地说:“这个,你……说完了。”   “是啊,说得嘴都干了,也不见你赞一声好。”那人有些没好气地说。   她有些迟钝地点点头:“那我走了。”   “好走,不送。”漫不经心的回答,让她又愣了一会儿。   她要去自杀,他也不劝,他落到如此地步,她要弃他而去,他也不留,这个人真是……   也许是她太笨,自父亲死后,就再未与人相处过,所以完全不懂与人相处的方式,只是在愣了一会儿之后,转身走开。   世界一片黑暗,天地之间静悄悄的,夜风袭来,让人凛然做寒。没有人在耳边絮叨呱燥,二十多年来的冷清岁月,忽然让人不能忍受起来。   她要去寻死,而那人,将在这样一片寒冷中,等死。   她只是一个连自己都救不活的人,当然也救不了一个伤得那么重的大活人。   她一步步往前走,走进黑暗最深处,然后又猛然回转,飞奔着跑到那人身边,大口地喘气。   那人一点也不吃惊,只是在黑暗里,用星子般的眼睛望着她。   她喘息着,断断续续说:“嗯,我家很破……我很穷,没有好吃……我请不起大夫……我……”   “行了行了,如果你想救我,拜托你快点动手,我这人很好说话,一点也不挑。”   青姑继续冲他发愣,又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始动手,把这个高大的,重得要命的,大男人的身体想办法拖回家去。   在横拖竖拉,撞得他满头大包,伤口翻卷之后,那人发怒地咆哮起来,用冷酷的声音,命令教导她用树枝做出了一个临时用的拉车,然后她开始了艰难的负重回家之途。   一路上,听了他无数的唠叨,抱怨,连称他有多么聪明,没有他的话,这么笨的她会如何如何无所适从。   一路上,累得汗湿衣襟,一路上跌倒了许多次。   一路上,那人都没有道过歉,道过谢,反而指责她撞得他头好痛,她弄得他伤口好痛。   一路上,她都在微笑,尽管她自己,并不知道。 第十五章 远客劲节   “容大哥,今天有好吃的。”青姑带着笑容推开门,推门的一瞬间,已经闻到一股极为诱人的香气,而在下一刻,她看到了她小小的简陋的茅草屋中央用几根木棍枝起来的一块木板(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的食物。   认得出来的,有鸡鸭鱼肉,但看起来和村里做的菜完全不同,光是浓郁的香气已让人垂涎不已,而样式也说不出地阅目好看。其他摆着的,大多是她完全认不出的菜式,只知闻起来特别好闻,而看起来,简直全都精美漂亮得让人觉得张嘴去吃它,用筷子戮开它,都是一种罪过。   她愣了一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却飞快地把那个油纸包藏到了背后。   小小的茅草屋中,本来只有一堆供人睡觉的茅草,而容谦住进来之后,她就搭了一块木板床,而今那小小木板床边,正站着一个人。听到动静,回过身来,微微一笑:“这位一定是青姑娘。”   青姑愣愣得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出奇英俊的容颜,还有那极是温和的笑容,不能说话,不知动作。   “在下姓风,名劲节,是小容的好友,听说他遇难,就一路寻他,终于找到了他。这是我特意从京城得月楼订来的酒菜,刚刚用快马运到,一路用炭火保温,姑娘一起坐下尝尝如何。”   那人声音亲切大方,举止温和大度,观之如沐春风,而青姑却只会手足无措地说:“我还有点事,等会儿回来,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不等风劲节回话,她慌乱得甚至没有多看容谦一眼,就逃命一般踉踉跄跄跑出去了。   她并没有跑远,只是跑到家门附近的大树后面,背靠大树,滑坐下来,即使如此,她依然小心地隐藏起她的身形,唯恐门内的人,偶尔张望,看得到她的身影。   她自己小心地,偷偷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小小的,禁不起丝毫风雨的木板门。   那人叫风劲节,那人是他的朋友。   她从来没有照料过别人,然而她一直歇力照顾那个根本连来历都不清楚的男子。他不能动弹,她为他喂饭喂水,甚至擦身洗澡,便溺相援,也不避嫌疑。没有父母教过她礼法规矩,但在村子里长大,做女人的道理多少她还是懂得。虽然所有人都把她当做一个丑八怪,扫把星,她也横着心,不把自己当女人。她也不是不脸红,不胆怯,不羞惧的。只是那人大大方方,毫无一丝难堪尴尬,仿佛男女便是赤裸相对也是平常之事一般。他的说笑无忌,坦然从容,让她渐渐忘了羞畏。   那人叫风劲节,那人漂亮得象是从画上走出来的人,就连容大哥也不如他英俊,可是,只看一眼,她就知道,他和容大哥是一个世界中的人。   她没有钱,请不起大夫,是他用口一句句讲解,一点点说明,她照他的话,去山间无数杂草闲花中寻找,拖着残疾的腿,攀上险要的山锋,采摘珍稀的草药,是她一点点捣药,尽心尽力,是她认真熬药,火候掌握无比小心,是她亲手为他上药,喂他喝药,看他脸上的苍白渐渐淡去。   那人叫风劲节,他长得高高大大,特别英俊,只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他了不起,他就象是路过村子的说书人嘴里的英雄,那些征东扫北的故事中的白袍小将,只是一出场,就让人眼前一亮,所有的英雄事迹都属于他,就是敌国的公主,在战场上也必得要喜欢上他。而他,和容大哥,其实是一样的人。原来,那个黑乎乎,凄惨惨,动也不能动的容大哥,其实是和他一样的人。   她没有钱,他却伤得太重,需要好一些的饮食。她每天走很长的路,去邻村找活做,为了挣钱,男人都不肯做的苦力她做,扛货搬东西,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一个人洗二十几个人的衣服,洗得双手起泡,她闷头去干,为了挣钱,她一个人辗转三个村子,做五份工,为了挣钱,她做得比一头牛还要辛苦,然后用那小小的几枚铜板,买些肉放进他的野菜粥中。   那人叫风劲节,穿的衣服虽然不是亮闪闪,也不特别炫眼,可那样式,乍一看,就说不出地舒服,那料子,她洗了那么多邻村里有钱人的衣服,竟是从来没见过。一定值很多很多的钱吧,就算她还这样继续工作,做足一年,也买不起他身上一件衣裳吧。   她每天做事累得筋疲力尽,白天还要抽时间赶回来,给他换药,喂他吃东西,晚上又抱了大堆没有做完的活计回家,一边做事,一边陪他聊天,用他的话说,继续聊天止痛。她喜欢和他说话,他从来不谢他,仿佛她做的一切都理所当然,他喜欢说话,上下古今,天上地下,没有他不知道的,没有他不明白的,他说话的时候,神彩飞扬,眼中的光芒,常常让她看得错不开眼。她累得太厉害,他就教他一种很奇怪得呼吸方法,不管做什么苦活都这样呼吸,就算睡觉也这样呼吸,渐渐她身轻如燕,力气渐大,做得再多,也不会太辛苦。   有人在门外闲言闲语,指指骂骂,说些野男人的话,她心急口笨,分辩不及,每每在大门前被人骂得想要痛哭,又惟恐让门里的他听到。他却笑嘻嘻招她进来,一张嘴,蹦出如长河直落,听得她眼晕头昏的骂词,让她学好了记住了出门回骂。她瞪眼瞠目,无论如何,学不来。气得他连声大骂她笨到无救,她却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仿佛门外闲人的闲话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忽然发现,原来骂人,竟是一门这么精深,这么有趣的学问。   那人叫风劲节,他是他的朋友,有这样的朋友,他的伤,会治得好吧?   他总是很痛得,虽然他一向谈笑风生,虽然他从不喊痛,甚至在面对她的时候,脸上连痛的表情都没有,可是她知道,他无时无刻不痛得厉害。晚上,他痛得睡不着,却因为她太累太倦,所以,他只装作睡着了。只有在很久很久地清醒之后,他才会偶尔睡过去一会儿,只有在这失去意识的时候,他才会露出痛苦的表情,他才会发出低沉的呻吟。她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伤成这样,还可以微笑,还可以有那样明亮的眼,还可以和她说无穷无尽的话题,还可以中气十足地骂人,兴致勃勃地想要和门外的村人对骂。   她只会在他痛的时候心痛,她只会在他痛的时候束手无策,她只会做一些根本赚不到什么钱的活计,她根本,帮不到他。   而他,救了他。在那个大雨之后的灿烂阳光中,他救了她。在以后的岁月里,别人以为,是她在照顾他,他依靠她而活着,却不知道,是她依靠着他,才能活下去。她贪恋着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眼神,她贪恋着他给她的每一点温暖。   她不是个好学生,他教她认草药,教得嘴皮子都干得冒火,她还是常常采错药,他教她做人要堂堂正正,不可以让人欺负,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敢踩我的脚,我就跺你的脚趾。她吓得面无人色,只会摇头,气得他也只得跟着一块摇头。他让她拿着木棍在地上,照他的话一笔一划地写,就这样教她识字。她学得很慢,到现在,除了青姑这个名字,她也只记得几十个字罢了。   那人叫风劲节,他带来了得月楼的酒菜,得月楼?京城,好近又好遥远的地方,不过村长听说曾从得月楼下走过,然后回来说了又说,说了好几年,那是京城最贵最大最好的酒楼,就是村里最有地位的村长都不可以上去,哪怕从楼下走过,都是荣耀啊。那得月楼的酒菜一定好吃得不得了吧,一定好吃得……   她低下头,看着手中已经冷掉的油纸包,里面包着的,是村人不吃的,已经凉了的鸡屁股。   她慢慢地把头埋在了双臂之间。容大哥,其实,我想要识字,我想要能够跟着你,把所有的字都学会,我想要能认死所有草药,再不会采错药,耽误你的伤,我想要可以象你一样坚强,不管别人怎样说,也可以抬头挺胸面对他们,我想要……   她不知为什么,忽然很想哭,然而她又不敢放声去哭,唯恐让前方小屋里的人听到动静,她甚至不敢让眼泪尽情地流,唯恐一会儿,用眼睛进灰的理由,无法骗过那个聪明的容大哥,她只能拼命用手抱着头,发出一声又一声,压抑到极点的啜泣。 第十六章 妙手神医   “这是个好女子,可惜被你伤到了。”风劲节回眸淡淡看了容谦一眼。   容谦瞪大眼叫冤:“是非曲直咱们要说个明白,明明是你那一桌子酒菜刺激了人,怎么倒怪起我来了。”   风劲节为之气结:“是谁一连上意念通讯就一个劲叫苦喊冤,是谁说天天野菜粥,吃得嘴里淡得要命,是谁哭天嚎地地叮咛,不管是谁来看你一定要带好吃好喝的过来?”   容谦睁大无辜的眼睛:“是谁啊,反正不是我?不是你顺口胡说八道,推卸责任,那就是张敏欣传错话了。”   风劲节冷笑一声:“没空跟你斗嘴,看起来你精神得很,这一桌东西也不用吃了,我早点治好你,早点交差。”一边说一边弯下腰把床头的一个小包袱解开,露出里面一堆瓶瓶罐罐,小刀小剪,还有许多用普通人的眼光看,极之怪异的东西。   容谦精神为之一振,两眼闪光:“带来什么好东西?”   “也就是黑玉断续膏一类的宝物。”   “什么叫黑玉断续膏?”   风劲节斜睨他:“亏你还是每次考试的前三名,亏你还敢自称博览群书。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个很有名的小说家,在书上写,象你这样,全身骨头都断了,用这种药就能慢慢复原。即然我这次带来的东西是可以给你接骨的,叫这个名字,当然正合适。”   容谦不以为然:“管他叫什么名字,能恢复正常就好了。”   “恢复正常。”风劲节冷笑一声“你想得也太美了。”   容谦一愣:“怎么?别告诉我,以我们的科技这点小问题都处理不了。”   “你也别忘了,自从我们的精神力发展到极致,脑电波可以自由游离身体后,人类已经不再浪费时间研究怎么救治受伤过重的身体了,身体坏了,换一个完全一样的就行了,何用费时费力地去治疗,更何况,当我们的精神力强大到极点时,为了配合这样的精神力存在,我们的身体也渐渐强悍,完美,几乎不会受伤害,根本也不需要研究如何医治不会生病受伤的身体。有关肉身伤害治疗的研究已经停顿了许多年了。这还是我第一世当过御医,回小楼后,好玩地使用一切现代手段,配出的古代传说中才存在的灵药。但效用还是有限的,怎么可能让你象重换身体一样,一切恢复正常。”   容谦倍受打击,面色灰败,望着他愣愣问:“那我会怎么样?”   “你身体恢复的状况会比较缓慢,而且就算到了最后,也只是能走能动而已,不能走得太快,跑和跳更不要痴心妄想,至于和人动手动脚得打架,那就更加不用白费功夫了。每逢阴天下雨,身上的骨头就会做痛,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容谦咬牙切齿,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风劲节笑道:“别急,别急,在这里的医疗状况下,我们当然只能做到这一步,但如果可以回小楼的话,有那里的全副设施,应该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让你的身体完全恢复机能。”   容谦即刻眉花眼笑:“那我们赶紧回去。”   风劲节笑着摇头:“你又忘了,我们的思想波虽能瞬息千里,但身体还是肉躯凡胎,照规矩,在这个时代,我们不能使用飞行器,也不能用瞬移装置,要去小楼,就得用这个肉身慢慢赶路,就算骑快马,我从小楼赶到这里,也用了一个多月,你这个身体经不起快马奔驰,要用马车慢慢走,没半年不可能做到。我另有急事,只是顺路来帮帮你,没空陪你回小楼,照原来的安排,是由轻尘过来的。”   容谦神色沮幸之至:“轻尘什么时候来?”   “他那边情况很复杂,估计挺麻烦,轻尘又不能象你这样使用不该有的力量,总之,如果顺利的话,一年半载应该可以过得来,要是不顺利,三五七年,十一二年……”   风劲节笑吟吟得说,容谦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如果不是动弹不得,早就扑过去掐这混蛋的脖子了。   他咬了咬牙,忍了又忍,好不容易忍下一口气,堆出一脸谄笑:“其实,轻尘要忙就由他忙去,但是,劲节你不是已经通过就等着放假拿证书了吗?又何必想不开,非得再陷进来不可,倒是及时回头,早早醒悟,直接送我回去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风劲节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得淡淡道:“你自己放不下,把自己弄到绝境,倒来劝我放下,就算我真的放下一切,及时回头,你真能跟我走吗?”   容谦一愣:“我怎么不能……”话说到了一半,忽然顿住,他愣了会神,然后,苦笑起来。   “青姑的腿和脸,应该可以治得好吧。”   “对我们的科技来说,当然很简单,但你也同样明白,我们是绝不允许对普通人使用超水平科技的,更何况,你认为,她需要的,仅仅是治好腿和脸吗?”风劲节凝视他,淡淡问。   容谦苦涩地笑笑,良久叹息一声,悠悠无语。   风劲节平静地道:“我常常想,为什么我们的考试一定要来这个世界历一遭凡尘,学校这样的安排,究竟是为什么?对于我们来说,生来就拥有悠长的生命,安逸的生活。极度的民主,让权位完全不具吸引力,最好的福利,让财富也失去了意义。有什么,是我们需要追求的,是我们懂得珍惜的。极高的科技,让我们可以一个人过上天荒地老,不会寂寞,不会悲伤,人类可以不必群居,不必互相扶持帮助,完全的自由,让我们无需依恋任何人。偶尔看古人小说,那些烛光晚餐,雨中漫步的闲情,让我们不能理解,只要我们喜欢,所有的云霞雨雾都可以随意操纵,又有什么诗意。不到这里,我们永远不会明白。久旱之后的雨水,如此让人惊喜,寒冷之后的阳光,如此让人温暖。人类的生活,原来可以这样艰难,辛苦,人类的关系,原来可以这样紧密相连,不到这里,我们永远不会明白,守护与被守护,都同样让人感到快乐,不到这里,我们永远不会理解,一个象青姑这样的女子,挺身守护一个来历不明,全身瘫焕的男子,需要多么伟大的情操,又必须付出多么艰难的代价。不曾经历的我们,不会懂得感激,也不会明白,有什么值得珍惜,更不会懂得,人类曾经有过的,勇敢,忠诚,无私等等品质,有多么美好。”   他凝视容谦淡淡道:“我和我,都注定放不下。”   容谦沉默,久久不语。   小小茅草屋内的气氛,忽然凝重了起来。   风劲节却又适时一笑:“何况,张敏欣也建议你不要回去得太早。”   容谦哼了一声:“这种完全没有同学爱的女人,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倒霉,她好看热闹,当然不希望我太早回去。”   风劲节闷笑着摇了摇头:“她只不过说,你的养成游戏,越来越有趣了,事到如今,不玩出源氏结局就回去,那也太可惜了。”   容谦愣愣地问:“什么源氏结局。”   风劲节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的优等生啊,没有知识也该有常识,没有常识也要懂掩饰,真不明白你这么多年的前几名是怎么得来的。”   容谦悻悻然翻个白眼,懒得理会他的胡言乱语。   风劲节却兴致勃勃:“说起来,在这里你安全吗?要不要我临走给你换个地方,知不知道,你的小皇帝在派人到处找你。”   什么叫我的小皇帝?容谦很郁闷地说:“不用,事到如今,他必不能明着找我,只能派人暗访,他大概把我当成什么绝世高人,事了拂衣去,不带走一片云彩那种,肯定会派人往名山大川,寻访世外高人的我,哪里料得到,我就要死不活躲在他眼皮子底下。我倒是更担心,他经此事后,必会起疑,追查究竟。其他几个知情人,看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也许就不想再为我保密,很可能会在逼问下把一切都说出来。”   “说出来不好吗?”   “太伤人了,他会误以为,这么多年,他的一切努力都不过是我的安排,他费尽心机所做的种种,都成了我的布局,偏偏我又成仇人变成了恩人,他不能恨我,不能怪我,可是,又有谁在意,他被打击的自尊,他做过的一切,都变得没了意义,他为了国家,为了皇族所做的努力,甚至无法证明他自己的能力。”   风劲节露出深思的表情:“这就是了,怪不得,他现在为了隐定局面,守护燕国,肯做这么多,为的应该是在你离开之后证明他有能力坐那个位置,有能力保护他的国家,为此,年纪还小,却已经开始考虑大婚了。”   容谦眼神一跳:“大婚。”   “是啊,敏欣一直在关注他的动向,据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说,现在,向他提亲事的人一大堆,有世族,有重宦,有手握重权的地方藩镇,对了,还有秦国也有联姻之意。他身边的太傅也说,若能以联姻稳定国家,未尝不是好事。新君主政,内封后妃,与外封功臣一样,都是大学问,成则有益于国,失则祸患无穷。”   容谦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我希望他成为一个好君主,但若是连自己的生活,婚姻也要牺牲,那就……是我曾做过的事,给了他太大的压力吗?”   风劲节看着他笑笑:“亏你历世在那么多皇帝身边待过,所谓天家无私事,天子是不可能拥有普通人的生活爱情和婚姻的,这也不能怪你。孩子总要长大的,你就别象老母鸡一样念叨了,还是多想一下你自己的事吧。”   容谦还没回过神来:“我自己的事?”   “青姑啊。”风劲节脸上全是不怀好意的笑容“她照顾你这么久,你的身子她看光了吧。对我们来说,这是很平常的,可对于她来说,这其中的意义只怕非常重大,更何况,她与你同室而居这么久,在这个时代,她承受了怎样的压力,以后还怎么嫁人,你都想过吗?”他笑笑,拍拍容谦的肩膀“很久以前的小说里,男主角一遇难,肯定会被美人相救,一来二去,就以身相许来报恩了,有空你也多看看以前的旧小说,真的很有意思。” 第十七章 京郊茶摊   燕京,做为燕国的政治经济中心,富庶繁华,非平常之地可比。随着少年英主亲政,数道善政的实施,各地官员的朝贺,四方诸国的来使,通往燕京的数条大道,更是人来人往,热闹不凡。   经过了长途的跋涉,带着一身风尘,顶着骄骄烈阳,若能个有歇脚之处,让人饮一杯清茶,歇一口浊气,简直就是神仙的享受了。   所以这官道之旁的小小茶摊,竟是生意异常兴隆,几处方桌,总是坐满了来往客人,忙得摊主脚不沾地。   遥遥驻马于高处,望着那小小茶摊,热火朝天的情景,少年原本冰冷的眼神,忽得有了一缕暖意“我记得,以前这一带似乎没有这样的小摊子。”   “圣主登基,屡颁德诏,京郊的农民因为赋税的减免而不再日夜操劳,有了些闲劳力,自然要出来做事。再者如今京城繁荣昌盛,四方来贺,各处官道,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在此处设摊,即可生财有道,又让来往行人,多一歇脚驻足之处,更可显京城之繁荣安定,吾主之德泽万民。”   少年微微抿抿唇,似笑非笑:“靖园,咱们是出来散心的,你就别搞得与君前奏对一般了。”   史靖园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言。   燕凛遥望那一方的热闹情景,忽道:“出来这么久,也累了,咱们也去喝口茶吧。”   “那处人多且杂,主上千金之体……”身后随从护卫的封长清沉声阻止。   “有你这大内第一高手在,有什么人伤得了我。”燕凛长笑一声,头也不回,驱马而下。   封长清眉头一皱,还要阻止,史靖园却低低唤了一声:“封将军。”然后,沉默着摇了摇头。   封长清叹息一声,终于什么也没说,跟了下去。   史靖园凝眸望着那白马上,迎风而驰的少年背景,清眸的眼眸中,有深深的忧虑。陛下,你还是这样,渴望融进天地间最热闹之处,只为驱除你心中的寂寞与寒冷吗?你还是必须眼看着百姓欢快的笑容,百姓安乐的生活,才可以找到,就这样,微笑着,假装快乐活下去的理由吗?   茶摊将近,燕凛翻身下马,牵着马,步行向前。眼睛淡淡扫过已经在眼前的歇脚行人,那些碌碌风尘,掩不住他们脸上的微笑,身上淋淋汗水,反衬出他们眼中的明朗欢快。太平盛世,贤明君主,对百姓的生活,意味着什么?   他无言地微笑,却看不见自己笑容中的酸涩。   隔着好几步,茶摊的主人已经大声喊:“客官请。”   正巧有几个人客人起坐离开,她忙走上前,用力擦干净桌子,恭敬地说:“摊子小,地方浅窄,客官包涵,请坐这边。”   行得近了,才注意到这个摊主竟是个女子,而且走路微拐,想是脚上有所残疾,不过行动倒是比普通人更加快捷灵敏。她抬起脸微笑时,露出脸上触目的青斑。本应该是个让人望之生厌的丑女。但是,她的声音清朗响亮,她的眼睛明净而充满温暖,她的表情,带着发自真心的热情和关切,竟让人生不出厌恶之意,反而感到亲近。   燕凛信手把马缰拴在路边的树上,信步入座,身后史靖园也已赶到,很快坐在他的旁边,封长清却不肯坐,只是执剑守护在他身后。   青姑很自然地打量着新来的客人,那穿紫衣的少年,修眉凤目,即使是微笑,也让人有一种不敢直视的威仪。他身旁的白衣少年,却如春风拂面,笑意温和,令人觉得说不出的亲切。而二人身后所立的黑衣男子,肃然沉凝,叫人见之生畏。   虽说地处京郊,而开茶摊的这几个月,更见多往来京城的贵人,眼界开阔不少。青姑依然感觉,这样三个人,不是普通大富大贵之人可比。就连其他的客人,多少也查觉出不对劲,两三个与那两个少年同桌的客人,竟是手足无措,急急忙忙转换桌位,挤到别处去,而不敢与两人共座。   换了以前,青姑一定会手足无措,心惊胆跳,异常怯场。而现在,她却觉心中一片宁定。   “不管是天子之尊,还是普通百姓,只要持平常心,真心诚意地招待,就算是最好的老板了。”   她还记得容大哥曾经的叮咛,于是,真心地报以微笑,大大方方上前,把擦洗地干干净净的茶杯放好,提壶续水:“路边小摊,只供平常茶叶,怠慢客官了。”   燕凛微笑举起茶杯,置封长清皱眉不赞同的表情于不顾,更不理史靖园偷偷递过来的试毒银针,徐徐饮了一口,神色微动:“好茶。”   燕凛在宫中,什么好茶喝不到,这路边小小茶摊,茶叶再好,总也有限。然而一口茶饮下去,只觉生津释汗,令人烦郁尽消,心胸之间竟是一片舒适,便是皇宫之中的御茶也不能让人有这种感觉。他忍不住好奇地道:“想不到一个路边小茶摊,竟有这样的好茶。”   青姑微笑着答:“客官夸奖了,其实茶倒未必是上好,只是曾经有人指点过我,哪一种茶最适合怯热消汗,扬尘适意,再加上烹茶之时,水的火候把握准确,便能让人有极舒适的感觉了。真要和上等茶来比,我这小摊子上的,自是不值一提。只是因为,官道之上,来往行人,大多是经过长途跋涉,倍觉辛苦疲累,就是京城出来郊游踏青的游人,经过长时间游玩,也会十分疲惫,这时一碗茶饮下去,倍觉生津止渴,舒适万分。说起来,不过是合适的茶,给合适的人喝罢了,倒没什么大学问。”   燕凛闻言不觉大笑:“怎么没有大学问,便是皇帝治国,说起来,也不过是合适的事交由合适的人去做,这便是大大的明君了。如此说来,能烹好茶的人,说不定便能做个好皇帝呢,古人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没准就是这意思。”   史靖园用力咳嗽几声,封长清以不赞同的目光表示自己对此妄论的反对,青姑更是吓了一跳,手里的茶壶差点没脱手扔地上,惊慌地道:“客官千万别开这样的玩笑,皇上是明君啊,我们老百姓都很感激他老人家……”   史靖园一口茶直喷出去,若不是他及时扭过头,就得喷了燕凛一脸。   燕凛则几乎直趴到桌上去,勉力按着肚子,忍笑忍得面目扭曲:“他老人家……”   “是啊,皇上是天子,是神龙转世,帝星入命,就是再小,他也还是老人家嘛,他一亲政就减免了我们老百姓的好多重税,又大赦天下,清查冤狱,还抓了好几个贪官呢。我们全村人的日子越过越好,都是皇上的功德。听说,皇上就要迎娶秦国公主了,常有来往的路人说,以后和秦国结盟,燕国就是最强大的国家,别的国家就不敢随便对我们动兵,我们老百姓就再也不怕战乱,再也不会有人妻儿离散了。皇上这可是积了大德了。我们村里,家家户户都准备了灯笼喜字,只要皇上大婚的消息传出来,不用里正来催,我们就家家门口挂起来,替咱们皇上庆贺呢。”   青姑的话语因为明显的见识不足,而带出乡下人的憨气,正因其憨,方越显朴实挚诚。   燕凛初时带着好笑的表情听,渐渐笑容敛去,神色悠悠,也不知道是悲是喜,良久,方淡淡道:“谢谢。”   青姑恍然不解地“啊”了一声。   “谢谢你的好茶。”燕凛朗声一笑。   青姑温和地笑笑,正要答什么,旁边有人叫加水,她应了一声,就忙过去招呼了。   燕凛长身而起,袖子随意在桌上一拂,抛出个小金锭子,回首对史靖园道:“咱们出来得也太久了,回去吧。”   青姑正在支应几个客人,听得一声呼唤:“泡茶的姑娘,茶钱我们可放桌上了。”   青姑手上正忙个不停,头也没来得及抬,就应了一声。   等到略略得闲,回转身往桌上看时,却是一惊,那金光灿灿的是……   她吓了一跳,跑前一步,一把抓起来,放在眼中,看了半晌,犹觉不能置信,又塞进嘴里,咬一口,牙齿痛得差点惨叫一声。   这种贵重东西,就这么随手往桌上一扔,幸亏刚才那客人占了一个空桌,没有别的同桌之人,旁人一时又没注意,否则还不得让人顺手给取了去。   才几杯茶,就给一锭金子,这也太……青姑一阵发晕,抬眼看看,前方那三人都没上马,拉着马,徐步而行,似乎不时在对答几句,走得也不算太远,要想赶过去把金子交还,可这边却又不断有客人呼叫,不能抛开不理,正自怔愕为难,却听得耳边一声笑语:“青儿。”   青姑大喜,转身道:“容大哥,你来得正好。” 第十八章 相依为命   青姑的人生,可说是由容谦一手改变。   那一日,她原以为,风劲节即来,必然会把容谦接走,又谁知风劲节只留下一笔钱,拜托她照料容谦之后,就要告辞离开。   青姑自己愣愣得望着桌上的银子,然后,忽得一跺脚,在风劲节即将推门而出的一瞬大叫:“你,你就这样扔下他不管,你说他是你的朋友,你怎么能……”   风劲节一怔,回转身来:“你不希望他留下?”   青姑涨红了脸,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就是那么酸涩:“我治不好容大哥的病,我没本事,我希望他好起来,你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人,为什么不带他去求医。”   风劲节惊愕的目光渐渐浮起温暖之意,刚想说什么,容谦却长叹一声:“青儿,我这个废人,到底是连累了你,你也嫌弃我了。”   青姑大惊,急忙回身,连声道:“容大哥,我,我没有,你,你不……不要误会……我……我……”   “我我我,你你你……”容谦大笑起来“人家已经走了。”   青姑又是吓了一跳,追出门来,却见四野寂寂,只是转瞬之间,一个大活人竟是不见了。   她还在门外四处张望,容谦已在里头微微笑道:“这一回,你只好继续照顾我了。”   青姑全身一僵,心头巨震,过了很久很久才感到一阵巨大的惊喜,然而,心中又似乎有什么说不出道不明的复杂感觉。她慢慢地回头,慢慢地走回屋里,慢慢地在容谦身边屈一膝蹲下,望着容谦的脸,良久才轻轻道:“容大哥,你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要走了,记得要和我说一声,别让我一个人,一直等,一直找。”   容谦神色微动,凝视她半晌,然后,才轻轻叹息一声:“傻丫头。”   ※※※   风劲节走了,容谦却留下来了,青姑的生活却没有恢复平静。她迫切地想要修一所不漏雨,不透风的房子,她迫切地需要购买好药材,好食材给容谦补身体。   风劲节留下的银子足够她使用。然而一向赤贫的她,忽然间有了不少的银子,忽然开始散漫地花钱,在这小小的村子终于引来了风波。   当村里的闲汉,跑到门前大喊偷人养汉赚不干净钱时,当村中的妇人把脏水泼到门口,唠唠叨叨说自家辛苦积攒的钱忽然找不到时,当那霸占她父亲财产的表叔,跑到家里来,讨论忽如而来的财富归属问题时,当村长大义凛然,要招她去村中祠堂研究德行时,青姑才发现,这世界比她想象地更加可怕。   她被羞辱,被为难,被伤害,被无数人指骂,被无数人推来搡去,她的说明无人相信,她的话语淹没在一片谩骂声中,然而她依然坚持着,不肯交出银子。那是容大哥的钱,是给容大哥治病的钱。   她一声又一声,无力地抗争着。   而所有的一切,容谦只是冷眼旁观,没有劝慰她一句,也没有为她出过一个主意。   直到那一天,几个村里的壮汉,在她无数声声明那是“容大哥的钱”之后,大喊一声“那个野男人伤风败俗,不知廉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作奸犯科之徒,把他拖来祠堂,好好教训一顿。”转瞬之间,竟是应者如云。   青姑惊慌地大叫:“不要,求你们不要,容大哥生了病。”   没有人理会他,村里年青的男人,都向她那孤零零的小屋涌去,她情急之下,就地抓起一根大木棍子,追过去大喊:“不许你们去。”   然后,是一场震惊所有人的搏斗。在她一个人把十几个男人打得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之后,全村指责她,羞辱她,逼她把来历不明的钱交出来的人,已象潮水一样退去。就连被打者的亲人,也只敢赔着笑脸,小心地,半弯着腰,仿佛随时会跪下一般,尽量不发出声音地,从她面前把伤者拖走。   青姑茫然站在原地,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样发生的,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不理解,这一切,为什么出现在眼前。   “看,很多事,就是这么简单,只要你有足够的勇气,只要你可以去面对,去反抗,这人世间,就没有人可以羞辱你。”容谦的笑声从容,却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青姑惊而回头,看到站在面前的容谦,巨大的欢喜和极至的惊讶,同时冲激得她几乎没晕过去:“容大哥,你好了。”   容谦微笑:“劲节不但是个好朋友,还是一个好大夫,他为我治疗之后,我好了很多,这些日子,你被别人拖出去为难,我就在家里,不停得练习起身,走路,抬手,弯屈手指,这些基本的动作。今天还是第一次能自己行走,而且,你看……”他扬了扬,左手驻着的树枝“不是还需要拐杖吗?”   青姑满心都是欢喜:“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容谦大笑起来:“如果你知道我不是以前那个动弹不得的人,说不定就激不起这股子义愤之心了。”   青姑结结巴巴得问:“我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我怎么能打倒这么多人?”   容谦带着恶作剧成功的心情,放声大笑。他教给青姑的呼吸吐纳之法,可是当世最最高明的内功心法。再加上青姑心性纯厚,心无旁骛,学起来竟是出奇地迅快有效。连睡觉的时候也不知不觉在练习内功。这段日子以来,她虽没学过什么招式外功,但内力已经颇深。自自然然就身强体健,力气大,动作快,反应灵活,感知敏锐。   人家一拳打过来,她看得清清楚楚,只觉得慢,随便就可以躲过,背后有人偷袭一棍。她耳力过人,远远就听到风声,脑子不用转,身体也会有自然反应。人家打不着她,她一棍子打过去,动作比普通人快上许多,让人难以躲避,而力量之大,更足以让一个壮汉受了一击,即刻趴下,在这种情况下与普通人打架,根本就没有丝毫悬念啊。   就这样,青姑在村子里的生活完全改变了。再没有人敢骂她一句,就连小孩子也被大人一再警告,不许得罪那个可怕的女人。   再没有人敢冷眼瞪她,再没有人敢指指点点,村里人远远见到她只会绕路而行,实在不小心在近处碰面了,也只敢点头哈腰笑着给她让路。   侵占她父亲田地的表叔,对外称病,连续十多天,不敢出门一步。   青姑从惊愕,惶恐,到不自在,然而,她没有追着对人解释,没有想办法让人正常接纳她。在这时候,她最先考虑的,只是容谦而已。   没有时间盖新房子,她直接用足够的钱,向较富有的村人,买下他们的房子。称不上多奢华漂亮,但几间大瓦房和一个不算小的院子,无论如何,总比穿风漏雨的破茅草屋更适合病人住。   她开始每天购买鸡鸭鱼肉为容谦补身体,还屡次到城里去,为容谦买精美舒适的衣服和其他生活用品,以及人参等各式补身药材。   然而,她没有为自己买过一丈布,一件首饰,不曾给自己多添置任何东西。她牢牢的记着,这是容大哥的朋友给他治病的钱。她住在大房子里是为了就近照顾容大哥,她与容大哥吃同样的菜是为了不要让他不自在,这已经占了很大的便宜,除此之外,她再不肯为自己花费一文。   而容谦,依然只是淡然受之,从来不劝。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来适应新的生活,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一步步走出去,用自己仅有的左手做事。在普通人看来很简单的事,在他来说,全都无比艰难。   就连最基本的拿东西,他都不得不一次次重复着练习。他用了十多天时间,才能勉强用自己的手拿筷子,以奇慢的速度吃完饭。   他用了二十天的时间,才有办法靠自己的手给自己穿衣脱衣。   他让青姑把家里的大小用具都换成不易碎的木头制品,这样一来,哪怕他的手拿不住,跌落下去,也不会跌碎,他只是艰难得弯下腰,继续另一次拾取。   没有一只手的人,本就比普通人不方便,更何况对他的身体来说,任何平凡的动作都是一种负担。   而他,依然微笑,尽管他在坚持做一些简单的事时,因为辛苦而汗流浃背,因为痛楚,而微微颤抖,但他,依然只是微笑着坚持着,重复着,一次次单调而失败的动作,换来缓慢的熟练,艰难得成功。   青姑常在旁边看着,不觉热泪盈眶,有时哽咽着忍不住阻拦:“容大哥,你不要这样辛苦,有什么事,你吩咐我来好了。”   容谦眉宇间只有明朗的笑意:“傻丫头,我还没有放弃我自己,你就放弃我了吗?”   容谦的进展很慢,但每一天都在进步。当他可以勉勉强强,应付自己的洗漱仪容,也能较自由地在院子里走动时,他开始告诉青姑,一个人活在世上,必须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工作,生活才能有乐趣。   青姑听得两眼迷迷糊糊,晕晕沉沉,这么高等的人生追求,对于前不久还不得温饱,现在又只全心关切容谦身体的青姑来说,太高深了。   最后容谦只好挫败地说了一个最浅显的理由:“坐吃山空,劲节虽留下不少钱,但我身体虚弱,常要用贵重药材进补,将来这些钱用完了怎么办?总得找事做来赚钱啊。”   青姑连连点头:“我去……”   “你还去洗衣擦地,搬搬抬抬,给人做下仆?本村没有人请你,你又一天用上一个时辰来赶路,跑邻村去,赚的钱够买人参一个角吗?”容谦瞪她。   青姑听话受教的低下头,暗恨自己的愚笨,只好用手指死命扯不听话的衣角。   容谦不耐烦地道:“新主亲政,大行德政,天下已有升平之气象,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必是行人往来不绝。这些人风尘仆仆,远行辛苦,如果路边有一口凉茶喝,让那一股冰凉之气泌入心肺,那就是神仙享受了。”   “啊……我……”   容谦懒得听她心慌意乱的话:“去买桌椅板凳,茶杯茶壶,我教你用什么茶叶,如何烹泡,怎样掌握火候,保证你客似云来,收入会比一个普通小地主还要多。”   “可是,我这样丑,又笨,客人怎么会来光顾我的生意,我怕我做不好……”青姑又惊又急,手忙脚乱,慌张不迭。   容谦皱皱眉:“去买件新衣服,买根簪子,把头发束好,自己收拾得整洁俐落,靠自己的劳力赚钱,有什么丑,有什么笨,有什么见不得人。”   青姑一怔,却见容谦眼中隐隐怒气,冷冷瞪过来,心中先是一震,后又是一痛,迟疑了一会才道:“我若天天在外头,你怎么办?”   容谦笑笑:“我这些天是白练的吗?你对我没有一点信心吗?我就真的完全照顾不了自己?”   青姑还是迟疑:“要不,我请个人回家照料你……”   容谦把脸一沉,青姑心中一跳,连忙改口:“你别生气,我去试试好了,不过……”想了想终究不放心,还是忍不住叮咛一句“你一个人在家,要小心才好。”   “知道了。”容谦很不耐烦得翻个白眼,真是啰嗦啊。   ※※※   就这样,官道边,多了一个新的小茶摊。第一天青姑根本无心做生意,总是担心一个人在家的容谦会出事,他饿了吗?他累了吗?他会不会跌倒了起不来。   太阳还挂在天空正中央,她就急急收摊了,容谦毫不客气,骂得她狗血淋头,当天晚上气得连饭也没吃。   青姑捧着碗求了半天,连眼泪也下来了,容谦依旧对他不理不睬。   此后青姑便再也不敢晚出早归了。   开始几天,青姑异常局促,从不敢主动招揽客人,就算有客人来她也畏畏缩缩,答应的声音似蚊子,倒茶的手都会抖,从来不敢抬头看人。   每天捧回那么可怜兮兮的几文钱,还要被容谦冷眼相看,铁青着脸,不理不睬。   不知是因为容谦的冷淡,激发了她的斗志,仰或是,长久的时间,让她慢慢习惯了新的一切。她开始敢坦然应答客人的呼唤,她开始可以落落大方地招呼来往客人。她开始能够坦荡从容地抬头面对陌生人。因她动作里的自然平静,眼眸中的坦然自信,人们眼中那青斑也就不再那样刺目那样显眼。   她的声音渐渐清晰明亮,她的眼眸,渐渐灿然生辉。她的动作越来越熟练迅速,而她的生意,也一日火似一日。   她的茶喝过的人都赞好,喝过一杯的人要喝第二杯,喝过一次的人,第二次经过这里,也一定驻足光临。来往的客人多了,欢声笑语多了,多次光临的老客人熟面孔多了。   她忽然发现,原来她不是扫把星,会有那么多人愿意和她攀谈。原来她不是那样被世人排斥的孤独者,原来天地可以这样热闹。原来她不是一无是处,一无所有的人,有很多老客人,真的开始以朋友的态度来对待她。原来这个世界,如此精彩,如此有趣。每天南来北往的人,操着各种方言,说着各种无比新奇的事,不知不觉,她的视野开拓,她的见识在一天天增长。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人的生活,可以这样多姿多彩,充满乐趣。   每天的出摊已经变成了非常快乐的事,即使不去计算那不菲的收入,只凭这心灵所得,便足已抵偿她的一切劳力。回到家,她总是迫不及待地和容谦谈起今天有什么趣事,有什么特别的客人,听到什么有意思的新鲜事,看到什么异乡外地的好东西。   而容谦只是微笑着倾听。晚上,借着淡淡灯光,容谦从不间断地,教她识字读书,以及一些普通的运算技巧。功课完毕,一起在院子里,吃着她亲自去城里买来的糕点,喝着她亲手烹制的清茶,看着星空,闻着夜色中的草木的香气,闲闲地聊几句,听容谦为她讲天空的故事,星辰的传说。   而当她不在家时,容谦在家里继续他自己的练习,他要自己起床,穿衣,洗漱,这些简单的工作,他往往要做大半个时辰才能成功,他甚至自己做饭,然后带着热乎乎的饭菜送来给她。做一顿普通的饭菜,他需要普通人做五六顿饭的功夫。回家后,打扫整个庭院房屋,然后做好晚饭,等她回家。   这一切普通的工作,因为他的身体原因,使他必须用尽每一分时间,而不得半丝空闲,一点休息。然而,他浑不介意。   每一个夜晚,她回到家,都能看到他满头的汗水,和脸上安然的微笑,而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因这平凡而普通的一切,而急忙低头,唯恐他看到她,在这一瞬,泪盈于睫。   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劝他不要忧劳,从什么时候起,她真的完全理解,他这样做的原因。无论如何辛苦,无论付出多么艰辛的代价,无论做的工作如何平凡简单。然而,以自己的双手,以自己的劳力去完成,不退缩,不逃避,不畏难,不忧苦,永不放弃自己,永不放弃生活。   容谦从没给她讲过一句这样的大道理,然而她看在眼中,便记在了心上。   于是,青姑更加努力地工作,小小茶摊,竟然客似云来。她的收入,有时高得她自己都不相信。茶钱虽然有限,客人太多,不断叠加,倒也不少。更重要的是,来往京城的人,有很多富商或贵人。就算普通百姓,也大多是中等人家,颇有些家资。燥渴之际,得饮甘泉,心中舒畅。摊主又温和热情,招呼周到,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于是赏钱不知不觉就日日多了起来。出入京城的富商,或来往京城的官员,这些人一旦出手,数目总是不小的。   青姑竟渐渐有些小富气象了。然而,这些她凭自己劳力赚来的钱,她还是不肯乱用一文。她不买姻脂,不添首饰,最多会在容谦不满地唠叨两句之后,去扯几尺粗布做新衣裳。   她小心地把她的钱积攒起来,夜深的时候,一个人悄悄的地床上,用容谦教她的计算之法,算自己一共有多少钱,估计以后又能赚多少钱。   这些钱,将来都是要留着备用的,可不能乱花。   容大哥那样了不起的人,将来,总有一天是要走的吧。如果他要走了,我要让他知道,我也有钱,我还能干活,我还可以生活得非常好,我要让他高高兴兴放心地走,不要为我牵挂,为我操心。如果……   如果……他竟然可以不走,那么……以后还会需要很多补品,如果有机会,我还是要找最好最好的大夫给他治伤,这钱一定要留着,再说将来……将来说不定,还要帮容大哥娶一房媳妇,好好置办呢。   她一个人,偷偷地想着,偷偷地微笑,然而,在夜深的时候,眼泪洒在枕头上,没有人看得到。第二天,她又绽开快活的笑容,用爽朗的声音和容谦说话,高高兴兴去出摊。   生活就这样继续着,出摊,卖茶,收茶钱,得赏钱,然而,从来没有哪一次,得到的赏钱会这么多,这么贵重。   青姑怔怔得望着手里的一绽金子,这实在是太贵重了,让人不安,让人不敢就这样收下,正自惶恐之际,她听到了容谦的呼唤。   是了这是容大哥每天来送饭的时间。   她大喜之下转身说:“容大哥,你来得正好。” 第十九章 当面错过   “容大哥,你看,那位客人的赏钱居然是一锭金子,这赏金太重了,我当不起,你帮我追上去还他吧。”青姑一手指着正在渐渐远去的燕凛等三人,一手举着金子,同容谦说明事件原委。却没有注意到容谦根本没认真听她说话,只是眉头紧锁,望着那三人的背影,低斥一声:“白龙鱼服,真是胡闹。”   青姑光顾着说话,只听容谦喃喃说了句,也没听清楚,只啊了一声:“你说什么?”   “没什么。”容谦回过神,那金子从青姑手中接下来“你也真是想不开。人家钱太多,带在身上累得慌,你帮他分担一点就不成吗?一点助人为乐的精神都没有。你不乐意我乐意,我留着多买几两人参也是好的。”   “啊!”青姑有些傻傻地张开嘴合不上,显然对于容谦这样急功近利,贪财要钱的行为,感到极不理解,且极不接受。   容谦却没心情解释,信手推她一下:“还愣着干什么,有客人在叫呢。”   青姑怔了一怔,回过神,才发觉有三四个客人在喊添茶。她向来不善于应付奇变,即然容谦把金子拿走了,她便也不再多想,不再多管,转头应了一声,便忙着招呼客人去了。   容谦低头看看手上的金子,翻转过金锭,看到背面烙的“宇内呈祥”四字,又是叹气摇头,真是个不解事的笨皇帝,大内御用的金子,都有记号,怎么就敢这样随便在民间乱扔,史靖园到底年少,封长清总还是个老成人,怎么也由着他胡闹。   忽得心中一动,若有所感,他猛然抬头,见正前方,那三个人之中,已有一个霍然转身,幽亮的眸子,无巧不巧,与他对撞了个正着。   ※※※   离了茶摊,燕凛等三人牵马徐行,慢慢往京城而去。   燕凛突然道:“再过半个月,乐昌公主就要到了,让内府做好准备,不可有丝毫怠慢,公主一到,大婚之事即可进行,靖园你记着要通知礼部,现在就要开始操办。”   史靖园微微一怔:“皇上你决定了。”   “新任秦王的女儿都送上路了,难道我还能让人把她再送回去,再说,这场联姻对我们两国都有好处。”燕凛冷冷一笑“我刚刚亲政,虽说容相给我留下了名将铁军和充足的国库,但要真正统服臣子之心,还需要时间。容相弃位之后,我大燕失了震慑诸国之人。那些虎狼之邦未必不欺我年少,觊觎我大好河山。我大燕虽不惧强敌,然纷争若起,兵连祸结,死伤遍地,受苦的都是百姓。”   他轻轻一叹“刚才,你已看了那么多笑语,那么多快乐,做为君主,难道我不应该守护这份安宁和自在吗?”   史靖园黯然无语,或者是那茶摊上的热闹欢快,或者是那小小摊主一席无心之言,才终于让一直犹豫不定的君主,做出了决定,然而不知为什么,他不觉得欢乐,只感到悲凉。   “与强秦联姻,结守望互助之盟,断四方虎狼之心,对我大燕,有益无害。而秦国……”燕凛冷笑“三王子还在楚国征伐,先君就倏然暴死。新任秦王甚至不等自己的三弟赶回来奔丧就急忙登基。秦国最精锐的一支军队握在秦旭飞手中,半个大楚国也在秦旭飞治下。新任秦王,忙不迭地发诏书,所有楚地之事,皆由秦旭飞自决。分明是把被攻下的楚国赏给秦旭飞,秦国不从中取一文一毫,只求秦旭飞不回国争夺王位。这位新皇上,对自家的三弟,怕得可是厉害得很呢,就是如此,犹觉不足,把自家的妹子女儿纷纷嫁往诸强国,父丧还没有过,就赶着办喜事,为的就是联结各国,巩固势力,打消秦旭飞回国的念头。”   史靖园苦笑一下:“所以我们这边还没答应,他就急急忙忙把自家女儿送上路,真是把堂堂强秦的脸都丢尽了。”   燕凛淡淡笑笑:“此人虽不堪,到底是强秦之主,非普通小国可比。秦旭飞虽是天纵英雄,但楚国局面至今依然混乱未定,他也未必抽得出身回国,再说此人若真是天纵豪杰,自有大心胸不同凡俗。于其回国,兄弟相煎令得秦国政局混乱,平白给他国可乘之机,倒真不如凭一已之力,另创一番崭新天地,惊世基业,方不负大好男儿,七尺之躯。”   “所以……”   “所以,新任秦王的宝座,十成有八成可以坐得稳,与秦联姻,是让燕国更加安定繁荣的上上之策。”   他们二人专心议论这一场主宰燕国运程的婚事,没有注意到封长清一直若有所思,竟是从头到尾,一语未发。在他们交谈正酣时,看似不经意地回头,向茶摊望了过去,然后,眼神一凝,再也无法移动。   从走近茶摊,看清青姑之后,封长清就一直感到惊奇不解。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可是她一呼一吸之间,间隔极长,倒似有极为深厚的内力。他一直小心地注意青姑的举动,尤其认真观察她的双手,虽然那手上因为做过太多重活而满布厚茧,却无论如何看不出练过功的迹象。   他身负皇帝安危,自是不敢懈怠,只得暗扶剑柄,立在燕凛之后,只要稍有不对,即刻便能出手。此时虽随着燕凛一齐回城,心中想起青姑那奇异的呼吸节奏,倒底不能放心,情不自禁,便回转身去,想要多看一眼那奇怪的摊主,却万万想不到,这一眼入目,看到的竟是多时不见的容谦。   二人目光一触,彼此都是微震。   眼看着封长清眼中绽放的狂喜,容谦的眼神却是微微一凝,然后,唇边绽开一缕笑意,对着封长清摇了摇头。   封长清微微皱眉,眼中流露求恳之色。   容谦却依然微笑,徐徐摇头,神色说不出地坚定。   封长清同他对视只短短一瞬,眼中的终于流露释然之色,他尽量自然地转回身,不着痕迹地跟随着燕凛和史靖园的步伐继续往前走。   燕凛皱着眉头,虽然谈的是婚姻之事,脸上却不见喜色,神色倒有些悲怆,似是为着生命中某些永远逝去且不能追回之事,感到痛楚。   而史靖园也是满脸忧色,注意着燕凛的喜怒。   二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虑情绪中,竟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封长清转头,震动,回眸的一系列动作。   封长清也是心中坦然,倒没有丝毫抱歉的感觉。他固然希望容谦可以现身,但即然容谦不愿意,他也不欲强逼。在他心中容相对他屡有大恩,岂能相强,更何况,容相之能,高深莫测,他即不愿现身,若强行点穿,只怕他随时都会抽身离去,从此无踪可觅。如今他即徘徊京郊不肯远离,想必是不能放心皇上,依然要就近守护,即然如此,何不就这样一切如旧,以后有空,再偷偷前来相访。相信容相即在京师之侧,便是国家有什么纷乱,陛下有什么灾劫,他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有了这种想法,欺瞒君上他自然是欺瞒得心安理得,绝无半点心虚情怯。 第二十章 昨是今非   容谦站在原地,看着燕凛毫不知情地向前走去,远方高大宏伟的皇城,衬着蓝天白云,在这无限青山之间,倒也遥远美丽得如同一幅画。   身旁却是热热闹闹说说笑笑,真正的凡尘人烟,俗世风华。他转眸,看着青姑忙前忙后,时不时抬头冲他一笑。额上带着汗水,脸上全是满足。   远去的是他的昨天,身畔的是他的今天,什么该放下,什么应珍惜,难道,他竟会不能分辩?   他抬头,看着浩浩长天,笑了一笑,然后转身,向前走去,在前方,有着他的家,他和青姑那并不大,却很温馨,并不奢华,却很自在的家。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燕凛漫步前行,神思悠悠,轻轻地问:“靖园,听说,乐昌公主才刚满十三岁,对吗?”   “是。”   他点点头:“她到京城时,我若忙于朝政,记得提醒我拔出时间去探望她。她毕竟还那么小,就抛父别母,远离故国,来嫁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子,想来心里也不好过。”   他的眼神,郁郁伤怀,不象是少年所能拥有:“所谓王子公主,在国家命运之前,也不过如此,我和她,其实并无分别。”   史靖园低下头,小声地应:“是。”不知为什么,心中一阵悲凉。与他一起长大的皇上,什么时候,已经可以这般体贴地为人着想。那样飞扬的少年时光,却偏生如此地心细如尘,为什么,他却只觉得难过。   燕凛轻轻地笑一笑,尽管他的笑容全无欢娱之意。他决心,不论那年幼的秦国公主相貌如何,性情如何,他都会好生善待她,照料她,保护她,即决定娶她,就要尽丈夫的责任,尽管他自己,其实也还只是个大孩子。   曾经,有一个人,在临别的时候,要他做一个好皇帝,做一个快乐的人。   他虽然无法再得到快乐,至少,可以做一个好皇帝,可以保护他的国家,他的子民,保护他身边每一个人吧。他曾那样地粗心大意,他曾那样地自以为是,他曾那样只会自怜自伤自怨自叹,却从不为别人着想,以后,再也不会了。无论如何,他都不愿再失去身边任何人,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让身边任何人为他受委屈,被伤害了。   因为失去得太过重要,所以才要倍加珍惜以后的一切。   他抬头,看茫茫苍宇,用这个姿势,掩饰那倏然潮热的眼睛。   今后,他再也不会快乐,但他发誓,他一定,一定,会做一个好皇帝,所以……   他闭上眼,有些凄凉有些悲伤,有些自嘲地笑一笑。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容谦在往前走,现在他已经可以不用木棍或树枝当拐杖了,但是,他行走的速度比普通人慢上一倍有余。   燕凛在往前走,或许想要享受生命中所剩不多的逍遥,所以他不骑马,也不疾行,就那么信步而行,慢慢得往皇城而去。   容谦知道燕凛在后面,他知道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到他,只要一出声,就可以唤住他,然而,他依然前行,从头到尾,没有回过一次首,没有发过一声呼唤。   燕凛在往前走,走向他的京城,他的皇宫,他的牢笼,他不知道身后,有一个他用整个生命想要追寻的人,正在远去,所以,他也不会回头,无心回头。过去的一切,早已无法挽回,他能做的,仅仅只是极力往前看,往前走。   就这样,两个人,向两个方向而去,尽管行走的速度都那么缓慢,却终究渐行渐远渐绝迹,直到任何人再回首,也都再也看不到对方的身影,对方的踪迹。   这个时候,秦国新王登基不过三个月,三王子秦旭飞攻下楚国京城生俘楚王仅有四个月。曾经显赫一时的大楚国,正处在大大小小军队势力的割据混战中,百姓苦不堪言。   这个时候,年少的燕国新君才刚刚亲政半年有余。   这个时候,离方轻尘为了救傅汉卿而把整个天下,无数国家,搅得纷纷扬扬,离容谦和燕凛再次见面,还要等很久很久。   半个月后,秦国乐昌公主入燕。又过月余,燕主大婚,封秦国帝姬乐昌为后。一年之后,燕凛在五个月内,先后册封四名妃嫔,皆为秦国地方诸候,朝中重臣的小妹或爱女。   两年后,燕宫中又先后有三名普通宫女幸承恩露,封为贵人。   然而在主政的第三年,大臣依旧例提起选秀事宜之后,燕凛却颁昭全国,誓言有生之年,绝不行每隔三年,即于民间选秀之事,以绝扰民之行。   此一前所未有的诏书,转眼传遍诸国,这位少年帝王的异行,成为后世史人,无数难解的谜题之一。   而此时,天下已因方轻尘而纷乱不休,诸国局面为之一变。燕凛才终于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见到了相别多年,却日夕不曾有片刻忘怀的容谦。   只是昨夜旧梦,今朝新生,往事历历,前尘渺渺,未来的路,再也没有人可以看得清了。   且容天下篇之结束语   小容的故事,也同样远未结束。或许真正要到数年后,他与燕凛重逢的时候,故事,才算刚刚开始。   关于小容为什么不和燕凛相认的问题。他不是不原谅皇帝,除了凌迟有点痛,全身经脉寸断有点惨,他有时候也会郁闷一下下,但他从来没有真的怪过皇帝,所以也就谈不上原谅。他没有去相认,只是觉得没必要。现在的他,武功全失,还丢了一只手,而且连正常人的普通动作,都做得非常艰难,他算是一个一级残废。而一个古代士代夫的朝堂,残疾之人再有才华,也是不能列身其中的。他觉得自己对皇帝没什么大作用了,没必要相认。而且也不愿意去和皇帝相认,听他痛哭流涕地内疚认错。他是托孤之臣,他现在已经教出了一个还算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皇帝,他觉得任务完成了,就不想再躬恭尽瘁下去了。   两人以后的故事,也要到风云际会篇才会真正展开。 第三部 碧血汉卿——魔主上卷 第一章 史上最倒霉的魔教教主   暮色阴沉,断崖森然。险峰奇峻,虬枝纠结。   这处不知名的断崖仿佛已在这郁郁暮色中,沉寂了千年万年,从不曾被红尘所惊扰。   唯余巨石苍松,青苔枯枝,伴着雀鸟雄鹰,共对浩瀚天地。   直到这一年,这一月,这一日,那一声,震天长啸,穿云裂石。   又仿佛,千万年的等待,只为这一刻惊醒,万千年的沉寂,只为这一瞬的惊雷。   “哈哈哈哈,我终于练成神功了。”   “从此这后,天下地下,谁能是我敌手。”   “武林?江湖?正道,名侠?你们这些伪君子就此看着我杀戮天下吧。”   “哈哈哈哈……”疯狂的笑声在群山间回荡“从此之后,我将纵横天下,再无一败。”   随着大笑之声,山石塌,大地陷,群鸟惊飞,雄鹰飞避,仿佛天地万物,都为这一刻的煞气所惊震。又似人间生灵,都已感觉到,人世间,注定不可避免的一场杀戮。   如果,不是……那忽然而来的……   或许,江湖的未来,真的会,只剩一片血海。   然而,从悬崖上猛然掉下的一团黑影,让一切就此更改。   笑声愈发雄劲:“好,这是上天赐我的试功之物。”   卓立崖底的高大男子,一头雪白的长发遮尽了容颜,一身锦衣,也因长年处于崖底,而染尽脏污,他抬手一掌,遥遥向那自天上跌下来的人影劈去。   劲风起处,崖底巨树,无不枝断而叶绝。   魔教之主,当今天下黑道第一人,狄绝的名字,足以止小儿夜啼。当年血战连场,武林各派高手尽折,才好不容易把魔教势力,赶往穷山恶水之地。而这位黑道第一高手,受辱之下,竟只身远循,不但天下正道人物,不知他的下落,就连魔教弟子,亦无法联络到他。   没有人知道,他为报大仇,一个人在这断崖之底,闭关二十年,苦练魔教威力最大的天魔大法。至今日九转功成,他深信,就算再遇上天下正道联手围剿,他也足以轻易应付。此刻他满心大恨,又是满怀激动,恨不得即刻重入红尘,再起杀戮,令得江湖自此流血千里。   值此之时,断崖上竟落下一个人来,以这位盖世魔尊的性情,自是要将这当成第一个试功之人的。   他就这么信心满满,信手一挥,满以为,此掌下去,来的就算是当今正道的武林盟主,在他苦练而成的天魔大法之下,也会转眼被劈做肉泥。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事,就此发生。   半空中那人手忙脚乱,手舞足蹈,惊呼连连,偏偏又无巧不巧,在被他一掌击中的一瞬,也一抬手,与他手掌对个正着。   就此,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天下第一魔功的强大内力击出,竟如泥牛入海,转眼无踪,倒是那人掌中真力如潮如海,惊涛骇浪,不可抑制,不能断绝,甚至无法稍稍抵挡。   狄绝甚至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惊愕,只是闷哼一声,整个人被弹飞出去。   在二人双掌一交的这一瞬间,整个崖底,猛烈得震动起来,大地无由裂开长达数丈的可怕缺口,断崖之外,山下的小村庄,都震觉到了震动,淳朴的村人只当是地震,惊慌得四处奔逃,可没想到,这样的震动,仅只一下,就再无声息,惊魂未定的村人们怔愕很久,才敢回到家中。这一次莫名的剧震,从此成了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相关的理由,想出千千万,甚至在后世,人们可以听到无数种版本,由神仙,妖魔,鬼怪,因为种种原因而引发奇特地震的美丽传说。   然而,在那一刻,断崖底下掉落的人,砰然跌到地上,然后被巨震扬起的灰尘蒙上头脸,整个人立时灰蒙蒙一片。   他扎手扎脚爬起来,想也不想往前冲。一边被灰呛得剧烈得咳嗽,一边努力奔向狄绝跌倒的位置,一直扑到他身边:“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骑马打瞌睡,我不该稀里糊涂由着马乱走,居然跑到断崖顶上了。”   他一只手扶起狄绝,拼命为他抚摸胸口,替他顺气,一只手,努力地四下挥舞想驱开灰尘,完全没有注意到狄绝,直愣愣看鬼一般的眼神。   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就算当今天下,武林榜上,前二十名高手,联手把内力合在一处,也绝对不可能一击把天魔神功完全打散。这是什么人,这到底是什么人?   “不过,说真的,你也有点错啊。你跑这练什么天魔大法啊?你不知道天魔九转而百劫吗?天魔大法,九死一生,随时都会走火入魔,经脉尽毁的。而就算大法练成,也需要沉凝定气,慢慢把修出的惊世内力和自己的身体完全融合起来,这其间,如果受到反震,天魔之绝大力量,反冲自身,那是神仙难救啊。你练成了就练成了,赶快找个地方打坐定气去,干嘛大吼大叫吓死人的。我的马被你吓疯了,在山顶把我从马背上直颠得掉下悬崖。你又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掌打过来,我当时也不知道你在练天魔大法,一不小心也就接了你一掌,这下好了,你死定了,我可怎么办才好?”那人急得又是跺脚,又是大嚷,又是唉声叹气。   狄绝的眼睛还在发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是谁,他是狄绝,是魔教之主,是天下第一魔头,是十一国的通辑犯,是天下正道的公敌,是所有正人君子的噩梦。就算死,也应该是轰轰烈烈得战死,就算死,也应该是死在正道的围剿之下,就算死,也应该顺手带走十几个正道高手的性命,再惨再不象样,至少也要死在正道苦心积虑的阴谋下,绝不至于因为某个白痴骑马打瞌睡,不小心让马跑上悬崖而死掉。   被反震的天魔劲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他的身体剧烈颤抖着,脸色已青白得不似人样,他死死抓住那人的衣襟,声音颤抖地说:“你是什么人?是谁指使你来的,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练功的,你们如何知道天魔大法初成时,不可反震,为了成就你这身内力,正道废掉了多少高手?你们这阴谋是什么时候定的?”   那人很郁闷得说:“我说的是真话,你怎么都不信啊。我真是不小心睡着了,让马自己跑上这来的。我的内力本来就天下第一,有什么奇怪,天下只有我没练过的武功,没有我不知道的武功,我与你掌力一交,一感觉到你的真气流动,气机运行,就知道你练的是什么功,功力到了第几重了。可惜我的内力运用还不灵活,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及时收敛所有内力,避免你受反震。不过,我们先说明白。我承认,你的死我是有过错,但你也负有一半的责任,不能全赖给我的。”   狄绝全身因为受真力冲撞而剧烈得颤抖,他的牙齿也咯咯直响:“你到底是谁?”   那人想,这个可怜人真的要死了,看,连牙齿都哆嗦成这样了。他是绝对想不到,这也许是魔教之主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呢。他诚恳地说:“我叫傅汉卿,不小心害死了你真是对不起,不过,因为这是误杀,而且,你自己也要负一定的责任,所以,我想,理论上,我是不需要偿命的,当然,如果你需要补偿,有什么要求,你提出来,我尽量为你做到。”   狄绝猛然一震,一口气喷了出来,而拉住傅汉卿的手,却倏然用力:“你的名字里,有一个汉字?” 第二章 死不瞑目   外人从来不知道,自从开山教祖狄飞死后,魔教已经有近七百年,没有真正的教主了。每一代外人所谓的魔教教主,其实都只是魔教诸王中的天王,以代教主的身份,行教主之职。每一代的魔教教主,都必须改姓狄,都必须容貌酷似当年的开山教祖,代教主的职位,不过是为了报答他们为教祖传嗣的功绩罢了。   为什么会订下这样诡异的规矩,在漫长的岁月流逝,一代代相传的叮咛中,真相已不可考了。魔教最高层之中,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有朝一日,魔教会迎来一位真正的教主,那人名字里必会有一个汉字,那人必有一双清澈得不染半点尘埃的眼睛,那人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   除了这三点相同之外,又相对生出无数传说,那人必会有何等神奇的力量,出众的智慧,神祗般的能力,种种设想,种种故事,已传至匪夷所思。   而真正可信的,也仅限于魔教七王才知道的真相,仅仅是,只有符合那三个条件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真正的魔教教主,而这个规矩,是从开山教祖之时,由第一代天魔八王以铁血之律,天魔之誓传下来的最大教规,凡犯此规者,不论职位高低,必受教中一切至惨刑罚。   然而,七百年的岁月流逝。忠诚,信念,随着真相,也都渐渐消逝于时光中了。   在魔教高层看来,传说,也不过是传说罢了。   不是没有过符合那三个条件的人出现。只不过,都往往会在最快的时间内,因种种意外而死去,当然,不管如何追查,肯定是查不到天魔七王身上的。   魔教上层的权利争夺也从来没有停止过,甚至有人利用这久远的传说,初代的铁律,而故意制造符合那三点条件的人,以求掌控大权,而所能引发的,也不过是另一场残酷的权力争斗罢了。   对于狄绝来说,那个每一代天王口耳相传的故事,也几乎被他遗忘了。几十年的岁月中,也曾想过,如果在他任内,那个人出现会怎么办?而最后能想到的答案,从来只有一个字“杀!”   然而,在这一刻,在他生命即将消逝的这一刻,猛听到一个“汉”字,竟是动魄惊心,他愕然睁大眼,死死得盯着烟雾中由迷朦而渐渐清晰的脸。   然而,他能看见的,却只有一双眸子,聚集他全部注意力的,看入眼中的,也只得这一双眸子。   清澈明净,不染红尘。   那么多的烟雾中,仍会有一双这样清明的眼。   那样烦人得唠叨着,却还保持这样一双,清净的眼。   从悬崖上跌下来,一掌打死一个人,却依然有一双这样清澈的眼。   狄绝忽然间一阵恍惚,这样的眼眸,在他的人生中,可曾遇到过,这样的明净清澈,万丈红尘,三千世界,也沾染不得半点,便是稚龄幼童,也少见这样的纯净。   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使他不得不抽搐着更加用力地抓住傅汉卿:“你答应过的事,是否一定会做到?”   傅汉卿微微一怔:“是啊,我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的。”   “好,我要你答应我……”   “是继承一个庞大的家业,还是一个神秘而强大的门派,或是替你管理一个大宝藏?”傅汉卿有些好奇地问。   狄绝闷哼一声,努力睁大眼,失声道:“你怎么知道?”   “这很容易猜啊,这么高的悬崖,一个看衣服和头发,就知道有很多年没离开过的练功者。”傅汉卿长叹摇头“说起来,真不能算我害死你。谁叫你这么老,还要跑到悬崖底下闭关练功呢。根据我的经验,在悬崖底下好多年,练一身武功,然后跑到外头去,报仇啊,大显身手啊,名动天下啊,外加娶一堆老婆啊,这事,不是没有,而是,必须由年轻的,英俊的男人做,才有成功的可能性,一个老头……”   傅汉卿用力摇头“一个在悬崖底的老头,而且长得象你这样……”   这时,烟雾已经渐散,狄绝的容貌已隐约可见。苍然的白发染满污泥,遍布皱纹的脸,述说着,他生命中每一点艰难和辛酸,脸上三道长长的刀疤,和七八道不知因何原因浮起的肿块,不但让他本来的容貌完全被毁,更加使他的形象,狰狞恐怖,如地狱中的魔鬼。   “最大的可能,就是守在悬崖底下,等着一个掉下来的年轻人,然后把你的内力全送给他,自己变成人干,或是,忽然间非死不可,于是在断气之前,把自己那无比强大的家族啊,帮派势力,或是某一个非常非常大的宝藏送给莫名其妙掉下来的年轻人。”傅汉卿抓抓头“你已经没内力可以送我了,那当然是送个什么帮,什么派,或是什么宝藏给我。”   傅汉卿说话是很诚实的,所以当狄绝一口血喷过来时,他一点也不觉得是自己把人生生气吐血了,只是忙着给他拍背抚胸:“你有什么要送给我快送吧,我看你撑不了多久了。不是我不救你,实在是,我已经想尽了我知道的所有知识,好象天魔大法走火入魔,真气反震,真的是完全没救啊。所以说呢,练什么不好,练这种破烂功夫干什么啊……”   “破烂功夫……”狄绝想努吼,然而眼耳口鼻已经一起溢出鲜血来了。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却已经被气得连伤心难过都忘掉了。这个骑马都会打瞌睡,打到马儿上了悬崖而不知道的白痴,居然敢说,天下第一魔功是破烂武功。这人到底知不知道,有史以来,黑白两道,天下各国,共有一百三十八为绝顶高手,修练过这项奇功,其中七十九人走火入魔而死,三十二人失败,武功尽废,剩下仅有几个练成的,也不过是练到第六重,就难有寸进。他是唯一一个九转功成,练到第九重大成境界的绝代高手。   这个说话都语无伦次的白痴,还敢嫌他老,嫌他丑。当年我狄绝,还不是年轻英俊,风度翩翩,如果不是被正道陷害,我现在也不过五十岁,走出去,照样光彩照人,迷死一堆男人和女人啊。要不是为了练魔功,我至于象八九十岁老头这么老吗?我一身的伤痕,包括脸上三道伤痕,和因中毒而留下的永远无法消褪的肿块,哪一处旧伤,不是一场可歌可泣的战役,哪一道伤,不代表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对江湖上的男人来说,每一处伤口,都是足以宣扬的他英雄事迹的证据。都是足以让后世江湖中人,津津乐道,传颂向往的理由,你居然还嫌这嫌那,看不上眼。   他气得两眼突出,牙齿再次咬得咯咯响,恨不得把傅汉卿的肉一块块全撕下来:“你,你说得是,你害死了我,就应该替我把本来我要做的事做完。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不能告诉别人,我是被你打死的。”   傅汉卿有点感动地说:“你怕你的亲人或下属找我报仇?”   “我呸,我纵横天下,一世英雄,要让人知道,我被你这个骑马都不会骑的白痴给弄死了,不但我,就是我教历代祖师,七百年的面子,全丢光了。”狄绝用尽仅有的力气一声怒吼,立刻满天飘飞血沫沫。   傅汉卿吓得猛往后退。狄绝失去他的扶持,整个人往后又是重重一跌,脑袋正好撞在硬硬的石头上,发出咚得一声响。   傅汉卿连忙又扑过来,扶他起来,一看,果然,脑袋后肿起一个大包。他手忙脚乱得替他揉,口里又是一迭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幸好,这时,狄绝已经顾不得生气了,只是喘息着说:“你就说,正道探出我的所在,在我练功的紧要关头,聚集了几百个高手来偷袭我,我在这里和他们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大战,因为练功受扰,走火入魔于前,又中毒药暗算于后,才重伤而死的,你说,是你救了我,这样,大家都会承你的情。”   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锦囊,递给傅汉卿:“这是,教主信物。”   傅汉卿信手接过,打开一看,忽得一怔:“你是修罗教中人。”   魔教原名修罗教,源自于创教始祖血修罗狄飞。教中密传的武功,大多都是狄飞所留下来的,这其中包括天魔大法,但几百年前,第九代代教主狄靖手中,魔教曾遭过一次浩劫,许多典笈神功都散失于天下,天魔大法就是其中之一。可是这等神功,就算被无数人抢过,看过,在此之前,却没有一个人练成过。   而傅汉卿也因此并没有因狄绝练成天魔大法,而在第一时间,想到他和魔教的关系。在他打开那小小锦囊,低头一看的瞬间,狄绝觉得自己在明明看到,傅汉卿脸上似乎有什么,极为奇异的表情,然而,他定了定神,注目再看,却又见傅汉卿的神色和刚才似乎又并无半点变化。   是伤得太重了,眼花了,还是四溢的烟尘太多,难免会看错些什么。   狄绝略一犹疑,忽得全身剧烈震动起来,七窍同时喷出大量鲜血,全身百脉,无不痛极。他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临了,他惊慌得用力抓紧傅汉卿,想要大喊些什么,却再也无力说出一个字了,一张口,涌出来的,只有浓浓的,无穷无尽的鲜血。   他心中满是惊痛,不,不,不,他还没有交待完,他还有很多事要告诉这个白痴。   他没有说过,教中总坛在哪里,象这种骑个马都能不小心跑上悬崖而不自知的白痴,他找一辈子也找不到啊。他没有说过,总坛附近有多少生死陷阱,这人只怕离着总坛还有老远,就死得连骨头都找不着了。他没有说过,教中诸王勾心斗角,各怀心机,这个笨蛋毫无防备,手捧教主信物,贸然现身,必会有数不清的危难,天知道会不会被人卖了还为人数钱。   还有,江湖正道,视魔教为异端,只要他一不小心暴露自己是魔教之主,必会引来无数杀身之祸,这个白痴明不明白这一点。   还有……   还有……   还有,很多,很多,他都没有来得及说。   这人虽白痴,毕竟有一身不可思议的内力,并对武功有着匪夷所思的了解。如果给他机会,也许他真能如传说中那样,给魔教一个新天地,他真是天命中,唯一可以成为真正修罗之主的人。他真可以让修罗教扬眉吐气,再不受正道压迫。   他有一双清澈的眼,他的名字里有一个汉字,他说,他答应过的事,一定做到。   但是,无论如何,他必须活下去,他必须在做到那一切之前,先活下去。   狄绝努力瞪大眼,死死盯着傅汉卿。他多想,用尽他的一切,去换取说几句话的时间。然而,他再不能说出一个字来了。   傅汉卿见他七窍鲜血狂流,却还死死扯着自己不放手,双眼大睁,满是绝望与痛楚,心里多少也有些难过,他自是不知道狄绝的心意,只道他是没得到自己的答复,微微迟疑一下,终于下了决心:“你放心,我的确不想做修罗教的教主。但是,你的死亡,我也有过错。人必须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所以,虽然不愿意,我还是可以答应你,只是,我不能说谎,也不会说谎,我最多不告诉他们你是怎么死的,却不能对他们说瞎话。”   他很诚恳得说完一番话,却见狄绝还是死死瞪着他,只好叹口气,低下头,凑到他耳边,一字一断,字字千钧地说:“我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的。”   狄绝又是一阵剧烈得抽搐,身子猛然一挣,然后,重重地倒下去。   傅汉卿伸手扶住他,轻轻一探,知他已气绝身亡,却仍是死死瞪着眼,眼中依然是绝望焦虑和痛楚。   傅汉卿很困扰得抓抓头,唉,我已经答应他了,他为什么还是死不瞑目呢,我看起来这么没信用吗? 第三章 九重天王尊   死亡海没有一滴水,那是一片茫茫无际,沙的海洋。仿佛永远不会停息的狂风,永远飘遥不定的流沙陷坑,连空中的秃鹰,都会远远避开这一片沙漠中的死亡之地。   相传,在那死亡海的最深处,有最美丽的绿洲,有美玉雕成的宫殿,黄金铺就的走道。有无数仙人般美丽的青年男女,永远饮着美酒,享受美食,轻歌曼舞,过醉生梦死的生活。   然而,在沙漠中艰难生活中,苦苦挣扎的人们,曾无数次因向往那美好的传说而前往死亡海深处,然后,就此永远地把生命葬送在那沙漠中最险恶的地方。   也曾有从遥远地方来的强大武者,他们拥有超人的力量,为了访寻传说中死亡海里,无数的黄金美玉而前往沙海深处,人们往往要等到很久之后,才会偶然发现,一两具被流沙和狂风带出来的骨骸。   死亡海,绝对的死亡之地,绝对的静寂之地,只是……如果长居沙漠的人知道,在这么大的狂风下,死亡海的沙丘里,居然有人在好整以暇地说话,一定会感到无比震惊。   “又热又闷,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换班的那家伙怎么还没来啊?”   “稍安勿燥,就快到了。”   “真是没意思,这地方安全到简直让人厌烦,安静到,一点乐趣也没有,好端端的,怎么还要我们增加巡察时间,和禁卫班数。咱们这地方,谁能进得来。”   “你也不算算,到今天为止,就是教主失踪二十年期满之日,照规矩,将会选出新的天王,然后通传天下,一年后,教主再不归教,我教就要奉天王为教主了。”   “这倒是,这就是未来教主的登位仪式了,加多点警戒倒也应该。不过,我教八王,除修罗王一直空置,大明王从不现身,其他六王,有五王的正位大典都极之隆重,为什么天王这未来教主的正位大典却只在最隐密只有诸王能进的九重天举行,一个观礼的人都没有,就更别提隆重和盛大了。”   “天知道呢,没准是有什么绝世秘笈啊,或是绝顶秘密的要交给天王,不让别人看到吧,毕竟人家可是天王,是未来的教主,谁知道会有什么最神秘最庄严最不可思议的仪式呢。”   “说得也是。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即然天王是未来的教主,他的正位大典,其他诸王都应该很重视吧。大明王一向神秘倒也罢了,为什么连大鹏王,夜叉王他们,都不回来参加仪式呢?”   “这种上头的事,我们这些下头人哪里知道,诸王身份贵不可言,我们就别指手划脚讲一说二的了,安点心,做好我们的事就行了。”   “可是,我就是不明白……”   “你哪那么多不明白?咦……”   “怎么了?”   “你看,那是谁,这么大的风沙,怎么还敢到死亡海来?”   ※※※   今日,是魔教教主狄绝失踪刚满二十年。依天魔旧律,诸王之位,不可永远空置。新一任的天王,即将正位。然而,出乎所有魔教教徒的想象,举行正位大典的魔教禁地九重天,即没有黄金为砖,琉璃做瓦,也不曾有美玉铺地,珍珠镶灯。即没有繁花万朵,也没有美酒千坛。即不见数不清的武功秘笈,也没有看不完的名刀宝剑。   在美丽的魔教总坛天外天里,九重天却不可思议得荒凉而冷寂。四周都是冰冷的石块,看不到一丝绿色。极广大的一片空旷中,只有一间极大极大的屋子,和屋外,许多平平无奇,却仿佛一直沾染着鲜血的普通兵刃。   日已正中,九重天里一片静寂。   那间大屋之外,齐齐站了二十人,相同的灰布衣衫,相似的英冷眉眼,相若的冷悍表情,相近的漠然容颜。   在他们之前,静静站立一位葛衣老者,身量修长如苍松峻拔,面容清逸,双手捧一把样式古拙的长剑。   在他们之后,却静静立着一个彩衣女子,手捧七宝瑶琴,唇边似笑非笑,容颜之美,竟令得烈阳失色,成为这一片空寂之间,唯一的亮色。   老者目光扫视众人,然后沉声道:“狄九。”   “在。”一人排众而出。声音和面容都同样冷漠无波。   “经过一个月不间断的比试,你是所有待选者中,最强的一个,从今天起,你就是新一代的天王,而其他人,将成为影卫,从今之后,没有主人的吩咐,永远不可出现于人前。”   “是。”依然是冷淡而漠然的回应,成为魔教最有权力的人,成为未来的魔教教主,却依然不会让狄九的脸上,有一丝波动。   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们这些影子的待选者,就失去了喜怒哀乐的权力了吧。那间大屋里,本来住了五十个面容酷肖一个遥远传说中人的孩子,而能活到现在的,也不过二十人。刀枪棍棒,暗器毒药,火器陷阱,从没有一刻停止过学习,每隔两个月的酷刑承受训练,让人尝尽人间一切痛苦,却又巧妙得不伤到人的筋骨。每隔三个月的大比武,失败者面对的,从来只有死亡。每隔四个月的任务测试,上天入地,百般难题,失败的人,甚至哪怕受伤稍重,不能立刻继续参予训练的人,唯一面对的,也只能是死亡。   他们可以完美地笑或哭,完美地指挥一场战争,完美得完成一次刺杀,然而,他们很久以前,就已经忘记,什么是完全的欢喜或痛苦了吧。   狄九静静站立在众人面前。一个月的比试啊,这一个月中,多少场生死相搏,多少次陷阱暗杀,在一起长大,一同学艺的人,他们互相攻击,互相杀戮,睡梦中会有一刀袭来,吃饭时,随时防着剧毒伤人,没有一刻安心,没有一刻停息。胜者逃出生天,败者永沦地狱,尘世变幻,莫过如此。   一个月之后,他们每一个人都面无表情,腰杆笔直地站在这九重天中,谁会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伤痕遍体,谁会在意,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用意志与痛苦做战,苦苦挣扎着,不肯在高贵的龙王和乾达婆王面前倒下去。   “传说,天王是司雷之神,这一把是天王专用的雷霆剑,前代天王弃剑失踪,现在,你是他的主人。”老者慢慢递上宝剑。   狄九静静地接过来,神色依旧冷漠得出奇。   “从现在开始,你是天王,你有权利为你自己取一个名字,而不再是只拥有一个数字代号的影子。”老者微笑“你想叫什么?”   “我叫……”   一阵阵纷乱的铃声乍然响起,如纷乱起伏的波涛,久久不息。   那美丽女子秀丽的眉梢一挑,竟掠起几许英气:“有陌生人向总坛而来。” 第四章 惊铃来异客   铃声清越,时轻时重,时长时短,竟似永无断绝一般。九得天中,三位魔教至高之王的神色,竟似被铃声牵系,隐约生起变化。   “对方只有一个人?遮着沙漠中最常见的挡风的布巾,所以看不见容貌,只能约略估计是个年轻人。”   “骑一匹又瘦又弱的老马,却能越过漫长的沙漠和最强的风沙。”   “他好象完全认得路线,这么大的风,沙漠上眼都睁不开,可他一丝一毫也没偏离过,正对着我们这边过来。”   “暗哨的弟子扮沙盗攻击他,才一靠近他,就被震飞老远。”   “风沙中马行得很快,转眼就过去了,被震飞的弟子好象听到他在说什么对不起,不过,应该是听错吧。”   美丽的女子笑吟吟一句句重复那铃声中传递的讯息,只是说到这一句时,脸上终有了抹不去的愕然。   就连那身登天王之位也不见喜色的狄九,也微微挑眉。   敢闯死亡海天外天的人,一是不知死活,二是自寻死路,三,应该就是武林正道大联盟,天下高手大联合,高举打倒邪教的所谓正义大旗,自以为是地冲进来吧。那一人一马,还可以勉强解释成艺高人胆大,可是把人震飞之后还一迭声喊对不起,这个,估计,应该,是听错吧。   老者神色微沉,相比年青人的轻松,做为经历过二十年前的血战之后。唯一活到现在的老一代魔教高层,他绝不会轻视任何威胁到教派的事。   这么多年来,天下正道,毁灭魔教之心,无日无之,若不是有死亡海的天然屏障,若不是,教中总坛,外人无法得知,若不是有最好的机关守护,他们绝不能安然而退,休养生息到如今。这么多年来,时时刻刻防备着正道的大举进攻,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狄绝失踪,教中以他为长,他苦苦支撑,直到新一代的孩子们渐渐成器,可以各归王位。各领职责。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在天王继任之日,再有任何变故。   “不管他是谁,就算进了死亡海,也渡不过莫愁林。”老人沉定的话,仿佛是死神的宣判。而在场,没有人会对此有异议。   莫愁林中,几多愁。   在莫愁林,哪怕是一株树,一根草,一朵花,都可以杀人夺命,偶尔吸进风中吹来的一丝花粉,无意中被荆棘刺破皮肤,都足以让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更不要说,那能自动把人卷往吸干的吃人树和食人花,更不要说,那无数经过训练的毒蜂毒蛇和毒蚁。   身上不佩戴专门的药物,就连魔教中人,也不敢在莫愁林出入。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然而,老人的话语刚落,铃声就变得无比急促起来。   美人脸色一变:“怎么回事,所有的毒物都不靠近他。他穿过莫愁林,倒象是走在大街上一般轻松。”   狄九微微吸气,握紧掌中雷霆剑。   老者眼中已有隐隐风雷动:“就算过了莫愁林又如何。天外天前还有一条隔世路,只能通过那条路,才能从万丈红尘,走进这天外之天。而那条路没有人过得了。”   美人微笑:“不错,第九代代教主狄靖,结怨于天下,却也在那之前就为我教谋下退身之路,他倾全教之力,或携或请或绑,搜罗了世间最好的机关圣手,暗器高人,在那条无比漫长的隔世路上,做出这世上最巧妙,最不可测度的机关。直至今日,也没有人能造出更完美的机关了。当年我教浩劫,残余教众,就是退入此间。武林盟主领一千名各派高手冲进来,在那隔世路上,就死了一大半,最后只得含恨退回。二十年前,我教大难,又是靠这隔世路,这得延续教中命脉。那隔世路中机关之巧之险,便是我等,进进出出,也需万分小心,行差踏错半步,说不定,便也死得不明不白了,又何况一个外人。不管那人是什么来路,也断断过不了隔世路。”   她这里美目盼兮,巧笑婧兮,一番话说来,自是有极美的风姿,原本沉肃的气氛也为之一阵轻松,眼看着老者眼中渐渐有了笑容,狄九僵硬的神色略有缓和,银铃再次急响不绝,那么响亮的声音,那么急促的节奏,竟似要把天地都震彻了一般。   在场众人,同时色变。   美人失声道:“这不可能。”   老者面如土色:“他能踏隔世路如平地,他好象比我们都熟悉每一处机关,一举手一投足,绝无半点差错,竟似轻轻松松,闭着眼,吹口气般地过了关。”   狄九眼中杀意渐起:“一出隔世路,便达天外天。”   “我教弟子,此刻必已倾力出动了。”美人淡淡说完一句,脸色已是异样紧崩,只凝神听那铃响之声。   铃儿震得无比疯狂,美人纤紧已紧紧勾住琴弦,声音低沉:“无人可近他身三尺之内。”   铃声长时间不断剧烈得震响,系着无数铃铛从外伸入天外天的索子,终于发出崩得一声,断了开去,无数铃铛,随着一声最巨列的大响之后,纷纷落地,刚才满天满地满环宇的铃铛声,转眼消逝,再无声息。一如这九重天中,似乎也已安静得,连呼吸和心跳声都已不可再寻。   美人慢慢抬头,容颜冰肃如霜雪:“我们的天外天方圆共五里,九重天在最中心,以他这种前进的速度,要冲到这里来,估计用不了半个时辰。”   “或许根本用不了一柱香。”老者声音苍然,却隐隐有杀伐之气。   仿佛是在回应他这句话一般,远远传来一声长啸,穿云裂石,排空驭气,声闻十里,久久不散。   老者振衣而起,也是朗然大喝:“天龙八部众,给我截下。”   这一声喝,竟是轰轰浩浩遥遥荡荡传出去,整个天外天,无一人,不听得清晰入耳。   狄九眉锋轻动,魔教资历最老的九霄神龙王,已经调用了他部下最精锐的队伍截杀来人。   然而。   仿佛只过了短短一瞬,那啸声排山倒海,劈山破浪,竟是已在一里开外了。   美人俏面生寒,喝道:“我倒要看看,来的是何方神圣。五音九宫部,给我拦住。”   她纤指一抹,一缕琴音,破空而起,清越峻拔,却又满是杀伐之声。   狄九沉定心声,潜运内息,以抗拒琴音带来的杀伤力。   瑶琴一响,九宫动,瑶琴二起,五音生,乾达婆王部下,宫商角徵羽五部兼九宫精锐,闻音而动,扑杀来敌,不死不休。   然而,一曲瑶琴尚未息。长啸之声,倏起倏落,却又飞扬雄劲,竟似已在近前。   狄九面沉若水,来敌已至九重天外,再不容他坐视,他只低低喝一声:“杀了。”   十九道人影同时向一个方向掠去,十九个最顶尖的高手,十九个和魔教新任天王,在一起成长,一起学艺,一起精受磨练的魔教精英,必将尽一切可能,以一切手段,只求杀死一个人。   然而,众人身影乍起,就看到了一幕让人不敢相信的画面。   那是一道由上百人组成的浩浩荡荡的龙卷风。上百个人,手拿各式兵器,身不由己,手舞足蹈地被带动着向九重天冲过来。只因为人群中间有一个人在飞奔,他一人飞奔,产生的气势,却带动上百个想要杀他的人,不得不跟随着他,一直往前跑,甚至没有力量,没有机会,逃脱他气机的控制。   这种打斗方式,这种进攻方法,不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甚至连想,都没有人想到过。   老者和美人全都满面惊愕,竟似怔在当场。   而十九个影卫却连惊愕都来不及,他们是影卫,不得主人允许,不得在人前露面,如今见一下子冲进来这么多人,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迅速退步转身,把影卫专用的铁面具戴在脸上。只这一耽误,他们已错过了攻击的时间。   那冲进来的人终于立定,随着他的站定,强大的气流倏然烟消云散,原本被带着一起往这里冲的人,失去这股力量的控制,无不是东倒西歪,收不住桩,有人跌倒于地,有人踉踉跄跄,有人晕头转向,有人两眼冒金光,再无一个人顾得上攻击敌人了。   那人喘了口气,一脸喜色对着这边大叫:“你们能在九重天,应该是能做主的人了,可算找到你们了,这里竟没有一个讲理的,见面就喊打喊杀,咱们有话好好说嘛。”   他一心一意要讲道理,可惜没有人想和他好好说。   至少狄九绝对不想,对方带着上百个人,声势浩大冲进来的这一瞬,他就知道影卫不能第一时间动手,他也不多想,翻腕拔剑,雷霆剑出,剑起雷霆,已是身随剑走,一掠而近。   剑光掠处,雷光起,那正在说话的人一怔抬头。剑风呼啸,已将他脸上那用来遮挡沙漠风沙的布,给完全掀了起来,露出他年轻的容颜。   傅汉卿一心一意想讲理,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完,劲风已至眼前,他一抬眸,忽得一怔,剑光里,那一张脸,何其熟悉。   是多少年前,那张脸,在灿烂阳光下,美丽桃花旁,微笑着对他说过什么,然后把他送到别人手里,任他被涮尽血肉。   又是多少年前,那张脸,在明月星光下,对他微笑,拉着他喝酒玩闹,然后,把他所有的内力都吸尽,一点点,夺走他每一分生命。   到如今,还是这张脸,还是这容颜,一剑经天而来,追魂夺命,绝不容情。 第五章 乾达婆王名瑶光   在后世的无数传说中,魔教教主傅汉卿的武功,被传成了一个神话。尤其是他突然出现在魔教总坛,以一人之力,轻而易举闯进集天下正道之力尤不能攻破的天外天,其中种种神奇的武功,因为历代的传说,和后世诸人的种种想想,已被传得强大到如同神祗一样了。   传说中他可以一跃百丈,传说中他一声长啸,声闻百里,甚至千里,传说中,他一掌可以撼山震岳,随便跑一下,就让大沙漠里刮起龙卷风。   当然,一代又一代地传说,一代又一代地渲染,就算是个普通人,也会被无限夸大神话,何况,当年那初入天外天的傅汉卿,表现出来的,的确是无比惊人的力量。   所以,几乎没有人相信,傅汉卿其实根本不会什么武功。   他只不过是内力天下无双,外加通晓这人世间,所有与武功有关的知识罢了。而且他性子懒散,最讨厌打架这种需要花精力时间的事,所以一向对所有的麻烦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然而几世的经验告诉他,你不找麻烦,不代表麻烦不找你,光内力好,却不会打架,只怕不容易应付麻烦,于是,他找尽所有的武功知识,找到一种,比较轻松,不需要太费力就可以练成的上好轻功,很心不甘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地花了点时间练。   所以,除了内力和轻功,傅汉卿什么武功都不会,真要打架,如果不用内力伤人,没准他连街头泼皮都打不赢。但他有轻功,打不过可以跑,有强大的内力支持,几乎没有人可以追得到他。所以,这一世的十几年岁月,虽说偶尔也碰上过几次麻烦,但都被他一个跑字诀给轻易解决掉了。   可是,莫名其妙在悬崖下打死魔教教主,不得不负起责任,替他管理整个修罗教,这个天下最麻烦的工作,让世上第一懒人,痛不欲生,悔不当初,暗中恨了百八十回,啊啊啊,我怎么就那么没用呢。怎么骑会儿马,也非得打瞌睡不可呢。   当然,不管傅汉卿心中有多少怨闷,但言出必行这一点好品质,还是值得敬佩的。   或者说,也不能算是什么重信重诺,只是在傅汉卿的认知中,答应过的事,应该做到,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不理解,不能明白,不能接受,人,其实是可以把自己说过的话,当成放屁,讲过就算,完全不放在心上的。   所以,来到天外天,闯进死亡海,这一次,再也不能遇事就跑,反而要往里冲。那么多人拿刀拿剑地冲过来就砍,傅汉卿即不能跑,又不会打,心里一着急。灵机一动,忽然往前猛冲,同时把体内无比强大的内气以逻旋方式散发出去。   他那天下第一的内力全力发挥出来,再加上他这急跑的速度,形成了一个人形的龙卷风。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会被卷入其中,失去身体的控制权,身不由己,被他带动着走。如此强大的劲风,如此诡异的做战方式,让这些悍不畏死的魔教教徒都纷纷走避,唯恐一个躲闪不及,又成为被卷进旋风中的人。   有些人躲在远处,拿弓持弩抽暗青子,外加吹口哨,弹怪琴,驱虫呼兽,然而,整个龙卷风,以傅汉卿为中心,四周全是魔教弟子,所有的攻击打过来,就会先一步伤及这些人。   就在魔教教众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攻击之时,傅汉卿就这么一直大叫着往前冲。   当然,在他强大的内力下,一声声大叫,也响得吓死人,这也就是在后世,被传得玄之又玄的,声震十里,百里,乃至千里的长啸了。   傅汉卿知道这些小弟子们,即做不了主,也无法参予教中高层决策,没准连教主的最高信物是啥样子都没见过,要讲理,必须直接见到高层,而魔教的高层,有极大可能会在九重天中。   于是他就这么一路冲进九重天,见到果然不出所料,九重天里站着一堆人呢,一看样子,就知道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张三李四,而是重要人物。他松了口气,笑嘻嘻说了句:“有话好好说。”   然而,显然没有人愿意同他好好说话,所以才有了那天外飞来的一剑寒锋。   然而,傅汉卿也只怔了一瞬,立刻把手一伸,正对上刺来的宝剑。   灿然的光辉,刹时间,耀花了每一个人的眼,而一股奇异的清凉气息更是将以傅汉卿为中心,方圆三尺之内,完全笼罩。   “且慢。”   “住手。”   两声呼唤同时响起,一苍老,一清柔,却同样急促而紧张。   然而,根本没待他们发出声音。在那光华乍现的一瞬,狄九已是剑势一转,擦着傅汉卿的脸颊斜斜削了过去,正在飘落的面巾被剑风裂为两半,却不曾伤及傅汉卿一丝半毫。   呼啸剑风中,两片断裂的面巾随着狄九飘逸矫健的身姿徐徐落地,露出傅汉卿的容颜来。   他有一张极英挺俊美的脸,唇边又似带着一缕笑意,观之可亲,在任何时候,都易让人心生好感。然而,这个时候,根本没有人注意他的面容。所有人都只紧紧盯着傅汉卿掌心那一颗放出灿烂光华的明珠。   狄九眉头微皱,剑势一涨,剑尖已指在傅汉卿咽喉之上:“你这颗珠子可是……”   “没用的东西,全都给我滚出去,自己到刑堂领责。”苍颜白发的龙王忽得面现怒容,发出一声暴喝。   那些身不由己被傅汉卿带进来的人手忙脚乱连滚带爬地飞快退走。   美丽的乾达婆王微微一笑,回首道:“你们也累了一个月了,歇着去吧。”   十九个影卫静静站了一会,直到狄九点点头,才各施一礼,转瞬便已消失无踪。   乾达婆王微笑:“不愧是影卫,天王上任还不到半个时辰,已经能够在第一时间,确认,谁的命令,才是最重要的了。”   “并非不敬诸王。”狄九淡淡道“只是我们从小就必须谨记,影卫的主人,只能是教主与天王。只有在天王与教主都不在时,诸王才能代行管理之权。”   “我没说他们不敬啊。”乾达婆王笑颜如花“我这不是为他们能守住本份而大加赞赏吗。”   “狄九,瑶光,你们够了没有。”龙王隐含怒意的一喝,终于让两个人暂时止住口水官司,他凝眸看定傅汉卿:“请问,你手中这颗,可是我教天魔珠。”   傅汉卿点点头:“是啊,这就是天魔珠。”   狄九剑锋一紧,傅汉卿只觉得咽喉处凉气直透心头。   “你从哪里得来的?”   “你们教主给我的。”   瑶光点头:“怪不得你出入莫愁林如同上大街那么简单,天魔珠可驱天下毒物,自能保你无碍。”   龙王面容一紧:“教主现在在哪里。”   “他死了。”   什么?三人都是一怔。等了二十年,好不容易等到那个不负责任死老头的消息,想不到竟然只一个死字,就让他们二十年来,满肚子的火再也没处可发泄。   然而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傅汉卿的下一句话,差点让魔教三王一起趴地上去:“他把天魔珠给了我,让我来当教主。”   “你胡说。”狄九一剑挥下,决无迟疑。   好在傅汉卿动作也不慢,飞快往后一跳,到底逃过一剑,只是咽喉处,却还是有血丝溢了出来。眼看着狄九还要挥剑,他急得双手乱摇:“我们有话好好说啊。”   “狄九你住手。”瑶光一掠而近。瑶琴一伸,架住狄九一剑“兹事体大,没问出端详来,此人杀不得。”   “他这样胡说八道,拿颗宝珠,就敢说来当我们的教主,你还能容他。”狄九眼中有隐隐怒意。   “那倒也未必。宝珠是从创教之始,就传下来的教主信物,除教主之外,无人可以佩戴。教主即将此物给了他,没准是真属意他当教主。”瑶光看向傅汉卿,微微一笑“说起来,那老头眼光不错,这小哥,长得,倒极是俊俏的。”   狄九冷哼一声:“不过是他一面之词,也许是他害死了教主,抢了宝珠,再来这里招摇撞骗。”   “那他如何知道总坛的所在,怎么知道死亡海的路线,又是如何走过隔世路的。”瑶光对傅汉卿柔情脉脉地一笑“俊俏小哥,这一切是不是教主告诉你的?”   傅汉卿迟疑了一下,这才说:“修罗教的总坛在死亡海中天外天,隔世路的每一道机关如何趋避,这些,的确都是修罗教的教主告诉我的。”他从来不说谎,他也不会说谎,但经过数世历练之后,他至少学会了,如何在不说谎的情况下,误导一下其他人。毕竟,他没有说明,告诉过他这一切的,到底是第几代教主。   “你瞧,果然如此。”瑶光笑望狄九“只凭他能轻松走过隔世路,就该相信,他真是教主选中的人。你总不会认为,那老头会被正道中人捉住,严刑逼供,然后把这一切全招出来吧。”   狄九无话可说,就算他与狄绝没相处过多少日子,也该知道,依那位的性情,若非他心甘情愿,绝无可能把如此重大的秘密告诉旁人。   二人争执之时,龙王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这里,才沉声喝问:“教主是怎么死的?”   傅汉卿摇摇头:“对不起,我答应过他,不把他的死因告诉任何人。”   “语焉不详,遮遮掩掩,如何可信。”狄飞抓住机会,又是一剑刺来。   “明摆着有秘密不说出来,而不伪词以饰,这也是一种坦荡。”瑶光娇笑一声。瑶琴动处,连挡狄飞数剑,飘身退到傅汉卿身旁,冲他无限柔情地一笑“俊俏哥儿,我帮你。”   狄九脸都气白了:“你这个看到略整齐点的男人就发疯的花痴。”   “总比你这口口声声骂人家是骗了,其实不过是一心想保住自己教主之位的伪君子强。”瑶光冷笑“我就是看不起你,又怎么样?”   或许是被揭穿心事,狄飞脸色大变,怒喝一声:“我先杀了你。”身形跃起,如鹰击长空,一剑刺来。   龙王眉头紧皱:“你们疯了,教中正适巨变。你们还闹内哄。”他袍袖一拂,人已一掠而近,一掌拍来,意欲分开正要缠斗的二人。   傅汉卿也急忙跳起来喊:“你们别打架,听我说……”   然而,这一次,依然没有人听他说话。狄九那刺向瑶光的一剑,忽然微乎其微地一偏,以比刚才一剑凌厉十倍的威势,正刺向瑶光身后的傅汉卿双眉之间。   同一时间,瑶光一声娇笑,掌中瑶琴七弦皆舞,一弦飞卷如丝,缠向傅汉卿掌心的天魔珠,一弦紧崩如剑,直刺傅汉卿的心口,一弦如同会拐弯一般练到傅汉卿背后射入,另有四弦,分击傅汉卿的咽喉,胸口,小腹甚至下阴。琴身也在此时一震,一大篷暗器一齐射出,有的即劲且疾,有的角度刁钻,有的方位诡异,有的暗器能在人体炸开,有的上面淬满巨毒。且不论这些暗器的诡异和威力,只是这么近的距离内,贴身的暗器攻击,就算是天下第一高手,也无法全部接得住。   更何况还有狄九那要人命的一剑。他剑刺瑶光时,傅汉卿全无防备,而等他这一剑临时改招刺向傅汉卿时,剑尖与傅汉卿的眉心,相距仅半尺。就算是傅汉卿再想自救,也断断来不及。   更何况,这时,魔教资历最老的高手,已是遥遥一掌,汇集平生之力,毫不留情地袭至。 第六章 白痴与伪君子   在外人看来,魔教教主,自然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生杀予夺,言出法随,没准还动不动把自己的手下又打又杀,以表现自己有多么威严多么强大多么了不起,在传说中,所有的邪道魔头,大多都是这么残暴无情,而又可怕的。   然而,即使是在魔教内部,也只有高层才知道,教主的权威其实很有限。   原本从初代以来,每一代继位的都只是代教主,身份不正,并没有过于强大的权限,诸王对教主有节制之权,代教主违背教规,或做了过份的事,诸王都是可以加以干涉的。   特别是第九代教主狄靖,倒行逆施,迫害诸王,想将教内权利集于一身,对外,又横行霸道,结下无数仇怨,几乎给魔教引来灭顶之灾,自那之后,教中规矩又有了极大的更改。为防历史得演,教主的权限被进一步缩小。如果没有诸王的同意,教主甚至无法调动诸王的亲卫下属。而身为最高的修罗八王之一,对教主的意见都有权置疑,只要有三王保持相同意见,就能否决教主的意志,而只要有四王起来号召,就可以召开罢免教主的大会,只要有五王意思相同,甚至可以让教主宝座换人。   在这种制度下。别说傅汉卿只是拿了颗珠子来,哪怕狄绝从地里爬出来,护着傅汉卿回天外天,指着他说,这是我选好的下一任教主,其他诸王,都完全可以不搭理。   开什么玩笑,教主传承是天大的事,自初代以来,就有铁律,修罗诸王,谁不曾在教祖灵前发下天魔血誓,绝不违背世代相传的诺言的。代教主只能在做为影卫培养的容貌酷似教祖的人当中选择。   当然,时隔无数年,所谓的初代铁律,也不过是个场面上比较可以说得过去的理由。骨子里最大的原因是,魔道中人,容不得旁人来分薄他们的权力,容不得陌生人轻易进入他们的势力范围。   开玩笑,就算是皇帝老子金口玉牙,也不能随便抓个人就下旨让这家伙当太子,朝中的臣子还不得跟你玩命得谏谏谏。   就算是象名门正派那么厚道,掌门传承,也一样要问大多数人的意见。换个不认识的阿三阿四,拿着掌门信物,上门说,我来当你们掌门,估计就算最厚道,最讲道理,最看重师徒尊卑的门派,也会有人跳起来大发作吧。   何况魔教从来不把这一切放在眼中。对于曾遭受正道多方压迫围剿的魔教中人来说,不管傅汉卿说的是真是假,这么一个来历不明,实力高深莫测的家伙,忽然冒出来要当教主,绝对是重大的威胁,即是威胁,就要除去。   魔教诸王之间,的确谈不上肝胆相照,友爱和谐,但即为至高之王,能登上这个位子,谁不是历过无数艰险,付过无数血汗,早历练得腹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绝不至于凡事形于色,让情绪外露。   所以,当狄九怒而挥剑之时,其他双王,已知他是在隐藏实力,并开始演戏。大家自然不会缺乏默契,不需要语言商量,不需要言语沟通,便能彼此呼应,天衣无缝。   他们不是不想活捉傅汉卿,实在是傅汉卿强大的力量让他们心中太过疑忌,偷袭之前,所有的刺杀,交手,都至少隐藏了一大半实力,直到偷袭的这一刻,全力出击,不敢有半点保留。   所以,也就顾不得傅汉卿的死活了。   反正,这家伙的话,若是假的,自是该死的。若是真的,那个明知道教中情况,却还什么也不说,就让这家伙跑来自称要当教主的死老头才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呢。   大家根本是毫无内疚,绝无丝毫心理负担地往死里下杀手的。然后,就在极低极低的闷哼声中,向三个方向被反震回去。   狄九身子一阵摇晃,不得不用左手扶住最靠近的一颗大树,才能勉力站稳,手里的剑已是寸寸而断,虎口迸裂。鲜血转眼间已染满右手,他整个右臂如同失去了控制力一般垂在身旁,脸色惨白地望着傅汉卿。   内力最是浑厚的龙王,被远远震开,虽年迈却一直挺拔的身影终于彻底地佝偻了,他很努力地想要立住桩,却是身不由己,一退,二退,三退,最后身体一阵剧烈得震颤,连骨骼都发出一连串咯咯的响声,这才勉强没有失足倒直去。   然而,最惨的人却是瑶光。她距离最近,出手最狠,七根琴弦全部断裂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她打出来的所有暗器全被震飞了回来。这么短的距离之内根本没有闪避暗器的余地,亏得她技艺高绝,百忙中运起全部内力,瑶琴飞舞间扫掉一大片,击飞一大片,却还是有一部份击中了她。   有的暗器击中人时极小,却在入体后炸开一大篷铁片,有的暗器直接在人体内炸出火药来,有的暗器更是巨毒无比,被击中的一瞬,她第一时间伸手掏药,然后整个手臂,已经开始麻木,不听使唤了。   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却是,傅汉卿怪叫一声,扑过来,一把抱住因为中毒和痛楚,全身都在流血,正无力倒向地下的瑶光。强大的内力就这么涌入她的身体,所过之处,仿若惊涛骇浪,无对无匹,转眼就把她体内的所有毒素全部逼得一干二净。口里犹在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内力太强了,一遇袭击自然反应,真是对不起,伤着你们了吧。你们下手偷袭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啊。我要事先知道的话,就会注意控制内力,不会让你们受伤了。”   如果不是因为身上太痛,瑶光简直想破口大骂,事先打招呼,那还能叫偷袭吗?   狄九站在不远处,面无人色地望着傅汉卿,刚才发生的事,让他几乎以为,自己是陷在一个噩梦中,而不是正亲身经历这一切。   不错,内力极高的人,可以轻易震飞别人的武器或暗器,然而,这都需要有一个凭借物,或刀或剑,哪怕是拿一条衣带,一根树枝,至少要有一样东西,做为内力发挥的凭借,然而,这个人什么也没有用,纯以无形的内力,就震开最浑厚的掌力,最尖锐的宝剑,最无孔不入的暗器,这根本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龙王微微颤抖着站直了身体,努力咽下喉头浮起的腥甜,庄然重色:“修罗教,九霄云龙王莫离,拜见公子,请问公子高姓大名。”   傅汉卿抱着瑶光,望着那四处溢出的鲜血,心惊肉跳,手忙脚乱,一双手不知道堵哪才好:“我叫傅汉卿,你快叫大夫来,我只能帮她驱尽毒力,我不会治伤啊。”   “傅汉卿?”莫离微微一震,神色却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定定望着傅汉卿,过了一会,才道:“公子称教主选中你为下一代教主,我教之主,绝不可由武功轻微之人担任,我等迫于无奈,出手相试,得罪之处,公子请见谅。”   这样的理由,估计只有白痴才会相信,不过,看起来这人目前并无翻脸的意思,给一个彼此都能下的台阶,是必不可少的。   不过,傅汉卿根本没认真听他在说什么,只是惊慌得望着浑身仍在不断冒血,大大小小的伤口抽肉都在抽搐,脸上已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却至此仍未发一声呻吟的瑶光:“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快叫大夫来啊。”   这样的焦急和惊慌,让旁观者的莫离与狄九都有些怔愕了,如果他们不是清楚瑶光这一身伤的来历,几乎就要误以为傅汉卿是瑶光的至亲之人,才会这般焦虑了。偏偏傅汉卿的语气神容包括眼神,都是一片挚诚,即使再不合情理,也让人很难怀疑他的诚意。   就连瑶光,痛极恨极,想要骂一声:“少在这里惺惺作态装好人,还满眼无辜……”但,就连心里的骂,都在触及到傅汉卿那清澈明净,此刻满是焦虑,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神时,也为一顿,然后,就再也记不起了。   恍惚中,似乎听到莫离在说:“傅公子,我这就带瑶光去医治,你也请暂时稍做歇息。有关接任教主之事,过于重要,我也不便擅决,必须等其他诸王集齐,才好给公子回应,公子可愿在天外天,做客几天?”   那个不知道是笨蛋还是天才的家伙,还在一迭声喊:“好,好,好,你快带她治伤去。”   好象听到狄九试探般说:“天魔珠是本教圣物,公子可能交还我等保管。”   听到的回应,居然还是一连串的好好好。   天啊,晕沉沉的瑶光,有一种想要惨叫的冲动。那个家伙,到底明不明白,天魔珠有多么珍贵,在修罗教又代表怎样的意义。他就这么好说话地答应交给一个刚才还偷袭他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瑶光昏沉沉得想,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功夫高得吓死人的家伙,要么是天下第一白痴,要么就是天下第一最最可怕的伪君子了。 第七章 八王风云动   傅汉卿被招待得非常好,白玉雕成的巨大泳池,只供他一人沐浴,旁边还一排站了七八个美丽的少女,替他捧衣,擦背。每一个都颜比花娇,每一个身上都只简单穿些短衫,优美的胴体暴露无遗。全都满脸带笑,恭敬地服侍他洗尽风尘,清凉的水溅在美人本来就很少的衣服上,令女体最美丽最具诱惑的部位,更加若隐若现,引人暇思。   傅汉卿坦然接受这些女子的服侍照料,全无半点不安,却也同样坦然地看尽美人种种曼妙之态,眼神与看一朵花,一棵草,并无半点不同。   洗尽风尘之后,换上最华贵舒适的衣服,去赴修罗教最盛大的宴席。最美味的佳肴,最名贵的美酒,最动人的歌舞,应有尽有。除了瑶光伤得太重,实在不能出席,狄九和莫离都强压伤势,亲自相陪,殷殷劝酒,语气诚挚,倒似多年不见的知己一般。   傅汉卿是有酒就喝,有菜就吃,旁人不提接任教主的事,他也便不多说什么。别人问什么,他就能答就答,不能答只说,我不能告诉你。至于旁人是不是在套他的话,说话是否有艺术,够技巧,过于直接的拒绝会不会让别人难堪,这些他是全部不考虑的。宴席已毕,狄九亲自把傅汉卿领到整个天外天最好的房间里。   那些华丽的装饰,价值连城的摆设傅汉卿通通没有注意,他一眼看中,心中高兴的就是那张最大最舒服最柔软最精巧的床。说起来,为了这个倒霉的承诺,他一个人在沙漠里,可是吃苦受罪了好多天,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的,终于,可以睡一个幸福的,舒畅的懒觉了。   想到这一点,心情十分激动,可怜的懒散家伙,简直要热泪盈眶了。   所以在狄九客气数句告辞之后,在其他留下服侍他的人,都被他以没事打发出去之后,未来的魔教教主心情异常快活,象个孩子般简直是迫不及待地直扑上床去。然后惊叫一声跳起来,掀开柔软的被子一瞧,温暖的被窝里,一个周身未着寸缕,肌肤雪白,身带异香,容颜绝色的女子,对着他微微一笑,即美且媚:“公子。”   这时,瑶光身上所有重要的伤口已得到最好的处理,修罗教新任的天王和资格最老的龙王聚坐在乾达婆王的床前,神色都十分凝重。   莫离沉声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名字里,有一个汉字?”   瑶光强提精神问:“你们有没有发现,他的眼神,比孩子还要清澈明净。”   狄九愕然:“那个有关教主之位的传说教中很多人都知道,总有一天,一个名字里有汉字,眼神明净的人,会来把我们的圣教来进一个新天地,但是,那只是传说,这很多人听过的传说,也有可能被很多人利用。”   莫离与瑶光互望一眼,然后莫离轻轻道:“不是传说,或者说,这传说,其实是很多年前,第一代的不动明王,为了制约后代诸王,为了替一个不知道哪一天会出现的人造势而故意营造出来的。”   狄九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瑶光轻轻道:“有一个至大的秘密,最高的铁律,从第一代以来,就只有诸王才能口耳相传的最高教命,你不知道。本来,这个应该在你接任天王的这一天,由上任天王亲自告诉你。但是,那个老头不见了,而龙王也来不及告诉你,就被傅汉卿的闯入打断了。”   莫离轻轻点头:“此事有关我教历代相传的代教主制度?你知道,为什么,每一代教主都只能称代教主吗?因为自初代教主以来,我教能认同的真正教主只有一个,那个人……”   在魔教最年长的龙王向新任的天王讲述教中最高机密的过程中,狄九的神色一直没有大的变化,直到讲完,他才淡淡道:“所以,他应当就是初代教祖预言中的那个人,他将成为自教祖以下,第一个我教真正的教主。”   莫离有些奇怪地看看狄飞,虽说这般影卫的训练方式极之冷酷而铁血,然而知道自己的地位受到这么大的威胁,还能这么面无表情,语气平板,这个少年,真是有些老成地不象话了,也难怪能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   瑶光忍着痛,轻轻笑道:“已经七百年了,虽说有天魔血誓的约束,但这年头,谁还真把誓言,把尊师重道当回事。倒是我们的诸王与教主的制衡制度更能保证这初代铁律在漫长的岁月中,有被实践的可能。如果诸王与代教主不合时,倒是可以借着这个理由把代教主拉下马,扶助符合教祖要求的人上去,所以……”她笑着对狄飞抛个媚眼“记着对我们客气一些,多多讨好,将来保住代教主之位容易许多。”   狄九冷冷挑眉,有些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这位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有几十处,居然还不忘开玩笑。   莫离淡淡道:“数代以来,也不是没出现过看起来符合要求的人,我教历代诸王,甚至暗中培养一批眼神清澈的人,然后用来争权夺利。”   狄九眉锋微动:“你们认为他是……”   “他的确有可能是其他诸王暗中培养指使,用来夺权的,但是,以他的武功,这一可能完全不存在。拥有这等武功的人,怎么甘心成为别人傀儡,坐在宝座上的摆设呢。不会有人扶助这么一个过于强大,自己无法控制的人上位的。”莫离微微摇头。   瑶光淡淡笑笑:“其实要当我教之主,也并不是太难,重要的,不是是否符合初代教祖所说的那些条件,而在于他是不是足够强大,是不是能够领导我们击败所谓的正道,是不是能够把我教带向昌盛。”   狄九抬眉,平静地说:“傅汉卿足够强大,他强大到,超过我们的想象,如果他真心为我教着想,那么由他当教主,的确有益无害。”   瑶光故作惊愕地道:“这可是你的真心话,若是你都没意见,那我可真要支持他做教主了。”   狄九眼神森冷看向她:“我没兴趣故作大方。你们原与我没什么大的交情,利害之间,也不敢指望你们来维护我反对他。若他登位对我教有好处,你们自然会支持,到时也就由不得我不同意。”   “好了好了,事情都逼到眼前,大家正该同心协力才是,你们怎么又闹上了。”莫离头疼得怒视二人“这件事太过严重,不可能由我们三人决定。今天在酒宴上,该打听的,我们全套出来了,现在立刻传讯,让大鹏王查清关于傅汉卿的所有一切。这个人太强大,太深不可测,一定要找出来的出身来历,掌握他的弱点才行。还有,通知紧那罗王,调动人手,在他所说的地方,寻找教主的坟墓和遗体,如能找到尸体,要对尸体做最详细的查验,以确定他说的是不是真话。让各地诸王全都给我尽快赶回来,天都要塌了,看他们还逍遥不逍遥。”   瑶光美丽的眉锋微微挑:“别人会不会回来,我不知道,不过,咱们的大明王只怕不会这么听话的。”   莫离冷冷哼了一声,看向狄九:“你的天王传承仪式还没进行完,就被打断了,不过,关于你的天王权限是不会受影响的,只是,你还没有为你自己取名字呢?”   “不用了。”狄九淡淡道“天意让我来不及为自己取名,那就叫狄九吧。”他的眼神漠然如死“让我永远记住,不管我将来身份地位如何,我也不过是个只有序号的影子。不过是为修罗教的强大而存在的工具。所有和我一起长大,一起苦苦挣扎活下来的人,到现在,拥有的,也不过是个数字,我又为什么要特殊。”   他站起身,也不再看莫离与瑶光,推开门就大步出去。   瑶光轻轻笑起来:“这家伙心情不好呢,看样子,除非他能当上教主,否则他会赌气,永远不为自己取名字。”   莫离对于她的幸灾乐祸也只能微微一叹,正郁闷中,听得外头一声狄九叫:“媚姬,你怎么就来了。”   莫离惊异得大步出门,果见回廊上,一个极美丽的女子,神色郁郁,正立于狄九之前。   “不是命你去服侍他吗?怎么就回来了?”   媚姬脸色有些青白,咬了咬牙,才愤愤道:“他睡着了。”   “什么?”狄九和莫离一起问。   “他睡着了。”媚姬大喊一声,满脸都是恨色“我给他捶腿,替他揉肩,他居然敢睡着。”她咬着牙,一付想把人给生生撕碎的样子。   狄九与莫离相顾愕然。   能让修罗二王如此失色,绝不是因为傅汉卿睡觉,这种简单的事。   媚姬是瑶光属下最得力的一个女子,也是整个修罗教媚术造谐最高的人。本来她就是个绝色美人,不施术时,已能令人心摇神动,若是把媚功全力施展开来,正道武林,德行最厚修行最坚的僧人道长,都会把持不住。她衣衬尽褪,不着寸缕地娇滴滴上前为你捶腿揉肩时,更把催情手法,刺激人体欲望的方式融合到推拿按摩之中。哪怕是清心寡欲的神仙,也会忍不住立刻把她推倒的。   傅汉卿居然会在这样的女子服侍自己时,沉沉睡去。除非他不是男人了。也难怪媚姬的自信被打击得一塌糊涂,气成这个样子。   就连狄九都自问,以他的定力,若是媚姬在面前功力全开,自己要想保持清醒,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不让她近身,此刻见媚姬气成这个样子,竟是又惊又怒又好笑,难得地让冷硬的脸容柔和了一下,笑道:“你别太难过,我看,没准这家伙根本不行呢,否则他怎么能在媚姬面前睡着。”   媚姬失笑:“天王竟也会戏弄我这样的小人物了。”她笑着说“我想,凡是正常男人,没有理由对我不动心,除非……”   “除非他喜欢的根本不是女人,是吗?”狄九眼神微动。   莫离已淡淡道“挑选两个最俊俏的少年,给他送去。” 第八章 比白痴更白痴   确切地说,傅汉卿在魔教的生活,好得不能再好。牙床软枕高睡去,美酒佳肴眼前来。啥事都不用他操心,他自管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所有人都对他客客气气的,他的任何要求都会被立刻满足。   当然,如果魔教的这些王们,不要那么热情,不要那么好客,不要那么整天拖着他去参加宴会啊,到处游玩啊,不用他费精神应付的话,那生活自然就更加美好了。   不管怎么样,目前的生活,几乎达到了他一直以来,最大的梦想,吃了睡,睡了吃,啥也不用操心,就能幸福得生活。虽然他知道,这种待遇不是长久的,却也乐得享受,至于陪着笑脸应付他的一干人等,在欢快的笑容之下,藏着什么,他也就懒得多想了。   这一天,他刚刚赴完晚宴,迫不及待得回到他宽大的房间,欢呼一声,隔着老远,以雄鹰扑兔的身姿,直扑他那温暖的,可爱的大床。随着他的身体重重压下去,耳边即刻响起两声负痛的低叫。傅汉卿咦了一声,跳起来,一把掀开被子。   啊,又是一丝不挂的美人,而且有两个。只不过……   傅汉卿的眼神慢慢从两张如画的脸向下扫去,平坦的胸部,以及腹下那个重要部份,只不过这是两个男人,很美的男人,很美很年少的男人……   傅汉卿直愣愣得望着两个极之漂亮的少年,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不是不清楚,这两个少年是什么身份,在无比漫长的岁月中,他曾生活在这样的人当中,曾学过他们懂得的一切知识,曾经历过无数他们必须经历的事,只是,在他那漫长而遥远的回忆之中,一直都是别人把他当男宠来对待,还从来没有人把男宠送上过他的床呢。   “公子。”少年的呼唤,带点羞涩,却带更多的期待。   少年的眼神,清澈明净,却有带着不可思议的诱惑。   那么年少的男人,说起来,几乎是大孩子了,对于好男风的男子来说,这个年纪的男孩是最柔软,最可爱,最让人销魂的了。如果是男娼馆,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是最红的了。   傅汉卿愣愣得站了一会儿,心中在睡觉和运动之间,做了点小小的挣扎,到最后,奇妙的好奇心,略微占了一丝上风。   一直以来,他所见过的人,大多数都极喜欢整日整夜,没休没止,没完没了,就惦记着用种种方法逼着他做运动,有时候,一边做还一边哀怨,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冷冰冰,有时候,一边做还一边郁闷,我都这么卖力了,你为啥就是不给点反应。一边做还一边疯狂,我对你都这样这样了,你还敢那样那样,然后自然是一边做,一边以很有技巧,即能伤人,又不影响继续运动的方式的来伤害他的身体了。   傅汉卿一直不觉得做运动有啥好的,不过,那些和他运动的人,担负的工作,采取的姿式,和他都不同。有时候看看这些人疯狂的,激烈的样子,他也会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好奇,难道同样是运动,以他们的方式,采用他们的姿式,就会给人完全不同的感受,就会让人那么快活,那么疯狂,那么销魂吗?   连象傅汉卿这么懒的人,都会产生这一类的好奇,可见以前他曾经历的这一类事情,有多么繁频,又有多么激烈了。   所以他愣了一会儿,在两个少年蛇一般的身体缠上来之后,他开始伸手拥抱他们。   两双手无比灵巧地开始为他解衣衫,而傅汉卿正在很努力地回忆,唉,以前他只学过怎么做男宠,怎么服侍别人,却没有学过怎么做被服侍的人啊。怎么办呢?努力想想以前经历过的那些人做什么吧?当然,那些伤人的行动,还是不要回忆了,这么小的孩子,肯定怕痛的。   嗯,第一步,嗯,应该是……是先亲,还是先抱,还是先脱衣服?对了,大部份时候,是直接把衣服撕掉的。   啊,不行啊,他们身上根本没衣服,不管是撕还是脱都用不着我了。啊啊啊,那么我现在第一步该干什么才好呢?   一个时辰之后,两个眉眼如画的少年,垂头丧气地站在瑶光的病床前。   看到他们出现,莫离皱起了眉:“又没有成功?”   狄九回头望望瑶光,冷哼一声。   这一声哼,对瑶光刺激极大,她怒视两个少年:“给我把全部过程仔细说来。”   两个少年低着头,都没说话。   “给我讲。”   一声怒喝让两个少年各打了个寒战,一人脱口道:“一开始还很好,他拥抱我们,亲我们,抚摸我们,调情的手法极为准确,几乎象是受过训练一样。”   “那你们怎么现在会在这里?”瑶光冷声问。   另一个少年脸色青白:“可是,亲了没多久,他就很厌烦得说,这样调情太麻烦,太辛苦了,等一下的工作,还很费腰力,还要不停得动来动去,肯定更辛苦,然后对我们说,对不起,我要睡觉了,今天还是不运动了。接着就把我们推开了。”   “你说什么?”不止是瑶光,莫离和狄九,全部目瞪口呆。   魔教的歪门斜道,向来是无所不用其极的,色诱,是最简单最常用的手段。   对他们来说,急色儿见得多,伪君子看得多,就是真正道貌岸然,不为所动,一见所谓淫娃荡子,即刻声色俱厉的人,也没什么稀奇,可是一开始进行得那么好,转眼就不干,而理由居然是嫌干那个太累,他要睡觉,天啊天,这话说出来,也得有人信啊。   瑶光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你们没对他说,他要是懒得动,你们就来为他服务,他只需要躺着享受就行了。”   “说了啊。”一个少年委屈地说“他也闭着眼睛,点头答应了啊。”   “可是。”另一个少年,几乎没哭出来“可是,不管我们怎么做,他都没反应而且,没过多久,他就直接睡着了。鼾声都听到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头越说越低,到最后两个少年的脑袋,几乎扎到地底下去了。   瑶光愕然,这两个可是她在属下中,一再挑选出来的,床弟功夫最出色,调情功夫最到家的。就是神仙,被他们摆弄一下,也得把持不住了,那那那,那个人,就就就,就这么睡着了,这这这,这太不可能了。   如果真是这样,倒真怪不得这两个,神色这么委屈,表情如此羞愤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说出去,会让他们所有的同行,身边的同伴,全部笑掉大牙,看不起他们的。   狄九的目光在两个少年和瑶光之间一扫,漫声道:“瑶光,你说,是那家伙,根本是个太监,完全不行,还是你这主管声色犬马音韵杂艺的乾达婆王平时说的那些话,全都是吹牛呢,你手下这些人,其实根本没多大能耐。”   被他这么一讽刺,瑶光脸色都青了。天魔诸王,一向彼此争锋,互不相让。瑶光连续两次在自己最得意的工作上丢这么大面子,哪里按捺得住。激怒之下,她一把掀开了被子,站了起来:“我亲自去看看,他到底怎么一个油盐不进法。”   莫离皱起眉:“瑶光,你身上还带着重伤呢?”   狄九漫然喜鼓掌:“了不起,了不起,为了圣教,乾达婆王要牺牲自己,亲自上阵了,真是了不起,我实在是佩服。”   瑶光重重哼了一声,再不理莫离的劝说,身形一闪,已出了房门。   莫离重重瞪了狄九一眼:“你太过份了,大敌当前,你还有心思窝里斗。”   狄九漠然无语。魔教年轻一代诸王,个个眼高于顶,骄横霸道,以前他还是影卫时,不知受过这帮人多少气。如今能有机会,怎么肯不讨回来。大敌当前,固然要齐心协力,但平时,他可不打算和这些人相敬如宾,更何况,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到底算不算敌,还真说不定。   他坐了一会儿,想想,不知道瑶光一怒去找傅汉卿,会有多么精彩的故事发生,他自然也不便错过,便也起身,急急追去。   瑶光怒极,一路来到傅汉卿房门,毫不客气一掌拍开房门。   这么大的动静,傅汉卿从床上惊醒,抬头一看,房门被震断了。   不过,他是一点也不生气,甚至没有任何吃惊的感觉,在以前他经历过的许多岁月中,他的房门总是一次一次被不同的人震断震飞震毁甚至震碎,以至于他很自然得感觉,毁掉房门,弄得砰砰大响,也是走进别人房间的一种正常方法。   所以,他很平静地坐起身,很客气地问:“有事吗?”   “有……”   “没事。”快步赶到的莫离及时打断了瑶光的话“没事,瑶光只是担心下人们招呼不周,特意来看看。”陪笑的莫离,额头的汗水都快流成小溪了,嘴巴也笑得有些僵。   天啊,这些年青人,平时碰上点大事,表现得还算可以,怎么这么受不得激,一受挫折,便失分寸,这人如此可怕,如此深不可测,好不容易把他稳住了,可是万万不能闹僵的。   瑶光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老先生啊老先生,平时看你年纪大,给你点面子,你就真以为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多,就真比我们聪明了。要打圆场拜托也想个正常点的理由,比如说刚刚有个刺客逃到这里消失,我正在追刺客什么的,你说的这话怎么解释我一掌拍毁门的事,这人就算是个白痴,他也不会信你的。   莫离心里也正恨得要命呢,冲动胡闹的是你,这会子倒能瞪我了,刚才发疯时你的理智跑哪去了,你就那么一下子拍毁了门,要编个圆满点的谎,我也得有时间才成啊。现在的年青人啊,真是的。   然而,不管这二王怎么又是紧张,又是郁闷,事实证明,傅汉卿极可能就是个比白痴还白痴的家伙,对于莫离这种完全不合情理,完全没有可信度的理由,傅汉卿居然象是没有异议就全盘接受一般,只淡淡点点头:“你们来得正好,我有一件关于我接任教主的建议,正想和你们说说呢。” 第九章 取巧之法   “公子有什么建议?”莫离微笑着问。   傅汉卿心直直口快地说:“虽然你们一直招待得我很好,可是,我想你们心里一定很着急,很生气,很不愿意真的让我当教主,对吗?”   遍历数世,傅汉卿的阅历多少还是有些增长的,对于世人的正常反应,他也有那么一点了解。他不问,不追究,不代表他真的不明白。对正常人来说,怎么会喜欢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硬要当他们的头呢。虽说傅汉卿这两天吃吃喝喝睡睡的,非常舒服,但想到别人因为他而有这么多烦恼,他也会有那么一点小小内疚的。   这句话对傅汉卿来说,纯是真心所言,然而莫离听在耳中,却似弦外有音,连瞳孔都在这一瞬收缩了,声音虽仍带笑,却似连笑都是僵的:“公子多虑了。”   傅汉卿摇头:“我想,正常人来说,都不会欢迎我的,可是,我也没办法啊,我答应了狄绝要当教主,答应了的事,是不能不做到的,所以,只好让你们烦恼为难了。”他抓抓头,颇有一些不好意思。   莫离与瑶光交换了一下眼色,是啊,答应过的事,一定要做到,正是那个传说中的人最大的特点之一。   傅汉卿犹自说:“这两天,我也想过了,其实还是有一个办法的。你们不喜欢我做教主,我又答应过一定要做教主,可是,我没有答应做多久啊,你们让我当教主,就算我完成了诺言,然后过个两天,你们把我罢免不就行了。我记得,魔教诸王联合是可以罢免教主的,对吧?”   他这里说得振振有词,自以为得计,脸上还带出些许兴奋之色,可是瑶光和莫离,听得是目瞪口呆,这,这这,这这这……这也太不可思议太不合常理了吧。   莫离还在发呆,瑶光已经死死盯着傅汉卿的脸,一字一顿地问:“你说的,全是真心话。”   “当然是啊。”傅汉卿举手道“你们不相信,我可以写保证书,发誓,写血书也行,保证我当两天教主就不当,绝不失言,你看,这个办法好不好?”   “好,好,好!”   说第一个好字时,瑶光满面笑容,说第二个好字时,她已经一步跨入房中,莫离拉都拉不住,说第三个好字时,瑶光已是声色俱厉:“你当我们圣教是什么,你以为我们这八部诸王,圣教弟子是什么?自初代以来,每一代都由最杰出的弟子以血泪性命铺平通往教主宝座的道路,为了达到教内平衡,即能保证教主权威又不至因人废教,历代诸王费尽心血,维护教规,每一代教主的传承都是最神圣,最庄严的大事,每一代,你当这是小孩子玩游戏,做两天就不做,是吗?”   她骂起来凶狠凌厉,莫离半句嘴都插不上,打圆场根本想也别想。   傅汉卿也被她这凶狠的样子吓得直往床上最里头缩,双手不知不觉开始抱住头:“这个,这个,我也是不想你们为难,为你们着想。”   “为我们着想?”瑶光冷笑连连“好一个为我们着想。你当初和老教主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他让你做教主,那意思,绝不是为了让你当两天教主就下台。你答应了他,却用这种取巧的方法来实现诺言。你叩心自问,这就是你的有诺必行,这就是你所谓答应了的事一定要做到吗?若是如此,天底下,又还有什么诺言找不到取巧的漏洞,那诺言的意义又何在,你这无信无义之徒,还敢口称是为我们着想。”   傅汉卿初时被他骂得缩成一团,但表情多少有些委屈,此时神色地渐渐郑重起来,慢慢露出神思之色,然后点点头说:“你骂得对,是我不好,这种实践诺言的方式的确是另一种形式的说话不算,可是……”   他抬头,眼神坦白纯净,甚至带点孩子的无助:“那应该怎么办才好?”   瑶光为之气结,也顾不得身上伤痛,一掌用力打下去:“这是你的问题。”   傅汉卿啊了一声,很自然地抬右臂去挡。   莫离阻之不及,脸上露出不忍目睹之色。瑶光也太不知轻重了,有了昨天重伤的经历,怎么还敢这么胡来。   果然,那骨头断裂的声音,响得极为刺耳。但是……但是……   莫离张大嘴望着前方,见多识广的龙王嘴巴里已经足以塞进三个鸡蛋了。   瑶光居然一点事也没有,只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呆呆望着傅汉卿。   而傅汉卿收回右臂,用左手托着,脸上还带着笑容:“这样就好,你这么生气,我就猜你肯定要打人,及时把内力撤掉了,要是你还象昨天那样,笑嘻嘻忽然一声不响得打过来,我来不及收功,就容易把你震伤了。”   瑶光还是僵硬得站在那里,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傅汉卿。   莫离这次是嘴巴眼睛一起张大,继刚才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之后,现在他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怎么会有人因为不愿意把攻击自己的人震伤,就情愿自己受伤。   傅汉卿见瑶光和莫离全象被人点中穴道一样发呆,有些不安得咳嗽一声,还是没得到反应。他想伸手在二人眼前晃一晃,奈何右臂骨受伤,左手要托着右臂,一时竟连这么个简单动作也不好作。他只好用力再咳嗽一声:“嗯,我说,你们还好吧。”   刚刚骂起人来,还涛涛不绝,如长江之水奔流不息的乾达婆王,现在已经完全结巴了:“你……你,你为什么……这个……这……那……”   傅汉卿脸有些红,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这个,我这人有点懒,内力虽然很好,但我根本懒得去练习掌控运用内力,结果就搞成这样了,每一次都不是用得太过头,就是收得太过头,完全不能掌握好分寸,上次把你弄得伤那么重,我实在是有些怕了。”   瑶光用看天下第一怪物,或者干脆说是看世上第一笨蛋的眼神望着傅汉卿,对于她这种顶尖高手来说,傅汉卿的话是很容易理解的。很多学艺不精的人都容易有这种毛病,对内力的掌控不够灵活自如,无法如臂使指那么心随意动。象刚才自己一掌击下,真正的高手有很多种方法来应付,用硬功实打实扛下来,以柔术化解,以四两拔千斤之术卸掉,或是以棉力吸纳,这每一种方法都可以即保护自己也不伤害到对方。   然而,傅汉卿一样都不会。他的内力,要么是充盈全身以做防护,不加分辨选择得把所有攻击者反震,要么就是完全收敛,毫无反应地任人伤害。   可是,这种事,又是完全不合情理的。学艺不精的人或许会有这种毛病,但内力练到傅汉卿这种鬼神般的程度,怎么可能连最基本的内功运用都不能做好呢。这,这,这,这太不合情。   而这个笨蛋,居然只为了不震伤一个攻击自己的人,而把自己的内力强行收回,明明有力量反抗却不做,而身受重伤,这,这,这已经不是一个笨字可以形容了。   在那之后,居然还象没事人一样,很不好意思地解释他的功夫不够好,内力使用不够精。   天啊天啊,老天啊,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重点。   瑶光觉得自己要晕倒,也许晕迷之后醒过来,就会发现,一切全是一场噩梦,根本不曾有过一个白痴到让人吐血的笨蛋跑到他们的总坛来说要当教主。   傅汉卿见瑶光的脸色阵红阵白,短短的时间内,竟变化了若干次,不免有些心惊肉跳,小心地说:“你没事吧,我,我刚才真的没运内力,应该没伤到你啊,你的样子怎么这么古怪?”   瑶光气绝,这人到底知不知道他自己的臂骨很可能断了,这个时候,居然还在问这种问题,他到底知不知道痛啊。在确定再呆下去自己很可能要气至疯狂之后,她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傅汉卿在她身后喊:“你真的没事吗?你还没有告诉我,如果我不能只当两天教主就下台,那还有什么别的解决办法呢?”   瑶光咬牙如磨,她再次确定,啊啊啊,这个人如果不是天下第一伪君子,就是个白痴中的白痴,不,他肯定就是个白痴,伪君子?呸,这世上要有这么笨的伪君子啊,还是不要侮辱伪君子这个群体了。   瑶光是头也不回地走了,莫离还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看到傅汉卿的目光望过来,这才回神,就算是见多识广的龙王也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这根本不合理的变化,他只得手忙脚乱道:“傅公子稍待,我这就去给你叫大夫。”然后几乎是逃一样地转身跑了。   傅汉卿还在那儿怔怔发呆,我真的没弄伤她吗,他们两的表情怎么那么怪啊。对了,刚才忘记说了,其实我真的不痛,只是很困,这么晚叫大夫还不如先让我好好睡一觉,万事等明天醒了再说啊。   瑶光出得傅汉卿的房没行得几步,就见犹九含笑站在道上,知道在这么短的距离内,只怕刚才的动静全已被他耳目查知,不觉冷哼一声,目中无人地横行直过。   狄九竟也不拦不说话,向旁让开一步,等瑶光过去,后面的莫离赶上来,双方才交换了一个奇特的眼神,然后并肩漫步。   待走到距离远得足够逃离傅汉卿的内力侦听范围,狄九才摇头道:“不对劲,瑶光非常不对劲,身为乾达婆王,为什么竟会如此怒形于色,令人查知喜怒,掌控心境,甚至不分轻重,不顾伤势地攻击那个人。”   莫离轻轻叹息一声:“傅汉卿有一种象孩子一样出奇纯净的气质,刚刚开始相见,不知情的时候或许可以敌视戒备,然而只要时间稍稍一长,就让人很难对他有敌意,甚至很难不相信他。所以,傅汉卿的话,再不合情理,再不可能,瑶光竟是有一种信以为真的愤怒。他是那种也许可以让人很容易生他的气,却难以真正怀疑他,不相信他,敌视他,仇恨他的人。”   狄九冷冷道:“那为什么我感觉不出来,为什么龙王你似乎也没有受影响。”   莫离有些无奈地摇头:“我老了,年纪大的人,经得多,看得多,心重了,思虑多了,就算是小孩子那样明净的眼神,也不容易打动我了。可是瑶光不同,她到底还年青,很容易被感染被触动。我看她现在,竟是连傅汉卿重伤她的仇也不记了。而你……”   他望望狄九,这才道:“影卫的铁血训练,早就让你的心变得比毒蛇还毒,血变得比冰雪还冷。傅汉卿是大奸还是大善,对你来说,根本没有区别。其实就算是我,现在也觉得很难用敌视的眼光去看傅汉卿,也许那个人,在我教待得时间长了,本教之中,或者只有你,才能完全不动心地去杀死他吧。” 第十章 金翅大鹏王   傅汉卿在魔教的生活很好,有吃有住有玩有乐。   当然身边服侍的人总是用监视的眼光看他,当然为了防止他窥探教中的秘密,走进一些断不可轻入的禁地,莫离是很费了一番心思盘算。到底怎么样才能即显得很热情,一点也不猜疑地接待他,随他到处游玩,一方面又可以不着痕迹得避免他走进教内最不可为外人踏足之处。   然而,这番心思,根本是白费,象傅汉卿这种懒人,能在吃饱喝足之余,走出房门在最近的花园散散步,就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别的地方,他根本连瞄都懒得瞄一眼。   长时间下来,就连身负重任专门服侍傅汉卿的魔教精英们都非常之郁闷,唉,整天跟着这么一头懒猪,就看他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什么阴谋诡计也没看出来,什么不可被人发现的小偷小摸都没有,这份工作太无聊了。他们可是神教最杰出的精英,他们人人身上都背着一堆出生入死,险而又险的重大任务呢,哪里有这个闲功夫,天天在这里陪着这头猪。   唉唉唉,不知道上头那些当王的是怎么想的。   不过,再怎么样,也只能无声地腹诽,还没有谁胆大包天到,跑去找三王提出异议。   这一天,傅汉卿吃饱喝足,高高兴兴吊着他那受伤的手臂,在园子里闲逛呢,忽听一声极沉极冷的斥喝:“傅汉卿。”   “啊。!”他本能地应一声,抬起头,却只见人影一晃,胸前已受一击。   自他内力大成以来,耳力目力都有了大幅度的提高,比之当世绝顶高手也并不输多少。普通人的动作在他眼里,已经很慢了,就算普通江湖人,用尽全力一剑刺来,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并加以回避。   然而这一声喝之后掠来的这道影子,迅疾得超乎想象,傅汉卿只来得及看到空中一道残影,还没回过神,就受了重重一击。   只不过挨打的傅汉卿脸不红气不喘,没事人一样,打人的人反而低低闷哼一声,倒飞出去,虽却不惊不乱,在空中以无比美妙的姿式翻腾几下,卸掉反震之力,竟也能勉强落地。   傅汉卿回过神来,见一个身量修长,脸色略带苍白,眼神似带着无比战意激情的少年站在自己的正对面十几步处。   他叫了一声:“你没事吧?”一边叫一边飞奔过来“你的轻功真厉害,明明先打了招呼,我还看不清你的身法,不过,你动作这么快,害我都来不及控制内力,你没受重伤吧。”   他很小心也很关切地问。   那少年只是微微抿着唇,神色有些说不出的倔强,眼神里几乎带着激烈到可以把人燃烧起来的斗志,狠狠瞪着傅汉卿。   傅汉卿被他看得全身不自在,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想想不妥,再退个三步,倒吞四五口口水:“这个,你没事吧,咱们先说明白,你就算受了伤,也不能怪我啊,你出手太快了,我还没回神呢。你不能让我赔偿你医药费,我赔不起。”   少年眼中的战意变成啼笑皆非的神色,刚想说什么,身后却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傅公子请放心,这位是我教金翅大鹏王萧伤,生来好武,闻公子之神技,心向往之,刚才突施袭击,不过是想与公子切磋罢了,只是他不懂礼术,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莫怪。”   傅汉卿抬眼望去,见萧伤身后不远处,一个白衣女子盈然而立,遥遥俏立的身影,站在一片花草丛中,却映得红花绿草,也染上了莫名的清寒之意。   那女子的容颜如冰雪,神色似玄霜,遥遥施礼,声音都清冷得出奇:“圣教紧那罗王碧落,拜见傅公子。”   傅汉卿连忙还礼,转头又对萧伤说:“原来你就是魔教这一代的大鹏王啊,你好有名气啊,想不到你这么年少,就这么厉害了。我在民间都听人常常提起你,人们说你是天下轻功最好的几个人之一,怪不得你一掌过来,我看都没看清就挨了打。不过,你还是别和我切磋了,我不会武功的。”   不会武功,这话说出来,自是没有人会相信的。   萧伤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这才道:“我打不过你,你内力太强,我就算轻功厉害,动作快到你来不及闪,来不及格,可是在打伤你之前,自己的就被震伤了,等我再苦练个几年,再来找你。”   傅汉卿打个寒战,苦着脸说:“这个,不必了吧。”   萧伤转过头,理也不理他,径自离去。   倒是碧落还是很懂礼貌的,淡淡道:“我二人因公子之事日夜兼程赶回圣教。久闻公子之名,急于一见,一回教便往公子处来了,还没有见过其他同伴,待我们去与龙王天王还有乾达婆王相见之后,再来正式拜见公子吧。”   傅汉卿当然没什么别的意见,只能点头说好了。   碧落礼数周全但却又冷若冰霜地再施一礼,方才转身,正好和已走到她身边的萧伤一起,并肩离去。   二人走出老远,确定身后傅汉卿已经看不到了,旁边也不见别的什么闲人,碧落才冷冷道:“别强撑了。”   萧伤苍白的脸上倏然浮起一缕病态的红晕,伸手掩住唇,低低咳嗽几声,移开手时,掌心已有了殷红的血色。   “你呀,真是太年轻气盛了,我早说了那人武功深不可测,我与瑶光狄九联手偷袭,尚且吃了大苦头,你偏不服气,硬要自己的试一试。”魔教年龄最长的龙王,在前方现出身形。   “你们说的事太诡异了,我必得亲自试过才能信。”萧伤挺直了腰,少年的眼中,满是锐气“我事先有了防备,出手并不重,所以受的反震之伤也较轻,不至于象瑶光那么惨。”   莫离摇头,为什么年轻人永远都这么任性,瑶光也好,萧伤也罢,骨子里全一样,不过,这种任性有时候,真是让自己的这样的老人眼红啊。他叹息一声才说“夜叉王还是那么偏激任性,最近他杀性发作,根本不管总坛发生了什么事,让人传话,谁当教主他都不管,只要不影响到他的职权就行。至于明王,也已经传信说不会过来了。看来,这次的大事,要由我们五个开会决议了。”   对于夜叉王的任性妄为,以及到这个地步,居然还不动如山的明王,碧落和萧伤都没有什么吃惊的表情,二人互望一眼。萧伤冷冷说“果然是他们一惯的作事方法。”   碧落淡淡道:“我们就是一直这么各自为政,彼此防备,人人只想保护自己的利益,所以才一直无法摆脱那些所谓正道的打压。”   莫离叹息摇头:“这些事不必再提,倒是眼前这件大事不能再迟延了,我们需要商议个对策出来。”   萧伤点点头:“我已经查出那个傅汉卿的底细了。”   碧落也淡淡道:“我也已经找到了前教主的尸体,并亲自验过了,我想,我已经知道他的死因,并能推断出傅汉卿和这件事的关系了。”   天王,龙王,乾达婆王,大鹏王,紧那罗王,当今修罗教地位最高的五王难得地聚首一处,商议关系修罗教未来教主的大事。   密室中,除了他们五个之外,再无半个闲人,桌案上,已放好了萧伤准备的大量资料。   这个刚才还显得很好战很冲动的少年,此时神色沉稳得不可思议。   他慢慢拿出一叠又一叠厚厚的文册,分发到每一个人手上。   “我接到龙王的急讯之后,就把所有人手都派出追查有关傅汉卿的一切资料。我们先假设傅汉卿这个名字是真的,由此名字开始追查。我们查出天下各国,年纪相当,名叫傅汉卿的人,共一百二十三人,又根据龙王派人传来的图象容貌和性情特征等一一排查。剩二十一人比较相符,再调查每个人的行踪,加以印证,最后确定,唯一可能的身份,就是前不久离开家乡的,晋国山阳郡大富户傅家的长公子傅汉卿。而后来,我们给傅家很多下人,看过他的图象,这才能够肯定,他报的的确是真名,这人就是傅汉卿。”萧伤神色平淡,程式化地加以解释。   “我们手上有关于他的一切资料,他的父母祖辈的名字,各层姻亲关系和发家史。他自出生之后,人们记忆所及的一切与他有关的事件,上面全部有记载。就连他身上有几块胎记,长在什么部位,我们的人也都查出来了。另外,我们还仔细问过很多人。其中二十三个是他的亲戚,三十八个是认识他的人,四十五个是没有见过但听说过他这个人的人,还有六十几个,是不认识,不知道他是谁,但曾偶尔见过他的人。我们记录所有的身份不同,地位不同,学识不同,见识不同,与他的关系也不同的人,对他的了解和看法,详细记录,每个人关于他的见闻,整理并分析所有人对他的看法感觉。” 第十一章 真相暴露   萧伤的声音冷淡而无起伏地做简要述说:“他虽生于富户之家,但幼年丧母,未几年,父亲也因病去世。他的家产被几个叔叔以替他管家的名义霸占了。而他得到的只有一个小院子,一个老仆人,和仅够温饱的衣食。为了防他夺家产,他的叔叔们从不让他读书,也不让他出来和别的人接触。不过,他倒是个怪人,处此境地,居然泰然自若,有吃便吃,能睡则睡,毫无忧愁之容,据说那个服侍他的老仆人是忠仆,曾经劝过他好好努力,将来夺回家业。他居然回答,那么多家业要管理是多累的事啊,现在有吃有住,不用做事,不用费心思,有什么不好。没过几年之后,他的老仆也因病去世了。他的几个叔叔长年一起管理财产,不免就会有纠纷磨擦,彼此争闹起来,有的人就想把傅汉卿抬出来,当做自己的傀儡,借用他正统继承人的名义来控制家产。于是那些冷落他多年的叔叔们,开始整天在他的小院子出入,纷纷向他示好,拼命拉拢他,百般手段,层出不穷,最后他嫌烦,受不了,就拜托人请来了族长,并宗族众人,在全族人面前宣布,他对于家产没兴趣,因为他根本懒得去打理那么大的家业。所以,对于叔叔们怎么处理财产,他不想干涉,他只希望能给他一匹马,一点可以让他不愁衣食的钱,让他出去散散心。因他公开表示了不想要财产,而这么多年,他一直是闭居在小园中,家族中也没有什么人与他有情义,自是没有人为他说话,他的庞大家业就这么轻易地被叔叔们正当地瓜分了,而他自己的则带着一匹马和一小笔钱离开了家。可能他的本意是想避开这片混乱,出去轻松一下。按时间计算,他是离开家不到十天,就遇上我们那位失踪二十年的前教主的。然后就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往这里了。”   萧伤一边说,一边扫视众人:“我查过他所有的亲人,没有一个和他曾长时间相处,或同他有什么感情,也追查过他自离开家的所有路线,以及问过很多见过他的人。不管是熟人还是陌生人。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个没用的懒鬼,胸无大志,毫无才能。与其他将来败坏家业,现在把家产交给叔叔,说不定是对的。不认识他的人,说他是个废物,是个对不起爹娘祖宗没有骨气的不孝子。而只是在街上偶然见他一面,并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只是以为他是个怪人,整天骑着马,懒洋洋好象一直在睡觉,眼也不睁,随便马想哪就去哪,马背上带着大量的干粮饮水,他不用操心没处可以投宿,他甚至连喂马都省了,每次出了城,到了村郊,他都会解开马,让马儿自己的去吃草。详细的询问记录,你们手上全部有,不用我多说,你们自己看吧。”   瑶光一边听萧伤说,一边看手上的资料,不觉笑着摇头:“懒到这种地步,真是不可思议。”   莫离却觉愕然:“那他的武功是怎么来的。”   “不知道。”萧伤答得干净俐落,视莫离失望的神色如不见。   瑶光却笑吟吟道:“怎么我们消息最灵通,天下没有什么事打听不到的鹏王也会有不知道的事?”   萧伤冷冷看向她:“怎么我们乾达婆王,遇事专爱刺人几句的毛病还没改过来。听说前一阵子你和新任的天王闹得很不愉快,看样子你是不介意再多一个仇家了。”   他这一提到狄九,几个人的目光很自然地望向狄九,却见狄九一直皱着眉,久久不语。   碧落见他神色有异便问:“你觉得有什么不妥。”   狄九淡淡道:“目前的资料显示,他身边根本没有任何一个活着的亲近之人。他十多年独居小园,没有朋友,他的亲人都贪图他的财富,同他更加没有感情可言,我们目前,没有找到他的弱点,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可以用来胁迫他的人。”   瑶光冷笑抬眉:“你可真是无时无刻不惦记着除掉这个眼中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一点。”   狄九冷冷道:“为了圣教的安全,不该如此考虑周全吗?”   莫离也点头道:“这个人实在太强大了,天王有这份顾虑也是理所当然的。”   碧落却仿佛在想别的事,出了一会子神,才问:“他从小到大,所有的行踪生活全都非常清楚,我想,他唯一能学得绝艺的机会,应该是被封闭在小院子里,不为外人注意的时候。”   莫离也同意:“不错,在很多江湖传说中的故事里,独处小园的少年,偶遇一个风尘异人,学得惊世之艺,而身边之人一无所知,这种事倒是常有。”   “也只因为学成了这等绝艺,便将家产看轻,不愿象普通富家翁一样,窝在家里过一生,所以才任叔叔们争夺家产,他却一人一马飘然而去。”瑶光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眼神带着笑意猜测着。   萧伤心念一动,忽问:“有没有可能,他遇上的那个异人就是前教主。”   莫离摇头:“前教主的武功我清楚,就算是他倾力传授,也没有可能让傅汉卿有这么强的内力造谐。”   “这个,有没有可能是……”瑶光眼睛放光地说“前教主不但教导他成才,还把一身内力全都传给他,让他武功倍增个一二三四五六甲子什么的,而他自己却油尽灯枯而死,在临死前嘱咐他来当教主,所以,他的内力才这么神奇,所以,他不但不用武力来强迫我们,反而表现得对我们这些江湖人仇视的邪教如此友善,江湖上,这一类的传说故事,不是从来都数不胜数吗?”   莫离,狄九,萧伤,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一起摇头。开玩笑,他们那位上任教主,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舍己为人的好心肠。   碧落却淡淡道:“我认为你至少说对了一半。”她目光平静地看向众人“前教主的确是因他而死的,根据我的分析,以及萧伤刚才出手试探的结果来看,前教主应该是被他的内力震得经脉寸断而死。”   众皆怔愕,瑶光疾道:“你怎么能确定?”   碧落平静地道:“我亲自验过尸,他身上没有别的伤痕,也没有中毒的迹象,不经过苦战围斗或下毒擒拿,你认为,什么人能让他全身经脉寸断?”   萧伤淡淡接口:“那个傅汉卿可算是天下间唯一的一个可以仅用内力就把那个不负责任的老头震死的家伙。”   瑶光皱眉:“有没有可能是他自己走火入魔?”   碧落微微抬眉看她一眼:“你认为我会分不清被震死和走火入魔?”   莫离赶紧打个圆场:“碧落,你在医术毒术上的造诣当世少有,不但是圣教第一,亦稳居天下前三位,没有人会怀疑你的判断,只是兹事体大,大家都希望能确定一下而已。”   碧落七情不动地道:“我看也不算什么大事,都这么多年了,有没有那个教主也还是一样过,他死了倒好,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得选下代教主。”   “还选什么,如果傅汉卿不出现,下代教主依例就是狄九,可现在嘛……”萧伤拍掌笑道“他杀了我们的教主,然后口称有前教主的遗言,跑来想做我们的新教主,这可真是有趣。”   “有趣?”狄九冷冷看他一眼“这么严重的事,你会觉得有趣,大鹏王的兴趣的确和我们普通人不同。”   萧伤微笑望向他:“自然自然,对眼看就能登上教主之位的天王来说,这自是天下最严重的大事。”   在狄九反唇相讥之前,莫离已经一掌拍在案上,好好一个紫檀木的桌了生生给他拍得裂开,他立身怒道:“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这样彼此内哄,就不能认真一点,好好解决眼前的大事吗?”   无论如何,对教中最年长的这位老人,大家还是给点面子的,虽说眼中毒箭互射,表面上,也就不再多做唇舌之争了。   莫离暗中自觉头疼欲裂,多少年了,圣教还是这样,因为种种权利纷争,诸王互不相让,彼此内斗不休,若是这种情形再继续下去,别说反攻正道,总有一天,他们自己就得把自己给灭了。   碧落也冷冷淡淡地说:“是,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想想怎么处理傅汉卿的事。”   “这……”狄九扬眉欲言。   “等等。”瑶光忽然叫了一声,打断他的话“们何不各自把自己的想法用纸笔写下来,看看会有什么不同呢?”   狄九想不到这时候她还有玩这个的心情,莫离则是无可无不可,萧伤已经第一个赞同:“好,就这么做。”碧落则直接站起来,为大家各自取了纸笔。   五人各自写好了,聚在一起,人人递出一张纸条来,纸上字迹清晰入目,五人多有微微震动,大家抬起头,彼此或是相视一笑,或是眼神交望,会心会意。   莫离大笑一声:“看来大家还是可以求同存异的呀。”   狄九却淡淡道:“毕竟一切只是我们的猜测,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到底如何证明,的确是他杀死了前教主……”   “好办。”瑶光眉飞色舞“我们直接去问那个白痴就行了。”   傅汉卿正在享受他丰盛的午饭,就只见房门砰得一声,又一次被打得飞了出去,眼前人影连闪,转瞬间五个人就呈半圆形逼到了面前,空气之中肃杀之气逼人而来,而强大内力所带来的灵敏耳力也让他清晰地听到,房间外,正飞快奔近的脚步声。   即使迟钝如傅汉卿,心头也不由微微一紧,抬头面对眼前五个把脸板得象块冰,全身冒杀气的人:“这个,嗯,大家好,吃过了吗?”   没有人理会他的招呼,五个人,十只眼睛,全都狠狠地剜过来。而房外纷乱的脚步声已经停驻,隐约可以听到悠长的呼吸,和偶尔一两声极轻极轻的兵刃相撞声。   傅汉卿从没面对过这么严重的局面,想到外头不知道埋伏了多少人,以及眼前五位一副不能善了的样子,一时手足无措。   就在他被大家看得渐渐惊慌起来时,瑶光干净俐落问一句:“前教主是不是被你杀的。”   傅汉卿根本来不及思考,几乎是直觉得反应:“你怎么知道的?”   除了刹时间满脸得意的瑶光,其他四人无不愕然,简直不能相信世界上还真有这种笨蛋,让瑶光这么最简单直接地随便一问就脱口招供了。   傅汉卿虽说仍然不习惯防备别人,但已不是很久以前,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纯然如一张白纸的人了。虽说他很乖很老实有问必答,并且话不经脑地脱口说出来了,但也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一手为时已晚地堵住自己的嘴,整个人跳了起来,小心地往后退:“这个,那个,你们听我说,这件事,不能全怪我……我那个是正当防卫……你们教主不让我说出来……说会很丢人什么的……”   看他一幅想溜却不知道往哪溜的样子,萧伤和碧落大为失望,唉,就这种不堪大场面的家伙,至于让莫离他们如临大敌地把大家召回来吗?   瑶光却不觉听得暗笑,正当防卫,教主不让说出来,怕丢脸?哈,果然是傅汉卿有可能杀人的方式,果然是那个不负责任的老头会有的死要面子性情。   狄九却上前一步,手按剑柄,杀气腾腾地盯着傅汉卿:“理由已经不重要了,谁对谁错更没什么可谈的,我们是魔教,不是跟你讲理的正道,你即然害死了我们的前教主,那你就要……”   他盯着傅汉卿,眼中杀意毕露:“付出代价。”   傅汉卿头大如斗,他倒不怕别人找他报仇,可是一想到打架这种事,立刻无比头疼,心慌意乱地双手乱摇:“这个,这个,你们听我说,咱们万事都好商量,是吧……”   瑶光立此大功,心头得意,娇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了。”   话音未落,已然欺声而近,不容傅汉卿再作分辩,出手如电。 第十二章 新任魔教教主   傅汉卿内力虽好,但武功基本上就没练过,所以瑶光这一抓,竟是避无可避,被瑶光一把抓住,他正打算承受预料中的打击,谁知瑶光居然不打不骂,拖着他就往外走。   傅汉卿傻愣愣得被她硬拖出去,放眼望去,不觉倒抽一口冷气,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回廊转阁之外,视线被阻隔,再也望不过去,也不知道那边是否还有人。   瑶光把傅汉卿往前一推,淡淡道:“拜见新任教主。”   然后,傅汉卿就只见无数人头无比整齐划一地同时低了半截。   “参见教主。”   无数个声音一起响起来,那个声势确实是蛮吓人的。   傅汉卿已经被这番变故震得两眼发花了。若是很久以前,他完全不知红尘事,这样的变化,也许他因为不懂,所以也就不觉得奇怪。可是现在,人世间一些常识性的东西,他多少还是明白的,最基本的人情事故他也懂一点。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知道他弄死了上任教主,还没事人一样让他当教主。   看他这满脸茫然兼两眼雾蒙蒙的样子,瑶光强忍着笑,板起脸一本正经地道:“男子汉大丈夫是不是应当为自己做的事负责?”   傅汉卿迷迷糊糊地点头。   “那你杀了我们一个教主,不是应该赔我们一个教主吗?”瑶光冷冷道“何况你来这里不就是要当我们的教主吗?现在也算遂了你的心意,怎么……”她眼中倏然露出杀气来“你不愿意?”   忽然间发觉四周温度急速下降,傅汉卿急忙拼命点头。   “好,就这么办了。”瑶光漫不经心挥挥手“三天后行新教主上任大典。”   这话说得虽平淡简单,却透露出,这次的新任教主和以往历代全不相同的实情。   虽然魔教教主的权限远不如旁人想象中的那么大,但这毕竟是一个流传了数百年的悠久教派,实力庞大,根基深厚,魔教教主是极尊贵的身份,所谓的正位大典,绝不可能仅只三天的准备期。   每一代教主上任前必会给各大门派发请贴,通知他们来喝酒。尽管那些所谓的贵客从来不会真来赴宴,但能让他们心惊胆跳愁眉不展,再看他们上窜下跳地彼此串联,丑态百出的样子也是一个大大的乐子。   更何况还要给所有附属于魔教,依赖魔教保护,或推魔教为首的一众小门派和黑道势力打招呼,叫他们备好重礼来观礼,这也是给新教主造声势必不可少的。   另外,也要通知各地掌控魔教势力的头目们回来参拜新教主,在教主上任大典上行礼,呈递花名册和帐目,这也是权力交接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无论如何,教主的权位和尊贵都使正位大典不可能太草率。   三天,根本什么都来不及做。   其实,依瑶光的意思,最好立刻就举行大典。还是性子较严谨的碧落一力反对,才推迟到三天。   不管怎么样,对新教主多少还是得给点面子的,大典时总得搭个台子吧,总要挂几块红布,贴几个意思大吉大利的红字,外加几个红灯笼什么的,就算是演戏过家家,也得演得略略认真些才好。   傅汉卿却不知道仅在这句三日后举行大典的话里,就包含了这个所谓教主何等不受重视的内情在其中。这个时候,面对这种诡异的,不合情理的变化,他整个人基本上已经没什么思考能力了。   瑶光笑盈盈一挥手,只见无数个人头,潮水般退了出去,她这才亲亲热热挽了傅汉卿的手:“教主小弟弟,再过三天你就要继位了,让姐姐我带你做件最重要的事吧。”   刚才还满面严霜,杀气凛凛,这会子已经笑如春风,亲热无限,女人的千变万化,永远比世事更难预料,而呆头呆脸的傅汉卿就这般木愣愣,又给她拉着向另一个方向走了。   其他几个人相视一眼,也都不觉笑笑,跟在旁边,同路而行。   ※※※   刚才五王秘会,各写了一张纸条,递在一起观看,内容大多相似。   “让他做教主。”   “暂且让他做教主。”   “先让他做教主看看。”   “看看他怎么做教主。”   “就让他当这个教主好了。”   事后问起,为什么大家都做出这样的选择。   莫离拿出第六张纸条:“这是大明王传给我的密讯,我只是相信他的判断罢了。”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   “让他继位。”   萧伤眼中战意飞腾:“我只不过想让他长长久久留下来,我武功进步了,也可以随时找他打一架,即然他是想当教主,那让他当好了。”这说话的口气,那魔教教主之位,倒似块抹布一般,可以由得人随便丢来扔去的。   他转眼去看瑶光:“倒是你,就不记恨他震伤了你吗?”   “就是因为记恨,才要他当教主的。”瑶光恨恨道“根据我这些日子的观察,这人不爱钱,不爱名也不爱权更加不爱女色男色,简直就不是人了。除了懒散,他几乎就没有缺点。即然如此,我就要这个懒得象猪一样的人,尝一尝被所有的教务压下来是什么滋味。”   她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说:“即然打也打不赢,杀也杀不了,咱们就累死他好了。”   碧落眼神有些淡淡得不快,漠然地扫视了萧伤和碧瑶,显然对同伴这样极度的任性有些不以为然:“我选他,是希望给我教一个希望。已经几百年了,我教虽然是天下最有实力最强大的教派之一,但每一次被各派围剿,被各国清洗,失败的,总是我们。究其原因,权力分散,大家各行其政,就是我们最大的问题。然而,权力集中也未必会带来好运。当年狄靖武功大进,力压诸王,收教权于一身,结果却为我教惹来的涛天大祸,至今犹有遗毒。这几百年来,我教精英倍出,不是没有人想过变革,然而,一触到其他人的权势利益,便难以实施。诸王与教主的彼此制衡,诸王之间的隐隐暗争,使我教虽不至因一二人的失策而有灭顶之祸,但也永远止步不前。教中最强大的力量,永远在无休无止的内耗中损失怠尽。这样单调的循环,我早就厌恶了,我希望能有所变化,却不知道,到底怎样做,对我教才有好处,怎样做,才是可以行得通的。傅汉卿的出现,是个意外,但又何尝不是一个契机。他拥有我们永远也比不上的强大力量……”   话说到这里时,萧伤已经跳起来打算抗议,可惜其他几个人,全都连眼角也没瞄他一下。   碧落对萧伤那愤怒的表情视而不见,淡淡道:“如果这力量能用来为我教出力,对我教必有益处。但他的性情为人,又和我们完全不同,也许就不会走我们历代先辈曾走过的错路,曾做过的错事,如果他成为教主,他会为我教做些什么,他又会给我教带来什么,这一切不是让人很期待吗?更何况,初代教主所留下的那个遗言,他最符合,我从没有见过那么清澈明净的眼,如果他不是初代教主所指的那个人,才叫奇怪呢?虽说看起来,几百年前的人预言几百年后的事,很不可思议,但是,初代教主到底为什么会留下那么奇怪的遗言,而第一代明王为什么会那么固执地费尽心机,要保证这个遗言能一直留传并有被执行的可能呢?这一切,难道大家不能多想想吗?在不会触动大家的权势利益之时,我们尝试着遵守初代教主的遗言,看看到底会有什么变化,也没有什么坏处,说不定,我教还真会有个出奇光明的未来。”   瑶光讶然道:“你连他到底为什么想来当教主,连前任教主到底为什么让他当教主都不清楚,就认为他会给我教带来好处吗?万一他别有居心呢,万一他想要毁掉我教,或是想要图谋我教那传说中天下第一的宝藏呢?”   碧落平静地说:“他就算别有居心又能如何呢?我们都清楚,没有我们的配和,他一个外人,就算顶着教主的名头,也不可能真正撑控我教的大权和命脉,我们只会给他无关紧要的资料和情报,真正干系重大的,别说是他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就算名正言顺正式登位的天王,又有哪一次能让其他诸王的和盘托出一切隐密呢?我怕什么?他想杀人?凭他的武功已可做到,不必这么麻烦,他想夺取我教一切?没有我们的配合他做不到?他想图谋宝藏……”   碧落清清冷冷地笑一笑:“那个连我们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宝藏,还怕他来图谋吗?”   莫离点点头,有些欣慰地说:“难得碧落你考虑得这么周到,我想大明王也是有这样的思量,才做此决定的。”   做为魔教最年长的一个,至此他才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唉,不管怎么说,这些任性的小辈里,总算还有顾全大局的一个在。   瑶光却有些好奇地看向狄九:“我们决定让他当教主的理由已经说明了?你的理由呢?”   此话一问,大家的目光一至看向狄九。   毕竟狄九和他们不同。阿汉当教主,并不会触动其他几个人的真正利益,所以大家都没怎么太看重这件事,可是狄九本来就是内定的教主人选,现在傅汉卿生生把他手里的教主之位夺走了,他怎么不但不着急,反而表示支持。   狄九眼神冰冷,看也不看其他人:“我料到你们都会推他做教主,我一个人表示反对已经不能影响大局了,又何必气急败坏,争抢不休,让你们来看热闹。”   于是,就在五个人简短的一袭谈话中,魔教新一代的教主定了下来。   大家在商讨这件事时,谁也没有把狄绝的死作为考量条件。调查狄绝的死亡,只是为了弄清楚真相,而不是为了替上代教主报仇。   魔教铁律之下,每一代做为代教主培养的影卫,和其他诸王的继承人关系都不好。狄绝当了天王,再当代教主,和其他上任的诸王,也一直是彼此牵制,暗中对抗的关系。   如今在场的诸王对这么一个失踪二十年,在教派最困难之际,没有出过一点力的所谓前教主完全谈不上有一丝感情。怨恨倒是有不少。   就连同样出身影卫的狄九,心情也是一样的。影卫的训练本就让他的心性远比常人要冷酷残忍,更何况从五岁之后,就再没见过那个老头,因为那人没有尽职,他们这一代的影卫以几前数代影卫吃的苦都多上许多。这些辛酸旧事想起来,没准他自己还恨不得一剑扎死狄绝呢。   魔教和其他门派完全不同,他们不讲究那些门面功夫,上下尊卑位份之别也不在意。人家名门正派,一个闭关十年的掌门被杀,那是全派大仇,一个几十年不见的长老被害,那是奇耻大辱。可是对他们来说,你即没有尽责,那就别想享有教主的权利和待遇。   魔教中人,行事,从来无比实际,强者为尊。傅汉卿即然比狄绝强,那么狄绝死在他手里,也该死而无怨,那么,让傅汉卿取代狄绝,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于是,一代魔教教主,被所有武林人士视为魔尊,受数个国家通辑的狄绝,他的死亡,静悄悄不惊一点尘埃地被魔教五王,放到旁边不管了。   ※※※   傅汉卿被瑶光一路拖着走,其他几人不紧不慢地跟着。   三转四转,道路越来越狭窄,守卫越来越少,身上渐觉寒气越来越重,眼前地势越来越险要,可是傅汉卿居然只是一语不发地跟着瑶光走,连向四周打量几眼的兴趣都似没有。   他这么老实,瑶光倒反而有些不自在起来,笑问:“你也不问我带你去哪?”   傅汉卿老老实实,听教听话地问:“你带我去哪?”   想不到他听话成这样,连瑶光自己都有些啼笑皆非:“你带你去做,自第二代教主以来,每一代教主登位之前都必须做的事。”   她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见傅汉卿还是那么呆木木的,不觉气道:“快问什么事啊。”   傅汉卿乖乖地问:“什么事?”   这二人的几句对答,倒是让身旁其他几个人暗觉好笑。   不等心满意足的瑶光答话,一向寡言少语的狄九忽然接口:“去亲自拜见我教历代教主。”   原本对万事不关心,象块木头,别人推一推,才会动一动的傅汉卿忽得抬眸,有些愕然地问:“你们要我去拜他们的坟吗?”   “我们去……”   狄九正要答,瑶光忽有些神秘地笑笑,大声打断狄九的话:“你跟着来,自然就清楚了。”   她的脚步愈发轻快起来,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对傅汉卿轻轻一笑,悠悠道:“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第十三章 碧玉寒冰   “修罗殿?”遥遥望着前方那飞檐斗拱,气派非凡的殿宇,傅汉卿念出了匾额上的三个字。   “是啊,修罗殿,修罗王的居所,尽管自建成之后,就从来不曾有过主人。”瑶光轻笑着解释,领着傅汉卿快步走近,口里细细解释“我教以八王为尊,诸王皆有居所,但只有修罗王的居处,从未有主人入诠,因为自第一代教主,血修罗狄飞之后,修罗王之位,就一直空置,而修罗殿就从活人的居所,变成了死人的坟墓。”   说话间已至殿前,碧落与萧伤一左一右推开沉重的殿门,暗哑的金石之音传来,这高大的殿门,竟似用金属制成一般,无比沉重。   殿中空空寂寂,一片暗沉。   瑶光徐徐引领傅汉卿进入殿内:“天外天是世人的禁地,九重天,是天外天的禁地,但只有这修罗殿,才是我神教最高的禁地。除了诸王,任何人不能踏入一步,就连我等诸王,无故也不会轻易进入这里,因为,这是我教历代教主安眠之所。”   这座大殿深广得出奇,众人一直往里走,除了瑶光轻柔的说明声,就只有空落落的脚步声,此起而彼伏。   过于广大的殿宇,过于深长的走道,让人不自觉感到极深重的寒意。   就在这莫名的寒冷侵心入肤之际,狄九晃亮了火折子,点点微弱的火光中,前方一座巨大而狰狞的神像昂然而立。那神像六臂三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另四手各指东南西北四方,三个头,面容完全一样,都是极为狰狞恐怖的。然而明明是一模一样,理当狰狞可怕的五官,却因为神情不同,而给人完全不同的感受。一张脸遥望远方,脸上无悲无喜,漠如冰水,偏偏令人一见之下,心中无由悲凉黯淡,不能自持。一张脸是勃然发怒,凛然生威,金刚怒目,威仪逼人,叫人一见之下,竟会情不自禁退出三步,心中惊畏,另一张脸,却是极悲极痛,极苦极伤,明明是狰狞可怕的五官,偏能表达出人世间最大的伤痛悲愁,便是无关之人,偶见一眼,也会忽然忆起一生中最悲苦凄凉之事,由是悲从中来。   黑暗里,神像诡异的面容在光火下微微颤动着,狄九长长久久地仰首凝望,似是也被这无形的肃杀和森冷所影响。   碧落轻轻道:“你登天王之位不久,这里,应当也是第一次来吧。”   狄九长长注目神像:“是,我也是前两天听龙王对我提起这些典故,才知道这些教中隐密的。”   他久久望着神像,不觉轻轻惊叹:“真是鬼斧神工,明明是一样的五官,一样的容颜,可是神容形态,全不相似,以这木石之物,雕琢得这般打动人心,简直是天人之技了。”   “当年初代大明王参考很多传说典藉中修罗神的容貌描述,招集天下所有能工巧匠,以及最出色的画师,费十年功夫,才制出的这尊修罗像,自然不同凡响。”萧伤淡淡道“人人都说我们的初代教主是奇人,我倒觉得,第一代明王才是奇人呢,第一代教主创立了修罗教,使修罗教在天下人围剿下存活了下来,可是初代明王,却让修罗教一直存续下去,并逐渐壮大。当然我们教里,那些莫名其妙的规矩全都是他传下来的,当年他费那么多人力物力,为修罗王雕神像,建死宫,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为了保证初代教主的遗言能一直传下来,更想出那么诡则的规则限制诸王与教主的权力,这个人,真是怪物。”   瑶光笑笑放开傅汉卿,径自在神象前五个蒲团中一个跪了下去,莫离,萧伤,碧落也纷纷跪下,狄九迟疑了一下,终于也跪了下去。   瑶光抬头冲傅汉卿一笑:“我们诸王不常来这里的最大原因就是因为这个,这里的机关,必须至少五个人一同跪拜三次,才能打开。”   萧伤在旁嘀咕一声:“真是天下最可恶的机关,总有一天,我要把它砸了。”   再看,碧落,萧伤,还有狄九,神色也都谈不上好看。   可见,这些无法无天的魔教诸王对于下跪这种事,心里是极之不快的。   莫离勉强笑笑道:“大家也不必不痛快,这毕竟是咱们的老祖宗,祖师爷,就当是给他一点敬意吧。”当下领头叩拜,其他四人也只得照样跟随。   五人在神像前拜了三拜,那巨大的神像居然就无声无息地向旁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小通道,一缕彻骨的寒气从通道内向外袭来。   傅汉卿在五人的引领下步入小小的通道,又走了很长很长的道路,那股寒气,倾肤蚀骨,每个人都不得不运气内力护身,好在傅汉卿别的不行,内功那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所以他倒是从头到尾,形若无事。   走道的尽头,是冰的世界,无数的冰块闪烁出耀眼的光芒。   而中间的几个大大的长形冰块,透明的冰体里,明明都有着隐约的人身。   第一次来到这里的狄九眼中隐隐闪动光芒,就连他,声音都略略有些不平静了:“我教历代教主,都在这里?”   “是,都在这里?”碧落的清冷的声音在无数寒冰中响起“当年第一代教主狄飞身死,初代大明王,以寒冰为他保存尸身,每天都以快马运送巨在的冰块。后知遥远的东海观鲸岛有寒玉玄冰棺,能保存尸身,万年不毁。就派出军队,费无数人力物力财力,远涉东海,历三年战事,杀伤无数,夺得此棺。此棺看起来,与普通的冰块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尸体放入其中,就永远不毁不坏。所以,七百年后,初代教主的尸身,一如当年逝时,没有丝毫改变。而自那以后,每一代的教主,都会特意留下遗命,把自己的尸体也用冰块保存起来,只是冰块不象寒玉玄冰棺那样神奇,如果温度一高,就会融化。所以,自那以后,我教的总坛一向选择极寒的风雪之地,为的就是保存尸身不化。后来狄靖也是派人在这天外天,探测到一处万年不遇的寒潭阴流,在这寒潭之上建成冰室,这才能顺利把总坛移到这里。”   狄九大步向前走去,在每一处冰棺前止步,迫不及待得凝视那些棺中的人。   几百年的时光如水逝,那些传说中,惊世绝艳的人物,那些铸下无双传奇的人,忽然间,全都到了面前,这怎能不让人心绪激动,更何况做为天王继承人被培养的狄九,容貌和这些传说中的人一般无二,有时看着棺中的人,就象在照镜子一样,这种极神奇,极诡异的感觉让一直以来心冷如冰的狄九,也不觉心绪激动起来,原来,传奇可以离自己这么近,又或者说,其实,自己也可以成为这样的传奇。   相比狄九的激动,傅汉卿的反应就稍稍怪了一点。他只是喃喃道:“原来,天外天还有这样的地方,以前,都没有人告诉过我?”   “你才来到天外天几天,这种除八王外,绝无人会知道的事,怎么可能告诉你?”瑶光漫不经心地说“你都不好奇吗?这里可都几百年来,江湖上最传奇的人物呢。你都不上去看看吗?”   萧伤也笑道:“说起来,碧玉寒冰棺完全和普通的冰块看起来一模一样,你能分辩得出哪一具是碧玉寒冰吗?”   傅汉卿一语不发走过去,到达一处棺材前,似乎都只是随意描了一眼,几乎没有停留地就向下一处冰棺走去,走到第四座冰棺里才倏然止步:“是这。”   萧伤啊得叫一声,瑶光轻轻咦一声,碧落神色微动,莫离眼露愕然之色。   还是瑶光忍不住:“你,你怎么看出来的,我们每一个人第一次进来时,用尽心思分辩,都还找不出哪一具是碧玉寒冰,你怎么一下就找到了?”   傅汉卿低下头,凝望那被永远永远封在碧玉寒冰中的面容,直到瑶光问了三四句,才轻轻说:“我认得他。”   他认得他,哪怕七百年光阴弹指过。   他认得他,哪怕当初永绝时,那人未满三十,而今封入寒冰中,已然五十许。   他认得他,哪怕四周每一具棺木中的人,都有同样的容颜,但他,依然认得他。   瑶气气道:“你认得他,你当然认得他。我们教中到现在还在正殿挂着他的圣像,我们的天王,还有影卫,个个长得和他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你怎么可能不认得他?可是,这其他冰棺里的人,长相不都一样吗?虽然初代教主去世时,年纪很大了,可他神功通玄,望之也不过是中年而已。我教其他教主,去世时,大多也是中年,一般是很难凭年纪来判断出他们谁是谁的,你到底怎么看出来的。”   傅汉卿没答话,他只是静静低头看着冰棺。   冰层里的人,双目紧闭,神色出奇地安详,唇边竟似还带着一缕极淡极淡的笑意。   他……死去了!   七百年的岁月,仿佛不曾存在,那个人曾微笑,曾愤怒,曾凝眸看他,曾无奈摇头,曾笑着骂他:“你这白痴。”是因为他的精神力太过强大,所以记忆力无以伦比吧。幼时河边救人的费力,少年时园中惊遇时他的眼神,所以他曾经的愤怒与残忍,曾经的温柔与笑容,每一幕,每一瞬,其实都不曾忘记。也曾记得那时桃花灿烂,那时流水清澈,那人对他许诺,那之后,他血肉成泥,眼睁睁看那人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微笑,谈话,饮酒,下棋,他知道了痛,却不知道,为什么人可以说了话不算数。   七百年的岁月,忽然变得无限长,无限远,无限存在,且不可逾越的距离,直到这一刻,他才清楚得意识到,原来,真的已经七百年了。七百年,于他,不过是睡了几觉,不过是浑浑厄厄,过得几世,然而,那人已死去七百年了。若非有碧玉寒冰为保,尸体早已化尘化泥化为飞灰,纵然有碧玉寒冰相护,那微笑安然的表情,也只是永远凝固在逝去的那一刻,再不会有改变,那冰冷僵硬的身体,也只是永远保持在死亡那一瞬,再不会动弹。原来,他已经死去了啊。自当年之后,他又在人间,流转六世,从来没想过,要打听一下,七百年前的血修罗狄飞,也从没有对任何人问过他,提过他。直到这一刻,亲眼看到他的尸体,才清楚地感觉到,原来,已经是七百年了,才真正地知道,原来,他是真的,已经死去了。   傅汉卿静静地站立,静静地凝视,瑶光似乎问了什么,不过,他没有听清。   他死时,在微笑吗?他死的时候,心中应该是快乐的吧?我死之后,他过得快乐吗?有没有和白惊鸿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张敏欣说,我只是配角。   在所有的故事中,碍事的配角死去之后,主角们就可以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了。   应该是这样的吧,因为有过幸福,所以死去时,才能安然微笑。   当年的阿汉什么也不懂,做了很多傻事吧?傅汉卿轻轻笑一笑,现在的他,多少懂了很多人情世故,知道,原来诺言不是人人可以遵守到最后的,知道了人们做事,永远都会去分远近亲疏,所以,当年那人把他交给白惊鸿,那人最终没有守信,似乎也是很正常,可以被原谅的吧?   瑶光问了好几声,见他不答,只是直勾勾望着冰棺,悻悻然闭了嘴,罢了罢了,正常人到这里都会震撼的,都会死盯着那些传奇人物发呆的,毕竟是咱们教中的祖师爷啊,江湖传说中都成神成魔的人了,我就当你只是碰巧猜中好了。   碧落则一直用审视的目光望着傅汉卿“说起来,初代教主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不但有着许多不可思议,如今已被传成神迹的战役事迹,就连临终遗言都非常怪异,他指定的下一代教主,居然是,名字中有一个汉字,个性很懒,目光清澈且有诺必行之人。但那人在哪里,何时会出现,教主却没有说,只说,无论过了多少年,只要有符合这条件的人出现,那人就是下一代教主。”   这句话,她说来十分轻淡从容,实际上却暗以内力送出,如雷惊心,如针刺耳,直送入傅汉卿耳中,字字句句,无比清晰,震人心魄。   即使是有些出神的傅汉卿也倏然一惊,抬起头来,眼神终于露出一丝迷茫:“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件事。” 第十四章 清心慑魂音   “废话,这是我教不传之秘,怎么可能会有人告诉你?”瑶光毫不客气地抢白他。   而其他人却只是定睛注视着傅汉卿。   傅汉卿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只是疑疑惑惑迷迷茫茫地望着冰棺,望着狄飞那沉睡了七百年的安然神色。   他素来是个极懒散的人,只要好吃好喝好睡觉,哪管他天塌地陷,因此也几乎从来不思考什么。而这一次,却不得不去想,为什么,他会留下这么奇怪的遗言。   即使是迟钝如他,也可以立刻明白,整个遗言都是为他而立的,可他,却根本不理解这是为什么?   狄飞不可能知道小楼的秘密,他不可能知道,自己还能再次转生,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明明知道不可能实现,为什么还要说?   整个教派,对普通人来说,不是最最最重要的事业吗?为什么,却留下这儿戏般的遗言。   如果他想要待他好,不是应该说,将来遇上一个叫阿汉的懒孩子,好好供他吃供他住,让他舒服过一生吗?   如果他仍然恨他让白惊鸿生气,不是应该说,将来遇上一个叫阿汉的懒孩子,立刻打死了事吗?   为什么,却是这样一个奇特的遗言?   遗言,是人临终时最后的嘱托,说的也必然是生命中最最挂念之事,正常人,挂念的,不应该是爱人,亲人,事业吗?   为什么,他的遗言却只为他而立。   傅汉卿静静地望着冰棺,那晶莹美丽的冰层深处,有人安然一梦七百年,七百年来,那一抹淡淡的笑意永恒不变。他为什么微笑?是安心,是高兴,是欣慰,是那最后的遗言,终于让他心无挂碍。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怒他,凶他,气他,伤他,但也曾对他一句句傻傻的发问,无可奈何却又细心地解释,尽管他的解释,那个懒懒的,有着纯真双眼的孩子,未必真的能听懂,或是经常会错意。   傅汉卿慢慢伸手,隔着冰层轻轻抚上那安然微笑的容颜,你已一梦七百年,为什么还不醒来,我不明白,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留下那样的遗言?   为什么你们的生命如此脆弱,为什么逝去的永远不会归来,为什么我已大梦醒来,你却犹在梦中?   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从来是个极懒散的人,很少会认真思考什么,就算真遇上什么想不通的事,便扔到一边不去想好了,只是这一切,却真如钻了牛角尖一般,一直想,一直想,却又一直不明白。他这才真正地感觉到,这漫漫几世,轮转不息,他以为,他已经明白了人世间的很多事,理解了世人的很多感情,但其实,他依旧,什么也不知道。依旧还是那第一世时,茫然如白纸的小小阿汉。   不同的是,第一世时,他知道自己不知道,所以不懂的时候,会去探索,会去询问,而现在,他不知道,却以为知道,所以这个时候,才会面对这与他相隔只有近得薄薄几层寒冰,却又遥远得有不可追回七百年岁月的安然笑容,久久迷茫。   碧落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他每一分神色变化,然后轻轻地说:“我教祖师爷是个惊才绝艳,世间难寻的绝世人物,你可知道他的故事?”   这声音极轻,极柔,极温和,极美丽,轻柔地碰触人心最柔软的地方,让人感到,生命中所有的痛楚,都可以对拥有这样声音的人诉说。   修罗八王之紧那罗王,已经不惜耗费元气,施展天魔诸术中,最强大的慑魂之术来寻找人心最柔软的破绽。   傅汉卿依旧只是静静望着冰棺,浑然不觉已为他人术法所乘:“我知道他是个很厉害的高手,曾经拥有一座啸天庄,他有一个心爱的人,叫做白惊鸿,到很久之后,我才听人说,原来修罗教的初代教主叫狄飞,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他曾有过,那样的遗言。”   众皆色动。很久以后……才听人说……那顾其义,这个很久以前,又曾发生过什么事呢……这七百年后,忽然冒出来的,强大如神魔,却又似乎纯真如婴儿的超绝高手,和那七百年前,称绝天下的一代魔尊,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碧落的轻柔地问:“即然你不清楚,那么你想不想知道,有关他的故事呢?”   傅汉卿依然只是注目冰棺,第一次慢慢浮现出矛盾之色,良久,才道:“不,我不想知道。”   他的声音在回绝,但目光依然没有收回来。   碧落微微一笑,柔声道:“其实这是个很好听很有意思的故事,你真的不想知道……”   “几百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有什么好说的。”随着一阵轻盈的笑声,瑶光轻快地上前,浑然未觉众人愕然的目光,一把拉了傅汉卿的手:“老对着一个死人有什么意思,虽说他长得不错,虽说他足够传奇,但别的人也都不比他差多少,来来来,我带你来看我们第二代教主。”   她拉着傅汉卿到了另一座冰棺前:“他虽说是第二代教主,其实他只是修罗八王中的天王,是祖师的长徒,祖师逝世后,由他接掌本教,可他不愿违背祖师遗命,一直不肯自认为教主,只说是代替将来的教主掌管教务,最多是代教主。他也是唯一一个长得不象祖师的天王了。自他之后,所有的教主,都是由天王升任的,而所有的天王,都是在一群长相酷似祖师的影卫中挑选出来的。这个规矩是初代明王定下的,说起来,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我们的二代教主,也是个厉害的人物,在他的领导下,我教恢复了强盛,还狠狠地报复了所有曾迫害我教的门派,当然,这其中,初代明王的功劳也是不小的,当年有很多经典的战役,比如说……”   瑶光仿佛对整个冰室气异的气氛完全没有感觉,絮絮叨叨地对傅汉卿介绍每一任教主,拖着他一具冰棺一具冰棺看过去。   其他人无不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望着瑶光。   刚才瑶光那几声轻笑,听来清悦,其实是暗运清心诀心法,借着笑声,破了碧落的慑魂术,这一番拖着傅汉卿说个不停,更叫碧落再无施展之机,只能眼睁睁看着傅汉卿脸上迷茫之色,渐渐消失,只能不甘心地看着傅汉卿又慢慢恢复那懒洋洋的表情,跟着瑶光一具具棺木看过去,甚至再不回头,望狄飞的冰棺一眼。   碧落知道,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这么被瑶光似吹口气般给破坏掉了。   在场五人,能登上诸王之位,那都是经历过无数艰险争斗,表现出足够的才智之后,才能成功的。不管他们外在表现,或冷酷,或轻浮,或严谨拘礼,或任性好斗,骨子里,其实全是人精子。不但个个武功出众,也都精于左道异术。   面对傅汉卿这么强大的人,以武功无法对付,他们也不是不想用左道旁门之术来对付,奈何傅汉卿懒洋洋万事不在意,因无所求,故无所动,便也无所挂碍,无迹可觅,因他从不防人,所以,反而无法在他圆融的心境中找到任何一丝破绽。   今日这冰棺前的一墓,傅汉卿那极细微的情绪变化,立刻让在场诸王查觉有异,碧落当机立断,紧紧抓住傅汉卿这万年难遇的一次心灵空隙,施术而窥。   没想到,瑶光不但一开始,似是后知后觉,完全没发现傅汉卿的异样,到现在,明知碧落已然出手,竟也这般毫无顾忌地加以破坏。白白让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付诸东流。   瑶光却浑然不觉大家杀人的目光,只带着傅汉卿一具具冰棺解说过来,直走到第九具,漫然道:“这是我教第九代教主狄靖,说起来,他也是我教一个特例,他的尸体和其他教主的尸体有什么不同,不用我说,你也看得到吧?” 第十五章 当年   狄靖尸体是不完整的,准确得说,冰棺里收藏的,其实只有狄靖的一个人头,而即使是这个人头,也有一大半腐烂变形,多处地方露出森森的白骨,左耳已经腐烂了一大半,半吊在脑袋上,偏偏又没落下来,右眼眶里早就没有了眼珠,只有一个幽深的黑洞,鼻子下面部份,也全部空白,那里的肌肉,到底是烂掉,还是被蛆虫吃掉了,或许只有当年保存这个人头的人才会知道。   这样的一个脑袋,简直可以让胆小一点的人只看一眼,就一生被恶梦纠缠,这样的一个脑袋,基本上没有人能从它推测出狄靖原本的容貌了。   然而,如此可怖的情景,傅汉卿看在眼里,却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他只是安静地默默看去,就象看另外三具遗体一样,不惊讶,不震动。就象他对美丑没有慨念一样,他对于尸体,残骸,断肢,这一类的东西,也同样没有什么感触,更谈不上畏惧或恶心。   在他的时代,人类的身体再没有丝毫神密感和神圣感,人体任何部位,包括大脑都能随意制造。人们对身体早就失去一切好奇心,最后的那次分析人类的最复杂的大脑,也是上千年前的事了。也因此,对傅汉卿来说,一个普通的人头,和实验室,或教学视频中,或科普节目里常见的人头,没什么不同,最多只是这个人头因为缺乏足够的维护手段,因此有了腐败反应罢了。   瑶光的声音响在耳旁:“你别看他的样子这么可怕,其实他生前长得还挺不错的,和其他几代教主一样,容貌都肖似祖师爷,而他,也和祖师爷一样,是个武功高到简直不象人的神话,然而,这个神话,却成了全武林的灾难,也成了我教的灾难,当年他忽然之间武功大进,开始不再甘心教主与诸王平分权力的局面继续下去,他主张肆无忌惮,疯狂向天下各派报复,诸王反对他这种过于急进的做法,认为这会给我教引来更多的敌人,可是他不但不听,反而当场翻脸,以一人之力,杀紧那罗王,败乾闼王,重伤龙王,打残大鹏王,再加上夜叉王早死,明王不肯露面,教内再无一人可以扼制他的疯狂,最后,只能要求,他在行动之前,至少要给教众留一条可以走的退路。而他,似乎也早有准备,当场拿出了天外天的路线图和机关图,于是,大家再没有什么别的话可以说了,再然后,就是一场武林浩劫……”   瑶光轻轻叹息了一声,才继续说下去:“他在一年之内,居然灭掉了五十多个大小门派,把它们的全部财富占为己有,后来,又使数百个帮会,不得不向他称臣效忠,纳供献宝。他每天作的事,就是杀戮,抢占,毁灭,掠夺。天下之人,闻修罗之名,而无人色。自那以后,修罗教才真正成为所有人口中的魔教。直到最后,过度的成功,让他几乎疯狂,竟开始想要以帮会之力去覆灭国家。他抢夺财富的行为,简直不象是正常人,甚至曾多次闯进好几个国家的王宫宝藏,大行抢掠杀戮之后,又放火焚烧。他倒行逆施到极点时,甚至有过,一天之内,无故连杀三百余无罪教众之事,而就连我教历代教主诸王苦心所得的各类财物珍藏,也都被他纳为己有,不再交还教中。最后激得好几个国家,都倾力出手,再加上所有与他有仇的武林人物,乘势而起,而我教之中,却已经没有几个人愿意为他效忠了。那几场战役,他几乎是在以一人之力,而敌天下。可最后,他还是战败了。他到底是怎么败亡的,已经没有记载可寻了,相传他在最后一战失利后,一直逃回他的老巢,我教原址中的教主禁地内,后来各门派第一批追兵闯进禁地。也许曾发生一起血战吧,总之后来的人赶到时,禁地里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他们把狄靖的人头砍下来,传送各国,而尸体则被所有与他有仇的人,千刀万剐,据说,当时他的仇人太多了,尸体只有一具,根本分不过来,一人砍一刀都不够砍,于是,就有人扑过来,争抢他的肉,但能生嚼一口,都能出心头恶气。当时,我教自然也是全天下的公敌,所有势力肃清的对象。我们的教众,只有退入天外天的,才能保有性命,不及退走的,全被残杀怠尽,本来,狄靖是我教之大罪人,但念在他建造天外天有功,我教还是派出了一组高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把他的人头抢了回来,只是在路上保管不利,所以腐坏了许多。”瑶光忽得咬咬牙,犹带恨恨地说“当然,我很怀疑那批高手是否故意保管不利的,如果我也是当年的盗头人之一,我会和我的伙伴一路上拿这人头当球踢来解气。”   傅汉卿静静看着那冰层里的人头,静静地听着瑶光一声声地说着,当年……当年……当年……   当年……   当年他在一个同样的星月之夜,把他从河中救起。当年,他亲眼看到那张酷肖当年故人的脸,当年,他懒洋洋任那人,时时出现在身旁,或携好酒,或带佳肴,闲说万里天下事,然后,他也并不是很在意地任那人吸尽了他的内力,当年……   当年,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人,毫不留情地杀死自己的伙伴,他至今还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人搁在他眼睛上的手指,还有那在耳边响起如呓语般的声音。   “从今天起,永远忘记你的身份来历,永远不要对任何人说,你的名字里有个汉字,永远不要用你这双比孩子更清澈的眼去看人,永远不要……”   现在的他,已经明白了,那人为什么想要对付他了,狄飞的那句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遗言,已经说明了一切。然而,他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那人最后的选择,却并不是如夜叉王说的那样,杀死他。   正如,现在的他,回想当年的那段话,已经能够明白,当年那人是想挖了他的眼睛,割掉他的舌头,却不知道,为什么在长久地凝视之后,却又没有下手。   还记得那时仰躺于地,看到那人背后,那无限广阔的星空,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星星,看到夜空。在那之后,他第四世的生命,就永远被困在了一个华丽漂亮的笼子里。   那笼子里有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人间最美丽的用具,就连他身上随便一件衣服,一个饰品,都价值连城。然而,他被用最精至细巧的锁链牢牢锁住,根本不能踏出那华美的笼子一步。他很懒,不喜欢动,下不喜欢出门,然而,这不代表,他会喜欢被锁住。他不善与人交流,也懒得同人交流,但这不代表,他会喜欢身边服侍的人,全被活生生刺耳拔舌,沦为残废。   那人总是对他说,我会给你最好的,我会把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只要你不去见别的人。   可是,那人不知道,在很久很久的前生,他已经看过所有世上最好的东西,他已经见过,许多人把所谓最好的一切奉献给他,然而,他知道,那不是他喜欢的。尽管直到现在,他纵然知道,却始终不能理解,为什么世人,会认为,那一切,就是最好的。   于是,生命又一次开始了单调地重复,狄靖的一切做为和以前的某些人,似乎并没有一丝不同。   提供最好的一切给他,无休者地做一些并没有意义的运功,无休止地在他耳边呓语,无休止地问,你心里有我吗?我给你的一切你喜欢吗?你为什么总不对我笑,你为什么不说话?   有时候,那个懒散的阿汉也想告诉他,我不能说话,是因为,你让我再也无法说话,你忘了,是你亲手把哑药喂我喝下的吗?我不笑,是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笑,我不喜欢你,心里没有你,不过,你似乎并不真的需要我的回答,所以,如果你能安静一点,别再那么烦人,让我能多睡一会儿,我会高兴些。   然而,更多的时候,阿汉就算没有被毒哑,也不会有那个劲头去应答那永远无休止的疯狂追问。   那个时候,似乎已经达成了阿汉期盼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懒洋洋不用干活的理想生活,然而,他不快乐,尽管,他依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始终不快乐。   而狄靖似乎比他更加不快乐,他容不得阿汉的眼睛有一瞬不看他,容不得阿汉的思想有一瞬不集中在他身上。为了提醒阿汉心中眼中,时时刻刻都只能有他,他用过了他所知的一切方式,销魂的,痛楚的,残忍的,温柔的,他说过他所知的一切语言,疯狂的,急切的,真情的,痴迷的。   然而,他得到的,却从来只有阿汉的困惑。阿汉已经看多了人类的这种行为,并知道人类面对过于美丽的一切,独占欲会达到这种疯狂的境界,但他却永远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   每一次,他面对狄靖的脸,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很多很多年前,那个有着同样容颜的人。   那时,在那人身边的如果不是一个叫阿汉的平凡小男宠,而是一个名字里有汉字的绝世美男子,那个人,会不会也象眼前的狄靖一样,如此疯狂,如此偏执,如此不可理解。   然而,每次这个念头浮起来,他就不再想下去,闭上眼,安然昏睡去,迷迷糊糊中,感觉好象又被人拼命摇晃,又有人在耳边切齿地喊:“你竟敢睡觉,你竟敢这样不专心。” 第十六章 独占   在那之后,狄靖的疯狂越来越厉害了。他越来越暴燥,易怒,动则把他的情绪发泄在阿汉身上,但又会在事后,把因阿汉受伤而引发的更大愤怒,化做杀戮和残虐,向每一个人发作。   他开始经常对阿汉诉说他的生活。   “什么修罗之主,全是狗屁,我也不过是那初代明王铁律下的可怜虫,处处受尽牵制,根本不得自由。”   “可是现在不同了,我现在的力量已经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任何规矩都不能束缚我了。我要做修罗教真正的主人,我要让所有人都跪在我的脚下。”   “什么武林正道?那帮迂腐不堪的家伙,真以为他们有多了不起,我很快就会让他们明白,只有最强的人,才拥有最终的正义。”   “你为我高兴吗?今天我说要全面进攻各大门派,你不知道那些只图苟安的诸王是怎么跳起来的反对的,我当然不会对他们客气,你一定会很想看他们被我打得满地找牙时的样子。”   “我终于成为修罗教真正的主人了,你等着吧,等着我威凌天下,等着我羽翼丰满,等着我有了足够的威信和势力,再不用害怕我教的铁律,到那时,我放你出去,你与我,共享这大好天下。”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了。你担心我失败,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失败的,而就算失败了也不要紧,你看,我为我们筹划了最好的退身之地。”他献宝也似拿出天外天所有的路线图,分布图,机关图,摊在阿汉面前“这个地方,我很久以前就在寻找,江湖也罢,修罗教也罢,都应该是未思进,先思退的地方。从很多年之前,我就开始经营这里了,为了把它打造成最美丽的世外桃源,我花了无数财富,为了让它能成为最坚固的堡垒,我不知道杀了多少能工巧匠,将来,万一失败,我们也可以退身到那里去,就算全天下人都合力来对付我们也不怕。”   那个时候,他头脑发热得象个完全没有正常思考能力的小孩,所以他永远不会知道,身边那永远沉默,永远懒洋洋,似睡非睡,不管被怎样对待,也不见太大情绪波动的人,拥有着怎样惊人的记忆力,只是漫不经心地随便扫几眼,已经记下了有关天外天的一切。   在那之后,是外面的狄靖如何叱咤风云,如何震动天下,然而回到阿汉身边的狄靖,依然只是如孩子般冲动而执拗。   他总是不停得讲述自己的惊世之举,自己的每一场大战,自己杀了多少人,自己亲手把人才什么什么掌门打残,把什么什么帮主,慢慢杀死,建立了多大多大的势力。   然而,阿汉没有反应。   于是,他开始了献宝。   他几乎把他所能抢掠到的一切宝物都送给阿汉看。   “你瞧,这是南海的血珍珠,你知道,流了多少血,我才能抢到这稀世奇珍吗?”   “你看,这是火蚕棉,太平广记中,记载用此物制衣,只需一两,而寒冬之夜,暖如三春,我搜遍整个离国皇宫,才弄到三两呢,你想用来做什么?”   “还有这个……”   “还有那个……”   他几乎把天下的宝物都堆到了阿汉面前,然而,阿汉依然没有反应。   狄靖开始有些疯狂了,在骨子里,他和普通人一样,希望自己心爱的人,能够喜欢自己,崇拜自己,依赖自己,希望自己做的事,可以让自己心爱的人,高兴,微笑,快乐,并感到荣耀。   但是,阿汉不管被怎样对待,都不会有除了懒洋洋想吃想睡之外的反应。   一开始,他是害怕阿汉的身份暴露,所以不敢带阿汉出去见人,不敢让阿汉与聋哑侍从以外的人接触,而现在,是他那日渐疯狂的心已经容不得阿汉再去接触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了。甚至连日常服侍阿汉的聋哑人,他每过一段时间,都要换掉一批,被换掉的人,则只能成为,他那可怕妒忌心的牺牲品。   在这种情况下,他除了把全天下的宝物都堆到阿汉面前,就再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试图去逗阿汉快乐了。   然而,阿汉从来不笑,因为阿汉不笑,他日渐疯狂地聚敛财物,甚至开始以一人之力而去抢掠数个国家的宝库,但是,阿汉始终不笑。   那些敌国的财富,那些惊世的宝藏,那些染了无数人血和泪,毁掉无数人性命和前程的财富,却不能让阿汉笑一笑。   他也曾无数次用力摇晃着阿汉:“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因为力气太大,甚至屡次抓断阿汉的骨头,而他又因为阿汉的受伤,气愤难抑随手便将那群聋哑侍者打死一大半。   这样的生活,就在杀戮,抢掠,献宝,愤怒,疯狂,这一切中循环往复不绝。   什么时候开始,事情渐渐不利于他,什么时候开始,所有反对他的力量开始集结在一起,什么时候开始,他身边的下属渐渐离心背德,远远逃去的。   一切一切,被关在一个封闭的禁地里,对外面的时间流转完全没有概念的阿汉并不知道。   他只是记得,狄靖越来越焦燥,总是发火,有好几次来到身边时,身上都带着血,受着伤。   “妈的,这帮家伙真不知死活,还敢跟我对着干?”   “神教的人都死光了,我教生死存亡之际,竟没有一个肯挺身而出。”   “明王?这个王八蛋,我的求援信发了这么久,居然还不回信?”   “那些当国王的人都昏头了,这样倾全国的力量对付我一个,有毛病。”   “你们看着吧,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你们一个一个,把欠我的全还出来。”   然而,这一切都与阿汉无关,狄靖是愤怒也好,得意也罢,阿汉的世界,依然只有这封闭空间的灰暗冷漠。   在任何时候,狄靖带来的,都只有,他所厌恶的血腥气息,和永远说不尽的杀戮。   结局来的时候,阿汉其实也并没有一丝吃惊。   那一天,狄靖冲进来时,跌跌撞撞,仿佛站不稳,全身上下都是血,身上数道穿透身体的重伤,更是叫人触目惊心。然而,狄靖一进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人。   他把所有的聋哑侍者全都杀光了,然后,咧开满是鲜血的嘴,冲着阿汉笑:“我就要死了,那些混蛋的联军很快就要杀到了。”   阿汉依然只是冷漠地望望他,懒洋洋闭上眼,谁生谁死,重要吗,他只想一梦沉沉去罢了。   肩膀被大力拉起,刺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你很高兴是不是,你终于可以逃脱我的手掌了,你做梦……”那疯狂的声音响在耳边,那冰冷的手指搁在他的脖子上“我就是死也会拉你一起的,不过……”   狄靖低下头,沾满血的唇吻在他的颈上,极轻极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真的是很喜欢你,我不会把你留给别的人,我不会让别人碰你的尸体,我不会让你死后,都被和我分开。”   然后,是肩上微微的一痛,阿汉有些愕然地侧头,他看不到自己的伤口,只看到狄靖嘴上慢慢地嚼着一大片流着鲜血的肉,用那带着诡异笑容的眼望着他。   阿汉第一次很愕然地长时间直视狄靖,直到狄靖把那一大块血肉完全吞下去,猛得把他抱入怀,接着,又是一点轻微的痛。   至此,阿汉才明白了,狄靖那极度疯狂的眼神代表什么,他要把自己就这么一片片撕碎,一口口嚼烂,化为血肉,全部吃下去,只有这样,他才能完全占有这个永远不对他笑,永远不同他说话的人,他才永远不用再提心吊胆,害怕那人的眼睛看向别人,那人的心投向别人,那人的身体终有一日,离己而去。 第十七章 回归   当一众各派高手冲进禁地时,看到了极恐怖的一幕。   满地都是鲜血,满地都是尸体,而在所有的尸体中间,那天下的公敌,世人心中的杀人魔王正扑在一个血糊糊的人身上。听到声息,抬起头来,那张脸分明不是一个懂得思考的人,而是一张纯粹野兽的脸。那嗜血的眼光,疯狂的神情,以及嘴上大块大块向下滴着血的肉。   而在他身下,那似乎是一个人,至少,曾经是一个完整的人,现在虽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但至少还隐约有着人的骨架身躯在。   四下都是散落碎裂的衣物和淋漓流淌的鲜血。纵然是这些见过无数杀戮与争战的江湖人,也无不觉得手脚发凉。   这个魔鬼,在吃人肉。   终于有人第一个回过神,伸手一指狄靖:“抓住他。”   于是众人鼓起勇气,呼啸着冲了过去。   狄靖疯狂地搏斗,然而过于沉重的伤势,还是让他渐渐处于劣势,当他被制住穴道,如拖死狗一般,向众人中的首领拖过去时,他大吼起来,他疯狂嘶吼的内容竟然是:“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你们谁都不许碰他。”   众人愕然,望向那一堆血肉,这才发觉,那竟然还是个活人,那血淋淋的躯体还在动。   在所有人目光望过去时,那人正好慢慢地,有些艰难地抬头。   于是,所有人看到了他的脸。   那人全身上下,几乎都找不到一处完整的皮肉了,却只有脸上,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就象是地狱里走出的最残忍的魔鬼,创造了修罗世界,却始终不忍心,去毁坏那天地间的至美。   那满地的鲜血,满眼的血肉,人世间最残酷最森冷的一切,刹那褪色。   靠阿汉最近的一个人,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他想要碰触,碰触那就算是梦中,也梦不到的美好。   阿汉抬头的时候,他已经很痛了。他对痛苦的感受力和忍耐力远远超过普通人,甚至远远超过他的同伴。但全身的血肉,被人这样一块接一块,不停得活生生咬下来,无数的痛楚就这么迭加在一起,即使是他,也觉得难以承受。   但他依然只是沉默着,不挣扎,不痛哭,不惨叫,痛到极点的时候,他的神智会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么痛过,那次似乎比这次痛得更厉害,不过,即然那次可以挨过去,那这次应该也可以吧。痛苦的终点便是解脱,这一生的岁月,注定停驻于此,他将可以再次回到他来的那个地方,得会一段短暂的安宁。   于是,他闭目,沉默,忍耐,等待,等待那最后的时刻。   却等到了那轰然的动静,等到了激烈的战斗。   别人的血溅在他的身上,别人那飞到半空的肢体落到他身上,狄靖的疯狂的杀戮中,一个高手的半个脑袋被生生削下来,直接落到他的面前,那个身体,犹自手舞足蹈,踏出两步才倒下去。   阿汉定定地看着,那从天外飞来的半个人头,身旁的杀戮仍在继续着,而同样的杀戮也必然在这个世界不断地继续下去。   永不停息地对生命的戮害,永不停息地毁灭和破坏,无论再看多少次,他依然永远永远,无法真正明白,人心与人性。   战斗似乎停止了,耳旁传来狄靖疯狂的呼喊“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你们谁都不许碰他。”   他有些迷茫地抬起头,然后,他听到了风静止的声音,心跳停止的声音,呼息屏住的声音,思维停顿的声音。   所有的静止,在这一刻,仿佛都化作有形有迹的声音,直达人心。   他看到无数张脸,有的扭曲,有的疯狂,有的森冷,有的残忍,然而,都在望见他时有了惊人的变化。   他看到离他最的人已经向他伸出手来。   他看到明明已被制住穴道的狄靖忽得大吼一声,把穴道冲开,如疯魔般自远处扑过来。   天地那么安静,所有的动作,仿佛都是无声的,所有的激烈,仿佛都是缓慢的。   每一张脸上的表情,他都熟悉,每一个人将会做什么事,他也知道。   曾有的轮转再次无聊而无趣地重复。   前生那毁灭他国家的君王,前生那疯狂的兄弟,前生那所谓宠爱他的父王,还有那更久远的前生,那些师父师叔师兄弟,以及,今生今世,那个叫狄靖的男人。   一切的一切,单调地不断重复,绝无半点新意。   他已见多这一切,他甚至可以推测出,每一个人下一步会做什么?但他却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了什么,才会这样?   他依然不了解世人。   纵然他看清了世人的每一步动作,可以清楚地知道,世人将有的每一步行动,可是,他始终不了解世人。   他只是累,累得不想这一切,再继续重复。   当那只手堪堪碰触到他的时候,当那个飞扑而来的魔君,把正好站在他前进道路上的一个高手活生生撕成两半时,当所有人回过神,再次咆哮着开始新的战斗时,阿汉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再次醒来时他已身在小楼。   庄教授神色郑重地站在他面前:“你知不知道,你昏睡了足足一年?”   “你知不知道,你的精神力忽然失控,使你的身躯完全毁坏,强大的冲击波,甚至影响到了小楼,电脑对你的追踪记录,也受到你精神力的强大冲击。即使是小楼的智能中枢全力抢救,也只救回一半的记录,另外一半,全都毁坏了。”   阿汉有些迷茫地摇头。   庄教授叹了口气:“你的精神力杀死了你自己的身体,但是,因为你不是故意使用精神力的,所以,只能算你自杀,不能算你违规,最多只是扣分,而不会按时空管制条例来处罚你,只是这件事太严重了。这种精神力的强力暴发,一个不慎,就会引发时空裂变。在我们的电脑做出完整的数据分析,并回去学院开会研究之前,整件事即使是在小楼内部,也不能公开。以后如果你的同学想调看你的记录,看不到,就说你自己申请封档了,明白吗?”   阿汉沉默着点点头。   “好,你休息吧。”庄教授叹口气,“这一次的成绩又无法算,但是的精神应该受伤不轻,需要好好睡个几十年吧?”   阿汉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问:“有伤人吗?”   庄教授一愣:“什么?”   “我的精神力失控,有伤到人吗?”   庄教授有些震动地看着他,经历了那样的对待,回到小楼之后,他问的第一个问题竟是……   沉默良久,庄教授用几乎是痛楚的眼神望着这个最让他头疼的学生:“不,你没有伤人。”   这不是谎言,是实情。   然而,庄教授竟然只觉得悲哀。   在那种至大的折磨之后,在那无限混乱中,再一次受到极大的精神刺激,导致阿汉的那无比强大的精神力彻底失控。   那力量令阿汉的肉身,在转瞬之间,千疮百孔,化做飞灰,那力量,令小楼无形无象的电波摄录,全部毁坏,那力量,令得千万里外,小楼的机器几乎全部死机,然而,那力量,竟然没有伤害靠得最近的任何一个人,这其中,甚至包括狄靖。   即使当时阿汉明明已经失去了知觉,可是那几乎可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却依然没有伤害任何一个人。   这个认知,竟让庄教授感到了几许悲凉。   这样的执着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呢。在他消失之的,狄靖已完全陷入疯狂,就好象凭空又得了无限力量,赤手空拳,把所有人都打死之后,才倒地而亡,死之前还在疯狂地叫着:“你在哪,你在哪,你是我的,你不许走。”   做为导师,庄教授一直不赞同他的学生肆意伤害别人,尤其是方轻尘,因为做事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不知道被庄教授警告过多少次,然而,这一次,看到直到最后,阿汉依然没有伤人,庄教授自己,却感到了至大的悲哀和愤怒。   “教授,我想改论题,可以吗?”阿汉的声音很轻,很慢,很疲倦。   庄教授凝视他,很久,很久,久到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眼眸中的动摇,然后,轻轻地说:“不,不能。阿汉,按照规则,论题确定就不能修改,这是为了防止学生们把模拟当作游戏,随便更改论题。虽然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教授在经过中央电脑的分析后,有更改的权力,但在此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学生破过例,而我……我其实并不是很想为你破例。”   阿汉不解地看向他:“教授,我……”   “我不是不同情你的遭遇,不是不为你感到难过,但是,做为老师,我必须提醒你,在你每一次的不幸中,你自己也负有极大的责任。”庄教授解释道“因为你的论题,你不断遇上性格残忍黑暗,而且有独占欲的人。狄靖更是这种人的典型。因为魔教的铁律,他的生长环境是极不正常的,这种成长经历使他的人格具有极大的缺陷。性情也往往更加偏激,但是因为有足够的制衡,所以不会显露,你的内力,使他有了力量打破这种制衡,使他可以肆无忌惮,于是,这种疯狂,就显露了出来,但是,阿汉,你并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遇上这种疯狂对象的学生。但,你却是过得最惨的一个,这里最重要的一点是,你不懂如何保护自己。”   庄教授叹息:“你真以为你的论题很困难吗?我见过更多千奇百怪的论题,比如‘古代的虐待狂的生活方式’这一类的都有。但是,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在任何环境中,面对任何研究对象,他们都不会真正的吃亏,而这一切,只有你不会。阿汉,一个人,如果自己不懂得保护自己,又怎么可以奢华别人去珍惜他,善待他。人应该依靠自己,而不是整天渴望,哪天有什么人跑来,不求回报地呵护自己,照顾自己。如果你想要的是好吃好喝好睡,猪一样的幸福生活,那么,你必须用你的努力去争得这种待遇,而不是听天由命,万般由人,否则,你得到的,只能是象猪一样被拖去屠宰场。所以……”   庄教授凝视他仍然有些迷茫的学生:“我不同意你的请求,只有你学会保护自己的方式,而其他状况又符合学样规定的特殊情况,我才会真正地考虑,让你变更论题。” 第十八章 思考   听了教授的话,阿汉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忽然问:“这样的实验真的有必要吗?我们的考试真的有必要吗?”   他徐徐抬头,凝视庄教授惊愕的眼:“我可不可以不再申请更改论题,而直接申请废止这样的测试?”   “你说什么?”庄教授不能置信地发出干巴巴的提问。   “总说过份先进的科学,让我们不懂爱与恨,不懂生命的珍贵,不懂现在幸福生活有多么得来不易。让我们来到古代了解人性,人心,和普通人的感情,但是……”阿汉的声音平静低沉“我们真的能够了解吗?”   “教授,我愚蠢,麻木,冷漠,并不懂保护自己。可是,我为什么需要懂得那一切呢,我们现在的生活,完善的科学和制度,让我们根本不需要为保护自己而担心。以前如此,以后也同样如此,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学习,怀疑,猜忌,防备,对抗,报复,我为什么又一定必须去接受别人的感情,感受别人的心意?是的,在这个世界中,象我这样地活着,难免会受到伤害,可是,我本来生活的世界不是这里,这里,不过是一场考试,一次测验,一回模拟的临时地方,以后,我仍会回到我自己的世界中,我为什么又一定要为这一场游戏一场梦而彻底改变我自己?”   阿汉的问题如此尖锐,如此迫人,偏又如此完全与他以往的性情相反,这种异变让庄教授目瞪口呆,一时竟根本无力答话。   “你以为,其他的同学真的就从这样的模拟中学到了多少,又改变了多少呢?这只是一场模拟,每个人都清楚,所以,我才可以这样懒散无为,所以,我才会宽容地不去计较每一个伤害我的人。所以,轻尘才能那样任性妄为,所以小容才能一次又一次原谅亏负过他的人。教授,你总说,让大家本着平常心,站在公平的角度来对面对模拟,面对世人,但是,小楼里的每一个学生,包括口口声声教导我们正确人生态度的教授你,有谁是真正公平公正地看那些世人的,有谁会真正把他们当做对等的人来看待。你真认为,我们可以从这样的模拟中学到东西吗?”   阿汉的问题有着完全与他本性不符的尖锐“就象我们观察蚂蚁,我们知道它们的所有行动方式,但我们永远不会了解他们的感受,就象隔着屏幕看电影,无论里面的悲欢离和,生离死别多么感动我们,那也只是一场戏。我们可以为了屏幕里的人叹息,生气,流泪,愤怒,但隔着一层屏幕,我们依然无法真正了解他们的心情,我们依然知道,这只是一场戏,只是一次娱乐,一回消遣。教授,你真让为,我们混进世人中,就可以完全地接受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思考模式,完全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吗?或者我冷淡懒惰,不管身外事,也不同任何人交流,或者轻尘骄傲任性,要求极端的感情,或者小容总是体谅别人,为人着想,但是,骨子里,全都是一样的。我们从没有谁真正忘记过,我们是谁,我们来自哪里,我们和别人是不同的,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我们才会做出那些正常人永远不会做的事。”   他深深地凝视庄教授:“教授,有意义吗?这样的模拟?真的有必要继续吗?我真的有必要去学习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根本用不上,原本也不打算用的,所谓的保护自己的方式以及和人交流沟通,回应别人感情的方式吗?”   庄教授怔怔地望着阿汉,第一次,他受到深深震撼,他万万没想到,一向懒散得,多说一个字也不愿意的阿汉,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会对他们的模拟有这么深入的思考,这简直就不象是阿汉会做的事。   这样的模拟有意义吗?至少让那个谁也拿他没办法的阿汉,真正去思考一些事情吧。   不知为什么,庄教授依然只感到了悲哀。他望着那用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凝视自己的学生:“自从模拟考试制度建立以来,还从没有哪个学生,对我们的模拟进行过这样的反思,无论你的看法是对还是错,至少,有这种思考,就是一件好事。正如你所说,我们在这个时代,所学到,所感受到一切,在我们本来的世界,也许根本用不上,但我们希望你们来到这个世界,希望你们去感受,不是为了让你们学习什么更了不起的本领,而是希望,在高科技的温床里,你们依然能保有人性中的爱与恨,保有人类特有的激情,和进取心,保有人类,不怕挫折,不畏险阻的毅力和执着。我们坚信,只有在我们的内心深处依然保有这一切,我们的文明才不会僵死在科技的温床中。且不论我们和你的看法到底谁正确,或许模拟制度的确有值得改进,甚至取消的理由在,但是,现在,你仍在制度中,你对制度不满,可以要求更改制度,但在制度取消之前,你仍然必须服从,所以……”   庄教授沉静地说:“我不会同意你改论题,我当然更加不会同意取消模拟。”他慎重地说“阿汉,为什么,到现在,你还不能反思呢?你为什么只想到事后去修改论题,却不去反思,当你决定论题是有多么轻率。你可以懒惰,可以随性,可以不思考问题,但你毕竟是个成年人,你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当初张敏欣怂恿你时,你未必没有发现不对劲,却因为懒得多想,只想得过且过,而答应下来,那么,你就应当为此做出承担。”   阿汉沉默下来,良久,才慢慢闭上眼,脸上的尖锐和冷漠,渐渐缓和,变成平时困倦欲眠,天塌下来也不理会的神情:“对不起,教授,是我冲动了,我只是有些累了,不想再继续了,我只是……”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仿若沉沉欲眠。   庄教授深深望了他很久,很久,竟找不到半点破绽,刚才那忽然激动起来的情绪好象是一场梦,一个幻觉,眼前的人,才是一直以来,真正的阿汉,他甚至已经开始打鼾了。   庄教授摇摇头,眉心依然微微锁着,静静地站起身离开了。   独留阿汉一个人,犹自大梦沉沉,仿佛曾有过的所有伤害,屈辱,悲惨命运,始终不过只是一个淡若无痕的梦境。   原本每一世的轮回于傅汉卿,也不过是一场幻梦,梦过无痕,便悄然置于脑后,万万没想到,在这一日,这一刻,在猝不及防之即,被人重新掀开记忆的帷幕,让他如此清晰得记起,埋藏于心底深处,以为已渐渐淡忘,谁知却仍如此清晰的一切。   傅汉卿的心神在那极短的时间里,仿佛已重历了一次幻梦之境,只是看着狄靖那仅有的头颅的眼神,依旧淡漠而平常,不感慨不叹息不震动不惊异,无悲无喜无恨无怨。   幻梦始终是幻梦,幻梦中的人,即不值得他去怨恨,更不值得他去讨厌,曾有的一切,他从未刻意去铭记。   他依旧毫无迟疑得跟随着瑶光,迈步走向下一座冰棺,依旧,没有再对狄靖的人头加以回顾,他没有一丝感慨与叹息地听瑶光去讲述下一位教主的秩事。   直到他们来到最后一具冰棺前,听瑶光指着冰棺里那具腐烂了一半的尸体漫然道:“这一位,你自然认识了,我们的前任教主。接任教主才三年,就因各派围剿,吃了大亏,而丢下困难重重的教派不顾,自己跑到个花不香鸟不语的悬崖底下一躲二十年,然后变成一具尸体的老家伙。得到你的消息后,碧落就日夜兼程赶去,可惜,尸体还是毁坏了一半。”   傅汉卿淡淡抬头,淡淡看着瑶光,淡淡地问:“讲完了?”   “讲完了。”瑶光微笑。   “我可以回去睡觉休息了吗?”   众皆一愣,竟是谁也没能答上话来。   傅汉卿目光向众人一扫,平淡地说:“看来是可以。”然后,转身便往外走。   碧落,萧伤,还有莫离,还一直站在通道口发呆,怔怔望着傅汉卿,谁也没能反应过来。   傅汉卿一直走到他们面前,依旧是平淡的目光,平淡的语气:“请让让。”   然而,他那淡漠得不见一丝情感,平静得仿佛没有半点涟漪的眼神,却偏偏让每一个心中砰然一震,身不由主地向侧退开半步。   傅汉卿就这样在三人之间,平平静静地走过去,一个人,落寞而寂寥地走向了通道深处。   而在他身后,修罗教最高的五王,都只能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有谁能在经历了这样的事,看到这么多传奇人物的尸体,听到那么多激动人心的事迹之后,转眼便象没事人一样去睡觉。   又有谁能有那样平淡漠然的眼神,却偏偏让人感觉到那不可思议地疲惫,那种发自灵魂的疲倦,竟可以这样地震动人心,撼人心魂。   他们在身后默默注视着傅汉卿,傅汉卿却只是安静地前行。   他不知道有人在他身后凝视他,他只是觉得,前所未有地疲惫,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也许睡醒了,那样疲倦的感觉就可以消失了。   原来,参观一下墓地,竟然可以是一件,这么这么累的事。 第十九章 影卫   傅汉卿回到自己房间,就立刻扑到床上去呼呼大睡。   他睡得即安且香,天魔五王可就没有这么好运,这么安生了。   离开修罗殿之后,四个人的目光都看向瑶光:“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瑶光笑盈盈,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为什么他的话明明不对劲,你却还象是完全感觉不出来似地,一再找借口帮他圆场,为什么我施术乱他心神,你却破我术法,助他回复清醒?”碧落清冷的眉眼间,也有隐隐的怒意“你明明知道,这可能是我们唯一一次,诱出他背后真相的机会。”   瑶光倒也不抵赖,悠悠然一笑:“我为什么,还用得着解释吗?我们天魔诸王,彼此斗法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几百年都这么过来了,你倒还问我为什么?这么大的功劳,我怎么能让你平白得了去,自然是要给你添点乱的。将来诱出他背后真情的那个人,只能是我,所以紧那罗王,对不起了。”   也不理四个同伴又惊又气的表情,她也自学了傅汉卿,径自施施然走开,而且毫无顾忌地把那张狂而任性的笑声洒落一地。   在听过匪夷所思的解释之后,碧落与莫离简直是目瞪口呆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萧伤喃喃说:“你们平时还说我任性,比起她来,我不知道有多守规矩了。”   “岂止是任性。”狄九冷冷接口“她口是心非的本事也同样不是别人能比的。”   碧落轻轻道:“虽然我们的这次机会被她破坏了,但是有一点已经很明显了,这个傅汉卿,和我们的祖师爷,只怕的确有一层不可思议的神密关系,祖师的遗言,果然是为他而发。”   莫离叹了口气:“不错,真是无法想象,七百年前的祖师,是怎么和七百年后的一个人有牵扯的,而七百年前,祖师又到底是怎么知道七百年后,会有一个名字里有汉字的人,眼神清澈如婴儿,且能有诺必践。”   萧伤耸耸肩:“不管怎样,这总是一件好事,虽然我们不清楚更进一步的内情,但至少知道,他确实是祖师所指的人,我们选他做教主,也算是忠诚地执行祖师父的遗训,应该是不错的。”   狄九却倏然冷笑一声:“我听说,如果佛道儒各派的祖师神仙,从那泥雕木塑变成了活生生的人,来到世间,那么,第一个想要除掉他们的,很可能是他们自己的信徒。”   莫离点点头:“是啊,看那各国帝王把祖宗供在太庙,动则叩拜,可是如果他们的开国皇帝真的从画上走出来,他们想的第一件事,绝对不是重新奉上举国权利。”   碧落眼神眸澈,声音清晰;“不错,别说他只是同祖师爷有关系,就算他是祖师爷重生,也并不代表什么。时移世易,现在的神教是靠我们历代弟子用鲜血和生命所铸下的基业。就算祖师爷复生,我们最多也只是给他适当的尊敬,好吃好喝好待遇地供起来罢了。要想真正掌控我教,他就必须真正为神教出力,真正让我们大家心服,所以,他是什么人,他到底有什么样的背景,并不是最重要的,我们且拭目以待,看看他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这才是重要的。”   萧伤笑一笑:“说得对啊,不过,照这样说起来,瑶光倒是没做错,要真的证实了这家伙同祖师爷有不寻常的关系,咱们就算心狠,有的事,毕竟还是不太好做的事。现在呢,大家都可以装糊涂,装不知道,实在看他不顺眼时,也可以放手而为,不是吗?”   莫离淡淡嗯了一声,碧落则连应一声也免了。狄九却只抬眸远望瑶光那渐行渐远的身影。   瑶光一路飘摇摇而行,轻若柳絮,漫若春风,把笑声洒落一地。   那个古怪的家伙,有一双比孩子还纯真的眼眸。   那个强大的家伙,一见面,就让她反震受重伤。   那个疯狂的家伙,为了不再让她受伤,情愿自己的手臂断掉。   那个白痴的家伙,懒得象头猪,偏要来争取这世上最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做。   她抬头望云天,浅浅一笑,妩媚至极。   虽然很恼恨,很想整治那个混蛋,不过,却并不想要在他不情愿的状况下,窥探他的隐私。   那个笨蛋说话时的语调,讲话时的神情,让人不由地会去凝思,在那白痴般的举动之后,是否也会有些旁人不可查知,也不能明了的深深隐痛。   她想知道,却不愿让他在不清楚的情况下,被人诱骗而失去心灵的壁垒。   她想知道,但希望是他自己愿说。   不过,指望那个懒人有心情说往事……   瑶光遥望长天,悠然摇头,尘封的往事,再神奇,再隐密,再诡异而不可思议,重要吗?   她轻轻地笑,眼前,最重要的,是怎么整治笨蛋,出尽心头恶气才是。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傅汉卿这一睡,就睡了足足三天。   傅汉卿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恍惚有桃花,有流水,有一张似乎极熟悉的面容在眼前微笑,有一个声音在唤“傅公子,傅公子。”   傅汉卿洋洋不太情愿地睁开眼,看到了梦中的容颜。   “你不是狄九。”傅汉卿的眼神依然带着长时间睡眠之后醒来的迷朦,但他说的话,却丝毫不见含糊。   那有着故人容颜的精悍男子屈一膝跪倒于地:“属下狄一,是教主近身暗卫统领。”   “近身暗卫?”   “暗卫共十九人,教主身边,最少需要一半人同时护卫在侧,以便为教主效命。”   傅汉卿嗯了一声:“你们有十个或九个人永远跟着我的吗?”   “是,属下领八名影卫自今日起,随时侍卫在教主之侧。”随着狄一一声应,在傅汉卿床头侍立的两个垂首低头的侍从,忽得屈膝拜下。屋顶横梁上,忽得轻飘飘掠下一人。   屋子角落中,明明不可以藏得下一个人的位置,也分别有两个人,仿佛是从阴影中生长出来一般得出现了,门窗外清晰地映出几个人的影子,以及那黑色的身影忽然矮下去半截的动作。   傅汉卿愣愣地扫视着突如其来冒出来的人,所有人都有着同样熟悉的容颜,同样冰冷的眼。他们恭敬,但冷漠,他们顺从,也疏离。   傅汉卿轻轻地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们只是暗卫,我们有的,只是一至二十的代号,我们有着相同的容貌,相同的身份,就是教主暂时也很难分得清,如果一定要分,我们可以在身个佩戴不同编号的佩饰。”   “我分得清。”傅汉卿淡淡地说“所以,我能认出你不是狄九。”   容貌再相同的人,也会有细微的差异,而傅汉卿强大的记忆能力,不但让他可以过目不忘,也能让他清晰得记住任何一个最微小的差异。   所以,狄飞,狄靖,狄九,狄一,任何人,不管长得有多象他都从来没有弄混过。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生命,纵然看起来一模一样,他们依然是不同的人。   狄一有些惊异地看傅汉卿一眼,但又立刻恭敬地低下头。他很难相信,有谁能一眼就分清他们谁是谁?影卫一直以来,只有教主能够自由驱策的最大理由,也是,只有和他们一起长大的教主,才能分清他们谁是谁?   然而,纵然这一代的教主,不是由他们之中被选拔的天王接任,但即然是教主了,他们就必须遵守魔教上下主从之间的最高铁律。   傅汉卿又望了望他们,神色竟忽然有些迟疑:“你们会一直跟着我,守着我吗?”   “是。”   “我做什么,你们都看着?”   “是。”狄一又立刻补充:“这是为了确保教主的安全,也是为了教主在必要时方便驱策,如果有某些特殊情况,教主不希望有人在场,只需提醒一声,我们就会回避,不过,我们也不能远离,距离必须在教主可以随时招唤的地方。”   傅汉卿再次扫视大家一眼,神色愈见迟疑。   他明白了,他吃饭的时候,会有九双眼睛盯着他,九个人,有着一张同样的脸。   他睡觉时,会有九个人,不睡觉得看着他,九个人,有着很多年前故人的脸。   他做任何事时,都会有九个长着狄飞样子的人,盯着他。   好吧,这是保护,这是教主的气派,这是规矩,可是……   傅汉卿不太明白,心中的不自在,到底是从何而来。   他一向懒散淡漠,从不觉得有任何事需要瞒人背着人,从不在意身外之事,有人在旁服侍看守,日夜盯着,有问题吗?他从未想过。   只是此时此刻,面对着一堆相同的容颜,才对将来的生活有了一种最直接的感受,一想到,日日夜夜,每时每刻,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有九个长着狄飞样子的人,就这么很关心,很忠诚地死死盯着他,这让他忽然间觉得极不舒服。   “我可以不要影卫吗?” 第二十章 上下之间   狄一惊愕地望着他:“这是对教主安全最基本的保障,我教之主,从来都是天下公敌,必须不断应付各种危险,为了保存我教的根基元气,必须对教主的安全做最妥善的安排。如果教主不习惯有人常在身边出入,我们会尽量小心,不让教主查觉到我们,教主做任何事的时候,可以不用担心我们的感受,我们的想法,我们不是人,只是教主的影子,我们眼中不会看到不该看到的,耳中不会听到不该听到的,心中也永远不会记下来,我们不会对教主有任何困扰……”   “可是……”傅汉卿凝视他们“你们是人。”   狄一垂头,语气淡漠而冷静:“我们是影子,只是影子。”   傅汉卿倒也没有跳起来,同他们争论一下人与影子的区别,或是一个人的尊严信念平等自由什么的大道理,他只是懒人,即没有热血,也没有太强的正义感,所以他只皱了皱眉然后说:“如果一定需要护卫的话,我可不可以要求换人。”   狄一略略震动了一下:“如果这是教主的意愿,那自然是可以的。不过,属下需要说明的是,在教内可以担任护卫的人选中,不会有任何人能比我们更好更强。”   傅汉卿抓了抓头,现在他多少懂点人情世故,知道有些话不太好出口,所以略觉为难地说:“我不是为了你们不好不强就不想要你们。”   狄一知他有些话不愿说,略垂了头,只低声应:“是。”   但旁边跪着一名影卫却忽然抬头:“那教主为什么不想要我们。”   狄一神色一凛,低叱:“狄三。”   那影卫神色不动,只眼眸深处悍冷之意一闪而过:“虽然我们是永远不能见天日,只可为神教生,为神教死的影子,但这么多年来,我们吃尽苦头,才练就这身比之神教诸王都不惶多让的身手。就算我们没有被选为天王,总还是神教最顶尖的高手,却被当成破烂抛弃,至少也该给我们一个理由。”   狄一眼神冷肃,再喝了一声;“狄三,你不想活了。”这一声已有些声色俱厉了。   “狄一,你忘了,影卫第一要学的,就是不怕死。我们是影子,为了教主一句话可以去死,我这样冒犯教主,自然是万死之罪,可是,没有主人的影子,被抛弃的影子,还有多少存在的必要,我们是被当成废物处理掉,或是有更不堪的一切在前面等着呢?”狄三漠然望向傅汉卿“做为影卫,我们的容貌,我们的武功,都牵系着历代教主至大的秘密,按照神教的规则,教主不需要的影卫,便是不死,也将永不得见天日,一身武功,永远不能有施展的机会,教主,今日以后,我们这九个人,还不知是生还是死。教主的决定,我们不敢违抗,但教主至少应该给我们一个理由,给我们一个,可以让我们从此永远被封闭在黑暗中的理由。”   虽说同样经历过许多年的铁血训练,但诸人性情不同,很明显狄三是一众影卫中,性格较冲动的一个,而其他人,虽然仍按耐着不语,但神色之中,多少也是有点同样的心意的。   傅汉卿虽说比当年的阿汉,对人世间事懂得了不少,但因为他性格的懒散,和那种永远挥之不去旁观尘世的感觉,所以有很多世间之事的诡异狠绝,以及身为当事人的辛酸苦痛,他是即不会了解,也无法感受的。狄三这一番话,听得他瞪大了眼,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的,神教的规矩真是又麻烦又无聊,这个……”他迟疑一下才问“教主有权力改规矩吗?”   狄一垂眸,淡淡道:“影卫无权过问教务,也绝不能干涉教务,这种事,教主可与诸王商议。”   “是吗?”傅汉卿干笑两声“这个,其实,我只是不喜欢你们的脸,就这么简单。”   狄一抬眸,看了傅汉卿一眼:“教主,这确实很简单。”话音未落,他已抬起右手,五指成,直抓向自己的脸颊,破空风声,竟带金石之音,仿佛那根本不是血肉之躯的手,而是钢铁铸成一般。   他的动作奇快,但傅汉卿自从内力大成后,眼力远胜常人,普通高手的动作,在他眼中看来,都是略微缓慢的,所以这一动作,看得十分清楚明白,同时更看到,其他所有影卫,虽然略慢狄一一步,却都一起出了手。   有人拔短刀,有人亮匕首,有人手里抖出的是一蓬极小的飞针,但无一不是攻击向自己的脸。   傅汉卿吓得大叫一声:“不要。”   这一声叫,是他情急之下,自然而然,运内力喝出,其威力,竟是比正宗的狮子吼还要厉害。   一来他是教主,他的命令必须被执行,二来,这一声喝的威力太大,其他影卫,不是一呆,就是一怔,手中招式不是顿住,就是抛出的暗器失了力道。   只有狄一,因他出手最急,最快,力道最猛,虽说他也算是顶尖的高手,但他自己出手攻自己的脸,攻击距离太近,用的又是全力,等听到傅汉卿的喝斥之声时,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他来及时收势或卸力了。   然而,傅汉卿在大叫之时,也同时一手猛得格过去,正好格向狄一的手和脸之间。   傅汉卿的轻功内力俱佳,虽然武功不怎么样,但出手速度还是说得过去的,这一把格个正着,血肉撕裂的声音立刻响起,鲜血迸溅中,狄一的五指如刃,竟已深深插入傅汉卿的手臂,生生穿出五个血洞来。   狄一脸上刹时变色,他没料到傅汉卿会出手阻拦,更加料不到自己可以一抓把武功高得惊人的傅汉卿抓成重伤。   然而心中再震惊,手上却丝毫没有迟缓,右手飞速一拔,反指连点,傅汉卿的臂上数处穴道已被他封住止血,然后反手微托,轻柔地托住傅汉卿的手,靠得最近的两名影卫疾趋而近,一人探手,已自怀中取出一包金创药,小心地洒了下来。另一人见药已上好,立刻为傅汉卿包扎起来,二人动作都轻柔舒缓,傅汉卿甚至还来不及感觉到痛楚,手臂就包扎好了。   一切动作都迅疾而无声,几乎是几个眨眼之间,就已结束。   傅汉卿有些愣得摸摸自己的手臂,怪不得他们自称教中没有人能比他们更好呢,办事效率好象真的是很不错的。   而这时,所有影卫都伏拜于地,包括刚才略有不逊的狄三。   狄一的声音阴郁冷肃:“我等失职令教主受伤,请教主责罚。”   傅汉卿摇摇头:“我受伤不关你们的事,是我自己的决定。刚才你出手太重了,我怕用内力护身,会把你的手臂震断,就卸掉了内力。”   “不能保护教主,已是影卫的耻辱,更何况亲手伤及教主。”   傅汉卿很郁闷得摸摸鼻子,觉得这人怎么这么不可理谕:“难道哪天我活得不耐烦了,一个人关起门来自杀,你们也要负责任?”   “是。”   直截了当的回答,让傅汉卿除了头疼就只剩下头疼了。   他叹口气,摇摇头:“我们先不说我受伤的事好不好?我想知道你干什么要弄伤你们自己?”   “即然教主不喜欢我们的脸那把它毁掉,自然就不会再影响我们为教主效力了。”   傅汉卿愕然问:“不太喜欢你们的脸,只是我很私人的一种感觉,你们不什么必要为我的这种要求而残害自己?”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 _w_ .t _x_t_ 0 _2. _ c_o_m   “影卫只是影子,为主人生,为主人死,如果主人不喜欢我们跟得太紧,眼睛看到不该看的事,可以要求我们挖掉自己的眼睛,如果主人,不喜欢我们身为男子,过于靠近,会亵渎到主人身边的女子,可以把我们阉了,这些事以前发生过都不止一次了,何况只是区区容貌。影卫只是影子,不可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容貌,一切都是为主人而存在。以前影卫都极为小心保护自己的容貌,是因为,必要时,可以做主人的替身,但现在教主并不是天王,与影卫相貌并不相同,则影卫的相貌,也不再珍贵了。”   过于冷漠不带丝毫感情起伏的语气让傅汉卿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他想了想,才慢慢地说:“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上司和下属仅只是公事上的关系,除公事以外,彼此都应该是平等和独立的。我想你们应该是受过很多残酷而不合情理的训练才会变成这样的。但你们的价值和行为,我是并不认同的。”   狄一迅疾地道:“我们自然唯教主之命是从。”   “那只是你们服从我,而不是因为你们认为我是对的。”傅汉卿淡淡道“我认为,上司不合理的命令下属是有权利拒绝的,下属更没必要迁就上司莫名其妙的习惯喜好和情感倾向。我不知道我这个教主是不是真的能做主,但如果我能……”他眼神里略略有一丝了然和明澈“我不会处罚你们,也不会强行要求调走你们。但是,我确实不喜欢你们常常出现在我身边,我也确实不喜欢你们的脸,我不会因为你们伤害自己,就强行改变自己的喜好,但我可以试着忍耐。”   狄一略有不解地微微蹙眉:“如果教主一定不喜欢,那么毁了它不是最好的吗?”   傅汉卿微微摇头:“我不会因为你们的自残,而违心说喜欢你们,同样,我也不认为,你们有任何必要,因为我的不喜欢而伤害你们自己。过于纵容一个人的意愿,对那个人,并不一定是好事。这会让人渐渐失去理智,失去自我控制能力,因而产生极度的自我中心,并有可能导至极疯狂的行为。你们以前历代教主,行事过于肆无忌惮,或多或少有些疯狂,不知道是不是也与此有关。而且,就是你们自己也不应当这样,伤害自己,但是……”   他语气微微一顿,神色安静而平淡:“如果最终你们仍然决定毁掉自己的容貌,我也不会强行阻拦。你们的选择,即使我不赞同,但我会尊重。你们都是成年人,你们要毁掉自己的容貌是你们的私人行为,也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我尝试过平等的阻止,如果不行,我不会强行命令或不允许。你们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干涉,因为你们是独立的人,而且……”他的眼神略略一凝,却又立刻恢复了平时的慵懒和随意“如果你们自己不肯自尊自重自爱,如果你们自己不愿意珍惜自己,爱护自己,保护自己,那么,别的人也不可能比你们更爱惜你们。” 第二十一章 换人   狄一神色微微有些震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傅汉卿想伸手抓头,手一抬,才记起自己的手受了伤,他笑笑说:“嗯,可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们自己看着办了,我要洗漱去了。”   众人依然沉默着拜伏于地,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   傅汉卿向四周一看,没见半个闲人,看来自从他被宣布成为教主之后,身边的下人全被影卫换了,现在这帮长了同一张脸的家伙,也同样倔强而别扭地跪着不动,那该做的事,只好他自己来做了,看样子当教主果然没有什么好处。难道现在洗脸水也要自己打了吗?   他悻悻然地打开门,准备自己找地方弄水,却见大门开处,瑶光的脸色极度不好地立于一众垂手侍立的下人之前,看到他便冷笑一声:“怎么,你终于舍得醒了。”   傅汉卿干笑两声,眼神往四下一扫,见瑶光身后站着一堆人,人人手里捧着托盘,上头,或衣或冠或饰或佩都是极华丽的东西,旁边还放了几个木桶子里头装满了水,不觉讶道:“你亲自给我送水吗?”   瑶光目光往傅汉卿手上伤处一掠,却一字不问,只冷笑:“你睡了足足三天,怎么叫都叫不醒,眼看着今天就是你的正位大典,所有的事都准备好了,所有人都集合了,你这个教主还在呼呼大睡,我特意带了五大桶凉水,打算看看,你是不是真有本事一睡不起。”   傅汉卿打个寒战,连声道:“我醒了,我醒了。”   “醒了就好。”瑶光目光漫然望向房中那跪了一地的影卫:“你不喜欢他们。”   “是……”傅汉卿刚应了一声是,忽想起刚才狄三说过,如果他们被抛弃下场会很惨的话,连忙说:“虽然不是很喜欢,但留在身边应该也没有什么的。”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教主怎么能受委屈。你即不喜欢,把人换换便是。”瑶光漫不经心地说。   傅汉卿愣了一下,才问:“那你们会把他们怎么样吗?”   “什么怎么样?不跟着你,自然回去跟着天王,有什么怎么样的?”瑶光冷冷道“你知道神教教出这样的高手,要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心力吗?他们每一个都是神教的宝物,又都是天王的近卫,什么人敢把他们怎么样?”   傅汉卿回过头,见所有的影卫都只是静静跪着,谁都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或动作变化,看样子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看傅汉卿那种神色,瑶光暗笑他的天真,口中只淡淡问:“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了。”傅汉卿立刻答。   “那就给我赶快换衣服,要误了时辰,后果你自己考虑吧。”绝世美人刹时换了一副可怕的神情,怒喝出声。   在瑶光的督促之下,傅汉卿被一众下人七手八脚,服侍着换上了华丽的高冠袍服,右手的伤被重装包扎束紧,藏在衣服宽大的袖摆里,基本上,没有人能看得出来了。   从头到尾,瑶光对他的伤没有问一句,只是不断催着动手,傅汉卿才一穿好衣服,就被拖着飞跑而去。   因为事先有瑶光发话,要把护卫都换掉,所有影卫全都留在原地,一个也没有跟,只是目送傅汉卿的离开。   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狄三才慢慢地说:“他说我们是人,真奇怪,我们到现在才第一次听说,原来我们是人啊。”   这声音里没有感动,只有淡淡的轻慢与自嘲。   狄一沉默不语,在魔教铁律下,被以非人手法训练大的影卫,早就已经忘记自己是人了,如果他们还记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无法把自己当成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影子,那么,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因为各种考验而丧生了,即使能活下来,怕也已经疯狂。   “他说,如果我们不珍惜爱护自己,就没有人会珍惜,可是,如果能够选择的话,有谁会愿意不珍惜爱护自己。在这个地方,对自己的珍惜爱护,只会让自己的境遇更惨。只有不把自己当人看,才能勉强苟活。”狄三冷笑“他真有趣,说的话真好听啊,可惜没有任何意义。”   狄一轻轻喝止:“狄三,如果还知道你是影子,你没有感情和思想,你仍想活下去,那这样的话,即使旁边没有闲人,也最好不要说。”   狄三冷冷一笑:“我们能不能活过今天还不一定呢,死之前说两句也痛快些。”   “不至于,象我们这样的高手不是那么容易教出来的,神教不会随便杀了我们。不过,一场惩罚是免不了的。”狄一望着狄三淡淡说。在他们这些影卫之中,狄三仍能保有这种激愤的性子,并一直活到现在,也算是个奇迹吧。明知不妥,但仍希望能保护他,有这样一个人在身旁,时时出些激愤之言,至少在一片死气沉沉之中,还有点鲜活的生机在。   “最重要的是,我们影卫算是天王仅有的资本和力量了,无论如何,天王也不会让我们死的,对吗?”狄三冷峻地笑笑。   狄一叹口气,不说话。   身旁另一名影卫低声道:“换我们的人来了。”   话犹未落,十个身影兔起骰落,迅速近前。   “刚才乾闼婆王传讯天王,要替换教主身边的影卫。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才第一天上任,就让教主不满意了,这在神教已是最大的渎职之罪了。”有着同样容颜的影卫愕然相问,他很难相信,和他同样受过最严格训练的伙伴,第一天就被嫌弃,为了不犯同样的错误,不管怎么样,也得问个清楚。   狄三在旁冷冷一笑:“如果是把你们换来,估计教主也一样不会满意的。”   “为什么?”   狄一摇摇头,不答反问“狄七,你认为,我们历代影卫服侍的教主,会在影卫遇险时挺身相救吗?”   狄七略略皱眉:“影卫是比较珍贵的高手,如果只是举手之劳,应该会的,如果比较辛苦,可能有一半会,如果有危险,可能就不会了,影卫是为了保护教主而存在,不可能为了影卫让教主遇险受伤。”   “如果影卫只是受无关紧要的伤,不会有生命之险,也不会残废,教主会相救吗?”   “就算是举手之劳,也不会的。”狄七淡淡道“魔教之主,不是圣人,不会有仁爱之心,这样的小事,根本不足以让教主去分哪怕一弹指的心思。”   狄一沉默了一会,才说:“刚才我的脸受到攻击,教主处理的方法是直接把他的手臂放在我的脸前方,他的手臂被扎穿了。”   新来的一众影卫都是一怔,狄七的第一个反应,即不是震惊也不是感动,甚至没有追问,什么人能在魔教总坛,一众影卫之中,攻击绝顶高手的狄一:“你们第一天上任就让教主受伤了,这是严重的失职之罪,几可至死。”   狄三冷冷道:“放心,天王会护着我们的,一下子杀掉十个影卫,神教损失不起,天王更损失不起。”   狄一也平静地道:“对他们一顿重罚,伤筋动骨自然是免不了的,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他语气微顿方道“伤教主的人是我,追究起来,怕会罚得重些,如果我被废了,残了,或是被杀,你们以后要小心些了。这位教主性子怪,人应该很好相处,不用太费心,只是他不善于保护自己,你们以后要多用些心力,不要犯我这样的错误。”   狄七有些震动地望着狄一:“为什么?你攻击你自己的脸?应该不会是教主的命令,否则他不会阻拦。”他觉得匪夷所思,只不过是脸而已,伤了算得什么大事,教主叫一声阻止就够了,要是来不及阻拦,也不算什么,何至于把手伸出去,结果弄得自己受了伤,还要平白害人家的性命。   狄一略略一叹“他不喜欢我们的脸,不愿长着这张脸的人,出入在他的周围。”   狄七愕然:“什么?”   狄三微笑“现在明白了吧,不是我们做得不好,而是因为我们的脸不讨好,换了你们来也是一样的,你们的脸,也并不比我们长得好看或可爱。”   狄七眉前头深锁:“为什么,教主为什么不喜欢我们的长相?”   “不知道。”狄一抬眸,再次远眺傅汉卿身影消失的方向,这位教主不但行事,让人完全无法测度,不能理解。更加是一个极难极难弄懂的怪人啊。 第二十二章 上任之始   魔教教主的上任仪式极之亢长麻烦,至少在傅汉卿眼中确是如此。   大模大样坐在高台的正中央,就连其他诸王都只能肃立在他身后。无数人伏拜在高台之下,从上往下看,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   开始傅汉卿以为,不过是拜几下,喊几声,过过仪式就算了,谁知道,光念诵教主登位的贺词就用掉一个多时辰。负责念唱的人,居然可以一下也不用看稿子,把头从左晃到右又从右晃到左,从教派的最初历史开始讲,历数从狄飞开始每一代教主的英雄事迹,再由衷地表达了一番后人对先辈英烈的感概,怀念之情,以及以先辈英雄为楷模,要好好学习,努力向上,绝不辜负先人的决心。再说到新教主正位之事,新教主拥有若干优秀品德,身怀何等惊世神功,如何如何英明神武,如何如何宽容仁爱,如何如何了不起,总之傅汉卿从头到尾,从上到下,只有优点,绝无缺点,肯定是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世好男人。   傅汉卿听得昏昏欲睡之余,十分怀疑,这人嘴里说的到底是不是自己。   最后再声嘶力歇地表达一干教众,誓死追随教主的忠诚和决心,然后举臂向天,一众教徒全部大声喊口号,轰轰然无数个声音喊破喉咙一般震天响起,把个在台上听得昏昏然几乎睡熟的傅汉卿,吓得就差没从椅子上跌下去。   原以为,终于熬到下头人念完那么长的官样文章,大家可以休息了。谁知还有一堆的行礼磕头仪式,大大小小,各处的首领管事,要一一上前见礼,这也是让新教主在第一时间,熟悉下面各个管事,以后方便处理教务所必须的,但是,对于傅汉卿这等懒人来说,这一堆繁琐礼仪,令他烦不胜烦。   说起来,他也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不知不觉双眼就开始合在一起了,只是很自然地就隔几下点点脑袋,一边打瞌睡,一边兼顾了对上前见礼的大小首领们打招呼。   台子本来就搭得高,一干见礼者也不敢抬头望他们高高在上的教主,下头竟是谁也没发觉古怪。倒还觉得这位教主不错,挺讲礼貌,传说以前的教主都是性子冷傲的,哪里会这么和气地跟每一个人点头招呼。   站在傅汉卿身后的诸王,真是说不出好气还是好笑。   身为魔教之主,代表了掌控多么庞大的权势和财富,这个人到底有没有概念。多少人费尽心血,吃尽苦头,流尽血汗,为的就是这一刻的荣耀,这个人又到底明不明白。能在这么重要的仪式上睡觉,叫人该说他什么好呢?   本来,做为天魔诸王,对于傅汉卿待教主之位,如此不在意,应该生气,应该有受辱的感觉,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似乎都生起一种,无论傅汉卿做出什么荒谬的事,都是很合理,很正常,完全不值得吃惊或生气的感觉。   所以莫离只是淡淡叹口气,萧伤似笑非笑,瞅着那睡得舒舒服服的傅汉卿,狄九也只是皱了皱眉,虽有些不悦,却也不说什么。而瑶光,却是用兴灾乐祸看好戏的眼神,直盯着脸色极为不好的碧落。   在天魔诸王之中,紧那罗王碧落是性情最严谨的一个,据说她出身自一个极大的家族,甚至有人传说她是某国公主,所谓的礼仪规范基本上已经刻进她的骨头血脉中去了。虽然她素来都是冷冰冰不肯近人的性子,却也从来礼数周全,绝不失仪的。瑶光曾笑称她是最完美,但也最冷漠的淑女。   以碧落的性情,傅汉卿这等懒散的样子自然是看不下去的。但同样,做为一个极在乎规矩礼仪的人,她也不可能在这教主的正位大典上,当场发作,弄得新任教主在大典上睡觉的事人尽皆知。她只是冷静地抬起手,在前方教众无法看到的角度,慢慢地在傅汉卿背上按了一下。   抬手之间,她指上一枚漂亮的戒指里倏然弹出一根针。   以傅汉卿的内力,任何人突然攻击他,只会自讨苦吃,被他的内力给反震回来。但如果是平静地把针压在他的皮肤上,用阴劲一点一点往下扎去,那除非傅汉卿练过金钟罩铁布衫而且事先早有准备地运好气,否则也一定要受伤的。   更何况那根针乃是碧落为了对付傅汉卿这种怪物,特别搜罗来的,专破武林高手内家罡气的天罗针。所以,随着她这漫不经心地在傅汉卿背上一按,这根针已有一半没入傅汉卿背上。   其他诸王,或略略皱眉,或微露不太赞同的表情,也有人满脸看好戏的兴奋,也有人略略迟疑,到底谁也没有出手去拦碧落。   然而,傅汉卿受伤之后的反应出乎所有人预料,他居然好象只是睡觉时有点不舒服一样,只略略挪动了一下身体,就接着睡。   碧落愕然,收回手,怔怔查看了一下天罗针。   没错啊,针扎进一半了,上面还带着血珠呢,这到底怎么回事?   难得看到永远保持风华仪态,好象冰雕女神般的紧那罗王这样愕然失色,瑶光心满意足地笑笑,大大方方,伸手在傅汉卿刚才受伤的部位用力一拧,不过,一来她怕自己被震伤没敢用太大劲,二来,也并不是真想弄伤傅汉卿,所以并没有把叫醒人的希望寄托在这一拧上,只是暗运内力,将一缕细若游丝,传入人耳中却如佛门狮子吼般厉害的笑声送到傅汉卿耳中:“回魂啦,快回魂,教主大人。”   傅汉卿哼了一声,立刻坐得笔直,两眼猛然睁开,东张西望一番,嗯,应该没闯什么祸吧。   碧落见他至此也没受伤的样子,更觉惊异:“你不觉得痛吗?”   “痛?”傅汉卿愣了一下,细心感受了一会,啊了一声“好象背上有点痛,我受伤了吗?什么时候受伤的?”   众皆绝倒,这到底是不是人啊,他有没有痛觉啊,被天罗针扎了一下,他居然还只是没事般地问出这种问题。   他们自然不知道傅汉卿不是没有痛觉,只是对痛的感觉很迟钝,一般的伤,对他来说,基本上和被蚊子咬没什么大区别的。   瑶光倒觉得,任何怪事发生在傅汉卿身上都算不得怪,所以也就索性不再考虑这等事,只是眼神威胁十足地打量傅汉卿,温柔而妩媚地笑:“傅大教主,你知不知道,在正位大典上睡觉,对我教是多大的侮辱,你知不知道,刚才已经对我们的心灵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你知不知道……”   她这里知不知道还没问完,傅汉卿已经象个最乖的孩子一样,正襟危坐,把眼睛拼命瞪大,瞅着下头,也不管正在前面行礼报名的是谁,就一个劲猛点头了,嘴里还说:“我倒歉,我倒歉,我保证不打瞌睡了,不过你们不觉得今天的太阳很晒吗?你们不觉得,他们已经跪了很久吗?膝盖会麻的吧,汗流多了会脱水的,不如尽快散了,大家去休息……”   瑶光声音压得极低,语气越发温柔:“教主……”   傅汉卿打个寒战,把嘴闭上,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了。   当然,台上的这些变化,高台下的一干教众是不会知道的。他们只能远远看到,他们新任的教主,亲切而不失威严地对他们点头,他们只能看到,高高在上的五王,威严庄重的表情,当然,偶尔也能见到他们微笑着交谈一两句。   看来高层关系融洽,情况大好,神教的前途是无可限谅的啊。   好不容易熬完了亢长的仪式,傅汉卿在五王的带领下离开,下头无数教众才能站起身,直起腰,依次散去。   第一天正式成为教主,行完仪式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入教主处置全教公务的天魔殿。虽说这里应该是修罗教的最高权利中心,但因为狄绝失踪了二十年,这里一直荒废,少人打理,也只不过是在傅汉卿正位之前,用了三天时间,随便清扫了一下,摆了一点新的摆设罢了,倒也谈不上华丽。   瑶光笑盈盈解释道:“我们时间不多,也没做什么打理,不过,因为历代以来,常有教主在自己的私殿处置公务,至于这正式办公的地方,倒往往当做摆设了,所以这里是否需要好好装饰打理,就看你的意思了。你若是喜欢这里,便叫人好好布置一番,若不喜欢,你的事,也可以直接在你的修罗殿处置……对了,今天你已正式成为教主,不用回你的客房了,等会儿直接去修罗殿吧,你不但是教主,还是修罗王呢,说起来,这个名号,可是自从初代以来,就没有人当过的。”   有她细细分说,大家也都乐得省事,只是和傅汉卿一起跟着她慢慢前行,听她细细讲解。   “这里是正厅,是平常处理教务,发布命令,接见下属之处。那边是书房,查看教中文档,处理文书密册,多是在那里做的。还有那边的偏殿,一般来说,教主与诸王聚议都在哪里,另外,偏殿和书房都另备有秘室,如果要处理机秘之事,或要秘谈,多选此处……”   大家先在正厅坐了,莫离也道:“即然你已经是教主,有关本教的势力规划,以及教主的权责,就有必要对你说明了。” 第二十三章 诸王权责   莫离目光淡淡一扫众人,方道:“我教自教主以下,共分九堂,每堂各设九舵,每舵皆有九坛,诸坛分布天下,让我们的势力遍布四方,这九堂八十一舵,七百二十九坛皆由教主掌控,治下诸人,生死祸福,尽在教主一念之间。”   傅汉卿听得不寒而栗,我的天啊,这得管多少人多少事啊。   瑶光笑道:“你即不要先高兴,也不要先叹气,咱们龙王说话就爱大喘气,该说的话,不肯一次说完。他说的,其实是我教原本的建制,然而,自当年狄靖触怒天下之后,我教受到极大的打击,势力已经萎缩了一大半,而总坛也只得退入这天外天之奇险之地,方得以自保,而很多分坛也不得不由明转暗,以别的身份加以掩饰,才不至被铲除干净。自那以后,我教又屡次与正道,甚至各国冲突,损失惨重。二十年前的一战,我教精英几乎丧失怠尽,而教派在外的势力,几乎被一扫而光。所以,现在所谓九堂八十一舵七百二十九坛,大多都是空架子,真正还能由总坛号令的,不过是隐藏身份的一些暗坛,因为身份没有外泄,才能在外面的世界中,悄悄保持势力。所以……”   她美目流转:“所谓魔教教主,也不过是叫得好听,地位稍为尊崇一点罢了。你真正可以控制的,只有现在仍散布天下的二十三处暗坛,以及在总坛的大部份下属。”   傅汉卿略略松了口气,这样看起来还算好。   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心情,所有的心境变化,神情中,都完全表现出来。众人看来,一览无余,也不觉暗自好笑。   正常人听了应该高兴的事,他偏要烦恼,普通人最郁闷的事,却能让他异常轻松,这种怪物可真是……   瑶光不觉又笑了起来:“我教的实力自是不止于此。我教诸王,人人都有一股不小的势力在。我们的亲卫以及下属势力,一般都只认我们的命令,当然,对教主仍是尊崇的,教主的一些小吩咐,他们也会照办,但事情如果严重一点,他们一般就要先取得诸王的同意,才会听令。而当王命与教命相冲突时,他们会选择忠于自己所效忠的王,这也是我教一直以来,诸王与教主相互制衡所造成的。”   莫离点点头:“我教共分八王,修罗王就是教主你了。而大明王则是身份最神秘,地位最超然的。据传每一代大明王手中都控有完全可以和教主相比的势力,而每一代大明王的身份,除非他们自己愿意说明,连教主也不能逼迫他表明。我教诸王,每人选择继任者,都要得到其了最少三个王的同意,才能顺利交接权位,但明王则不必。明王一系的身份,势力,以及传承,几乎都完全在我教掌控之外了。所以,有关明王的事,我们也无法对你做更多的说明。基本上,明王在我教的地位,相当于十分尊贵的客卿,要来便要,要去就去,不受教内束缚,但说出的话,却又极受教中尊重。自初代以来,明王一直是超然的存在。明王曾屡次帮助我教度过大难,但也有过好几次,我教大祸临头,明王袖手不救的事情发生,甚至有过整整百年,没有新任明王同我教联系的历史。因此,对明王,我们尊敬,但不能太指望,我教的一切运作,一般都与明王没有什么大的关系,明王的权力对我教其他人的权位也没什么影响。教主只要知道这些就好,以后如果明王愿意,自会找机会出现在教主面前的。”   傅汉卿听了只是点头,显然是没什么别的意见的。   碧落补充说:“龙王司掌教中所有的典籍秘档,手中不但有自古以来,教中流传的无数武功秘笈,也有教内一切最高隐秘,几乎每一代诸王一步步了解教中历史和机密,都是由龙王来引导的。所以,龙王之位,一直是由最年长,最德高望重,办事最慎密稳重之人担任。龙王的亲属是天龙八部众。在总坛有四部,分掌,史,武,机,绝三档所有秘册资料。另外四部分散天下各处,凡有我教势力的地方,就会有四部众的弟子。他们不参予任何战斗,也不为势力扩张出力,他们在各处专责管理一切机密文档,记录所有动向资料。任何一处,遭遇危险,受到攻击,他们要负责把所有秘件安全带回总坛,若不能做到,就彻底毁去,绝不能有一份落到旁人手中。我教能绵廷七百年而不绝,龙王及八部众之功不可掩。”   萧伤笑笑,指指碧落:“我们的紧那罗王是天下医术最好的几个人之一,她司掌教内所有丹药,医册。你别小看这份工夫,全教上下,没什么真敢得罪她,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哪天不会受了重伤,求她来救命。而且,她用毒的本领,不在她的医术之下,得罪一个随时可以杀人于无形的用毒高手,任何正常人都不会做的。”他一边说,一边望了瑶光两眼,这才笑道“而且,她亲领的神农会和百草堂,更有无数医毒高手,这些人,隐藏身份,游走天下,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一个普通的游方郎中,和一个名动天下的医林圣手,也许都同样是她亲教的弟子。有人隐入民间最底层,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必要时,就能起到惊人的作用。有人救人无数,名满天下,到处有人欠过他的救命之恩,只要登高一呼,就能调动不小的人力与物力,所以,教主,你得罪天,得罪地,最好不要得罪我们的碧落姑娘。”   傅汉卿连连点头,一副乖孩子听教听话,虚心应是的样子。叫人看得好笑,而碧落也不免有些不知啼笑皆非了。   萧伤复又拍拍自己的胸膛:“至于我呢,金翅大鹏王,可追风逐电之人。这并不是说我的轻功高,而是说,天下间没有什么消息是我探不出来的,只要是有风声,我就能抓得住。我手下有七十二路风信子,散布各处,你相信吗……”他忽然嬉皮笑脸的眨眨眼“我连武林盟主和女人上床喜欢用什么姿式都能查得出来。”   这话明摆着是调倪胡闹了,谁知傅汉卿居然一本正经地点头,眼神明澈纯净,仿佛是孩子般全无心机地说:“我相信。”   萧伤忍噤不住,大笑出声,好一会儿才伸手一指瑶光“我教乾闼婆王,她可了不得了,不但音律之术,当世少有。琴瑟管弦无一不精,又善唱歌跳舞,更兼容华绝世,简直是所有男人梦寐以求的绝世佳人了,不过,你可千万别看上她,她乃是天下狐狸精的首领,真喜欢上她,小心被吸得连骨头都剩不下。”   瑶光居然不恼不怒,反而漫然一笑,百媚俱生:“多谢大鹏王的夸奖了。”   萧伤打个寒战,移开目光不去看她:“拜托拜托,我还年青,定力不足,你那天魔媚术,就少拿出来炫耀吧。”   瑶光笑得眸光流转如波:“我习的是天魔媚术,乃是以情欲勾动人心的左道旁门之法。而所谓的音律,歌舞,不过是为了让媚术达到大成的一种手段罢了。我的下属,无论男女,也多精于媚术,不过,你不要以为,所谓媚术,便只是骚首弄姿,取悦于人。最高的媚法,是找准每个人心中的弱点,以他们最热爱的姿态出现。所以我的下属,有天下最风骚的女人,也有世上,最贞烈的洁妇,有百媚横生的妖姬,也有清华如雪的淑女。当然,各种出色的男人,也从来不少。或英俊,或清秀,或天真,或狂野,各种各样,应有尽有……”她便如一个得意的老板推销自己的货物一样,冲着傅汉卿抛个媚眼:“教主小弟弟,你喜欢什么样的,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俊是丑,你说一声,我一定给你找来满意的。”   傅汉卿居然也和听普通的教训一样,只一迳点头:“是是是,好好好,我记住了。”   萧伤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莫离也不觉笑笑摇头,狄九冷冷哼了一声,而碧落因为要维持淑女的形象,不能翻白眼,不能叹气,不能瞪眼,因此表情有些僵,想必是控制情绪,控制得极为辛苦。   狄九淡淡说:“乾闼婆王最好也不要忘了说明,天下各国,有十三处妓院,十六处书寓,二十三个戏班子都是你的势力,另外,有很多名闻天下的舞姬歌女,梨园子弟,还有风尘名妓,都是你亲传的弟子。甚至连好几个国家的皇帝的后宫,重臣的内宅,以及一些江湖名宿,武林大佬喜欢的女人里,都有你安排的棋子。”   瑶光漫不经心道:“你还漏了,有很多强大男人喜爱的男人里,也一样有我的徒子徒孙。”   傅汉卿点点头,几乎有点崇拜地看向瑶光:“你好厉害。”   瑶光吃吃笑:“不客气,教主小弟弟,以后要是吃了亏只管来找我,我一定替你出气。” 第二十四章 办公   狄九又道:“另外,还有一直没赶回来的夜叉王。夜叉是杀戮之神,夜叉王也是诸王中杀性最大的一个。他的手下,只有一支冥军,但却是整个神教战力最强,最凶悍的一支人马。个个以一抵百,人人悍不畏死。教主执法杀戮惩罚之权,也大多由夜叉王兼管,同时,报复敌人,与天下各派交战,这些事,也多是夜叉王做得最好。当然,夜叉王也一向是诸王之中最骄傲不驯的一个。以后等见了他你就知道了。”   傅汉卿点点头,又问:“那你呢,你管什么?”   狄九看傅汉卿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却并不说什么。   萧伤兴灾乐祸地笑道:“在你之前,我教的教主一向是由天王担任的。因为天王会成为教主,掌管全教,所以,一直以来,天王本身反而没分配什么权位势力。本来他可以成为教主,但你的出现,却使他失去了这个机会。因此,他算是七百年来,第一个不做教主的天王,所以,除了那十九名影卫,他根本什么也管不了。就连影卫,因为要拔一半做你的护卫,所以,他真正能掌控的只有一半而已。也就是说在我教中他虽名列诸王,地位尊贵,但也不过是个空位子,并没有多少实际的权力。”   听他说话,就可以看出,正统相传的诸王,和做为影卫出身的天王之间不但心不和,基本上连面都不和,字字句句诛心戮肝,揭人疮疤,不给人留半点颜面余地的。   身为影卫的训练让狄九拥有出奇的自控能力,几乎可以完全冷静地面对一切,但这么久以来,一点一滴得看到本属于自己的一切,被别人夺走,一直苦苦隐忍着不将内心的情绪暴发出来,可是给萧伤这么毫无顾忌地当众指出他这所谓天王如今在教内的身分,终是让他的脸也开始渐渐沉下来了。   然而,傅汉卿的反应再一次让众人跌破眼镜。   他抬头望向狄九:“你真幸运。”   狄九愕然,这小子把他害到这种地步,还说他幸运“你说什么?”   傅汉卿满眼羡慕地望着他:“你只要管九个人,多么清闲啊。”   这算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吗?   知道这人是笨蛋,是个疯子,然而,当狄九听到傅汉卿对自己此刻的表示出如此的羡慕时,发他看到这个夺走自己一切荣耀与权力的人,还这么眼巴巴用羡慕的眼神望着自己时,估计就算是菩萨也得发怒了,何况他是个被血腥残忍手段训练出来的人。   狄九慢慢地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僵硬,而且明显是杀气毕露的笑容:“我应该感谢你让我如此清闲吗?”   傅汉卿虽说常做蠢事,说蠢话,不过对危险的感知力象是还不算太差,至少他立刻发现狄九生气了,而且气得极厉害,于是立刻一副心惊胆战的害怕样子,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四下东张西望,估计在找逃跑的路线。   年长莫离为魔教教主的窝囊表现而连连摇头,碧落则略略皱了皱眉。   瑶光却娇笑如铃:“教主小弟弟,快到姐姐这里来,姐姐保护你。”   傅汉卿应声扑去,竟真的一溜烟躲到瑶光背后去了。   这一叫一应看似极简单,却让在场其他几个人,有点目瞪口呆。   瑶光习的是天魔媚术,平时无论有意无意,一言一行,都自然而然,极之优雅,且媚态横生,一旦她真的运起功法,不但男人受不了,就连碧落身为女子也不敢多看她。   所以,平日诸王相处,对她都是颇为备的,大家都尽量减少直视她的时间。   刚才瑶光的一叫,半有意半无意,说是勾引倒不如说纯是恶作剧,叫得温柔婉转,直动人心,眼神一勾一瞄之间,足以让人倾了城倾了国倾了命也不悔。   男人在这样的叫声中扑过去倒是不出奇,奇的是傅汉卿象是对这一切的媚态容姿都感觉不到,纯是为了这一句庇护给他的安全,而毫不害羞的以堂堂魔教教主之尊,躲到一个女人背后去。眼神依旧清澈纯洁地如同一个婴儿。   他可以对瑶光的一声唤,这样不猜想,不防备,直接地,完全地,不加多心地,直接受那随意一句话中的意思。   到底是该说这个男人迟钝呢,还是单纯。然而,这种极至的纯净,却让看到的人,都不由一愣。   瑶光的力量,能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感到畏惧和威胁,但傅汉卿不受影响,是不是因为他本来就不去防范人,不去思虑这其中的玄虚,心头无尘无垢,所以天魔之术也无法对他有任何作用。   然而,这样的呆愣只是一瞬。   看到傅汉卿这副缩手缩脚外加缩脑袋地缩在瑶光身后的样子,大家都立刻抛开了刚才的反思,唉,估计就因为他是个笨蛋,所以才根本不懂什么叫天魔媚术吧。   狄九伸手揉揉眉心,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极度郁闷,唉,明知他是个笨蛋,还跟他认真,真是太丢脸了。   瑶光回头看傅汉卿一眼,似笑非笑,眼神却又有些异样。这个笨蛋明知她是什么人,她擅长什么,却依旧可以用那样明净坦荡的眼去看她,这么多年来,自从她天魔功法大成之后,这竟是第一个,可以坦然直视她,全无丝毫顾忌的男人。这个笨蛋居然还真会相信她肯保护他,她能保护他。   该说什么好呢,人笨到这种程度,还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比得了的。   莫离叹了口气说:“大家别闹了,教主,你今天第一天正式上任,也该学着处理公务才是。”   “是是是。”傅汉卿也算是很怕事的了,此刻恨不得离狄九越远越好,自是应声不迭。   萧伤笑笑一指书房方向:“该由你批示的公文,和一切应当交由教主审看的帐册名单全在那呢?”   话音未落,凭空生起一阵劲风,带动诸人衣袂,傅汉卿已经从原地消失了。   萧伤耸耸肩:“这小子轻功不错。”   瑶光笑盈盈眸光如水地看向狄九:“能让我们教主怕成这样,天王的威风可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   狄九哼了一声,不肯与她对视。转身便向外大步行去。   “去哪儿,身为八王之一,教主正位第一天,总该出点力吧?你就真放心咱们教主一个人对着一堆公务吗?”瑶光笑问。   狄九头也不回,淡淡地说:“我以前一直是影卫,教中的公务并不曾处理过。”   “但每一个影卫都受过如何当教主的教导,模仿教务处理的效率,试验应对所有突发状况时的反应,都是在影卫中挑选天王的参考,不是吗?”   “但我现在虽然是天王,管的,不过是几个影卫罢了,现在我还要忙着去处理失职获罪的影卫,其他的事,就麻烦几位继续为神教出力吧。”他淡淡回应一句,便快速离去。   莫离摇摇头:“诸王与天王一系的心结,虽说已经有许多代了,但有的时候,你们也太过份了。”   萧伤不以为然道:“你以为我们好声好气巴结他,他就会把以前的旧帐全忘了。”   碧落也徐徐点点头:“其实我也觉得,有时候,把一些事点明了较好,坦坦荡荡把彼此的不满和心结表现出来,或许比平时笑脸相向,关键时刻暗中相伤好得多。”   莫离叹息一声:“我老了,没有你们的热情,冲动,胆色,我只想得过且过,天下太平,所有一切维持现状,或许是我错了。将来,神魔的一切,需要靠你们来决定了。”他站起身,也往外走去。   瑶光愕然叫:“龙王你也走,我们那位教主那边可还有……”   莫离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我老了,这些胡闹的事,以后还是别叫上我。”   瑶光喃喃道:“咱们要不胡闹,那家伙也当不了教主。”   碧落对于这样的言辞显然是颇不以为然,淡淡起身,也要离开。   瑶光笑着叫:“你不会也一走了之吧,你真认为那个懒鬼教主真能一个人把公事给处理完,我看,他连最基本的帐目都未必有精神翻完。”   碧落淡淡道:“不是还有你们在吗?”   萧伤哈哈笑道:“我和瑶光,可从来不是为了神教的未来,才选他当教主的,你真以为我们会有那个闲心好好铺佐他。”   碧落略一迟疑,终于转了身,向书房而去。   瑶光得意地一笑,这位紧那罗王啊,就是过份严谨,过份有责任心,过份为神教着想了。   她这一笑,不免又是媚态横生。吓得萧伤眼睛望屋顶,望地面,就是不敢望她的脸:“我说,你平时就不能多控制一点吗?”   瑶光听而不闻,眼望书房方向:“我看十息就行了。”   萧伤嚷道:“最起码也得半柱香吧,碧落虽说性子古板,也不到于完全没有定力……”   话音未落,书房那边倏然传来傅汉卿的一声惨叫。   瑶光得意洋洋,一手摊到萧伤鼻子前:“看,碧落连十息都还没撑住就发作了,这局我赢,一两银子,交出来。” 第二十五章 公务?   碧落踏进书房之前,虽然心中已经知道傅汉卿不会乖乖坐在那里好好批示公文,可是亲眼看到桌子上堆满文书,而堂堂魔教教主则双脚架在书桌上,双手枕在头上,半坐半躺在虎皮大椅上,正自呼呼大睡时,她的眼角还是不太明显地跳了那么几下。   碧落出身自一个礼仪规范极之严谨的地方,素来受的是极淑女的教导,眼中所见也多是礼仪翩翩之人,对于傅汉卿这样的怠懒,这般毫无仪态的姿式,这种把魔教脸面丢光的表现,实在看得眼中心中一起冒火。   她不得不闭上眼深呼吸几次,提醒自己的冷静,从容,注意气度风范形象等诸般问题,好不容易让心境平复一点,然后走上前,到了傅汉卿面前,俯首贴在他的耳边处,运尽全身内力,把声音逼成一道尖锐的直线,毫不留情地全部送到傅汉卿耳中去。   这一招她是从瑶光处学来的,但瑶光只是想叫醒傅汉卿,她却是存心泄愤,自是毫不保留地把全部功力凝身一线逼出去。   傅汉卿一声惨叫,直接从椅子上跌了下来,双手抱耳,痛苦不堪,他的痛感神经再迟钝,耳膜受到这么可怕的刺激,也觉十分痛楚。   碧落悠悠然,仪态万方站在旁边,闲闲掠了掠鬓边的发丝,十分淑女也极之客气地道:“教主,你接着睡好了,放心,身为下属,我一定会在必要时叫醒你的。”   傅汉卿再单纯也不至于听不懂这么明显的反话,悻悻地缩成一团,心有余悸地打量她几眼,却又不敢做声。   “咦,怎么教主还没有开始处理公务吗?”轻柔的笑声从门外传来,瑶光与萧伤仿若无事地走过来,径自笑盈盈道“有什么需要教主只管说,我们会尽心尽力帮忙的。”   傅汉卿站起来指指满桌子堆得很高很高的文书:“我刚才已经看过几样了,我想,你们可能拿错了东西给我看,就没再看下去。”   “拿错?不会啊……”瑶光七情上脸,怎么看怎么夸张怎么假地说“都再三嘱咐过了,新教主刚刚上任,对教内事务不熟悉,一定要拿需要的资料给教主看,什么人竟敢拿错,我去教训他。”   她一边说,一边随手翻开一份文书,草草看了一会,笑道:“没什么错啊?教主,你觉得哪里错了。”   傅汉卿伸手从她手中接过文书,打开看两眼,然后说:“当教主应该了解教中的一些事,这是很有道理的,可是为什么……”他伸手指着文书上密密麻麻的字“我必须连一个负责扫地的弟子,什么时候出生的,喜欢吃什么菜,喝什么酒,爱讲什么口头禅,还有,说梦话有什么内容都必须读一遍。”   “做教主当然应该是体悯下情,了解属下的一切资料和喜好,这样才能让下属归心啊。”瑶光笑盈盈道“记得不知谁说过,一个最得军心的将军,可以不了解自己的敌人是谁,却不能忘记属下士兵的名字,这可是至理名言,要当一个成功的教主,当然应该好好学习。”   萧伤在一旁嬉皮笑脸地问:“有这话吗?我怎么没听过。”   傅汉卿直着眼睛,愣愣望了瑶光半天,然后又从另一堆文书中拿过一份,展开在瑶光面前:“我知道当教主是应该处置很多事的,可为什么一个看门弟子请假回去看生病的母亲,这种事,也得教主特批?”   “看门的弟子是很重要的啊,没有他看门,我们岂不门户洞开,任人出出进进。你身为教主,当然应当巨细无遗地处理公务,如果所有的事,我们这些下头人都解决好了,不交给你这位教主了,那岂不是把你架空了,还要你这个教主做什么?”   瑶光说得理所当然,而傅汉卿基本上已经是听得双眼发直了。   碧落皱皱眉,伸手打开桌上几分文书,草草看了两眼,很好,乾闼婆王恶劣得把资料库中所有低级弟子们可有可无的资料,这些平时就算专门整理资料的人,都懒得翻看的东西,几乎全搬来给新任的教主,美其名为让教主了解教中情况。再把所有鸡毛蒜皮,针头线脑一类无聊的事,拿来正经八百地请示,并称之为放权给教主……   碧落眉头微皱,几乎有点苦笑地想摇头,虽说当初瑶光坦然承认选傅汉卿当教主是为了报仇,是为了累死他。可在此之前,还真没想到,她报仇的方式可以这么绝。就这么多东西,真要人看完,记住,换谁都得丢掉半条命了。   忽然之间,碧落觉得,刚才傅汉卿放开公事不管,自去睡觉其实也是情有可原的,刚才挨自己的那一下恶整,好象确实有些冤。   可怜的傅汉卿被瑶光这么笑盈盈无限温柔亲切,无比关怀,外加赤胆忠心的眼神死死瞪了半天,终于很挫败地坐下来,拿起一份资料,硬着头皮看了起来。与旁人看东西不同的是,他看得极快,一份陈年的旧资料,密密麻麻的字,他几乎只是扫几眼,就迅速翻开一页,往下看过。三两下就看完一份资料,然后信手拿起第二份。   瑶光微一皱眉,一伸手按住他的手,浅笑盈盈,妩媚如花,她弯下腰,粉脸香腮,几乎都要凑到傅汉卿的面前了,吐气如兰地说:“教主,这些资料是给教主了解教众的,教主这样随意翻看,看了和没看,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这么近地距离看一个媚术天下第一的女子的笑容,傅汉卿的眼神却清澈明净得不可思议:“我认真看完了,也记住了啊?”   “你记住了?”瑶光笑一笑,就待说一句,教主你真会开玩笑。傅汉卿却也笑了笑,淡淡说“陈汉,四月八日生,十四岁入教,身高五尺二寸,略瘦,以长刀为武器,自幼父母双亡,长于市井,为市井无赖儿之首领,尚武好斗,性喜劣酒……”   他就这么淡淡然背诵下来,开始瑶光还面带笑容,等着看他的笑话,渐渐脸色就开始变了。一边倾听,一边不断低头,对照手中的资料,神色闪烁不定。   一旁碧落还保持风度,勉强按捺,萧伤却是老实不客气,一伸手自瑶光手中把资料抢过来,对照资料上的内容,不觉讶然道:“刚才我们没过来时,你已经背过了?”   “我是刚刚看的时候记下的?”傅汉卿解释说。   “刚刚?”三人面面相窥,刚刚傅汉卿一目十行,三四眼就扫完一页,转眼就看完一份资料,正常人这么快的速度连资料写了些什么东西,都还没弄清呢,这家伙他就能把整份资料都背下来吗?   这根本不可能。   聪明的人他们见得多,天赋异禀的,才智过人的,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超群的,这种人都不算少见,可是谁也不可能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连正常地通读一遍都不做,就把整份资料记住的。   对于傅汉卿来说,过目不忘是最简单的问题,而他的精神力,使他有着出奇的专注力,而阅读的速度也是远远超过普通人想象的。   他也实在是没有一丝想要炫耀的心意,只是瑶光扔给他的这堆资料实在太多了,他要是不使用这种超常的速度来应付,只怕这一生就要被埋在资料堆里,任劳任怨,辛苦工作而死了。   然而,他这临时应急的无可奈何之举,却实在把魔教的三王吓得不轻。   碧落一语不发,从一堆资料中间抽出一份,递给傅汉卿。   傅汉卿会意地打开,如前次一般,极迅速地翻看完,然后又递回给碧落,随即朗声道:“何孝,男,二十六岁入教,七月十三日生,善使剑,家资颇富……”   他这般朗声背诵,碧落对照原文,竟然找不到一字之差。她初时难掩惊愕之色,渐渐眼眸中竟露出些许笑意来。   这样神奇的人,这样神奇的力量,又因为那样神奇而不可思议的原因成为我教之主,或者,这真的是天意吧,或者,我当日的选择并没有错。   心中淡淡的欣慰浮起,碧落含笑抬起头,却听得耳边一声低喝;“别背了。”   碧落心中微讶,转眸望去,素来烟行媚视,美艳无双,天大的事,也付之一笑的瑶光,脸色也不知道是在发青还是发白,总之是不好看的。一双妙目死死瞪着傅汉卿,牙齿都快咬得咯咯响了。   而在一旁,萧伤在拼命地搓手,把十指指骨捏得作声不绝,满面狰狞,一副要扑上去把傅汉卿掐死的样子。   亏得傅汉卿这时正在专心背资料,竟是没注意他们的表情,否则只怕早就抱头躲到一旁去了。 第二十六章 教主权限   碧落初时只是一愣,但立刻明白过来,不觉暗笑不止。   瑶光本来捧傅汉卿当教主,有很大的原因是想要出气,这么多的陈年资料往这一放,分明就是要整死傅汉卿,又谁知,把仇人生生累死的希望在傅汉卿这不可思议的能力下破灭得干干净净,反倒平白让傅汉卿大大出了一番风头,实在让人不甘心。   而萧伤的反应则是很正常的,他们这些诸王,无不是万里挑一,极聪明极能干,资质禀赋皆高的人物,而为了得到今天的地位,无不付出了极深的辛苦,极大的代价。   而傅汉卿即有不可思议的武功,又有更加不可思议的阅读速度和记忆能力。武功还可以说是苦练出来的,而这种记忆能力,分明就是天份了。世界上有人能有这种天份,叫那些普通的所谓天才,心里实在太不痛快。和这种力量相比,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了。   如果能拥有这样的阅读速度和记忆力,他们的成就会比现在高个至少两三倍吧,然而很明显的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力量,而做为拥有者的傅汉卿则明显没有当一回事,即无上进之心,也无珍惜之意,这样的力量,只视做平常,仅仅用来应付瑶光的恶作剧。   这种表现,这种作为,实在让人妒忌眼红得想要把他千刀万剐,才能出心中恶气。   本来魔教的人就不是善男信女,萧伤和瑶光有这样的表现实在不足为奇。   眼看着这二位一副又气又恨,随时会失控出手杀人的样子。碧落难得地欢然一笑,如云开日现,冰层乍破,清美绝伦。她一笑止住傅汉卿继续背诵:“行了,我们都知道你的记忆好得出奇,不必再背了。”   瑶光一伸手,把半个桌子堆起半人高的资料全拂到地上,没好气地说:“教主说得是,这些资料不看也没什么,以后就别看了,教主,你还是好好批示这些等待你决定的请示好了。”   傅汉卿看看不用继续再看资料,十分高兴,又有点希望得说:“这个,那是不是这些公文也可以不用批示就好?”   瑶光漫然道:“教主不想批,那就算了,大不了让那看门的娘在家病死,我们这里一直不准假,不让他们母子见最后一面就……”   不等她把话说完,傅汉卿已经飞快把那个请假的文书拿过来,一手拎笔,在下头写了大大的一个同意。   瑶光笑盈盈摇头:“不行。”   傅汉卿一怔:“不行?不能准假吗?”   “当然可以准,但是你应该写明白为什么准假,一共准假多少天,以及对于请假这种行为,你有什么看法,等等等。”   傅汉卿眼睛瞪得老大,喃喃道:“不会吧,只是请假而已。”   “什么叫只是请假而已,若是让人知道,随便一请假就一定准,今儿这个请,明儿那个请,咱们教里还有人做事吗?”瑶光振振有词:“你当然要写明,只准一来一回几天的假,并说明,这是顾念人家母子之情才破例准假,还要写明白,对于请假这种行为,你并不支持,若无要事最好不要请假,这样人家才知道,你这位新上任的教主,不是好蒙骗的主子,做事才不敢不尽心啊。”   傅汉卿头上冒出大滴的汗珠:“这……这个……”天啊,一份小小请假书都要弄得这么麻烦,那边还有好几叠等着要他慢慢批示的东西呢,这样的话,他的人生那就真的只剩下暗无天日,惨无人道的批示批示,再批示了。   瑶光不客气地把笔重新塞到他手里;“你批啊,身为教主,就是应该是不辞劳苦,为我教尽力的,你多多批示吧。”   她几乎是有些恶意,有些狰狞地说。哼,你看东西快,记东西快,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写字发议论也同样快,你要是不够快,我就累到你手腕断掉,脑子打结,你要是真有那么快,那就算我倒霉好了。   傅汉卿直愣愣望着那笔,就差没打哆嗦了。   碧落看不过去,淡淡道:“乾闼婆王喜欢开玩笑,教主不用理会他。这些待教主批示的文书的确都是些琐事,并不是非要教主批看不可。只因教主今日新上任,对于教务还不太清楚,便用这些小事让教主练练手,慢慢也熟悉教务,以后就可以处理大事了。教主只管批示准与不准便是。我们在旁守着,教主有任何不解或一时拿不定主意,都可以问我们。”   她一边说,一边抬头,半带警示半看瑶光一眼,提醒她就算气急败坏,也不要太过份。瑶光笑笑,见碧落给傅汉卿撑腰,也知道把人欺负得太过不好,便顺着台阶下,娇笑着推了傅汉卿的肩一下,嗔道:“教主,你真是,半点玩笑也开不得,还当真了不成。”   一见她娇嗔无限,萧伤就打个寒战往后退好几步,碧落也急急移开目光。   傅汉卿却是完全不受影响,又听碧落话说得合情合理,心中舒畅,高高兴兴开始批示他那一堆琐事。   “前殿管事请求添置一批新的兵器?同意。”   “总巡查呈问教主新上任期间,总坛防务一切照旧可好?同意。”   “帐房替十三名教众报功,申请一人五十两的赏?同意。”   “左卫队长称病辞职,同意。”   “教主正位,我教大庆,请求抽调美酒若干坛,举教共欢,同意。”   “前锋守卫请求购新衣服十五件。同意。”   “离国分坛请求允许扩展生意。同意。”   “郑国分坛有意出售店铺,同意。”   “宋国分坛请求诛杀铁拳无敌方明远,同……等等……”   傅汉卿猛得坐直了身子,重新再看了一遍手头上这份请示,急忙写下斗大的三个字“不同意。”   本来他批的全是无关紧要,根本不需要等他批示,下头人自会处理的小小琐事,所以,他批示之时,其他三人都没太注意,直到这时,他砰然震动,瑶光这才第一个略欠欠身,注目看了一眼,咦了一声:“教主为什么不同意?”   傅汉卿震愕道:“要杀人,我为什么要同意?”   “可这也不是无故杀人啊。”瑶光伸手指着文书“这上面不是有说明吗?方明远多次公开辱骂我教,并且四处吹牛说曾杀死我教多少多少弟子,因他的胡说八道,令世人看轻我教,我教让他付出代价,有什么不可以?”   傅汉卿只觉异常震怖:“只是因为这么点事,就要杀人?”   “那又如何?”萧伤淡淡道“在这个江湖上,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我们有理而杀人已经是很不错了。”   傅汉卿怔怔望着他们每一个人,眼神里充满不解和疑惑。   而三个人也同样望向他,眼神里也同样是不解和疑惑。   傅汉卿不明白,人为什么可以这样残忍,这样简单地决定另一些活生生性命的生死,尽管这些事,在他的若干世已看过无数,他依然不明白。   而瑶光碧落和萧伤等三个人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种简直天真到愚蠢的人。做为魔教教主问出这种问题,这简直就是笑话了。   傅汉卿沉默良久,才摇了摇头:“我不同意。”他不再呈说理由,对他来说,将要毁灭一个生命,这已是他反对的最大理由了。   萧伤怒道:“你到底明不明白你自己在干什么?身为魔教教主,悲天悯人的软心肠根本不该有。”   傅汉卿平静地问:“又是谁规定了魔教教主不可以悲天悯人?”   萧伤愣了一下才答:“所有人都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不代表我必须这样做?魔教教主,做的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眼中的那个人。为什么我必须去顺应世人的想法改变我自己的看法。”傅汉卿淡淡道“我不是悲天悯人,我只是做我自己。我不会去行侠仗义,也不会想救苦救难,但,如果有人在我面前垂危,我不会袖手旁观,如果我知道有人将要去杀戮生命,而我的表态可以阻止,那么我一定会阻止。我只是在做一个普通人会做的事,又有谁规定,魔教教主,不可以做一个普通人。”   令人窒息般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四个人之间的对视变成了一种另类的对峙。   瑶光良久才道:“你自己也说,你继任教主,只是为了完成一个诺言,你并没真想做教主该做的事。”   “但是你也对我说过,诺言之所以是诺言,决不是可以靠取巧实践来证实诺言的价值的。即然当了教主,无论是否情愿,都不能推托做教主该做的事。所以,你交给我的这些资料和公务,虽然我觉得并没有必要由教主来处理,但即然你们这样说了,我也同样没有拒绝,而这件事也一样。”傅汉卿清澈的眼中,带着了然:“我知道,我这个教主对你们来说,只是儿戏,我也知道,你们并不真的在乎教主的权威,而这个修罗教上上下下,我能做的主,也许少得可怜。但即然你们把我推到了这个位置上,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应该给我一点适当的遵重。这些交我批示的,即然都是无关紧要的事,那么,至少应该允许我做决定。而现在,我的决定是,不同意。” 第二十七章 所谓请示   他是那样定定得凝视着面前的三个人,眼神里即无凛凛威势,也无精明锐利,但这样清澈明净,坦荡从容的眼神深处,分明有一种看似天真迷糊,却又于很多事,看得极清极透的了然。   这份明悟和平静,竟也让人一时有不能正视的奇物感觉。   沉默似是很短,仿佛只是一瞬,但又似乎很长,长得已无法计算时间,然后,瑶光才淡淡笑笑:“即然教主已经发话了,这点小事,我们自然遵从,教主的批示会送交分坛……”   “瑶光,你真认为这样玩很有意思吗?你让他做教主到底只是想要玩一个游戏,还是真要害他呢?”碧落忽然开口,打断瑶光的话。   瑶光脸色微微一变:“碧落……”   “你先问问你自己心中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再来决定该说什么吗?”碧落再不多看瑶光一眼,只转眸望向傅汉卿:“教主,有些事,我们应当同你说清楚。你猜得不错,送到你手上的这些,全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所谓的诛杀某人,其实和总坛一个看门的请假多少天是差不多的事,理由是,那个所谓的铁拳无敌,只不过是民间的一个小拳师,最多只算是九流的江湖人物。其实这些小事,包括分坛卖铺子,或是扩展生意,以及总坛的防务,和其他若干杂务,根本不需要经过教主训示的,下面自有负责的人,会去打理安排,真要是这个事事巨细无遗,全由教主一个人来决断,历代教主就只有一种死法,那就是活活累死。”   她平淡地述说,清华如玉的神色间没有半点表情。   傅汉卿却渐渐露出了悟之色:“所以……”   “所以,这些事,在上交过来之前,下头的人其实都早已做好了,交上来的,其实只是一份报备,就连这些报备,我们这些上位者都不会去看的,只有中层的统领们会去审阅查看。瑶光是为了和你开玩笑,才弄了这些东西让你批示的,其实你批示这些最大的益处,只是让你熟悉教中的一些杂务罢了。事实上,你批同意或不同意都已不重要了,因为,在这些交上来之前,事情早已做好了。”   她看着傅汉卿,七情不动地说:“你批示不同意,并不能救方明远的命,因为这个时候,他的尸体可能都已经生蛆了。”   傅汉卿怔怔站了一会儿,他的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怔愕和惊异也很快淡去,他回头看看满案的文书,然后又对瑶光说:“即然这些东西,看与不看,批或不批都不要紧,那么,我要休息去了。”   他打个呵欠,真的就象没事人一样,向外就走。   如同上次在历代教主冰棺前的表现一样,他无悲无喜无惊无怒,只是觉得疲倦,所以,他也如上一次一样,面无表情,从他们之间走了过去,目不邪视,看也不看任何人一眼。   他没有象这三人意料中那样,惊讶,大叫,震惊,愤怒,斥喝,他只是疲倦。他不是正义使者,也不是侠客。其实他早就知道魔教杀人不眨眼,只是他即然没亲眼看到,那就懒得去想,这次看见了要杀人的请示,他坚持不同意,但即然坚持无效,他也不会义愤填膺,他只是疲倦。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为什么这么容易疲倦,即然教主只是一个摆设,即然所谓的责任根本不存在,即然他已经完全实践了诺言,那么,他当然是可以从此不理任何事,安安心心,吃了睡,睡了吃,做他挂名的懒教主,完成他毕生的心愿了。   这……应该是是可以的吧!   虽然,他依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如此疲惫。   碧落在他身后淡淡说:“教主,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有着什么样的心性,但你自己的应该知道,修罗教从来就不是一个吃斋念佛的地方。你如果不喜欢,可以试着来改变,但没有人可以只凭一句空话,就让别人的生活,外面的世界改而迎合他的喜好。你这个教主是不是握有实权都一样。想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让你喜欢,想要我们做事的方式变得被你认同,那么,先看看你自己的有无付出什么努力。当你觉得修罗教的一切做为都让你刺眼,让你不舒服时,先去问问你自己,你可曾真正为改变这一切做过什么?不错,你这个教主当得是有些儿戏,我和龙王支持你是一种冒险,一种尝试,瑶光和萧伤支持你,纯是为了给现在平淡的生活找点乐子,而天王则是无可奈何才支持你。但是,就算我们全都诚心诚意,奉你为教主,把全教大权交给你,你以为一个天塌下来也懒得理会,整天只关心吃吃喝喝睡睡的教主,就可以凭一句话,改变整个修罗教延续了几百年的生存方式吗?就算你能强行改变整个修罗教,那么修罗教所处的这个江湖,这个乱世,这无数弱肉强食的法则,又如何更改。如果这一切不改变的话,我教为了自卫,为了图存,也一样无法改变。所以当你指责我们残忍的时候,当你不能理解我们的杀戮时,问问你自己的,除了坐在那里说几句,你们不该杀人,你自己还真正做过什么?”   傅汉卿沉默地聆听,等到碧落说完了这番话,就立刻继续往前走,至少从他那并无迟疑的背影和毫不停顿的脚步来看,他应该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   瑶光静静望着傅汉卿的背影,轻轻地说:“碧落,你是真的对他有期待,真的希望他能给所有人一些惊喜,是吗?”   “我在希望什么你并不看重,但我觉得你应该好好想一想,你希望的到底是什么?整死他,累死他,欺骗他,伤害他?在很久以后再告诉他,他一本正经写下的一个个不同意的文书毫无意义,他以为他已经阻止的很多次杀戮,其实早已经发生了?”碧落没有看她,语气淡漠平静“这些事,绝不同于逼一个懒散的人背一堆无用的资料?这是否是你想要的报仇或出气。”   瑶光难得地没有反唇相讥,她静静地沉默着,看着碧落也缓步离去。   萧伤一直在旁边摸着下巴看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至此才笑笑说:“我不是很喜欢咱们的冰美人,不过,天杀的,刚才她说的话,我觉得可真是对极了,你认为呢?”   傅汉卿还很自然地向他以前的住处走去,没走出多远,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在身旁出现,弯腰行礼:“教主,自今日起,你的住处已迁至修罗殿,请随属下来。”   傅汉卿有些惊愕得望向他那熟悉的容颜:“你……”   “属下狄七,奉命替换狄一,领另一队影卫为教主效力。”毕恭毕敬的回答,却让傅汉卿哭笑不得。   “换走了狄一,却换了你们来?”傅汉卿抬头望天,嗯,换走了几张让人不自在的脸,又换来了几张一模一样的脸,这一切有什么区别?   他虽然没说什么不满的话,但那表情,明明白白写着我不高兴四个大字,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所以狄七把腰弯得更低:“不知属下有何失职失仪,令教主不满?”   “唉,我没什么不满,当然也并没有太满意,我其实只是……”傅汉卿想要说明,心念一转,又想到,万一这位也学着狄一,一听真话,一受刺激就想给自己毁容,这就不好了。   他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忍住,彻底绝了取消或调换护卫的念头,垂头丧气地说:“我们走吧。”   走出两步,他忽而侧头望向身后跟随的狄七:“狄一他们会因为这件事受罚吗?”   狄七沉默不答。   傅汉卿微微皱眉,止了步:“瑶光说没什么事,不过,我估计她对我说的话,十句有一半可能是不算数的。可是,我问狄一他们几个是不是会有事,他们也没什么表示。”他回头扭头望狄七“他们真的没事吗?”   狄七平静地答:“影卫的处置之权,只在教主与天王手中,属下不能妄测。只是,我们这样的人,就算马上要被砍掉脑袋,也不会有什么表示的。”   傅汉卿微微皱眉,略有些不安:“我没想处置你们,狄九跟你们一起长大,肯定会顾及情义的。”   本来是一句肯定的话,说完了,他想了想,终于还是有点拿不定主意地问:“是吧?”   狄七眼也不抬地说:“我们影卫无权去猜度天王的想法,也不能打听天王的处置令喻,我们所受过的训练中,只有什么叫冷酷无情,从来不知道情义为何物。”   傅汉卿干笑两声,又向前走了两步,再次止住,一颗心悄悄向往了一下下修罗殿里那为教主新置的柔软大床,思想斗争了一会儿,才轻轻叹口气:“好吧,我们去天外天和天外殿那里转转吧。”   这话说得实在有点不甘不愿不快活,唉,教主啊,这实在是个操心又劳碌的工作啊。 第二十八章 惩罚   皮鞭破空的声音让傅汉卿的加快了脚步,然而一踏进天外天,眼前的情景就让傅汉卿给愣住了。   和他听到的情形一样,这里正在施鞭刑,而且是影卫对影卫用刑,二人一组,共分四组,一人被吊在半空,一人持麟鞭重击。   这应该是很平常的鞭刑,然而眼前的情形实在太诡异了一点。   挨打的影卫并不是被绑着吊在半空的。   两棵大树之间架了一根长长的树枝,树枝上系了四根极细的线,四名影卫用手抓了那细若游丝的一根线,凭空提气,吊在半空中挨鞭子。   而挥鞭子的四名影卫衣衫破烂,血肉模糊,身上到处都是极深的鞭痕。   受刑的人,明明非常自由,武功也没有受禁制,用刑的人倒象是刚刚受过刑一般。   八个人,八张一模一样的脸,是谁在吊起谁,是谁在惩罚谁,长鞭破空声,血肉撕裂声,鲜血滴落声之外,就只剩下单调而简单的数数声。   七十八,七十九,八十……   傅汉卿定定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不动,只怔怔得望着那一场诡异之极的惩罚。   狄飞的脸容,英挺而冷漠,狄飞的眼睛,孤寂而冰凉。   是狄飞被吊在半空,是狄飞在责打狄飞,是狄飞的鲜血溅了满了天与地,是狄飞的血肉被生生撕裂,是狄飞的骄傲和孤独,纵然受伤,受刑,依然只有冷漠的面容,冰冷的眼神。   是狄飞的残忍与无情,哪怕被打的是身边最亲近的人,或是他自己的,也依然只有冷漠的面容,冰冷的眼神。   施刑的人是谁,受刑的人是谁?   是狄飞在责打狄飞。   为什么……   是狄飞不肯放过狄飞。   为什么……   傅汉卿闭上眼,很多很多年前,那无数岁月之前的前生,那一天,是他被高高吊在半空,是那粗硬的鳞鞭找在他的身上,是他的鲜血溅满天地,是他的血肉生生撕裂。而施予刑罚的那个人,只是冰冷地坐在高处,从头到看到尾,依然是冷漠的面容,冰冷的眼神。   再然后,他就被送给了白惊鸿。   迟疑出神只是短得不能再短的一瞬,所有影卫都看到了他的到来。   施刑的影卫后退一步,吊在半空中的影卫松手跃下,八人一齐拜倒:“教主。”   傅汉卿仍然被这诡异的情形弄得心神不宁,只愣愣地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八人跪拜于地,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教主的任何指示,而他们都身上背着天王的吩咐,谁也不敢多怠慢,再施了一礼,便站了起来。   四人重又跃起起,一手抓住半空中垂落的细线,而用刑的四名影卫则继续挥鞭打向他们,不同的是,他们开始重新数数“一,二,三……”   傅汉卿愣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身后的狄七低声道:“这是影卫之中,最常见的一种惩处手段,从我们小时候就经常如此,犯了错的人,必须靠自己的一只内气凭一根细线一直悬在半空中,同时受鞭刑,并不得以内力抵御。如果内息不能长时间提至极处,使身体变重,拉断细线,或是因为受不了鞭刑而让内息混乱,至使细线断裂,则鞭数就要重头开始再数了。”   傅汉卿打个寒战:“刚才他们重头数……”   “在任何情况下,只要落了地,就要重数。但教主即然来了,是一定要见礼的。”狄七淡淡答,语气淡漠无情。   傅汉卿怔怔望着前方那惨裂的刑场,这些人不是他这种痛觉迟钝的人,他们是真实得感受到每一点痛苦,而且,他们一身武功不但不能反抗,还必须尽可能配合别人对自己的用刑。   “如果这样断了一次就重数,可是身上受了重伤,内息也不能一直提着不放,下次再断,再重数,然后再断,一直这样,无法支持完受刑完毕怎么办?”   “这种刑罚本来就含有惩罚和考验武功的两层意思在。如果连提气轻身支撑完一次惩罚都做不到,那就证明武功和毅力远远没有达到神教的需要,而不被神教需要的也就没有存在必要,惩罚是不会停下来的。在我接受训练的这么多年中,有十几个伙伴就是被这样活活打死的。”狄七的回答依旧平淡“不过教主可以放心,我们这些留到最后的人,无论是身怀的武功还是心性的坚毅,都足以支撑一次这样的处罚,我想,如果教主不出现的话,所有人都可以一次接受完鞭刑,而不必重数的。他们四个正在用刑的,刚才应该也挨了同样的鞭打,现在依旧可以正常完成天王的吩咐,每一鞭打出,力道也没有减弱。”   傅汉卿不明白,怎么有人可以这样冷漠地解释同伴的苦难,怎么有人可以这样冷漠地对同伴施以伤害,怎么有人可以这样冷漠地接受同伴的伤害。   所有的人,无论用刑的,受刑的,观刑的,都始终保持着这样的冷漠。   他以为他是个懒人,是个不容易有感情的人,是个天性淡漠的人。然而,这世上,似乎有人远远比他更加吝于感情的付出,似乎有人远远比他更加淡漠冷酷。   他怔怔得看着每一鞭挥下来,听到那平板的数字一下下数下去。   “十一,十二,十三……”   “够了,住手。”傅汉卿终于叫了出来。   四名影卫立刻住手:“教主,这是天王对我们失职的处罚。”   “什么失职?”   “我们令教主受伤。”   傅汉卿扫视他们一眼:“所以,你们要挨多少鞭?”   “一百五十鞭。”   “你们四个已经挨过了,现在开始打他们四个?”   “是。”   问的声音急促,而回答的声音则相对平静。   傅汉卿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转了几圈:“我是教主,我知道影卫只服从教主和天王,天王要施刑,但我要停刑,你们听谁的?”   几名影卫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狄三才道:“教主的意志自然是最高的,我们会停止行刑,但是,如果教主是一片好心想要救我们,最好还是同天王略作商议,万一天王不同意,虽然不会立刻反驳教主的意思,但以后,自可以有无数机会对我们用刑。”   傅汉卿点点头,然后又问:“狄一呢,怎么不见他?”   狄三淡淡答:“我们只是保护不周,令教主受伤,身犯失职之罪。他却是亲手伤的教主,这是犯上之罪,天王把他留在天王殿,亲自施罚。”   傅汉卿一怔,如果只是保护不周已被罚得这么厉害,那亲手弄伤他的狄一该受什么罪?   他一语不发,就往天王殿奔去。   狄七等影卫紧随他左右,而几个刚刚停下鞭刑的影卫则站立原地目送他离开。   一人低低道:“他似乎真的和别人不同。”   “那又怎么样呢?”狄三淡淡地说“现在才来善待我们,已经晚了,我们早就不是人了,也不会有人的柔软心肠,人的感恩之情。”   因为天王与影卫的特殊关系,天王殿就依天外天而建,两处相距极近,使傅汉卿得以在离开天外天后很快地来到天王殿中。   因为历代天王都是要当教主的,天王殿只是个摆设,基本上住的时间不长,所以在诸王殿阁中,这里算是最简朴的。狄九也依然保持了当影卫时淡漠冷酷,不尚奢华,不喜欢人接近的性格,所以偌大天王殿,除了两个看门的,竟见不到一个下人。   傅汉卿是新任的教主,自然是横行直往,绝无阻碍。   以他的内力,远远得就听到大厅里,传来呻吟之声。那是狄一的声音。   这些被那样残忍鞭打,依然可以保持着淡漠表情,连一声痛都不叫的人,竟然会发出如此微弱而痛楚的呻吟。   傅汉卿飞快奔向大厅,砰得推开厅门。   偌大厅堂,除了坐在上位的狄飞,就只有倒在地上的狄一。   他看起来没有受刑,衣服头发都整整齐齐,连点灰尘都没有。身上没有任何用刑的痕迹,然而那种被粗大的鳞鞭打一百下,仍可以提住内息,仅凭一根细线就吊在半空中的人,却似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只能倒在地上呻吟。他脸部的肌肉都扭曲起来,眼神里是极度的痛苦,然而,别说站,他竟似连在地上打滚,或是发出大一点声音叫痛的力量都没有。他只能象所有的生命,所有的活力都被抽走一样,倒在地上,极低极低的呻吟。 第二十九章 解脱   见此情形傅汉卿只愣了一下,就立刻走到了狄一面前。   狄一所有的力量,只能支持他抬起头,看了傅汉卿一眼。这样剧烈的痛苦并没有使他的神智崩溃,然而,在他的眼神里,除了可怕的痛楚,就真的什么也看不到了。   傅汉卿伸手扶他,他的手臂在剧烈的颤抖,没有一丝力量。肌肉因为忍痛,因为紧张,而死死崩住,他的面容,因为剧烈的痛楚,连脸部的肌肉都在颤动。   拥有那样一张容颜的人,也会有吃痛不过的表情,也会有这样极至痛楚的表情吗?   傅汉卿想,他以为,那个人是那种就算马上会死了,冰冷的表情,漠然的眼神,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他就这么蹲下来,俯身,半抱半扶狄一坐起来。   总是这样吧,他总是这样,一次次在那人受重伤时出现,总是这样,一次次伸出手,然后,再一次次被……   然而,这恍惚只是一瞬,他的心静立刻平定如水,他扶着狄一,让他整个人靠在自己身上,以身体的接触,感受着他身体的每一分颤动。   他甚至可以听到狄一全身的骨节磨擦作响的声音,他可以感觉到,千万缕游丝般的力量在狄一体内横冲直撞的恐怖,就算全身的肌肤,都时不时会收缩或撑起一大块。   这应当是武林高手最大的噩梦,全身真气逆流,失去控制,如受万蚊噬身之苦。就象是走火入魔,武功越高的人,碰上这种事,痛苦就越加严重,相反九流的低手则根本不会担心这种痛苦。   但是,好端端的,怎么会走火入魔。   傅汉卿的手轻轻按在狄一身上,静静地感受着他体内每一点气机的流动。   这个过程其实是极快的。   狄九只看到傅汉卿进厅,他站起身,然后傅汉卿扑向狄一,蹲下来,扶他靠坐在自己身上。狄九向随着傅汉卿进来的狄七等人递了个询问的眼神,而狄七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回答,傅汉卿就道:“狄七,你过来。”   狄七应声接近。   傅汉卿依然扶着狄一,口中淡淡吩咐:“你用三成内力,击他的檀中穴。”   狄七一怔,做为影卫,在任何时候,尽速执行主人的指示,这是最基本的要求,然而,这一次,他毕竟没有在第一时间服从。   檀中是人体要穴,以他们这些影卫的武功,别说三成力就是半成力打下去也没命了,更何况,现在的狄一状况这么虚弱,这么差。   然而,这个迟疑也是极短的时间,他分明感觉到,身后,天王的眼神,凛烈逼来,把他的失职尽收眼底,他分明看到,狄一的眸恐略略收缩,痛成这样,他依旧保持着清醒,知道着发生了什么,听得见身旁的人在说什么?   这一瞬,他眼中有的,是释然,是解脱,是麻木,还是空白……   狄七分辩不清,他也不想再去分辩。他们只是没有思想,没有权力,没有自由的影子,不去想,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感动,不去爱,不去眷恋,这是他们生存的方式。   所以,他抬手,击下。   然后,狄一惨叫一声,全身剧烈地抽搐。   自从离开修罗殿之后,龙王莫离就回了自己的天龙居,在为那一干晚辈们肆意妄为,任性使气的种种行为摇头叹息之余,他也比任何人都深刻地感怀到,自己已经老了。独自站立在院子里,仰望天边的夕阳渐升,怀想起曾经历过的灿烂年华,血泪争杀,怀想起,自己也曾有过的肆意岁月,不觉怅怅然,呆立了很久。直到狄九紧急派来的特使惊破了他的安然。   “什么事,这么急着要我立刻赶去天王殿?”   “属下不知,只是天王传话,不管龙王有什么事在忙,都请立刻放下,先赶去再说,天王殿里有大事发生。”因为狄九手中除了影卫并没有象样的有实力的属下,临时急用,随便抓了个魔教弟子传话,这个平日最多只有资格洒扫庭院,连抬头看一下诸王的机会都不多的小弟子,慌慌张张,全身颤抖,答一句话,也好几次几乎咬着了舌头。   莫离知是问不出所以然来,便不再问,飘然便往外行。   步出天王居没多久,已见前方一左一右两人堪堪行到面前,正是碧落和萧伤到了,三个人刚点了点头,前头拐角处,恰又见瑶光飘飘摇摇行了出来,远远见了三人,不觉一笑:“什么天大的事,狄九硬是让人把咱们全叫来了。”   四人神色都略带诧异,但谁也没有再说什么,联诀往天王殿而去。   远远到了天王殿前,就见九名影卫并肩立在外头。四人心知这是狄七所领的那队替换狄一等人的影卫,却也不觉略略一惊。   影卫素来最善隐匿踪迹,护卫主人,大多或明或暗,先行占住所有死角暗处,却不令人查知,勿要寸步不离教主身侧。只有当教主与诸王密议之时,影卫不可近身,却也必要潜于暗处方是道理,怎会这般明晃晃地站做一排,如此之扎眼。   远远见了四人行近,众影卫无不施礼。   碧落目光淡淡一扫诸人:“这是怎么回事?”   “属下不知,教主刚刚进去不久,狄七做为领队,明护在侧,一同进殿,我们本来是隐于暗处的,但天王忽然出来,喝令我们现身于此,守在门前,不得擅动一步,即不许进入天王殿,也不许离开。又令人分路传信相请四王。”   影卫特有的冷淡平静却条理分明的回答,听得四人心中更觉惊异,也不再问,便踏进天王殿去。   四人踏入殿门,穿过园林,直奔正厅,却见四下左右,再无并个人影,也不知道是天王性子冷僻,不爱人近,还是因事出机密,不得令人靠近。   直到踏入厅中,方才见到四人。   却见狄一席地而坐,脸色苍白,面前地上隐有数滩血迹,狄七盘膝坐在他身后。而傅汉卿却站在二人之旁,口里极低地说些什么,而随着他轻微的语声,狄七双手翻飞,在狄一身上,或拍或按,或点,或捺,只有他额上的汗水,和头上升腾而出的白气,让人看出,他此时有多么吃力。   而狄九则站得稍远,正神色凝重地望着他们,就连四人进来,他也没有回一次头。   瑶光愕然问:“怎么回事?”   “这正是我要问你们的。”狄九转身,大步走过来,伸手指向傅汉卿等三人“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他问的是四王,但眼睛却只盯着莫离一个人。   莫离从进厅之后,眼睛就似被一种无形力量定住一般,牢牢系在傅汉卿等三人身上,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眼神闪烁不绝。   “到底这是……”萧伤也轻声发问,然而话说到一半,脸色却刷得白了下来:“不会吧?”   他一把扯住莫离:“这个,不会是那个吧,那些心法手法早被那老头子带进棺材里了连我们都不知道,他更加不可能会了……”   瑶光眼神微动,也有了明悟之色,抬眼处,却正好见碧落也又惊又骇得望过来“难道是老头死前教他的?”   “这应该是……”莫离沉吟了一会,终于道“但未必是先教主所传,他的手法和我所知道的大不相同,但看起来,效力应该是差不多的……”   不等他把话说完,瑶光与萧伤已是一左一右掠了过去,齐声喝道:“停下。”   当然,他们的喝止绝不可能仅只于口头上的招呼,声音还没出口,一挥掌,一扬袖,已有凛烈的劲风袭到。   天魔双王联手之威,就算影卫都是顶尖高手,全力应付,也肯定是要吃大亏的。   然而,影卫身边,却多站了一个人。   傅汉卿,魔教有史以来,最怪异的教主。   他只是略一转身,向前踏出一步,动作也不见得多么迅疾快捷,偏偏瑶光和萧伤那迅若惊雷的招式,竟是连变招的余地都没有,全变成对着他招呼了。   这两人在诅咒傅汉卿那恼人的快捷轻功之余,也绝对没意思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再次去试验傅汉卿的内力造谐,身形尚在半空中,瑶光左手瑶琴信手挥向萧伤,萧伤看似漫不经心在琴上轻轻击得一掌,二人借彼此之力,于空中错开,飘逸逸掠出足有三尺,方才轻盈如尘而又洒脱自然地落下地来。   然而,身法虽然足够漂亮,显尽高手风范,但两个人的脸色都极之不好看,瑶光低喝一声:“碧落,你的毒粉毒蜘毒蝎子全是摆着好看的吗?”   碧落神色略有迟疑。而傅汉卿已是回过头,对狄七又疾又快地说了一句话,狄七如奉纶旨,双手在狄一身上,七处穴位,闪电般各拍一掌,这才倏得立起,退开三步。   傅汉卿笑笑,对几人摊摊手:“已经完成了,不用再打了。”也不再看大家或青或白的脸色,他回过头,弯下腰望着狄一:“你好了吗?”   一阵极沉重而急迫的喘息之后,狄一才慢慢抬起头来,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只怔怔望着傅汉卿,复杂得不可分辩。   傅汉卿见他不答,上下打量他一眼,这才笑道:“应该是好了,你是彻底地完全好了,以后好好休息几天就行了。”他轻轻伸手拍拍狄一的肩,语气轻淡得仿佛狄一只是伤风感冒一般“现在你回去休息吧,对了,狄七也累了,也一起去好了。”   狄一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对自己微笑的少年。   他有着英朗漂亮的脸,笑起来,居然眉儿弯弯,眼儿弯弯,仿如春风拂面,极之可亲。天大的事,于他,或许都只是云淡风轻,所以,他就这样不假思索,打开猛虎的囚笼,卸去蛟龙的枷锁,而不研究利害,不考虑后果,不担心被恶虎反扑,却只用那孩子般天真的表情,孩子般天真的笑容,面对这个苍茫人间,豺狼世人。 第三十章 全知   魔教和世人眼中的所有邪派一样,有的是驭使众人,听令行事的手段,或财或势或女色或毒药,无不针对人心弱点,以达成目的。而对于如何培养完全没有自我,忠心冷酷,如人形兵器一样的高手,自古以来,不但是较大的黑道教派深诣其中玄机,就是某些国家高层,也往往能够培养出最听话,最强大,于其说人是,不如说是一件器具,万事以主上意志为尊的所谓高手来。   但魔教从当初明王提出影卫的建议之时,就遇上一个大大的难题,要培养出一个甚至一群,完全听话的高手并不难。把一些孩子以特定的方式教育,以残忍的手段抹杀其自由意志,硬生生使人丧失所有自尊自爱自我思想,只剩下愚顽的忠诚,这种人可以很强,对付敌人时有足够的聪明,足够的力量,足够的手段,但也可能会很弱,只要是他的主人,只需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去死。   但是,魔教需要的却并不只是单纯的木偶高手,他们是把这些人当成未来的教主培养的,因此很多手段不能对他们施用,反而要从另一方面,教导他们如何争权夺位,如何当机立断,如何纵横当世,如何取舍自专,做为影卫,不可以有思想,有感情,不可以把自己当成人来看,而身为教主,却又必须比谁都思虑周全,比谁更唯我独尊,更重视他自己。   在这样教导下长大的人中选拔出一人当教主是没问题,可是其他落选的人,除非是全部处死,否则以他们的才能本领,所受的教育和因此而来的野心欲望,必生大乱。然而,这样的人才,处死一来太过可惜,二来,这些人若是为了保命,奋起相拼,其杀伤力,怕也是极之可怖的。所以,这个想法,要能付诸实施,必须要有办法,先把所有影卫都牢牢掌控,确保他们无力反抗。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一个顶尖高手,牢牢被控制呢。   历来,也有不少办法,用毒也好,以武功下禁制也罢,拘禁其亲近之人也行。这都是很有效的方法。   然而用毒,以及武功的长年禁制,都容易对人的身体产生伤害,这些影卫之中,必有一人要成为教主,这种做法自然不妥。   而以亲近喜爱之人相威胁,则更加不实际。   对于在魔教铁血教育下长大的人,不大可能会因为别人而卑屈如奴隶。   在长时间的烦恼,以及翻找狄飞留下来的所有武功典籍,和他们自己又去四下明抢暗夺,弄来许多神功密册之后,终于找到了一项方法。   有一种威力巨大的内功心法,必须练全十二经脉武功,心法方能大成。自那以后,所有影卫弟子,都自幼修练这种功法,但他们所得到的功法并不完全,有一脉始终不通。每月必有一日,因经脉不通而痛苦莫名,其痛其苦,远胜人间酷刑,能煎熬过来的人,不但心性坚毅过人,也代表身体远比普通人强健,对内功的驾驭能力,体内经脉承受真气逆冲的能力越发强。   所以,这即是一种束缚,也成了影卫的一种修炼,以及一种淘汰方法。   无法承受这种痛苦,或残或废或死的,将不会再有资格留在影卫之中。   而这等经脉奇痛之苦,必须不断修练下一层内力,才能勉强抑制,但随着内力越来越强,则下一次真力逆转,气血倒流时的痛苦也就加倍可怕。   等到他们练全到第十重时,即使是心志最坚毅,身体最好的人,也将不能再承受这种痛苦,一旦发作,痛不欲生之余,也使身体元气大伤。   也只有练到第十重的人,才是最后可以活下来的影卫。   修罗八王都学过引导抒转这种真气的武功,每次最少需要三王合力,才能勉强替他们定住体内因一脉不通,而奔腾欲狂的真力,不至发作。并能使发作时期延缓为三月一次,下一次发作,若能有三王出手,则能再次止住发作之痛。   而唯一最后一脉的心法,以及以一人之力,止住真气逆流的手法,只有天王知道。当新一代天王被选出时,将由上一代天王,独自为他打痛最后一脉,授以心法,使新任天王武功大进之余,并可手操所有影卫的命门。那就是,当影卫痛发时,可以出手为之止痛,或延痛,而当影卫犯错时,他可以轻易用神奇的手法,使这种走火入魔,真气逆流的灾难,提前降临。   但是这一代,因为狄绝的死亡,至使这一项神秘的功法完全失传了。掌管魔教所有功法典籍传递的莫离查遍资料,也只能找得出临时止痛,或提前引发真力逆流的手法,却再也找不到,补足最后一脉功力的心法。   因此,狄九虽名义上是天王,但并不象以前历代天王那样,完全手操影卫的生杀大权,就连他自己体内的真气之患也没有真正解除,只是暂时止住罢了。这也是萧伤瑶光等人,时常对他无理挑衅,无所顾忌的原因这一。   这一次,因狄一伤了傅汉卿,狄九做为天王,必须重罚,所以提前引发了狄一体内真气逆流之苦,却料不到傅汉卿到来,喝令狄七做出一番不可思议的举动来。   狄九何等眼力,立刻觉出不对来,再联想起,当初莫离传授自己的引制之法,以及自练成十重内力后,常有三王来为他们压制伤痛时所用的手法,此刻似都有异曲同工之效,而且感觉上,傅汉卿所用的方法,更加有效,更加复杂,真气把握更加微妙准确。   他心念动间,立刻出去,令一众影卫,谁也不得乱动,再命人唤来了莫离等四人。   莫离在众人间经验最是丰富,对魔教武功了解最多,对这套内力知道得也最多,他一见之下,已然可以断定,傅汉卿的方式,不但能化解影卫真力逆流之痛,甚至可以帮他们打通最后那没有通的一脉,使十二经脉俱畅,功力大增之余,也使他们再不受任何束缚。   让世代受铁血掌控的影卫,卸掉最强大的枷锁,这件事实在太严重了,所以瑶光与萧伤第一时间出手相阻,但还是晚了一步,狄一的经脉已被完全打通。   此刻看傅汉卿笑嘻嘻没事一般,让他们去休息,瑶光冷笑一声:“教主正位第一天,就可以这般擅权独断了,今日此事,除非我们都死了,否则狄一和狄七,都不得擅离一步。”   傅汉卿笑笑,并不怎么在意地摊摊手:“狄一已经好了,你们还想怎么样?杀了他?这个,影响不太好吧。外头还有一堆影卫呢,真不怕他们兔死狐悲?再说,他武功也很高,要杀他也不容易吧。至于狄七,我刚才教他的手法他肯定记得很牢,但他这是在狄一被强行引发真力逆流时用的手法,平时打通经脉,和正常发作时,打通经脉的手法,力道,分寸,是不同的,这其中只要有一丝差异,就可以让人真气暴体而亡,所以,这个时候放他出去,歇一歇,也没什么关系啊。”   他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把其他人听得眼神凛然,好啊,总算露出真面目了,这话分析得清楚明白,把重点全讲清了,这可绝不是那个整天只惦着睡觉的糊涂蛋能说得出来的。   莫离定定望着他:“我相信,你这套手法与我教世代相传的并不同,应该不是前教主教给你的,你怎么能轻易破解我教第一大玄功奇症?”   傅汉卿笑道:“登山的路从来不只一条,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告诉过你,这世上的武功没有我不知道的,我的武学知识可是天下第一啊。”   众皆冷眼相望,见过狂妄的,还真没见过这么狂的,世界之大,武功之多,就算是百晓生也从不敢说没有自己不知道的。   傅汉卿摸摸头:“真的啊,不信你们把你们最得意的武功细细使出来给我瞧瞧,我一定能帮你们改进补足,为你们提出好的意见。”   他说得挺热情,也很真心,可是,有谁会真的同意。   把自己的压箱底的功夫,完全展露给一个来历不明,莫测高深的家伙看,除非是疯了。   武林中人,自己本门功夫的高深之处,是绝不会外传的,有时就算是亲如父子夫妻也不泄露,魔教诸王之间,对彼此的绝招神功,也从不互传,彼此多加防范,谁会把自己拥有的一切武功全摊开了给人看,那和送把刀子给人架着自己的脖子有什么大区别?   当然,这样的选择,这样的防备是很正常的,在很久以后,他们为此时的决定悔得几乎断了肠子,那又是后话了。   反正在这个时候,傅汉卿的建议一提出来,立刻遭到诸人怒目而视,那眼神或狠,或怒,或惊,或毒,总之就象千万只利箭要从他身上穿过一般,上半句,他还满心热情,说得极是响亮,下半句已经越来越小声,最后两三个字也就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了。 第三十一章 决定   死一般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狄九才淡淡对狄一和狄七道:“你们去吧。”   二人无声地退出去,但谁也没真的听话回去休息。   毫发无伤的狄一走出天王殿时,已引来了一众影卫略显愕然的目光,狄一一语不发,静静走过去,和他们并肩站在一起,而狄七倏得转身迅疾而去,不一会,就带了八名在天外天等待的影卫重新回来,一共一十九人,静静守在了天王殿外。   相比殿外一片肃穆的安静,殿内的气氛可就不太好了。   瑶光冷冷瞪着傅汉卿:“你做事都不考虑后果的吗?现在肯定有十九个顶级高手守在外头,就等着你的决定呢?”   “这有什么问题?”傅汉卿丝毫不觉困扰“如果他们想要,那帮帮他们好了。”   “那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牵制他们?他们在神教内受过不少苦的,积怨之下,谁知道会翻出什么风波来,那可是十九个最顶尖的高手,不是十九个庄稼汉。”瑶光没好气地说。   “为什么一定要牵制他们?”傅汉卿不解地问“他们每个人接受的都是身为教主的教育,能活到现在的人都是最好的。他们武功好,智谋强,懂权谋,会兵法,文武造谐都高,这种人,你们就硬困在这里,拿他们当卫士替身来用?你们不觉得,这么多年来,魔教一直打不过各大门派,和你们的用人方法,有很大关系吗?”   众人不觉都是一愣,如果傅汉卿跟他们说人权啊,道德啊,慈悲好,善心啊,这一类的话,肯定全被当成耳边风,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可这样的分析却让人不能不听了。其实这个道理,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只是这么多年来,魔教的传统一直如此,不便更改。更何况,那样顶尖的人才,若真要物尽其用,也必要给予足够的权势地位,但八王彼此争权夺势已经够激烈了,谁还愿意多出几个人来分薄手上的权利呢,因此竟谁也没有就这个问题去想深一层。   莫离叹了口气;“教主说的确有道理,但教主是临时入教,和我们这些在教内多年的人不同,所以你不受教中规矩传统的束缚,也不考虑教内的铁律,但是,他们这么多年,受尽折辱苦难,现在,只怕也未必会全心全意为神教效忠。”   傅汉卿低下头,摸摸鼻子,嗯了一声才问:“这个世上,有全心全意为神教效忠的人吗?”   他笑一笑,凝望众人:“有这样的忠诚吗?”   几个人或多或少,脸色都有些僵硬,明明反驳的话就在嘴边,竟是谁也说不出来,谁也报不出一个,真正全心全意为神教效忠的人,这其中,包括他们自己在内。   “当你要求别人忠诚时,自己是不是也应该付出什么。老板要伙计用心办事时,至少要做到给足工钱。否则伙计跑去别家工作,也就怪不得人了。”傅汉卿笑道“给他们足够的自由,让他们做选择,愿意留下的,给他们足够的空间,让他们能发挥实力,魔教有的是权力,地位,财富,只要他们能付出相应的努力,只要他们表现出足够的力量,只要他们能证明自己拥有这个资格,可以比任何人更合适地做稳相应的位置,那么,把重要的事,重要的权位,交托给这样的有能者,不是比交给庸碌平常的人更方便吗?不愿留下的,也不用太担心,他们从小在魔教长大,未必能适应外面的生活方式,就算能够适应,他们深知魔教强大,也不会轻易成为魔教的敌人。他们甚至需要我们帮助他们掩饰身份,否则正道也罢,各国官府也好,都不会接受在魔教生活几十年的人,溶入他们的生活的。”   碧落定定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问:“这就是你改变的方式吗?你想要从这一点着手,开始按你的心意,来改变神教吗?”   傅汉卿打个寒战,这世上的人想事情怎么全这么复杂,改变神教,多么复杂而庞大的工程啊。他张张嘴,想说,我不过是看到狄一很难过,就顺手帮忙,但话到嘴边,又吞下去了,估计这么说,别人不相信,他得挨白眼,别人相信了,他就得挨训了。   碧落淡淡道:“若是如此,我倒不介意你试试,这些影卫都是顶尖的人才,若得他们真心相助,对你来说,也是极大的力量,只是,他们都是魔教铁血手段教导长大的人,在他们心中会否懂得感恩图报,还是一朝脱尽枷锁,便肆意妄为,甚至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这都没有人说得清。”   傅汉卿忍了又忍,还是有点儿忍不住,终于问:“你们出手帮人之前一定要考虑对方会不会报恩,能报多少恩吗?”   瑶光冷笑一声:“第一,我从来不帮人,如果我帮人,那肯定是有所图谋。”   萧伤笑着摊摊手:“我不去害人,人家就要烧高香了。”   碧落淡淡答:“若是与我自己得失与神教兴亡无关,我为什么要去帮人家。”   傅汉卿再次摸摸鼻子,低下头,不说话了。   莫离眉头深皱问:“你一定要帮所有人打通经脉。”   傅汉卿低声道:“我也不是特意要帮他们打通经脉的,我一开始就看出来,他们练的功法有问题,但没有人说,我自然是乐得清闲省事,可是,看到狄一那么惨,我也不能装没看到,就帮帮忙了,其他人如果希望我也帮他们的忙,我好象也没什么理由拒绝。”   他说得好轻巧,狄九却听得神色微凛:“你一开始就看出来了,怎么做得到?”   “当然做得到,我说过,天下没有我不知道的武功,第一天见到他们,他们就同时向我进攻过。”   瑶光脸色微白:“你是说,只一招之间,你就可以判断出他们的武功,心法,气劲,甚至武功到了第几重,内力修到第几层,有无缺陷?”   “是啊,这并不难啊,哪怕是同一种武功,同一种内力,并不多的功力,在同时运行时,因为使用的人不同,功力的差异,所表现来的方式都是不同的,而对身周一切,空气,微尘,风,树叶,花鸟,小虫,蚂蚁的影响全是无所不在,又各不相同的。只是因为这些差别很小,所以你们注意不到罢了。”傅汉卿说得越来越轻巧,对于他那强大的精神力,只要他自己能暂时别那么懒,愿意去看,去听,去观察,现实世界的任何微妙变化,都无法逃脱他的感知,他自己全不把这当回事,却不知道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对别人能造成多大的打击。   一句话还没说完,眼前几个人的脸是或青或紫或黑或蓝,颇为精彩漂亮了。   在瑶光跳起来发怒之前,狄九及时地上前一步,淡淡道:“即是如此,你也看出我身上的状况了?”   “是啊,你的情况应该是和他们差不多的。”   狄九点点头,回头问:“事已至此,你们还有什么意见?”   莫离叹息一声:“罢了,我教即然第一次选了一个外人做教主,就暂时接受这一切变化吧。”   萧伤笑道:“还问我们做什么,你自己也是巴不得他能出手相救的吧,即是如此,就只得让他把别人也全给解脱了。只不过,这要是最后弄出什么乱子来,就得他自己负责了。”   傅汉卿见大家都不再反对了,高高兴兴对狄九说:“那好,我们先帮你打通经脉好了。”他扭头看向其他几个人“你们谁出手,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瑶光略带不甘地道:“你自己没手没脚吗?连出个手都懒怠动,倒幸好你没懒到不肯动嘴。”   傅汉卿双手猛摇:“不是我懒啊,而是我自己根本连穴位都认不准,内力运用更是一塌糊涂,完全不能掌握分寸,我要出手,那别说救人,根本就和杀人没分别的。”   很显然,这一句大实话,仍然是没一个人相信,众人一起冷眼相向,谁会相信一个可怕强大到这种恐怖程度的人,会连武功最基础的东西都做不到。   但是,也没几个人有力气再和傅汉卿争辩这种问题,最后决定由莫离出手,按傅汉卿的指点,为狄九打通经脉。   毕竟这在场四王中,也只有老成持重,也没有太多争夺之心的他,才能让狄九放心,换了碧落瑶光萧伤,还真不知道会不会在救人的时候留一两记暗手呢。   打通经脉的时间持续很长,开始瑶光还在耐心地看,到最后渐渐不耐烦起来,转身出厅,迳自出了天王殿。   一走出来,果然看到十九名影卫沉默凝立的身影,她目光冷然,一扫而过,这才淡淡道:“教主有能力为你们彻底解除多年的痛苦,其实,我们几个都是反对的,不过教主坚持这么做,我们也只得依从,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吧,如果赶得及,估计今天之内,你们所有人都可以武功大进。”   即使是刀架在脖子上,脸色也不会变一下的影卫终于有了一些震动。   这么多年的苦难,即使明明知道,这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人,给予他们无条件的好处,不会有什么神灵庇护世人,上天显灵的事情发生,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除非被选中成为天王,否则永远不可能被解除痛苦,但听到这个根本不能置信,也全无可信度的消息时,他们仍然震动了。   几乎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望向了狄一和狄七。   而这两个人,徐徐点头。   那样慢,慢得在每一个人眼中,心中,都仿佛有一生一世那么漫长地,点了这么一次头。 第三十二章 各奔前程   瑶光一句话说完,便快步行去,没走出多远,就听得身后风声渐近,萧远那带点笑意的声音传来:“事已至此,你干嘛还要得罪影卫,他们可个个有着绝顶的身手,和你我相比也不遑多让啊。”   “事已至此,就算我说,我非常赞同帮他们打通经脉,你认为他们会相信吗?”瑶光头也不回,冷冷道:“即是如此,何不索性让咱们的白痴教主,做足这份人情,让他们都清楚,那个白痴为他们做的坚持。也算是赌赌他们的良心。傅汉卿再怎么样,也是我教教主,只要他们还有一分感恩之心,对我们总是有好处的。”   萧远一扬眉:“你这女人,果然说什么做什么都另怀心思,不过,你这番做为,到底是为了神教,还是为了那个白痴呢?”   瑶光回眸一笑,华光灿然:“你以为呢?”   萧远一个失神,真气为之一窒,飞掠的身影从半空中落下来。眼睁睁望着瑶光去远了。   在天王殿,为狄九打通经脉之后,傅汉卿又走了出来,很详细地把在平时打通经脉的手法,力道,教给影卫,其他的事,就让影卫们自己去干了,他如释重负地跑回去,在辛苦了一天之后,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地扑向他温暖的大床了。   在那天之后,傅汉卿的日子又开始幸福起来了。影卫们的束缚已解,这些顶尖的高手,就全都是自由身了,诸王为了扩张势力,自是想尽办法拉拢亲近,以便收为己用。这段日子,冷冷清清的天外天,热闹得不可思议,影卫们的门坎,基本上都给踏破了。   在这个重要关头,稍一松劲,没准就让别人占了上风去,自是谁也没空再去理会那个无聊的挂名教主了。   于是傅汉卿又再次开始他那吃吃喝喝睡睡的快乐生活。   在房里睡得如猪一般还不够,赶着太阳好的时候,伸着懒腰跑到外头花园的草地上睡得嘴角流涎,梦中傻笑,把个教主形象破坏得一塌糊涂给来来往往的教徒看,可怜一干魔教教众们,受到这等刺激,教主光辉的形象在心中崩塌,个个面无人色,精神倍受煎熬。   傅汉卿迟钝得无法发觉别人的痛苦和失望,不过,就算发觉了,也不见得他会良心发现地让自己的生活方式有所改进。   温暖的太阳下,他一觉好梦,睡到自然醒时,张开眼,咦,怎么整个天空都让一张靠得这么近的脸给占了。   傅汉卿眨眨眼,然后说:“你是狄一!”   依然不是问句,而是肯定的判断。   那个脸上有纵横交错数道刀痕,导至整个面目为之狰狞变形的男子笑了笑,虽然满是刀痕的面容笑起来,也异常可怖:“教主好象永远能在任何情况下,分辩出我们谁是谁。”   “就算你的脸受了伤,但一些细微处的特点不可能完全改变的。”傅汉卿坐起身来,这才发觉身旁竖了一大面魔教的教旗,堪堪把阳光挡了一大半。   “太阳虽好,但在阳光下睡了太久,也会不适的,略加遮挡才好。”狄一淡淡道。   “你做的?”傅汉卿笑道“谢谢。”   然后指指狄一的脸“怎么了?”他的语气依然是平淡的,即无惊怪,也无震怖,一张被毁容的脸,在他看来,和正常人的脸,并无什么不同。   狄一平静地道:“教主说过不喜欢我的脸,我即要留在教主身边做护卫,自然不能让教主不自在。”   傅汉卿皱了皱眉:“好吧,我虽然不喜欢,但即然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我只好尊重。”他的语气里可是找不到一点内疚,着急,难过的意思在,反而略有好奇地问:“怎么你还是决定做我的护卫?我以为你们都有很好的前途呢?”   狄一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个人看起来应该是天性善良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某些时候,就象刚才,会有那极短的一瞬间,让人感觉,他又分明是天生无情:“这都是拜教主之赐,我们这些影卫,从来不曾这么炙手可热过。为了留住我们为神教效力,教内空出了四个分堂主的位置,由我们顶上。虽然不如诸王尊贵,却也是一方首脑,而且诸王都答应给我们最大的自主权,很多事,不必一定要等到总坛指示,就可自决,其间表现,论功行赏,决无亏负。除此之外,我们之间,有四个跟随了乾闼婆王。乾闼婆王不惜把手中,最好最媚的美丽男女送到我们之间,我以前也不知道,狄二原来那么喜欢周旋在美丽的男女之间,肆意放纵,而狄八和十一,则与乾闼婆王的得力助手媚姬姐妹相处的如绞似膝,倒似要谈婚论嫁一般,还有十三,倒是同乾闼婆王属下宫部的一个少年极之投缘,不愿分离。还有三人追随了鹏王,据说鹏王许诺,他们之中,如果有谁单打独斗公平较量之后赢了他,就可以接任鹏王的位置。紧那罗王也得了三人,至于是怎么收揽成功的,我也不知道,狄三猜说,没准紧那罗王给他们下了毒,但也只是说笑。还有两个人说是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只想好好休息,根本不愿再去打杀拼斗,所以他们只跟着龙王,替他管理保护文书,却不负责整理和阅读,也就是说,可以算是整天悠闲没事做,干拿工钱不干活,专门休息了。”   傅汉卿点头赞叹:“这么说,这份工作应该也蛮适合我的,反正在总坛,谁会去偷那些文书,光拿钱不干活,还可以每天睡懒觉。”   狄一挑挑眉,尽力去忽略教主的心无大志,语气毫无波动地说:“还有几个至今仍未决定何去何从。”   傅汉卿有些不解地问:“你们之中,就没有一个想要走的吗?”   “谁说没有,我就要走。”一阵朗然的大笑声之后,一个男子大步行来,阳光下,他的脸上同狄一一般带着刀痕,但是,却只是划了一刀,刀势虽使脸部容貌有所改变,但小心地控制了方位,不会让人看了之后觉得狰狞可怖,反倒让本来英伟的面容,多了份沧桑之感。   那本不应该属于影卫的明朗笑声,那阳光下明朗而坚定的步伐,让傅汉卿迟疑了一下,才道:“狄三。”   “是我。”狄三笑望傅汉卿“教主认人的本领,实在让人佩服得很。”   “你要走?”   “是。”   “只有你走?”   “是。”   “为什么?”   连续三个问题,傅汉卿眼神中,渐露迷惑。   “为什么?因为我们所有的强大都只是表面的假象,骨子里脆弱而胆怯。我们生长在魔教,受魔教的教导,学习身为幽冥之魔鬼的一切技巧,我们从不曾在阳光下生活过,对于那片阳光,我们渴望,但更加害怕。即然现在可以生活得很好,可以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那么,为什么还要去追寻那些未知的东西?走出这里,我们什么也不是,没有来历,没有亲人,没有家,留在这里,我们将会拥有一切。我们学过一的切,都只适合这里,离开这里,也许我们就将一无所有,也一无是处。我们学习,杀人,我们擅长,阴谋,而这些,只有在这里,才有机会施展。”狄三微笑“不要以为,打开囚犯的枷锁,犯人就一定会迫不及待得往外跑,其实,那枷锁也未必真的能囚困住我们,真的囚困我们的,是我们自己的心。”   狄一摇头,不赞同地道:“狄三,我们都是因为畏惧经脉逆流的痛苦而……”   “但我们为什么害怕呢。我们被教导不怕死,在任何时候,都应当毫不犹豫地为了命令去死,如果我们连死都不怕,为什么竟会怕痛,竟会因为想要逃避这痛苦,而沦为奴隶。”狄三微微冷笑着打断他的话“因为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这痛苦折磨,随着年龄的增长,武功的增进,痛苦越来越强烈,而教导我们的人,也刻意在我们心中打下阴影,让我们错觉,这天地间,唯一可怕的,就是这种痛苦,只有服从,才能避免这种痛苦,我们甚至无法想到如果不怕一死,这痛苦也就根本不能折磨我们。于是,在我们长大以后,在我们成为最出色的影卫之一,我们竟会因为这种可笑的原因而低头任人奴役。记得我们学习权谋时,负责教导我们的人,曾讲过的故事吗?把大象从小锁在柱子上,当大象长大以后,力量已足以挣脱锁链时,他也不会去挣开了。在羊群的前方架上铁栏,让羊必须跳跃才能过去,在那之后,即使把铁栏撤了,羊到了那里之后,也必会跳跃。可笑,我们从小学的就是权谋驭人之术,我们自己被最简单的方式束缚住,却不知挣脱。”狄三轻轻道“如果不是教主解开了我们的束缚,如果不是,当我身心轻松的那一刻,天地豁然开朗,也许我永远想不通这一点,从现在开始,已经没有什么是我害怕的了。我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要害怕外面的世界,就算我的经脉逆行之痛再次发作,我也不会再回来魔教了。我想要自己走在阳光下,走在人群里,我想要不再时刻提防别人,也被别人提防,我想要不用再时刻担心身后的眼睛,主人的命令,我想要,单纯地做一次我自己,做一个自由的人,哪怕一时一刻一分一瞬都好了。”   狄三微笑,眼神里,有异样的光芒闪动:“我才不怕外面的世界怎么样呢?我也不理会魔教能不能容我逍遥,我走出这里之后,会不会有暗算追杀陷害?我就想随心所欲,照我自己的心意活上一次。”   狄一轻轻一叹:“狄三,很久以前我就觉得,你是我们之中,唯一还能保有真性情的人。”   “不如说我是一群行尸走肉中,唯一一个还有点儿人气的家伙。但是……”狄三冷冷一笑,眼神忽然锐利起来“你想不想知道,我这点儿人气,是怎么留下来的。” 第三十三章 习惯   “还记得二十三吗?”   “当然记得,他那么聪明,学武功最快,就是性格比较软弱,比武时,明明武功比你高,却不够你狠,最后还是……”   “软弱吗?他只是不肯忘记他是谁罢了。”狄三淡淡说“我们那些被聚在一起的孩子,有的是孤儿,有的是被抛弃的孩子,有的则是他们抢来的。只要脸型长得与那个死了几百年的人相象,只要根骨适合练武,他们就一定会不择手段把我们弄到这里来。从此,我们没有名字,没有亲人,没有往事,只能有一个姓,只能有一个数字做名字,为了让我们的脸照着那个人的长相发展,每隔三个月,就会有一群大夫来查看,谁的脸长得略略走形,就会有人在他脸上小心地动刀子,用神奇的医术做修改。不可以有自己的面容,不可以回忆往事,不可以记得父母,甚至有人叫一声过往的名字,如果不小心应答了,或只是做梦时叫了一声爹娘,都会有灭顶之灾。永无休止地训练,永远重复的洗脑。我们所有人都顺从了,只有他,在没有人的时候,会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我叫王永贵,我的名字是王永贵。”   狄一微微一怔:“这是他曾经的名字?”曾经的名字啊,对他们来说,已经是连前生的都不算的事了,记忆中完全找不到痕迹,这个时候,他甚至没能生出一丝怅然的感叹。在这一瞬,他唯一的感觉,竟然仅仅是:“没想到,那个学武飞快攻的家伙,居然有一个这么简单俗气的名字。”   “他简单俗气,但是,他是我们之中,唯一一直坚持着的人,不管多么辛苦,多么累,多么恐怖的一切,他总是不忘提醒自己,他本来是谁,他曾经是谁。”   “你与他同房,这一切,自是瞒不过你,想不到,当年你竟然没有告发他?”   “你说他聪明,其实他愚蠢,他甚至曾经半夜里拉着我的手拜托我,请我记住他的名字,如果有一天,他自己的不记得了,请我提醒他。他说,他只记得父亲姓王,母亲姓计,却再也忆不起他们的名字了,他不希望,这一生一世,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狄三仰脸望天,阳光照在他脸上,竟也是冰冷的:“我答应了他,但我当时的打算是,反正三月一次的比武淘汰要开始了,我能赢他自然是好,若不能赢他,我就告发他。这样,我可以好好活下去。那样的愚蠢和天真啊,明明知道,我们所有人都是对手,在训练的过程中,会有许多人,就此被淘汰惨败出局,而到最后留下来的人,也只有一个有机会逃出升天。一个人越是聪明,越是学武快,就越是其他人的眼中钉,可笑他居然完全没有悟透。”   “你杀了他?”傅汉卿轻轻问。   “是,我杀了他。”狄三淡淡道“他武功比我好,可他不够我狠,明明有机会杀死我,可是他迟疑了,我却毫不犹豫,下了重手。他重伤落败。在那个时候,我们之中,如果有人重伤,而无法再跟上训练课程,是不会有人花时间治疗他的。重伤,和死,没有区别。他被带回去,扔在床上等死。晚上,他一边吐血,一边挣扎到我身边,象以前一样,握我的手,望着我,恳求我,求我替他记住他的名字,他希望他死了之后,墓碑上能有自己的名字,他希望我能够代他记住,有一个叫王永贵的小孩在人世活过一回。而我,答应了。”   狄三的神情语气,至此仍是平静的:“他和我在一间房里共住了两年三个月零七天,他被我打死了,他临死前没有恨我,只是求我,替他记住他的名字,他死的时候血吐在我身上,他死的时候,还天真的以为,他会拥有一块小小的坟墓,甚至可以有一块刻有他名字的墓碑。”   狄一悲凉地笑了笑,这么多年来,所有失败的人,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他们之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人知道,那些人是否会有黄土埋身的幸运,而到后来,也没有人再去思索,考虑这个问题了:“这么多年你一直记着他,所以你比我们保有一点人性。”   “我记着他,是因为这让我觉得,我还是个活人。这么多年,我忘了我自己的是谁,却还记得他的名字,但是,我并不是我们之中,唯一保有自己的性情的人。”狄三轻轻道“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依然有着自己的性情,只是一直以来,埋得太深,深得自己的都不知道。如果不是这次的变故,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狄二原来那么喜好美色,风流纵性,狄八和十一十三他们,原来那么渴望有一个心爱的人相伴在身边,十五和十九,原来其实根本没有野心,而只希望过平静的生活。是因为束缚我们的绳子松开了,我们才有机会去看自己的真性情,你又何尝不是一样。”   狄三凝视狄一:“这张脸对我们来说,是噩梦也是灾难,你毁掉他,真的只是为了……”他伸手一指傅汉卿“为了他吗?如果只是单纯要改变容貌,为什么下手这么狠,是不是在你毁灭这张脸时,心中也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你毁的其实是这么多年来,压在我们身上的枷锁。”   狄一沉默了下来,一语不发。   狄三哈哈一笑,转眸望傅汉卿:“所以,你大可不必为他的牺牲而感动。”   “我没有感动,这是他自己的事,自己的选择,他到底为什么而毁掉自己的脸,都与我无关。”傅汉卿很诚实地回答,虽然这样的答案听来未免无情。   狄三深深看他一眼:“这么无情冷酷,让人很难相信你就是那个大仁大义的家伙。”   “大仁大义?”傅汉卿愕然伸手指自己的鼻子,这个,大仁大义的人,应该是整天吃着自己的粗茶淡饭,管着天下的不平之事,累死辛苦死的那种家伙吧。   狄三摇摇头,笑一笑:“你是什么人并不重要,这个世界上,真真假假,谁能说得清,我们这些从小受到黑暗教导,只识利害,不懂忠义恩理的人都是不可信的。狄二的纵情声色是真心,还是假象,狄八和十一十三的情意恩爱,到底是真情,还只是与乾达婆王的门下,互相演戏,彼此欺骗,十五和十九的自甘淡泊又到底是不是真的呢,他们是不是都在藏锋隐锐,以便让其他人放松防备,在得到诸王的信任之后,再成就他们自己的野心呢?就连狄一又怎么样?他一直是我们这中最稳重,最顾全大局的一个,所以,他是首领,但也是正因为如此,他的忍耐,他的隐痛,他的压抑,也胜过其他人,也正因此,他给自己毁容时下手就狠得出奇。”   狄三当着狄一的面说这番话时,真是全无半点顾忌,他伸手摸摸自己脸上的伤痕,笑笑:“看,我也要改变自己的面容,下手可小心多了,我不希望自己未来的生活,因为长相可怖而受太大的影响。正常人都应该是我这种想法吧,象他这样,可以如此疯狂的把自己一张脸毁成这样,那么,他又有什么理由,对别人不狠心呢。所以,你留他在身边,还是小心一点吧,他能对你尽忠,那真是你的运气,可如果有一天他出卖你,你也不要太失望,太伤心。”   这涛涛不绝一番话说下来,狄一也许是镇定过人,也许是因为毁了容,脸上看不出表情,总之并没有什么神色变化,若说是震怒,倒不如说他对狄三说这么一大堆话,感到惊奇。   影卫一向是不多话的。狄三以前虽然在他们之中也算是话最多的,但也绝不至这样说个不停,原来,人在摆脱枷锁之后,真可以变化得这么明显,这么大。   而傅汉卿听了狄三的话,却依然只是平淡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失望,不会伤心。”   狄三一笑:“为什么,你也和神教别的人一样,觉得利之所在出卖和背叛是应该的事。”   “我认为那是不应该的,但我已经习惯了。”   狄一和狄三飞快互换了一个眼神,习惯?这代表着怎样的过去和经历呢,即使是他们,对这位神密莫测的教主大人,也还是会有一点好奇的。   狄一迟疑一下才问:“教主,以前曾被人出卖过……”   “是啊,这是很平常的,我习惯了。”傅汉卿语气轻淡地简单说明“就象是我知道,捡到钱袋是应该交给失主的,可是连续十次,我都看到别人捡到钱袋,自己放进口袋,那么,当第十一个人也这么做时,我是不会觉得有任何意外和失望的。”傅汉卿简单地说明。   狄三深深望着他,然后问:“那么,在看到十一个人,都把钱袋放进自己口袋时,你还认为,捡了钱袋,应该交给失主吗?”   “当然,为什么不这么认为?”傅汉卿愕然问:“别人要怎么做,那是别人的事,自己对是非对错的判断,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看法,为什么要因其他人而改变呢。”   他那样不解地问,眼神清澈得仿若婴儿,仿佛,这一切问题,真的如同捡到钱袋是否交还给失主那么简单。   狄一忽然沉声道:“我不会出卖你。”   傅汉卿淡淡应了一声,依然没有感动,但也没有怀疑,他漫不经心地想,很多很多人说过,不出卖他,说过要好好待他,然后……   然而,就连这样的思考,也都是漫不经心,转瞬即逝的。 第三十四章 我是人   狄三望着神色有些漫不经心的傅汉卿,忽轻轻道:“所有背叛你,出卖你的人,对你来说,都不重要吧?”   傅汉卿一时没明白过来,只啊了一声。   “有的痛苦,是永远不会习惯的,你说你习惯,只是因为你其实并不在乎那些人,无论他们是忠心还是出卖对你来说,都不重要?”狄三淡淡道“我是孤儿,没有人教过我感情,但就算是我也知道,如果是至亲的背叛和伤害,一定会很疼痛入骨,就算我学的只是冰冷的权术,上位者的权谋中,也有一条原则,对于低贱卑微者的无知冒犯,大可宽大处理,以示上位者的宽容和慈悲,但对于朋友,得力下属,亲近之人的背叛,误解,伤害,是绝不可原谅,绝不能宽恕的,因为,这些人,对我们来说,是不同的。”   傅汉卿怔了怀,脸上有些疑惑,有些茫然,有些不解。   不在乎吗,不重要吗,所以不痛吗?   什么是在乎,什么是重要,在那漫长的生命中,又有什么是真正必须在乎很重要的人呢?   不在乎吗?   桃花下的微笑。   不重要吗?   阳光里的诺言?   不痛吗?   骨肉成泥时的身与心。   他茫然地略略皱起眉头,因为是不在乎,不重要,所以才能习惯吗?   看他迷茫的样子,狄三摇摇头,看向狄一:“看来,咱们的教主,的确是个怪人。你们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就不操这份闲心了。”   狄一淡淡道:“你特意来说这么一大堆话提醒他,不就是放心不下吗?”   狄三哈哈一笑:“他到底对我有恩,虽说我们这些都不是什么知恩必报的家伙,但说几句话的力气还是有的。”   他摇摇头,再不说什么,转头便去。   狄一凝望他的背影,轻轻说:“不放心,为什么不留下?”   狄三脚步一顿:“留下,和你一样,做他的护卫,管他吃穿睡觉,永远跟进跟出?”他摇头不止“我虽感激他,却还不打算卖身为奴,杀身相报,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愿望,我想要为自己活一回,我想要自由自在,不受任何人束缚,不因任何人牵挂地,当一回真正的人,而不是继续做影子。再大的恩义也不值得我用自己来报答。”他回头,凝望狄一“如果你真的打算赤胆忠心,当他的影子,尽以前身为影卫的一切责任,把作为影卫学到的一切都用在他身上,那么,我们的生活,和过去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   他一伸手,拦住似乎想说什么的狄一:“你想说,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而不是被逼的,但是,这种义仆,这种忠名,我担不起,也不想担。说实在话,对于传说中,那些受了人一点恩,就要算一生一世,做牛做马,做奴做婢,开口属下,闭口奴才,眼中从此只有恩人主人,生命里,没有情人,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有追求,没有事业,没有理想的家伙,我一直觉得,他们要不是天生奴性,不当奴才就不安心,就是借着报恩的名义,牢牢巴住有钱有势的主子,骗吃骗喝一辈子不愁吃穿之余,还得个忠义的好名声。我不是这样的人,你也不该是这样的人。至少……”他笑一笑,“在我眼中是这样的。”   他又看看至今仍在沉思,对于他们的谈话,好象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的傅汉卿“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的恩人,所以,嗯,这个……”他迟疑了一下才说“如果以后他有难……当然他本事大如天,背后的魔教大如天,还有你这个有本事的护卫,肯定不会有难的,我是说如果他有难呢……你们可以给我送个信,如果我力所能及,而又不用付出太大代价,我没准还是会报一报恩的。当然,我还是希望永远不要有人送信的好。”他大力挥挥手,大笑两声,转头,大步而去,再也不回头了。   就算是受过铁血训练,天塌下来,眉头也未必会动一动的狄一也忍不住有苦笑的冲动,真不愧是自私冷酷的影卫出身啊,就连一个报恩的诺言,许得也这么心不甘情不愿,顺带还给自己留足各种退路。   傅汉卿正魂不守舍,神游天外之中,他一向懒散,很少思考问题,就算遇上想不通的事,也不过是抛开一边,不想了便是,但这一次千万种念头纷迭而至,竟是混乱无比,却又隐隐觉得,这个问题,不能再抛下不管了。正自纷乱之间,忽听一声惊雷般的大喝响起,震得两耳嗡嗡生痛。   他啊得一声,怔愕抬头,万千种念头,便也在瞬间冰消雪化,他的眼神依旧无挂无碍,纯净明澈,带点不解,带点惊骇,:“怎么了?”   狄一没好气地答:“有个疯子刚才施展轻功,很快地离开了总坛,估计是跑到外头的大沙漠里头,对着大太阳,把所有内力提起来,拼了命地大喊‘我是人’。这样声音就传得很远,很响,也非常吵,今天教内睡午觉的弟子们心情一定会非常不好的。”   傅汉卿也不觉一笑:“狄三真的很有趣,很特别。”   狄一遥望远处,眼神略有怅然:“他比我们更象人,他比我们有勇气,面对未知的一切。”   “他会面对什么?”傅汉卿轻轻问。   狄一默然不语。   傅汉卿又说:“其实你刚才的样子,好象也和平时不同,用你们的话来说,应该是也有点人的性情吧。”   狄一没有说话,只默默看着傅汉卿,他们再冷酷,再无情,也依然是人,所以有人的软弱,人的感叹,人的怅然,其实,相比之下,这个对所有人都微笑,都亲切,都好说话的教主,才真正比他们更不象一个人。   是人都有追求,有欲念,可是他,却只在乎能否好吃懒坐不干活。   他不为恶,不是因为他的善良,只是因为,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让他为恶。   他出手救了所有影卫,可是,他并不在乎影卫的心情,影卫的忠诚,影卫的回报,正如,不管自己的脸是因为什么而毁了,他都不会有感叹,影卫就算为他去死,他可能最多也只会说,你们的选择,我不赞同,但我会尊重吧。   他善待别人,不是因为善心,不是因为关心,只是因为,他不讨厌任何人,只是因为,他看到了,所以顺手一救。所以,明知影卫受经脉逆转之苦,但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自己被天王引发痛楚,只怕影卫就是跟了他一生一世,他也会懒得提这件事。   他不是个坏人,或者,应该算得上是个好人吧。在眼前的人,他会救,在眼前的事,他会做,但救人与不救,行善与袖手,对他来说,依然远远不如倒头一睡重要。他不杀人,也不赞同杀人,可是,却似乎从来不想为这个,你杀我,我杀你,弱肉强食的世界,去做什么。   相比他们,这位教主,其实才更不象人吧。   没有人的欲望,没有人的痛苦,没有人的弱点,甚至连他的力量,都强大得不似真人。   看着一直迟疑不语的狄一,傅汉卿又问了同样一句:“他会面对什么?”   狄一这一次终于回答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傅汉卿摸摸鼻子:“好,我们去找能决定的人。”   一向懒散,见责任就躲的教主大人会踏进诸王的议事厅,实在算得上是破天荒的大事了,而且一进来就直接说:“你们不要杀狄三,好吗?”   正在议事的几个人,一起瞪他:“谁说要杀他了?”   “不会杀他吗?不是所有的故事里,魔教啊,邪派啊,当权者啊,都是一样的吗?若不能为我所用,就要杀掉,或是多方迫害吗?表面上放你自由离开,那送行的美酒一定有毒,没有酒的话,通常走出门三四步一定会被杀,活得最长,也就是离开了之后一两天,就会莫名其妙死掉的。”傅汉卿满脸纯真,满眼无辜地问。   萧伤悲惨地低下头,这是魔教之主,还是睡前故事听多了的小孩子,真是太丢人了。   瑶光忍着笑说:“这些事,你从哪知道的?”   “所有故事里都是这么讲的啊?”傅汉卿理所当然地答,当年张敏欣给他看过的一堆书里,可没少过,教主,王爷,皇帝,忠心护卫,可怜杀手,这些人物的。   碧落淡淡道:“教主请放心,我们不会杀他的。影卫共有十九人,只有他一人离开,我们必须考虑其他人的心情,虽说影卫之间,未必有深切的情义,但他要死了,别人难免会有唇亡齿寒之感,要让他们对神教忠心,就不能让他们对神教有太多的疑虑。”   如果是嘴里永远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的瑶光这么说,傅汉卿可能还要考虑一下的,但即是从来比较严谨的碧落开口,傅汉卿也就完全地相信了,他满脸笑容地点头:“这样就好了,我就不担心了。”   瑶光冷笑:“教主身系举教兴亡,如今居然要为一个破门出教之人操心,可见是我们这几天忙着别的事,忽略了教主,教主请放心,从明天开始,我会好好地辅佐教主,管理教务的。”   明明是绝色佳人,一笑倾城,可是,她这笑意如花的表情,不知为什么就是能让人感觉到她正在咬牙切齿。   傅汉卿一阵发寒,双手乱摇:“你们忙,你们忙,我先回去了。”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在门坎处,毫无悬念得一头栽倒,然后扎手扎脚爬起来,灰尘也不拍一下,逃命也似跑了。   萧伤满脸吾不忍观之的表情,喃喃道:“我们选他当教主,真是正确的吗?”   瑶光却转眸看碧落:“一句谎话也不说,就把咱们好打发的教主给应付了,紧那罗王,世上还有多少人,被你那严谨端庄的假象给骗倒的。”   碧落淡淡应:“我是下属,当然不能欺骗教主,我们自是不会杀狄三的,但把他是神教中人的风声放出去,让天下正道都追杀他,逼得他没有容身之地,只能重回神教,这点小事,当然是要做做的,教主不问,自是就不用去烦扰他了。” 第三十五章 重磅炸弹   懒洋洋舒展身躯,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枕着头,无意识地望漫天星月,原来,即使是九重天,这样冰冷残酷的地方,月亮也一样明亮。   狄九静静地看着天空,夜风拂来,亦不觉寒。   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从不曾用这种角度,这种心境,从不曾有足够的时间,抬头看一看,天上的月,从来不知道,原来天空如此广阔,原来,放松心境,放松身体,放松一切,会是这样的闲适。   这就是那个总是睡懒觉的家伙眼中的天空吗?当他在室外安然而眠时,呼吸的,是这样清新的空气吗?当他睁开睡眼时,望到的,是这样的万里苍穹吗?   所以那些权谋暗算,仿佛总也沾不上他的衣角,所以,在天下间最险恶的地方,他可以傻乎乎地笑,用一双如婴儿般的眼睛看世界,然后安安心心睡大觉。   这样的纯真,多么令人羡慕,却又多么令人痛恨啊。   狄九笑一笑,向那高高的天宇伸出手,徐徐握紧,再慢慢摊开,掌心空空,什么,也不曾有过。   那样的星月多么近啊,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抓得住,事实上,无论多么努力也无法接近,那虚无飘渺的一切。   因为傅汉卿忽然冒出来,狄九眼看就要到手的教主之位被平白抢去,空有一个天王的虚名,手里能掌握的,仅仅是一支由顶尖高手组成的影卫。   又因为傅汉卿的出手相救,影卫都获得了自由,诸王为了争取他们效力,无不出尽百宝,拼尽全力,而狄九自知手上没有什么拿得出的筹码,根本就没有再凑这份热闹。   当冷清的九重天,人来人往,喧嚣无尽时,他一个人深深隐在天王殿深处,从不露面,而当影卫们一个个做出不同的选择,到了新的位置,而还没有做出选择的人,也先后离开居住设施全都极之简陋的九重天,搬往豪华舒适的新居所时,修罗教新任的天王,却总是一个人,回到了这二十年来,流过无数血汗,受过无穷拆磨的地方。   一个人,在这空空寂寂的世界里,或坐或卧或躺,动则两三个时辰。   全修罗教上下,瞎子都知道天王的心情肯定差得一塌糊涂,谁也不愿意这个时候自惹没趣,自是躲得老远。   在这一个又一个的冷清日子里,冷眼看外面所有的热闹红火,这位天王的心境,没有人知道,正如这许多许多沉静的时光中,在九重天仰望苍穹的狄九,在想写什么,也没有人,是真正在意的。   “刚去天王殿没找到你,原来你在这。”乍乍呼呼的叫声,让狄九不悦地略略皱眉。   这个时候,就算是其他诸王,也不会来触他的霉头,也只有这个始作蛹者的家伙,不会看人眉捎眼角,凑过来让人生闷气了。   傅汉卿高高兴兴跑过来,靠在他旁边躺下,也照样双手枕头,笑嘻嘻说:“还是这样舒服啊。”   狄九闷哼一声,不说话,身边有一个人同他靠得这么近,彼此气息可闻,身体的温度都可以感觉到,同他采用一样的姿式,仰望同一片星空,这种感觉让他极为不适应,但他却又不得不忍着心中的不自在,勉力控制自己不要跳起来远远走开。   无论如何,这个雷都打不动的懒人,会主动来找他,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看看他想玩什么花样也是好的。   果然,拐弯抹脚绝对不是傅汉卿的作风,他直截了当就问:“现在你手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实权,没有任何人或事,真正归你管,对不对?”   狄九额角隐隐蹦起几根青筋,真的不能怪他没定力,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疯子,明明自己造成了一切,还硬往人家伤口里头撒盐。   他强忍住伸手掐死傅汉卿的冲动,直接站了起来。不是他善良,也不是他顾全大局,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他实在打不过这个疯子罢了。   就在他打算拔腿就走,打不过,躲得过的时候,傅汉卿赶紧又说了一句:“即然你没事做,那我的事,你来管吧。”   狄九略略一怔,愕然望向他:“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不明白吗?”傅汉卿摸摸头“教里除了八王各有权限之外,其他主要的教务,各地的分堂都是归教主管的。可是我实在不行啊,反正你正好闲着,你又肯定知道怎么处理这些事,交给你管,不是很好吗?”   狄九冷冷逼视傅汉卿:“你以为,你手中,真的有什么权力吗?”   傅汉卿微微笑笑:“现在自然是没有的,不过,以后,应该会多多少少有一些的吧,而且,如果出面管事的那个是你,那相对来说,权力就会大很多,增加很多,对吗?”   狄九眼神微微一跳,这个人,似乎永远什么都不懂,所以总会有旁人想都不曾想的念头,但很多时候,他又其实什么都明白,这倒底是聪明还是糊涂,实在叫人猜之不透。   傅汉卿犹自睁着那孩子般纯净,仿佛全无心机的眼睛望着他:“好不好?”   好不好?   狄九抬头望天,如此广阔的苍穹啊,可惜他终究不是那个天下万物,皆可放下,只求酣然一梦的人。   纵明知飘渺无迹,也只得拼了命抓到手中方得实在。   这样地把一切旁人珍之惜之拼了命争夺的东西轻易抛开是为什么呢?   他低头望望傅汉卿,忽得一笑。   即不是因为抱歉夺走了他的一切,也不是因为赏识他的才华能力,应该仅仅只是害怕瑶光忙完了手头上的事,重新惦记起他来,于是急忙找个人来顶灾,把那些公事教务全栽给他,自己好求个清闲罢了。   他该愤怒吗?明明属于他的一切,如今却又只得旁人恩赐。   傅汉卿显然对他的心情是缺乏体贴和理解的,还是那样热情而期待地望着他问:“怎么样,好不好?”   狄九深深凝视傅汉卿,良久,唇边方绽出一丝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天下的讥嘲笑意。   象他这样的人,还有自尊可言吗?纵然是嗟来之食,也只得紧紧抓牢了吧。   “这种事只怕不是你可以做主的吧?”   “我先问你的意见,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再和他们去说,我想……”傅汉卿顿了顿,才笑道“他们应该是会答应的,这对修罗教有好处,不是吗?”   狄九不错眼地盯着他,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又是这样看似天真,偏又洞澈的眼神,又是这样,仿若纯真,偏又了然的神情。   他沉默了一会,终于道:“好,你去说吧。”   “太好了。”傅汉卿欢欢一声,一跃而起,一把抓住狄九的手腕“走,我们去找他们。”   他动作太快,以狄九之能,竟也没及时避过,心里明明知道,这么重要的权力交接问题,自是应当重长计议,研究一下策略,哪能这么说讲就讲的,奈何傅汉卿的手劲又大,竟是拉得他身不由主跟着跑,一时又气又急,脸都青了。可惜这位只知向前飞跑,没空回头看人脸色,偏又明显缺心眼的教主大人是发觉不了的。   眼看着教主大人和最近心情狂不好的天王,手拉手,一路狂奔,大小教众们张口结舌也就罢了,就连定力最好的诸王,面对一阵风般冲进来,双手相牵无比亲密的两位,也无不是目瞪口呆。   而傅汉卿也全不看大家的神情,更不顾虑所有人的心情,高高兴兴就说:“狄九反正没什么事,我又不懂教里的事,我的事归他管,怎么样?”   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是厅里那些侍从助手们,或是头晕,或是手软,不是把满手的东西弄丢了,就是一不小心后脑袋撞墙了。   好在几位当王的定力还是不错的,依旧不言不动,站在原处,只是脸上表情僵木呆滞,让人怀疑,这些绝顶的高手是不是全不小心让人点穴了。 第三十六章 各自计算   在傅汉卿不负责任地扔下这重磅炸弹之后,他就被赶了出来,瑶光碧落萧伤莫离等人连夜开会密议,后来又把狄九也叫进去商议,研究了好几天,最后大家才一起来到傅汉卿的面前宣布结果。   “教主的意思我们经过商量,大体上是赞同的。”莫离说话还是比较客气的,奈何旁人根本没空等他说完。   瑶光已淡淡接口:“同意的理由,好听点说是,天王一身本领,不可埋没,即然教主如此赏识,自当赞同。难听一点是,天王是影卫中最顶尖最杰出的人才,若是长期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于教内必生变乱,于其他日为敌,何如今朝为友,能让天王为神教尽力总比让天王暗中对付神教好。再说,你这个教主也当得太不称职,若是真指望你,我教的将来必是一片黑暗。”   “但是,教主的权力大于诸王,如果你的权利全部交给天王,则诸王之间的制衡就被破坏了,所以,天王虽可处理大部份教务,但教主仍需做必要的管理牵制,另外,这件事,我们也应当征得明王和夜叉王的意见,飞讯已经派出去了,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回来。”碧落补充道“在此之前,你和天王必须做一件每任教主正位时都会做的事。”   “什么事?”傅汉卿小心地问。   萧伤笑道:“巡视天下分堂,与各地分堂堂主见面,听取他们的报告,接爱他们的效忠,只有经过这个仪式之后,教主的权利交接才算正式完成。你初掌教务,什么也不懂,这件事,当然做不了,但现在即然有天王帮忙,则此事宜急不宜缓。”   傅汉卿愣了一会儿才问:“我可以不去吗?”   对他来说,这里有吃有喝有的睡,当然不愿到外头去劳碌奔波。   可惜的是包括狄九在内,所有人都瞪着他。   瑶光绽开花一样的笑颜:“教主,你觉得可以吗?”   傅汉卿缩了缩脑袋,吞了口唾沫,没敢再说话。   狄九淡淡道:“教主,我陪你去。”   傅汉卿聊胜于无地叹口气,好吧好吧,有这位顶在前头,理论上来说,有什么麻烦事,也是落不到他头上的。   总之,教主的意愿被全然的忽视了,出行的队伍很快敲定下来,以新任的修罗教教主为首,天王佐之,身边带了脸上永远有一个冰冷铁面具的护卫狄一。四名侍从,四名护卫,还有两名瑶光亲自为他们挑选的侍女,以便打理诸事,侍候教主。   队伍出发的那天,诸王领一众教徒相送,气派声势极之浩大。   而一行十三人,十三匹千里挑一的快马,因为能参加新教主这具有极大意义的巡视而激动振奋的弟子们,也都挺胸抬头,颇有英烈之气。   如果不是教主大人,有气无力,双眼眯似一条缝,呵欠一个接一个,整个场面应该说是完美的。   总之冗长复杂的仪式行完之后,这一行十三人便在沙漠烟尘里扬起一道旋风,转眼间便去到很远了。   诸王立于高处,久久凝望。   萧伤在瑶光身边笑道:“这一次,你没跟着去真是稀奇,你还真不怕你那个又笨又懒的教主小弟弟让咱们的天王给收拾掉。”   瑶光眼望远方,良久才道:“需要保护的人,不配做修罗之主。无论他本来是什么样的人,本来有什么样的性情,即然坐在了这个位置,迟早必须面对本来就属于他自己的责任。”   莫离微微皱眉:“话虽如此,但是,这次我们的安排,让他措手不及地面对那些血雨腥风,对于一个到现在连总坛最基本的教务都不熟悉的人来说,是不是太快了。”   “如果让他再这么懒懒散散下去,真不知何时方成大器。我选他做教主是盼他能为神教带来希望,而不是想整个神教跟着他耗时间。”碧落平静地说:“这一次他第一个巡视的赵国分堂下头,有一处分坛正同当地势力争执得厉害,死伤多起,眼看就要发生大规模的械斗,而齐国分堂那边和当地武林人士正在互玩决斗,绑票,谁的拳头硬,谁的阴谋毒的游戏,至于戴国那边,因为分堂不得力,被当地势力欺压的厉害,夜叉已经带着冥军准备去血洗好几处门派世家了。这些事,我倒要看看,他是当做不知道还是挺身而出处理诸务,主持大局。”   瑶光哼了一声:“这个白痴,整天就知道反对杀人,就知道不顾利害的救人,真把那刀山剑林竖在他头上,我倒要看他,是袖手旁观呢,还是力挽狂澜。”   “只有真正面对,才会了解这个世界有多残酷,才会知道,不肯杀人的理由多么苍白可笑。”萧伤笑道“若是面对这种乱局,他还能一人不杀地解决问题,我倒是真要佩服他了。”   “还有,他只为嫌麻烦,就把一切权位交给狄九,可是到了各处分堂,面对那些乱局,狄九必会出雷霆手段,这其中,自是少不得血腥杀戮的。他要看得下去,那算他心狠,也配当我们的教主了。他要看不下去,自是要插手去管的,这便是自打嘴巴,自失前言。”碧落幽幽道“只有这样,他才会明白,权力越大,责任越大的道理,只有这时候,他才会懂得,随意把权力交出去,到底代表了什么。他必须自己想办法去寻求一条道路,可以同狄九通力合作,处理一切。”   莫离微笑点头:“我们不跟去也好,免了我们的干涉影响,一切事由他与狄九商量处理,希望这番风波,可以让他们彼此渐渐磨合,慢慢懂得协作。狄九即能重掌权位,他也无法袖手悠闲,一人为主,一人为辅,才能避免任何一个人独大,影响我教制衡之道。”   瑶光叹了口气:“唉,说起来,那么多的权势财富,白白便宜了狄九,想想真是不甘心。”   萧伤也摇摇头:“没办法,如果我们来分,肯定分得不公平,必然是要争起来的,而且,我们不能总不选教主,教主不能永远是空架子,一点事也管不了吧。人心还是知足为上。”   话是这么说,脸上多少也是有些戚戚然的憾意。   莫离苦笑一下:“说起来,除了选出新教主,其他的重要事,你们都没通报一下夜叉王,象是影卫得自由,狄九代理教主权责,这些事,全一点风声也不透,真不怕那只嗜血的夜叉回来找你们算帐。”   “告诉他?我们疯了,十九个顶尖高手,跑了一个,跟教主走了一个,只剩十七个,咱们这里都不够分不够争的,还让他赶回来同我们抢人不成。”瑶光毫不客气地说。   萧伤也满脸恶意地说:“就让他什么也不知道,跟教主天王碰个正着,他那冥军所过之处,鸡犬不留,教主却是个烂好人,一碰面,肯定是互相看着不顺眼,他受不了咱们笨蛋小教主的妇人之仁,小教主也看定看不习惯他的杀戮无情,斗起来才好玩。”   很明显他们在傅汉卿手里多多少少都吃过亏,自尊心受伤不小,就恨不得另一个置身事外的家伙,也和他们一样倒一次霉,心理才会平衡下来。   碧落冷冷淡:“别干站着了,我们不走,其他的弟子一个也不敢动,咱们先回去世吧。”   没有人有异议,同她一起转身回去。   瑶光却回头,向远处已几乎变成一些小黑点的人,忽然低低啊了一声。   其他人一起回首。萧伤第一个问:“怎么了?”   众人目光顺着她一起望过去,没问题啊,远处十三个黑点已将近消逝在视线中了,没什么不对啊。   “我刚才好象看到,有个人从马上跌下,不过,似乎半空中又回去了。”因为隔得太远,瑶光也不敢太确定。   几个人相视几眼,脸上渐渐都露出笑意。   萧伤索性哈哈大笑:“我们的教主一定又在打他永远打不完的瞌睡了。”   莫离叹口气:“咱们这些沙漠里与风沙劲驰的快马,可不是他以前那匹万事慢吞吞,走错路能跑到悬崖上的怪马。”   碧落则淡淡道:“狄一应该是个很合格的护卫了。”   四人相视笑笑,再抬眼时,远处只余茫茫黄沙,浩浩风尘,再也寻不见那十三骑半点踪影了。 第三十七章 拜见教主   马蹄疾响,背腾如雷。   十三骑快马,如风驰电掣般奔行在官道之上,所过之处,带起的劲风吹得沿途树木都枝摇叶动,哗哗作响。   十三骑的声势,竟是不逊于千军万马一般。   然而随着扑通一声响,烟尘更炽,而诸人同时勒马,快马无不被扯得仰首长嘶,勉力驻足。   除了为首一个玄衣高冠,面容冷肃的男子神色淡淡,遥望前方外,其他人无不回首,望向下方烟尘弥漫之处。   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慢慢从烟尘中站起来,因为从快马上跌到地上,难免随地滚了两滚,弄得全身上下灰扑扑,脸上发上,也是灰一块黑一块。奈何本人明显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居然还是闭着眼,梦游一般往前摸,摸到他那匹不太听话的烈马,熟手熟脚地翻身上马,调整方向,继续前行,整个过程,他竟是连眼睛也没睁开一次。   其他人只是肃穆而无声地看着这一切,等到他重新上马,再次催马,这才一起驱马并行。   虽说这一路上,同样的情形已经看到无数次了,可是凌霄的嘴角还是忍不住抽搐。   第一次看到教主因为打瞌睡从马上扎手扎脚跌下来时,他们这些随从,无不是目瞪口呆,差点也直接从马背上滑下来。   幸好教主身边那个戴铁面具的护卫,身手好的出奇,半空中掠身过来,伸手一抄一扶,又把教主给扶回马背上去,速度快得只是一眨眼功夫,一切恢复如旧,让人怀疑,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眼花。   事实上,如果不是傅汉卿太不争气,一个时辰之内掉下来七八次,彻底粉碎了这些魔教弟子们美好的幻想,他们一定会愿意自欺欺人地以集体眼花来解释这一切。   然而,因为教主的死不悔改,所有人不得不哀痛得接受事实。   因为傅汉卿几乎无日无夜不在打瞌睡,从马上跌下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刚开始,每一次狄一都能及时把他在半空中就推回马上去,但次数太多了,连狄九都看不过眼,吩咐狄一别管那混帐了。而狄一不知道是不是终于耐心告尽,最后也就对自家教主跌落尘埃这种事视若无睹了。   开始傅汉卿还会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但多跌几次,就连这小小的差愧之心,也完全消失掉了。就算从马上跌下来,也当没事一样,继续在半睡梦状态中熟练得上马,继续赶路就是了。   可怜的凌霄是这次随侍弟子中,最年少的一个,正是满腔盼着跟随新任的教主,施展拳脚,有所作为,振兴神教的壮志热血。   对于这一次的出巡,不知怀了多少憧憬,希望,期待,然而,第一个目的地还没到,一腔热血,就被可怕的事实,浇得快成冰棱子了。   这,这,这,这就是他们的教主啊。   就是他们寄予无限希望,当做神一样来拜的教主啊。   不止是他,其他弟子差不多都是脸色灰败,心情沮丧的。开始大家不存有点美好幻想,自我安慰道,教主肯定是奇人,奇人啊,都会有奇行的。   比如某某传说中的大英雄,本事天下无敌,却隐在民间给人拉琴,比如某某大豪杰,如果愿意,随时可得万家财,却情愿做个乞丐,餐风饮月。   比如某某……   总之,教主看起来,虽然有些没出息,有些奇怪,但教主之所以成为教主,肯定是有他的了不起之处的,肯定是会做出让所有人震惊的壮举的。   然而,一天又一天,随时日子一点点过去,教主大人日复一日,一尘不变,永远睡不完的觉,跌不完的跤,让所有人仅有的希望都化为泡影。   明明是慷慨激昂,热血满腔,足以对所有教中同伴夸耀的一次出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跟着这样的教主到分堂去,可怎么面对分堂同的目光啊,想到这个念头,一众弟子们,惭愧懊恼得恨不得把脑袋埋到地缝里去。   然而,路还是要往前走的,离着赵国,已是越来越近了。出于对教主尊严的考虑,凌霄曾经壮起胆子,提议改为教主配一辆马车吧。可惜的是,不知道高高在上的天王,出于什么原因硬是拒绝了,继续让傅汉卿就这么一路跌跌跌地向前行。   眼看着官道已快行尽,遥遥便见官道尽头,黑压压围了一大群人,身后备了锦帐,华幔,面前摆了桌案酒席。看起来阵仗颇为不小。   众皆勒马徐行,很自然地放慢速度,让狄九一人一骑,行于最前。而狄一回头看了看傅汉卿,也没说什么,便策马略慢半个马身,跟在了狄九身后。   不等他们近前,已有一个身材修长的儒衫男子,疾步上前,对狄九深深施礼:“赵国分堂恭迎教主。”   狄九略把马身拉得往旁一侧,避开这一礼,淡淡道:“我不是教主。”   不是?   男子略略一怔,此人玄衣高冠,气质凛锐,目光若有实质,令人不敢正视,马上身躯,如松骨劲竹,不可撼动,便是身旁那个戴了铁面具的护卫,也让人只见一眼,便不敢小视,这等人物,不是教主,又有何人。   再说,其他诸骑无不恭敬跟在他身后,所有人目光追随他,所有人的动作,由他示意,他怎么可能不是教主。   狄九略略侧头,往后望了一眼。凌霄等人,即刻勒马向两旁闪开。赵国分堂近百名备好华帐美酒来为教主洗尘接风的弟子们,顺着众人让开的一条道向后望去,只见……   马行烟尘中,一匹马徐徐而来,那个马上……嗯,灰扑扑的一个……好象是人的……整个人都扒在马身上,双手紧搂着马脖子,衣服上,灰蒙蒙一片,头发上还满是草屑沙粒,这个……   可怜的赵国分堂主慢慢地扭头,脖子都开始咯咯响了。他艰难地把头抬起来,望着狄九,眼神里,仿佛是无数声哀叹:“不会吧!”   而狄九微笑起来,这位不苟言笑的天王此刻的一笑,竟是俊郎得出奇。   他微笑点头,几乎有些残忍地说:“这位是教主。”   死一般的寂静中,随行人员里最年少的凌宵开始瑟缩着想要找个地方躲一躲。他不忍心抬头看这些分堂弟子们的表情脸色,他更怕所有人不解的疑问的责备的目光望向他们。   就在这一片静寂中,谁第一个倒吸凉气,谁第一个发出惊叫,已经没有人能确定了。   总之,最重视规矩,上下之间,礼仪最严,对失仪无礼惩罚也最厉害的魔教,这一天,有好多弟子完全失控了。   刺耳的叫声让沉睡的傅汉卿郁闷得想要抬手掩住耳朵,这个动作再次使他马上的身体失去平衡,砰得跌落下去。   于是惊呼声倏然而止。天地忽得重归寂静。   傅汉卿依旧没事人一般爬起来,闭着眼睛继续去摸他的马。   狄九似笑非笑看着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教主大人,沉声喝:“教主。”   魔教诸王都已经掌握怎么叫醒睡觉的教主大人,这一声听来普通,其实也是他生生运内力传进傅汉卿耳朵里的,对于耳膜刺激极大。   傅汉卿打个寒战,立刻跳起来,同时睁开眼,忽然发现,眼前居然黑压压站了上百人,个个脸上的表情诡情,神色僵硬,目光迷茫,人人都象精神上受到了极大打击一般。   他茫然不解地摸摸头,抬起那张灰一块,黑一块,几乎看不到本来面目的脸,傻乎乎笑一笑:“发生什么事了?”   人群中又是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以及如同人的理智将要崩溃时可怕的磨牙声。   可怜的赵国分堂主,原本是个看起来风度翩翩儒雅温文的士子,此刻脸都快成猪肝色了。他闭了闭眼,仰天深吸一口气,全身颤抖了一会子,这才咬咬,直挺挺跪下:“拜见教主。”   跟随他之后,近百人,纷纷跪倒,不过,有人连跪都跪得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倒下,有人不是跪,而是索性两腿一软,坐到地上了。   上百人同时开口,声音居然都是有气无力的“拜见教主。”   刚刚睡醒的人脑子基本上就是一片浆糊,所以迷迷糊糊的教主大人,傻愣愣面对一堆低下去半截的脑袋,继续重复他的问题:“发生什么事了?”也就是情有可原的。   同样,一众赵国分堂弟子在极短时间内受的一连串刺激,也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武林史载。傅汉卿,修罗之主,当世异人。师门渺茫不可知,艺业浩瀚不可测。初掌魔教,即巡天下,初至赵国,其行其言,众皆深异之。   从这一天起,傅汉卿真正接触到了江湖,从这一天起,江湖也渐渐开始知道了傅汉卿。   新任魔教教主,处理事务奇异的方法,看待事情诡异的角度,以及他许多完全不合情理的作为,渐渐开始让整个魔教和天下正道为之震动,惊骇,并因此产生席卷整个江湖的惊人变故与改变整个武林的奇特变革,但这一切,都已是后话了。 第三部 碧血汉卿——魔主下卷 序章 惊变   第一缕阳光,出现在天之尽头时,又一个沉沉寂寂的暗夜便这样悄然流逝而去。   整个大名府在淡淡的曙光下,又渐渐有了人气,有了活力,有了声息,有了喧闹和嘈杂。   码头上,船只来往,水声不尽。赶着做活的苦力们,已是沿河排了两排,努力招揽生意。   大大小小的船只依次停泊,远远近近,有人高声呼喝,有人笑语招呼,有人搬抬东西,呼喊下令。   近处的房屋,渐渐有人开门启窗,有男子出门操劳生计,有幼儿在街边嬉戏玩闹,有妇人在门里窗前,悄悄望着外边的一派热闹。   远方街市上,行人渐多,沿街店铺,纷纷开门做生意。   做为大赵国南方较为繁荣富庶的重镇,大名府向来颇为热闹。大小商户们的生意一好,这水路行船运送货物的差使,就越发地频繁重要了。   转眼又有四五艘货船,集中在一起登岸,把整个码头都给挤占了,其他的小船只能跟在后面苦等罢了。   船上的船夫,个个精装剽悍,看起来便有一身力气。想来船上货物不少,一众船夫卸货也是不够的。当即就有个管事之人,上码头招雇苦力。   众苦力一看来的是大主顾,自是纷纷上前抢着自荐。好在这是一笔大生意,劳力多多益善,管事的随手点几下,已聚了二十多个体格健壮之人。   众人拿了随手吃饭抬东西的木棍,扁担便涌到船边,正要与一众船夫们搭手搬货。   此时,天色破晓未久,正是清晨时分,大多数人才刚刚起床不久,正准备安然渡过新的一天。   码头里的人忙忙碌碌,码头外热热闹闹,所有人都径自做着自己的事,并不觉的,这一天会和以前任何一天,有丝毫不同。   管事的正冲着几艘船指手划脚,指挥一众苦力挑夫干活,变故在这一刻发生。   寒光闪处,一把刀已毫无征兆地砍在了他的背上。   其他船夫们也是全无防备,才觉有异,还不及有任何动作,四面八方,已是风声大作。   扇担高高举起,不是抬运货物,而是恶狠狠打在人的身上。木棍居然是空心的,苦力们从中抽出刀剑,或刺或劈,而措手不及的一众船夫身上,已是鲜血迸溅。   有人手里的木棍,根本就是铁棒伪装,随意一击,就可以听得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惨叫声倏然划破长空。街市上倾刻一片混乱,转眼间,行人为之一清,四下关门闭户,仿若鬼域。   码头上,所有无干之人,纷纷四窜逃散,寻找可以藏身之处,唯恐被无辜卷入风波。   码头外,水面上的船只,纷纷启航远避,人人面色苍白。   转眼间,就只剩下那五艘货船,孤零零靠在码头上,而一干船夫管事,正被一群看似搬货的苦力们,追打不迭。   这些船夫们,虽说猝不及防之间,已重伤大半,却即不跪地求饶,也不四散奔逃,竟然还能勇悍对敌。有人空着手扑上前去,拼着胸膛被铁棍击得胁碎骨折,却也硬生生抱住敌手,滚入水中。   有人回身窜入船中,转眼便又自舱内出现,手中已倏然多了雪亮刀剑,或攻或防,皆勇悍无比。   然这些人再强悍善战,终是变起仓促,转眼间已有一大半人重伤失去战斗力,剩下五六人,虽拼死苦撑,但这些苦力,人多势众,而且打架的手式招法,即熟练,又狠辣,倒似极老于此道之人。在这样一面倒的形式下,船夫们的坚持,终于以最后的失败宣告结束。   在大约小半个时辰的苦斗之后,码头上已遍布鲜血,船上下来的人,再没有一个能站立得住的。   众苦力停了手,便有人拿了大铁钻去钻船底。   几个倒在地上的船夫,见状挣扎着想要阻止,又被恶狠狠棒砸,刀砍,复又伤上加伤地倒下来。   不一会儿,五艘货船全被钻穿,开始渐渐下沉。   一众苦力立时便要撤离此地。还是那重伤的管事,勉力撑起身子,颤声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   话音未落,被人一脚踢到胸口,惨叫声中在地上滚了一滚,痛得满额冷汗,几乎晕去。   隐约只听得一阵阵放肆的大笑。   “敢跟我们永丰抢生意,今儿这就算是一点小教训。”   管事的苦苦抬起头,视线模糊地看着一干人影远去,恨得咬牙如磨。   打人的凶徒虽然转眼走得一个不剩,但街上紧闭的门窗一丝打开的意思也没有,远方躲避的大小船只也绝不肯再靠近,码头里的幸存者们,探头探脑,确定没有危险之后,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为眼前的一片狼籍而茫然无措。   但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拔腿去告官,也没有一个人,走过来,帮助这些遍体麟伤,血流不止的可怜人。   太阳已然高挂空中,天地之间,一片光明灿烂。然而,这朗朗乾坤之间的鲜血,再怎么触目,也只能无助地继续流淌。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才有四五个人飞一般地奔到码头,看到这遍地鲜血,眼中即有恨色,又有惊惶。   有人转头,对着四面八方怒喝:“你们就只会远远站着看吗?还有没有一点恻隐之心。”   有人愤然大喊:“别以为躲得老远就没事,我们会一个个找人算帐的。”   但其他三人,则没有空再迁怒任何人,只是手忙脚乱地扑向那重伤的管事:“老莫,你怎么样,还能支持吗?”   管事被扶了起来,他却满脸努色,愤然想挣开他们的扶持:“你们都干什么去了,我们在这里苦苦地支持了小半个时辰,竟是一个援兵也没见着。你们全都聋了,什么风声都听不到吗?”   几个人或是愤然,或是委屈,领头的那个苦笑道:“老莫,今儿一大早,我们东街的字画店,西街的绸缎庄,还有城南的赌场,正德路那边的古玩店,全叫永泰的人砸了,连我们刚办起来没多久的百花楼,都让汇通的人给闹了场子。我们这人手一下子,实在是顾不过来啊。”   那莫管事气得全身发颤,恨声道:“岂有此理,我神教……”   话音未落,那几个扶着他的人,借着身子挡住其他人目光,一人伸手去掩他的嘴。一人故意大声呼喊:“老莫,老莫……”借声音把他情急脱口说错的话给压下来。   另一个人,迅速游目四周,见确实没有什么人神色有异,想来并无听清老莫的话,这才略略放心。   “岂有此理,我神教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闷亏。”重重一掌击在紫檀木的桌案上,整张桌子倾刻间四分五裂。那苍颜白发的老人,气得须发俱张,怒容满面“你就是这么管理分舵的?说什么为我神教扩张势力,收纳羽翼,结果竟是让那些鄙俗的商人如此欺辱,还白白连累了应天分舵派来送货的人。”   老人发怒之际,那满额冷汗的精壮中年男子,已是屈一膝跪了下来:“堂主,属下有罪。”   老人疾言厉色:“你即知有罪,还跑来作甚,眼看着教主刚刚上任,巡视天下。本堂主刚带着教主来到此地,就闹出这样的大丑事,你还敢来请罪,你怎么不直接把脑袋摘下来送给我。”   那男子满面羞惭;“属下该死,这就带人去扫平永丰,汇通和永泰的所有生意,用他们主事之人的全家鲜血,洗刷我教的羞耻之后,属下再来请死。”   话一说完,他腾得站起身,转身便走。   老人重重一哼:“给我站住。”   男子止步回身施礼:“堂主还有什么吩咐?”   老人面沉似水:“吃了这样的亏,十倍百倍报复回去,原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如今教主就驻于此地,我等身为下属,怎可不先往禀报请示?”   男子先是应了一声,复又面露迟疑之色:“堂主,我们向哪位禀报?”   老人冷冷瞪他一眼:“教主只有一位,还向哪位禀报。”   男子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规规矩矩低下头,不说话了。   老人见他神色,想起那位就正好在本地停留的新任教主,也不免长长叹息一声,叹完之后,犹觉满心郁郁难消,复又再叹了一声,这才起身道:“我们去吧。” 第一章 真假教主   做为修罗教的资历最老的骨干,年已七十许的齐轩,可算是经历了神教几十年风雨变幻,看尽了神教几起几伏的辉煌与落魄。   从一个小小的外围弟子,一点点爬到分堂之主。其中的艰辛苦难,实不足为外人道。也曾权大势重,威风无限,也曾落魄凄凉,四处逃窜。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眼看他,再这样,一点点挣扎着,重铸那曾无数次辉煌过,也曾无数次濒于毁灭的事业。   所有的荣耀,所有的苦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奋斗,他都曾参予其中。   做为如今修罗教仅余几处分堂年资最长者,即使是总坛诸王,也要给他几分颜面。这些年来,随着当年老教主失踪,教中力量俱隐匿于世,他一直在戴国苦苦支持着,勉力地重建教派力量。眼看着年华渐老,眼看着岁月如流。眼看着壮志雄心转眼逝,终于等到了新教主继任的消息。   新教主巡视天下的第一站是赵国,而他做为教中资历最老的重臣,对新教主满心都是迫切的希望和敬仰,盼着教主能够再铸神教的辉煌,在这片激动之情下,他甚至等不及教主巡视到戴国来,就自己先一步赶往赵国,准备觐见新教主。   然而,一到赵国,才发现,赵国的分堂主,已不能理事,见了他,赶紧着求他帮忙,把一堂事务,尽皆交付,这才能安下心来去休养。   而那个温文尔雅有儒生风范的后来新秀之所以会卧床不起,据说,完全是让新教主给气的。   这二十年来,神教举步维艰。残余部众,各国堂主,无不隐匿身份,偷偷发展势力。然而没有强大的后援,在与地方原有势力的冲突中,大多吃亏不小。   原赵国分堂堂主,为了稳住在赵国的神教势力,为了保护一众弟子,正好与明里暗里,江湖门派,或地方豪派,多次火拼,身上内外伤都颇重。这样挣扎着强撑伤势,领着亲信近人,迎接新任教主,一心一意盼着,英雄盖世的新教主,给他们带来希望,带来光明的前程,结果被打击得伤势发作,吐血不止,再也没力气支撑着理事了。   当时的情形齐轩并未亲眼所见,可是赵国一干弟子们却曾绘声绘色地叙述过。   教主如何貌不惊人,如何举止懒散,如何为人糊涂,如何得过且过,诸般叫人看不起的地方,如今一一列出来,简直令人发指。   堂主带伤准备好的所有帐目名册呈上去,他连眼也懒得抬一下,看都不看一眼,便将分堂上下人等细心准备了大半个月的心血扔一旁了。   堂主说起诸人多年来隐忍潜伏的惨痛,说到声泪俱下,谈起愿追随教主,复仇雪耻的决心,讲得慷慨激昂。而教主也慢慢点头以示应允,就在堂主满心热切,结束陈诉,等待教主训话时,听到的却是,一声又一声,香梦沉沉的打鼾声。堂主当场气得吐血,几乎倒地不起。   而教主惊醒,一阵慌乱之后,弄明白发生什么事,当然不可能会有什么内疚不安,甚至也没有因堂主的失仪而生气愤怒。可是,估计堂主情愿被追究失仪失礼之罪,也不愿意让教主拉着手,淳淳教诲说杀人是不好的,打打杀杀是很不道德的,大家应该和平共处,万事好商量,这一类恐怖的大道理。   总之最后,堂主一番训话忍下来,伤上加伤,而且还内力走岔,几乎当场走火入魔了。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支撑不住了,还是再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长期陪伴这位教主了。总之齐皓一到,他就赶紧以伤重为借口,把所有一切撒手不管扔给齐皓。   可怜齐皓,七十三岁的年纪,做为修罗教最年长的成员之一,不但要辛苦惨淡经营戴国神教势力,还要临时替人家管理赵国各大分坛上下事宜,还得一路陪着教主一行人,慢慢巡视全国各处分坛。   其实修罗教各处分堂分坛,叫得虽好听,但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风光。偌大赵国,他们也只有五处分坛而已。   好不容易已走完四处,到了最后一个地方,屁股还没坐热呢,就闹出丢人现眼的事来给新教主看了。   齐皓心中叹息着,领了大名府那诚惶诚恐的分坛主,站在了狄九的面前。   听他们禀报完毕,那玄衣高冠,神色漠然的男子已淡淡道:“我修罗神教,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呢,连地方上的富商豪强都能肆意欺凌?”   分坛主段天成全身一颤,双膝齐屈,整个人伏拜于地。“属下无能,令神教蒙羞。”   就是刀砍到脖子上,这种江湖豪强汉子,也未必会有如此惶恐卑微的表示,奈何,这位年青的天王,脸上虽不见怒色,可一举手一投足,一展眼一抬眸,都自有一种无比摄人心魂的力量。   但段天成如此服膺于他,并不仅仅只是因着惧怕,而更大的原因是,所有赵国的弟子,都有一种隐密的期盼。   那个华床软枕,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的教主只是个替身,眼前这叫人一见之下,便惊惧叹服的伟男子,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人。   传说故事里,大人物们不总是会有替身的吗?说书故事中不总有什么大王丞相,在接见外来使节时,让手下冒充自己,自己却在旁边假装是侍卫吗?   教主是不是也用了这一着呢?   那个说是教主的人,全身上下,连一根头发丝也不象教主的吧。永远就只会吃吃睡睡,睡睡吃吃,活象是饿死猪投胎一般。什么公事也不管,什么事务也不问。开始还是骑马,后来又要求要高床软枕的马车,到最后,就连上车下车都不自己的迈脚了,索性躺在软榻上继续睡,由得人抬进抬出罢了。   这种人如果真是教主,他们这些为神教效忠的弟子,还拼什么命啊,直接拿把刀抹脖子算了。   而这位狄公子却又不同了。仪容俊伟,不怒而威,天生的英雄样,这也就不提了。这一路行来,所有该由教主做的事,全都是他一个人干的。各坛帐目名细,全由他过目,仔细查阅,巨细无遗,每有诸人疏漏错误处,他都会一一指明,重新清查。各坛重要人物,全归他接见。笑谈间,说起诸人来历,旧事,亲友,俱如数家珍,议起众人为神教所立的功劳,竟无不脱口而出,尽记胸内,叫人即感且佩,愿效死力。各坛所有问题,他也都有指示意见,凡一出言,无不切中利害,令人心悦诚服,敬佩有加。   这样的人物,他不是教主,谁会是教主呢。   而且,他处理一切事务,完全是自作自为,从头到尾,没有对那个所谓的教主,有任何请示的举动。这般作为,又怎么可能不是教主呢?   其实不止是赵国一干人等有这些想法,就连齐皓,也暗暗存疑。   做为资历最老的神教弟子,他是亲眼见过两任老教主的,知道每一任教主的长相都差不多。所以,这次,一见到狄九,就忆起若干年前,曾见过的两位教主的神容样貌,立时便要跪行大礼。   虽然被及时拦住,虽然狄九一路以来,已经对新来迎接的弟子说明过无数次,但还是耐着性子,再次对这个老臣子申明自己不是教主的事实。   齐皓地位高,知道他天王的身份,对他的话不敢太置疑,但这人明明又长了一张教主的脸,而且确实每一代教主都是由天王兼任的,而他现在干的,又确实一直是教主该干的工作,要让齐皓完全相信他不是教主,却也是不可能的。   只是齐皓把疑问藏在心中,不好明问罢了。暗中只道教主有什么奇计要安排,不便表明身份。   这次第一时间,带着段天成来向教主请示,却又理所当然地,来到了狄九面前,这其中,除了对年轻天王的敬重之意,也不是没有试探之心的。   狄九却似对他这番复杂的心思,没有一丝查觉一般,淡淡道:“说起来,这也算不得大事,不过,即然发生在教主巡驻其间,总要问过教主的意思,再做反击。”他提高声音,唤“凌霄!”   “弟子在。”人随声到,随着一道劲风掠过,那年青英朗的教内精英侍卫已恭敬施礼在旁。 仈_○_電_ 耔_書 _ω_ω_ ω _.t x t 0 2. c o m   “教主现在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凌宵暗中翻个白眼:“吃饱了不久,现在正睡得舒服呢。”   做为侍卫,他虽然努力保持恭敬,但说到自家主子时,语气也实在太不客气了些。   能让最重上下之分,规矩森严的神教弟子变成这种样子,那个所谓教主的不得人心,也就可见一斑了。   狄九从来肃冷的容颜,竟出奇地掠出一丝笑意:“教主宽仁厚道,想来是不会怪罪我们打扰休息的,事态紧急,我们就不用拘于礼数了。”   他长身而起,当先带路,便往傅汉卿的卧房而去。   想起傅汉卿刚刚睡着,却被无辜唤醒时,可能会流露的郁闷不满和无可奈何,唇角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勾,唉,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以看那个家伙出丑,打断那人的美梦为乐了呢? 第二章 如此处理   “教主正在休息。”平淡而无起伏的语气,如同那木质的面具,死气沉沉中,却叫人不自觉地退避三舍。   以齐皓和段天成的眼力,竟还是没法查觉,那明明空无一人的房门,这人到底是怎么忽然间闪现出来的。与其说是隐匿一旁,侍机出现,倒更象是直接从幽冥地狱中现身于人间。   说起来,那个人唯一象教主的地方,就是身边有这么一个高深莫测的神奇护卫了。   狄九却只微微一笑:“你可以选择让我们进去,也可以拦着我们,让我们直接在这里把他叫醒。”   狄一目光淡然地从狄九脸上扫过,这个素来冷酷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家伙,也只有在可以找傅汉卿麻烦的时候,才会露出这么幸灾乐祸的笑容。   这一路过来,狄九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以整治傅汉卿为乐的。他要是忙于处理各处分坛的事务,积极巩固势力和威信倒罢了,最怕他闲着没事,专找些鸡毛蒜皮的事来打扰傅汉卿睡觉,并以此取乐。   为着今天的晚饭要不要上酒,明天早上需不需要给他买可口的糕点这一类可笑的理由,狄九都可以毫不惭愧地把傅汉卿从温暖的床上直接揪起来。   也亏得只有傅汉卿这种人,才能在这种事重复过无数次之后,依然没有激动,不耐烦或是生气的反面情绪被触动。   每一次被叫醒他都满脸迷朦,满眼郁闷,但不管叫醒他的理由多么荒堂可笑,他都从来不生气,只是简单的回答之后,便又重新以神速奔赴黑甜乡。   一次两次如此,在第三百零一次被叫醒之后,他的反应居然还是和第一次一样,有些淡淡的不快,却绝无半点不满。   狄一实在无法判断这人到底是定力过于高明,心志过于坚定,还是简单迷糊到让人不能置信。   他更难理解的是,为什么明明知道,无法对于傅汉卿的心境有任何影响,以狄九的为人,怎么还会把这种无聊的游戏,继续乐此不疲地玩下去。   他虽然也要尽责地阻拦一下,以示自己这个护卫并不是摆设,却也知道根本拦不住。人家天王大人完全没必要和你打一架,他只要运功发一声狮子吼,伟大的教主再怎么能睡,也要给吵醒过来。   所以,狄一也就只得无可奈何地向旁边让开,任由狄九一手推开了房门。   这间卧室大的出奇,摆设极之豪华,光那一张可以容七个人在上头打滚的床,就给人以无限暇思了。   四周床帐如烟丝幻,且坠了不少珍珠美玉,床上略有大一些的震动,便会发出无数清脆的撞击声,极之悦耳好听。   床的两边各站了两个美丽女子,媚眼如丝,秀发如云,身上的衣服穿得少到几乎没有,冰肌玉骨,自有无限销魂之态。   四个美人,各持了一把羽手制成的大扇子,正自给床上的人掌扇呢。天气正热,这羽毛扇子,有意无意从那酣睡之人的脸上拂过,若是正常男子,清醒之下,受这般挑逗,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冲动。   而床上,也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另有两个眉目清秀如画的,十二三岁的绝色僮儿,正在给那沉睡的人揉肩推腰,诸般叫人身心舒畅的手段俱都用了出来。只看他们额上隐隐的汗水,就可以知道,他们的工作有多么努力了。   这种情形,让房间平白有了一种淫奢的气息。   齐皓微微哼了一声,略略侧头,冷冷瞪了段天成一眼。   段天成乖乖地低下头,眼睛也不敢抬一下。   把百花楼最漂亮的美女,再加上临时采买来的俊僮献出来服侍教主,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啊。   只是现在看来,这些在整个大名府红极一时的佳丽,和俊俏僮儿,他们所有的努力,好象只起到了催眠作用似的。   这个……应该称赞教主大人,定力高卓,不近女色或男色吗?   一滴冷汗,慢慢地从他的额头滚落下来。   齐皓则只是苦笑着望着床上。   其实修罗教本来就不以礼教束缚弟子,历代教主,有的是飞扬跋扈肆意而为的,享受声色之乐,本来就算不得什么,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原就是男儿志业的最大成就。   奈何,这一切,如果跟这位磕睡教主扯到一起,给人的感觉除了荒淫丧志,就是无所作为了。   他们二人都是下属,上司在睡觉,当然不敢造次。狄九却没有这等顾忌,信手一挥,美婢俊僮立时温顺而无声地退去。他走到床前,倚床坐下,伸手轻轻拍拍那个张手张脚,趴在床上,睡得口水湿掉大半个枕头的教主大人。   狄一目光冷然,眼神眨也不眨一下地跟着他的手式,冷眼看着傅汉卿背后各处要穴,皆在狄九一拍可能的控制之下。   狄九这一记拍实,满面笑容地俯身在傅汉卿耳边叫:“教主。”   一道真气直凝作针,恶狠狠照着傅汉卿的耳朵里扎过去,傅汉卿惨叫一声,一跳老高,几乎没有直接把房顶给撞破了。   等他晕头晕脑落回床上,睁开似睡非睡的眼睛四下望时,狄九已是面带冷笑,负手立在床前了。   段天成与齐皓不敢怠慢,即刻施礼请安。   傅汉卿迷迷糊糊,人还没全醒,随便嗯了一声,也就罢了。茫茫然望望狄九:“又有什么事?要商量今晚吃什么菜吗?”   “不是,我们本地的好几处生意让人挑了,伤了不少人,他们来问问你,如何反击。”狄九语气平淡得和平时刻意同傅汉卿讨论吃饭穿衣等无聊问题时并无半点不同。   傅汉卿懒洋洋打个呵欠:“你做主好了。”   “那行,我带人去把所有涉及此事的人全家杀光。”狄九语气淡淡,就象是平时敲定了要吃哪种菜,哪类酒一样。   傅汉卿点头不止,也不知道他是在表示同意呢,还是在打瞌睡:“好啊,你说了算。”说这话时,整个身体已经情不自禁得再次趴到温暖的床上了。   狄九点点头,转身便走。   齐皓和段天成瞪大眼,心理实在没法子适应。   这就完了,结束了?所谓的请示教主,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俩人当然不敢在教主的卧房里长时间发呆,只得愣头愣脑地跟着狄九往外走。   才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一声惊叫:“什么,你刚才说什么呢?”   二人应声回头,却见教主大人已经跳下床来,两眼瞪得老大,再无一丝睡意。   狄九悠然转身,淡淡道:“我说去把敌人全家杀光,教主已经同意了。”   傅汉卿打个寒战,庆幸自己的及时清醒,同时眼也不眨一下地抵赖:“我刚才没睡醒,说得话不算。”   “君子无戏言。”狄九微微挑眉,似笑非笑。   “我不是君子。”傅汉卿对答如流。   段天成地位低,还不敢说什么,齐皓额头都开始冒青筋了,事情都逼到头顶上了,这两位真假教主,居然象小孩子一样的争执起来。   他本来已经怒火万丈了,在看到所谓教主,满脸善良好宝宝的表情,苦口婆心地说:“为什么要杀人,杀人是不对的,而且杀人会犯法。”时,几乎步那位赵国分堂主的后尘,一口真气走岔,直接气晕过去。   难得狄九可以同样眼也不眨一下地说:“因为他们打了我们的人,所以我们要以牙还牙,加倍回报。”   傅汉卿终于冷静下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九微微示意,段天成立刻上前一步,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飞快禀报一遍。   傅汉卿愣愣地问:“可是,我们不是魔教吗,我们不是势力很大,很有钱,弟子都很厉害吗?怎么会被人欺负成这样?”   “我教自二十年前,教主失踪,教中主要高手被迫退守总坛之后,各地的势力都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各处弟子们只能隐藏身份,暗中发展罢了。因为人手不足,我们教中的大部份高手,除了在总坛,就是调往纷争极多,武林势力较强之处。而赵国因为多年没有争战,朝廷官府的管理能力较强,地方上的武林人士并不多,所以我们派到赵国来发展的人手,高手就没安排太多。这么多年,赵国的兄弟们,一点一点地从无到有,慢慢把分坛建成了一处又一处,在不引发任何势力怀疑的情况下巩固势力,已是极为难得,但是,大名府是我们的第五处分坛,建成还不到一年,虽然段坛主带来了极庞大的资金,和不少的人手,在这里做生意,开堂口,毕竟立足未稳,触动了当地的一些旧有势力,和老商户们,受到他们的联手排挤打压,以前小冲突并没有少过,只是我们人手不少,又都是有胆色的汉子,所以都没吃什么亏。只是最近听闻对头那边,和武林中的一些势力有了联络,结为一体,想来是自以为找到了靠山,乘我们不备,忽然来了一次总袭击。我们分坛的弟子虽不少,但很多只是外围弟子,虽然也随众学些功夫,但毕竟不够高明,而且,有很多弟子伙计们,也并不知道我教的真实身份底细,不过是混碗饭吃罢了,所以,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才吃了如许大亏。”   齐皓年纪虽大,人却绝不糊涂,急忙就事情说了详细的说明分析。   傅汉卿听到这里,才算明白了过来,忙问:“那我们的人受伤严重吗?”   “教主,今天一早,我们共有六处地方遭到了袭击,伤者共八十四名。虽没有死人,但重伤者竟有二十余名。而受伤诸人中分坛骨干五人,各层管事十三人,外围弟子二十二人,还有十六人是从应天府运货过来的应天分坛弟子,其他人只是我们雇的伙计,虽说并非我教中人,却也忠心替我们出过一年多的力了。这其他的财物,店铺,货物损失,一时不及统计,想来极之庞大。”   虽然只是禀告给傅汉卿听,但段天成却是越说越觉心绪激动,满心愤慨,只恨不得跳起来,去找了对头,拼个你死我活,杀个血流成河才罢。   而随着他的说明,傅汉卿脸上也渐渐显出了不满。到最后,竟也看似激愤地站了起来。   在段天成和齐皓充满期待的眼神中,他努力地表达自己的愤怒:“这还了得,太过份了。”   两个忠心耿耿地下属,激动地等待教主发下报复的命令,一齐瞪大双眼,竖起耳朵,就见傅汉卿用力一挥手,斩钉截铁地说:“你们还等什么,快去报官啊。” 第三章 择善固执   死一般的寂静中,傅汉卿小心地望望四周所有人,略略有点心虚地问:“有什么不对吗?出了这种事,报官是最正常的措施吧?”   没有人答话,在受到如此巨大的震撼之后,已经没有人能答话了。   段天成两眼发直,估计正在心里说服自己,刚才耳朵听到的肯定全是梦话。   齐皓的脸和他的白头发白胡子差不多都变成同一种颜色了。   就算是狄九,额角的青筋也悄悄得跳了那么两三跳。   至于狄一,因为有面具保护着,所以倒看不出他的表情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刚才莫名地有些踉跄,象这种顶尖高手竟然会无端端下盘不稳,真是怪事了。   这些大人物都如此了,那房里侍立的下人啊,侍卫啊,美女俊僮啊,忽然间摇摇欲倒,也就没有人会去在意了。   被傅汉卿这么一追问,其他人还在发愣,狄九已经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懒洋洋万事慢一拍的傅汉卿难得地身手矫健起来,一跃过去,伸手死死抓住他的衣服:“你去哪?”   狄九冷冷瞪着那个象小孩子耍赖抓着他衣服不放的人:“我总算知道我来问你是犯下了最可笑的错误,这件事我还是自己处理算了。”   傅汉卿神色就更紧张了:“你你你,你要怎么处理?”   “杀!”冷冰冰一个字,说得杀气四溢。   傅汉卿大声道:“我不答应。”   狄九一字一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事关我神教威信,管你答不答应,接着睡你的大头觉吧。”   傅汉卿瞪眼望着狄九,眼神简直有点委屈了“你要杀人已经不对了,还跑来告诉我,害我不安。告诉了我,又不听我的意见,难道你要我明知道你要去杀人,还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吗?”   就算是以狄九的定力,也快被气到吐血了:“第一,我们修罗教不是开善堂的,杀人算不得大事。第二,我不是无故杀人,是他们先来打伤了我们的人。第三,我不是不听你的意见,而是你的意见完全是儿戏,根本行不通。”   他咬牙切齿地说,越说眼中狰狞之色越浓,到后来,狄一不得不手按刀柄,上前一步,做出保护的姿式,而段天成和齐皓则本能地后退了两步,以免万一打起来,自己被卷入其中。   只有傅汉卿自己完完全全没有危机感,认认真真伸出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同他算:“第一,开不开善堂和杀人与否,没有直接的逻辑关系,你推导出来的结果全无说服力。第二,他们打伤了我们的人,正常的行为应该是去报官,要求官府主持公道,追究罪责,替我们索取赔偿,并处罚犯人,而不是我们跑去杀人。这种你打我,我杀你,你再杀回来的行为,是很不对的,且容易造成无休止的恶性遁环,第三,我觉得,我的意见,是最正常,最和平,最友善,对所有人最好的法子了,怎么会行不通呢?”   狄九几乎是暴怒地死死瞪着傅汉卿,这个人怎么就不能有一点正常的思考方式呢:“我修罗神教,是天下人以为的魔教,我们吃了这么大的亏,竟然跑去报官,如此做法,神教颜面何存,天下人怎么看我们,弟子们还怎么会以我们为荣?”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抚额,唉,这么多年的铁血训练,怎么轻易就让这家伙刺激得定力全无。不但要做这种教小孩一般的愚蠢说明,还头痛得厉害。   傅汉卿眨眨看起来孩子般天真纯洁以至于似乎有些无知的眼睛,虽然他一点也不觉得天下人怎么看,修罗教的颜面怎么保存是什么问题,不过倒隐隐记起来了,魔教啊,好象是黑社会,黑社会火拼的话,一向是不喜欢政府插手的,但是……   他摸摸鼻子,这才用很天真很单纯的语气问:“我们有打明招牌,告诉所有人,我们是修罗教,那些生意都是我们魔教的生意吗?”   狄九重重哼一声,不答。   段天成硬着头皮答:“如今我教成为各国和全武林围剿的对象,自然不能亮明身份。”   齐皓冷冷道:“若是摆出我神教的旗号,谅那些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惹。”   傅汉卿点点头,很诚恳地继续一二三四地和大家讨论:“第一,即然我们没亮出身份,就是正当商人,正当商人受到这样的迫害,我们完全有理由要求官府的保护。第二,我们是江湖帮派,是黑道,是魔教,但只要我们正当做生意,没欺没诈没偷税漏税,那么我们的店铺货品伙计受到伤害抢掠,我们也应该问负责治安的官府要求追究责任。第三……”   已经没有人再能忍受他的第三第四了,狄九冷冷道:“你再说出第一百条来也没用。我们骨子里都是江湖人,只会用江湖人的方式来处理问题。你那种荒堂想法快点收起来。”   “我哪里是荒堂想法,我这是最正常最理智最合适最人道的想法。”傅汉卿据理力争“你们才不是正常人呢……”   他一句话打翻一船人,所有人都成了他的攻击对象,就在在场大多数人敢怒而不敢言之际,傅汉卿无限感慨地补充说明:“我以前都不知道,你们原来全不是正常人,而是只求付出,不求回报,只要奉献,不肯索取的伟人啊。”   这一次连段天成和齐皓都摇摇欲倒了,狄一在后头闷着声低低咳嗽,而狄九则被他这一番话说得一阵肉麻,全身发寒地直愣愣望着他,半饷才叹道:“教主,恕属下愚钝,你能不能说明白一点?”   傅汉卿听他这样客客气气恭恭敬敬说话,也吓得脸有些发白,忙问段天成:“你们平时交不交税?”   “自然是要交的。”   “这就是了啊。你们住在这里,交了人头税,地税,房税,你们就是大赵的子民,赵国的官府有责任保护你们的人身和财产安全。做为商人,你们的交纳了一切商业税,则官府也应当保护你们正当生意的一切权利。交税是做为百姓和商家的义务,你们已经充分尽到了。而国家,朝廷,官府,则靠着你们的税收得以运转,官员们,差役们的薪饷全都是靠你们交的税养的,他们保证给你们一个安定的社会,向你们提供保护,这是你们应该享有的权力。可是现在,你们只乖乖交税,出了事,却不去要求理所当然的保护,只尽义务,不索要权力,这不是只知奉献,不知索取的伟人吗?”   傅汉卿无比耐心地一一解释,众人竟是从未听过如此诡论,任是何等人杰,也不由瞠目结舌。   经傅汉卿这么一说,魔教,修罗教,黑道魁首,一干大大小小的魔头们,全成为高尚伟大的大好人了。   可惜这些好人没有一个觉得高兴自豪的,反而为自己被定义为如此好人,而深以为耻。   只是面对傅汉卿诡异的思路和总会冒出奇谈怪论的嘴,再也没有人有力气去争辩了。狄九长叹一声,他觉得再说下去,他们这干人等,就得生生让教主大人给逼疯了,更别提什么报仇了。   他摇摇头,随手一掌挥下去,被傅汉卿抓住的衣角让他的手刀给生生割裂。   但傅汉卿反应神速,手往前一伸再次抓住他的衣服,满脸都是不放不放我不放手的表情,叫狄九为之气结。   他知道傅汉卿死脑筋,倒不敢再割了,真要跟着傅汉卿玩起你抓我割的游戏,这一身衣裳全割碎了,怕也摆不脱这个家伙。   他又气又怒,一回手,抓住傅汉卿胸前的衣裳,把他整个人拎了起来,自觉非常忍气吞声地道:“好,我给你五天时间,你要能好好解决这件事,把我们的里子面子,全都加倍挣回来,我就不管了,否则,就照我的法子办。”   其实要照傅汉卿本来的意思,是想老老实实回答说:“就算我解决不了,我也不会让你杀人的。”但他毕竟在人间历过六世,不象第一世那么完全不懂看人眉稍眼角,只会讲大实话,此刻看狄九这种表情,他也就避过不做承诺,只笑着说:“那好,我们先去官府报案吧。”   眼看着狄九已经放弃了,段天成可就不能不说话了。他是本地的坛主,本地的一切事务,最后结果都会落到他头上来。不管谁是教主,胡闹完了都能走人,他这个坛主,可丢不起这么大的脸。   “教主,只怕不成,这官府不是我们一报案就立刻会审会查的,还得排期候审呢,这一耽误,多少日子都过去了。”   齐皓也赶紧着帮腔:“而且这些地方豪强,商会势力,盘根错节,与官府早有勾结,交情从来不浅,要不然他们也不敢如此嚣张胡为。我们去报官,他们拖着不审还算是不错了,真开堂审了,没准审来审去,审出我们的大罪来。”   傅汉卿微微一愣,倒不至于象第一世一样单纯地惊叹世上竟有此事,只是神色略略一黯,没有再说话,这六世转生,人间世态,他其实看得并不比任何人少。再不公,再丑恶的事,他也早已亲眼见过亲身历过了。   狄九见他沉静下去,倒冷笑了一声:“别灰心啊,也不是完全没希望啊。即然你指望官府替你做主,那你下狠手砸银子就是了。官商勾结,也不过为着钱罢了,你只要肯拼命花银子,给的钱比人家多,没准当官的,看在孔方兄的面子,老朋友的义气也就顾不得了。”   他说的分明是讥讽之词,傅汉卿却神色极认真的摇头:“不行,打人,砸店,这都是不正当的,杀人,贿赂,这也是不正当的,以不正当的手段去报复不正当的行为,这依然是不对的。”他抬头,目光清明如水“不对的事就是不对,不能因为我们的敌人做得不对,那我们的不当行为就变成了对。”   狄九仰天长笑:“你这疯子,这世上,还有谁在乎什么是对,什么不对,手段正当与否从来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效果。”   傅汉卿的语气出奇地平静:“我在乎,我是教主,我觉得,对与不对,正不正当,很重要。”   狄九长笑之声倏然收尽,他冷冷望向傅汉卿平静的面容,这么久以来,这是傅汉卿第一次,以这样的态度,这样的语气,来提起他自己教主的身份。   狄九沉默了一会儿,方淡淡道:“好,那么你说,要如何正当地做正确的事?”   傅汉卿略一思忖,方道:“还是报官。”   这一次别说是狄九,连段天成和齐皓都双手发抖,差一点就扑过来掐教主的脖子,犯下以下犯上的大罪了。   好在傅汉卿也及时查觉危机,后退了两步,双手高举做安抚的姿式:“报官还是要报的,但怎么个报法,我倒是有一点意见的。” 第四章 声势浩大   大名府的知府大人今天非常头痛。一大早就有人来报官告状。   当然,做为地方官,一般来说是不会因为讼事而烦恼的,官司这种东西,当官的其实还是很欢迎的。吃完了原告吃被告,就连街坊四邻,相关证人等等也可以一链子全锁到牢里来待审,然后等着人家掏钱来赎人。大大发财之余,上上下下,分沾雨露,所有人都得些实惠,这算是做官的最喜欢的事之一了。   更何况这次来告的官司,还是知府大人一早心里就有数的。   大名府也算是繁华重镇了,商家也好,豪强也罢,势力冲突,争权夺利这一类的事免不了在上位者来看,商界纷乱,就更易为他们的强权所控,争执越多,他们从中取利的机会也越多。   那些个常来常往的老商号们,一早就打过招呼,有过暗示了。多少年的老关系下来,彼此心里都有默契,也知道一年来新掘起的一帮人锋头太健,吃亏是迟早的事。   真闹出事来,他们要是不找到官府,那就只当没看见,真要是闹到官衙来了,先拖他两三个月,再摆出官威吓一吓,唬出些孝敬来,之后再和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也就罢了。   然而,这次对方告官的方式,有点出乎知府大人的预料。   一大早浩浩荡荡,竟有几百人聚在衙门外头,哭嚎哀求,惨呼悲唤之声,竟是举城可闻了。所有的伤者,不是满身是血,奄奄一息地被人用木板架子抬过来,就是全身上下,东一块,西一块,包得严严实实,好象人人缺条胳膊断条腿,伤得无比严重。   这些普通的苦力,伙计,船夫们,多是贫苦人家,这强劳力伤成这样,一倒下来,整个家自然就如要散了一般。   家中的弱妻老母幼子,无不如雷轰顶,个个扶着伤者,跪到衙门外头,哭得是要生要死。人人都说,家里没有了壮劳力,一家人全都没了活路,哀求清天大老爷作主。   这样的浩大声势,竟是把整条街都给堵住了,衙门外密密麻麻,跪满了哭哭蹄蹄的老人女人小孩,以及动不动呻吟惨叫的伤者。   这样的大热闹,更吸引得四面八方的好事者聚过来观看。   哭求的老弱,便当众宣讲冤屈,说起在场伤者,哪一个不是规矩做事的好人,哪一个不是勤恳老成的安善良民,无端端遭难,如今一家大小都活不成。说得个个是声泪俱下,再配上伤者的哀呼,真个是观者伤心,闻者落泪。   就算是陌路之人,也不觉摇头叹气,看着这人间地狱般的场面,对那些打人的恶霸商人生出了深深的愤慨之心。   其实这年头,那欺行霸市,欺压黎民,打人伤人的事,从来也没少过,只是那些事,单件而论,大家也不过是说一说,听一听,转眼便忘了。   而现在,上百个重伤号集中在一起,上百个家庭转眼就要家破人亡的事,一起摆在眼前,给人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实在是太大了,没有人可以不受触动。   一时间,整个大名府都在轰传这件大事。   而知府老爷的头,也就因此大了许多。   就算他是高高在上的官大爷,这么大的场面,也确实把他给吓着了。眼见着事情已经传扬开来,想压也压不住,要不能妥善处理,对他的官声政绩都是极大的打击。   派了师爷出去劝说,声称官府有官府的规矩,报官是要排期待审的,可是,一干的人哭着喊着,不敢坏大老爷规矩,只是家里男人重伤,拿不出钱来救治,一家没了收入,转眼就要饿死,实在等不起,只求大老爷救命罢了。   派了衙役捕快去驱赶,可惜这些平日里如狼似虎的家伙,打犯人,吓苦主,什么事不敢干,但这一回,看着几百号哭喊连天的人聚在一起,不是伤得只剩一口气的,就是路也走不了两步的老太太,要么就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弱女子,甚至还有十几号小娃娃,叫他们怎么敢上去下手驱赶,弄出个三长两短来,这事情闹得这么大,谁也不愿背这个责任。   知府原以为吃亏的商家来告状,自己可以狠狠敲一笔,结果商人不来告那被砸被抢的案子,这些挨打的穷伙计却纷纷以个人无辜被重伤的名义来告。   知府气急败坏地令人去把他们的老板传来,斥令其管束伙计。   奈何他的拘令还没到,这些个大大小小的老板们,便飞一般赶来,主动地求所有告状的苦主们先散了,不要为难官府。   结果被一群老太太围着一顿臭骂,人人说,他们自打他们的官司,求不来清天大老爷的公道,他们上百家全得饿死,有本事的,拿银子出来先救命再说。   一干大小老板们哭天嚎地,这个说店被砸了,那个喊货给抢了,总而言之,就是不但没钱,还欠着人家一大笔债,目前不知道从哪还出来呢。   如此一来,问题重又扔回给知府大人了。   偏偏这时候,还有个应天府来的莫姓商人,跟着一状告进来,声称他们从应天府如约运给大名府商家的几船货全让人给毁了,船夫也个个打成重伤,如今他们已派人轻舟回应天府总商会报信,现在来求大名知府主持公道。   应天府是什么地方?京城啊。应天府总商会出来的货,应天府总商会的船夫?这案子如何压得住,搁得下,一个处理不好,在京城传扬开来,这前途可就一片昏暗了。   知府大人又气又怒又无可奈何,躲在内衙不敢出门,绕着花厅团团转圈,拍着桌子恶狠狠把永丰等商家骂了个狗血淋头。生意场上不顺,教训教训人也就罢了,怎么敢闹出这么大动静,一百多人啊,全给打成重伤,这也太嚣张了,而且,怎么连人家货的来历也不查清楚,就随便乱动手呢,真是太过份了。   只是这骂归骂,恨归恨,这官司断断是拖不了的了。现在声势弄得这么大,消息传得这么快,不但要判,还要判得公道,否则官面上实在说不过去,一个处理不当,御史的弹劾,吏部的考评,就能堵死他的光明前程。   可真要下狠手处理了,势必大大得罪四家本地的大商家。别说这么多年,老交情确实不浅,就算不顾情面,也得顾着利害。官家再大的威风,要真和商家把脸全翻完了,这一府之地的繁荣局面,怕就不好再维持了。   可怜的知府头大如斗地把花厅的地砖都快磨平一寸了,咬牙跺脚:“拿我的帖子,快去请卢大人来相见。”   适时一名家人正快步行到花厅前施礼:“大人,卢大人正在门外递帖求见。”   一方父母官如坐针毡的时候,所有苦主的幕后大老板们,正在得月楼上大摆宴席,等着也许根本不会来的客人。   得月楼可算是修罗教在本地最大的生意了,最奢华的酒楼,和后园最华丽的客房,说明着这座高楼,往来宾客非富即贵的事实。   得月楼也是修罗教在本地的分坛所在地,因为平时人手众多,所以这一次受冲击时,并没有被列为攻击对象。   当然,这也可以勉强算做是攻击者的运气好。   因为这一次,傅汉卿,狄一狄九,以及一干从总坛来的顶尖好手都住在这里,如果真有人不知死活攻进来,那下场是可想而知的。   今日得月楼关门歇业,摆下了最奢华的酒席,等待着未必会上门的客人。   偌大席宴上,只有狄九一人,自斟自饮。   就连段天成和齐皓也不过侍立在一旁罢了。   狄九漫然饮酒,眼神淡淡,望着那翡翠杯,玉液酒,心间怅怅,想的,却是傅汉卿。   那个怪物,居然想出如此奇诡的招数来。   连夜招集了所有伤者,重伤之人,把伤装得更重,轻伤之人,要努力包扎打扮成重伤,哪怕是小指头擦破点皮,也必要把整个手臂都重重包扎,哭喊嚎叫着自称残废了。这样把东擦一下,西碰一下的人也算作伤员,随随便便一数,就有上百人了。   然后,把各家的老弱妇孺搜罗一遍,如果家里没有的,就往自家亲戚处寻。总之把人召得越多越好。许了给每人在衙门前每哭闹一个时辰给多少钱,谁哭得最好,叫得最响,闹得最厉害,还有额外重赏。连夜教他们怎么说,怎么讲,怎么闹,务必把自己说得有多可怜就多可怜,但绝不能让官府拿住把柄,用闹事的理由驱赶他们。   也教足了叫他们如何应付官方的劝说或威逼,尽可能处处占尽主动。   天不亮,所有人就都启了程。一个精壮男亲戚都不要,专挑最老最弱最小最可怜的,轰轰然跟随着过去。   一路宣扬,一路哭闹。把个衙门口给堵得水泄不通。   就凭大名府这等商业重镇,各府各州,来往之人众多,这消息,传眼就能传往各地。   再加上,莫管事是应天府那边过来的人。应天分坛可算是整个赵国五处分坛中发展得时间最长最好的一处了。如今分坛的势力已在应天总商会占住一席之地了,在京城也开了十多家不同的铺子。   索性就叫莫管事借了应天总商会的名义来告官,又在状纸上写明已经派人回应天府传信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任是那知府大人有天大的胆子,那些老商家们有地大的面子,这案子是断断压不住的了。   虽说江湖人遇事找官府,是极没面子的事,但把事情闹得这么轰轰烈烈,连官府都给他们逼到这种地步,这就不是丢脸,而扬名了。   就连分坛上下诸人,此时都满心兴奋,满脸欢喜,擦亮了眼睛等着看仇人们的下场。狄九心中却只有苦涩。   虽说傅汉卿只是提出了一个大体的意见,整件事的细节安排,详细谋划,还是出于狄九和段天成,齐皓之手,但这件事却让狄九不得不对傅汉卿括目相看。   那个人原来不是不够聪明,不是不懂计谋,不是不知世情。他所有的天真,所有的愚蠢,只不过是因为他太懒。   太懒,所以徒有才智而懒于思索,于是,空有谋略,却懒于设计,于是,明知世情,却懒于应对。   真把他逼急了,迫他去认真思考,努力面对,他也能出此奇招,一击便达目的,一击即中要害。   这一路行来,自己处理一切事物,掌控所有权力,收纳每一个人才,第一次真正站在高位,纵横挥洒,展现才能。不是不骄傲的,不是不暗自欢喜满足的。然而,原来,不是傅汉卿需要狄九的帮助,而是傅汉卿太懒,所以,才把一切推给一个叫狄九的替身罢了。   任何时候,只要他积极起来,只要他忽然间象对这件事那样认真,那么所有的一切,他依旧可以轻易得拿回去。   那么,那个十几年流尽血汗,受尽磨难的狄九是什么?那个一路上苦心思筹,操神劳力的狄九算什么呢?   狄九默默举杯,一饮而尽。   是内心深处,不愿意傅汉卿忽然间占尽风头,所以也想做点什么吧?   因此才会派人下帖子,给城中其他有头有脸的商家。请来一聚吧?   因此也想在所有商人面前表态,说明他们只想安心做生意,无意生事的态度,虽然不会忍受任何挑衅,但也绝不肆意攻击其他人的立场。   无论如何,以一家新掘起的势力,要和整个大名府的商场做对,绝对是不智的,大家相安无事,一起努力赚钱,这才是两全其美之道。   只是如今,事情闹得这么大,官府还没有判,到底谁胜谁负,结果还没出来,那些没参予进这次火拼的商家,未必会肯在风口浪尖上,出来赴他的宴请的。   帖子约好的时间,已经过去,满桌的好菜早已冰凉。狄九徐徐起身,正准备挥手让大家散去,却听楼下有人高喊一声:“昌隆号杨老板前来赴宴。”   没想到居然真有人会来,连狄九都微微一挑眉,略有异色。段天成是本地主事之人,立刻下楼去迎接。   昌隆不是大名府资格最老或实力最大,或是在官面上最吃得开的商家,但却无疑是大名府地位最稳固,生意最稳定,和四面八方,各色势力都说得了话,卖得人情,和各大商家,都有生意来往,跟谁见了,都有三分情面的商家。   最难得昌隆号做了这么多生意,竟是从来没惹过是非,没结过仇家,也不曾卷入过任何风波。   当然,以昌隆号这种四平八稳,安若磐石的处事风格,怎么也没可能在事情没明朗前就来赴约的道理。   如此明摆着赴约,岂不是平白得罪另外那几家出手的大商号吗。   然而,段天成心中虽疑却不敢怠慢,下得楼来,一眼就看到一辆大得出奇的马车,车前站的人正是昌隆号的杨老板。   段天成连忙拱手相迎:“想不到杨老板这么赏脸,真是失迎了。”   那杨大老板却是一笑还礼:“段老板客气了,不是在下要来,而是我昌隆号的大东家有心一会你们的东家,所以才特来拜会。”   段天成一怔,昌隆号的东家另有其人,这事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这一迟疑之间,马车门忽得大开,车内情形一揽无余。   那辆马车,简直就是个移动的舒适房间。   车内牙床软枕,玉几香台。一个白衣男子斜倚在美人身上,笑着饮尽纤纤柔夷送到嘴边的美酒。   那男子修眉朗目,英华出众,一杯酒尽,微微一笑:“我姓风,麻烦先生为我通报贵东。” 第五章 风姓异客   那男子白衣如雪,眉眼中自带着说不出的洒脱与自在。就这么微微一笑,淡然一语,便叫段天成刹那间移不开眼目。   这一天,段天成认识了昌隆真正的大老板,这一天,段天成,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人比人气死人。   同样是身旁美人服侍,他们那位教主,让人一眼看去,想起的除了没用就是废物,可眼前这个人,却自有一种是真名士自风流的洒脱。   同样的是朗目修眉的英俊长相,可是自家教主,偏偏是怠懒得,让人看了就觉得手脚一起发痒地想揍人。而这一位呢,只一眼,便让人觉得,纵千人万人之间,一眼望去,第一个看到的只能是他。便是那一身随意的白,只因穿在他身上,便叫人觉得,天上地下,也只得他这样的人物,才衬得起这一身的清素洁净之色。   只不过一面之缘,段天成那骨子里属于魔教弟子的高傲自矜,便收敛得一丝不剩,客气地施礼迎接。   那白衣公子一笑下车,洒然还礼:“段先生客气,在下风劲节,也不过区区商贾,不敢当先生如此重礼。”   段天成也不多言,只客客气气亲自在前引领风劲节上楼。   狄九原本也想把面子给足,就算是来的只是个商人,也当起身相迎。可是,当他看到那眉飞目朗而白衣洒然的男子就那么施施然拾阶登楼而来时,竟是心头什么念头也没了,什么打算也忘了,就这么自自然然站了起来,仿佛在那般男子面前,便是天下至尊至贵之人,也断然无法再安坐如故。   段天成上前两步,侍立一旁,为二人做介绍:“风公子,这位本是我们商会的狄东家,东家,这位是……”   话音未落,那风劲节已是眉眼带笑,淡淡然语气平常地道:“我听说新任的修罗之主并不姓狄,怎么你们商号又出来一位狄东家了。”   一语未毕,整座酒楼已是杀气四溢,不知有多少把刀剑出鞘,有多少人失态围拢,有多少人提气做势。   独风劲节本人竟似全无所觉,只悠然笑道:“我不过是代表我的商号,应约来和你们的东家喝酒聊天联络感情的,若是只打算要派个冒牌货在这里应付我,就请恕我要告辞了。”   “你……”齐皓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便要有所动作。却被狄九适时一挥手止住,狄九目光深凝,冷冷盯着风劲节:“你如何知道我教至高之秘?”   “于旁人是大秘密,于我这又算得什么?”风劲节朗笑一声:“我和你们教主是老熟人了,他那一身功夫,也算是我教的。”   便是以狄九的定力,闻此言也不由一震:“你是他师父?”   “师父?”风劲节想了一想方道“从武功上来论,确实可以这么说。不过,你不用紧张,我并不比他强。他学的内功是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创出来的,这小子的天份高,成就超过我们任何一个人。”   他象是完全没有发现狄九那猛然收缩的瞳孔和倏然紧崩的身体,笑意舒朗地扫视众人:“你们当然也不能信我一面之词,不妨派个人去问问你们教主,以他那懒散的性子,若我是无关之人,他自然是懒得一见的。”   狄九一语不发,只随意抬抬手,侍立在他之后的凌霄立时悄然离去。   风劲节一笑,视身旁的刀山剑海,冰冷杀气如无物,施施然入座,笑道:“这好酒好菜也别浪费了,不用你们招呼,我这就自便了。”   说着一边举筷挟菜,一边就要伸手拿酒壶给自己倒酒。狄飞在一旁一伸手按住酒壶,然后自己亲自拿起来,为风劲节倒酒。   风劲节一笑,举杯,任他将美酒注酒琉璃杯,这才从容举手饮尽。   旁人看来,只觉这是一场客气的宾主礼让,却浑不知,这一敬一饮之间,已不知换了多少生死杀局。   狄九执壶倒酒,指掌间的姿式,已将风劲节上半身所有的要穴都纳入攻击范围。   而风劲节举杯微迎,却又不着痕迹挡死他每一道攻击的轨迹。   这一杯酒倒满的短短时间里,狄九的双手十指发生无数微妙到几乎不能查觉的变化,前后竟改了三十七次攻击方式。   而风劲节的双手被限制在小小的酒杯上,能做的动作变化更少,却每每能封死狄九的气机运行之处,直指狄九任何招式的唯一破绽,迫得他不得不变招相抗。   其间变幻之快,武功稍低者,根本不能查觉,就是段天成这等高手,也隐隐只觉得不对劲罢了。   齐皓功力最高,眼力最好,短短的一个瞬间看下来,竟觉得气血翻腾,目眩神摇,心中烦乱压抑,几欲呕血。   便是狄九自己,于方寸之间,每出决杀之战,身体自然而然调整到最佳战斗状态,体内气机转瞬提升,却在倒满一杯酒的时间内,连续被封死三十七次,被回都被逼到不得不转换攻击方式,这样频繁地转换气机运行,使得他自己的脸色,在极短时间内,一青一紫一红一黑一蓝,竟是诡异至极。全身真气激荡,皆注入双掌之下的酒壶内。   这壶中倾出之酒,直能穿石毁柱,却在风劲节的双手之间,自自然然,注入小小的琉璃杯内,连涟漪也不曾泛起一个。   直到风劲节仰首饮尽杯中酒,这一场攻守之势结束,狄九全身气机一松,这才感到汗湿长衣。虽说只是倒了一杯酒,于他,却已经达到了他自己超常发挥的极限,如果风劲节刚才再多拿着杯子等一会儿,他自己可能就要支持不住,真力走岔,当场走火入魔了。   此刻他虽面带淡淡笑容,从容放下酒壶,掌心却已一片冰冷,而心头,更是奇寒彻骨。   适时一阵大呼小叫声传来:“劲节,劲节。”   随着叫喊声,那个没头没脑没体统的教主便一路蹬蹬蹬地冲了进来。   所有在这段日子和傅汉卿接触过的人都觉得极之惊奇,那个能躺绝不坐,能坐绝不战,刀砍到头上,也不肯多走一步路的家伙,居然会主动跑过来,这位风大老板的面子,大得吓死人啊。   风劲节一笑迎过去,按住他的肩膀,细细将他端详一番,这才笑道:“这一次,你过得应该是挺不错的,我倒是可以放心了。”   傅汉卿极之惊奇地问:“劲节,你怎么会来找我?你怎么知道我是修罗教主?你怎么知道这里是修罗教的产业?”   他问的话在旁人听来自是平常,却不知道这话实是大有深意在的。   小楼的规矩,所有学生们入世的位置不可以太靠近,为的就是让他们去独立面对课题,而不可彼此帮助,独立在这莽荒的世界中生存,而不能团结在一起解除这种孤独感。   虽然不是强制性要求他们永远不得碰面,但如非必要,绝对不赞同同学之间的彼此探望。   而且,小楼的系统虽然全知,但所有人在走自己的路时,都不可以要求小楼给予更多的情报帮助。   所以,风劲节来探望傅汉卿,这是明显的违规行为。傅汉卿没有懒洋洋躺在床上等着手下把风劲节让进来见面,竟然按奈不住,自己跑了过来。这也是因为,他担心风劲节为自己规矩惹祝,所以才一反平时正常的懒散作风。   风劲节自是知道他的疑问,笑道:“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昌隆的大老板,你们在大名府弄出这么大的名堂,会给大名府的商界引起很大的风波,为了昌隆的利益,我当然要看看你们搞什么鬼。还有,我一个朋友目前正在大名府任推官,管的就是刑名,你们搞出那么声势浩大的告状事件,必是要把他牵连在内,出于对朋友的关心,我也要来查查,你们到底闹什么玄虚。至于知道你的事,那是前一阵子,同某个多事的女人聊天时,听她无意中提到,你当了教主,还要到赵国来巡视,又听到她顺便提起了这处分坛同我的手下也做过小生意,我这才能从近日,你们这几处人手调派的动静中,猜出是大人物到了,所以才来见你。”   他这话答得淡然,不过是说明,他来找傅汉卿,纯是为了自己的事罢了。他与傅汉卿只是因为凑巧,而让彼此的命运有了交叉点,他只是没有刻意回避,并非有意违规。而且,也不是自己命运发展到于傅汉卿见面时,才向小楼打听的底细,而是很久以前,说八封时偶尔聊起的。   所有学生,不得打听与自己相关的信息,但说说别人的闲话,这倒是无所谓的。至于以后和别人的命运交叉,这是巧合,不能算违规。   总之呢,无论他如此勤快地现在亲自来见傅汉卿,是不是假公济私,反正在名义上,道理上,是不会让小楼的系统抓住他半点错的。   他二人对答之间,说的都是自己才明白的话,而旁人还不易听出什么玄虚来,只有狄九听得心惊胆战。   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傅汉卿,已经让整个修罗教,天翻地覆了,没想到,这种人,居然还不止一个。   那风劲节的本领更是诡异莫测,听他的口气,那威力无比的神功是他与几个朋友合创的,那就是这样超出世人常识的高手,最少还有不下于两个了。   而且,二人对答之间,说明的是,修罗教一切消息不是傅汉卿传出去的,而是另一个不知是谁的女子,那个女子又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知道教中如此机密之事。   他怔怔望着那一对看起来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时间心乱如麻。 第六章 突然一问   “这么轰轰烈烈打官司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真个刁钻极了。”风劲节笑着问。   傅汉卿有些不确定得道:“可以算是我想出来的吧。”虽然他只是提了个大概意向。   风劲节瞪眼望着他,那表情简直是有些震惊了:“你?你怎么可能有这种闲心,想这种鬼主意?”   傅汉卿略有心虚地道:“我也懒得想啊,可我要不想出主意来,他们要就去杀人了。”他伸手指着狄九,一副控诉告状的表情。   亏狄九顾忌着有外人在,否则还不知道气极了会有什么过激反应。   风劲节闻言这才明白过来,不觉失笑:“你不愿杀人,可以下令不许他们杀。”   傅汉卿摇摇头:“而且,他们无辜被打被抢,他们也需要一个公道。我没有权力要求他们不追究,更何况,如果我只是不许他们报复回去,却不提供其他的方法,他们也一定不会听的。”   风劲节略带冷笑:“你这个教主威信不够,就要利用官府。”   傅汉卿理直气壮望着他:“什么利用,这是我们老百姓纳税人的正当权力。”   风劲节哈哈大笑:“是是是,这是你们的正当权力,只不过,江湖中人未必认同。”   “他们认同的,未必是正确的……”傅汉卿虽然争执,但到底还是有些不确定,略觉心虚地问“我这样做,不对吗?”   风劲节定睛看他一会儿,这才笑道:“当然,这是最正确,最理智,且得利最多的方法。”耳边听到一声淡淡冷哼,他漫不经心望狄九一眼,续道“也许不是最威风,最得人心,最让手下人崇拜的法子,总之你这种做法,除了你自己在手下面前印象分大跌之外,对你的手下,对整个修罗教都是大有好处的。”   傅汉卿听得这才释然,他虽然身历六世,见多世情,但自己从来不参予其中,不肯去费心机谋划,所以,对自己的想法一直是没什么信心的,得到风劲节的肯定,才确定自己并没有做错,至于这种做法会让自己吃什么亏,这些问题,他是完全不去考虑的。   狄九却终究有些按捺不住,冷笑道:“此事固然取巧,然而实在有损我们的颜面,也有伤江湖子弟的豪情热血。”   “豪情热血,这东西可以当饭吃吗?”风劲节笑笑,伸手对站在傅汉卿身后,刚才去传话的那个少年剑手招一招:“小兄弟,你对你们教主这种做法有何意见?”   凌霄愣了愣,看了看狄九的表情,这才道:“弟子位卑,不敢置评教主的决定。只是弟子十年苦修剑艺,一心只盼为神教出力,纵粉身碎骨,亦不敢辞。此次神教受此大辱,弟子更愿不假他人之手,而以这掌中之剑,为神教雪耻。”   风劲节点头笑笑,又问:“你有父母吗?有亲人吗?可有心爱的女子?”   凌霄一怔,半天答不得话,只是脸上略有些发红。   风劲节满意地点头:“看来是有的,那么,你虽然不满意你们教主的做法,但如果回家把这事告诉你的父母亲人,我敢保证,他们一定会非常感激你们教主的。”他的眼睛里,带点成年人对小孩子的宽容:“少年人都热血,动则就喊打喊杀,而不肯珍惜自己的性命,却不知道,有时候,这热血是对亲人至大的伤害和折磨。”   狄九微微挑眉,终不愿在众人面前争执太多,有失身份,轻轻抬手一挥,包括凌霄在内,诸人无不即时退下楼去。   狄九这才负手冷冷道:“我们神教弟子,从不惧死。”   傅汉卿有些忍不住插嘴说:“一打架就有可能死人。虽然他们不怕死,我们也不能随便让他们冒险。”   狄九冷眼瞪他:“即在武林之中,就不该怕死。”   “凭什么武林人就不能怕死。”傅汉卿在他认定的真理方面,是非常固执的“武林人也不见得比别人多几条命。”   风劲节却不象他这样一条死路走到底,冷笑道:“为什么江湖中人永远难成大器,为什么武林人物,掀起的最大风浪只是在草野之间,那就是因为他们好勇斗狠,凡事皆以力断,而不知机巧。你们对阿汉不满,却不知道,如果没有阿汉,你们在大名府的分坛将再无立足之地。”   狄九眉锋一扬,如剑出鞘:“你……”   可是风劲节根本不给他争辩的余地,冷然又道:“我还不知道你们修罗教的作风,凡事只知杀戮,只懂以力服人,只会制造血腥恐怖,只懂破坏,而不知建设,要没有阿汉在,你们肯定会去把对头全家杀光。你们也不想一想,赵国官府对于这间民间的纷乱是懒得管,不是不能管。武林也好,商场也好,争争斗斗,是免不了的,可要是一下子弄出四个大大的灭门案来,同时毁掉四家商号,你们以为官府还能袖手旁观?知府大人不想要乌纱帽了?就算你们本事高超,不怕官府调动军队来围剿,可你们还能做生意吗?做不了生意赚不了钱,那么多的弟子,吃什么喝什么?你们还怎么发展势力。”   狄九一时被他堵得答不出话来,风劲节犹自不满足,冷笑道:“你们觉得修罗教很了不起是吗?可惜我一介商人都看不起你们。表面上,你们在天下诸国,都有势力,可真因如此,力量才不够集中。表面上,你们好象掀起过无数风雨,然正因风头太过,所以才惹来各方势力的敌视围剿,表面上,你们实力雄厚,可事实上呢,你们那么多恐怖组织,那么多血腥杀手,那么多密谍暗探,哪一个不是靠钱堆着训练出来的,哪一个不要用大堆的钱来养着。没有钱,说什么都是白搭,你们还不如我这小生意人目光明确,行动方便呢。看看你们在这小小大名府干的事。带着一大笔钱,就轰轰然四面作势,各处生意都要沾手,四方利益都要触动,面对老商号的商业手法压制,只知以蛮力还击,仗着人多,仗着会功夫,立足未稳就四面树敌。这才惹来了昨天的那场大祸。这种嚣张魔教作风,正是数百年来,你们始终吃亏的原因。”   狄九语气极肃至极:“你凭什么资格这样评判我教。”   “凭我比你能打。”风劲节一句话堵得狄九直欲吐血。偏偏还真不能对此反驳一个字。这峙强凌弱本来就是修罗教的作风,如今人家照样学了去,狄九除了自认倒霉外还不能如何。   眼看着二人说得火气要上来了,狄九脸色越来越冷,随时可能暴发,傅汉卿小心地插到他们俩之间,以确保万一打起来,自己可以当缓冲。此时眼看着情况不对,干笑两声:“我说,那个……”   “你闭嘴。”狄九怒斥一声。   明明都是武功比他高的人,面对风劲节,他有着很正常很合理的顾忌,可是对着傅汉卿,几乎修罗教诸王,每一个都会情不自禁,忘掉因他武功而来的任何顾忌,以欺压他为乐。这会子傅汉卿在他满腔怒火时撞他枪口上,想不当他的出气桶都不可能。   傅汉卿摸摸鼻子,还真就乖乖闭嘴,一声不出了。   风劲节看了好笑:“天下最窝囊的教主,非你莫属了。”   傅汉卿摇摇头,神色竟然很有些得意:“这样很好啊,基本上,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且不用费心思。偶尔挨两句骂有什么关系。只要别老出这种打架杀人事件让我费心处理就好。”   他叹口气,想起昨天的煞费苦思,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的。   就算是狄九暗怀野心,听到自家教主这么不成器的宣言,也不免暗暗咬牙切齿大感丢脸。   风劲节哈哈大笑:“阿汉,我教你,下次他们再凶你,或是再要做你不喜欢的事,再对你的决定置疑,你就随便运足了内力,找那众人之间最有威望的人,亲亲热热拍拍肩膀好了,保证再无半个人敢置疑你教主的权威。你就算要从年头睡到年尾,也绝没有人敢来叫醒你的。”   傅汉卿瞠目结舌:“那样会死人。”   “杀人立威,这不是修罗教最常用的手段吗?”   傅汉卿迟疑摇头:“他们这样是不对的,我一直不赞同的,我要这么做,就和他们一样了。”   风劲节微笑:“对与不对,真的那么重要吗?其实何止江湖,就是全天下人,又何尝不习惯这种以强者为尊的生活方式呢?”   傅汉卿脸上的迟疑之色,已渐渐转为平静:“错就是错,不会因为这么做的人多,不会因为对这一切习以为常的人多,错就变成了对。”   风劲节目光淡淡在他脸上一凝:“你身在人世之中……”   “但我还是我,我不要求世界为我改变,但我不打算为这个世界去改变。”傅汉卿答得极是自然,然后,伸手掩嘴,打了呵欠,显然已经有些居恹恹欲睡,没打算就高深的哲学问题,继续去讨论了。   风劲节只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见他眼皮已渐渐有合拢的迹象,又是一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于第一世时的纯净无知不同,身历六世,该懂的,他全都明白了,即然依旧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那么,自己也就不该多加过问。每个人的选择都应当得到尊重,即使那样的坚持,会给他更多的磨折和苦难。   细想起来,阿汉的坚持和另一个人,倒是有些相象的。   只不过,卢东篱就算内心坚持不悔,场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为了不被这个世界当做异类,人们需要掩饰自己的天真,自己的那不肯长大,不愿蒙上风尘的心,而不是象阿汉一样,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连最简单的伪装都懒得做。   眼看着自家教主说着说着就呵欠连天,整个人坐没坐相地瘫到了椅子上,眼看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古古怪怪地对着教主故弄玄虚地微笑。   狄九心头气闷,语气也断然好不起来:“阁下要办的事办完了吗?”   听到这样直接的逐客之词,风劲节也不觉一笑,传说中修罗教的天王,应该是足够深沉的人物,居然现在心浮气燥到这种地步,想来这段时间的相处,定力给阿汉磨得也差不多了。   “我来这里是想问问你们搞什么鬼,现在明白,不过是个懒人怕杀人流血,才弄出这么多事来,我也就放心了,另外,我即是昌隆的东家,就不想大名府乱起来,你们不就是在大名府生意难做,受到本地很多商家的抵制吗,那么有没有意思,和昌隆合作,彼此生意来往,互帮互助?”   不等狄九说话,傅汉卿已是一迭声道:“愿意,愿意。”他倒不是考虑到跟风劲节做生意对修罗教有多少好处。只是想着,风劲节这么能干,同他搭伙,想必大名府的分坛不会再有这种大麻烦,不用再把杀人的问题扔到自己头上来解决。只要能偷懒,他当然是要全力支持的“劲节,幸好有你帮我……”   风劲节赶紧把他的话头截住:“谁有兴趣帮你,我是要帮自己。我在大名府有一堆生意,要是任你们把大名府搞得一片混乱,我损失太大。而且,你我即是朋友,想必做生意时,你的手下不会算计我,即然彼此都信得我,大家都有利可得,何乐而不为。”   傅汉卿也知自己失言,照规矩风劲节是不能给他帮忙的,所以赶紧讪讪笑两声蒙混过关。   就连狄九都神色微动,他虽不知道风劲节的商业才华,确也明白此人不可小视,大名府的分坛若得他的势力帮助,自是好处不少,但此人如此热心,对修罗教到底又有何图谋。   风劲节也看出他的心思,笑道:“狄公子,你也不必太高兴,当然也用不着猜忌,我是个纯粹的商人,并没有什么江湖势力来帮助你,我也不会介入到你们修罗教内部去。就连商业来往,我也不过是对我的属下做出指示,由着他去与你的属下们交易合作罢了。你也不要太失望,我的昌隆虽不是最有名的商号,却是这整个大名府最稳固的,而且,我的名下,也绝不仅只有昌隆一家生意。如果你有兴趣,也有足够的心胸,不妨让你的手下,好好看看我们昌隆做生意的手法。我会交待下去,我们的帐目,管理,各方面的技巧,都可以毫不藏私地让你们参考。你们的人,身上的江湖气太浓,虽然也做生意,却从来不懂真正从生意人的角度考虑问题。生意人和气生财,一府一地的繁荣,可以帮助我们达到双赢。生意人,不可竖敌太多,不可过于强项,更不可做意气之争。可以竟争,却应有个底限。而任何过于惨烈的竟争,最终只会造成同败的局面。生意做得大了,也需要适当的武力做为保护,但武功最重要的做用,是摆在一边的威慑,一旦真的把这武力用出来,对人对己都未必有好处……”   他这般淡淡道来,竟隐隐有教训的口气,难得狄九竟不动怒,居然认真倾听,神色之间,似有所动。   风劲节暗中点头,这人耐性虽然不足,到底还是识得大局,知道轻重的。   但傅汉卿却全没半点心思听这长篇大论,此时心神一松,只觉诸事顺心,人坐在椅子上,脑袋就开始例行地一点点向下沉了。   风劲节偶尔转眸,见傅汉卿似睡非睡的样子,不觉失笑,上前轻轻扳扳他的肩膀:“行了行了,你倦了就回去睡吧,能赏脸来陪我说这么回子话,我已经很感激了。我来的事已经办完了,也该走了。”   傅汉卿迷迷糊糊让他扳得抬起头来,眼睛还没有睁开,手却自自然然搭在他的手上,然后,轻轻问:“劲节,你告诉我,狄飞为什么要我做修罗教的教主?”   风劲节一震,愕然望向他。   傅汉卿已经睁开了眼,眼神里,仍是迷朦一片,复问:“他为什么留下这样的遗言?”   刚才,他是睡了吧,所以,神智才没有完全清醒,所以,才会不知不觉中,问出这样完全和现场气氛不相干的话?   刚才,他可是在那极短极短的梦中,看到了极遥远,极遥远岁月之前的人,所以,不知不觉唤出他的名字。   又或是,在他知道这遗言的那一刻起,这个问题,就一直在他心间萦绕,从没有消失过一时一刻。当他清醒之时他并不知觉,可是,在这将睡未睡,似梦非梦之际,面对他所信任的同学,面对了解这几百年来数世沧桑的风劲节,他不知不觉。迷迷茫茫地问了出来。   风劲节愣愣地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得。   狄九神色极之奇异,目露奇光地看着他。   “狄飞为什么要我做修罗教的教主?”   不是“狄飞为什么要一个名字里有汉的人做教主。”   那样肯定而平淡的语气。七百年前的狄飞,七百年前的血修罗,他真的是遗言让一个七百年后叫做傅汉卿的人来继承修罗教吗?   这其中,没有巧合,没有误会,真的是七百年不曾断绝的因缘传承吗?   傅汉卿,这个人,他到底是谁?   然而,提问的本人,却完全不知道这个问题在别人心中造成怎样的震撼。   他只是睡眼惺松,似醒非醒,他只是一时迷糊,于是,不小心问出了心深处一直在追问,却连自己也未必查觉的问题。   他只是即不关心打官司的后续,也不在乎大名府分坛未来的发展,更不曾深刻感受到这楼头,三人间怪异而略带紧张的气息。所以的对话,所有的争锋,刚刚还响在耳旁,却即时如水一般,在脑海逝去,不曾在心间留下半点痕记。迷朦之中,唯一记的的,不过是一直以来的一个问题。   他只是迷迷糊糊,问出了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问题,他只是朦朦胧胧,说出一句,在他清醒的时候,也许不会问,不会说,而现在,即使说出来,却也依旧未必真正期待答案的话。 第七章 一时失言   风劲节屈起手指,结结实实在傅汉卿头顶上敲了一记“做什么梦呢?”   这一击他暗运的内力敲得颇重,而且他深知傅汉卿的底细,又了解他的内功,能巧妙地不叫傅汉卿的内劲给震回来,且有办法让傅汉卿这么迟钝的人也感觉到疼。   傅汉卿吃痛,啊哟地叫了一声,这才恢复清醒,一手摸着脑袋,一边睁大无辜而迷糊的眼望着他:“打我干什么?”   “跟我说话,还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要你来陪着我很亏了你吗?”风劲节冷笑着挥挥手“去去去,谁稀罕你在跟前。”   傅汉卿嗯了一声,居然还真不跟他客气,笑笑便对狄九道:“有什么话你们接着谈吧,我先回去了。”   他居然真就这么摇摇手,自去补他的回笼觉了。   狄九真个是瞠目结舌,这位教主大人,到底是太没礼貌太不懂常识,还是完全跟这个人不见外呢。   傅汉卿可不知道旁人瞪着自己的背影,眼睛都快直了,他只是揉着头,有些迷迷糊糊地往回走。   头真是痛啊,劲节下手是不是也太重了?   刚才在干什么呢?自己好象问了什么问题,问的是什么呢?劲节有回答吗?好象没听到?对了,为什么要打人?   他略有迷茫地想了想,便又搁到一边去了。   在他看来,这世上,本来也就没什么事,非值得费脑筋想个不停的。只要能好吃好睡好好偷懒,脑子还是任它荒芜迟钝,只要会发呆就很幸福了。   风劲节只是淡淡含笑看着他的背影。   七百年前,狄飞为什么留下那样的遗言。   说来,想必只是多年执念而引发的一时任性,想必当年说这话的狄飞也并没有想到,竟有人认真的把这戏言执行到底。想必那已随着无数岁月而永远逝去的狄飞,也并不真的认为,那句戏言,会在七百年后,真正实现在另一个阿汉的身上。   即然本来只是戏言,即然一切都只是阴差阳错的纠葛,又何必再去追究。   死去的人,已然死去,活着的人还要永远地活下去。   身历六世,见多世情,却尤不懂人心的傅汉卿,真的需要知道七百年不曾断绝的那一缕执念吗?   那个哪怕天翻地覆,也只求一梦酣然的家伙,那个因为过于笨拙,而始终不了解人间情爱的家伙,真的需要去懂得那些复杂的,奇妙的,充满了负面情绪的感情吗?   风劲节略略有些苦涩地笑笑,觉得自己有些象是操心的爹妈,盼着孩子长大,又偏偏舍不去那份纯真,想着孩子迟早要识人间情滋味,又总是患得患失惟恐他伤心。   阿汉和他们所有人都不同,太过于纯净了,遥遥七百年前,已经永远错失了的过往,真的需要对他诉说吗?   风劲节小小了鄙视了一番自己因犹豫不决而采取的逃避手段。阿汉不是笨,只是他太懒,凡事不愿想,你告诉他什么就是什么,有的时候还真是好骗的让人容易有那么点良心不安。   “风公子。”狄九淡淡的唤声传来。   风劲节一笑回身,他知道,这位只差一步就能成为修罗之主的天王,只怕对自己还有很多期待,很多疑虑,不过可惜的是,即然已经见过阿汉,他这个小小的商人,就实在没什么必要和这种黑社会头目纠缠太多了。   他洒然施了一礼:“在下此行目的已达,尚有许多要事,就不多打扰狄公子了。”   狄九岂肯让他如此轻易辞去:“你我两家的合作事宜,尚有许多细节可以商谈,而有关经商之道,我也有很多需要请教公子之处。”   风劲节笑道:“昌隆不过是我手中,无数商号中的一家罢了,若只为这一家商号的合作伙伴,我都要如此倾力而为,那这辈子不别想清闲了。有关合作事宜,我会交待下去,我的人自会同贵属联系,狄公子有什么疑问,都不必客气,我保证我的手下有问必答,狄公子需要什么,只要是合理合法的,我们一概都会提供。”   他说话之间,身形飘然向后掠去,已至楼梯口,却有微微一凝,顿住身形,复又目注狄九,轻轻道:“狄天王,我知道你对阿汉有很多疑虑,对我也一样。我与他,都不在乎你们的怀疑和探查,不过,即已有此一面之缘,我就给你一句忠告吧,不要把很多事想得太复杂。对付阿汉,用最简单的想法,最简单的方式,才是最正确的。思虑太多,不但伤人,更加伤己。”   一言已尽,风劲节再不停留,飘然下楼。   刚才回避的一干人已在楼下等了良久,见风劲节下来,都有询问之意。   风劲节却只是含笑对四周抱一抱拳,便信步出得楼来,上了自家的马车,却也没有立时下令回去,只是抬了抬头,却见二楼窗前,狄九探身而出。头顶骄阳耀目,他的眼中,却如冰雪寒潭,不见温度。   风劲节心中略略一叹,几乎有些同情这位可怜的天王了。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修为,已是极出色极难得的了。能在修罗教得到天王之位,可见以往二十多年的岁月,是吃过不少苦,受过不少累的。而得到的成就的确也不同凡响,算得上是人中俊杰,不管走到哪里,都应该出类拔瘁。平白让傅汉卿抢走了教主之位已经够惨了,只怕他引以为傲的手头功夫,一身艺业,也叫傅汉卿给打击得一塌糊涂。   这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就又碰上了自己,给了他狠狠一击。   这会儿,修罗教的新任天王,怕还暗中捂着一颗碎成满地玻璃片的自尊心在那痛苦来着。   这一路上巡视,万一跑到楚国燕国,再碰上小容,轻尘,若干人等,一个个地教训过来,一个个地把他比下去,这未来的苦头啊,还有得让他受的。   风劲节有点儿猫哭耗子假慈悲地念想了一番,正要放下车帘,适时有个得月楼的伙计一遛烟地飞跑而来,人还没到门前,已大叫出来:“知府大人把案子交给了推官卢大人,卢大人一刻也没耽误,当时就把所有上告的百姓带到刑厅衙门去了,又派了人马把一干涉案人等,全传去等着问话,段爷,派来传你的人,怕已是在路上了。”   风劲节眉锋微动,身旁传来那昌隆主事的问话:“公子可要去听审?”   “这么大的案子,几百上千人挤一块,汗气臭气血腥气,哭声叫声争吵声,我跑去受那个罪做什么。我跟清风居的花魁还有约呢。”风劲节懒懒洋洋答一声,放下帘子,往后躺躺服服一躺,漫不经心地想着,那个家伙,这办起案来,雷厉风行的劲头,还真是一点没改过啊。   风劲节的马车转眼远去,不多时,官府派来传话的差人也已经到了。在得到狄九的同意之后,段天成做为在本地所有生意的大东家,自去刑厅应讯。   在整个大名府大部份人都被这件轰轰烈烈的大案子吸引全部注意力时,身为一方幕后大黑手之一的狄九本人却并不如何关心。   这个时候,他已跑到傅汉卿房间里逼供去了。   进了房,傅汉卿正万年不变得柔床软枕会周公。那枕头极之特别,非金非银非棉非绸,却是活色生香的美人枕。   万花楼第一美人的大腿让他当枕头睡得正香呢,而被送来服侍教主的花魁,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地,僵坐在床上。   旁人见了,真不知该羡他艳福不浅,还是该笑他不解风情。   狄九冷冷挥挥手,那美人如获大赦,小心地把傅汉卿推开,活动着僵直的双腿,从床边一直退到门外去。   房门轻轻闭上,门内再无半个闲人。   狄九看看猪一般睡得香的傅汉卿,皱了眉在床边坐下,正想伸手把他推醒,却没料,失了香枕的傅汉卿睡得不舒服,在床上一翻身,很自然地把狄九的大腿当成了他刚才的温暖整头,调整好最舒适的姿式继续睡。而且为了防止再次失去整头,双手一齐往上伸,用力抱着枕头。   狄九这一回,不止是额头青筋跳,连手指都开始发抖了。再瞧瞧傅汉卿一边睡一边傻笑的样子,想想,这家伙喜欢把整个枕头都用口水洗一遍的可恶水相,狄九反射性地就要一掌拍下去。   手掌拍到半空,心中忽得一动,想起一事,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再三思忖之下,终于神色毅然,如做出重大牺牲一般,放下手掌,却也俯下身,凑到傅汉卿耳边,用一种极温柔的声音问:“阿汉,风劲节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多少也知道,傅汉卿迷迷糊糊的时候,什么话都会脱口而出的毛病,也从刚才风劲节和他的对话中,猜出“阿汉”二字,乃是亲近之人对他的称呼,为了套话,他也就只得舍命当枕头,忍耐着恶心,痛苦,难堪,愤怒等种种负面情绪,做此尝试了。   这问话声音里夹杂了天魔摄魂音,声音轻柔却可传入人脑海最深处。对耳朵不起丝毫刺激,也不会令人心中生起半点防范,自自然然,将这当成灵魂深出,至亲至近至不可欺的问题。   而傅汉卿现在又处在最放松的睡梦中,被他这天魔音一问,果然迷迷糊糊地答:“朋友,同学。”   “同学?一同学习的人吗?可他说,他是你的师父,你的武功是他教的。”狄九的声音愈发亲切起来。   “我的功夫确实是他教的啊。”傅汉卿语气极是模糊,要不是狄九竖起耳朵,集中精神,还真不能分辩。   “那你们在一起,学的是什么?”   “我们在一起不学什么,就让我们自己面对各自的人生,谁活得成功,谁就算学成了。”傅汉卿翻了个身,脸上露出不耐之色“我不喜欢。”连眉头都皱到一起了。   “你们的师父是什么人。”   没有回答,睡梦中神色烦恼的傅汉卿伸手在空中乱挥,似是想赶走那吵人安眠的嗡嗡声。   狄九边巧妙地闪射,一边用更加温柔的声音念叨:“阿汉,回答,快回答,答完了就可以好好睡觉了。”   傅汉卿双手在床上乱抓,抓到被子往脸上死命一蒙。   狄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一手把被子扯开。   一开始,他只是为了套话,但不知不觉,被傅汉卿这种迷糊举动,搞得脸上原本的谨慎沉重,全变成了轻松戏谑。   不知道的人看了,只怕还以为这是一位稳重的长兄,在唠叨爱赖床的小弟弟。   好在他还没完全忘了正事,扯开了被子接着问:“风劲节是什么人?”   傅汉卿人还是沉在半梦半醒中,不肯面对现实,隐约又觉得,不答话这吵人的声音不会停止,只得道:“他说是商人,应该就是最成功的商人了。”   “最成功的商人,必然富可敌国,名声远大,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他。”   傅汉卿被吵得无比烦燥,在床上翻来翻去:“我不知道。”   狄九一皱眉:“那么,他是不是大名府本地人,他的基业是不是在大名府。”   傅汉卿郁闷得用手堵耳朵,这嗡嗡吵得人不能睡觉的声音为什么就是不停:“我不知道。”   狄九知他的性子极纯,即是在睡梦中都说不知,那就是真的不知,断然套不出更多的话了。   虽然对于风劲节和傅汉卿的关系,极之怀疑,却又对傅汉卿对朋友同学很多事都不知道极之不解。   他沉思了一会儿才问:“你们即是同学,那么你们一起学习的地方在哪里?”   “小楼。”傅汉卿半睡半醒之间,只盼着一切赶快结束,信口就答。   “小楼”二字一出,狄九脸色大变,再也顾不得自己在当人肉枕头的事实,一挺身站了起来。   同一时间,他脚下的地板生生被他跺穿,他刚才坐的大床,整个塌了下来。可见他适才心绪激荡之下,全身的真气都已失控。   亦是同时,做为护卫,一直隐在暗处房梁上的狄一也被小楼二字,震得生生从房梁上跌了下来,虽然身体本能得调整重心,平安落地,可是脸上却还是满布震惊之色。   二人相顾骇然,一时间谁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第八章 问答游戏   傅汉卿睡得本来很舒服,虽然耳朵边总有蚊子嗡嗡叫不停地让人有点烦,不过高床软枕,也不是不能忍耐的。   忽然之间,自己脑袋下头的枕头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量,把他整个人震得往上飞起足有两尺,差点撞上房梁,接着忽忽悠悠往下掉。本来下头是一张特大好的床,有厚厚的棉被给他缓冲一下,也不会撞伤,奈何整张床忽然间就塌了开去。   他就这么直接跌到到了一堆床榻的碎片中,在破木板,碎木屑之间,擦得头破血流,就算是他再怎么爱睡,这个时候也醒过来了。   不过,脑子还是一片迷糊,完全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扎手扎脚地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站起来,人还没站稳,已被人一把牢牢抓住,大声喝问:“你是小楼中人?小楼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们有什么图谋,你们小楼里有多少人在外面?”   那声音又惊又怒又响得吓人,把傅汉卿耳朵震得嗡嗡直响,同一时间,整个人被用力摇晃,那双手就扣在脖子上越收越紧,要不是他内息深厚,怕是早就被掐得气绝身亡了。   连狄九这样深沉的人,此刻也完全失控了,小楼,那神奇的小楼,那千年来,永远传奇的小楼。   无论多么强大的人,也无法侵入,无论多么强大的势力也无法撼动,哪怕贵为帝王,哪怕动用天下之力,也无法对小楼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小楼,是天下所有人的禁地,任你是盖世强者,任你是绝世英主,在小楼二字之前,也只得抱憾却步。   千年来,多少帝王饮恨于小楼之外,多少英雄消逝于小楼之内,就连魔教在若干年前,也同样有顶尖的高手,在追杀白道人物时,踏入小楼外的那丛丛密林,从此再不归来。   自那次元气大伤后,魔教也曾下铁令,永远不可靠近小楼,不要去试图探索小楼,然而,此时此刻,听到小楼二字,怎不叫人惊心动魄。   千年以来,不是没有人试图冒充小楼中人,招摇撞骗的,然而傅汉卿半梦半醒中说出小楼二字,狄九和狄一,却绝无半点怀疑的念头。   纵然多疑多虑如他们这样的人,听到小楼二字时,大惊之下,竟也觉得心间豁然明朗,一时间,倒似无数怀疑都有了答案。   只有象小楼这种神奇的地方,才会有如此神奇的武功,如此诡异的人物,也只有那仿佛无所不能的小楼,才能解释,为什么年纪青青,傅汉卿有此惊世之技,风劲节有此绝世之能。   狄九完完全全失态了,而狄一还勉强保有一丝清明。倒不是他的定力比狄九更高,而是他身为护卫,所需要思虑的事,远远比狄九少。此刻看傅汉卿被狄九掐得上气不接下气。猛然想起自己护卫的身份,不免一阵惭愧。   说是当护卫,其实一路上过来,纯粹就是做个摆设。想来以傅汉卿的本事,也用不着他来保护的。更何况,平时狄九故意整治傅汉卿,刚才有意套话,他自己也并没有出面阻拦。说起来,这种在旁袖手静观,冷眼偷看。得到狄九所得的一切机密,却不用象狄九这样做事,这到底算是取巧,还是卑鄙呢。   犹其是刚才,大惊之下,居然从房梁上掉下来,这种错误,简直连下九流的小贼都不会犯,他甚至只顾怔怔发呆,眼看着傅汉卿被床的碎片弄得头破血流而没能及时出手,这个护卫当得,连他自己想想都觉得可以一头撞死了。   这一念即动,再不好袖手不顾,忙伸手一格,低斥道:“冷静些,你是天王,这象什么样子?”   狄九也并不是莽撞之人,刚才是太过震惊之下失态,被狄一这么一骂,即刻醒觉,脸上微红,暗叫一声惭愧,松手退开一步。   傅汉卿好不容易站稳了,双手按着喉咙,大口喘气。好半天才抬起头,不过,不管怎么样,此时此刻,他是完完全全清醒过来了。他也记起来了,自己刚才,居然说出了“小楼。”   他怔怔望望狄一和狄九,眉头紧紧皱起来,脸上露出茫然不解之色,抬头看看屋顶,低头看看脚下,再把两个人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   怪哉怪哉,真怪哉,我不是闯大祸了吗,我不是说出小楼了吗?怎么主控电脑居然没有实施摧毁,这两个人看起来好象连头发也没少一根。   二人被他看得身上发冷,莫名地心头有些寒意冒起来,一起冲他瞪眼。狄九还能装出凶神恶煞状,喝道:“看什么,你还没答我的话?”   傅汉卿还在对着他们两眼发直做发呆状,完全没注意狄九在说什么,直到脑海深处响起那熟悉的笑声;“得了得了,别发愣了,即然他们没有在第一时间被杀死,那应该就是没事了。”   傅汉卿终于找到解疑释惑的救星了,赶紧抓住:“张敏欣,这到底是怎么事,不是说,透露了小楼的事,中央电脑会灭口吗?”   “中央电脑只会死守一个最简单的底限,只有涉及到这个底限内容的,才会被摧毁,而世事有无数中可能,不是中央电脑数据库的禁忌内容完全可以包含进去的。那对于一些较复杂,较微妙,似乎是违规,便又不一定真正违规的擦边球事件,则由导师个人主观来判断是否要处理了,即然刚才教授没有在第一时间动手摧毁他们,应该就是教授认为这还不算是真正的违规,那以后他们俩应该也没有事了。”   傅汉卿终于松了口气:“这就好了,幸好我没有把他们害死。”   “先别高兴地太早了,你自己祸从口出,人家知道你从小楼出来,还不得对你严刑逼供,你看看那家伙的表情,好象只要你不回答,就立刻扑过来掐死你。”   对于严刑,或是被杀这种事,傅汉卿是从来不放在心上了,知道自己没有因为一时糊涂而把狄九和狄一置于死地,他就全身轻松,释然微笑:“我不会说的,我不能累他们被杀。”   小楼深处,张敏欣全身无力地趴在监视器上,简直想要仰天长叹,阿汉这种怪物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这到底是什么思维方式。这家伙真的会做出这种,为了保护加害者,而去受尽苦难的傻事。   不过……她咬牙切齿之余,却又有些奸狡地笑一笑:“阿汉啊,你到底要我怎么讲才会明白,事情的重点不在于你在别人的逼问下说不说,而在于怎么有技巧地说。你可以说出小楼二字,他们都没事,你当然也可以说出其他事,他们依然不会有事?”   傅汉卿两眼岂止是发直,简直雾蒙蒙一片了,天啊,这是多么高难度高深度的问题啊,他的脑子已经完全不能转动了。   “中央电脑只会死守住最终的底限,也就是我们世界的真相,我们的来意,小楼存在的意义,而其他的,则掌控在教授手中,即然单纯说小楼,教授不采取行动,其他的事,教授当然也会适度容忍的。提起小楼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不能涉及最后的真相。在天下人眼中,小楼是一个高深莫测,拥有无比神奇力量的地方。而人们之所以如此顾忌小楼,就是因为他们对小楼一无所知,无知本身才是一切恐惧的来源。世人已经在自己的脑海中,把所能想到的一切最可怕的事,最强大的力量,都自然地加诸到了小楼之内。如何利用人们对小楼的敬畏来保护自己,如何利用人们对小楼的恐惧来拒绝伤害,如何做出即不违反你不说谎的原则,又不泄露真相的回答,以应付眼前的局面,这就是你的问题了。”   张敏欣笑吟吟的解释,而傅汉卿两眼已经开始翻白,简直要叫救命了,回答几个问题,还要这么有技巧,这么费思忖,他情愿闭了眼,让人严刑拷打,这还省点心。   看着傅汉卿先是怔怔发呆,后是若有所思,再后来,脸上神色,一会儿着急,一会儿犹疑,一会儿痛苦,一会儿惊恐,狄九终究等不下去,复又在狄一极不赞同的眼神下,直接一伸手抓住傅汉卿,把他整个人拎到面前。眼睛对着眼睛,地喝道:“我在和你说话,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视而不见。”   傅汉卿终于回过神来,看狄九这气得七窍冒烟的样子,也只好苦笑,他再老实,也不能对狄九说:“我不是漠视你,只是正好有同学在跟我打招呼介绍情况”吧。   看狄九又急又怒,眼神都有些散乱了,他知道刚才那脱口答出的两个字对狄九的心神造成了极大的震动,若是真咬牙不再说一个字,这种极端的情绪会让狄九心智短时间昏乱,甚至可能引发他真气逆流,对他造成伤害。   即意识到这一点,他便不能不答话了,只是张敏欣对他说的若干要求,若干微妙分寸掌握,他却是真正听过就扔开不顾,根本不去考虑,也考虑不了的。   他只是定定望着狄九,语气出奇地平静:“对,我是小楼出来的人。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你不要急,先平静下来,定定神,整理一下思绪,有什么话都可以问我,能回答的,我一定答你。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撒谎骗你,所以你不用多费心神思虑。如果答不了的,我也一定会告诉你,你以后也就不用再费心思问那些问题了,因为我现在不能答的,以后在任何情况下,也一样不能答。”   狄九被他语气中的从容,神色中的平淡给慑住了,怔怔地把他放下来,定定地看他的目光,那样明净澄澈,不带半点杂质的眼神,忽然叫狄九有些不愿直视。   他松开手,再次后退了两步,定了定神,这才能再次望向傅汉卿。   小楼,千年传奇的小楼。那无比神密,无比强大的小楼。   小楼已将在他面前,敞开那神密的大门,然而,这一刻,他竟觉心头莫名地紧崩,原是满腹疑问,一时间,竟不能问出一句来。   显示屏前,张敏欣淡淡微笑,眼眸中一片释然安慰。   这一世,阿汉,终究会有不同的遭遇吧?   那个拥有强大念力,却不肯使用的家伙,那个身怀绝世武功,却不愿伤人的家伙,那个无论他们这些同学如何费尽心血,终是会被人性中的黑暗所伤害的家伙,这一次,终究会有不同的命运吧。   当他说出小楼两个字的时候,一切就注定了不同。   最神秘的小楼,最强大的小楼,最不可测的小楼,最不能冒犯的小楼。   即使他愚蠢,即使他白痴,即使他身怀天下第一的武功却不懂保护自己,但他是小楼中人的事实,就足以让天下最狠毒最疯狂最卑鄙最自私的人也不敢真正伤害他的吧。   他们知道他来自小楼,他们知道,风劲节这样的绝世强者是他的朋友,他们知道,在这红尘凡世之间他还会有其他出色的同学。   人性纵然黑暗,人心纵然冷酷,世事纵然诡异莫测,未来纵然难以预料,也没有人胆敢象以前数世那样肆意伤害他的吧?   那么,这一世,阿汉可以好好地渡过吗?   那么,这一世,那个笨蛋可以不再被伤害吗?   应该会的吧,所以教授有意睁只眼闭只眼,纵容这史上第一个说出自己来自小楼的白痴学生继续模拟而不受处罚。   应该会的吧,哪怕别人对他的好,只是因为畏惧小楼,哪怕别人对他的亲密,只是因为想要图谋小楼的力量,哪怕别人对他的关爱,只是因为想要拉拢小楼中人。   但是,至少,他可以不用受伤害的吧?   坐在主控台前,望着屏幕中的三个人,一个徐徐发问,一个认真回答,一个沉默地守护在旁边,悄悄地把一切牢牢记在心间。   张敏欣如此全心全意地期盼着,如此无声无息地在心头祈愿着。   这一世,那个傻瓜同学,可以安然渡过吧。 第九章 小楼真相   “小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狄九沉默了半天,千万种思绪,万千种疑问,却最终只能干巴巴问出这么一声。   傅汉卿微微皱眉,组织了半天思绪,这才道:“小楼其实不象你们想得那么可怕,小楼其实只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学习的地方,只是因为,这些人有很多极出色的本领,而且小楼又有很多外人完全无法想象的机巧器械,所以我们不愿意惊世骇俗,不愿意外面的人,干涉我们的生活,更不喜欢,当权者对我们生出觊觎利用之心,所以我们用我们特有的方式,保护我们的清净生活。”   狄九思索着整理傅汉卿所提供的信息:“你是说,小楼是一群拥有神奇机关术和强大力量的人在一起学习的地方。”   傅汉卿点头:“可以这么说。”   “那么,你们学什么?”   傅汉卿抓抓头:“我们的学习,和你们的学习并不相同,你们总是学本领,学知识,学技能,而我们学的也许是一种对世界的看法,对人生的体会,或许……”他苦苦想了半日,才找到勉强合适的形容“我们的学习,也许是追求一种顿悟,纯是心灵的一种感觉,而每个人顿悟的方式,顿悟的途径,以及能否顿悟,顿悟的程度,都是不同的,因此,我无法向你说明,我们学什么?”   狄九微微皱眉,这人回答的内容,怎么越来越玄,越来越诡异,越来越让人难以理解呢。   “那么,你们用什么方式来追寻这种顿悟?”   “入世。”傅汉卿直截了当地说“走到你们的世界中来,和普通人生活在一起,按我们各自事先的选择去生活。”   狄九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开始略略急促:“那么,千年以来,你们有多少人离开小楼,混入人群,又都做过些什么大事?”   傅汉卿眉头紧皱,想了半天,终于放弃地摇摇头。他每次回小楼,大多是蒙头大睡,平时很少去问别人的学习进度,哪里算得出每个同学一共历过多少世,更不清楚人家干过多少大事了:“我算不过来,至于别人做过的大事,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你也不要以为我们一定会成为大人物,有的人,来到世间,不过是为了感受普通人的生活,象我们之中,就有过,走方朗中,普通书生,还有过深山老庙的穷和尚,当然,也是有人出将入相的,只是,我不太清楚罢了。”   他这样说,狄九虽不太满意,却也只得接受。毕竟小楼的历史已有上千年,傅汉卿怎么可能算得清上千年中,不断出去的人到底有多少呢,至于那些人曾做出的足以让后世传颂的惊天壮举,怕是傅汉卿也未必肯细说的吧。   他想了想,又问:“那你们学习完了做什么?”   “回小楼啊。”   “回小楼又干什么?”狄九耐着性子问。   “回小楼……”傅汉卿扳着指头算“吃吃,喝喝,玩玩,睡睡……”   狄九怒视他,难道这家伙想说,小楼里每一个人都是和他一样的懒猪化身吗?   可惜傅汉卿有冤无处诉,基本上小楼同学们的生活确实是如此的,而即使是他们毕业后回到原来的世界,也一样是吃吃,喝喝,玩玩,睡睡,最多偶尔工作一下,调剂调剂生活。   狄九冷眼看他,语气都是冷森森的:“你们一千年来,都是如此?”   “是啊。”傅汉卿点头不迭。   这次不但是狄九的眼神要杀人,连狄一都略有些不以为然。   就算要撒谎,也该说得合情合理啊。   一个神神密密威力无穷的地方,一千多年来,不间断地派人到外面来,玩什么所谓的学习,等顿悟了之后,就又跑回去,吃吃喝喝玩玩睡睡。   这话说出来,傻子也不会信的。   就目前两个小楼人物,一个已经当了修罗教主,另一个没准也是什么敌国的大富豪,在商场上的势力十分强大,他们这样辛苦,就是为了回去吃喝睡玩?   狄九忍着火气,讥嘲道:“你们就为了吃吃喝喝睡睡而闹腾了上千年,还把无数接近小楼的人都杀了。”   傅汉卿急忙道:“第一,我们从来没有在小楼杀过人,第二,我们不是伤害接近我们的人。而是正当防卫。”他也有些不满地瞪着狄九“要是你在家好好的,忽人有人喊打喊杀跑到你家门口来,在打架的时候,肆无忌惮地破坏你的家,侵犯你的财产,你会不反击吗?要是你什么也没干,却有一堆人要跑到你家里来抢劫,你能不自保吗?要是你安安静静在家做自己的事,却有人想要跑来窥伺你的隐私,难道你什么也不做?”   就算是狄九也被他几句话堵得没法反驳,细思起千年来的小楼历史,还真是和傅汉卿说的差不多。最早就是某魔头被正道中人追杀闯进小楼,估计这种顶尖高手拼死搏头,是根本不会顾忌到毁坏东西,甚至牵连无辜的。   所谓蚁民?不过就是小人物的生命贱如蚁,历代以来,多少惊天动地的英雄决斗,正邪之战,人们总是传颂其精彩壮烈,却往往会轻易地忽略掉,在那些争斗中被无辜卷入,平白遭殃的小人物。   只不过当年,那些魔头和高手,踢到了小楼这块铁板罢了。   狄九叹口气,才接着问:“你们从来没有杀过人?那么传说中,千年来在小楼失踪的人又到哪里去了?”   傅汉卿笑道:“小楼第一次被外人发现,我不在场。”   狄九和狄一一起翻白眼,废话,一千多年前的事,你怎么可能在场。   “不过,我听别人说起过,当时是一群人追杀一个人,来到了小楼的外围。我们中的一个人出去劝他们不要打架,要打请走远些打,再往前就到我们家了。可是,那帮人全都不听,其中几个人还大吼着什么魔头同党,还有人不由分说,直接就对我们的人下杀手。我们的人当然不会干挨打不还手,于是就把所有动手的人全给打趴下了。”   他说的是很轻松的,但狄九和狄一听得却暗自凛然。当年追杀那魔头的,可是几乎全武林正道的精英人物了。   “只凭当时出面的一个人,就能把所有正道高手都打倒?”   “啊,他当时根本没出手,只是动用了一下我们的机关。”傅汉卿说得更是淡然。   狄九眼神微微一凛,迟疑一下才道:“你能详细给我们讲讲你们的机关吗?”   傅汉卿摇摇头:“我只能告诉你,我们的机关,强大玄妙地超出你们的想象,但详情,我是不可以告诉外人的。”   这倒也不算是让人意外的回答,任何门派都不会把威力最强大的顶级机密对外人细说的。   所以狄九倒也并不失望,只道:“后来,那个魔头好象重返人间,这才传出了小楼之名。”   “是啊,当时那些正道人士一下子就被打倒了,那个魔头也吓坏了,后来就一直赖着要做我们的弟子,要跟着我们学艺什么的。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们的人,也拿那个家伙没办法。只是规定了他不要进入小楼的外围,其他的事也就由他了。他居然也很识趣,一次也没有试图越界,他这么讲道理,我们的人,就更不好对他怎么样了。后来他离开了,大家还很高兴,以为从此清净了,没想到,他跑江湖上转了一圈之后,又重新回来。天天跪在外头,说是诚心诚意要加入,请求我们接受他,说他自亲眼见到小楼的强大力量之后,便大彻大悟,重回尘世,却觉人间的一切荣华富贵,不过烟云幻梦,所有的武林绝学,神功异法,在小楼异能之前,连学步儿童都不如。人间的一切,他再不追求,只想能进入小楼,哪怕为奴为仆,也心甘情愿。”   狄九挑挑眉,沉吟不语。他暂时忽略掉傅汉卿讲起千年旧事时,那种恍如就在眼前的语气,只是暗中思索,能让那个绝世魔头无比震惊,无限倾心,宁愿为奴为仆,也要加入小楼的力量到底有多少强大,在它展现大能的那一瞬,究竟是怎样的绚丽夺目,震彻人心。   “其实我们的人并不认为他真的是诚心诚意,只想进入小楼感受力量的。在武林传说故事中,有太多类似的传奇了,某某世外之地,有什么什么神功绝学,总会有一个外来的人,用无比诚恳的态度加入其中,若干年后,学成绝艺,就叛逃出去,到武林中呼风唤雨耍威风去了。当时我们之中有好几个人很喜欢看这一类的故事,所以一直没怎么相信过那个人。”傅汉卿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就算相信也没用,不论那人诚意有多深也没有意义,小楼的强大力量,绝不会传给外人,也绝不允许在小楼范围之外使用。即使是我们自己人也一样。”   狄九神色微动,打断他的话:“你们不被允许使用强大的力量?那你和风劲节这样出色的功夫……”   傅汉卿摇头道:“这武功是自然练成的,并不属于小楼的力量,小楼真正的力量,我们在外头行走时,是从来不被允许动用的。”   狄九和狄一交换了一个极震怖的眼色,如此神功,在他们看来,都不算力量,那么小楼真正的力量,到底有多强?   狄九再问:“真的绝对不能动用吗?万一你们身处绝境呢?”   傅汉卿又想了一会儿:“应该还是不能用的吧,反正我不记得有谁用过。”当然,他因为对同学缺乏张敏欣那种八卦关心,对其他人的历世经历不清楚,不能确定是否有人用过,答话时就有些迟疑了。   狄九深深吸了口气,平定了一下心神,这才问:“那魔头后来呢?”   “后来,过了两三年,他发现我们的人真的不为所动,不管他怎么在外头跪求,也没有人答理他之后,就开始越界,侵入我们曾事先提醒他,属于私人地方。不得进入的小楼外围了。按照我们的逻辑,被人侵犯到私人领地,我们是有权对他进行处罚的,所以……”傅汉卿语气极平淡地说“我们的人把他和一开始那些正道高手一样,关到一个很荒僻的地方去了。”   确切地说,当年他们使用传送装置,把这帮人全给传到几十万里之外,一个荒无人烟,且绝对没有出路的悬崖底下去了。至于这帮人,在那种困境之中,是继续自相残杀,还是互帮互助,努力在没有人的地方活到老死,他们就没啥人关心了。   “之后所有进入小楼范围内的人,你们都是如此处理的吗?那其中还有蛮族的十万大军?你们有那么大的牢房关人吗?”   “不是牢房,只是很远,和原来世界音讯断绝的地方。”傅汉卿答道。   事实上,当时他们在十万大军的行军前路,打开了一扇传送门,这支军队毫无查觉地都走进了门里,然后,空间发生扭曲,他们被转移到这个时代的遥远海外,没有被世人发现的一处大陆去了。   这位蛮王在那里让他的军队征服当地土著,与土著女子通婚生子,建立了新的王国。而这个王国竟能传承千年直到今日,百姓们为这从天而降的太阳王修建巨大的神庙和祭坛,纪念这位神灵派来的使者。这种阴差阳错的结局,也颇令小楼诸人觉得好笑。   狄九不是不想相信傅汉卿,实在是觉得不能置信:“你们用什么方法,可以把十万个活生生,要吃要喝要拉要撒的人,运到你所谓遥远且断绝音讯的地方?”   傅汉卿摇头:“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   狄九知道他的性子,他即然说了不能答,那就是真真正正地不能答,这其中,断无半点商量的余地。   他只得忍气吞声道:“也就是说,在那以后,所有因小楼而失踪的人,不管是在小楼门口打架,还是想要侵犯抢掠你们,或是想要探查你们的隐密,都被你们用这种方法关到很远,且绝对无法回来的地方了?”   傅汉卿点头。   “那么,相传有皇帝想放水冲毁小楼,结果水流改道,有国王想要放火烧掉密林,结果天降大雨,你们到底是用什么办法,控制这种事的?”狄九迟疑道“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   他是个意志坚定,不容易受撼动的人,绝不相信怪力乱神,总觉得,过于神奇的事,其中就一定有鬼。这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又或是,那些神奇传说其中的巧合,有人力穿凿附会之处,这些都是有疑点的。   而傅汉卿的回答,则是简单直接地摇头:“这个问题,我也不能回答你。”难道他说,我们用高科技发射激光炸毁河道,并且人工降雨吗。   狄九头疼得伸手揉了揉眉心,终于放弃继续追究陈年旧事,把目光放在更加实际的现在:“那你来到这红尘之间,也是为求顿悟?现在你悟了吗?当我们的教主,对你的顿悟有好处吗?”   傅汉卿长长叹息,神色略带怅然:“我想我要通过,可能还要很久吧。至于当你们的教主,真的纯粹是碰巧,和这事没什么关系的。”   狄九给了个我信你才有鬼的冷笑表情:“那个风劲节呢,他当商人也是为了顿悟?”   “我不太清楚……”傅汉卿隐约记得风劲节的论题似乎是什么忠臣,这和商人有关系吗,他不能确定“我们同学之间,入世之时基本上没什么联系,小楼的规矩也是要我们尽量不要见面,每个人孤独地面对自己的问题的,所以他的事,我知道的不多。”   “那他这次来见你岂不是和你们规矩不符?”   “是巧合,他来见我,对他在本地的商号有好处,可以纯把这当成一次公事的会面,这次之后,他基本上不会再来找我了。”   “那么……”狄九露出思索之色“如果你有难呢?”   傅汉卿也并不隐瞒,坦然道:“如果我在他面前遇难,哪怕是陌生人,他也会出手相助,不可能因为我是熟人他反而不救。但如果是在遥远的地方,只要和他的正事没什么相干,正常情况下,他应该是不会管的。”   狄九眼中异色闪动:“那不正常的情况呢?”   “不正常的情况就较复杂,牵涉到小楼的很多更深的规则。”傅汉卿再次摇头“所以,我还是不能回答你。”   “那么,现在天下各国,一共有多少你们小楼的人?”   傅汉卿屈指算了一下:“我也不能太确定,估计可能有六七个吧。”   “都是些什么人?”狄九问得飞快。   傅汉卿毫不理会他眼中的失望,继续摇头:“第一,我也不是很清楚,第二,就算我清楚,也不能把他们的事告诉你。”   狄九勉力按捺着情绪,继续问下去。   然而,问题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已不可避免得要深入,而所有深入的问题,傅汉卿的回答,基本上都是一样的。   “我不能说。”   “我不能回答你。”   “我不能告诉你……”   ……   在如此反反复复十余次之后,狄九终于忍不住发起火来了:“不能说不能说,即然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又有这么多不能说。”   傅汉卿平静地答:“因为我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本来暴怒的狄九,忽得一震,目光定定望着傅汉卿,竟是再也不动了。这一句话,他竟是立刻就听懂了。   然而,他的脸色,却渐渐铁青,死死盯了傅汉卿半日,他不言,不动,也不肯移开目光。   傅汉卿被他盯得身上生寒,有点小心地往后直退:“这个,那个,我说……你的问题问完了吗?我不回答的,全都是真的不能回答的,你以后就别再问了,好吗?对了,如果你问完了,我可不可以换个房间接着睡。这个,你知道,我已经很累了……那个,你……”   在他东一句西一句的散乱话语中,狄九的脸色始终是惨淡的,忽得转了身,如旋风一般,直冲了出去。   因为出门时身上带着一股内气,两扇房门都被他行动间的风声给带得塌了下来。   傅汉卿怔怔地伸手抓头,这个,我这不是有问必答吗,实在不能答的,也是没办法啊。这么合作的态度,他为什么还这样生气?   狄九一直冲了出去,自游廊的栏杆处,掠出得月楼,飘身上了屋顶,一个人站在得月楼最高处,仰望苍宇,脸色却始终是冷肃的。   那个人说“因为我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是啊,将心比心,换了旁人知道修罗教的机密,他们也一定会杀人灭口,何况是小楼这种奇诡之地。   即然如此,他又为什么愿意回答那么多的问题。   狄九闭目,静静沉敛气息,运功内视。他知道自己初闻小楼二字时,有多么震惊,那一刻几乎是有些疯狂的。如果不是傅汉卿徐徐回答,助他平凝心志,他必会因为一时心魔入侵而受到伤害。   那人,有一双澄澈如婴儿的眼。   多么奇怪,会关心无关紧要的人,会为了别的人着想,为了别人去努力,为了别人而把自己置于左右为难的境地。   一个只追求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对自己的事从来漠不关心的笨蛋,会为了不肯让人去杀一些他不认识的陌生人而苦苦思索,努力争取,会为了帮助一个处处找他麻烦的家伙,而不惜泄露最大的机密。   那人,在任何时候,都有着最坦荡的神情,最明朗的语气。   他说的话是那么不合情理,可是理智明明一个字也不信,心里却分分明明信得十成十了,是为了什么,只要是从那人口里说出来的话,他便无法去真正怀疑一分一毫,只觉,他说的,便一定是真的。   那个人说“因为我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所以他苦苦思索着,如何尽可能满足别人的最大好奇,步步逼问,又如何掌握分寸地不涉及会危害他人的所谓机密。   所以,他会皱眉,所以他会为难,所以他会叹息,但他没有迟疑,没有欺瞒,没有推托,能答则答,不能答,也绝不砌词以辩,而坦然答以不能二字。   那个人说“因为我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可是,如果我自己都不在乎我自己的性命,你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人,为什么要在乎?   这个世界,这茫茫人世,为什么会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跑来在乎我的性命,跑来为了我的性命如此为难。   那一天,旭日当空,那一日,天高云淡。   修罗教的新任天王,独立高楼风满袖,仰面向苍天,双手在袖中握拳,眼神中几乎有些惨淡的痛恨,发出低低的惨笑。   原来,象我这样冷酷残忍无情阴毒的怪物,竟也有人会在意我的性命。   那个人,眼神出奇纯净,神情出奇坦荡,语气出奇平静,他说:“因为我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第十章 如此断案   “你在这站得已经够久了,估计得月楼有疯子想跳楼自杀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城了。”狄一的声音冷冷淡淡传来。   得月楼是城中繁华地段的大酒楼,狄九这么往楼顶上一站,下头的来往行人,哪能不驻足仰头观看。   就这么一阵子,下面竟已聚了满街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亏得狄九自己心志冷凝,全然不为所动,只可怜得月楼上上下下一干人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半句也不敢多问。   “你不守着你的主子,到这里来做什么?”狄一头也不回地问。   “我这个护卫本来就是个摆设,可有可无。现在我不是影卫,不受以前的铁律限制,也未必非得跟在他身边。”狄一也大大方方登到楼头,视楼下所有人的视线于无物,自自然然坐在楼顶上,舒坦地伸足展臂,轻叹道:“以前做梦都没有想过可以过这种轻松的日子。”   狄九略带异色地看他一眼,终于问:“为什么要当他的护卫?”   “为什么?”狄一微微一笑“象我们这样的人,会感恩戴德,没有人会相信,是吗?”   狄九静静望着他,狄一目光中那绝不属于他们这种人的轻松,让他不能理解。   “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呢?象你,因为失去了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对一切怀有忌恨,日日夜夜为重重思虑所困,时时刻刻为求不得所苦,象一些人,留在总坛,或其他诸王身边,身陷斗争之内,永远不得脱身,还是象另外那个人,一个人远远离开,自以为重新开始生活,却很可能永远不能摆脱本教的追索甚至暗算。”狄一淡淡地道:“留在他身边,是保护我自己得到安宁的最好方式。所有的阴谋,所有的觊觎,所有人的眼睛,只会注视着他。和他相比,无论我以前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力量,都无关紧要。”   狄九沉默了一会,才问:“那么,如果他有难,你会救吗?”   狄一苦笑:“象他那样强大的人,如果连他自己也救不了自己,我又能做什么?”   狄九并不放松地盯着他:“成与不成暂且不论,做与不做,你如何选择?”   狄一沉默,长长久久,不做回答。   狄九冷冷望着他,第三次问出同样的问题:“他若有难,你到底救不救?”   狄一良久才语气低沉地答:“我答救,或答不救,有区别吗?人的诺言是天下最不可靠的东西。”   狄九也沉默了下来。不错,狄一答不救,他也许疑此人故作冷漠,狄一答相救,他或许又要疑他假做忠心了。他们同样血里火里苦难中走过来,同样把心肠磨成了冰霜铁石,谁又会相信谁呢。   “你信吗?”   狄一轻轻地说“他说的那番话,你信吗?”   狄九依旧不答。   狄一却轻轻笑起来:“按理说,你和我都该一个字都不信的吧。但是……”他有些不知是叹息还是苦涩地说“可是,我们却偏偏都信了,信了这最荒堂,最可笑的所有说词。”   狄九也不由叹息了一声,那个人愚蠢,笨拙,懒散,但却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力量,让人无法去怀疑他的每一个字。   “我们不相信,世上会有他这种人,我们不相信,他做的一切都无所图谋,我们时时刻刻都提醒自己防备他,但是没有用,和他在一起,最最多疑猜忌的人,也会很自然地忘掉一切防备,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狄一轻轻道“包括你在内的诸王都一样,你们在他面前发怒,在他面前暴跳如雷,在他面前,所有的修养伪装全部消失,你们容忍他成为教主,你们接受他的懒散而不合理的行为,不只是因为你们畏惧他的力量,也因为,你们总是不经意地相信了他,不经意地忘记防备他。”   狄九目光冰锐如刀,几乎是带点杀气地望向狄一。   狄一淡淡道:“奇怪为什么我能看得这么透?因为我没有什么怕他图谋,没有什么需要防范,修罗教不是我的,天王不是我,本来的教主之位也不是我的,我什么都没有,不必患得患失,所以比你少了许多烦恼。”   狄九唇边微微勾了勾,带起一抹似有若无的淡淡冷笑,少了许多烦恼,却也不见得快乐。象他们这样的人,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早已忘记了什么是快乐,怎样去快乐。即使摆脱了黑暗中的宿命,却依旧迷茫地不知怎样活下去才最好。   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依旧无法得回真正的快乐和自由,纵然不再身为奴役,依旧无数次夜半惊醒,浑身汗下。   只有他们才了解彼此的痛苦,彼此的寂寞,只有他们,才会这样,即彼此防范,彼此刺探,却又只得彼此,可以真正地说说话。   他轻轻叹了口气,忽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他呢?”   “还能怎么样,当然是另找一个房间,接着睡去了。”狄一声音里甚至有些轻松的笑意了“我让凌霄叫分坛的人进来收拾房间,打扫残余,这帮小子,看着这床也塌了,楼板也裂了,还以为你们这对真假教主为了争权打起来了。”   狄九低低哼一声,虽没有答话,意态也略略轻松起来。   目光悠然望向楼下那么多聚在一起,抬头仰视他,不断指点议论的家伙。   老百姓原是以为一个疯子要跳楼的,等了半日,却等不到动静,不免就有人着急起来,有人大声起哄:“这人是谁啊,在楼顶上发什么疯呢?”   “要跳就跳,不跳就下去,别这么不干脆。”   “是啊,害我看得脖子都疼了。”   狄九挑眉冷笑,对一个可能跳楼的猜测,如此热衷如此欢喜地等待着看热闹,人心的冷漠残酷,有的时候,可能比他们当年铁血密训时感受到的更甚。   他目光漠然向下扫过,忽见远方街角,一骑飞马驰来,正是段天成。可惜他被挤了半条街等着看跳楼的人挡住去路,无法驰马,又不便在人群中展露武功,正自着急呢。   狄九淡淡道:“他即然来了,想是案子审完了。”   “这案子上下牵涉上千人呢,光在公堂上告状的就有几百人,能这么快审完,这位卢大人倒似是有点本事的。”   狄九一语不发,飘然自楼头飞掠而下,他现在主理事务,自是要第一时间询问段天成案子结果的。   狄一却不慌不忙,慢慢地站起,目光随意的扫过因狄九飞掠而发出无数声惊呼的百姓,从屋顶上一步一步往下走,动作轻松自然,如同下楼梯一般简单。甚至还有些轻松地想:“能把天王激得这么任性而为,丝毫不顾忌大厅广众之下惊世骇俗,教主的本事,确实是值得佩服的。”   这一天,大名府有很多大人物都过得十分辛苦,告官的,被告的,躲事的,幕后操纵的,若干人等,俱不安宁,就连那个整天只会吃吃睡睡的傅汉卿,也屡次被打扰,不得不起床辛苦应对一次次的意外。   然而,整个大名府最辛苦的人,无疑是推官卢东篱了。   这桩动静极大,牵连极广的告状事件,吓得大名府上上下下的官员,无不回避,这个闭门谢客,那个称病不办公,唯恐让知府大人抓去做苦差。   反而是他自己主动登门递帖子把案子要过来。知府大人几乎是以一种感激涕零得忙不迭地授他以全权。   他直接调动了大名府各个衙门所有的差役,又到驻军那里借了一哨人马,这才勉强能控制住局面,镇压住任何可能引发的混乱,把大小几百号子告状的人,全带到刑厅去开堂审案子。   原告们都受了嘱咐,人人哭天喊地地呼冤叫苦,一心一意要把几家商号给讹死。   但卢东篱却紧急传了命令,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全大名府的能找来大夫都拘到大堂上来给上百号人同时验伤。   在短短的三柱香时间内,伤就全部验完。那些本来有重伤的自是不必问,可是一干轻伤小伤,甚至只不过擦破点皮的家伙们就被立刻揪了出来。   在卢东篱摆足官威,喝斥恐吓要治欺瞒官员,戏侮国法之罪后,原本呼天嚎地的混乱局面立时为之一肃,公堂内外,再无半点杂声。   就在所有人以为原告方要倒大霉之时,卢东篱却又没再追究此事,反倒开始把被告商号的一干主事,一一传来问话。   这两边火拼之事,全城皆知,原也是无法抵赖的事实,各商号虽一再砌词狡辩,终是无法完全抵赖掉。   然而卢东篱也并不只判之眼前之案,竟又连传了许多证人,再把段天成以及手下许多掌柜管事,纷纷传上堂来,严词讯问,很快又追究出他们以前做生意行事蛮横,不讲商规,拉抢客人,甚至也曾打伤其他商人伙计的旧事。   一干内情,皆被他当庭审清,如此看来,几大商号虽然极为过份,但原告一方也不是完全没错,而且假装伤员,制造声势,欺骗众人的同情心,实在不妥,这样一来,看审的无数百姓,心中的不平之气,便也慢慢地消了,倒是要佩服大老爷清明果决,不曾上了这样的恶当。   其后,卢东篱重重斥责了原告一干人等,也不轻不重地做处了若干其实并不太关痛痒的处罚。然后则更加严厉地处罚了几大商号,罚下了巨额的银子若干,虽说远远没达到狄九一原本期待的讹诈数目,但赔偿货物,治疗伤者,都是足足有余的。之后再把几个所谓的主使管事打几板子,关两天,以示惩戒。再又派人,把城里几处拿了商号的银子,派出人手,四下出击,砸店打人的武馆给封掉了,带头打人的所谓馆主啊,高手啊,江湖英雄啊,全请到官府里来吃牢饭。   最后再又恶狠狠训斥两方人马,告诫他们做生意应以诚信为本,不可以武力争执,念两方被犯,只做薄惩。若再有此事,必将重罚。   这么冠冕堂皇一番话讲完,整个案子也就算审完了。   百姓们齐称英明,甚是佩服。而原告一开始就被他抓到了短处,不敢多闹事,能得到这种结果,里子面子,也算拿了回来,不得不满意,就算是被告,看到能尽快处理完这件意料之外的案子,没有被讹得太厉害,也暗中感激卢东篱的维护。   唯一不满意的,其实只有卢东篱自己。   这件案子,看似办得四平八稳,其实充份表现了官府律法的软弱。   这样肆无忌惮地大规模械斗,怎好如此轻轻就放过,真认真追究始末,真按律条来办,怕不得有一堆人长年累月蹲大牢。   可惜那四大商号,在大名府皆历数代,与官家干系牵扯甚多,真要大大惩处,怕是很多当官的脸面上不好看,且来说情的,来掣肘的,必是数不胜数。   更何况,就算自己铁面无私,硬把人重办了,四家商号,主事的,掌柜的,精英骨干,全部被抓,商号的银子被官府收缴罚没,结果就一定会导致四家大商号一起倒掉,整个大名府也会因此而萧条许多,这又关系到许多百姓的生计,以及一众官员们的吏考政绩了。   再加上,难得这些喜欢私下解决争端的豪强啊,地方势力啊,商号啊,居然终于有人肯出面告官,肯把解决问题的权力交予官府,而不是私下武斗,哪怕这种告官法有些无赖,其中又有欺骗和阴谋,总还算一个好的开始,真要两边都判得重了,审得严了,把其他人吓坏了。以后再有这种争端,他们还是用民间的土办法自己处理,动则血流遍地,动则有人死于非命,他为官一方,却又如何心安。   所以,无可奈何,选择了这种左右摇摆,两边恐吓,两边安抚,两边摸摸平,不求公正能完全体现,只要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让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去了负担即可。   所以,他以雷霆手段,飞速断案。所有人都称善,大部份人都满意,只有他,疲惫之余,尚要含笑应对喝彩的百姓,谢谢恩德的原告伙计家属,被告一众商家。独内心深处,在无人知道的世界里,黯然叹息。 第十一章 来去匆匆   一场大案子审下来,前后提审近百人,让各方面都没有异议地处理上千人的奖惩罚偿,在外人看来,卢大人轻松淡定地完成一切,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有多么深重。待得一切完结,退堂之后,便急急回他的后衙去了。   才刚进院门,一个满眼兴奋的少年,已是快步迎了出来:“大哥,你这案子审得真利索,我可一直躲在后头听到快结案时才回来的。”   卢东篱只得苦笑:“哪里算是审得好,求的不过是把风波平息下来罢了。几方为首的人都没真的处置,最终关起来的,其实是推出来当替罪羊的几个管事,和那帮见了钱就去当打手的武人。”   “这倒是,那几家商号也太霸道胡闹了,本该重罚,那些原告也心怀歹毒,根本就是在讹诈,还敢欺骗利用官府。也不该轻饶了才对。”卢东觉愤愤地道。   “你不要轻看商家,那几家大商号在大名府都有上百年的根基,他们的势力影响已经和老百姓的衣食住行都分不开了,一旦把这几家商号全给治垮了,大名府眼前的繁华富有将再不复存,会有很多人的生计因此断绝,我也实在不能下手太狠。”卢东篱轻轻叹息“至于那些原告,你觉得他们是在利用官府吗?可是,被人伤害,受人劫掠,请求官府主持公道,不是他们的权利吗?行使自己的权利,也可以算是利用吗?只是现在的官府,已经让百姓告怕了,情愿屈死也不告官,就算出来告状,也必要纠党结众,苦心谋划方有胆子行动。不能让老百姓信任,是我们为官者的失职,又怎么怪得了他们。”   他的语气怅怅,然色颇有些落漠,卢东觉却只奇怪审了这么大一个案子,办下了连知府大人也办不了的大事,自家这位兄长怎么竟不见一点喜色“大哥,你啊,就是顾忌太多,如果我做了官啊,只要有人犯法,一定严惩到底。”少年信心十足地说“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就连卢东篱也被他逗得展颜一笑。二人说笑着往花厅去,还没进厅门,就觉得一阵酒香扑鼻而来,卢东篱不觉一怔:“你搬了酒出来?”   “就是要喝,也得等大哥你回来再让人拿啊,这是风劲节送来的酒。”卢东觉到了厅门,往正中桌上一指:“我回来的时候他正好在后门求见,我让他等你一会儿,说你结了案子就回来,他却一刻也不肯等,说什么他和哪里哪里的花魁有约,不能去晚了,只是让人把美酒送进来。我想大哥今天办了这么露脸的事,全大名府会有一堆人感激你,今晚也该喝几杯庆祝一下,就让人拿到花厅来了。”   卢东篱对于风劲节来无影去无踪,且从来不讲礼貌的行为,早就习惯了,不过淡淡一笑罢了。   独卢东觉还唠唠叨叨地埋怨:“这人,亏大哥还救过他呢,他连等一下都不肯,那些话也懒得亲自跟你说。”   “什么话?”卢东篱心神一动“他交待了你什么?”   “他说,那帮原告的幕后大老板是一个非常厉害的江湖帮派,他们是为了敛财和扩张势力才在本地做生意的。叫大哥你小心一些,一般来说,他们目前不想生事,不会明目张胆的犯法作恶,可万一要是将来闹出什么大事来,刑厅千万别正面和他们产生严重冲突,这帮人胆子极大,杀官的事,也不是不敢做的。到时只要找他们的主事之人,提一提昌隆的风东家是你的朋友,想来,他们也就不敢过于造次。”   卢东篱神色微动,很厉害江湖帮派?   卢东觉愤愤然道:“不就是些私设香堂暗行私法的家伙吗?那些替商号做打手的武馆啊,小门派啊,咱们不也是说抓就抓的,他们哪里又真敢和官府做对,用得着如此小心吗?”   卢东篱微微摇头:“无论如何,武人喜逞勇斗狠,动则私斗,死伤不绝,于国于民,实在无益。帮派之间的大规模械头,更是变乱之由。当官府软弱无力,朝廷无力掌控民间武力之时,地方豪强,轻则扰乱一方治安,重则举旗聚义谋逆,这都是常有之事,这些帮派之人,诚然不可不防。”   卢东觉冷笑:“若是这样他们被打被抢,怎么不自己去解决,倒要来告官。”   卢东篱笑道:“无论他们的原本意图是什么,我倒是感激他们来告官的,虽然我个人的力量极微弱,但能开了这么一个例子给天下人看,叫人知道,官府审案子,也不是一昧拖延,一昧敲诈,也是肯顾全大局,照应所有人周全的,让人们知道,出了纷争,不是只有私斗这一条路走,也许,总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遇上这种事,肯来报官的人吧。哪怕能少一起私斗,少死少伤一个人,也是我们的功德。”   此时他已微笑行到桌前,伸手取了案上的小酒坛,竟忽得生起少有的豪情来,一手掀开酒封,也不交待人去拿碗,双手托了酒坛,满满地饮了一口,那鲜辣的美酒下肚,胸腹间骤然升腾起一股热流,直往四肢百骸而去。   卢东觉犹自在旁唠叨:“这酒不错吧,那姓风的很有钱,应该不会送差的酒来,大哥,你可别全喝了,给我留一点……啊……”及时伸手揉着被敲疼的脑袋“打人做什么,我已经大了,可以喝酒了,说起来,风劲节人虽不怎么样,送的礼物还是真不错的,对了,以前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小县城的有钱土财主,没想到他在大名府还有生意呢,而且还和那什么江湖帮派有来往。”   卢东篱只是微笑,纵然本来没有来往,为了替他筹谋,也必要刻意与那些人有来往了吧。只怕不是生意来往,甚至还要大大卖那帮人一些人情才好。自己是大名府掌刑名的推官,大名府来了这么一帮势力强大的帮派人物,将来有所冲突,怕也是难免的。   风劲节事先同那帮人扯上关系,这其间的苦心打算,有多少是为了替他准备将来可能的退路呢?   一念及此,心间一热,他不免举起酒坛,又深深饮了一口。   如许美酒,如许良友,怎可不叫这一坛热酒,温尽这一腔热血。   狄九听到段天成说罢审案的经过,也只淡淡点点头,赞一声这位卢推官是个能吏便吩咐他们用赔付的银子,尽快赔偿给受伤的伙计,重新订购货物,并修整店铺。   除此之外,要求他们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同昌隆的合作上。   本来此事已了,而狄九他们在本地停留的时间原已足够,照程序该做的事,也早就做完,应当去巡视别处了。只是因为风劲节带给他的震撼太大,所以他始终不肯动身。   分坛的商号和昌隆签下了许多合约,相议在各个方面完美合作。为此,昌隆完全打开大门,任凭他们挑选最能干最精明的人,加入昌隆去学习。   从那边传来的许多消息,让狄九也颇为心惊。   虽说他自小接受的训练,就是如此在武林中称霸,只把商场当做替霸业敛财的小道。   但细看昌隆的整个管理运作,严密无隙比之修罗教总坛的许多强大分支部属的管理,竟是有过之而不及。   看起来在大名府不显山不露水的昌隆号,竟和所有的大商号,大势力全都有千丝万缕的生意联系,出现任何风波,都可置身事外,发生任何争斗,胜利者永远不会以昌隆为敌。   而昌隆待下之厚,更是少见,上至掌柜,下至最小的伙计,无不有与商号同荣同存之心,在商号事务上,无不歇尽心力,且不管别人是利诱还是威逼,又或是离间,都很难挖走商号任何一个伙计,而骨干精英,更是想都不要想了。   这哪里是商人啊,简直比他们的江湖帮派,组织还要严密,人心还要统一啊。   狄九赞叹之余,也不免把分坛一干人等骂个狗血淋头,人家经商,你们也经商,看看人家干得多厉害,悄无声息,做下这么大的场面,光帐面上的赢利数字,就已经富甲一方了,可是看看你们呢,亏得还有我们修罗神教在后面撑腰,一年多来,没有什么大的建树,反而惹下一堆麻烦。   底下人谁敢顶嘴里,自是人人低头挨训。   狄九发完一通邪火,就开始直接定下分坛在未来数年内的所有行事方针。   全心全意向昌隆学习,人家那有效而简单的帐目记录,人家那快捷方便且安全的货物运储方式,人家那几近完美的管理规则,人家所有的商业技巧,和经商方式。   他略一筹思,更加斩钉截铁地说:“记住,我们在本地的武力并不足够强大,本地分坛最大的目地,是让我们势力延伸出去,并为主坛积蓄财力。所以,要规规矩矩按商人的规矩办事,能不惹事,尽量别惹事,遇事尽量别以武功解决,这样就算赢了,于我们长久的发展也未必是好事,另外,如果再遇上这样被人如此欺上门来打的事……”他冷冷一笑“照教主的方式,报官!”   不理段天成等人震惊的表情,他淡淡道:“不用去知府衙门,直接到刑厅去告好了,那个姓卢的有点本事,也颇有担当,教主说的是,我们交足了税,养了这么多当官的,当差的,出了事,他们当然要替咱们拿回公道,我们是安善良民,正当商人,做事不要太显眼,太凶悍,否则的话,不但官府会防范我们,就是老百姓,也未必敢进我们的店铺。”   说起来,世上不公平的事也真是太多了。差不多主题相同的话,从傅汉卿的嘴里讲出来,对这些人就全无半点说服力,可等到狄九这么不怒自威,冷冷淡淡一番吩咐,其他人居然完全心悦诚服,只知点头称是。   淡淡地挥挥手,让所有人散去,可怜必须为神教做牛做马还当不了教主的天王大人,头疼地继续翻看已经让他看过无数遍的,有关昌隆的所有资料。   叹息之余,对风劲节实在无法不佩服。   照他的本意,无论如何,都该想办法再约风劲节见一面,谁知据昌隆的掌柜说,这位大东家的商号遍布全国,这一次也只是偶尔巡视到这里来,当天和傅汉卿见过面,又去和本地最有名的某个美人厮混了一夜,第二天就离开了大名府,至于他的下一站是去哪里,谁也不知道。   而据狄九自己派人查探,那风劲节的确已经不在大名府,且行踪暂时不能探清,狄九也就只得暂且放下这好奇之心了。只是急急写了一封信,在信中把专门负责调查天下消息的金翅大鹏王假公济私,以公事为名泄尽私愤地骂了好大一通,指责他自称调查出了傅汉卿从出生以来的一切事,却连风劲节这个重要人物都忽略了。   把信写好,动用修罗教最隐密的手段传出去后,他就只需要等着暴跳如雷的大鹏王调动一切手段,把风劲节的所有情报全部探明,然后传送给他了。   至于有关小楼的事,他与狄一却都有默契,就算此事应当通报诸王,也绝不能写诸于信纸之上,此事实在太过重大了,就算是最隐密的暗号,最安全的通讯手段,他们都不能放心。   恐怕只有等此次巡视结束,回到总坛之时,再确定是否告诉其他诸王。   把信传出去之后,狄九又独坐了一会儿,把有关昌隆的资料拿起放下若干次,最终还是下定决心,站起身直接找傅汉卿去了。 第十二章 至重酷刑   来到傅汉卿的房间,颇为难得的,居然碰上大教主的清醒时间,虽然这清醒的程度还有待商椎。   就算傅汉卿非常喜欢睡懒觉,也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全睡觉,除了吃吃喝喝之外,他还是会有几段比较短暂的清醒时间的。   不过,他清醒的时候,不是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就在花园里,闭着眼睛晒太阳,基本上是连话都懒得说一句的。甚至从房间到园子里,这么短的几步路,他都会可耻地让人抬他出去,自己连脚也不用迈一步。   而最近几天,他清醒的时间,成倍数增长,每天的睡眠时间,居然不再超过八个时辰了。   在正常人来看,睡这么久,已经过于夸张,可是对傅汉卿来说,显然觉得自己睡眠不足,整个人都似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憔悴起来了,焉焉得再没半点精神,当然,就算是以前,他也不见得能有什么精神。   狄九见他未睡,站在他床边半天,看他两眼还是直直地望着上方床帐,全无半点反应,只得忍了怒气,叫了他的三四声“教主。”虽说嘴里喊的是尊称,可那语气,又阴又狠又杀气四溢。   傅汉卿总算被惊动了,慢悠悠把没有焦距的目光收回来,望向狄九。因为距离极近,狄九甚至可以看得到,他眼中满布的血丝。   狄九并没有什么同情心地皱起了眉头,至于吗,每天大半时间都在睡觉,醒着便是吃吃喝喝发发呆,至于这么一副好象被虐待了的样子吗?   好在傅汉卿本人并无受委屈小媳妇敢怒不敢怨的神态,虽然憔悴无力,神情始终是平和的,甚至可以说他并没有把狄九真正放在眼里。因为他的眼睛虽然望着狄九,眼神却是发直的,好象什么也没有看见,空茫茫一片,声音也平板地很:“什么事?”   狄九本来有满腔的话想问,此时,却忽然间意态阑珊起来。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在本地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你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就动身离开大名府,离开赵国,往下一处分堂去。”   简单地交待完一句话,他又迅速沉默下来,只冷冷盯着傅汉卿。   傅汉卿除了淡淡嗯一声,再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示,即不问下一个目标是哪里,更不问为什么这么急,当然,指望他站起来,喊几声,“啊,我还想和朋友再聚聚。”这种事更是绝无可能了。   见他听了和没听差不多,一副继续发呆,神游物外的样子,狄九忍着气哼一声,转头出去了。   傅汉卿终于慢慢地回了神,摸摸脑袋,四下望望,勉强集中精神回想了一下狄九的话,这个,他需要准备什么吗?一直以来,他不是只要有吃有喝,跟着大家上路就行了吗?   他难得辛苦地开动脑筋,想了想,发现的确没什么需要自己贡献力气去准备的,便即刻抛开一切,继续发呆去了。   狄九行出房间未几步,便听得身后那淡淡的声音:“你来是有很多话想问他的吧,为什么不问?”   狄九回头,漠然看了狄一一眼,这护卫当得果然自在,动则离开要保护的对象,到处找人聊天:“问了得到的答案也不过就是我不知道,或我知道但不能告诉你,我又何必再费力气多问?”   狄一淡淡道:“你也该收敛一些了,若不是这些日子你逼得他太紧,他也不会这样整天有气无力的。”   这些日子,傅汉卿的睡眠时间和睡眠质量直线下降,狄九的确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自从上次他乘傅汉卿睡觉的时候,套出了“小楼”二字,此后几日之间,他就时不时地搞点偷袭,动则故技重施地再次到沉睡的傅汉卿耳边去施展天魔音。   但是傅汉卿虽然懒,到底不蠢,上次他没有防备,让人套出自己出身小楼的秘密,心中也极害怕,这种事再继续发生。他惟恐自己在睡眠中全无防备地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万一触动了小楼中央电脑的底限,那么,包括狄九在内,所有在场可能听到的人,都将会被立刻催毁。   这事情太严重了,傅汉卿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   自他有意识以来,无限漫长的岁月中,这是他第一次,不能安然入眠。   即使是在睡梦中,他也始终在心中脑中崩着一根弦,只要有人一在耳边问及和小楼相关之事,就会立刻清醒过来。   人在睡觉的时候,都不能睡得安宁,整个睡眠过程中,心里始终惦着一种事,这种感觉,有此经历的人,都会觉得非常痛苦的。   然而普通人就算有什么烦恼,有什么牵念,只要咬牙熬过难关去了,自然还可以心安理得,呼呼大睡。   可是傅汉卿却极之痛苦,因为他不但不能全心享受睡眠的舒畅快乐,连睡觉都要时时防备,更可怕的是,他不知道,这种防备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停止,有没有可能,这一生一世,都要在这辛苦的防备中渡过,有没有可能,这一生一世,他再不能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这样的折磨让他在很短的时间内,人就显得憔悴多了,就连睡眠的时间,也大大减少。   狄九和狄一都清楚傅汉卿最近是因为什么而没有精神,但他们都不会真正明白,此事对傅汉卿来说是多么严重,多么可怕的折磨。   狄九和狄一都是铁血训练中长大的人,时时刻刻在困境和危局中挣扎着求存,现在要让他们忘记一切,安安心心睡一个好觉,根本不可能。因为他们自己都再也无法做到了。   任何时刻都保持警醒,即使是在睡眠中,只要四周的空气有一丝异样的波动,他们都能立刻醒来,这对他们来说,是理所当然之事。   因为他们自己完全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问题,所以,他们永远不会明白傅汉卿的痛苦。   傅汉卿是一个纯粹的懒人,天下兴亡在他心中可能不及一枕香梦更重要。在旧有世界,无数人的期待,无数人的催促,无数的大义无数的道理,也不能让他放弃自己懒散的生活。   在他看来,人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就这么懒懒散散,浑浑厄厄,快快活活地一梦而尽。   所以,不管别人怎么叹气,怎么为他不值,他却只愿躺在星海间,看看漫天星辰,断断续续,一梦三百年。   象他这样的人,让他无法再全心全意地睡个好觉,无法再享受香甜的美梦,这就是世上最残忍无情的折磨。   身历七世,他就算被人一边严刑拷打,也能安然入睡,他就算伤痕累累,垂垂待死地关在囚笼之中,也能高高兴兴继续做梦。   而如今玉榻软枕,衣食不愁,却无法安心睡个好觉,即使是睡梦中,脑子都是紧崩着的,时不时就会被那可恶的问题惊醒过来。这对他来说,已胜过了人世间所有的残忍刑罚,恐怖手段。   然而,可怕的不只是如今处境之惨,而是,这悲惨的处境不知可有尽头,不知哪一天才会改变。   如果只是他自己的私事,自己的秘密,他断不会如此辛苦的保密,如果此事的后果只和他自己有关,哪怕是立刻死掉,哪怕是被记过,被扣分,被处罚,他也不会太在意,但事情关系到别人的性命,他却不敢任性了。   无论如何,他不愿意因为自己而去害死任何人。所以他只得继续辛苦地,默然无声,不为世人所知,不为任何人所了解地支持着,忍耐着。   他的憔悴清瘦是如此明显,只是他依旧从没有对狄九有过任何不满和仇恨的表示。无论是在表面上,还是在内心里,都是如此。   在他看来,喜欢睡觉,不爱想事,是自己的爱好,而有好奇心,是除自己之外,其他所有正常的人天性。狄九想要更多的探问小楼的真相,实在不算什么大错,相比以前历世所遇过的很多人,他即没骂自己,也没打自己,更没有用刑伤人,或使用其他凌辱的手段,狄九的为人已经挺不错的了。   虽然,照傅汉卿自己的本意来说,他可能情愿让人绑起来用最可怕的刑罚来对待,也远胜过现在这样,连觉也无法好好睡一回。   再难受,再不舒服,再痛苦,他对外界的一切反应始终是淡淡的,从不曾试图以教主的权威或本身的力量去压服狄九不来窥测,对狄九的问题,要求,只要不触及底线,能答的一定答,可以做到的,他也一定做。   尽管他的神色看来越来越恍惚,气色越来越苍白,眉宇间的倦意和疲惫越来越浓重。   尽管这个红尘人世间,没有人能明白,他一直以来忍受的是什么。即使是正在被他以至大的忍耐和努力来保护的人,也依旧不明白,也依旧只是在尽力筹划着,如何从他身上挖出更多的真相。   没有人知道,他在算计他的时候,他在歇尽全力地保护他。   而一直被他保护的时候,他依旧努力地算计着他。   即使,他自己也并不知道。 第十三章 远行戴国   狄九办事极是雷厉风行,刚强决断。开始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到后来心念即动,只是随口一句吩咐,第二天便要动身。   段天成等人,依例或是说人情套路的挽留之词,或是讲想请公子多指点几日的客套话,说出两三句,便被狄九冷冰冰一顿训斥。   我等身负神教大事,岂可为这小小一处分坛所滞。处处都要旁人指点你如何行动,你这个坛主怎么当的?   这样一番话骂下来,说得段天成汗如雨下。   狄九复又敛了怒容,徐徐劝慰他几句,只称知他为难之处,神教亦不会忘他开拓之功。将来神教重光,必要重用人才,若望他日有所成就,今朝的磨练,更加必不可少。   如此这般,或威或恩,或责或抚,自是将段天成收拾得服服帖帖。   后来又将这一地分坛的骨干人物,陆续接见,同他们置酒相别,倾心相谈,或激励,或指点,或轻责,或宽慰,自是将他冷肃威严却也恩德兼施的形象刻在每个人心中去了。   可怜段天成只有小半天的时间准备,手下重将又全被他召去,一时间忙得焦头烂额,不知怎样才能把这个送行,办得浩大威风,更为这沿路行程的舒适安排而颇费心力。   狄九接见完诸人之后,又派人传话给他,称不必纠集众人前来送行,而上路的排场,也不需要铺排,只需提供快马便可。   上头的人话虽如此说,下面的人,可不敢照着安排。谁知道顶头上司,是不是故意客气,假装简朴呢,真照了你的意思办,你脸上笑嘻嘻,嘴里夸听话,没准心里恨不得杀人。   这上下相处之道,本来就是极有学问,极之深奥的。   所以,可怜的段天成,是一宿没睡,连带着大名府分坛的若干人,谁也没能睡个安稳觉,紧急动员,把这个送行安排,路途准备,都做了一俭朴,一盛大,两手方案,到时候就看狄公子喜欢哪一样了。   第二天,自段天成以下,一干人等,全都因睡眠不足而睁着满是血丝的眼,整齐地列队恭敬相送。   狄九何尝不知道这帮子人一夜的辛苦,却也只当现在看他们神情才恍然大悟,似责实赞地数落众人几句,说得一干人等个个精神振奋,自以为在狄公子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加下定决心,将来要好好干,好好表现,以便接受狄公子的提拔。   至于是远行的准备,狄九还是选择快马轻骑,以求达到最佳速度。   这个决定,自是又得到下属们的一致称赞,什么狄公子心系神教啊,狄公子为了公事不肯爱惜自身啊,等等等。   当然,如果狄九选择的是盛大的仪式,奢华的车架,他们也能编出什么公子威严庄重之类的词令来大表恭维。   唯一对这种出行方式有意见的人是他们的教主大人。   傅汉卿两眼迷茫茫看着外头那一大排的高头大马,东张西望一番,确定没找着自己来时的舒服华丽大马车,便愕然问:“怎么没有马车。”   他的失望是显而益见的。   在马车上可以睡大觉,而在马背上……他则只能不断刷新因为打磕睡而坠马的纪录而已。   不过可惜的是,教主本人在手下面前毫无威望可言,其实在一众人眼中,他和狄九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教主,完全是有待商椎的问题。   所以,基本上,没有任何人在听到他的意见后,会有什么替教主效力的行动。最终他的话只换来狄九冷冰冰一眼瞪过来:“本教分堂遍及数国,相隔岂止万里,你一路上,坐着马车,慢慢悠悠地行走,你是打算用十年还是二十年来完成这次巡视?”   虽说他的私心是有些故意针对傅汉卿,但话却还是极有道理的,所以傅汉卿一点也不觉得丢面子地点点头,心悦诚服,啥话也不说地就第一个上马了。   教主即然都上了马,其他人当然也就不能再耽隔了,再一次制止了段天成领着众人跟着一路相送的打算,狄九等一干人也都纷纷上马。   这一次,除了原本从总坛出来的一干人等,还有齐皓与他们同行,因为,他们下一站要去的,就是齐皓所在的戴国。   段天成等人接了死命令,不能跟着相送,只好站在原地,以恭敬的姿态,目送一行人快马轻骑地远去。然后亲眼看到一个人影,直挺挺从马上栽下来。   这个,教主大人不是厉害到,这么几步路也能打磕睡打到坠马吧。   大家颇为惊疑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再一次在心里无比坚定地确信,那家伙,肯定不会是教主。绝对不可能是教主。   狄九领了一行人,日夜兼程,快马如飞地赶路。不到人困马乏,绝不停下歇息。这样的赶路法,极之伤身耗力,好在一行众人,多有上乘武功护身,倒还是可以支持的。   大家只道狄九关心神教之事,一心只想快些赶到戴国,不但没有人有不满之词,甚至还满心敬佩,深深为狄公子以身作则,带头吃苦的伟大情操感动。   齐皓做为神教的老臣子,对新教主本来有着无限的美好期待,看着狄九的这般表现,暗中更觉无限欣慰。   至于傅汉卿,齐皓还是坚定不移地把他归类为教主替身。且为这个替身过于不象话不尽职而暗中颇有些郁闷。却不知道,狄九这番举措,有一大半的原因,是想整治傅汉卿。   狄九知道傅汉卿是个懒散嗜睡之人,自是不肯备下豪华舒适地车马,让他可以一边赶路,一边享受,一边高枕安睡了。   这样的快马轻骑,日夜不停地赶路,全都是要为难傅汉卿,看他还怎么呼呼睡大觉。却不知道,如此安排,反倒成全了傅汉卿。   傅汉卿开始那些日子,确实是每天从马上掉下来几十次,总坛出来的一干人,看得习惯了倒也无妨,可怜齐皓,不断得看下去,老人的神经有些吃不消,到后来,脸都变成惨绿色了。   就连傅汉卿的马儿,都被傅汉卿这神奇的坠马本领,给激得极之不耐烦,每回傅汉卿掉下马,它就错乱地踏着蹄子长嘶不绝。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傅汉卿的坠马次数越来越少,不是他的马术上升,也不是他打瞌睡的时间减少,而是傅汉卿渐渐练成了,睡觉骑马两不误的神功。睡得再沉,他的身体也可以和马儿无比契合地连在一起,随着马儿的奔跑而轻轻起伏,就算是在睡梦中也能自然地调整重心,不至掉下马去。   更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安安心心,无所顾忌地睡觉了。   连续七世的人间轮转,使傅汉卿对人间世态,有了许多了解,尽管他自己应付的方法并没有太多更好的改进。   如果是第一世,傅汉卿遇上狄九这样总喜欢在人家睡觉时偷袭套话的家伙,他可能会痛哭流涕地哀求狄九别再问了,然后在得到狄九的应允以后,高高兴兴全心全意地睡大头觉,在睡梦中被狄九套出所有不该说的话,然后被小楼主电脑发出的攻击而惊醒过来,看到狄九和狄一的尸体。   但因为几世历练之后,他总算了解了什么叫撒谎,什么叫说话不算话,什么叫欺骗,虽然他始终无法理解,也学不会这些高深的东西,但基本的防备他还是会做的。   所以,他从来没有白费力气去哀求狄九。   同样的,他也知道人们对待最高级的秘密时的正常态度。   狄九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追问小楼中事,在没有把所有闲杂人全部清场的时候,狄九不但不会问,甚至会防止他自己脱口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所以,在大家伙挤在一处,纵马奔驰时,傅汉卿睡得那叫一个安心畅快啊。   如果照原来的老规矩,乘了马车前行,狄九还能单独上马车,来找机会偷袭睡觉的他。   而如今,人人都只骑了一匹快马,马跑得速度又快得出奇。狄九如果跳到自己马后边来说话,立刻就会引来所有人的注意。   大家都是武功不错,内力深厚的,耳力自然远胜常人。自己要真在睡梦中被诱得脱口说出什么,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在这种情况下,狄九肯定什么也不能做。   傅汉卿推理出这个结局之后,简直兴奋得恨不得痛哭一场。睡得那叫一个安然适意啊。   而随着傅汉卿坠马次数越来越少,狄九开始也以为他的骑术有了进步,或是现在不敢过份在马上打瞌睡了。   等到发现,马不管跑得多快,他都一概闭着眼不管事,双手抱紧马儿,整个人伏在马身上,睡得安安稳稳,呼噜声越大越大时,狄九气得恨不得把他从马上抓起来,扔到地上,狠狠踢几脚。   可惜是,碍于在场的人太多,碍于狄一肯定会装模作样尽尽护卫的职责,碍于必须保持自己的风度,狄九终究还是没能做出自己最想做的事。   就这么,狄九闷了一肚子闲气,而傅汉卿睡了一路香香甜甜舒舒服服的大觉,他们终于来到了戴国。而就在他们到达戴国第一处分坛的第一天,就遇上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端。 第十四章 踢馆事件   出定远关,穿越沙漠,就是陈国。进入陈国国境,往西行千里,便可到达陈戴二国的侧面国境线。越过国境,便是戴国地界了。   戴国在如今纷芸诸国中,虽不算特别的强国,倒也并不弱小,民风亦颇为强悍。   戴国身处诸国交界的之间,国境与多国相联,北面的陈国好战,而东面的燕国强大,在强烈的危机感驱使下,使戴国的政策和一向安逸的赵国有着天壤之别。   戴国素来重武轻文,民间男子,多学技击之术,搏击之道,草野之间,所谓的英雄好汉亦是众多,江湖人物的势力颇为不弱。   时人亦多爱习武,若能有成,便是进身之阶,飞升之道。   所谓丈夫功名马上取,若投身军伍,战事之中便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朝廷三年一度的武举考试,亦能简拔许多人才。   便一来不愿于战阵之中辛苦打拼,二来未必能够在武试中力压群雄,只要艺业有成,亦可投身各处权贵门下。   戴国的权贵亦多爱养士,只要有才之人,必有出头之日。   在这种民风下,齐皓所掌控的戴国分堂发展势力的方式就和赵国完全不同了。   他们在全国各地,开武馆,办牧场,开设镖局,甚至开宗立派,建立某个江湖门派。   他们的牧场生意做得大,甚至给朝廷提供宝马良驹。他们的镖局和戴国黑白两道关系都非常好,也因为经常押运贵重之物,而同戴国一些贵人有过来往。   他们的武馆弟子众多,其中也曾出过几个武举,有过几个将军,全国各地的几处武馆,都算办得十分热闹昌盛了。   就连他们建的这个宗,那个派,在武林中,也算是小有名气,颇有些威望的。   当然,齐皓老成持重,小心地把各处分坛分割开来,在旁人看来,只以为是互不相关的一些势力,无法察觉他们真正的力量,也因此不会有警惕之心或怀疑之念。   进入戴国国境之后,他便带领大家驰往他感觉发展最好的武扬分坛。   武扬分坛是振宇武馆的总馆所在地。振宇武馆,顾名思义,取其振翅环宇之意,凡门下弟子,皆有机会,直入长空,振羽天下。   此武馆的所有教头武师都有一身极是出众的艺业,确曾教出过许多精英弟子,而随着这些弟子们在科场,军队,或是在某些权贵面前得宠。振宇武馆的名声自是如日中天。   如今武馆在全国各地都设了分馆,门下弟子之众,更是在全国各大武馆中排名第一。   最重要的是,因为武馆规模极大,同朝廷,官员,权贵们,自是有了脱不了的干系,很自然的,以后朝廷,或权贵想要选拔善武的人才,也总是会第一时间想到振宇武馆。   因此,振宇武馆虽不象牧场那样有浩然广大的地盘,成千上万的马匹,也不象镖局那样,经常同山寇流匪激烈血战,铸下铁血声威,更不似一些门派那样,动则参予到江湖纷争中,成为传奇的一份子。   但事实上,这看似平常的武馆,却是他们和红尘俗世的名利权位联系最紧密,把根扎得最深的地方。   其实光是武馆每年所收弟子的学费,就是极大的一笔财富,更何况,那些年少热血,渴盼有所作为的大男孩们,也总是修罗教挑选新血的对象。   这其中最优秀的人,往往会被他们以各种方法收罗入教,而知道相关真相,却拒绝入教的人,则会无声无息地被各种合情合理,完全不会引人怀疑的方式处理掉。   齐皓做为各处分堂资历最老的主事人,他所打理的戴国分堂,也算是修罗教目前,实力最强,成就也最高的堂口了。   他有心炫耀,自是要带着众人,直奔武馆总馆的所在地。   此番连续奔波太长时间,大家都有些疲惫不堪,颇为期盼能尽快到达目的地,沐浴梳洗,好好歇息。所以当齐皓遥指城门,微笑着说:“武扬城就在前面。”时,几乎所有人,都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只除了傅汉卿。   他这时正好处于非睡眠的发呆时间内,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才颇为失望,颇为苦恼地说:“这么快就到了啊。”   他只想到,到了地头,就又要时刻处于狄九的威胁之中,再没法子睡好觉,不免有些发愁,只恨不得这条路永无尽头才好。   旁人却一想到这一路上的辛苦疲惫,就不由地对语出不满的傅汉卿报以仇视的目光。   基本上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磨练适应,哪怕是象凌霄这样的小剑手,也不再有当初在总坛时,对教主的疯狂尊敬了。   傅汉卿有一种本事,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都可以把身边的人气到忘掉一切,很自然地渐渐将他平等对待,渐渐肆无忌惮地对他表现所有的不满和痛恨。   而傅汉卿在这方面的感受力无比迟钝。完完全全没有查觉到四面八方想要杀人的目光。   他向来随遇而安,问过一句话,表达了一点心中的遗憾,也就罢了,他照样很合作地跟着大家一起进城。   城门处照样有官兵盘查形迹可疑之人。   他们这一批人,个个乘高头大马,人人因为长时间的驱马赶路而灰头土脸,怎么看怎么扎眼,当然少不了被盘查。   但齐皓在戴国,绝对是有权有势有办法的人,相关的身份证明,通关文书,一早准备得极是齐全,如今一一拿出来任凭验看,照理说是不会受到任何留难的。   事实上也确实没有被留难,只是在验看齐皓自己的证明时,官兵失声叫了出来:“您,您老是齐老馆主。”   齐皓因为赶路而弄得自己全身上下,一片灰扑扑,连眉眼也看不清,人家不能立刻认出他来,原本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他在戴国颇有名声,这官兵一见证明文书,或敬畏,或惊喜,或荣幸地叫一声,也同样合情合理。   可是,这一声叫里,却似有更多极复杂极特别的情绪在,而且随着这一声叫,其他几个士兵一块聚过来,大家看向齐皓的眼神,都极之怪异。   齐皓苍眉一扬,沉声便问:“出什么事了?”   几个官兵,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齐馆主,你不知道?”   “齐馆主,难道你不是为了迎敌赶回来的。”   “齐馆主,你快去吧,别去的迟了,让手下人吃了大亏。”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答得纷纷乱乱,齐皓听得不耐,厉声喝道:“到底怎么回事?”   几个官兵吓得一凛,异口同声地答:“有人上振宇武馆踢馆。”   齐皓冷笑一声:“自振宇开馆以来,踢馆的事,便从来没有少过。而随着振宇声名渐起,更引来不少无聊人眼红心热,上门找麻烦,我振宇武馆又何曾怕过。倒是劳烦你们替老夫多操心了。”   几个官兵愣了一会子,其中一个略年长地才说:“齐老英雄,我们在守城门,也不知道详情,只是听这来来往往的人说,这次上门踢馆的人手底下极硬,颇占了点便宜,武馆那儿已经打了好多场,虽说各有胜负,倒似乎是贵武馆吃的亏略重一些。这满城的百姓,听到这消息,爱看热闹的,全赶去看了。我们这是身负职责,走不脱,这才……”   齐皓脸色微变,还不及说什么,身旁传来狄九淡淡的吩咐:“不必多说,尽快赶去武馆。”   齐皓心间一凛,果然再不敢迟疑耽误,回头飞身上了马。   众人一起上马赶路,好在此时不知是否满街的人,都有大半赶去看热闹的原因,所以这街上人迹并不算多,他们把距离略略拉开,倒也可以驱马慢跑。   齐皓在最前方领路,同时略有惶恐地向狄九请罪:“属下无能,才不过离开这么短时间,就让他们惹出了乱子,闹出了笑话。不能及时迎接教主,反倒要让教主,为我这小小的一处分坛操心劳神。”   狄九只淡淡一哂:“无妨,我们以前一直在总坛,也该看看这些江湖英雄都是些什么样的来路,试试咱们自己的身手了。”   他话说得极淡,可那么一股森然之意,简直侵肤入骨。   狄一在旁冷冷望他一眼,简直要去同情那帮来踢馆的倒霉蛋了,不管是什么来路,赶着这么个满心不痛快的杀神来到的日子动手,简直就是和找死一个样。   而别的弟子们闻言无不两眼放光,心情激动起来。   啊,江湖,争斗,血战,壮烈,所有传说中激动人心的故事,在这一刻全部浮上心头。人人都觉手脚发痒,恨不得那些踢馆的家伙就在眼前,让他们可以好好表现一番,让自己尽快成为流传后世的美好佳话的一部份。   独傅汉卿颇觉好奇。他以前诸世不是投身于深宫大内,就是与江湖巨擎魔头纠缠一世,要么便是以平民富家子的身份过完一生,这些武林人物,江湖帮派底层常见的踢馆事宜,他却是只曾偶尔风闻过一两句,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他骑着马一路跟着齐皓,颇为迷惘地问:“你不是说,你的振宇武馆在戴国做得非常大,有声有色有名气吗?怎么还有人来找麻烦?” 第十五章 是非对错   “因为你们的名声大,你们成功了,所以人家就要来找你们的麻烦。”傅汉卿的声音里带着难解的迷惑。   虽在前生几世,这种心态,这种事,他不是没见过,但他始终无法理解。   正常来说,如果羡慕别人成功羡慕别人做得好,自己努力去做,去超越对方不就是了,为什么大部分人的选择却是不择手段,以不正当的方式试图打倒比自己成功的人呢?   因为大家对傅汉卿缺少尊敬,所以就连凌霄这样的小弟子,都敢打断他的话:“所谓树大招风,不招人妒是庸才,齐堂主把各处分坛经营得如此红火风光,那些个卑鄙小人妒忌寻衅也是常事,咱们迎头痛击,叫他们好好见识一下神教的厉害也就是了。”   齐皓淡淡看了凌霄一眼。心中略有感慨,多么的年少,多好的年华,永远地热血沸腾,看任何问题,都是简单明了,绝无疑惑,绝不会有任何复杂的想法。   心头略带一点苦涩地叹息一声,齐皓方冷笑道:“若只是名声威望倒也罢了,主要是这其中涉及了太多的利益得失,所以针对我们振宇武馆的种种打击,或明或暗,从来没有少过。戴国也只有这么大,适合学武功,也愿意出钱学武功的人也只有这么多,朝廷,官府,军队,权贵,所需要简拔的人才也同样是有数目的,振宇武馆分得多了,人家就分得少了,为了这种切身利益,他们自是非打倒我们武馆不可。”   凌霄茫然道:“就是为了钱?”   “怎么,你觉得钱不算什么,这世上还真找不出几样比钱重要的东西。”齐皓略有感慨地看着凌霄。   各门各派都需要这种头脑简单,热血冲动的人,凡有上司的命令,一定奋力向上冲,从不多想,从来也不会往深处考虑问题,几句理想啊,壮志啊,神教未来啊,就可以骗得他们舍生忘死。   不过,即然教主此行挑了他们几个人陪侍,想来将来还是有不少提拔的,那就必须找机会,让他们尽快成熟,尽快了解这个真实的世界了。   齐皓向来老成持重,思虑周全,即有这个机会给这些总坛出来的少年子弟上实践课,当然不肯错过。   “你们以为,这千百年来的江湖风云,武林纷争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名为利,为了争取更多的实惠。传说中的英雄故事,总把那些侠客说得可以餐风饮露,永远不为钱发愁,实际上,没有钱,最大的门派帮会连狗屎也不如。”齐皓淡淡扫凌霄等人一眼“如果神教不能给你们发银子,你们连自己的衣食也解决不了,你们还能对神教如此忠心吗?”   几个少年即刻如受奇耻大侮一般,脸红脖子粗。因顾忌着身份之别,不好反驳,只得怒视他罢了。   齐皓视同不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有武林帮派的努力其实都是以保持本派的金钱利益,并寻求更大发展为目标的,因此而来的比武,联盟,纷争,都不过是达到这个目的手段罢了。牧场做马匹生意,每年赚的钱不少,镖局的生意经也是天下皆知的,武馆收的弟子学武费用,和将来为他们推介出路的费用,都是惊人的。而许多帮派,各占山头,弟子们的效敬费用,以及田地出租给佃户的银子都不少。各大山庄世家们,则多以田地商铺来养活所有人。最占便宜的就是和尚道士,那帮家伙。不但收学武的弟子可以得到钱,而且因为是出家人,田地不用纳税,所以那些有名的寺院道观,田庄地产都数不胜数。而骗那愚夫蠢妇的香油钱更加容易。有的时候,为了弄银子,这些所谓的大师们也会捉捉鬼,降降魔,甚至有可能派门下的弟子去装神弄鬼,欺世骗人地为自己拉生意找财路。而邪派的僧道们,以炼丹制药,欺神骗鬼之术,或是房中密法,极乐奇方来亲近权贵,为的又何尝不是一个利字。”   齐皓冷冷看看这帮倍受打击的少年,漠然道:“千百年来,江湖上,为了宝藏而血流成河的事,从来没有少过。而门派之间的杀伐争斗,不管表面上的理由是什么,真相往往都只为打压对方的声誉,势力,威望,把对方产业夺为己有。那些想要当武林盟主,或是想要独霸江湖的人,为了难道是想为各门各派的闲散琐务操劳吗?当然是藉由这样的管理来掌理各派的财富。”   他没有进一步说明,其实修罗神教也完全不曾例外过。   神教诸王所统领的各部,几乎都是花银子的无底洞。   大鹏王专探消息的风信子,夜叉王手下最顶尖的杀手组织,乾达婆王手下的销魂尤物如何培养出来,紧那罗王对毒和药的研究,还有神教每一代,天王和影卫的培育,以及总坛的运作,各地势力的联系网,这一切,还不都是用钱堆出来的。   各国分堂为了赚钱夺利,又何尝不是绞尽脑汁,费尽周折。   “其实你们也不要把所谓武林,所谓江湖,看得太高太神密,其实在大部份老百姓眼中,武技也不过就是一种安身立命的本事罢了。很多人把家中子弟送出去学武,绝不是为了让他因为了让他们扬名立万当大侠,每天吃自己的粗茶淡饭,管天下的不平之事,他们所期望的,往往只是为了学一项本事,将来可以有碗饭吃罢了。就象天下人以读书人为尊,其原因不过是因为读了书就可以参加科举,跃登龙门一样。”齐皓淡淡地说“因为戴国重武,学武的人有很多出路,所以在戴国,武林人物很威风,学武的人特别多,而开武馆,办镖局,设立门派都特别容易赚钱和发展势力罢了。当初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总坛才同意,把最多的高手调到戴国来听我指挥……”   他这样淡淡说来,在场以凌霄为首的年轻弟子们,无不露出震惊莫名的表情。   狄九自然知道齐皓说这番话的用意,所以一直以默许的态度在旁听着。   这几个随他们出来的年轻弟子,手底下功夫都十分扎实,人也很伶俐。要在其他诸王看来可能也不过如此,但是他自己因为虽有天王之名,却并无羽翼,十分注意收纳人才,这段日子他观察下来,确也有想将这几个少年磨练重用的想法。如今齐皓对他们的点醒,在狄九看来,本就是十分必要的。   此时狄九其实更加对傅汉卿的反应感到好奇。   同样是听了齐皓一番话,凌霄等人不过是失望怅惘,因为梦想被打破,而过于震惊罢了,可是傅汉卿,脸上的却渐渐有了落漠之色,神情沉郁得简直不象他了。   狄九淡淡问:“你怎么了,这话你听得不高兴?”   傅汉卿摇摇头:“虽然这类似的话,我以前也听人说起过不止一次,但是,不管听到次数再多,每一次听人这么说,我还是觉得心里不是很舒服。”   “为什么?”狄九语带冷意地问。   “这是不对的。”傅汉卿的回答其实绝无半点新意,只是眉间淡淡的落漠一直不曾褪去“我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做不对的事,都可以把不对的事,当成大道理,到处去宣讲。”   身历七世,他与这个世界,始终是格格不入的,看得再多,听得再多,经验再丰富,他也永远不能理解,不能了然,不能接受这个世界太多理所当然的事。   也许对他来说原则从来没有变过,也许他从来没有置疑过自己的看法。   也许无论再过多少世,他也可以用和第一世,同样坚定纯粹的声音说:“这是不对的。”但是,如果茫茫人世,只有他一个人,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会说这样的话,那么,无论那声音多么坚定,多么明朗,听来也依旧是寂寥苍茫的吧。   永远不会有人与他说同样的话,永远不会有人倾听他的话,永远不会有人认同他的话。   这是不对的。   但是,这个世界这个现实,早就让所有人,不再在乎,对与不对了,人们关心的,永远是有利或是无利。   所以,狄九闻言只是毫不动容地冲他有些讥嘲地笑笑:“这是不对的,那又如何,你又能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   傅汉卿略有迷茫地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不,他不能做什么,他也没想过要做什么。   他只是一个懒人,他一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吃了睡睡了吃。   身历七世,遇上这样的事,他会说,这是不对的,当压迫死亡伤害不公正发生在眼前时,无论会面对怎样的后果,他确实从来不曾袖手旁观过。   但他从没有想过,要主动去改变这个世界,所有的杀戮迫害,只要不发生在他的面前,只要他不知道,他就可以当世界大同,天下和平,照样吃吃喝喝安安心心睡大觉。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改变过主意。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什么,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能做什么。   那么,这样的自己,是否还有资格说,这是不对的。是否还有面目,捂着左胸说我心里不舒服呢?   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有些迷茫,有些不安,心绪少有地乱了一乱。   而在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至少,勉强可以算是到达了。   振宇武馆非常之广大,层舍连绵,院落相接,正门更是出奇地开阔,光门前一个演武场就大得吓死人。   如今整个演武场四周,已经被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连通往演武场的几条路都全被汹涌的人潮堵死。他们的马根本无法再前进一步。   好在一干人等,包括最懒的傅汉卿在内,都有不俗的轻功,大家即时弃马,跃上路旁的房顶,一路上踩着瓦片屋檐前进。   因是居高临下,视野开拓,隔得老远,齐皓就看到演武场上有两个人正在交手。其中之一,正是本地的分坛主,他的得力助手舒放。   眼见舒放在对方攻势下步步后退,岌岌可危。他关心情切,也没时间打量战圈四周众人的情形,也来不及回头对狄九请示,高声怒喝:“鼠辈敢欺我振宇武馆无人?”   随着这声怒喝,他拔身而起,挟带风雷之势,直落往场中对战二人之间。 第十六章 懒人多事   齐皓在修罗教资历甚高,功劳也大,所以在关心情切之时,可以不用先请示狄九,就飞身而出,一掌击下。   他年纪虽老,功力越愈发深厚起来,这一掌凌空击下,掌风呼啸之间杀气寒彻人心。   那场中交战二人,不约而同,各自往后跃开,以避他这一掌之锋芒。   舒放因一直被压制着处于下风,这一刻得以脱身,竟是身不由己,连退数步,摇摇晃晃,几欲跌倒。幸得齐皓已然当空跃下,一把将他扶住,一边关切地问:“伤得如何?”一边目光凛然,四下望去。   却见演武场外围聚满了看热闹的民众,而四周,则由振宇武馆的弟子,和这些上门踢馆的人带的随从围成了一个大圈。   如今双方人马都壁垒分明地各站一边。武馆中的出色高手骨干,都已倾力而出,只是此刻,众人虽或坐或站,但大多脸色灰败,神色疲惫,不是受伤,就是脱力。   而对方那边,十几个人,虽然也有不少重伤的,但总算还有几个颇有神彩地傲然而立。   齐皓长眉微挑,心头冷笑,我说怎么回事呢,原来全国排名第二到第十的武馆,居然全部精英尽出,集中在一起了。   若说这些武馆,单比,自是没有一家能胜得过振宇,可是这么多家联合起来,每家都推出最顶尖的高手,没有自己坐镇的振宇,吃点亏倒也是理所当然的。   舒放此时才喘息着道:“堂主,我没有大碍,只是我太无能,丢了武馆的颜面。”   齐皓淡淡道:“这样的场面,你吃点亏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即知他们的人手更强,就不该贸然动手,总该拖延些时日,等我回来。”   舒放咬牙道:“我原也是和他们论理的。一直推说馆主不在,不能同他们比武,只是他们逼人太甚,叫手下弟子在门前大声叫嚣,说我们振武馆宇胆小怕事,不敢应对挑战,说我们的名声全是装腔做势,用欺瞒手段假做出来的,他们叫得全城皆知,我们再不应敌,只怕就要叫天下人小瞧了。”   齐皓面带怒色,重重哼一声,目光凛然生威地向前逼视而去,正要斥喝些什么,却听一个极淡的声音响起:“齐老,这么多高人在,也不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这声音冷静而淡定,声音并不高,却清晰得传进每一个人耳中。   话音未落,便已自自然然让所有人的注意力从齐皓身上移开了。   人们这才发现,自齐皓从天而降之后,又有十余人先后一跃而至。这些人全都一身灰尘,看来经过了长时间的跋涉艰辛,叫人一时间连面貌也看不太清。   开始大家还是很自然地把这些人当成齐皓的随从忽略掉,直到这一句话响起,大家才隐隐觉得这些人的身份似乎不简单。   而齐皓随之而来的表现,也立刻证实了这一点。   这个苍颜华发,神威凛凛的老人,竟是如奉纶旨,转身抱拳应了一声,这才冷冷指向对面那个身量高大,意态威猛的五旬老者。   “这一位,是当今戴国排名第二的鹰扬武馆的馆主,我戴国南方有名的武林宗师,紫金掌,宗无极,宗大先生……”他又信手向后方立定的一排人指去:“这位,乃是我戴国北方赫赫有名的龙腾武馆馆主,江湖人称傲雪剑的杜松坡杜先生。而这一位是……”   他这边客客气气,一个个介绍过去。按照江湖常见的礼数规矩,这帮所谓的一方之豪,一地宗师们,很自然地挺胸抬头,脸上挤出笑容,只等对方抱拳拱手说声久仰,就照套路还礼,喊几句不敢不敢。   奈何齐皓一个个介绍过来,那帮灰扑扑的来客们,没有一个动弹一下,没有一个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纯礼貌的笑容,甚至可以说,基本上没有谁拿正眼认真瞧过他们。   在场众人,都算是戴国有头有脸的英雄人物,一方宗师了,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不等齐皓说完,宗无极已冷冷怒道:“齐馆主,我们是来要求比武的,各人的名字在比武的时候,各自会报,也不敢劳烦你太过辛苦,更何况你也不曾对我们介绍这些高人?”   齐皓淡淡道:“我年事已高,精力时有不支,唯恐不能好好管理振宇武馆,前段日子便回转师门,请了一些同门来相助,我师门还派出了本代的掌门大弟子与我同行。我虽年长,但师门规矩却有前先后之序,今日的事,我自该交予掌门大弟子处置,这比武之事,你们也就不用再多问我了。”   他答得虽淡漠,却叫这一干人等,心头俱是大惊。   齐皓的武功高明精深,这在戴国人人都知道,可还真没有人听说过,他的师门到底出自何处。如今他即指称这些人都是师门子弟,其中还有一个是掌门大弟子,可以想象,武功绝对不弱,如此一来,就等于凭空多出若干强援,原本他们占尽上风,如今,形势却要立时倒转了。   宗无极心中略略打鼓,回头同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大家心中都有些忐忑,却是绝对不甘于就此认输了事的。   以他们在戴国,在武林中的威望地位,花了那么多心血谋划,费尽这么多心力结成联盟,只求把振宇武馆彻底击败,抢尽振宇的风光和威望,不管是为了脸面,还是为了利益,都不可能只凭三两句话就让人唬得退走。   宗无极做为此次踢馆事件的首领,做为己方阵营中势力和武功都最强的一个,理所应当要出头了。   他用略带考量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这忽如其来的一干人等,虽见众人身形都渊停岳峙,大见不俗,到底还是不能相信,这些人真是齐皓的同门,这其中,真有连齐皓也甘心交出指挥权,接受管束的所谓掌门大弟子。   他心头冷冷一哂,若真是被人几句话吓退,那这一生的脸面名望,也就化作流水落花了。   这心间忖思已定,他已脸上带笑,伸出手,看似十分热情地行了过去:“如此,在下真是幸会了。”   因为刚才发话的是狄九,而齐皓行礼的方向也是对着狄九的,所以他很自然地以狄九为目标。   当然,一看他的姿式动作,任何一个有江湖经验的人也该知道,他一定会冲过来行握手礼的,行礼的原因不是为了表示亲切,而是为了江湖英雄见面最爱做的考量本事。   宗无极当然也不是盲目自信地上前。他本人就是戴国武林的一代宗师,一方豪强,武功上的造诣,是绝对高明的。他的外号即然是紫金手,可见,他最骄傲的,就是手上的功夫。   真要比武,他不敢说自己能胜过齐皓,但如果,仅比掌上的功夫,他却有足够的自信,绝对远胜齐皓有余。   就算这个所谓的掌门大弟子,真是什么高人,如果纯粹是掌上相拼,想来他也是绝对不会输的。   在这种心态下,他当然要先发制人,以己之长来对付敌人了。而这样的亲热握手,更是江湖人最常见的考量方法,只要是个人物,只要还爱惜名号,就算明知不敌,也是断然不能逃避的。   可惜的是,他如意算盘打尽,这一次,却注定撞到铁板。   看到宗无极的动作,舒放身形微微一动似欲阻止,却被齐皓有意无意地随手一拉,立时警醒过来。想起齐皓此次离戴赴赵的真正原因,心头更是大安。想来那人必是新任的教主了,即是教主亲到,那区区宗无极,又算得了什么?   此时,其他不知真相的振宇武馆弟子武师们,无不以极之紧张担忧的目光望来,而来踢馆的众高手所带的弟子们,则个个露出幸灾乐祸看好戏的表情。   齐皓只是扪须微笑,绝无阻拦之意。   而狄九身边的一干修罗总坛的弟子们,反倒个个露出兴奋的表情和目光,等着看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有什么下场。   就在宗无极眼看要走到狄九面前和他握手时,一人忽从狄九身边窜了出来,一把抓住宗无极的手,用力摇晃起来,以十倍的热情说:“谢谢你这么热情,能和你见面,我们也觉得很荣幸。”   那人一边说,一边无比热烈地猛摇他的双手,用的力气之大,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给摇动了。   如此诡异的变化,让宗无极惊愕得目瞪口呆,那双仗以成名,威震四方的紫金手硬生生让人抓着摇晃了若干次,他居然完全忘了发力考量,叫对方吃苦头的初衷。   其他人也全都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灰头灰脸看不清面目却忽然跳出来的灰家伙,看着他一边热情洋溢地说话,一边用力地摇晃人,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身上好多灰都被抖出来,顺便也落了宗无极一身。   这人是谁?所有不知情的人都在想。   他要干什么?大部份知情的人,也在想。   而齐皓已经完全直了眼。   发生了什么事?   他几乎本能地抬头,想看看,今天的太阳是从哪出来的。   那个天塌下来也懒得睁眼,发生了再大的事,只专心惦记着睡觉所谓教主,怎么可能会忽然间这么勤快地跳出来搅和?   天啊,这可是关系振宇的威望名声和在戴国未来的大事,可千万别让这人给弄出什么大娄子来。   在场能隐约猜出傅汉卿心思的,大概也只有狄一和狄九了。   狄一只是轻轻叹息一声,又略觉有趣地淡淡一笑。而狄九,则只是冷哼一声。   还能是为了什么?自然是这个懒鬼怪异的慈悲心肠忽然发作,不肯让那家伙送死罢了。   真奇怪,懒惰的人,应该极为冷漠才对,为什么他却会有这种可笑的慈悲和烂好心呢。   狄九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给了齐皓一个静观其变,不需插手的示意。   好,我倒要看看,我们大慈大悲的教主怎么处理眼前的问题。   人家成群结队,咄咄逼人地打上门来,这位万事懒出头的笨蛋教主,还怎么继续坚持他那不打人不伤人,不使用暴力,不做不对的事的所谓原则。 第十七章 谁是无赖   宗无极怔怔望着傅汉卿,明明被他晃得有点头晕眼花,外加让灰尘呛得一阵咳嗽,出于礼貌还不得不挤出笑容来问:“阁下是……”   傅汉卿当然不会蠢到自称我是修罗教新任教主,但是说谎又违反他的本性。好在几世轮转,他已经学会技巧地回避不应当讲的真话了:“我,我当然是现在能做主的人了。”   他回头望望齐皓,再望望其他与他同来的众人:“没错吧?”   不管在场知情人有多么不以为然,也不可能站出来说,你不能做主。   毕竟傅汉卿是他们名义上的教主,他都跳出来了,谁也不好公开与他做对。只好忍气吞声地默认。   宗无极又是一愣:“你就是齐馆主所说的掌门大弟子?”   傅汉卿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不过,宗无极已经很自然地认为他这是自矜身份的一种承认方式了。不免极为惊异地把他一番打量。   虽然这人还是灰扑扑的,可是靠得近了,面目还算是勉强可辩,虽看得不是很清楚,倒也知道此人极之年青。最重要的是毫无绝顶高手的风范,就这么随便站在面前,便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懒怠感觉。   他这么一犹豫一凝思,又把考较功夫使下马威的事给忘了。   傅汉卿却已经松开了手,伸手掩了嘴,打个呵欠:“这个,真对不起,我不是不讲礼貌,可是我们一路赶到这里,真的很累,很需要休息。我看今天没什么大事,大家就都散了吧。”他目光向宗无极身后的伤者一扫“你们好象也有很多人受伤要处理。大家就各忙各的好了。”   他挥挥手,很是漫不经心,眼睛已经迫不及待地眯到一起,转身就要走。   宗无极料不到他竟当成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立时脸色一冷,身形微晃,便拦到他的面前了:“阁下打算就这样打发我们了?”   傅汉卿眨眨眼,颇为无辜地看着他:“你想要进去喝个茶,聊个天,也不是不行,不过,你确定不要先为你的朋友们治伤吗?而且,我们真的很累啊,当然,如果你不要求我亲自接待,随便派个人陪你聊天也行的话,让我能好好到里头睡一会,休息一阵,我也会很感激的。”   宗无极铁青了面孔:“我们是来要求比武较技的。”   “我知道啊。”傅汉卿点头“可是我累了,我想睡觉。”   他答得那叫一个理所当然啊,在场无数人听了,简直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这一次不止是宗无极怒容满面,他身后也有一帮人跳起来大喊。   “欺人太甚。”   “骄狂无礼。”   “无知竖子。”   可能是顾忌着身份,虽然骂人,大家还是很文雅地四个字四个字地成语往外蹦,基本上没见着什么粗野的字眼。但因为骂人的都是一方大豪,人人中气十足,这一骂出来,基本上是声震天地,半个城都听到了。   江湖人最要面子,最受不得轻视,就算修罗教的一干人看不起教主,却也未必容得人这样骂他,以凌霄为首,几个年轻的剑士,已是忍不住按剑上前。   振宇武馆众人亦不肯叫馆主的贵客被人这样羞辱,就连有伤的几个武师也勉力站直了身子。   舒放刚才见傅汉卿自称主事,便在心中认定了他是教主,听了这样的辱骂,更觉惶然,情不自禁,也往前站了两步。   就连齐皓虽然脸色黑如锅底,到底还是全身运足了真气便要逼向前去。   好在傅汉卿也发现情况不对劲,赶紧举起双手,往下一按,做个劝止的手式,拦阻了任何过激行为,这才看定宗无极,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很困扰地摇了摇头,轻轻问:“你是我的朋友?”   宗无极冷笑:“可惜我没有这样的荣幸。”   傅汉卿点点头:“那你是我的亲戚?”   “不敢攀你这门高亲。”   “那,你肯定也不是我的师父了?”   宗无极忍着气:“废话!”   傅汉卿认认真真点头,皱起眉毛,很是迷茫地说:“你即不是我的朋友,又不是我的亲戚,更不是我的师父,而且我看你,全身上下也没有什么王者之风,虎躯一震就能让人心悦诚服,不敢违背,那么为什么你一跑来挑战,我就要立刻应战。”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没写着听话两个字吧?”   这其实只是想和宗无极讨论一下,对方古怪的逻辑是否合理,在旁人听来,实是至大的讽刺和讥诮,振宇武馆和修罗教这边,闻言多是一阵大笑。宗无极则被气得脸都发紫了:“你……”   估计是江湖人相互踢馆,挑战,绝不会遇上象傅汉卿这样应对的人,宗无极就算是武林中打滚了若干年的老江湖,这一时间,竟也忘了说什么话来反驳。   傅汉卿见他没有第一时间提出异议,立觉倦意上涌,一点也不给面子地当众伸个懒腰,眯着眼,摇摇晃晃地转身要走开。   宗无极还在发愣,幸得身后杜松坡沉声喝道:“宗兄。”他这才惊觉,立时一晃身,再次拦住傅汉卿“比武的事是舒副馆主亲口答应的。”   “你也知道他是副馆主啊,现在齐馆主答应一切由我作主。”傅汉卿毫不客气地给他顶了回去,顺便转过头,数落舒放:“你也真是的,怎么就随便答应和人家比武呢。我们振宇武馆,身为戴国最大的武馆。随便谁上门随便什么时候上门,你都放下一切来跟人家比武,你们拿的是谁的工钱,这么听话。而且,我们武馆的面子尊严还要不要了,要让人以为,随便什么张三李四,都可以影响我们的正常教学,随便什么王五赵六来了我们都要听话,以后还有清闲日子吗?再说我们开的是武馆,不是擂台,打开门是教人练武的。你在教学时间出来和人家比武,引起这么大的骚动,害徒弟们不能专心练功,教头们不能认真授课,你怎么对得起人家交的学费,你怎么对得起徒弟们好学的一片热诚,你怎么对的起徒弟的父母家人们对我们的信任?”   舒放被训得目瞪口呆,反驳不得,只得唯唯诺诺罢了。   振宇武馆诸人虽都觉得舒放这顿骂挨得冤,但看一堆话骂完了,脸色最难看的不是舒放,反而是宗无极等一干人,倒又大觉出气。   就连齐皓和修罗教众人也不免又惊又喜,虽然傅汉卿行事的方法完全不合常规,他们也未必认同,但这一番唇枪舌剑斗下来,满嘴歪理,却把人驳得不能说一个字。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居然还头脑灵活,口才便给。   其实傅汉卿这个时候又累又倦,说话时,眼睛眯成一条缝,视线模模糊糊一片,基本上属于半梦游状态,能把歪理讲得这么顺溜,不过是深知如果一切继续下去,必将血染演武场,狄九只要一出手,不知要死多少人。   他虽不是什么心怀天下一心救苦救难的大好人。但他从不逃避责任,即然现在他现在是修罗教之主,就不能让手下们一而再,再而三的以纯暴力的方式处理问题,并引发血案。杀伤人命。   所以,他自己只好强撑着这么非暴力不合作下去了。   宗无极冷冷道:“阁下如此耍赖,就不要怪我们无礼了。今日你们不肯完成此次比武,我们就在要摘你们的招牌,打你们的大门,再叫弟子们满城喝骂你们的胆怯软弱。”   傅汉卿皱眉:“我不偷不抢不犯法,没有无缘无故到人家家门口去打打骂骂,没有动不动就要摘人家的招牌,只是很累,不想理会无聊的人,就想好好睡一觉,我反而成了耍赖。你们这算什么道理。”然后他摇摇头,脸上几乎是有些歉意地“不好意思,为了好好睡个安稳觉,我是威武不能屈的,你爱骂爱打爱在人家门口赖着不走,那都随你。”   他转身大步向武馆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挥手号令其他人:“大家也回去休息吧。对了,留几个人好好在门口看着,要有人砸了我们的招牌,不用费力去拦,只要记住是谁,然后大家算好重做一块更大更好的招牌要多少钱,再加上交涉人的员的误工费,车马费,然后把帐单送去那人家里,如果人家不赔,那我们就告到官府索赔,顺便也满世界宣扬一下,某某英雄倚仗武力,喜欢跑人家家里一通打砸,而且事后还赖帐不肯赔偿。”   众人瞠目结舌,没有人跟着傅汉卿往里走,全站着发呆呢,事件变得这么诡异,谁也不明白,傅汉卿到底是真的不敢应战,还是纯粹耍花招来气宗无极。   宗无极已经气得全身发颤,伸手指着傅汉卿,手指都是发抖的:“你,你,你竟如此无赖。”   他恨不得跳起来,一掌把傅汉卿给劈了。因此全身真力鼓动,衣袍都涨起来了。   奈何傅汉卿大大方方毫无防范地背对着他,以他的身份地位,若真是当众出手从后方攻击一个不设防的人,不管成败,即刻便声败名裂了。   傅汉卿头也不回地答:“我又没有到处逼人家打架,我又没有威胁要砸人家的招牌,我只想在长途跋涉之后,不受干扰地睡一觉,省省心,休息一会儿,这不算无赖吧。”   宗无极再也按捺不住,什么也顾不得就待长身而起,运足功力一爪抓过去。   幸得这时他身后一人如飞掠至,一把抓住他的手,才免得这位一代宗师,一时情急,因这一招偷袭,平白毁了一世英名。   这次踢馆行动以实力最大,武功最强的宗无极为首,万事由他出面交涉,可如今他被气得几乎失控,另一个性情较为沉稳,思虑颇为周密,平时也以文武双全,学识修养而名满戴国的人物就现身出面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t x t 0 2 . c o m 第十八章 如此道理   杜松坡在众人之中,武功仅次于宗无极,且心思慎密,又熟读诗书,精通文墨,倒也算得个文武全才之人。文才武功虽都谈不上顶尖,却也可以说,在戴国,武夫之中,他文才最好,文人之内,他武功最佳,因此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算是个人物了。   即然书读得多,自然肚子里的鬼主意也就比旁人多一些。他眼光也利,心中又能计较,眼看着宗无极让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用耍赖的法子逼到几乎发疯。   杜松坡在后面是旁观者清,自是知道,宗无极那一若是抓出去,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   那个无赖虽然大刺刺毫无防范,可是齐皓等人却分分明明是全力备的。   全力一击,得不到任何成果,反而平白毁了自己的名声。杜松坡怎肯让宗无极做下这等蠢事。   他飞掠近前,一把拉住宗无极,给他一个稍安勿燥的眼神,复又一长身,拦到傅汉卿身前,满面笑容深施一礼:“原是我等造次无礼,公子长途跋涉,理应好好歇息方是。”   傅汉卿难得见着一个讲理的,欣然点头:“对啊,咱们都各自去休息好了。”   “公子即有此言,我等自当从命,只是到底何时公子才能休息好,到底何时,公子认为,才是适合比武的时间,还请公子示下,我们自当耐心等待就是。”   傅汉卿眨眨眼:“我好象没有答应要和你们比武吧?”   杜松坡原以为他不过是找借口拖延,没料到他拒绝得这样干干脆脆,不免立刻阴下了脸,冷冷道:“阁下如此行为,却叫我等以后如何看得起振宇武馆。”   傅汉卿惊讶地望着他:“我们武馆的工钱是你们出的,徒弟是你们招的?”   杜松坡重重一哼,冷着脸不答话。   傅汉卿笑道:“看样子全都不是,即然全不是,你们看不看得起振宇武馆,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自招我们的学生,自发我们的工钱,自过我们的日子,何须你们来看得起。”   杜松坡怒道:“你们开的是武馆,却不敢接受大家上门要求比武,你羞也不羞……”   傅汉卿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再说一遍,正因为我们开的是武馆,不是擂台。所以不能因任何事耽误徒弟们练功,并且言传身教让他们明白,学武不是为了好勇斗狠,这才是我们该做的事。”他回手一指高处振宇武馆的大招牌“我们武馆教徒授艺,是为了让大家可以强身健体,自强不息,是为了让大家学一身艺业,将来有一番成就,不是为了让大家学会个三招半式,就到处和人打架。如果你们的武馆,教徒弟就是为了让他们到处惹事生非,那是你们的事,别来找我们麻烦。”   杜松坡气得面如土色,哪一家武馆的口号不是叫人家强身健体学一身艺业去有所作为的,哪一家武馆敢打出口号说教徒弟将来去打架,这样的宣传,哪一对父母肯花钱把儿子送来练武。   但那所谓的大道理全都只是装门面的东西,自古以来,武馆之间以踢馆比武,门派之间,以比武较技的方式,确定地位,争夺利益,这都是大家习以为常的老规矩了,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不对的,可如今被傅汉卿用这等大道理一压,就是任谁也不好反驳。   杜松坡铁青着脸闷了半天,方才挤出一句:“我们都是学武之人,自是要以武艺见高低,振宇武馆若不能展示出足以称第一的武功又有什么理由做我戴国的第一武馆?”   傅汉卿望着他,若有所思的问:“武林的规矩,就是以武为尊,只要武功好,会打架,就有道理?”   “自然。”   “当然。”   “本来就是。”   “如果不能用手底下功夫来分是非对错,我们辛苦练功干什么?”   不等杜松坡答话,身后众人一齐叫嚣了起来。   傅汉卿深深叹息,他不是不知道武林人的逻辑,其实强者为遵又何尝不是这个世界所有人的逻辑呢。但是,在他看来,错误的事不应该因为认同的人多就转而正确了。   此刻他睡眼惺忪,极其无奈地哈欠连天,偏偏让人死死拦在面前,想休息睡觉都不能,只得强打精神道:“照你们这种说法,万事以武为尊,那民间的人,只要足够强壮,会打架,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抢劫文弱之辈而被认为十分正当了。那你们江湖人物还分什么黑白两道,还讲什么行侠仗义?”   杜松坡冷冷道:“民间的强抢暴掠之事自然是不对的,但我们是武林人,不是普通民间百姓,做事自当照武林的规矩办。”   傅汉卿继续用好学且好奇的眼神望着他:“请问,历代修罗教教主,是不是最顶尖的高手,照你们的说法,凭他的武功,你们应该奉他们为武林盟主,万事都听他的意见才对,为什么又要说人家是邪魔,联合起来对付他们。”   杜松坡气极:“这岂能一概而论,修罗教的诸般恶行……”   傅汉卿身后就站着一帮子以修罗教为荣的家伙,他怎敢让杜松坡把骂修罗教的话一口气说完,决然打断他的话:“若说恶行,你们跑到人家门口大喊大叫,说打说杀,这就不算恶行了。勿因恶小而为之,这书上的老话你不会没读过吧。”   他再不理会杜松坡,径直绕过他继续往里走。不是他不讲礼貌,实在是真的懒得再说下去了。他一向只求浑浑噩噩过日子,脑子最好只用来发呆,如今被形势所迫,处处占尽上风地大逞口舌之利,人家看他刁钻伶俐,他自己却觉得身心俱疲,迫切地希望投奔温暖的大床,两眼一闭,就此天塌下来,也不用费力多说一个字了。   杜松坡也被他气到修养功夫全破,怒极斥道:“今日我们即登门踢馆,你们愿意也要应战,不愿也要应战,由不得你们了。”   傅汉卿头也不回,对振宇武馆众人挥手:“大家别理他,关上大门继续教功夫,有人敢砸咱们的门,照规矩,记好对方名字,把一切损失送过去他们家要赔偿,如果有人敢出手伤人,大家也别动手,立刻报官要求严办。”   又是报官,齐皓真想仰天长叹,自家这位教主就不能有新鲜点的主意吗?如果堂堂戴国第一武馆被人打上门来,还没有自保之力要求助官府,那还有何颜面在戴国广收门徒。   不过同样杜松坡和宗无极等人也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   踢馆比武是武林中人的老规矩,却要严格说来,肯定是不太合法的,只是戴国武风极盛,官员们也喜欢看这样的热闹,从来不纠不问罢了。   如果振宇武馆的人真的不要脸硬告到官府,官府还真是非接不可。   他们都是有头有脸有身分的人,无端端扯上官司,到底极不好看,一般来说,武林中人,特别是白道中人,都是会尽力避免招惹官非自找麻烦的。更何况,万一振宇武馆的人真敢耍无赖,拿了大小东西的帐单,跑到他们自己家门口大喊大叫,那就更是笑谈了。   局面为之一僵,一时间来挑战的诸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们都是一方一地势力的大人物,江湖上有字号的所谓高人宗师,同人交涉比武决斗,都有他们那一套堂堂正正的所谓规矩,何曾见过这等怠懒无赖般的人物,竟是生生被傅汉卿用这一拖二赖三讲歪理法子,制得动弹不得,反驳无力。眼睁睁看着傅汉卿要走了,他们是即不甘心,又难阻拦,只得人人瞪大眼,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他罢了。   可惜傅汉卿过于迟钝,完全感觉不到杀气。径自眯着眼,半梦半醒,一摇三摆地往里走。   身后踢馆众人的郁闷愤恨,所有围观百姓的失望叹息,以及振宇武馆和修罗教诸人,想笑不能笑,想劝不好劝,也不知道该喜该怒,还是该阻拦的表情,他同样没看见。   他只盼着赶紧着进去,好好休息一下,却又见眼前人影一闪,掌心微温,被人用力牵住,他迷迷糊糊地抬头,看向那熟悉的身影,还不及说什么,就被硬拉着往侧走出好几步。   这时,杜松坡等人也听到那最开始对齐皓说话的同行神密客,忽得再次淡淡开言:“各位稍安勿燥,容我劝他几句,咱们再定比斗之约。”   然后每个人都只觉眼前一花,那人已转眼到了傅汉卿身旁,牵着他的手向旁走出了几步。   就是以杜松坡和宗无极的眼力,竟也没能看清那人的身法。二人相顾失色,心中忽生忐忑之情,隐约觉得,这次他们本以为十拿九稳的踢馆行动,似乎真的有些失策了。   只是事已至此,骑虎难下,要想反悔,顺着那个白痴无赖开始给出的台阶下都不行了。只是硬着头皮等他们商量出个结果来。 第十九章 比武决定   狄九原本是存着看热闹的心情,冷眼看一切的。原本是打算看着一个傻乎乎天真地把善良仁慈道德挂在嘴边的笨蛋在现实中碰个头破血流,然后自己再慢悠悠出面收拾残局,却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居然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那个永远只会睡懒觉的家伙,嘴皮子伶俐起来,竟会这么顺溜,光凭胡说八道就把一堆高手气得几欲吐血。   一开始,他也和其他人一样目瞪口呆地被这出乎意料的现实给震住。直到狄一淡淡在他耳边道:“看不出来,他竟有这样的本事。”   狄九回应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其实他很聪明,也善应变,只是以前太懒,很多事,他宁可吃亏上当受欺负,也不愿意费心思来应付,所以我们都没看出他这方面的本事,如今才知道……”   他语气一顿,半晌,才又干巴巴很是无力地重复了一句“如今才知道……”   “若是早知道,你一定不会让他出去表现,是吗?”狄一语气淡淡。   狄九则不置可否,他只是定定看着场中,仍与杜松坡唇枪舌剑的傅汉卿。   那个懒洋洋一边打着呵欠,上下眼皮几乎完全合在一起的人,居然可以一边半睡不睡,一边驳得人无力反应。   有才之人,都如明珠宝玉,有的美玉明珠,一望即知珍品,一眼便觉非凡,可有的,明珠蒙污,美玉受污,但拂拭尽了,却也依旧还是明珠美玉。而傅汉卿的才能是要逼才可以出来的,而这逼迫的方法,必须以别人的性命,以他自己背上的责任压下去,才能有效。   隐隐地想起上次在大名府,傅汉卿出乎所有人预料,用来对付几大商号的怪招,狄九在心间轻轻叹息。   永远奇怪的念头,永远别出心裁的想法,永远不受任何旧有规则习惯束缚的思考方式,以及,在必要时,可以极迅捷的反应,和绝对无敌的武功。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位教主……   即使是狄九自己,也不得不隐约预感到,或许,这一代,修罗教以这个懒鬼为教主的荒唐行为,竟是对的,或许,七百年来,灾厄不断,永远为世人所排斥的修罗教,真会因为他而有一个全新的转折,而开辟一个全新的时代,然而……   他唇边徐徐展开一个苦涩却无人会看到的笑容,这样的事实,于他,绝不是幸事啊。   此时眼看场中傅汉卿再次把杜松坡气得败下阵来,高高兴兴要下场休息去了。他再不迟疑,飞身掠过去,一把将傅汉卿的手抓住,硬扯他走开几步,走到一旁较空旷的位置,这才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淡淡道:“这样做不行,行不通,你应该接受比武,否则这麻烦就没完没了。”   “为什么?”傅汉卿眼睁睁看着到了眼前的美梦大觉又再次被打扰,只得无奈地望着他“我都声明了,他们要再找麻烦,我们就报官,他们又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不会愿意当众干犯法的事,自找苦吃的。”   狄九摇头:“这不合规矩。”   “什么叫不合规矩?”傅汉卿一指四周看热闹的百姓:“你随便找个人来问,如果有人纠众结党,跑到他们家门口来打打砸砸,他们报不报官。”   狄九沉住气道:“我们是武林中人。”   傅汉卿瞪他:“武林中人就不是人了?就不能享有应有权益了?齐皓不是介绍过武馆情况吗?武馆经营得极大,光上交的税就是地方的重要收入,而且武馆多年来,为国家作育了无数英才,作出了很大的贡献,武馆的正常教学被骚扰,官府不能不管的。”   狄九叹气:“你是很会讲歪理,可是……”   傅汉卿怒视他:“我说的是很正经的道理,不是歪理。”   狄九又叹了一声:“好,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又如何?你我都知道,这世上不是走到哪里都可以把道理讲通的。在你看来,武林中人,处处以武为尊,碰上任何事都以武力解决,是很荒堂很不合理的行为,但千百年来,传承出这样的规则方式,自然也有它的道理在。真正的武人,是不耐烦慢吞吞同你讲道理的。你刚才能用一番话,把他们都给僵住,不是因为他们够讲理,而是因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们自重身份,不好把你怎么样。如果是暗夜幽巷,如果没有这么多旁观的人,就是你再能说,他们直接扑过来动手打杀,你的道理说给谁听?”   傅汉卿终于沉默了,身历七世,看过那么多世情世事,他哪里不知道狄九说的的确全都是事实。   “这里不同于大名府,大名府段天成是以商人的身份做事的,你遇事坚持要报官,他们虽然有些不适应,但也说得过去,可是,这里是武馆。武馆被人上门挑战,居然只敢用报官来解决问题,这让武馆以后如何再继续生存下去。当然,被人上门找麻烦,前去报官,这即合理,又合法,可天下的事,却未必只凭合理合法就能说得过去的。戴国武风极盛,武功高,声望响的人,官府都会尊重,而不敢决斗的胆小鬼,则会被轻视。武馆招弟子,靠的是口碑名声,你若惧战,甚至求助于官府,则声名尽毁,此后不但很难再招到徒弟,就连本来已入门的徒弟也有可能改投别出,武馆的人走出去,都会被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来,这些你想过吗?只为了你不想让几个来挑战的陌生人死,你就要断了振宇武馆所有人的活路,齐皓多年来的心血吗?”   他几句话淡淡问来,傅汉卿却是沉默半晌,无词以对,良久才轻轻道:“所谓的武林人士,江湖规矩,所谓的英雄豪杰,一定要用把自己和别人的性命都视如草芥,动则以命相拼的这种荒堂的事才能证明吗?”   狄九淡淡道:“什么是荒唐呢?被大多数人认可的,就是合理的。你觉得他们荒唐,未必别人看你的作为不荒唐。你真以为凭你几句话就可以暂时消弥眼前的危机吗?你现在说的话手下没有人站出来的反对,那是他们不知道你的深浅底细,到现在还怀疑你这是诈颠佯狂,采用战略手法,先气得敌人定力尽失。一旦他们发现你是真的完完全全不想应战,你以为,他们真的肯听从你这个从天而降还胆小怯懦者的命令?”   傅汉卿小小声,嗫嚅着说:“我不是胆小怯懦……”   狄九断然打断他的话:“你现在做的事,让别人无法做第二种猜想,他们不了解你,没有见过你的本领,也不清楚你真正的身份,到时候群情汹涌,凭齐皓一人之力未必镇得下来,更何况你也不愿意大庭广众这下,振宇武馆上上下下,闹内哄给别人看吧。”   这次连傅汉卿也不得不大声叹气了。   狄九冷冷望着他,眼中绝无情之意:“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想要别人畏惧你,不敢再挑衅你,你必须显示出你的力量,想要手下服从你,你也必须让他们看清楚,你到底能有多么强大。你能说无数的道理,可惜,现实,从来不给你讲道理,强者为尊也许是不对的,但眼前却是绝对有效的。”   傅汉卿眉头紧皱,脸上隐约露出痛苦迟疑之色。以他这样的性子,要他真的站出来,和别人争强斗胜,这实在比要他的命还难过。   但狄九说的却又处处有理,叫他实在无法反驳。   狄九见他仍在迟疑,不觉沉下了脸:“我是负责协助你的人,你是教主,我尊重你的决定,所以你刚才跳出来多管闲事,我没有做任何的阻碍,可如果你到现在,还无法做出对我们有利的决定,就怪不得我要按自己的方式办了。”   傅汉卿吓一跳,对狄九的武功造诣和狠辣心肠,他是不会有任何怀疑侥幸之心的。此刻再不敢犹豫迟疑,赶紧向宗无极和杜松坡走过去。   大功告成,狄九自己却不知道该得意还是该叹息。   总是这样,对自己的事,漠不关心,一天到晚,睡得昏天黑地,任凭大权旁落,任凭旁人刻意为难,却总是浑若无事,偏偏每一回都为了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这样费神劳心,做大违他本性的事。   狄九施施然袖手,冷眼看傅汉卿走到宗无极和杜松坡面前,清晰得听到他干干脆脆地说:“好,即然一定要比武,那也就不用再拖了,咱们现在就比出个结果来。”   这一刻,就连狄九也完全无法明白,此时胸膛间忽然激跃起来的情怀是因何而来。   明明心中有着隐痛,明明理智在告诉他,让那个人在众人面前出风头,显才能,这是极愚蠢的行为,对自己绝不会有半点好处。   可为什么,一颗心会为将要发生的事而无限雀跃。   那个永远都会给人无数惊奇的家伙,他会干什么?   到底要逼到什么程度,才能叫那只懒猪,甘心情愿展露他所有的才能与本领。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刻眼中的光芒几近热切,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中,对于将要到来的,按理说绝无半点悬念的决斗,充满着期待。   傅汉卿,我真的很想看清你。   你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你究竟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第二十章 比武谋杀?   刚开始傅汉卿拖拖拉拉,用尽办法,就是不肯比武,把众人气得要命,这回子又忽得同意得这么干脆,杜松坡和宗无极反而觉得迷茫惶恐,一时间,倒是连高兴都忘了。   傅汉卿一句话说完,见这二位居然还在发呆,只好再追问一遍:“我说,你们还想比武吗?”   二人都是老脸一红,宗无极抢着说:“我们即然来了,不比个结果出来,当然是不会走的。”   杜松坡冷冷一笑,往四周所有受伤的人一指:“在你来之前,我们已比过十场,振宇武馆数得着的好教头都已经出手了。我们是六胜三负,还有一仗没打完就被齐老分开了。”   宗无极接口:“你想怎么个比法,我们开始比的十场计不计数?总不能每比个十来场,你们来一批新人,自称是管事的,我们又得从头比过吧。”   傅汉卿淡淡道:“那十场的胜负我就不管了,反正你们即是对我提出要比武的,那就只和我比好了,随便你们谁上来了,轮着上也行,一起上也行,只要打败我就行了。我们振宇武馆就认输。”   这话说得奇大,不止是杜松坡和宗无极全是为之一凛,就连他们身后其他人也一齐动容。事实上,便是连修罗教一干人等,除狄一和狄九之外,也无不脸现异色,难道这个他们看死了肯定没用的教主,其实是深藏不露?可千万别只是讲大话,最后收不了场啊。   振宇武馆众人也是齐齐一震,看向傅汉卿的眼神,便添了三分尊敬,三分忧虑。   这这这,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高人?可也不能太托大了吧。   傅汉卿现在只盼着早点了事,自己早点关门睡大觉,见这两个又呆住了,不耐烦地催:“到底行不行,你们说话啊?”   宗无极脸皮微颤沉声道:“小辈,这是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我们了。我们就一一领教你的绝学。”   说这话时,他那略胖的脸皮不但抖了两抖,还略略透出点隐隐的红来。可见就是所谓的老江湖,脸皮也不是厚如铁板的。   以他们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居然要跟一个年青人车轮战,说起来就算胜,也实在是胜之不武的。   但没奈何,刚才狄九那诡异的身法给他们的心理压力太大了,虽说没好意思当场答应一堆人打一个,但车轮战却已经是免不了的了。   此刻宗无极话音一落,全身衣袍自是无风自动。杜松坡知他将要出手,立时向旁退开,给他们让出位置来。   齐皓心忧傅汉卿的安全,有意无意上前一步,却在听狄九一声咳嗽后,立时又退回原位了。   宗无极把功力提到极处,摆好了门户架式,就等着傅汉卿动手了。他是一方宗师,就算厚着脸皮打定主意车轮战,到底不好意思先向一个年轻人出手,只好等对方先出招。   奈何对方还是那么不怎么正经地歪歪站着,闭着眼睛似睡非睡,时不时伸手掩着嘴巴打呵欠,就是不动弹。   提聚功力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把真气一点点充盈全身,到了极顶峰时,能保持多久,就看个人的功力造诣深浅了。   宗无极早早摆开架式,早早运足内气,偏偏傅汉卿就是不动手,他苦苦地等着,忍着,撑着,眼看着最佳的作战状态就这么从手心里溜走过去,又气又急,到最后因为强撑着一口气,要保持全身真力处于颠峰状态,而使脸色红如赤火,眼中几欲冒火,终究忍无可忍,在堪堪走火入魔的那一刻,大吼了一声:“你怎么还不动手?”   傅汉卿直愣愣地瞪着他:“动什么手?”   “比武啊。”宗无极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傅汉卿皱起眉瞪着他:“你是说比武,又没说打架,我们完全可以用文雅一点的比武方法啊。象你们武林中,不是常有文比这种说法吗,你使一招,我使一招,互不攻击,高下立判那种。要不,你做一件事,我做一件事,谁做不到对方做的事,也就算输啊。”   宗无极气得几乎没晕过去:“你早又不说明白?”   傅汉卿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看你们这么久没动静,有点走神,就打了个盹。”   他这道歉比不道歉还糟糕,宗无极一口真气生生走岔,连退三步,脸色潮红,一咬牙一吸气,把到了嘴边的一口血,给生生咽下去了。   适时傅汉卿又小小声补充了一句:“再说,你们也同样没事先说明比武必须跳起来打架啊。”   宗无极脸色惨淡,摇摇欲倒。   眼看着再让傅汉卿说下去,这位一代宗师,一招未出就能生生叫人逼得走火入魔,杜松坡急忙上前,冷哼一声:“虽说比武确有文比武比一说,但一般没有事先约定,大家都默认是武比,阁下不敢武比,莫非是胆小畏缩。”   他有心打压傅汉卿,说话全不客气。没料到傅汉卿点头不迭:“是啊,我害怕。”   他坦坦然一句答出,引来四周一阵轰然议论,可是他却眼也不眨一下地补充下一句:“我害怕会打伤你们,要是打死了就更麻烦了。”   这一次连杜松坡都要气得倒仰了。   偏偏傅汉卿还能无比纯真无辜地接着说:“我也害怕把我自己弄伤了。”   他说的全是实话啊。虽说他自己的武功其实一塌糊涂,除了内力和轻功,基本上啥也不会,属于标标准准的眼高手低派。   但高明的轻功可以保护他不被伤害,恐怖到变态的内力,可以轻易伤害最顶尖的高手,所以,想要纯以武力打败他,绝不是易事。   傅汉卿为难的是,自己内力虽强,但因为缺乏正常练习,而不善操控,从来不能正确地控制功力的收发,一旦出手,总是掌控不了轻重,真要动手打架,他是肯定会失手打伤人,甚至一不小心打死人的。   若是以前,遇上要打架的事,他总觉得自己皮粗肉厚不怕痛,让人打几下,伤一点没事,总是让着人的。可是,现在这种情形,如果他认输,或是因为不肯伤人结果自己受伤了,谁知道狄九又会为了维护修罗教的利益振宇武馆的尊严而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所以,他即不能伤人,又不能被人伤,自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打架这种决斗方式的。   只是他虽一片诚心,表达的态度却实在有欠妥当,当时就气得宗无极几乎内伤,杜松坡也面沉似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们不怕死,不怕伤……”   傅汉卿答得坦坦然然:“可是我很怕,生命是珍贵的,万一我要失手杀了人,那就太糟了,我一辈子都不能安心睡大觉了。”   杜松坡觉得自己再说下去,也要步宗无极的后尘了,只是咬牙如磨地死命抓住剑柄,克制着想要扑过去,把这家伙刺个透心凉的冲动。   其他一众挑战者,也无不气怒交加,见过狂妄的,还真没见过这么狂妄的,听那口气,倒似是十拿九稳,确胜无疑一般。   总算杜松坡读的书多,小心眼较多,虽然气极败坏,还勉强有些思考能力,拉拉宗无极,悄悄在他耳边劝说了几句。   宗无极心中一想,也是,这人口气这么大,总会有点原因,再加上刚才他那个同伙的身法实在太过诡异,万一真放手一搏,被这么个后生小子打成重伤,可就一世英名尽毁了。   即然这人要求文比,那就文比吧,我就露一手我的绝学。看你有没有办法也照着来一下。   这边心意一定,他也就恢复了镇定。目注傅汉卿:“你一定要文比。”   傅汉卿坚定地点头:“是,不文比我就不比。”   “好,那就文比。”宗无极冷冷道“我就露一手上不了台面的功夫,请公子指正一下。”   傅汉卿低低嘟哝“明明是很自信,偏要说上不了台面,这倒底是虚伪还是谦虚?文字语言的运用,真是微妙而玄奥啊。”还算他历了七世,有了人生经验,要换了第一世,这种感叹他一定第一时间说出来。   但双方距离如此之近,人家的内力又足够深厚,哪能听不到呢。   可怜的宗无极,气得直翻白眼,又不敢发作,生怕骂出一句话来,被这个无赖抓住不放,又说出一堆气死人的话,没完没了,今天这场比武,还不知道拖到何时。   他只好硬生生装成没听见,只专心提气运功。   宗无极有心立威,自是要把自己最自负的绝招拿出来,尽自己最大的力量,确保在最佳状态,展现出最强的威力。   他徐徐呼气,深深吸气,在连续的三次悠长呼吸之后,双手徐徐抬起,自指尖开始,渐渐透出紫金色泽,血肉的双手缓缓变成金石异物。   随着他体内那强大而带毁灭性的内息流转,他的双手已完全变成紫金色,而且正从袖子里往内延伸。   他的内息徐徐提至最高,紫金手绝技也运到最高境界,眼看着紫金色将要达到肘部,全部的精气神都达到颠峰状态时,耳边猛然间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慢。”   他全身一震,内息一乱,胸口闷得直欲狂吐鲜血。   他咬得牙齿咯咯响,勉力注目向前望。   望进傅汉卿那看起来如小白兔一般纯真无辜的眼,隐隐约约听见他用忽然记起某件事时的快活语调说:“我们还有一件事忘了事先说好了。决斗的输赢条件我们得先约定好啊,否则还比什么武啊?”   宗无极欲哭无泪,直着眼瞪着傅汉卿,嘴巴死死抿住,唯恐一张嘴,那因为真气激荡而涌起来的鲜血就会喷出来。   这这这,这人不是来决斗的,不是来比武的。这个怪物一定是齐皓请来的,某某诡异杀手,试图用最恶毒的手段,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所有人的面,不落痕迹地把他给谋杀了。 第二十一章 倏然震惊   傅汉卿心性纯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虽历七世,增长了许多经验,到底还并不曾练出天生的狡黠和查颜观色本领来,哪里知道为自己的一时之语,几乎把一个顶尖高手,气得当场走火入魔,身陷险境。   宗无极的脸色在极短的时间,白了又青,青了又紫,紫了又黄,黄了又红,最后黑沉沉吓煞人。而他自己要吐纳数十次,才勉强恢复了内息的宁定,此时他又气又急,声音都有些嘶哑了:“好,我们若输了,从此对振宇武馆,口服心服,再不来向你们挑战,若你们输了,振宇武馆,再不可自称戴国第一武馆。”   傅汉卿瞪大眼,对他的逻辑感到极为不解:“你,你们就为了这种比不比武结果都一样的事情,闹得这么要生要死啊?”   宗无极十指伸展,发出咯咯地响声,心中义愤之气四溢,只觉得再耽误哪怕一时一刻,自己就要扑上去,不顾一切地和这个无赖拼命了。   杜松坡见情况不对,赶紧拉他一下,警示他不要中了激将之计,一百步都走到九十九步了,要是在最后一步出了问题,那就太过可惜了。   杜松坡自己也赶紧着开口:“公子此言何意?”   “难道不是吗?齐皓告诉过我,振宇武馆的戴国第一,不是自己封的,而是所有人公推的。即然不是自己封的,我们又如何自称或不自称呢。人们判断是不是第一武馆,主要是看你的武馆规模,徒弟数目,以及学成的徒弟们的成就,当然,还有教头们的武功。而这一切,都是以事实为根据的,不是说,我们自称,或是不自称,就可以抹杀的。难道还要我们,每天四处对人说,以后你们不可以再管我们叫第一武馆了,这好象不太合适吧。”   傅汉卿很认真地说。   他是个死心眼,虽然认为自己应该就不可能输,但是该在比武之前说定的事,一定要说个清楚明白。如果自己这一方输了,其实并不用付出什么代价,那么这个输赢条件中隐约的不公正,他也一定要跟人家讲明白。   奈何,他自己是抱着很认真的研究精神同你讲道理的,人家却只当他胡搅蛮缠。杜松坡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隐隐做痛,唉,怎么千百年来,江湖上默认的规矩法则胜败条件,这一切,在这个混蛋看来,好象全都无礼荒唐的事呢。   “阁下若觉得这样不公平,那只要输了之后,适当遣散一部份门徒和教头,让振宇武馆的规模不再是第一就好。”明知道傅汉卿不可能答应这个条件,杜松坡却还是意有讥讽地说出这番话来,一心只想让天下人知道,此人的口是心非,和存心拖延的恶毒打算。   偏偏傅汉卿答得落落大方,坦然无私:“这不可能,所有的徒弟都是交了钱来学功夫的,我们收了钱就有责任教到他们出师为止,如果驱逐徒弟,那就是违约,严格说起来甚至是骗钱犯法,而教头们辛辛苦苦为武馆出力这么多年,无辜受连累被解雇的话,也同样是极不道德,极恶劣的事。”他略略皱眉“你们这么多一代宗师,大人物,跑来找我们比武,就是为了逼我们做这些犯法无德的坏事?这个,用心是不是太恶毒了一点,做人要厚道啊。”   杜松坡仰天发出啊的一声狂叫,双目皆赤,老天啊,这个世界上还有天理没有。怎么有人可以这样颠倒黑白。   反而是宗无极面沉似水,干净俐落地喝一声;“你到底比不比,不比就直认好了,不用再这么狡词拖延。”   傅汉卿迟疑一下:“可是,胜负条件还没有说清楚……”   宗无极双手一搓,竟发出金石交击之声,他目带杀气地望着傅汉卿:“我们输了,从此不来找你们麻烦,你们输了,只要向全天下宣扬振宇武馆败给我们即可。”   傅汉卿点点头,然而还是有点良心不安,很厚道地说:“可是这样对你们好象不太公平,我们输了,不论宣不宣扬,天下人都会知道,我们基本上没付出什么代价。”   宗无极用盯着杀父仇人的眼光死死瞪着傅汉卿,说话一字一顿,咬牙如磨:“我们只求胜败,不求胜负条件,亦不求公平,行了吗?”   最后那行了吗三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几乎有些哀求的味道了。   傅汉卿这个一门心思走到底的家伙,还在思考公平与否的问题,狄九终于耐不住性子,重重哼了一声。   傅汉卿这样胡搅蛮缠,在他看来固然有趣好玩,但胡闹得久了,就是旁观的人也会觉得不耐烦。任何的事情都要适度,象傅汉卿这样不管规矩,不照旧例,胡说八道,刚开始大家都觉得有意思,都以看好戏的心态来看,可要是傅汉卿超过了这个度,还是反反复复来这一套,所有人都会渐渐生起逆反厌恶之心,认定他是畏战拖延了。   傅汉卿听那一声哼,其意不善,知道拖无可拖,只好叹口气:“好,那我就占点便宜,接受这个条件吧,我们开始比武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大大方方直接往宗无极走过去。   他与宗无极只隔着十步的距离罢了,转眼就走到宗无极面前,贴身而立。   宗无极一听他说开始比武,简直兴奋感激地要热泪盈眶了,正要再次运功,发动紫金手,一口真气才刚刚提起来,却见傅汉卿已经大步走近过来。   他只愣了一会神,傅汉卿就到了他的面前。   宗无极心中一紧,全身肌肉紧崩,真气充盈,象这样的顶尖高手,怎么肯让一个敌人,欺到近身处来呢。   奈何傅汉卿一开始就说好是文比,不是武比,他这样走近过来,宗无极也不好拦他。   他自己是一代宗师,总不好让世人以为他害怕一个小辈少年吧。   只是礼貌上虽不能拦,心中怎么能不防范,倾刻间他全身真气一阵鼓荡,每一寸肌肉都崩得紧紧的,转念间已准备好十七种腿法,三十二种掌法,和二十八种身法,确保可进可退,可攻可受,就算这个无赖出手偷袭也不用害怕。   偏偏傅汉卿与他贴身而站,呼吸可闻,可全身上下还是松松垮垮全是空门,未做一丝一毫的防范和攻击动作。   宗无极的眼神不受控制地在他全身的死穴命门上流转,所有人都确认,如果不是在场旁观的人太多,宗无极有极大可能,控制不住心中的愤恨而猝然出手。在这么短的距离内,就算是最顶尖的高手,也很难在毫无防范时,躲得过这种人物的全力攻击。   这时候,无数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心情紧张起来,无数双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盯着那紧贴着站在一起的两个人。   就连齐皓都脸上微微色变,在场除了狄九和狄一基本上再没有人能保持镇定。   只有傅汉卿好象完全感觉不到危机一般,从从容容说:“你不用再运功了,我刚才看你运功的样子,就知道你想要比什么,你文比的内容我很清楚,我想跟你说……”两个人本来已经很近了,他居然还要凑过去,把嘴贴到宗无极的耳边,对宗无极那极力忍耐也极力防范的眼神完全视而不见。   他用极轻极轻,全场仅他与宗无极可以听到的声音,极快地说了一句话。   然后,宗无极全身巨震,高大的身躯里,竟连骨节都发出一声咯咯响声。宗无极看向他的眼神,由厌恶,愤怒,仇恨,杀气,而在瞬息之间转为无比的震惊和恐惧。   接着,宗无极那双名满戴国的紫金手发出一阵剧烈的颤抖,这颤抖越来越强烈,并向四下漫延,到最后,这个身躯高大的一方宗师,整个身体都抖个不休。在颤抖中,他腾腾腾,连退三步,却还拿不住桩,复又再退了三步,身子一晃,复晃,再晃,最终还是没能站稳,扑通一下,坐倒在地,然后,喉头一甜,他屡次强行咽下去的那口鲜血,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在无数人的注视下狂喷了出来。 第二十二章 前踞后恭   傅汉卿看起来托大到有些过份,其实也自有他的烦恼和无奈。武比他自然是不行的,可是文比又如何呢?一般来说,文比的方式都是各自展现自己最强最出色的武功,然后参予者和观看者就可以评判谁最厉害。   可是傅汉卿在武功上实在太过眼高手低了。论武学知识,他肯定是天下第一,世上没有什么武功是他不知道的,可是如果要出手的话……   武功是取不到半点巧的,必须日夜不断苦练才行,必须让身体的每一寸肌肉,每一点骨骼都记住那一招一式,心随意动,方可达大成境界。   象傅汉卿这种天字第一号懒鬼,怎么可能会勤快练功,就连他自己最强大的,睡觉都能增进的内力,也因为他自己不肯练习运用而无法掌控分寸。   宗无极可以展现自己最出色的紫金手,傅汉卿能干什么,他倒是可以施展轻功四处跑两圈,但拿两种完全不同的功法来比较,很难分出胜负,人家最多说你们各有千秋罢了,这样的拼斗分不出胜负,自然是还要继续下去了。   至于那强大到不正常且又不好控制的内力,傅汉卿更加是能不使就不使。   在这极端为难之下,他只得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凑到宗无极耳边,悄悄地讲出了紫金手最大的练门和缺陷。   他的本意也很简单,就是告诉这位宗大先生,你最出色的功夫我比你自己更清楚,你总该承认我比你强吧?   办这事的时候他还是有点心虚,觉得自己在取巧,或涉嫌某种巧妙的欺骗。   然而,宗无极的反应实在是太大太恐怖太可怕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宗无极,换了任何人,功力运到极处时,忽然听到,本门武功最大的秘密,除自己之外,亲传徒弟,心爱的儿子,枕旁的妻子,都不曾知道的顶级心法缺陷,就这么轻轻松松从一个陌生人嘴里蹦出来,这种震撼实在太强了。   而这个事实,更有可能带来无法想象的可怕后果。   从来没有什么完美无缺的武功,任何神功秘法都会有缺陷,有破绽,只是除了使用者,别的人并不知道罢了。   哪怕是天下无敌的高手,若是把他最强武功的破绽泄露出去,那就等于是把一个金钟罩铁布衫的高手命门传得天下皆知,以前刀枪不入的神人,可能转眼间,连三尺小僮也能杀死。   这也是各门各派,各方高手,一向对于本门心法武功,都极之保密,不肯轻传的原因。   可怜的宗无极忽然间发现,原本以为天上地下,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被一个死对头说出来,而只要这个死对头在这众人面前,大声宣扬一遍,则自己这个所谓平生少有敌手的一代大宗师,也许就成了武林中人人可欺的倒霉蛋。以前结的仇家,敌人,也许随时都会打上门。多年积业,化做流水落花,亲人故旧,也将遭受连累,尝尽苦楚。   此时他本就极为紧张,全身真气提到极点,精神和身体都崩到最紧,却忽然间遭受这么重要的一个打击,体内真气立时失控,在全身乱窜,经脉犹若针扎一般,痛不可当。身摇意动,站立不住,连连后退之余,一跤坐倒,一口血喷得老高,这一次,他是真的走火入魔了。   傅汉卿虽说应对世情的经验丰富不少,但人都有以己度人的毛病,他自己不把武功的事看重,自然也会有同样的错觉来看待别人,万万料不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会把宗无极打击成这个样子。   他连忙飞扑过去,一把扶住宗无极,死命给他拍背抚胸:“你你你,你怎么了,不过是一点小事而已,用不着这么着急啊,天啊,你别吐血了,我不是故意要把你弄成这样的。”   他又急又慌又惊,一时间手忙脚乱。   却不知道,他不拍还好,他这里又拍又摸又劝,苦的还是宗无极。   宗无极到底是个老江湖,虽说大惊之下受了重伤,毕竟定力还够,勉力收摄心神,吸口气要重理纷乱的真气,傅汉卿就扑了过来。   眼睁睁看着罪魁祸首,在自己的前胸后背,十几处要穴死穴又拍又揉又按的,可惜他自己又没有力量反抗,却又无法毫不担心地安然接受,刚刚理顺的真气窒在胸口,堵得他接连喷血。   耳边还听到傅汉卿一迭声地说什么,这是小事啊,别吐血啊,我不是故意的啊……   他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   好在此刻宗无极虽无力自救,但他的同伴还是不至于袖手旁观的。   杜松坡不知道宗无极到底是受了什么暗算,一瞬间重伤至此,站得最近的他当然不能坐视,第一时间,利剑出鞘,左手一把把宗无极从傅汉卿的魔掌下拖了出来,右手一剑直指傅汉卿的咽喉,声色俱厉地问:“你刚才同他说了什么?”   傅汉卿很为难得抿抿嘴,他刚才说的话好象不适合当众讲出来吧。   杜松坡再也沉不住气,剑尖往前一探,剑气已经刺得傅汉卿的咽喉上起了一层鸡皮疙搭。   “你快说。”   傅汉卿小心地看看还在吐血的宗无极“我是不介意说出来的,可是我想宗馆主肯定是不想我告诉你的。”   杜松坡哪里肯信他,又气又怒之下,竟也没注意到被他挽着的宗无极一听他逼问的话,一惊一急,刚刚才控制住不再往嘴边涌的血,现在又大口地喷出来了,同时两眼往上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杜松坡不知道自己才是害宗无极伤势加重的元凶,一见宗无极如此凄惨模样,不免有了兔死狐悲之叹,再也顾不得什么事先的约定,什么名家的风范了,腕间用力,狠狠向傅汉卿刺了过去。   好在傅汉卿也做好了准备,见他一剑刺来,立时尽力一闪一掠一转,竟在电光火石之间,躲到了杜松坡的身后。   这样奇绝的轻功,在场众人,竟是没有一个,目光能赶得及他的身法更快。   不过,按理说杜松坡倒也不惧他。   杜松坡的傲雪剑,一旦施展出来,一招连十招,一式套十式,行云流水般一百单八式使足了,便如水银泄地,再无间隙,只要在他的剑式范围内,不管身法有多高明,也不可能只凭闪躲就坚持到最后。   可惜的是,一招之后,他就再没有出第二招的机会了。   傅汉卿在掠到他身后的那一瞬,也低低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点出了这一招的破绽。   杜松坡剑势便是一僵,再也刺不下去。   傅汉卿放下心来,索性凑到他耳边,漫条斯理地同他细说。   可怜杜松坡就如同陷入了永远不能醒来的可怕噩梦一般,两眼迷茫茫发直,多年来只要一握住剑就稳如磐石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   他在做梦,他一定在做梦。   否则怎么可能会听到有人在耳边,轻飘飘仿佛浑不在意地把他最自负的武功批得一无是处,从心法到每一招每一式,都找出一大堆的破绽缺陷,并随随便便举出十几种可以一击把他杀死或重伤的招法异术。   这么多年来,他仗以横行戴国,名扬天下的顶尖功夫,此刻却似乎连初学者练的伏虎拳都不如。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宗无极为什么会忽然走火入魔,而他自己虽然没有走火入魔却也差不多了。   因为心情太激荡,情绪太混乱,他的真力也同样失控,虽没有震伤自己的经脉,却把掌中那把伴他几十的岁月的傲雪宝剑给震得寸寸而断。   傅汉卿也被那宝剑忽然断成一节一节的现象吓一跳,迟疑一下才道:“你放心,这些话我不会跟第二个人说的,这个你……”他不好意思地干咳一声“你不会要我赔你的剑吧,那是你自己弄坏的啊。”   听到这话,杜松坡心中微定,松手弃了剑柄,又小心地把宗无极放下,这才在所有人震惊无比,不敢相信的眼神里,恭恭敬敬对傅汉卿执弟子礼:“我等狂妄无知,冒犯公子,幸得公子天人之量,不予计较,我杜松坡愿在此立誓,此生此世,永远以振宇武馆马首是瞻,此后凡公子有命,万死不辞。”   他语气一顿,复道:“我也敢代宗兄立此誓盟。” 第二十三章 如许神威   乎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发生了强烈的幻听,这这这,这不是真的。   气势汹汹来找振宇武馆麻烦的杜松坡,怎么会在一转眼之间,变得如此乖顺,以他一方宗师的身份地位,居然以一种几近谄媚的态度向那个胡搅蛮缠的年轻人行弟子礼,就算是对亲爹,对师父师祖,也不会这么恭敬啊?   由于太过震惊,踢馆一方忘记了愤怒,振宇武馆一方忘记了高兴,所有人唯一的念头仅仅是,这不是真的,这肯定不是真的。   就连深知傅汉卿本领的狄一和狄九也不免有点错愕,一时间想不通傅汉卿是如何把杜松坡给收服的。   象杜松坡宗无极这样的人,不是普通的软骨头胆小鬼,他们能有今天的成就,是刀山剑海,水里火里,用血汗性命拼出来的。   这种人,就算遇上的敌人再强再厉害,也不至于立刻就软成这个样子,他们就是死,也不会如灰孙子般乖顺啊。   所有人都用震惊,不信,迷茫,不解的眼光望过来。杜松坡却是有苦自己知。   如果傅汉卿只是武功绝顶,哪怕是一战身死,他也未必如此退让,如此颜面扫地地服软。身在江湖混了这么多年,这点子骨气和胆色,他还是有的。   但傅汉卿掌握的是他武功的所有缺点。傅汉卿不用杀他,只要把这一切宣扬出去,他多年的努力就化为云烟。   哪怕只有五流的身手,若是熟知他武功中的一切破绽,也能击败他。   他是一方宗师,身份地位极高,若是从今以后,要时时受那些他平时连眼角也懒得扫一眼的小人物的欺辱伤害,这叫人情何以堪。   更何况他与宗无极都是一方武馆之主。门下弟子无数,到处设有分馆,若是他们的独门绝技一夜之间一文不值,那么,他们的所有弟子,都将成为别人欺压凌辱耻笑的对象,传承他们武功衣钵的儿女辈,孙儿辈,也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这简直是整个家族,全部事业的灭顶之灾,这比死亡可怕太多太多了。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服软认输,只希望能用这样柔顺的态度换来傅汉卿的同情心。   至于傅汉卿说不会告诉别人的诺言,他不是深信不疑,而是不得不信,而是他已经不敢去怀疑,不敢去想象如果傅汉卿失言,后果会有多么可怕。   对于他的复杂心思,傅汉卿不是想不到,而是,以他的性子,只要不逼到头上来,只要不是万不得己,他就懒得想,所以,他这人在很多时候,会显得很笨拙可笑,但若是真正认真起来,又立刻会变得聪明灵活。   即见杜松坡一下子这么好说话,他自然是高兴的,欣然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大家和和气气好好过日子,好吃好喝好好睡觉就行了。”   这样的话在一开始的时候他就说过,杜松坡当时只会觉得他幼稚可笑,现在听了,却只得叹息,这人太深藏不露,太会伪装了。脸上却还要表现出恭顺的样子:“公子说的是,公子说的是……”语气一顿,复又指指倒在地上的宗无极“宗兄伤得甚重,公子如果没什么别的吩咐……”   傅汉卿连连挥手:“你快带他去治伤吧。”   杜松坡复又深深施了一礼,这才俯身抱了宗无极。   这时他身后一干人等再也忍不住了,纷纷大叫起来。   “杜兄,这是怎么了?”   “杜兄,你这是中了什么魔障了?”   “杜兄,那人是不是用了什么邪门手法暗算你?”   “杜兄,那人是不是用了什么恶毒的方法威胁你?”   大家义愤满胸,呼喝不止。   而杜松坡和宗无极带来的几个弟子,又是忧心,又是伤心,又是羞愧,也都纷纷在叫。   “师父,出什么事了?”   “师父,我们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认输啊。”   “馆主,要是这么走了,叫我们武馆可怎么在戴国立足啊!”   杜松坡苦笑一声,走过去把宗无极交给他的弟子们,复又对众人施了一礼:“对不起,各位,我不得不认输,退出这场争斗了。这位傅公子真有通天彻地之能,我劝你们也同我一起去吧。”   大家从头到尾没见傅汉卿出过一招,岂肯心服。你一言,我一语,话不免说得越来越冲。   “放屁,当初领头拉拢我们的是你们,现在我们来了,你们倒要躲了。”   “老子虽不敢说武功有多么高强,却也不是人家动动嘴皮子就能吓成龟孙子的。”   “姓杜的,你没有骨气没有胆色,要跑乘早,我们把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岂可不战而走。”   杜松坡长叹一声,团团一揖:“算我对不起诸位了,诸位此刻不谅解我也是应当的,可是,我敢断言,诸位若再向那位傅公子挑衅,那么,很快就会明白我与宗兄的苦衷,也必将不会再怪罪我们。”   一礼即毕,他再不理身后所有的责骂带了几个弟子便要离去。宗无极的弟子们眼见师父伤成这样,也不好再留下,只得跟着一起走。   四周被围得人山人海,哪里还有出路,现在人人用鄙夷轻视的目光望过来。又有谁还能再挤到人群里。   大家只好一个个跳起来,借着演武场四周的大小旗杆,飞腾纵跃,然后从人群中某些人的肩膀上借力,几个起落后,终于登上了附近的屋顶,从高处掠去。   无数人都仰头望去,目光追随他们如飞离去的身影,这样在高处被众人仰望的感觉,此刻却直如芒刺在背一般。   这些来振宇武馆惹事生非的家伙,几乎是象逃命一般离去的。   傅汉卿见对方的重要人物走了,心中大定,很期待得望着剩下的一干人等:“我说,咱们不用再比了吧,可以让我回去睡觉休息了吗?”   可惜的是,美好的愿望总是有很多波折的,幸福的期盼总是不容易实现的。   一干人等发出一一连串的怒骂声。   “你这妖人,到底用了什么妖术?”   “你到底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你休想一招未出,就把我们全打发了。”   “他们怕你,我们可不怕你?”   怒骂声中,一堆人竟同一时间冲了过来。   他们即不肯认输,又不敢再象杜松坡和宗无极那样,一个个上了。   亲眼看到杜松坡和宗无极的下场,再听到杜松坡临别时说,其他人如果继续斗下去,下场必会和他们俩人一样。这里一干人等,自然不能再给傅汉卿机会了。   不论他用的是邪术还是威逼,都不能让他再施展了。   即是武人,就不能只凭嘴皮子功夫取胜,真刀真枪比一比真本事才是真的。   这些人怒极愤极,外加惶恐之极,再也顾不得什么以多欺少,什么事先规定的文比约定,人人拿出独家兵器,个个运足真气,就等着一拥而上,各出绝招往傅汉卿身上招呼。   这些人如此疯狂,振宇武馆一干人等自然不是吃干饭的。   同样也大声呼喝起来。   “好不要脸。”   “竟敢以多欺少?”   “真欺我振宇武馆无人了。”   大家一边说着,也一边挥拳捋袖地冲过来。   就连修罗教众人也愤然欲动,若不是狄九压制着,早就抢先冲出来杀人了。   傅汉卿这个懒鬼,破天荒如此勤劳如此主动,如此辛苦地说了这么多的话,做了这么多的事,为的就是不要死人。眼看着自己一番辛苦,局面到最后居然还是失控了。两边各有一堆所谓的高手往前冲,人人眼睛红通通冒火,大有不管不顾拼个生死的架式,把他吓了一跳。   可怜他如此辛苦,如此牺牲睡眠休息时间,怎么到最后还是弄成血腥大混战了呢?   太没天理了。   傅汉卿是很少生气的。   可是万一生气了,那就麻烦了。   就在双方高手眼看就要冲到他面前,立马就要接触的这一刻,他双手高举,大喝了一声:“全都给我停下。”   这一声喝,是他愤然运起内力吼出来的。其声岂止雷霆震耳啊。   别说演武场,和围绕着演武场四周几条街的百姓,就连全城都听得清清楚楚。   甚至远处城外官道上,还有人茫然抬头,很奇怪,这么好的天气,为什么好象忽然打雷了。   此刻距离傅汉卿最近的两帮高手,无不震得头晕脚软,气血翻腾,骇然止步。   而四周一干武功较弱的弟子们,虽然距离稍远,也被震得东倒西歪,手里拿着刀刀剑剑,准备为武馆而捐躯拼命的,手上一松,刀剑全部落地了。   修罗教总坛来的一干弟子,功力远比其他人精深,勉强还能拿住桩,站定身,但也不免惊异莫名。   天啊,这就是他们一直以来看不起的教主的实力吗。   就连狄一和狄九,虽然事先早就功聚双耳,护住心脉,此时全身气血也微微震动,明知自己的本领当世少有,却在面对傅汉卿这种变态强大的人时,产生一种至深至无力至无奈的卑微感。   二人只得相视一眼,各自叹息一声罢了。   就连象狄一和狄九这样的强者都生出如此无力的心态,更别提其他人了。   此时此刻,千万双望向傅汉卿的眼睛,到底有多少震动,多少惊恐,只怕也没有人能计算得清了。   而傅汉卿自己却还浑然无知。他气哼哼地瞪着四下的人,愤怒地道:“不就是要我出手吗?不就是一定要见到武力你们才肯退吗?好,我出手给你们看。”话音未落,他一掌拍了出去。   阿汉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他这一次出手的后果,就是天崩地裂,天摇地动,天蹋地陷。 第二十四章 神话由来   那一天,有一个叫傅汉卿的神秘人在振宇武馆大门前的演武场上发了威。   那一天所发生的事,在后来,已经被天下人传为神话。   那一天,在武林史中,留下了六个字的记载。傅汉卿,神人也。   那一天曾参予这次踢馆事件,并到最后还对傅汉卿紧逼不舍的一位高手,在多年后的一次醉酒中,于众人之前失言大喊:“傅汉卿,他不是人。”   那一天,街市上有个十岁小童,手脚灵活,爬到最近一的棵大树上,看到了发生了什么事。多年后,已然是苍颜白发的他,笑着对他的孙儿说:“那一年啊。降龙罗汉下凡,渡化世人。我曾经亲眼看过他施展大神通呢?”他拔开长长的白发,指着额上一道疤痕“这就是当时从树上被震下来时,撞出来的伤。”   言下无限欣然自豪,而他的小孙儿,也同样用无比崇拜的眼神望着自己的爷爷。   那一天,曾在振宇武馆门前发生的事,已在漫长的岁月,无数国度,无数人的口耳相传中,演变出了无数种不同的版本,而每一个版本里,都有着傅汉卿悲天悯人的慈悲心肠,和大展神威的惊天之力。   那一天之后,民间已经开始轰传,傅汉卿是天神降世,而在多年后,傅汉卿做过很多,在大家看来是功德无量的大事之后,人们相信,这样慈悲的神灵,当然是佛前罗汉了。   那一天,傅汉卿一掌击下,击的是他自己脚下的大地。轰天的巨响之中烟尘四起,沙尘弥漫,一时间,大家的眼睛,再也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整个大地无由震动,整个演武场再没有人能站住脚步,而四周数条街道的百姓也感觉到地上的奇特震感,不觉发出惊异至极的叫声。   好在巨震的中心是在演武场正中,而四周街道只是感受到了余波,百姓们才不至于因为误会成地震而四下奔逃造成伤亡。   身在震动中心的两帮眼看就要刀兵相见的人,全都是高手,全在感觉脚下发虚的时候,立刻尽全力跃起,拼命向震区外退去。   而即使是站在演武场外围的齐皓狄九等一干人,也同样感觉到大地摇晃,功力高的,不是跃身后退,就是运力稳住步桩,功力低的,早就站立不稳,直接东倒西歪栽了一地。   远处的小孩子已经放声大哭,老百姓们惊惶地彼此张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人们抬首望天,嘴里念念有词,无数人双手合在胸前,迷迷茫茫地开始念诵神明保佑。   这样如同神威一般的力量,把所有人都震慑在当场,近处的人,惊惶失措,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远处的看热闹百姓,胆战心惊,又不敢一哄而散。   他们呆如木鸡地望着演武场,一直等到烟尘散尽,等到眼前勉强可以视物,才看到偌大的演武场,中间已经出现了一个大得出奇的巨坑。   这个坑竟达方圆数丈,几乎是整个演武场内层已经全部变成了巨大的深坑。   而巨坑周围一片狼藉,被生生轰开的演武场,可是用巨大的青石一整块一整块铺成的,此刻无数被击破震起的石头碎片洒得满地都是。   演武场外围站的那干子人。除了寥寥几人灰头土脸,披着满头满身的碎石傻站着之外,其他人全都东倒西歪,被半埋在碎土渣子里,此刻正灰头土脸地挣扎爬起来呢。   人的力量怎么可能达到这种境界呢。   戴国武风极盛,就是普通百姓也常看到所谓高手出招,也不过就是一掌拍断块石头,一拳击断根柱子,何曾想象过,纯以人力,一掌拍下,击出几丈的巨大深坑。   就算是老天忽然打下一道雷霆来,威力也不足以达到这么大的范围,让这么坚硬的青石以及厚实的泥土全被击开成这样。   这一击之威,如神如魔,这一击之强,直若天崩地裂。   但是,打出这一击的人在哪里呢。   大家的目光呆滞地看着,一片寂静中,那“快救我出去。”的叫声,极之清晰。   狄九是最早回过神的,他一跃到了坑边,探头向下一看,果不其然,傅汉卿掉进被自己打穿的大坑,然后又被那些震到半空中,再落下来的碎石泥尘完全埋住了。   此刻他挣扎着想从碎石沙砾里冒头出来,衣服早已破破烂烂,额上手上,还被碎石边缘划出好多道伤口来。样子之狼狈,简直让人见之喷饭。   狄九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刚才因为这惊世之力而生出的巨大震撼,此刻迅速被满心的无力感所驱走。唉,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愚蠢的绝顶高手呢。   叫他们这些手下人,是应该该为之骄傲呢,还是该为他感到丢脸。   狄九叹口气,跃下去,一掌轰开一堆碎石,毫不客气地拎着傅汉卿的衣领子,把他提拎着跃到坑边上去。   二人刚刚站定。傅汉卿用已经变成破布的两片袖子擦了擦满是灰尘泥巴的脸,也不知道越擦越难看,正想说什么,四周又是一阵惊叫。   百姓们看着傅汉卿重新回到大家的视线中,正要用敬仰的目光来仔细看看这个神威无比的人,不知是谁发现大家身后,振宇武馆那巨大的馆门,居然晃动起来。   最初看到这一幕的几个人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擦了擦眼睛再看,发现振宇武馆的大门居然还在晃动,且越晃越厉害,不由发出惊叫之声。   其他人受惊,纷纷跟着望过去,然后,大家又再次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振宇武馆占地极之广大,各处馆所,练武场,屋舍全都连绵不绝。而振宇武馆的大门,自然更是极之巨大气派。仅四个巨柱都是二人合抱尚有所不及。巨柱上方,巨大的振宇武馆的匾额更是金碧辉煌,极之气派。仿佛向天下人宣告着,这个武馆,必会千秋万代,光耀气派下去。   然而,此刻随着这一番震动,如此气派的大门就这么在无数人眼中,轰轰然地倒了下去。   刚刚才手忙脚乱,略略把自己身上灰尘拍掉的一堆人,重又再被灰尘盖住,刚刚才勉力站起来的一干人,又被这一番大震,给震得跌回地上。   刚才傅汉卿那一掌,不但震动了四下街道,击穿了半个演武场,也震毁了那大门的地基。所以才几次晃动之后,就轰然倒塌了。   刚刚从坑里出来的傅汉卿被吓得一哆嗦,差点又掉回坑里去,他直着眼,怔怔望着那倒下来的无比巨大辉煌气派的大门,再傻乎乎望向齐皓,双手乱摇:“我不是故意的,你别叫我赔啊。”   狄九被这没出息的一句话,气得也差点一抖手,再把他扔回坑里去。   而可怜的齐皓等人,因为震惊太过,到现在还在两眼发直中,完全无法对他的话有任何反应。   傅汉卿见没人答他,更加忐忑了,回头望望那些好不容易跃出巨震中心,没有掉进巨坑里,但也同样如被人点了穴一般,再也不能动弹的一众踢馆高手。   “我说,你们已经看过我出手了,不用要求再比了吧。”   同样,回答他的,还是无数双发直的眼睛,还有同样因为过于震惊而完全僵木,再不能动弹的身体再不能有表情的面容。   傅汉卿傻乎乎站着等了半天,没有人答,只好小心地又说一句:“要是不比了,我可要回去睡觉休息了。”   而这一次回答他的是一声尖叫。   “神仙啊!”   傅汉卿吓了一大跳,脑袋四下乱转地望,哪里有神仙。   却见演武场外观战的一干百姓,不知是谁先带头对着这里屈膝下拜,然后无数人就跟随着做出同样的姿式。   站在傅汉卿的角度,只看到无数身子陆陆续续矮了半截,放眼望去,无数个人在对着他磕头,无数个声音在喃喃念着:“神仙啊!”   傅汉卿打了个寒战,这才明白过来,慌得摇手不迭,就待分辩。   狄九现在差不多完全了解傅汉卿的为人个性了,哪里再敢让他多说话平白再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   好不容易争来的面子,摆出的神威,在所有人心中留下的巨大震撼,可不能让傅汉卿这个白痴,就这么一下子毁了。   他极不耐烦地一手揪住傅汉卿后领,也不管他愿不愿,拖了就走,走到齐皓身边,平淡地吩咐:“我和教主有事需要谈一谈,剩下的事,你们处理吧。”   齐皓的脑袋还没能正常转动,只是神色有些僵木地点点头。   狄九大刺刺拖了傅汉卿就往振宇武馆里面走。沿途所有振宇武馆弟子,自动向两旁让开,无数双敬佩,钦慕到极点的眼神跟随着他们,所有人都抱拳弯腰以极恭敬的姿态,在遥送着他们。 第二十五章 一语惊心   傅汉卿乖乖地让狄九牵着一路往里去,因为振宇武馆大部份人都在演武场那看热闹了,现在到了武馆内部,反倒四周不见什么人了。   没有一堆人疯狂大叫神仙,傅汉卿的勉强恢复了点镇定,想到那个被破坏的巨大演武场,和同样巨大却又在一瞬间倒塌的大门,他就又有些心虚,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小声地问:“我说,那个,我以前一直忘了问,当教主每个月会有工钱拿的吧?”   狄九长长地叹口气,放开手,转过身,用一种极无力的眼神看着傅汉卿,半日才道:“放心,没有人会要你赔的。”   傅汉卿仍有些忐忑:“可是,要修复那些,需要很多钱。”   狄九冷冷地道:“我不认为他们会特意去修复。”   “啊!”傅汉卿很白痴地望着他,脸上略带不解,不过,他也不会去认真思考原因,只要不用赔钱,不用担责任就好,上次他一不小心掉下悬崖,就莫名其妙欠了某个所谓大魔头一条命,再莫名其妙被迫成了魔教教主,弄到现在,更要为了救一堆人的命而上蹿下跳,磨尽嘴皮,可见欠了人家的债,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啊。   现在心情一松,他那天真到有些单蠢的眼睛又开始慢慢合在一起了。   狄九现在连气都叹不出来了。这种怪物,最简单的事,也不肯动脑子想一想,却会为了最无关紧要的事情,去劳神费力。   他到底懂不懂教主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又到底明不明白今天他做的事,意味着什么样的后果?   他几乎都要对着傅汉卿怒斥出声了,可是看他那两眼眯成一条线,身体又再次开始自然摇晃,配上全身上下破破烂烂灰灰惨惨,还有几处隐约血痕的狼狈样子,忽然又觉得,这个时候提醒他身为修罗之主,是多么可笑,又是多么得侮辱“修罗教主”这四个字。   最后,到了嘴边的话重又吞回去,狄九叹一声:“想睡就去睡吧,剩下的事我们处理好了。”   傅汉卿其实一直强撑着倦意应付外头一干事已经很疲惫了,听了这话,真是如闻天音一般,立刻来了点精神。只是他欢欢喜喜四下望了望,转了个圈:“我去哪睡?”   在这个混乱的情况中,没有人来接待照料,振宇武馆的房舍屋宇那么多,他总不能随便推开一扇门就直接去睡大觉吧。   可是,狄九居然说:“随便,你随便找一个有床的房间就行,我相信主人绝对不会介意的,相反,还会为你居然在他的床上睡过一次而感到无限荣幸。”   傅汉卿听了立刻如奉纶旨,难得勤奋地快跑起来,奔着看起来可能象是卧房的位置飞奔而去。   狄九只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傅汉卿的背影快速消失在前方一个院落的门户后,而狄一那轻若无痕的身影也静悄悄追了上去。   虽然是个摆设,不过,那家伙的影卫倒还做得有模有样,整天什么也不用做,就只跟着个白痴身后,看大大小小的笑话和好戏,这样的生活真是……   狄九莫名地叹息一声,为自己眼前劳心劳力自讨苦吃的一切愚蠢行径而感到无奈。   他就这么站了一会子,不多时,便见舒放领了几个心腹手下飞一般的跑了来,恭敬地在面前行了一礼:“堂主在外面收拾残局,一时脱身不得,令属下等人前来听教主与天王差遣。”   因为此刻他身边带的几个,都是正式的修罗教弟子,所以在狄九面前,他已经很自然地改用了修罗教内的称呼。   狄九淡淡点点头:“派人把我们带来的弟子都安顿一下,我们一路赶来,颇受了些风尘之苦,准备好热水和衣物,我们都要沐浴更衣,对了,替教主也准备一下,派两个伶俐的人,帮他沐浴。”   舒放应了一声是,又迟疑着问:“教主在……”   狄九信手往前一指:“从那处院子进去,你算着,最近的那个卧房,推开门就能在床上找到他了……”   这个回答,让舒放当场就愣在那儿了,傻了一下才勉强接口道:“都是属下无礼,让教主一路风尘赶来,还要替我们武馆操心劳神,教主的寝室我们早已准备好了,属下这就去请教主……”   “不用了。”狄九淡淡道“这个时候哪怕是睡在柴堆上,也比你们把他叫醒了,再扔到什么豪华房间里更让他舒服,你们只管准备热水新衣,给他洗澡就是。这人睡着了的时候,只要不碰他的禁忌,就算是把他捆出去卖了他都不会醒的。”   他答得漫不经心,可怜的舒放听出一身冷汗。   是不是太久没到总坛去,所以跟不上教中形势了,怎么一直以来规矩最严,惩罚最重的神教,下头人可以这样随便数落教主了?而且数落的还是那神一般强大到恐怖的人物。   他又不敢出口置疑什么,只得满头大汗地应是罢了。   狄九自然无心去同情这些可怜的小人物不知如何自处的痛苦。在这些人诚惶诚恐的招待下,大大方方,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坐着喝了口茶,歇了一会儿。看着齐皓还没能脱身回来,舒放又一直诚惶诚恐陪在身边,心中忽然有些烦燥。   以前经过几处分坛,他都可以从容地运用一切心机权术,不着痕迹地收服每一个可用的人才,然而现在,忽然间感觉,当初费的那番辛苦,都不过是笑话罢了。   眼前这个舒放,也算是分堂的精英了,同他亲切地说说话,漫不经心地聊点他的经历和功劳,让他为自己这个高高在上的天王,居然记得他这么个小人物而深深感动,这本来是即不费力又好处多多的行为。   可此时狄九却只觉有一种说不出的厌烦和焦燥。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站起来,去看傅汉卿。   虽然他事先说了不用,但舒放还是安排了人,替傅汉卿换了房间。所以狄九找到傅汉卿时他已经躺在了整个振宇武馆最大最豪华且拥有最舒适柔软大床的房间里,身边当然也不例外的会有一堆服侍的人。   狄九照例挥挥手,把闲杂人等都从眼前驱走,在床边坐下,低头看着睡得好不香甜的傅汉卿。   这个幸福的家伙,估计一边做着美梦,就由着下人给他刷洗干净,换了温暖舒适的衣裳,抱着被子睡得香甜。   因为头发刚刚洗过,还带着湿意,这样睡觉容易着凉,狄九刚进来时,正有两个侍女,拿了干燥的手巾,替他揉搓头发,以便加快长发的干爽程度。   狄九这时见他长长的头发都从床上散了开来,想到刚才侍女的动作,也很自然地信手抓了一把。   刚刚洗过不久,半湿润的头发,抓在手里,特别柔顺,特别舒适,指掌间那种带点湿意的滑贴,让狄九有些意外的地扬扬眉,看看傅汉卿那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脸。这个家伙,其实长得还是很英俊,让人见之可亲的,只可惜睡觉时那副傻样子太破坏形象了。   原本心绪沉重的狄九不知为什么笑了一笑,左手闲闲托起傅汉卿的头发,右掌虚张,徐徐覆过,掌心轻柔地涌出一股炽热的气息,如此反复几次,傅汉卿的头发,也就自然干透了。   狄九也没想到这火焰掌除了打人之外,居然还能用来快速干燥头发,自己也颇觉有趣的笑了一笑。   大概即使是在梦中,傅汉卿也觉得有这么一股暖流袭来甚至是舒适,现在忽然暖气没有了,便不满得双手乱抓起来。   狄九正好在出神,没能及时躲避,自己的手被傅汉卿一把抓住,他才一愣神,就觉被拉得向前一倾,再定睛看时,自己的右手已叫傅汉卿拉到怀里,当宝一样搂着了。   狄九哭笑不得,估计是掌心那还没有褪尽的热气,让这个睡觉都不会忘记发傻的混蛋把他的手当成暖炉来用了吧。   看着这个睡得一点不知道人间烦恼,无限心满意足的家伙,满脸那傻乎乎的笑容,狄九又是没来由地眼红心热,怒向胆边生,真不知道这种人活着到底有什么追求,有什么期望。   他恶狠狠看着傅汉卿,几次想把手抽回来,不知为什么没有抽,忽得心头一动,俯身凑到傅汉卿耳边,运上摄魂音,用轻柔的声音问:“阿汉,你现在人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这段日子他也算是掌握了傅汉卿的性子了,用这种方法,只要不涉及小楼的诸事,不问那些个让傅汉卿敏感的问题,基本上是百问百答的。   果然,警戒线没有被触及的傅汉卿是非常好骗的,他模模糊糊地道:“让狄九快点篡我的位吧。”   狄九一震,整个人愣在床边,这一刻,他心中掀起了何等惊涛骇浪,这一刻,傅汉卿的梦中之言,对狄九有多大的冲击,天地间,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然而,就这么一呆一怔之间,傅汉卿在睡梦中却正好梦到了极香极大的烤猪蹄,自自然然抓起怀里那只手,流着口水,用尽全力地啃了下去。 第二十六章 神秘事件   齐皓做为修罗教资历最老的分堂主,苦活累活免不了是要硬着头皮上的。虽然也很想和其他人一样,就这么一直目瞪口呆地站下去,却又不得不先行收拢恍惚迷乱的神智,一边急匆匆吩咐舒放带上人去招待教主和天王,叮咛他切记不可失礼,一边赶紧着收拾善后。   把那帮可怜的上门踢馆的高手一一从迷乱中叫醒,笑容可掬地问他们是否对振宇武馆的实力还有疑问,是否还需要把刚才那位高手请出来和他们过过招。毫无意外地看着一个个高人连“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套话都没空说一句就面色惨白,跌跌撞撞地跑了。   更丢脸的是,他们带来的弟子,有一半乖乖跟着师父们灰溜溜逃了,有一半,直接就赖着不走,哭着喊着说受人愚弄,错投武馆,如果齐馆主不允许他们弃暗投明,投入振宇武馆,学习真正的绝世神功,他们就永远不离开。   采取的方法,或是说要跪死门前,让你吃官司,或是赖死你们武馆,让你包吃包住还收不到学费,赔死你。   在这种威胁下,齐皓让了又让,劝了又劝,全都无效之后,也就满脸无可奈何,但暗中笑破肚皮地吩咐手下,勉勉强强,为了不弄出人命,为了体谅人家少年热血,想学有所成的愿望,就替他们登记接收了吧。不过,事先声明,这些徒弟们的师门归属权万一引发任何纠纷,振宇武馆不负任何责任的,他们所做的,不过是悲天悯人,不肯看别人白白赖死门口罢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学费照收,麻烦不管,出了任何问题,这批学徒自己负责。   至于此举是不是等同于往其他各大武馆脸面上扇耳光,齐皓齐老堂主也就懒得在乎了,反正照他的估计,今日的事传出去,振宇武馆的弟子们必会纷来如云,不但老百姓中还没有投师的青壮少年们会挤破了头地想进来,就是其他各大武馆,肯定也会涌来一批又一批,因为误信人言,错投师门,却能及时查觉,幡然醒悟的少年英杰们。   天上掉馅饼,岂有不接的道理,更何况,凡事走一步想三步的齐老馆主已经开始考虑,怎么增加学费,扩建屋舍,增开分馆,等等相关的后续工作了。   当然,在展开振宇武馆伟大的扩张事业之前,必须先把眼前的善后事宜先给收拾妥了。   一堆叫着神仙下跪磕头的老百姓需要安抚,齐皓派了武馆专门负责宣传拉生源工作的几个嘴皮子特利索的骨干过去,诚恳地告诉老百姓,刚才那个不是神仙,是他们武馆新请来的总馆主。顺便说明一下总馆主的来历。   什么什么生来异兆,幼时便天赋异禀,为海外异人所看中,携往海外仙山,习练惊世之艺,如今艺成归来,身怀不世之功,意欲广收门徒,传扬神功异术,等等等玄之又玄的故事,他们是张嘴就来,足够蒙骗纯朴老百姓,制造新的武林神话了。   这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各大衙门,当然也都会派人问话,振宇武馆一向和官府关系颇近,这方面的处理更是驾轻就熟,齐皓派出几个善交际应酬的人去应付就是。   他再又把一干受伤的武师高手们,一一安排妥当,又把一群又一群,激动不己的振宇武馆弟子们给安抚下来了,一再向他们保证,会让他们有机会再次见到新任总馆主,并向总馆主表达崇敬之情的。   他忙得团团转了不知道多少圈,总算暂时把眼前的情况给分派处理地差不多了,便又招来几个弟子,喝令他们保护新任总馆主大展神功之后的神迹现场,然后才急急赶到里头,准备去拜见教主,并为自己忙于处理事务,没有做好接待工作而请罪。   然而,见了舒放才知道,教主大人,又安枕高睡去了,而天王也探望教主去了。   以齐皓对这位教主的了解,知道他又在睡觉,倒也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天王居然还紧赶着探望,倒有些少见。   齐皓肚子里满打满算,全是各式小九九。   唉,一直以来,都认定那位教主是假的,对他言行之间,多有不敬,如今才知道,教主他,他竟真是……   齐皓额上渐渐冒汗地想,真个是货真价实的绝世高手啊,真个是我神教未来昌盛的希望啊,那样的神威,那样的力量,他不当教主还有谁当得了。   天王虽是了不起的英杰人物,但同教主相比那简直……   根本就没的可比啊。   齐皓一点也没有察觉自己的立场动摇得有多么迅速,只是想到自己对教主的无礼就心头紧张,紧赶慢赶地赶去傅汉卿的寝室,准备在外头候到教主醒来,第一个请罪。   舒放当然也领着几个骨干,寸步不离地紧跟在齐皓身后,一行人刚刚走到房间外,就听到里头传来一声惨叫。   齐皓心中一惊,他知道教主虽然神功盖世,但在睡觉的时候总是没有防备的,莫非有人乘教主入睡时……   教主可是神教未来的希望,断然不能出半点差池的。   随着一颗心猛然收紧,齐皓再也顾不得上下之分的礼仪,一掌把大门轰倒,直冲进去。   舒放自然紧跟在后,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的堂主全力冲刺。才冲出进两步,忽然发觉前方的堂主猛然停住了步子。   可怜舒放的功夫比齐皓差了一大截,当然没有可能收发自如,双方距离只有半尺,什么轻功身法也来不及用出来,就这么眼睁睁,直撞到齐皓的背上。   他一把捂住自己撞得生疼的鼻子,即不敢惨叫,又不敢埋怨,虽想要请罪,奈何此时已把房中的情形全部收入眼中,被无形的凝肃气氛压迫得半点声息也不敢出。只得忍着委屈,捂着鼻子,拼了命弯腰躬背,恨不得把身子缩成一团,好让别人忽略他的存在罢了。   齐皓本来以为出了大事,才猛然冲了进来,一冲进房间,却发现情形非常诡异。   教主的大床已经变成了一堆碎木头,所有的棉被枕头,都变成了漫天飞絮,飘飘扬扬地往下落。   一点不出人意料地,神功盖世,但又永远迷糊白痴的教主大人正在一堆碎木片和破棉絮之间挣扎地想要爬起来。刚刚洗干净,处理好小伤口的额头上又多了若干划伤,还有几处小血痕。他自己正睁着惺忪的睡眼,略带点敢怒不敢言的神色,望着狄九。   而永远能干,永远沉肃,永远刚毅决断,永远凛然不可犯的天王大人……   看到狄九的脸色时,齐皓都不由地悄悄打了个寒战。   那样铁青的面色,那样冰冷让人心胆皆寒的眼神,以及,那一直死死握住的双拳实在是太过吓人……不对……   齐皓视线在看到狄九的手时,微微一凝,然后迅速往下移,果然看到了鲜血。鲜红的血,小小地,一滴一滴,几乎完全不引人注意地落在狄九足边,然后又很快地渗入地板。若不是齐皓眼睛够尖,人足够镇定,根本发现不了。   齐皓被这种诡异的情形吓住了,进又不能,退又能不得,只好干站在那里发呆,就连背后被舒放重重撞了一下,他自己也并没有查觉,只是心里头一个劲打鼓,这是怎么了?   怎么又是天崩地裂,又是鲜血淋漓的,该不会是教主和天王打起来了吧?   齐皓从没有哪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冲动,以及对教主的忠心,当时要是镇定一点,不要这么想也不想地冲进来就好了。   可事到如今,退也退不出去了,他勉力振作精神,干笑两声:“教主……天王……”   可怜的和事佬还在为该说什么而头痛,狄九已是重重哼了一声,转身拂袖而去。而傅汉卿也勉勉强强挣扎着站了起来,满心地委屈,也不知道该找谁叫冤去。   狄九暗怀野心,想要夺他的教主之位,他是早就猜出来的,可是他就是想不明白,狄九为什么总要在无关紧要的大事上找他的麻烦呢,可怜他连好好睡个觉都总是被狄九破坏。   这已经不是狄九第一次在他睡觉的时候,把他的床砸成碎片了,这也不是第一次,他在睡觉的时候,让人把门打破了冲进来了。   他心里闷闷地,又不好发作,只得叹口气对齐皓说:“能给我换个房间,换张床吗?”   齐皓也还在发愣呢,此时见教主不追究任何事情,自是赶紧道:“是是是,教主请随我来。”   就这样,这件被振宇武馆几个首脑人物,秘密封档,不许所有知情人外传的所谓内哄惨叫事件,就此莫名其妙地结束,再没有任何人提起。   只是齐皓事后想来想去,竟觉得当时太急太慌,也没认真分辩出那声惨叫到底是谁发出来的,私下找了舒放来问。   舒放呼天喊地地叫了一阵冤“堂主,我今天才见到天王和教主的,跟他们不熟啊,当时那么紧张,那声惨叫又那么短,我哪里分得出来啊。”   齐皓当然也不敢去问狄九或是傅汉卿,只得把这个疑问永远地藏在了心中。   至于当时发出那声惨叫的,到底是睡梦中被硬生生连床一起砸倒的磕睡虫教主,还是好端端,一只手被人咬出个血肉淋漓牙齿印,伤痕深得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完全平复的倒霉蛋天王,恐怕就只有那永远不动声色,藏在傅汉卿身边,从不错过任何好戏的影卫狄一才知道。   不过,即使是他这样的顶尖高手,也从来不敢在狄九面前,提起这件事一个字。反倒为了担心狄九恼羞成怒杀人灭口而悄悄地愁白了不少头发。 第二十七章 高人忙人   “知府大人又派人来递贴子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毕竟是一地父母官,总该给些面子。前两回,大人派了人来请,公子总推说是山野之人,不习礼法而回避了过去,如今知府大人是准备亲自上门来看望的,只问公子什么时候有空,公子你看,我们该如何回话……”   “宗无极和杜松坡又送厚礼过来了,这已经是十天之内的第七次大礼了。公子,我们是不是也该回点话了?”   “十天内,已经有上千人要来我们武馆习武了,武馆里供弟子们居住的房舍明显不够,因此我们只能限制名额地招收弟子,在外头,我们武馆的一个弟子名额,动则引发一群人比斗拼抢,在黑市上,也被抬到很高的价格。教主,这些事,我们是不是要插手管一管,也别让他们闹得太过份,另外,应不应该及时调拔银子,购买土地,广建房舍呢?”   “其他那些受惊离去的馆主们,也写了倒歉信来赔罪,不过,在信里又指责我们收录他们的门下弟子,有违规矩,希望我们能把那些改投的弟子赶出来。教主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回应这些无理要求?”   “对了,还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竟敢跑来挑战教主,属下已经让人把他们痛打驱赶了,教主若是以为教训得太轻了,属下这就再去下令……”   因为是修罗教在本地的骨干会议,所以参予的人并不多。振宇武馆虽然声势浩大,但其中,真正了解修罗教是幕后大东家,并成为修罗教一份子的人并不多,其他的武师教头们,大多是被齐皓招揽利用,而盲不知情的工具罢了。   齐皓当年以神秘高手的身份在戴国开创的第一个基业就是振宇武馆。也只有这处基业,是他自己亲自出面主持的,而其他几处分坛则多是隐身于暗处控制。   他对外宣称的师门来历,左不过是些生来孤苦,蒙海外异人,隐世高手所看中,携入深山海外抚养教导,如今艺成而踏入红尘,却碍于师门规矩,不能详说师门之事。   其实戴国武风极盛,每年都有不少新踏入江湖的人,因为自己的出身师门不够高明厉害,为了抬高身份,就编出这样的来历来。基本上这种神秘侠客来自神秘师门的传说,江湖上一抓一大把。   你要是没有成功,谁也不会理你师门何处,你要是真的成功了,你的师门到底是哪里,也就不重要了。 八*零*电*子*书 * w*w*w * .t *x*t *0 * 2 . *c*o*m   所以,这一次傅汉卿搞了一次恐怖震撼性的神功表演后,齐皓不止是对外,就是对振宇武馆内部,也只说,这是自己师门出来的掌门大弟子。别看他年轻,在师门中的身份,可是比自己要高出许多的。   只是对方毕竟是师门的掌门弟子,偶尔出来游历,帮帮忙是可以的,但不可能久留,武馆里的一些俗务,也不会过多插手。不过,无论如何,自己一定会想办法,多多劝说他,让他多和大家接触,多让大家瞻仰瞻仰这位新鲜出炉,天下第一高手的绝世风彩的。   以此方法安抚了武馆里所有人之后,齐皓方招集目前总馆里真正的修罗教精英骨干,开始等待教主的垂询和查问。   查看帐目,翻阅花名册,细问众人功过,对分坛多年来的成就加以肯定,并对未来的发展方向做出指示。这些都是教主巡查各地必然会做的事。   不过,齐皓在赵国时就一直跟着傅汉卿一行人,自然知道,这些事,一般都是由天王代劳的。   不过,这一次也不知道天王为什么生气了,整天板着脸,身上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万事不理不问,谁又敢嫌命长地把这些麻烦的琐务送到他的手头上去。   于是,可怜的爱睡觉的教主大人就不得不被打鸭子上架,每天无限痛苦地来查看一堆又一堆齐皓交上来的文册了。   基本上,狄九可以在一个上午处理完的事,没用的磕睡虫用了十天,离着工作结束,感觉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他有着精准的记忆力和快速阅读能力,可惜他的工作,不止是背诵帐目和名册,他必须对所有人的功过奖惩做出适当的决定,必须招见每一个分坛重要人物,按照他们的曾有的表现,和自己内心的忖度,选择或夸或勉或斥或激或远或近的各种不同的态度,必须给手下分析分坛多年来发展的一切利弊,必须提醒他们什么地方需要注意,需要改正,也必须对分坛的未来方向做出伟大正确的指示。   每一代的新教主上任,巡视各地,不止是教主查看接收自己手下势力的必要程序,也往往是向手下展现自己的实力,确认自己不可憾动地位,让属下接受自己领导身份必不可少的过程。   这种极大考验上位者权术运用,虑事城府,和高瞻远瞩的工作,对于一直以来都是得过且过,从来不当决策者的傅汉卿,这该是多么高难度的工作啊。   更何况,除了例行的教主巡视分坛必须处理的事务外,这次因为傅汉卿的大出风头,又临时多出了许多的琐事。   比如说,地方最高官员,知府大人想要亲自和他见个面啦,比如说,全城有名的仕绅,还有几百里内的所有武林人物,轮着班地登门求见想要拉近乎啦。还有因为他的表现太出色,各大武馆,甚至很多大门派的低级弟子们,都想改投师门,成为振宇武馆的弟子,因而引发了一系列什么什么不合江湖规矩的指责和矛盾啦。   齐皓还因为来投的人太多,不得不考虑,紧急扩张武馆,而必须就这种扩张的决策请求他的指示啊。   还有杜松坡和宗无极,回去之后始终放不下心,怕他泄露自己的武功秘密,派人三番四次送礼,送来的礼一次比一次厚,随着礼单寄来的信,一次比一次卑躬屈膝,身为收礼人,就算再懒,也不好意思再不给人家写回信,让人放心了。   最有趣的是,还莫名其妙冒出一堆无名小辈来找傅汉卿挑战。   说起来,这也是江湖上的常事,一般的小人物,或混了很久还只是三四流的家伙,要想出名,最好最快的办法就是找顶尖高手挑战,反正输了是理所当然,一点也不会丢脸,还会顺便名声大震呢。   某某某曾经输给天下第一剑,某某某曾经被天下第一刀视为敌人,这不是随随便便就名动天下了吗?   至于杀身之祸,倒也不用太担心,那种最顶尖的高手,怎么屑于杀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呢,传出去了,多少丢人,多么有失身份啊。   江湖上排名在前十位以内的所谓高手,谁没有尝过成天被一堆人人追着要求挑战决斗的痛苦啊。傅汉卿即然出了名,当然也就没法幸免了。   好在,这种人倒可以轻易处理,一般来说,齐皓连回傅汉卿一声都不必,直接让人打出去就成了。   江湖人面对挑战一般是两种态度,如果是象宗无极那种武功相若,身份地位相当的人来挑战,哪怕自己状况不佳,哪怕是应战必死,也很少有人敢于不应战的,一旦怯战避让,那就是声名尽毁,在江湖人看来,这种结果比死还惨。   可如果来的是这种听都没怎么听说过的三四流,甚至不入流的人物,有着明显巨大的实力差距摆给天下人看,自是可以理直气壮,关门不理会。谁也不会说三道四,指责你没胆子,没勇气。反而要夸你自重身份,不和小人物计较了。   可话虽如此,傅汉卿一下子出名太过了,有人纯是冲着沾他名声的光而来,有人并未亲眼见过他的本领,只是忽然间听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被奉为顶尖高手,只以为其中或许有夸大,便不免打点侥幸的主意,万一真能赢了那个所谓的顶尖高手,那自己可就是顶尖尖高手了。   因此,日以继夜的,那些来挑战的家伙,居然是络绎不绝,就算是振宇武馆也有点不胜其扰,所以齐皓也要来请示傅汉卿,是不是允许他们动用更凶狠,更血腥的手段,震一震那帮不知死活的小人物了。   可惜了,他这么一本正经地禀报,傅汉卿到底有几句听进去了,实在值得推敲一番。   傅汉卿坐在宽宽大大的雕皮椅子上,身前是一个巨大的紫檀木桌子,桌上摆满了多日以来,他一直没有批示处理的所有文书秘档。   因为一本本书册堆得太高,基本上可以把他的人遮住了,所以他就摊手摊脚趴在桌子上,虽然良心让他觉得应该好好听齐皓说话,但眼睛却总是不受控制得似闭非闭,闭上了,又尽了睁开,但撑不了多久,又再次闭了起来。   他自以为有一堆的书册挡着,人家看不见他偷懒,却不知道,这些修罗教分坛的精英无不是老江湖,几摞书册,哪里能把他们的视线完全挡得住,哪一个不是目光惊人敏锐的家伙,只是修罗教血律极严,上下之间,不可有半点逾越,大家又都见识过他的神功,自是敢怒而不敢言,装不知道罢了。   可怜的齐皓,一辈子替修罗教出生入死,每次回总坛,诸王待他都客客气气,敬重他的资历和功劳。如今他亲自一条条念诵若干等待教主指示的要务,可人家没准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可叹他一张老脸,又红又紫,白发长须无风自拂,双手上青筋崩起,却又找不到出气的对象,甚至还要努力控制自己的请求指示的语气,不能有什么愤怒的情绪夹杂其中。   好在,并不是所有修罗教的属下都被教主的淫威所压制,至少对教主有废谏制衡之权的诸王就不用怕他。所以此刻天王大人化身正义使者,愤然一掌击在案上,怒喝道:“你给我坐好了。”   傅汉卿猛得惊醒,立刻挺腰抬头,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干笑两声:“在议什么呢?”   在场其他人是什么表情,没有人注意,也没有人记录,大家心里,是有胸中闷气出尽的畅快感,还是对于教主行事的迷茫感,也许只有他们自己以后回味才能明白。   在这个时候,他们更多的是感到心情微微一松,感觉到在天王把教主给吓住的那一刻,他们都觉得整个议事厅压抑的气氛终于开始轻松平和起来。   大家只能在这时安慰自己,现在教主还年少,还刚刚执掌大位,处事未免轻率,需要天王的协助提醒,等到以后,经验多了,老成多了,行事想必就不会这么让人不放心了。   然而,这个时候,包括傅汉卿和狄九在内,都没有想到。今日议事厅发生的事,在很久以后,几乎天天在修罗教总坛上演。   而修罗教最高领导人之间的议事流程,也几乎是在翻版今日的小议。   在成为修罗教主多年之后,并且认命地发现,没有人肯罢免自己,也没有人会来篡位之后,傅汉卿依然会抓紧一切时间偷懒,而每次都要天王大人,声色俱厉拍桌打凳地大吼大叫一番,才会乖乖地坐有坐相,在极短的时间内,保持修罗教主的威风气派。   好在,此时此刻现场诸人没有一个拥有预知未来的神奇力量,所以也不会为将来的神教决策层的可怕未来而叹息沮丧,只知专心处理眼前事务。   “属下刚才在请示教主,那些来挑战的家伙,是不是应该重重地下手教训才好?”   傅汉卿打个寒战,修罗教,魔教,天下第一黑社会,以杀人如麻,手段狠辣而名传各国,他们所说的重重下手教训,那得重到什么程度啊?   “不不不,不用了,只不过是一群想挑战的家伙啊,又没犯什么大罪,不用教训了。”他和和气气,笑得象尊大肚弥勒佛。   齐皓却微微一挑白眉:“教主,若不惩戒,只怕这些人得寸进尺,不断骚扰,则我们武馆连正常的教学都不能进行了。”   “这样啊。”傅汉卿为难得想了想,便道:“那就答应他们的挑战要求吧。”   一句话说出来,自然又引来所有人不能置信的目光。   以傅汉卿修罗教主的身份,以及他如今的名望和武功,怎么可能接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张三李四的挑战呢,那也太自轻身份了。   更何况,此先例一开,后果将不可设想。会有无数想要借机出名的家伙,前赴后继地涌上来来。   这边决斗打倒一个,那边千万个新的挑战者又站起来了,这可是打不胜打啊。   就连狄九也不觉皱眉凝望傅汉卿,唉,是自己的脑子越来越笨了吗?怎么永远猜不出这家伙想要干什么?这白痴到底明不明白,此例一开,他就别想再有一个时辰的懒觉可以睡了?   一阵沉寂之后,总算是有个人回过神来了,舒放拍拍手,眉飞色舞地道:“属下明白了,教主是要杀一儆百,在决斗时下狠手,让几个挑战者死得惨不忍睹,其他人就再不敢冒犯教主神威了。” 第二十八章 心意已定   狄九觉得很郁闷,好端端的教主位子让人抢了,自己还要辛苦替人干活顶雷处理琐事。   他也曾野心勃勃不甘伺服,他也曾暗怀机心另有所图。他帮助傅汉卿,更多的是为了顺便建立自己的势力。每到一地,都认真了解当地分坛的所有虚实,全部势力,以各种方法结纳教中英才,并巧妙地展现自己强大的力量,超人的智慧,以及对下属的赏罚分明,对他们的赏识认可,很自然地让每一个人心中刻下他深深的印记,认可他是值得追随的上司。将来若有机会,这些人都是可以收为羽翼的。   同样,他也总是有意无意地让所有人尽早发现教主的无能,充份感受教主的懒散,不留痕迹地诱异着所有人对傅汉卿的轻视和不满越来越深。   修罗教诸王各有势力,各统所部,皆不容教主染指,事实上教主真正可以掌控的,还是各地分堂的力量。如果不能让那些在天下各地,为了神教扩张而多年隐姓埋名,吃苦受累的精英骨干们认同,不能让他们觉得多年的辛苦是值得的,那么教主的名位再尊,也只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一切的一切,本来进行地非常顺利,如果不是他自己的愚蠢冲动和疯狂,平白地把自己所有的心血,一瞬间全部毁掉的话。   明明在赵国大名府时,就已经发觉傅汉卿不是愚蠢,只是懒惰,明明知道,只要他认真面对,总会有惊人之举,却还是为着那一种完全不知因何而来的莫名期待,而逼迫着傅汉卿走到了当众立威这一步。   为什么,会那样不可抑制地想要看清他所有的才智,为什么会那样疯狂可笑地,一定要看到他的真实力量。   而当傅汉卿充分展示了力量之后,他的所有的努力就在一瞬间化作了流水落花。   在所有人心目中,傅汉卿的懒散嗜睡,全变成了特立独行,傅汉卿的荒唐胡闹,全变成了高人风范。   人们不再指责傅汉卿所有不负责任的行为,反而自责自己太没用,那样小的琐事,还要去烦扰他。   人们不再责怪傅汉卿永远晕头晕脑睡大觉,反而说他这叫是真名士自风流,反而责难其他的俗人无法了解高雅之士的心胸行径。   所有曾鄙夷过他的总坛弟子们,现在提起他,都是满眼地崇拜,满脸的向往,说出来的话,全是斩钉截铁截铁的一口咬定,他们从第一眼看到教主就认定他不同凡俗,就确定他是盖世英雄,就从来没有对他产生过哪怕一丝一毫的怀疑和背离之心。   至于这么久以来,曾在他们心中留下深刻印象,曾让他们无比钦佩敬仰,曾令他们无数次叹息,没能继承教主之位的天王,早就被忘了个干干净净。   那一天,他眼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毁于转瞬之间。那一天,他甚至可以强忍心中所有的失落和痛楚,放纵傅汉卿的继续嗜睡胡闹。   那一天,他守在傅汉卿的床笑,漫不经心地用掌力替他烘干头发,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个混蛋,睡觉时永远傻乎乎带笑的脸。   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傅汉卿的强大。   是的,他愚蠢,他白痴,他迷糊,他不懂心计,他不擅谋略,但是,原来,人只要有足够的力量,所有的心计,所有的谋算,都成了不值一提的笑话。   他蠢得起,因为他不需要心计,不需要城府,不需要去处处思虑,时时在意。因为他太强了,强到再聪明的人,也伤害不了他,再大的阴谋,再多的陷阱,对他来说也没有意义。所有的谋划,到了他的面前,都不过是妄费心机。   那一天,他俯下身,在那人的耳边轻轻地问。“阿汉,你现在人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然后,他听到了,叫他至今想来,依旧惊心动魄的回答“让狄九快点篡我的位吧。”   时至今日,回想那一瞬自己的震撼,自己的心境,狄九依旧有会有一种想要仰天长笑的冲动。   那个他以为是白痴的家伙,或者比他更动悉世情与人心。比他更加清楚,他所有深深隐藏的野心和图谋。那个人给他机会接触权利,不是因为愚蠢,而是因为有足够的强大和自信,所以,那人可以利用他的细心和能力来处理琐务,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去偷懒睡大觉。   这一路行来,所有的辛苦所有的操劳所有枯燥的工作,都是自己一个人扛下来,而他呢,好吃懒做不干活,只要随便露一手,自己全部的辛苦努力,都及不上他在这一瞬间的光芒四射。   也只有强大到这种程度的人,才永远不会担心大权旁落,才不需要对其他人处处防范,才不会似自己这样,万事思虑过重,从来一夜三惊,至今不曾有过一刻真正的安心,真正的快乐,从来没有享受过一次,香甜的睡眠,安然的休息。   然而,狄九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促成傅汉卿的当众显示神威。哪怕最微小的希望终于泯灭,哪怕仅有的光明因此黯淡,他宁可面对绝望的后果,也不愿抱着希望自欺欺人。如果他所拥有的一切权力都是傅汉卿的恩赐,只要傅汉卿一抬手,就可以轻易毁灭,那么,他也情愿比任何人更早地看清这个事实。   纵然这一生都是一个最大的笑话,他依旧有着他的尊严与骄傲,所以在傅汉卿大展神威后,在其他人眼中,也只剩下他还能从容如旧,态度不改从前地对傅汉卿嚣张地怒视或吼叫。   其实傅汉卿本人可能比狄九更加郁闷。他自觉自己的对人生的要求,几乎已低到极限了,不求荣华福贵,不求闻达天下,不求美人青眼,不求一世逍遥。他只不过希望吃吃喝喝睡睡,好好混过这一辈子就完了。   结果莫名其妙砸死一个魔教教主,为了负起责任,只好跑到修罗教去自荐当教主。本来以为,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事,修罗教里的人不可能会这么笨,可是人家居然真的同意让他干了。   这样他又不得不负起,整个修罗教的责任……天啊,他连自己都顾不了,却要去顾,被全武林视为公敌,让天下各国下令剿灭的整个修罗教。   好在还有一个狄九,分分明明于心不甘,明明白白地暗藏野心。他高高兴兴地带了狄九同行,万事有他担当管理,自己不用操心,只等着哪一天,他羽翼丰满,实力蓄足,把自己从教主位子上赶下来,自己就从此可以继续省心地吃吃喝喝蒙头混日子了。哪怕是被关进牢里,或干脆杀掉,怕也比这样劳心劳力幸福多了。   可是,为什么,一转眼,这家伙就开始当甩手大掌柜,万事不管,所有的事务都当头砸下来,逼着自己死撑呢。   为什么,他好心好意,阻止了一群上门踢馆的倒霉蛋走向死路,结果却又给自己惹下一堆麻烦呢。   为什么,自己明明是个很守法,很讲道理,很重视生命的人,可手下硬生生把他看成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呢。   他万分郁闷地望着舒放,不明白自己脸上到底哪个部位长得狰狞了,让舒放觉得自己打算大开杀戒大施杀戮。   只要看看傅汉卿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错了,舒放赶紧低下了头:“教主才智天纵,恕属下愚鲁,难以猜度一二。”   傅汉卿懒洋洋道:“你们去外面,写一个大大的公告,摆上桌子凳子和纸笔,派个人在那里登记,凡是要向我提出决斗要求的,全部登记在案。然后安排决斗时间,但是即然要决斗,那总要开出输赢条件,即然提出决斗的是他们,那做为接受方的我,就有提条件的权利了。”   话说到这份上,大家也都明白了,这玄虚奥妙就在这条件上,但到底有什么条件,可以吓退那么多急于成名的江湖人呢?   砍脑袋?砍手?砍脚?   好象都未必百分之百有用啊。江湖人,尤其是年青人,过于热血澎湃,基本上,都不会把性命看得太重,所谓的武林少侠,有一种奇怪的观念,总觉得,为了伟大壮烈的决斗去死,是最光荣的事。   为了可以名扬天下,名传武林,死也不是不能付出的代价。   即然连死都不怕,那还有什么别的事需要介意吗?   然而面对大家略带惊疑的目光,傅汉卿却只是淡淡说:“给我在告示牌上,把输了的条件,用最大的字写出来。凡是输给我的人,要打扮成一只小狗,绕着全城爬一圈,还要不停得汪汪叫。还有,凡是向我挑战的人,都当成默认接受这一约定,如果有人事后不遵守承诺,全城都会贴满某某人说话不算话的白纸黑字的大招贴,这一点,你们也要在告示牌上写明白。”   他说得是漫不经心,轻飘飘如同游戏,听得人却因为受惊太过无不把眼睛瞪得老大。   所有人都清楚,这个告示一贴出去,再不会有人敢来挑战。   那年青的,热血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所谓英雄少侠们,想的全是如何出名,为此死是绝对不怕的,可是如果以扮成小狗满城爬着汪汪叫的方式出名,那恐怕是比死还惨十倍的事。   从此之后,天下人倒真是知道他们的名声了,只不过每次提起来,不是艳羡,不是向往,而是哈哈大笑罢了。   只要是男人,只要还想当英雄,只要还想要自己的脸面,就没有任何人敢于接受这样的条件的。   可是,大家还是无法不震惊地瞪着傅汉卿,甚至没办法去佩服他的神妙手段。   这种处理方法,完全超出了正常江湖人物的理解范围,和思考规律,让所有人都有一瞬间的怔愕和迷茫。   对于大家的迷乱,傅汉卿还是很难够了解的,就象他深深明白,这项条件一拿出来,只要是正常的江湖人物,就绝不会再来找麻烦一样,虽然他至今也不理解江湖人物奇特的思考方式,但是他明白,他知道,并且懂得利用,也就够了。   即使往深处想一想,他依然会因为江湖人觉得学两声狗叫,比死人更可怕,学学狗爬比杀人更让人难以容忍的从价值观而叹息。   其实这还是很好玩,很和平,且能逗大家都跟着笑一笑的有趣的事吧。哪个当爹的不学学动物叫来哄孩子玩,不当牛做马地背着孩子满地爬呢。   反正如果换了傅汉卿自己来选,他自己肯定选择小狗扮演游戏,而坚定地抛弃为了无聊的理由而打生打死这样的荒唐的事。   想到这里,傅汉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观念,想法和世人有着太大的差距和不同,也从来没有想过,以自己的观念去影响世人,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只想这么浑浑噩噩混在红尘中,过完这一世也就算了。   然而,如今,只怕他不得不想办法改变很多人固有的观念了,因为……做为修罗教的主人,这是他的责任。而他虽然出奇的懒散,却从来没有想过,要逃避自己的责任。   该做的事,他一定要做到。   所以,他不得不打起精神,不得不,强睁着睡眼坐在这里。因为一个必然会对当今武林,所有人的生活方式带来极大冲击的想法,正在他心间,慢慢成形。   这一刻,除了狄九之外,所有人都被傅汉卿那如同天马行空般的神奇想法给震得不能正常思考。   只有狄九,在这一瞬,眼睛微微一亮,深深地凝在傅汉卿的身上。   这个人,处理问题的方法,总是如此出人意料,却又绝对有效。   他思考问题的角度,永远是其他人想问题的死角。   为什么在他之前,从来没有人能这样地思考,这样地决断,拿出这样的方法,为什么,他竟可以……   狄九的眼神不受控制地定在傅汉卿身上,看着傅汉卿漫不经心地用手掩着嘴打呵欠,看着傅汉卿眼眸上那深深的疲惫和倦意,他甚至能从那黑黑眸子更深处找到一点落漠无奈和叹息。   狄九不知为什么自己的心会微微一紧,又略略一惊。   他不快乐?为什么?   那个永远只关心如何睡大觉的傅汉卿,从来没有特别快乐过,却也难得见他不快乐?   他为什么不快乐?   他总是很懒,总是抓紧一切时间睡大觉,但却极少流露疲惫和倦怠。   他那深深的疲惫,又是为何而来。   他怔怔看着傅汉卿,见他闭了闭眼,复又决然睁开,没有自己喝斥他,他居然乖乖地重新又端正地坐好。   狄九觉得自己的心悄悄地,激烈地跳动了几下,在刚才一瞬间,傅汉卿,那个小懒猪,是否悄无声息地决定了什么事?   一种莫名地激动在胸中翻腾,狄九隐约地感觉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第二十九章 困惑人生   议事厅里一阵出奇的沉寂,让傅汉卿懒洋洋打了三五个呵欠,人又软绵绵得想往桌子上瘫了,只是因为一双冰冷的眼眸一直森然瞪着他,就算迟钝到他这种程度,也不免略有些芒刺在背的不适,只得勉强提起精神,干笑两声问:“没什么别的事的话,可以散了吧?”   齐皓暗自苦笑,果然自己刚开始的一通禀报,这位主子半个字也没听进去:“教主,如今欲求投入我们振宇武馆的弟子,人满为患,为了争夺名额,民间常有厮斗争抢或哄抬黑市价之事发生……”   傅汉卿摇摇头,略有责备地说:“你们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呢,就不怕有碍武馆的名声吗?应当严格规范招收细则,谁合格就收谁,让外间无法就此争抢转让才对啊。”   “那教主以为,我等应当如何……”   傅汉卿再次努力把眼睛瞪大做不悦状:“这些事,还要我亲自过问吗?”   其实他只知道要人家订规矩,这规矩怎么定,他心里也完全没谱,好在,教主的架子摆开来果然非常有效。齐皓立刻点头不迭,自称不该让教主为这等琐事费心。   傅汉卿至此略觉满意,教主嘛,最高领导人嘛,当然就是随便指一指大的方向,怎么去实行,怎么去规划,怎么去细分那些条条框框,那都是下头人的工作。做为教主,他只要担负轻松的领导工作就好了。   齐皓不敢再提振宇武馆扩招的问题,干咳一声道:“如今教主名望如日中天,知府大人,本地仕绅,武林中的有名望的人物,无不纷纷有意来拜,教主若一直避而不见,只怕未必妥当,教主,你看……”   傅汉卿伸手揉着眉心,苦笑一声:“其实我真的不明白,我只不过接受了一次所谓的挑衅,为什么会一下子出名到这种地步。”   这一次,不等齐皓答话,舒放又眉飞色舞地道:“教主显示盖世神功,天下震动……”   傅汉卿再次打断他的歌功颂德,这一次简直要叹气了:“你们觉得,我是因为显示了力量才名动天下,可我自己却觉得,这样做,是最大的失败。”   他语气微顿,看看一众神色不解的所谓江湖人物,神教精英,心中的无力感更加深重:“我阻止他们,只是因为,我不喜欢这种为了无聊的事,而以暴力相争的行为,只是因为,我知道,再继续下去,一定会死人。可是最后我还是没能用道理说服他们,虽然……”他眉宇微皱,虽然他心中所以为的道理,在别人看来,却是歪理。他是诚心诚意,想说服别人不要打架,不要以命相拼,在别人看来,却仅仅只是胆小怕事狡词以辩。   狄九看出他想说什么,只是冷笑一声:“没有实力做后盾,天大的道理,也只是笑话,只有当你显示出你的力量之后,你以前说的一切歪理,也就立刻变做了真理。”   “可是,那是不对的。”傅汉卿依旧是在别人眼中,固执地有些愚蠢地说“我想要告诉他们,以暴力解决问题是不对的,但最后,我自己采取的,也是同样的方式。我能成功阻止拼杀和死亡,不是因为我的道理是对的,只是因为我的力量最强,那么,我所做的事,和他们,又到底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他微微蹙眉,眼中是深深的困惑。   他可以看尽世情,却永远不会真正明白世情,他可以拥有七世的经验,却永远不能理解人心变幻。   狄九冷冷道:“这又有什么不同,你又有什么必要去为这种事困扰迷惑。你不就是天生慈悲吗?你不就是想救苦救难吗,你的本事这么大,想干什么行侠仗义的事干不成,谁要为非作歹,谁敢胡乱杀人,你立即下手教训不就行了。”   傅汉卿吓了一大跳,急忙用力摇头,大声分辩:“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行侠仗义了,那样每天辛辛苦苦,到处管闲事,饭都没空多吃一口,更别说好好睡觉的日子太可怕了。你们传说中真正的侠客听起来都伟大的不象真人,我是肯定学不了的。”   他惟恐会被人硬拖着去行侠仗义,脸色都有些发白了:“我只是不愿意有人死在我面前,不想有人在我面前去杀人而已。正常的人,都会有这种想法,看到有人要死,有人要做事,而自己可以阻止的话,都不会袖手旁观的啊。而且,我是修罗教的教主,我还要替我的手下们想一想,我也不希望他们的生命永远在打打杀杀,朝不保夕的危险中渡过。这跟行侠,救苦救难,没什么关系啊,再说,完全仗峙着力量去行侠,也未必是好事。”   他的眉头又微微皱到一起,略略现出困惑之色:“我的力量很强大,我用它去行侠,的确没有什么人能够对抗我。但同理,如果我用这力量去做恶,也一样没有力量可以控制我。一切的成败对错,只取决于力量,而不在于善恶是非本身,这样对吗?过份强大,不受控制,不能制衡的力量,它的存在又到底好不好呢?”   他这样连发数问,问得齐皓等人一个个眼睛都直了。他们都是老成了精的江湖人物,刀山血海里闯出来的,滚刀肉般精明能干,也油滑伶俐的老江湖了。   他们的生命充斥着永远数不尽的争斗,谋算,危险,杀戮。所以,他们从来没有空闲也没有雅兴,会去思考人生,研究哲理。   天啊,新主子这一堆太深奥的问题可就为难死人了。   明明是很简单的事啊,强者为尊有什么问题?凭教主的力量,摄服天下,这是最大的荣耀啊。   教主的烦恼到底因何而来?   大家面面相窥,不知道应该赞叹教主的思虑太过高深,还是应该无礼地在心底里骂一声,自找麻烦。   傅汉卿面对每一张迷茫的,不解的,甚至带点隐隐不以为然的面容,心中也只有淡淡的无力感。   他们的思想,他们的观念,他们对这个世界,对这个人生的看法,实在距离得太远太远了,远得让人觉得想要拉近,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工作。   这样明知会很辛苦,明知成效会极微小的工作,如果硬要去做,实在大违他自己懒散的性子,只是,他已经是修罗教之主了,且不管他是怎么上任的,也不管这个身份到底有无实质名归。   即然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即然他承担了这样的责任,那么,他又怎么可以真的什么也不做,安心地天天睡大觉呢。   傅汉卿伸手掩着嘴,努力克制自己别再打一个呵欠,别再伸一次懒腰,努力地驱散全身那懒洋洋的倦意。   而他那一番思考人生的话,却触怒了狄九,狄九不象别人那样敢怒而不敢言,心里不痛快就给他硬顶回去:“大话谁不会说,大道理谁不会讲,你自己拥有天下最强的力量,自然可以指手划脚,说人家愚蠢,人家不理智,人家只懂得靠暴力去拼杀。别的人,是怎么一点点从泥泞中挣扎着活下来,是怎么在刀山剑海里,靠血汗拼出如今的地位,这其中的艰险苦难,你又哪里会明白。他们为了保护自己己有的一切,不得不拿性命拿声名当赌注拼死一搏的苦处,你又怎么会了解。你大方,你超脱,有本事把你那身天下无敌的功夫渡给我,等你自己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凡之人,看你还能不能说出这么一套套的所谓道理来。”   因为愤恨傅汉卿身怀神功才讲大道理,得了便宜还卖乖,所以他这番话,说得极冲极不客气,齐皓等人虽见多他对教主的无礼行径,还是不免被吓得瞠目结舌,屏息闭气地不敢出半点声息。   傅汉卿本人倒是一点也不生气,淡淡点点头,淡淡说出差点让齐皓舒放等人一跤坐倒在地话:“其实如果你能答应过,好好做人,不要乱杀人,外加供我白吃白喝白住一辈子,这个要求我答应你也无妨。” 第三十章 何谓尽责   即使是在多年之后,回想起当日所亲睹亲闻亲历的那一幕,齐皓依然会遍身汗下。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亲眼目睹了一次神教差点发生的内哄。   在神教历史上,教主和诸王翻脸反目,彼此拼杀,不是没有发生过的,而几乎每一次都会带来神教的衰败和没落。   而这一次,最大的危机又逼到眼前。   天王大人的话,可以很好地理解为“你说得比唱得都好听,有本事,你滚下来,把你的教主大位让给我坐坐,看你是不是还能这么轻松的指手划脚,说东讲西。”   而教主大人的回应,则同样可以理解为:“行啊,你即然想当,这个位子就让给你,你过来坐吧,就怕你坐不稳啊。”   齐皓做为神教最年长的堂主,做为在戴国打拼多年创下偌大基业的一方豪强,这类因权势而引发的夺位之争,这可真个是看熟看惯毫不稀奇的常事了。   本来诸王和教主历来就不算太和睦,而这位教主的行事方法又这么奇怪,思考方式又这么诡异,天王看不顺眼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把话说到这份上,就算是天王,也逾越了,教主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齐皓至死都记得那一刻,听到教主的回答后,整个议事厅死一般的寂静。不过,幸好啊,教主也好,天王也好,还是顾全大局的,最终没有让神教因内哄而走向分崩离析,这才带来了后来的辉煌光明。   事实上,当时傅汉卿说完那句话后,所有人都给吓愣了,包括狄九在内。   就算是狄九也料不到傅汉卿会这样回答他,结果他愣愣望着傅汉卿半日,才勉力发出一声讥讽的冷笑:“我看起来有那么笨吗?”这句话的潜台词很明显是,我要相信你的话,我就是猪了。   傅汉卿干笑两声,他也知道,所有人都误解了他的话,齐皓等人把这当成所谓的示威决裂,而狄九则以为这是戏弄。   每一次都这样,他认认真真说真心话,人家从来都不相信。   不过话又说回来,狄九不信还是好事,他要真跳起来,要让自己渡武功,只怕还有更多的麻烦呢。   想到这里,傅汉卿又不由地叹口气,如果他还是第一世那样不知世事,从来不懂怀疑的阿汉该多好,可惜,这七世之中,他经历过了太多的背叛,太多的伤害。就算他自己对自己的事不介意,却也不敢拿全天下的人来冒险,狄靖当年吸尽他的内力,之后的肆无忌惮,任性疯狂,杀戮无数,他都不曾忘记过。   如果狄九真的答应,真的要同他交换条件,那么,用什么方法,确保狄九不会倒行逆施,不会杀人如麻,而真的能够信守诺言,也是一件极头疼的事。   所以现在狄九不相信,傅汉卿倒也暗暗松了口气,对大家笑笑道:“我希望改变武林人动则喜欢以武力私斗,性命相拼来解决问题的习惯,这样大家就都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这一次轮到狄九伸手去揉隐隐发疼的头了:“我建议你干脆大发神威,打遍天下,独霸武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然后再下令,所以有人不许私斗,这样比较容易一些。”   傅汉卿好象完全听不出他语气里的嘲讽,认认真真地说:“我就是因为不赞同这种凡事以力为尊,以力量判断是非对错,以力量决定成败的定例,所以才想改变这些的,又怎么能用同样的方法做事呢。就算我能真的独霸天下又怎么样?这世上没有永远的霸主,总会不断有人起来打倒你的。麻烦还是无穷无尽。”   齐皓迟疑了一下,这才道:“教主英明天纵,我等愚鲁,自难知教主袖底玄机,但属下实在不明白,以我教如今的实力,教主此刻的神功,有什么必要,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且基本上没有多大可能成功的事。”   傅汉卿沉默了一会,这才道:“振宇武馆初创时,就是你带领一干亲信,四处踢馆,挑战高手,制造风波,以便扬名立万,在此期间,我教弟子战死三十四人,其中十七人是你亲自带出来的精锐心腹,而重伤者二十三人,残疾者八人,其他轻伤者四十五人。至今三十六年,在这三十余年间,为了扩大振宇武馆的影响,一步步把振宇武馆推向戴国第一武馆的宝座,不断地打击其他武馆,也不断地应付其他敌对势力的挑衅,我教弟子共计战死三百八十九人,这其中,就有你一子一弟,还有舒放的一位兄长,重伤者五百四十二人,残疾者一百余人,舒放的妻子也曾因受辱而致疯,其他轻伤者,甚至连你们交上来的文册中也没有正式确切足够的统计。”   他有着最强的记忆能力,和最快的阅读能力,复述那些文书上的数字,是极简单之事,但在旁人看来,却只会深深为教主竟肯认真记住这些无名小卒死伤的数字而感动。   “我也知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变故,振宇武馆都永远无法摆脱,这样的挑衅,冲突,争斗,我教还会有更多的弟子在这些无聊的,并没有重大意义的战斗中死去。我做为教主,不能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傅汉卿难得认真地说。   齐皓略觉感动:“教主如此关心下属,我等自是铭感五内,但有教主神威护佑,料来旁人亦不敢造次。”   傅汉卿冲着他摇摇头:“你欺负我没有听过武林传说,江湖故事吗?那些事非争端,可以凭着武功高就全部躲过去的吗?哪个天下第一高手,不是老被人烦扰,越是强大的基业,不就越是容易被人觊觎吗?振宇武馆只要一日还是戴国第一武馆,一日就是很多人的眼中钉,那些人想要出头,想要出名,就总要从振宇武馆下手。振宇武馆一旦没落,昔日那些结下旧仇的人,怕也会群起而攻,总之,如果不从根本上改变你们这些江湖人物最喜欢的暴力处事方法,杀戮就永远不会停止。再说,我也不可能一直留在振宇武馆啊,我还要回总坛呢。”   他这样徐徐说来,心中却有些迷迷茫茫地忆起,第一世里,被人拷打逼问,他曾经那样天真而不解地去问行刑手,为什么五大帮要击倒狄飞,夺占他的势力,这一切的纷争和杀戮,背后的理由,为什么那样可笑而无聊。那个时候,他被绑在最脏肮污秽阴暗的牢狱中,承受最冷酷的刑罚伤害,心境却如琉璃澄澈,不染尘垢。   七世之后,他可以坐在最豪华的雕皮大椅上,面对一群随便准备为他的命令去死的人,平平淡淡地分析一切的纷乱和隐患,迟钝如他,明白所有纷争的根源,却无法懂得,这一刻,心中隐隐升起的悲凉,是因何而来。   齐皓躬身施了一礼,正色道:“教主如此关切,是我等之幸,然教主即手掌神教兴衰,便当负起全教之责,处处为神教未来打算,而不需思虑我小小一处分坛一时一地之得失,区区若干弟子一生一死之存续。”   傅汉卿平静地望着他,平静地说:“正是因为我是教主,所以我才要负起责任来啊。保护我的属下,保护我的弟子,不让他们受伤害,不让他们枉死,替他们打算,尽力帮他们避免危难,这难道不是身为教主,该做的事吗?”   他问得如此理所当然,如此平淡和缓,仿佛是在问,难道太阳不是应该是从东边升起来的吗?   然而,没有人能答他。   满室寂然。   狄九从小是被当成未来教主培育的,受的是驭下控权的教导,齐皓也久掌一地势力,就算是舒放等人,也无不是手上有不小权力的一方精英。   如何诱导属下为自己去送死,如何哄骗下属替上司卖命,如何打出一个又一个光明的旗号,压下一个又一个凛然的大义,驱使别人去出生入死,这都是他们最擅长的手段了。   身为神教的弟子,他们一方面要随时准备着为神教而死,一方面,也同样时刻准备着毫不动容地为神教去牺牲任何人。   然而,这一刻,有一个人告诉他们,教主的责任是保护属下。   他们以前只记得,身为属下的责任是什么,为了神教应当做什么,却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们,原来,教主的也有责任去保护属下,神教也有责任去守护它的弟子。   他们已经不是热血少年,不会为了别人一句温言软语而感动莫名,不会因为上司一句关切的话,一句所谓平等的诺言,就感激涕零。   然而,原来,这么多年江湖铁血,这么多年苦难磨折,还没有让人心变做木石。还会有这一瞬间的震撼和触动。   那人的眼神如此明澈,那人的语气如此坦然,那人把最不可思议的道理和责任,说得最最理直气壮,叫人不能置疑半句。   保护我的属下,保护我的弟子,不让他们受伤害,不让他们枉死,替他们打算,尽力帮他们避免危难,这难道不是身为教主,该做的事吗?   齐皓低下头,忽然间心中一阵羞愧,这么多年来,做为一方首领,他可曾想过,抛开神教一时一地的得失,尽力保全他的弟子和下属。   舒放黯然无言,若是多年前,有一个上司说出这样的话,并挺身去做一些尽力保全下属的事,他的兄长和妻子,是否还能依然留在他的身旁。   狄九却忽然愤怒起来了,他不知道这愤怒从何而来,他不明白,这么多年铁血训练,他的定力,他的坚忍,在这一刻都悄悄飞到哪里去了:“一个平时连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所有该做的事都只会扔给属下的所谓教主,原来还是个如此尽责的人啊。”   他的语气极尽嘲讽之能事,然而傅汉卿却只是一笑,目光仍旧明澈而坦然:“你觉得当教主一定要劳心劳力,天天伏案干活,每天批示所有文书,不停得下命令吗?可是我却觉得,当教主只要把适当的事,交给适当的人去做,只要学会信任,懂得放手,这就好了。以前那些事我不做,是因为我知道,你可以做得比我更好。而我坚持去做的那些事,是因为我可以做得比你恰当。所以我阻止你们在大名府杀人,我不希望你出面应对别人的挑战,我想要尝试改变江湖人固有的想法和争斗方式,我觉得,这就是在尽教主的责任。”   他看看表情有些呆滞的狄九,又是一笑,笑容里,又带起了点懒懒的倦意:“这一路上来,我误过事,失过职吗?你又为什么认为我没有尽责呢?我虽然很懒,但是,我从来不会逃避任何我应该承当的责任。”   他的语声不大,语气也很平淡,他只是从容而坦然地说明一个事实,纠正别人的一个小误会,然而,听到人耳中,却有如雷霆般的震撼感。   这位教主,永远用最奇特,却总是最有效,最不可思议,也最难以辩驳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改变着其他人正常的思维和判断。   就连狄九都愣了半天才能回过神来,回想一下出巡各地的所有历程,不觉咬牙切齿:“你没有误过事,失过职。”当然没误过,所有的活,自己不都出头代干了吗,赶情累死累活这么久,功劳全成他的了。是他懂得用适当的人做适当的事,是他学会信任,懂得放手,妈的……   狄九咬了咬牙,把一句粗话吞进肚子里。   今天这个有些一反常态的傅汉卿也让他略有顾忌,不敢骂得太凶,怕一句说错,这小子再正色说一堆莫名其妙的大道理,生生把自己给呕死。   他强忍一口气,冷冷道:“好,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反正你是教主,喜欢白费力气也由你就是。”   傅汉卿知道只要他不反对,别人就不会说什么,心中松一口气,人就立刻懒下来,再也不能端正地坐着,整个人又开始往桌上扒:“虽然希望不大,但是,只要去做,总会有一点用的吧,就算不能成功,只要能让世人稍稍有些动摇,也不算白费力气了。”   他把手招动:“我有一个想法,需要你们帮忙找一些资料,而且,在如何实施的细节上,要你们出主意才行。”   大家虽然都不抱什么太大希望,却也不由地一起注目认真地望着他,竖起耳朵,听听他到底有什么想法。   傅汉卿半趴在桌上,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脸上带着傻乎乎让狄九感觉很刺眼的笑容:“不是有很多人想见我吗,不见又得罪人,一个个见又太累,要不,我们开场宴会,一下子全见了吧!”   这一天,他们在议事厅一直说到很晚,很晚,最后出来的时候,教主大人是闭着眼睛,呼呼大睡着让人直接抬出来的。   而在五天之后,振宇武馆的请贴,开始纷传各处。 第三十一章 突来大会   自从踢馆负伤之后,宗无极就在弟子们的保护下,投入客栈歇息养伤。因为始终惦着傅汉卿知道他独门绝技的缺陷,便再也不能象普通落败那样坦然回自家武馆去,只得一直留在客栈里,三天两头让人备了重礼去给振宇武馆赔罪,一心想去和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无敌高手套套近乎。   可是振宇武馆礼是照收,回话却一直没有,每次想求见那个绝世高手,总被对方以种种方法推托。   越是如此,宗无极越是坐立不安,忐忑不宁。虽然徒弟们一直在问,虽然武馆那边也有飞信来催,但归期总是难定。   没想到,忽有一日,接到了振宇武馆的邀请帖,帖子上,不止写了宗无极的名字,更是把他武馆之中,门派之内,许多知名的高手都列名其中。而且,邀请的日子却又是一个多月以后。一般来说,很少有人,这么早就为一个多月以后的一次宴请而发帖子的,宗无极略觉不解,便把那传信的人叫过来问话。   来下帖子的振宇武馆弟子,都是极伶俐且口才出众的,当即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做了一番解释。   总馆主齐皓是出身海外隐逸高人门下,建立武馆,广收弟子,不过是为了发扬师门武功,以报师门恩德,所以,今年才会特意回归师门,请同门弟子们一起来看看他所建立的振宇武馆。   只是他的那些同门并非武馆中人,也不会常留武馆之中,来此其实不过是做客罢了。齐馆主希望能把自己的同门介绍给全武林,为他们以后行走江湖好好铺铺路。   另外,此行的第一高手,本是掌门大弟子傅汉卿,此人武功虽天下无敌,但因练习的是大梦神功,所以终日懒洋洋极为渴睡,不知世情,不懂俗务,不明礼节,更不适合应酬宾朋友远客。   所以,这段日子以来,对于一些求见的客人,总是曲词拒谢,这也是无奈之举。   幸好与他同行的二师弟狄九,却是极精干之人,又通人情,知事理,不肯叫振宇武馆因他们而为难,平白到处得罪热心贵客,便建议索性借此机会,办一盛会,让傅汉卿同时会见所有人,也能借机向天下英雄表示尊敬。   只是因为此会极之盛大,振宇武馆少不了要有一番准备,且又要通知各处英雄,所用的时间自然不少,因此,这宴会之期,便定在了一个多月以后。   这传话弟子把事情解释完了,复又一再小心地道歉,说傅公子的大梦神功,虽神妙无比,但练之者,必然整日懒散无力,动则昏昏欲睡,只怕就是宴会当日,也会有许多失态之处,在此要代表振宇武馆先一步告罪,还请宗馆主大量包容。   对方即然都解释得这么清楚明白,态度又如此谦卑和气,宗无极自是再无一丝疑问。   虽说从没有听过大梦神功,但傅汉卿当日与他们一边说话,一边打呵欠,整个人似睡非睡的样子,的确给宗无极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宗无极当日只道傅汉卿是刻意如此,以示羞辱,现在才明白,原来这小子是因为练了某种怪异的功夫,所以在任何情况下,都会身不由己地想睡觉啊。   多日来,心情第一次舒服许多。老天果然是公平的,就算让你练成天下无敌的武功又怎么样,一个永远都只会不停睡觉的家伙是当不了霸主的,顶了天就一个高级打手而已。   更何况,这个人原来还不算是振宇武馆的人,停留了不久就要走的啊。   宗无极心满意足,连连点头答应赴宴,待那送信的弟子走了,他把那帖子往自己弟子手下一扔:“立刻快马送回武馆去,这请帖上有名字的人,若能抽得出空,就让他们都来吧。”   那得力弟子打开一看,略略迟疑:“那,武师叔要不要也通知到?”   宗无极咦了一声,复把帖子接过来,认真一看:“怎么连他的名字也在内了。”   请帖上把鹰扬武馆自成立以来,最出名,江湖事迹最多,武功最高,且如今还在武馆内的十名高手的名字都列出来了。   其中武成文三字,让宗无极也有些惊疑。   武成文可算是鹰扬武馆成立的功臣之一,多年来为了维护鹰扬武馆的霸主地位也立过汗血功劳,一手刀法使得出神入化。也曾名扬天下很多年。很多弟子投入鹰扬,也就是冲着想学他的这一手绝妙刀法。   只是多年前,因为一次与其他武馆的冲突而在决斗中战败,且受伤极重,即羞且愧,便很少在出现在武馆内了。   虽说他的名字还算是挂在武馆里,仍然算是鹰扬武馆的人,但新进的弟子,很多根本没见过他。宗无极等决策层的人,同样一年也难得见他几次。   外人提起鹰扬武馆,也很久不再说起来武成文来了,这人基本上属于淡出江湖许多年的人物了。没想到振宇武馆居然还记得这么一位人物。   宗无极迟疑了一下,这才道:“成文毕竟也是我们武馆数得着的高手,这些年虽不太出来管事,人家还能惦记着他,这是人家给面子,他要能赴宴也好,要是不能,就罢了。”   他说得这么磨棱两可,手下的弟子不敢细问,只好苦着脸点头。   这位武师叔,在这些弟子心目中,也就只剩下个名字了,平日长年见不着人,连他住哪里也不知道,这会子,还真不知道往哪儿去通知,只是,这话又不敢细问,只得闷着头,自己想办法去了。   话说,宗无极得到请帖的时候,一直滞留在本地的杜松坡也同样得到了请帖,同样详问了一番传信弟子。同样对着请帖里某个意外的名字而皱眉。   “怎么连他也有?当年与鹰扬武馆冲突,他虽战胜,却受重伤,卧床了两年多方能起来,而且也已身带残疾,再不复昔年身手,也不能再到武馆中教授徒儿了。”思及往事,杜松坡微微皱眉,当年那个同伴重伤之时,武馆倒也是尽过一番心力的,只是天长日久,再多情义,也就慢慢消磨得尽了,对方如今已成废人,对武馆已经没用,而且见了面,总是长吁短叹,诸多埋怨,渐渐得旁人就不耐烦起来,渐渐少去看望,如今屈指细思,竟是三四年不曾见过了。   想起多年前并肩浴血闯天下的往事,杜松坡也不由暗暗叹息,当年为了同鹰扬争锋,打生打死,如今却又为了对抗振宇,而同鹰扬联手。   早知今日,当初那样的拼命,流了那么多鲜血,废了那么多手足同门,还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一番嗟叹之后,杜松坡也让弟子把请帖传回去,照名字找人。   这一天之内,尚在武阳城内的所有江湖名人,当地仕绅,重要官员,都收到了请帖。   而振宇武馆还不断派出弟子,往附近的村镇城池发帖子邀人。武林,商场,仕绅,望族,官员,知名人士俱在其中。   振宇武馆也并不想搞什么天下大会,或武林大会,但却传出消息,天下英雄,四方豪杰,若有意在盛会当日前来一聚,无不欢喜恭迎。   即然有人供吃供喝白招待,还可以让他们免费参观新鲜出炉的某个神秘顶尖高手的庐山真面目,又可以顺便结识许多武林大豪,外加没准还能和一些当官的拉近乎扯关系。于是乎,消息象长了翅膀一样四下纷传。而各处都有人快马兼程地赶往武扬城。   武扬城的酒楼客栈,人满为患,大大小小的老板们,平白大赚了一笔。   就在诸多人的期盼和猜测中,盛宴的日子,重于到了。 第三十二章 噬臂之盟   振宇武馆声势浩大搞出的这次大会,但真正由齐皓,傅汉卿和狄九出面接待的贵客并不多。   虽然足足一个月的时间,让四面八方所谓的英雄人物,江湖少侠,来了一批又一批,但如果真的一个个亲自接见,只怕从清晨直介绍到深夜,都还见不完呢。   振宇武馆有的是钱,有的是人手,自然有人出面去接待各方客人。而由傅汉卿齐皓狄九他们亲自接待的,都是真正有身份有地位之人。   不是一方之豪,就是一地之首。人人背后都有一股势力,个个走出来跺跺脚,总有一小片地方能摇三摇。   除此之外,便是那些独来独往之士,也只有名动江湖的大英雄,大豪侠,才有进入主宴会厅的资格。   当然,因为戴国武风极盛,朝廷和江湖人物的相处比较和睦,也因此,商界,官场,武林都是多有来往的,所以这一场宴会各方人士齐聚,居然也并不因显得格格不入,大家总能找到共同的话题说话闲聊,气氛到目前为止,基本上是很平和的。   除了各方大豪,各大名侠,本地名流仕绅,本地的高级官员,以及驻军的将军外,宴会厅里,最显眼的,就是一众女侠们了。   在江湖上,女子的成就,通常远远不能和男子相比,女子的人数也远远低于男子,也因为人数稀少,女子行走江湖,一般来说,各处都肯对她们容让一二。   就是这非大人物不能入的主宴会厅,对女侠们的要求,则降低了许多。   一般只要在江湖上有个还算响亮的名号,相貌不算太丑,人缘不算太差,口碑不算太低。基本上就都能进来成为振宇武馆的座上客。   于是在一个挤满中年大叔和老年爷爷的巨大宴会厅里,一群群的美女,风姿各异,装束各异,莺啼燕叱,确也有别样风情。   整个宴会厅的严肃气氛因为她们而变得温和许多。大人物们见面,笑脸都多了三分。   然而这些美丽的女侠们,无论是否成亲,是否有某某少侠当心上人,在一大堆由中老年人组成的大人物之间,目光,注意力,议论的对象,很自然地就集中在年轻的名人身上了。   不但要年轻,而且一定要是名人。   在场帮忙跑腿,负责招待的武馆弟子一个赛着一个的年青,有不少还长得十分英俊,可惜女侠们是不会记得多看他们一眼的。   行走江湖的女侠,有几个不期望与年青俊朗武功盖世的男子结识呢,又有几个不是听英雄侠女江湖梦的故事长大,不期待自己也成为传说之一呢。   这一次她们积极地参予这次大会,大多数都是为了亲眼见一见,那个据说武功高得不可思议,偏偏还很年青英俊的傅汉卿傅公子。   哪个女子不自负美貌,哪个女子,不自恃武艺,又有哪个女子,心中不怀着隐密的期待。   更何况在场不少女侠的身份是某某大豪的女儿,某某英雄的妹子,某某大宗师的女徒弟。这些先天拥有的强大优势,就决定了,只要她们武功不差,就能被奉为高手,只要她们相貌没有什么明显的大缺陷,就可以被传成美人,只要江湖上一有什么年青未婚的适龄高手,就极有可能同她们联姻。   今日她们的哥哥,父亲,师父,巴巴地把她们带出门,未必也没有怀着和新冒出头的顶尖高手傅公子,进一步建立更加亲密关系的企图。   于是,这个盛会,傅汉卿身边注定了要挤满了各种人。这其中包括了戴国那些一心想要招揽人才的权贵啊,官员啊,各地有名望的武林大豪啊,武扬城当地有名的仕绅啊,还有很多以天真,或不拘小节为借口,以仰慕英雄为理由而赖在身边不肯离开的女侠们。   只可惜,大部份人打的主意基本上都落空了。   虽然傅汉卿很合作,很平易近人,一大早就穿了新衣服,打扮好了站在门口迎宾,认真地对齐皓介绍的每一个贵客行礼,有问必答,从来不摆架子,可是,平均对话三句之后,他的眼睛就闭起来昏昏欲睡,然后对你嘴里说出来的所有话,全部以点头表示同意,虽然傻子也知道他这是在打瞌睡。   偏偏你还不能生气,因为人家振宇武馆一早就告诉过你,这位公子爷学的武功叫大梦神功,有事没事就得不停得睡觉,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要见客的话,他一定会失礼的。是你自己硬要见他,硬要同他说话的,这就叫自找没趣,怪不得他。   每一次他的二师弟都非常抱歉地走过来道歉,然后很凶很用力地吼醒他,再加上齐皓舒放等人很无奈得苦笑着一再赔礼,而悲惨的被叫醒的绝世大高手,一副可怜兮兮强睁着眼睛不敢睡,偏偏又控制不住再次睡着的样子,实在让铁石心肠的人都生出不忍之心了。   如此醒着,睡去,被叫醒,再睡去,再被叫醒若干次之后,所有同他说话的人都觉得自己是在虐待可怜的病人,还被齐皓等人一迭声的倒歉赔罪搞得全身不自在。   不管是什么身份,什么人物,采用什么谈话技巧,每个和傅汉卿交谈的人,都无法让他同自己清醒地谈话超过三句,在这种情况下,想招揽的也罢,想套交情的也好,通通败退了下来,想悄悄放出柔情蜜网的若干女侠们,也只得转移目标了。   在场适龄的,英俊的,年青的,武功高的,前途好的男人本来就少,即然武功最好的那个,有嗜睡的毛病,不太合适,那大家注意的目光,很自然地就聚集到了狄九的身上了。   那男子,出奇的年青,出奇地英俊,随随便便一站,就是渊停岳峙,无可置疑的高手风范。无比神秘的来历,从容自若的表现,待人接物,分寸拿捏得更是叫人佩服。仅仅是一个时辰的相处,就让所有的贵客都很自然地对他生起好感。   齐皓介绍过,他是傅汉卿的师弟,虽然年纪比傅汉卿稍大,但因在门中以入门先后为序,所以排位在后。又赞他老成干练,沉稳多谋,师门诸务,多是他一手处理。   大家在发现傅汉卿除了武功高之外其他一无是处,平时只会不停睡觉之后,再看到齐皓对狄九的尊重。自然就很快了解了他的份量。   看来,这个人,才是能决定傅汉卿行动和振宇武馆未来行事方针的人物呢。   这么一来,刚才打扰傅汉卿的一干人物,转眼又把狄九围成一圈了。   难得那么多人同时和自己说话,狄九居然可以应付得周到圆满,不会冷落任何一个人,话里话外,客气从容,却也绝不轻易允诺任何事。   有那么多人围着狄九,女侠们想要靠近单独说句什么话就不是特别方便,只得隔着几步,悄悄地用眼角去注意他,仔细看他的一举一动,又不肯让其他人发现了。   狄九受的是如何成为一个好教主的教育,本身的风范气度,自是极出众的,这一回他有心展示,压服众人,自是倾力而为,尽力展现各人风彩。   他本来就是最顶尖的高手,武功高到一定程度,行止之间,便也露出许多大宗师的风彩来,再加上他即年青又英俊,眉宇之间沉稳凝毅之色,更是少有。   诸女侠见他一举手一投足一抬眼一展眉,都有说不出的风度气质,又知道此人目前虽刚刚扬名,但他日前途,未可限量,这一次欢宴之间,到底悄悄地触动了多少芳心,一时间,就是有心人,怕也数不过来了。   女人们聚在一起,便不免有些悄悄话了,何况这些女侠,还有不少彼此就是闺中密友,在这一番对比,发现狄九远比傅汉卿更吸引人之后,大家的话题,便不知不觉地集中在他的身上了。   “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有气度的男子。”   “是啊,我爹爹的那些徒弟,和他相比,都成男孩子了。”   “不知武功如何?”   “看他的样子,应该就不弱,更何况他是傅汉卿的师弟,再怎么样,总也有师兄的几成功力吧。”   “是啊,那傅汉卿虽说武功好,可整天就只会打瞌睡,怕是除了打架,什么也不会。这种人就太无趣了。还是这位狄公子更出色一些。”   “是啊,如此精明干练,一个人应付那么多大人物,居然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师父难得夸人,刚才就说了他好多句了不起呢。”   “也不知道他有心上人没有。”   也不知是谁,心直口快,一口先问出了大家最关心的问题,刹那间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子之间,居然奇迹般地沉静下来,估计很多人心中都生起了娇羞,便是各自有千万种猜测,却是谁也不好意思接口。   直到一声轻轻的冷笑想起:“亏得你们悄悄看了他那么多眼,怎么谁也没发现,他早就有噬臂之盟的心上人了。”   “怎么会?”   “不可能的吧?”   “你怎么会发现的?”   不知道是不信,还是从内心深处感到排斥,好几个声音一起问出来了。   说这话的女子,人称凌波仙子。原也是江湖上一位小有名气的女侠,此时被一众佳人围着质问,不慌不忙地笑道:“今天他拱手行礼,伸手举杯,都要动用右手,你们就没有一个人发现他右手手背上的伤痕吗?”   “看到了啊。那伤象是好了很久,但依然有疤痕,伤处有些古怪,一下子看不出是怎么伤的。”   “我哥哥和他干杯时就问过他,我在旁听到了,他说是前些日子不小心让狗咬的。”   凌波仙子失笑:“这样的高手,怎么可以被狗咬到。再说狗咬的痕迹和人咬的痕迹是不同的啊。”   “人咬的。”众女侠们皆觉惊愕。   凌波仙子笑道:“你们说说,要在这样的顶尖高手手背上咬一个很重的伤口,一个重到就连伤好了,还会留下明显疤痕的伤口,这得多高明的武功,多厉害的手段,若真有这么大的本事,打什么地方不容易,何苦非要咬手背……”   众女皆沉默不语。   凌波仙子复又微笑:“除非,这是他故意让人咬的。”   一群侠女之间传出几声静悄悄的叹息。   这些女儿家对男女情事,闺中秘趣多少都知道一些。男女间表达情爱誓约的噬臂之盟自然也总有几个人听过,甚至也有人悄悄做过。   这位凌波仙子能一眼看出那是人咬的痕迹,便是因为前不久,她在自己的师兄手臂上也狠狠地咬过这么重重的一口,要叫师兄一生一世记得她,要让师兄身上留下她自己永远的记号,平日没事,总要卷起师兄的袖子,洋洋得意地看看自己留下的齿痕,因此,今日一见狄九手背上的伤痕如此眼熟,心中就立刻有了底。   她这次来参加大会,正是因为前几天同师兄吵了一架,闹了点小矛盾,顿时心中把师兄的无数个缺点全记起来了,什么幼稚,冲动,不成熟,什么武功低微,什么江湖名望太浅,这也不好,那也不佳,心里一一数落之后,更加恼怒,正好听到振宇武馆大会天下英豪的传说,便一心一意来瞧瞧那个理所应当,比师兄能干,比师兄聪明,比师兄武功高无数倍的超级大英雄。   谁知傅汉卿看不上,狄公子倒是极出色的,可惜啊,手背上的痕迹明显在昭告天下,这位已经名草有主了。   这心中微微一黯淡,便有些看其他满眼兴奋的女侠们不顺眼了,故意把自己的发现说出来,欣赏着大家眼中的失望,看着其他的侠女们无意识地长吁短叹,听着她们,黯然神伤地唠叨议论,努力诽谤非议狄公子的不知名意中人,她的心情居然莫名地好了许多。高高兴兴仰起头,正想喝一杯酒,目光却被远处大门前忽然出现的熟悉身影吸引住。   师兄,他怎么来了,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   正得意的凌波仙子莫名得头皮一麻,心中涌起了极不祥的预感。 第三十三章 独臂朗君   狄九武功很好,内力更佳,这就决定了他的耳力远远超过普通人。在这次大会上,他们又本来有意搞点震动人心的大改革,因此他加倍注意别人的动态。表面上虽谈笑风生,暗中是一直功聚双耳。不管他走到哪里,附近十步之内,哪怕只是附耳低语,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有一心数用的本领,一边谈笑风生地同四五个人同时说话,一边倾听七八处不同的低语,很自然地做出判断取舍,发觉有自己必须注意的私话时,则可以悄然记在心头。   这时他刚应付完几个缠着他不放的所谓了不起的名人,往前走了数步,正好迎上本地父母官大人,正要笑说闲话之时,耳衅已经听到了不远处几个脆生生压得极低的声音,以及她们诡异的谈话内容。   “不知道狄公子的心上人是位什么样的佳人?”   “佳人不佳人的不知道,不过心胸极窄,性好炫耀,且有疑忌猜妒之心,这是肯定的了。”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这还用猜啊,你手背上的牙齿印就是最好的证据啊。就算是男女之间情深意浓,毕竟也是二人私隐,所谓噬臂,自然是指咬在手臂上,有衣服遮住,除了彼此之外,天地众人,再不得见了,哪里有咬在手背上,这样堂而皇之,显在人前的。”   “这倒也是,想来那个女子,必是恨不得昭告天下,狄公子心有所属,方才如此行事。这样不识大体。自是心胸极窄的。”   “对对对,我看啊,她想必是怕狄公子风华气度,世间少有,被其他的女儿家看中,所以恨不得在狄公子身上烙下记号,以做警示。”   “如此想来,倒真是个妒妇了,真以为天下女子都似她一般自轻,那狄九再好,怕也值不得谁为他就把羞辱也忘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吃不到葡萄的缘故,几位女侠的窃窃私词中,从对那个不知名佳人的极度不屑,渐渐转为争先恐后表达对狄九的看轻。   “说起来那位狄公子,原本还象是个伟男儿,大丈夫,但怎么就容得一个浅薄无知的女人,这样胡闹,由着人家在手上咬出这么明显的伤痕给天下人看,如此看来,怕也是个任人摆布的软性子。”   “说得也是,我们开始不知道真相,对他这样看重,倒是高抬他了。”   女人们说起英俊神秘的男人,说起神秘而莫测的私情,总是有无数的猜测,无数的话题。   而当今武扬城的知府大人,也是个极好交友之人。又向有爱贤纳士之名,很少摆官架子,言谈又极之风趣,从不因旁人出身草莽而看轻。   所以,此时他与狄九站在一起谈话,真个言词便给,笑容温和,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只是他这里天下地下,专找有趣的话题闲谈,却不知为什么,那个从来应答进退,绝无半点失礼的狄公子脸色越来越青,眼神越来越冷。   就算是这位长袖善舞的知府大人很努力地想表现自己的从容自若的态度,很尽力地想要谈笑自如地把话题继续下去。奈何脸上的笑容在如此森寒冷酷的气势下,终究还是不知不觉僵硬起来,原本极流畅极风趣的话,也不免结结巴巴,干涩无比。   为了维持父母官的尊严,他咬着牙挺直背,不肯让自己因为胆怯而后退。但是心里几乎痛苦得想要哭出来了,唉,我刚才到底说错了什么,到底哪一句话,哪一个词失口了,把这人得罪成这副凶狠的样子。   眼前的知府大人在受什么样的煎熬狄九完全没有查觉到。早在听到那群女人议论内容的时候,他的分心多用技立刻就破功了。   除了那些女人无聊的猜测和对话外,其他的声音传到他耳中就自然消音了。   随着女侠们的猜测一步步升级,不屑的态度一步步鲜明,汹涌的杀机,在他胸中呼啸奔啸着几欲裂体而出。   他算了解为什么以前历代教主,总是杀戮天下,倒行逆施,搞得自己天怒人怨,自取灭亡了。原来被触怒时,把所有冒犯者一口气杀个干净是件如此痛快之事。   而要按捺着性子,为了这个那个的伟大理由,和一堆无聊人虚以委蛇,任凭他们去做一个又一个荒唐的猜测,这实在需要圣人般的胸襟和肚量啊。   他咬着牙,用最后一丝理智克制着自己大开杀戒的冲动,却还是忍不住幻想手里捏着某个多嘴美人的脖子,就这么一用力……   知府大人的一声低低的惊叫把他从痛快的幻觉中惊醒,低头一看,手里的酒杯已经被他捏碎了,美酒一半流到地上,一半溅到他和知府大人身上。幸好手上当时运了力,倒是没被杯子割伤。   眼见知府大人略略发白的惊容,狄九已知自己失态,心念电转,便想起弥补之法。悄无声息地把那碎杯子收到袖子里,微微低头,叹道:“大人请不要声张,都是我想起近日一件忧心之事,以至神思不属,在大人面前失礼,还请大人宽谅。”   他一边说话,一边做了一个手式,一旁自有振宇武馆的弟子上前,从他手里接了碎杯子,又重为他换了一杯美酒。   只是这一次,狄九用了左手接过了酒杯。而在这个夜晚,后来因为有一些震撼人心的事情发生,所以再没有人注意到,在此之后,狄九的右手就没有从袖子里拿出来过。   而后来,吃饭,穿衣,控马,这一类生活杂事,狄九总是刻意用左手完成。甚至长年苦练左手,竟真的练成一套极奇特且威力巨大只凭左手就能克敌的功夫。他此生作战,多以左手对敌,右手则总是拢在袖中。   为此,江湖上关于他就有了很多神奇的传说。   有人说他天生是左撇子,有人传说他右手有残疾,也有人传说,他的右手从不轻出,只要一出,就是致命的绝招。而更多的说法则是,他武功盖世,轻视天下英雄,认为,世间豪杰,也只配让他用左手应敌。   甚至于在他的诸多外号中有一个就叫做独臂郎君,害得很多刚出道的新人,一直误会他是只有一只手的残废。   人们一直猜测他只用一只手的原因,却从没有一个人敢于直接不要命地去问他。直到多年后,瑶光巧妙地欺骗傅汉卿去问狄九。   直到那一天,狄九才拍着桌子大骂:“要不是你那次把我的手咬得那么重,伤口好了还一直留着明显的齿痕去让人胡思乱想,我用得着这么辛苦吗?”   傅汉卿即不理解为什么手背上有齿痕会引人胡思乱想,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咬过狄九,当然矢口否认。   气得狄九拍桌打凳地和他争吵,摆事实讲道理地回忆往事,最后在狄九因为发怒,把整个天王殿几乎夷成平地后,傅汉卿终于相信,自己在某一个熟睡的日子,曾经很不人道地在狄九手背上咬了极重的一口。   而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傅汉卿当然会很诚恳地道歉,然后很迷茫很不解地问:“你不喜欢那个齿痕,拿把刀随便在那个伤痕上划两下,把伤痕破坏掉,人家就认不出来了啊,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为难自己,练左手功已经很辛苦了,每天吃饭洗脸梳头,只有左手可以用,多么可怜啊。”   狄九被他一句话震得呆若木鸡,这么多年以来,他一心只想着如何隐藏掩饰那个齿痕,为此费尽心机操劳,也吃尽苦头,为什么,自己这样一个自命聪明的人,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去毁掉那个齿痕呢。   为什么如此简单,如此轻易的事,这么多年,他居然一直没想到。   他手脚冰冷地呆呆站了半天,想起这么多年所做的一切愚蠢的可笑的没有必要的事,所谓铁血训练而修成的定力啊,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啊,再一次在傅汉卿面前,彻底崩溃。   精明能干的天王,双眼发红地扑过去,大吼着想要拍死傅汉卿这个罪魁祸首。   后果当然是因为他突起偷袭,可怜的教主大人来不及收敛自己的内力,一不小心就把天王给震成重伤了。   当然,这是后事,暂时不需细论。   眼前的知府大人非常好奇也非常关切地问:“狄公子因何事心境不宁。”   狄九苦笑:“我是为我的师兄担心,他虽武功惊人,心性却挚若赤子,他近日总有一个傻念头那就是……”   他在话语中即提到了傅汉卿,两个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跃过人群,望向坐在正中央主席,正扒着桌子睡觉的傅汉卿。   本来是宴会中心的傅汉卿因为所谓大梦神功的嗜睡表现,如今早已被宴会上所有大人物遗弃,一个人孤零零扒在一张大得出奇的桌子上,身外虽一片喧闹,他自己却睡得无比香甜。   就在二人的目光同时凝在傅汉卿身上之时,一个怒气冲冲满身冒火满脸杀气的少年忽然冲到傅汉卿身边,重重一掌,拍了下去。 第三十四章 莫名一战   玉面剑客卢森,是个很典型的江湖少侠。出身名门,家资富有。少年得志,在江湖上已闯出了一番名头,武功不弱,一手剑法使出来,也总能得到许多喝彩声。长得玉面朱唇,甚是英俊,和师妹凌波仙子又是情投意合,早定鸳盟。   基本上,他各方面的条件都极有资格,成为江湖传奇故事里那种年少志大才高,艳福不断,奇遇不绝,且最后练成绝世武功,挽救武林浩劫的那种男主角。   只可惜,江湖上,符合同样条件的少年侠客们数字实在不算少。卢森出道整三年,虽说小有名气,却也不曾惊天动地,奇遇艳遇倒是一桩也没遇上,就是本来的情路,也生出不少风波了。   为了一点小到不能再小的琐事,凌波仙子和他大吵了一架,不告而别。他一路追寻,一路询问凌波仙子的亲戚朋友,从他们嘴里知道这位任性的小师妹,嫌自己武功不够高,本事不够大,事迹不够辉煌,为人即又不够细心,又不够体贴,所以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最近振宇武馆正要举行盛宴,大会天下英雄,传说此次宴会最主要的目的,是向天下英雄推荐身怀绝世武功的傅汉卿傅公子。而师妹一心一意要去看看,那个忽然间冒出来的顶尖少年英雄是何等人物。   这消息把卢森给刺激得心火肝火一起往上升。他今年正好二十岁,血气方刚的年纪,练武的人,又免不了好勇斗狠的心思。   这样的岁数,这样的性情,再加上被自己心上的人所鄙夷,这股子想在心上人面前把面子争回来的怒气和妒火立刻把他的理智毁得一丝也不剩。   至于这个傅汉卿是谁,到底有多么强,多大的本事,他居然没有做丝毫打听,就马不停蹄赶到武扬城。   本来以他那说出名又不算太出名,说没名气,却还有点小名气的身份,是进不了最后的主客厅的,但是在他怒气冲冲摆出一副想找麻烦架式,到处打听傅汉卿人在哪里时,振宇武馆的弟子们,居然没有仔细盘查他,反而细心地告诉他大宴会厅的位置,还很详细地解释傅汉卿的大梦神功最是让人嗜睡,所以只要看满厅里头,哪个人在埋头睡觉,那人就是傅汉卿没错了。   再然后,又有武馆的弟子看似无意地说走嘴,让他知道看守宴会大厅入口盘查客人资格的几个弟子喜欢偷懒,这时候不知道躲哪里喝酒去了。   卢森看着机会难得,便小心地避过旁人的注意,悄悄潜进了振宇武馆的主宴会厅。   也不知道他走的是什么运,一路上来往的武馆弟子们竟是谁也没发现他的行踪,就任着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主厅。   他进得厅来,目光四下一扫,先不找傅汉卿,只找自己的师妹。   在这些大人物之中,少数的女子本来就十分显眼,所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卢森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凌波仙子。   二人目光一对,凌波仙子是惊愕莫名,他却是满脸的傲然决然,挺胸抬头,尽全力显示自己的男子汉风范,大步向前走,同时目光又迅速在众人中寻找。傅汉卿一个人占了一张大桌子扒着睡觉的身影,那么显眼,要想找不到,还真是有点困难呢。   卢森大步向傅汉卿逼去,满厅的大人物,都忙着乘着这难得的聚会的机会,彼此拉拉交情,谈些大家心知肚明的都有好处的交易,或是同振宇武馆的主事人套近乎,竟是谁也没注意到傅汉卿这边的事。   而振宇武馆的弟子们,本来有不少精明能干的人物散布在四周,维持局面,招呼客人,处理意外,然而不知为什么,竟是没有一个人能及时查觉此人来意不善,且完全不够资格出现在主厅中。   于是,卢森就再次在神奇的运气保佑下,一路无阻地来到傅汉卿面前,运足了内力一掌拍到桌上:“你就是那个敢自夸天下无敌的傅汉卿?”   卢森的武功虽说不能算极好,但运足劲一掌拍下去,一张普通桌面,让他拍出个大洞,且发出震天巨响这是理所当然的。   倾刻间满厅寂然,无数大人物的目光同一时间,向一个江湖小辈望去。   这是谁啊,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向那个武功高到离谱的傅汉卿挑衅。   无数双惊愕的眼睛在上下打量卢森。这位武林新秀,还没有出名到让各方大宗师,大人物牢记他的名字和容貌,大部份人脸上露出迷惘之色。   这人是谁?不认识啊?   小部份人对他有些印象。   好象姓卢吧。叫什么玉面剑客的,似乎剑法还行……   但就连这印象,也是模糊而微薄的。   而卢森的师妹凌波仙子,早就头皮发麻地拼命往角落里缩了。天啊,师兄这是在干什么,疯了吗?当着全武林的大宗师如此失态,师门的面子都让他一个人丢尽了,这叫我以后,还怎么行走江湖啊。   被无数传说中的老前辈,大宗师,一方之豪如此肃然注视,卢森激动得全身地在忍不住发抖。太好了,今日之后,无论成败生死,他的名字都会牢牢印在每一个江湖人心中,他的勇气和决心,会让这么多老前辈都为之心折的。而她的师妹,也可以知道自己为了她,可以勇敢到什么地步。   就算是死,她也会一生忘不了自己,她也要永远为自己而愧疚。   心潮激动之下,他的眼睛都红了,怒视着那个已经醒过来,正迷迷糊糊揉眼睛的男子再问了一句:“你到底是不是那个大言不惭,胆敢自夸无敌的傅汉卿。”   傅汉卿睡得再沉,也让他刚才那一掌给吓醒了。他迷迷茫茫抬起头,愣了半天还没回过神,直到耳边听到一句问话,才懂得回答:“我是傅汉卿,可是,我没说我自己天下无敌……”   他的话还没说完,寒光闪闪的宝剑就指到鼻尖了:“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傅汉卿吓一大跳:“什么?”他可不记得自己和这人有什么不死不休的大仇啊。   可惜,卢森整个人已经陷入狂热状态,根本不打算同傅汉卿好好说话,一剑就捅了过来。   傅汉卿人还没完全清醒,身体已经自自然然飘然闪避。一边闪,一边双手乱摇:“你干嘛要杀我,我哪里做错了?先放下剑,我们有话好好说。”   卢森只顾拿把剑追着他斩,哪里肯同他好好说话:“你目无天下英雄,竟敢自称无敌,我今日就要让你看看,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要不能打败我,就别说自己天下无敌。”   傅汉卿大声叫冤:“我没有说过我天下无敌啊。”   可惜啊卢森根本不听他解释:“你没说,难道是我说的。”越发得剑出如风。   傅汉卿又冤又苦又无处喊,极是委屈地道:“明明就是你在说。”   卢森只是要找一个同傅汉卿动手拼命的理由罢了,这理由是否合理,是否说得过去,他不在乎。   他们是江湖英雄,是武林好汉,有什么不痛快,拔刀亮剑,以武定输赢就是,哪个有空闲和你慢吞吞,文绉绉讲道理。再说了,他辛苦闯了三年江湖,还不曾名声大显,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凭空冒出来就天下扬名,只凭这一点,也活该让他卢少侠擒着剑追斩啊。江湖上多少英雄侠少,都是靠向成名人物挑战,才闯出名堂,立下万儿的。他堂堂卢少侠追杀傅汉卿,这本来就是合情合理合常例的事啊。   所以卢森拿把剑追着无冤无仇的傅汉卿斩个不停,斩得理直气壮绝无半点心虚不安,且越来越兴奋。现在,有那么多大人物看着他,他今日的一言一行都会被传遍天下,他今日的表现越好,将来传扬的美名越佳。   这么一想,他更是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四十九路剑法使得越发流畅自如,一剑快似一剑,一剑狠似一剑,刹时间,满天都是剑光,寒星点点,霜华闪闪,杀机森森,竟生生把傅汉卿给困在了剑网中。   卢森自觉今天超常发挥,且打得十分顺手,傅汉卿已经被他困在剑网里,再无还手之力,且情况越来越糟,每一剑都只是险险避过,随时都会败在他的剑下。   想到这一战成功后的名望声威,想到江湖上前辈宗师们对自己的认可赞许,想到师妹看向自己的仰慕神情,卢森自觉精神倍增,力量无穷,一手剑法使得更是顺溜了。   可惜,卢森自我感觉虽好,在场一众高手们的意见却完全相反了。   在场的武林中人,除了一些女侠们纯为应景而被允许进入,其他的全是一方宗师,货真价实的顶尖高手,手底下功夫不弱,眼力同样是极之出色的。   除了宗无极杜松坡等当日踢馆曾见过傅汉卿本领的一干人,其他的高手,其实也只是闻名而来,对傅汉卿的身手,当然是极为好奇的。此刻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自是谁也不会怪卢森造次胡闹,反倒欣喜可以看一看傅汉卿的真本理。   所谓旁观者清,这不看不知道,一看自是吓一跳。   表面上傅汉卿被卢森困在剑网之中,每一剑都只是险险避过,但是他被狂风暴雨般攻了一百余剑,只守不攻,身法变换之快捷轻灵飘逸从容,竟是见所未见。看起来,每一剑他都只是以毫厘之差而又险的避过,但真相分明就是他根本不肯为这毫无威胁力的剑势,多用一分力,多闪哪怕一毫的距离。   那么多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他,却总是无法看破他身法上的奥妙,那么多个高手在心中暗暗忖思,最后却不得不悲哀的承认,就算自己把最得意的绝技超常发挥,只要傅汉卿使出这套身法,纵跃腾娜之间,只怕自己就算倾尽全力,也沾不着他一片衣襟。   众人看得无不心中生寒,却不知傅汉卿如此应敌,只不过是懒散的天性做怪罢了。因为懒,所以不喜欢动作太大,能省一分力就省一分力,当然用不着把避让的动作作得太大了太辛苦了。事实上,他除了这手只要有强大内功做底子,就不需要太辛苦练习的轻功之外,就真没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真本事了。   虽然内功很强,但强得过份,就让他更不敢用,被卢森逼成这样,也不敢还手,唯恐一个不心,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大脾气剑客一掌打死了。   这个世上,毕竟不是人人都象狄九那么内力精深皮粗肉厚,经得起打,挨得起反震的啊。   他这么顾忌重重,心怀仁慈,人家可是毫不留情地一剑剑全不停息地逼过来。傅汉卿睡得正香,被莫名其妙叫醒了打架,这时候心里也有些不痛快,再看这个拿把剑乱抡的少年十分精神,估计一直这么砍下去,再砍大半天他也不会累。傅汉卿也不想陪着他在这里躲躲闪闪,上蹿下跳那么久的时间,忍不住叫了一声:“到底要怎么样,你才不找我的麻烦?” 第三十五章 诡异局面   卢森正处于头脑发热浑身是劲的无理智状态,脱口就道:“除非你给小爷跪下求饶,否则就别指望小爷我放过你。”   这也是江湖人打架时,最常说的套话之一。什么你要害怕就跪下求我饶你一命啊,这些话的字词排列也许会有些不同,但突出的主题一般来说都是相同的。无非是以折辱对方,来达到自己精神上的满足,以要求对方下跪求饶,来表现自己的仁慈善良。   基本上这句话,属于常常会有人说,但说的人,听的人,都没把这话当回事,也不认为,这样的威胁会真正有效的。   江湖上的人,如果不是不要脸,没骨气到极点的,就算是打不过,拼了命逃跑,也绝不肯下跪的。   卢森自己也没指望过这句话会真的有效,一边说,一边接着把剑挥得更加起劲。   没想到傅汉卿忽得大喝一声:“说话算数。”然后,身子猛然退出了剑网。   他明明一直被剑网笼住,此时却是说退就退,转瞬间,已遥遥退出丈余,而卢森的剑影,竟连他的影子也追不上。   卢森惊见本来就在他剑下方寸之间的人,一眨眼之间就到了老远,手里的剑挥到一半,发现要砍的对象已经不在了。他一个挥剑高劈的动作使到一半,僵在半空,姿式极之诡异而可笑。   而傅汉卿居然干净俐落直接对他屈膝一拜,笑道:“你饶了我吧。”然后轻轻松松站起来,伸个懒腰,冲他笑得那叫一个亲切啊“当着这么多人,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这一瞬间,四周无数目击者的眼神和表情有多精彩,已非笔墨所能述。便是那些个历尽江湖尘烟,自命天塌下来,也不会太惊奇,自谓定力过人的大宗师们,此时也没有一个能掩住脸上的惊愕,眼中的震撼。   这一刻,有多少双筷子直接跌落在地,有多少个酒杯,摔个粉碎,有多少声无法压抑的惊呼响起,怕也是不能计算的了。   傅汉卿完全不知道自己造成了别人心中多大的震撼,忽然间发现自己被无数双目光这样牢牢望定,就算是迟钝如他,也不免全身不自在起来,只得冲着四面八方干笑。   江湖人重面子,讲骨气,任你是多大人物,若是胆怯到对人屈膝求饶,那肯定是要声败名裂的。   但现在,在场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可以笑话傅汉卿,敢于轻视傅汉卿。   如果挑战者的武功和傅汉卿相若,傅汉卿的求饶行为,自然会引来大家的一致讥嘲,但是,卢森的武功,实在同傅汉卿差得太远了。   就凭刚才傅汉卿展露的那身轻功,有眼力的人都知道,用卢森来比傅汉卿,就等于用蚂蚁同大象作比。   一只大象被蚂蚁挑衅,不一脚踩死蚂蚁,反而向蚂蚁求饶,正常人看到这种情形,都不会轻视大象,而只会因这绝对不合情理的事,感到无比惊奇怪异才是。   不但其他人惊愕莫名,就是卢森本人,也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茫然不知如何应付眼前诡异的局面。   他行走江湖三年,那句带点侮辱性示威的话,说过无数次,每次的效果,不是引来别人愤而拼命,就是把人吓得飞速逃窜,从来没有哪一次,能把对手说得乖乖投降下跪的。唯一一次碰到有人这么听话了,他自己反倒因为受到惊吓而呆住了。   卢森虽然热血冲动,倒也不是完全自大愚蠢之人。刚开始来找傅汉卿挑战时,已经在心中把他当顶尖高手看,认为自己可能九死一生。但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总是把名声面子看得比性命要重。为了挽回在心上人眼里的颜面,死又何妨。战死得越勇敢,越壮烈,越是容易名垂江湖史。   江湖上的年轻人大都有这样的想法,而为了这一类念头,不顾死活向成名高手挑战的,也不止他一个。   是动手之后,傅汉卿长时间的只守不攻,和被无数高人围观时,过份的亢奋激昂,让卢森暂时有些失去理智,这才会在疯狂自信的心态中说出那样的话。   等到傅汉卿在眨眼之间,远远退出他的剑法波及范围。刚刚仿佛还在他手心里的人,转瞬间,便再也不能触及到,这个事实立刻如一盆冷水,泼醒他正在发热的头脑。   然后,在这倏然惊悟彼此实力差距的时候,忽然看到那个比他强了不知有多少倍的人给他下跪,这种感觉,绝对不是威风,不是自满,不是骄傲,而是说不出的难堪。   他就这么一下子呆在那里,脸上阵红阵白地说不出话,身体居然还保持着刚才一剑劈在半空的姿式,一直忘了恢复正常状态,因此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古怪。   这个时候,做为此一惊世奇观罪魁祸首的傅汉卿也同样很不舒服,被一堆人用眼神盯得全身发麻,耳衅又听到狄九那带点冷森森意味的传音入秘:“就算是为了我们事先说好的事,你要演演戏示示弱,也用不着动则下跪,你不把神教的颜面放在心里,也不替其他弟子们想想。将来神教大倡,我们怎么对天下人公布教主的名字,又怎么能告诉世人,振宇武馆曾是神教的分坛?若让人知道,我教之主对着一个卑微的莽夫下过跪,全教上下颜面何存?”   傅汉卿可不会这种把声音凝成细丝,除了说话对象,其他人都听不到的功夫,只得干笑两声罢了。   其实狄九这样设想,已经是高抬他了。   他虽然同狄九齐皓讲过自己期盼的事,跟他们说了些主意,提出了一些想法。但基本上也就是说完就忘的。在某一方面来讲,傅汉卿也算是深得领导艺术的精髓了,把大致的工作方向提一提,对手下做点启发性的建议,就轻轻松松地当甩手掌柜,什么事也不管了。   往好了说,也算是信任下属的能力,知人善用,不作掣肘了吧。   这次的大宴天下英雄,狄九和齐皓是真正颇费了一番心血,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都认真安排,细心思虑,心心念念就只为了傅汉卿那个意想天开的荒唐主意多一点实现的可能。   可傅汉卿自己却是睡得晕乎乎,他只顾着享受那无比幸福的懒散时光,当初对狄九和齐皓等人苦口婆心说的一堆伟大的善良的想法念头,这个当事人,倒是半点也没在心里惦记过。   卢森之所以能一路误打误撞,闯到傅汉卿面前来,且能一直追斩傅汉卿,不受到任何振宇武馆弟子的干扰,不过是因为狄九和齐皓都需要有一个人当众对傅汉卿挑衅罢了。而就算卢森自己不出头,他们也会安排其他的人出现。   只是傅汉卿自己却没意识到他们的苦心,当然也可能是在熟睡中被叫醒,人有些迷糊吧,反正卢森一直追砍他时,他一次也没想起这次大会的目的。他给卢森下跪,也不过就是想通这一个省力的动作,把这件烦人的事给解决掉,绝对没有其他意味深长的含义在内,更不是为下一步行动做铺垫。   这个时候被狄九一句话提醒,就算是傅汉卿这种不负责任的懒鬼,也多少还是有点心虚的。   狄九算是比较了解他的人了,看他的表情和眼神,心中就是一动,该不会这人刚才下跪,真的只是想求饶省事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立刻就有一股怒火直往上冲。   傅汉卿如今也算比以前机灵了许多,一见狄九的脸色不对,立刻有祸事临头的感觉,不知不觉地双腿就向后退。看起来就似被所有在场人士的目光给逼退了一般。   他连退了十几步,不知不觉,退到了厅门口,冲着众人又笑了两声:“大家吃好喝好,嗯……那个,喝好,吃好……”   然后,一转身,一溜烟跑了。   他是很合格,很善良,很信任手下的好上司,下面的工作,还是放手让大家自由发挥继续完成好了,至于自己……嗯,基本上,还是更加想念,卧房里那张温暖的大床的。   “啪”的一声脆响,第二只杯子又在狄九手里变成了碎片,这一次他半是愤怒,半是刻意,手上不曾蕴力自保,手指被碎瓷割出血来了,他低下头,望着自己指间的鲜红,苦涩地叹息一声;“这个傻瓜。”   傅汉卿的下跪已经把一堆人给惊呆了,他再来了这么一手临阵脱逃,更是让满厅众人,目瞪口呆,在这个所有人都因为极度震惊而失去思考能力的时候,也只有就站在狄九身边的知府大人,听到了那杯子碎裂的声音,看到了狄九指间的鲜血,和脸上的悲怆之色。   知府大人怔了怔,这才问:“狄公子,你刚才提过,你是为傅公子之事而心神不宁,莫非傅公子方才的行为,另有苦衷。”   狄九长叹一声,眉间皆是无奈与怅惘:“大人明查,我师兄宁肯受辱而不愿争斗,确实另有难言之隐,只是此事,说来实在太过荒谬,只能令得世人讥笑罢了,我看还是算了吧,大家就只当……”   他语声一顿,脸上露出羞辱难当的痛楚之色,语气悲凉:“只当是我师门弟子畏敌怯战罢了。”   随着知府大人那一声问,此时厅中众人的注意力已经全集中到了狄九身上,狄九越是不肯多说,大家的心里越是如万蚁挠动一般,哪里肯甘休。四周立时响起一片劝导之声。   “狄公子,你不必顾忌,有什么为难之事,就坦然告诉我们好了。”   “是啊,不是我等自夸,今日在场的都是小有声望能力之士,若有什么难处,我们能帮忙的,定不推脱。”   “是啊,狄公子,傅公子的武功高低,明眼人一看即知,又怎敢轻视于他,傅公子有何苦衷,你尽可告知。”   狄九犹在迟疑,齐皓已是满脸感动地大步走到了他的身边:“你就说吧,天下人轻视我们武馆不要紧,但我们不能让他含羞忍辱的一番苦心就这么白废了。”   狄九至此才神色转为决然,点了点头,复对四周抱拳行礼:“即承诸位如此盛情,在下岂敢再行隐瞒,此事的原由,其实是……” 第三十六章 异想天开   “我师兄素来心性仁厚,少有争强斗胜之心,也因其心无挂碍,才能成为师门唯一练成大梦神功之人。此次来戴国一行,原本也是他生平第一次离开师门,却偏偏遇上……”狄九语气一顿,对宗无极与杜松坡等人笑笑,这才道“遇上一些不愉快。”   到底是什么样的不愉快,在场众人自是全部心知肚明,此刻也只陪着一起笑罢了。   宗无极尚且要干咳两声,强笑道:“误会,误会,其实都是误会。”   狄九淡淡道:“虽说本来是个误会,不过当时确实弄得有些剑拔弩张。我师兄心性良善,最见不得这些以命相拼之事,所以一心想化解干戈,但最终却还是不得不以武力暂且解决事端,之后一直闷闷不乐。在问清楚此番误会,不过是因武馆排名之争而引起的,他就更加心绪不宁了。我这位师兄,许是因着修习大梦神功的缘故,于世间争名夺利之事,一无所知,只以为学武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行侠仗义,如今惊见习武之人,竟可以为排名之争的而以性命相拼,倍觉惊异不解。我们虽一再相劝,称这世间武人,凡事以武功定输赢,分胜败,已成俗例,不可更改。他却异常天真,竟想以一人之力,而扭转天下武林千百年来的习俗。当日他就发誓说,从今以后,他一身武艺,只为道义而施,若救国救民,粉身不惧,若只是无谓之争斗,则断不出手。”   说到此,他又是长叹一声:“本来我们也只当他是一时冲动,说的大话罢了。真有是非找上门来,真的被人羞辱到极处,岂有人能忍受得住的,没想到他……”   他的语气忽得一阵激动“没想到他竟真的可以做到。我这个笨师兄就有这么个傻念头,哪怕再难再苦再不可能的事,他都想用他自己做个例子,给天下人看看,只要自己能沉得住气,忍得下羞辱,这世上,没有什么无谓的争斗是不能避免的。”   话说到这里,他又是深深谓叹着摇头,神色颇为落漠。显然心中为这个师兄所感动,并为他受的屈辱而难过,却又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叹息罢了。   在场其他人也同样觉得头大如斗,极难措词。   要责备傅汉卿异想天开吧,好象有些太刻薄,而且,何苦要和振宇武馆结仇呢,要称赞傅汉卿大仁大义吧……这个,江湖人为名争,为利争,为了这个那个重要或不重要的理由,动则拔刀相向,把大好性命拼掉,这算是几千年来的习惯了,在场众人谁没干过这一类的事,谁又好接着狄九的话头,来责备自己浅薄粗野,争名好利呢。   好在还有一干仕绅,巨贾,以及官员们能应景着称赞两句。   “傅公子果然是宅心仁厚。”   “如此一番苦心,我等自然明白。”   “是啊,能为如此大义而舍身受辱,实在令人佩服。”   不过,就算是称赞的人,也觉得底气不太足,大厅里零零落落响起几句话,没有得到太多人的呼应认同,便又很快沉寂下去了。   相比这些纯为客气而说的赞语,反对的声音,就特别响亮,特别理直气壮了。   卢森大声道:“他自己怯战屈膝,难道还要天下人称颂不成。”他倒也不是蠢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武功比傅汉卿好,只是这人虽莽撞些,到底不是傻子,很清楚地感觉到,一旦狄九的说词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同,傅汉卿的行为被视做高尚伟大,则自己的处境可能就要非常难堪了。为了自保,无论如何,他都要驳倒狄九的话。   可惜啊,狄九根本不需要同他舌战,只淡淡道:“阁下说的是,本来就是你的剑法天下无敌,逼得我师兄不得不屈膝求饶,我本不该如此饶舌狡辩。”   这淡淡一句话,堵得卢森直欲吐血,就算他脸皮再厚,也不敢说,真是自己的剑法逼到傅汉卿求饶的。   其他人也只觉得狄九是自重身份,不肯同卢森去斗嘴,反而对卢森的强词夺理颇生反感了。   卢森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愣了半天,才道:“就算他的武功比我高又如何呢?我们江湖男儿,苦练了一身艺业,不就是为了可以放手一战天下英雄吗?说什么意气之争,说什么争名夺利。江湖上固然有一些贪名好利之士,但大部份人都是磊落好男儿。行走江湖,与高手对决,便是舍了性命,也是快哉之事。便是遇上了什么争端,大家各凭艺业分胜负,亦不负我们多年所学,成败得失,都可无怨。男子汉大丈夫,遇事不能坦然迎敌,却只知畏战退缩。逢敌不能拼死一战,却要屈膝求饶。这已是极大的不堪。更何况,他不但自己胆怯惧战,甚至还想让天下英雄,都学他如此行事。若真有如此一日,只怕天下英豪,都要变作婆婆妈妈的软弱妇人了。遇事不能亮剑血战,而只敢逞口舌之利讲些所谓的仁义道德,那我们还学武做什么?”   这番话,他说得真个是慷慨激昂,除了在场几位女侠听得不太痛快之外,其他的武林大豪们,倒是觉得颇有同感。   其实大家的心思也差不多,只是这些人能混出如今的地位,人人心有城府,不好公开同振宇武馆唱反调,让这么个小人物把话挑明了,倒是更加方便。   卢森见四周众人脸上多露出赞许之色,不由挺胸抬头,话说得越发掷地有声:“我辈男儿,十年磨剑,所谓何来?今日一战,傅汉卿若挺身应战,我就是死于傅汉卿掌下,绝无半点怨言,如今他避战而去,纵然他武艺再高,我却也瞧他不起。”   这话说得简直就豪气冲天了,倒还真打动了一堆人,就连女侠们都觉得,这个少年,虽说刚才谈到女人时语气不太客气,不过,还真是满身男儿气。   便是缩在一角的凌波仙子,也悄悄地往前挤了几步,脸上渐渐又有了光彩。   在场一众武林大豪们,也有许多同振宇武馆有些明争暗斗敌对关系的,也有很多,暗中与齐皓有不少过结的,也有许多,当日并不曾亲眼见过傅汉卿神功的。   此刻见卢森这个傻二愣子出了头,还真有人心思一转,下了决心,就索性给他点支持,造造声势。   一时间,厅里此起彼伏,竟响起好几声的叫好喝彩来。   除了这些摆明态度同振宇武馆唱对台的人之外,也有一些人看似同振宇武馆很亲密,摆出想帮忙,想劝解的表情,来说体己话的。   一转眼,就有几个人冒出来,语重心长的相劝。   “齐馆主,傅公子这番心意,我们自是十分感佩的,只是,我们武人自有武人千百年来的生存方式,他初出师门,对江湖并不了解,虽然本意十分慈悲仁厚,只怕是一片好心不为世人所领会,天下人要误解于他的。”   “是啊,狄公子,我看你还是劝劝傅公子为妙。江湖人恃武争斗的事虽有,毕竟还是少的,更多的人,还是为了行侠天下啊。武林人物,谁不想仗着一身武功,做出一番事业来,谁不希望一身艺业,能行侠仗义。若是如傅公子所想的,处处避战不出,只怕再无勇毅果决之心,他日路见不平,恐怕也没有胆色出手相救了。”   “说的是,傅公子菩萨心肠,见不得人死人伤,可是我们江湖男儿,从来是刀光剑影中拼杀声名基业的,谁有畏死之心,谁就别把脑袋挂上腰上混江湖,连死都怕,还算什么武林好汉。”   初时大家还顾忌着振宇武馆的声名地位,明明是反对的意见,偏偏要挂出笑容,带上亲切的神情,以一副我们为了你好,我们和你是老朋友,才同你说真话的态度来讲,平白教训了你一顿,你还得谢谢他为你着想。   到后来,你一言我一语,把气氛带出来了,大家感觉到反对振宇武馆的联盟已经悄然形成,便有些人不再有太多顾忌,直接就语带教训地吼出来了。   卢森眼见着反对傅汉卿的浪潮越来越猛,自己的立场已经完全稳定下来,一众武林前辈们看着他的眼光也越来越多赞许之意,不免脸上生光。   便是凌波仙子,也渐渐神色兴奋起来,一步步在人群中向师兄走去,准备在众人面前,大声呼唤师兄,然后并肩离开,给江湖上再多留一个携手鸳侣的美好传说。   就在这一对师兄妹目光在人群中交汇,一步步向披此接近,眼看就要走到一处时,身陷一片嘈杂反对声中的狄九神色淡定,不愠不怒地拍了拍手。   四周忍气吞声的振宇武馆弟子早就按捺不住了,此刻见狄九有了表示,立刻就有人应声捧出一个极大极沉的卷轴。   因为卷轴甚大,需要两个弟子合力,才能慢慢地展开,不过背面向着厅中群豪,竟是谁也不知道卷轴上有什么。   狄九悠然淡:“恕在下也是初出江湖,所以并不清楚,原来我们武林中人争强斗狠只是老规矩,只是不能避免的小事,大部份时间只是用武功来行侠仗义,就算与人拼杀,也是为了降伏恶徒的啊。”   他这话语气极是淡漠,却让在场几个较精明的人忽然间生起隐隐不祥的感觉。   却还有几个反应较迟钝的人,居然立刻就应答。   “不错。”   “本来就是如此。”   “傅公子虽然天性良善,不过,居然操心到我们武林中人的争斗上去,不免有些杞人忧天。”   “是啊,遇上争端谁也不动手,一起坐下来耍嘴皮子讲道理,那我们还算是江湖人士吗?”   狄九漫然点头:“原来所谓的江湖,还有这么多规矩惯例,是我们愚鲁浅薄,平白闹了这一场天大的笑话,还请诸位宽谅。”他向四周复又抱拳一揖,这才笑道“为了补偿我们师兄弟给大家带来的困扰,请容我把近日听到的一些武林掌故趣事,在这里说来给大家解解闷吧。”   随着他话音一落,舒放大步走到卷轴前,目光如炬望着卷轴,然后大声开始了诵读。 第三十七章 唇枪舌剑   “三月八日,定扬郡醉仙楼,玉钩公子赵夺因身旁名妓苏倩儿赞了楼下经过之白马客苏骆一声,美哉少年,遂出面挑衅,此战共半个时辰,赵夺重伤,苏骆臂残,且前后有七名普通百姓,被战局波及而受伤。”   “三月十二日,保定县苏河桥上,烟波老人何定与明霞掌傅明在只容一人通过的桥上相持不下,明明任何一人皆可一跃而起,解开困局,却偏偏要逼对方退后让路。最终二人因争吵翻脸放手而搏,此战后,何定吐血三日,傅明卧床至今未起。仅容一人通过,却方便了保定县无数百姓的苏河桥因此战而毁。保定县两岸百姓受此连累,愈加穷困危厄。”   “三月二十七日,风云剑方卓与紫电剑刘寄,因二人在快剑榜上之排名先后,生起争执,未几便双剑死拼,大战一日一夜,两把名剑被毁,方卓手臂被废,刘寄姆指被削,二人此生再不能握剑。”   “四月初七,于京师会仙楼头风扬武馆弟子与泰安武馆弟子因口舌相争,而引发多人械斗,后又各寻师长出头,使两大武馆教头武师倾剿而出,连续半个多月,拼斗不绝。彼此邀朋引伴,遍请高手助阵,致使事态愈发严重,后由京兆尹并京中三大望族的长者与九名武林上德高望众之人一同出面,方才平息此事。此番争斗,前后共有十三人身死,重伤至残者十一人,而重伤者三十许,轻伤者竟不能计数……”   “四月十九日,于雁洲……”   舒放朗朗然的诵读之声,传遍全厅,神色从容,语声高昂,而一众贵客大部份脸色则越来越难看。   那一份长长的卷轴,记录的是近一年来,所有著名的武林恶斗。平时说起武林人物,这个拍着胸膛说行侠仗义,那个昂起脑袋喊,为国为民,然而,真正有人细心地把打斗事件一一收集,然后当众慢慢诵读,却足以把所有混江湖的人,羞得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光舒放刚才随便念的那些旧事中,一百起斗殴,有十几起,是为着私怨。有二十多起,纯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比如,在路上谁走在前面,过桥的时候,谁第一个,进城的时候,谁的马快,抢到了头一位,在小巷子里谁给谁让路,上酒楼的时候,谁包了最好的房间不肯让出来,去妓院的时候,谁抢先点了最美丽的姑娘,却又不肯给后来的人一点亲近佳人的机会。有二十多起,纯是为了争风吃醋,为了争夺哪位女侠的青眼,为着某个佳人多看了谁一眼,少赞了谁一句。还有二十多起,为的是谁的武功更高,谁的排名更靠前,谁在江湖上的名声更响亮。   至于行侠仗义的事,倒也不是没有,勉强还真有十几件为着行侠而打起来的记录。   不过,细说起来,这些侠行得倒也不是特别光彩。   某个大侠喝酒时看到人家收保护费,出手把无赖痛打一番,大侠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地拍拍屁股走了,事后人家市井无赖帮派纠众到了酒楼,不但把人家老板伙计全打个半死,外加索取一堆的医药费后,还把以后的保护费,提高了足足一倍。   某个少侠,看到有个男子在满街追着一个柔弱女人要打要杀,身为男子汉,看到美人遇难,当然要挺身护法,也不细问究竟,直接冲过去,一剑把那个看起来肯定是坏蛋的男人给宰了,回了头,高高兴兴对被救的美女介绍自己的出身来历,以护送佳人回家为名,欢欢喜喜携美同行。却不知一群旁观者围着尸体一个劲叹气。“可怜的老赵啊,辛苦十几年攒了钱,就图着娶一房新媳妇,没想到让人骗光了聘礼,好不容易找到那个女骗子,人还没追上,就叫那女人的骈夫给杀了。”   总而言之,在仅有的十几件所谓的行侠记录中,至少有五件是稀里糊涂,根本没弄明白事情原委,只凭着眼前初见的一点印象,随意动手,结果基本上都是帮错了坏人,害惨了好人。   另外至少四件是虽然没把行侠对象弄错,却没有做好善后工作,结果是大侠做完好事,高高兴兴自我感觉极好地离开了,而接受帮助的人,则必须面对更加凄惨悲凉的后果。   还有至少三件是虽然没帮错人,也没有留什么后患,却在行侠过程中,伤及了许多无辜,造成了很大的损失,基本上,行侠过后,倒霉的人数超过了行侠之前。   除了这些之外,仅剩的几桩,才勉强算是真正帮到了人的侠行。   说起来,其实这些争强好胜的事端,争风吃醋的纠纷,莽撞行侠的后果,在武林中,从来就没有少过,只是以前大家只当是等闲之事,初出道的人或许还会有些谓叹,有些感慨,那些老江湖听了,连眉毛也不至于抖一下。   但是,从来没有人,会如此详尽地收集一切资料,如此集中的把所有事情放在一起宣读。   当平淡无奇,让所有人习以为常的单独个体事件,积累到足够多后,同一时间全部展现在所有人面前,确实可以对人造成极大的震撼。   卷轴还有很长的位置卷在一起,没有完全展开,可见舒放要宣读的内容还有许多许多。   然而,就是目前已经讲过的这些,已足够让在场所有的江湖人物汗颜惭愧了。   更何况这些列举出来的有名人物的纷争,肯定不会完全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的同门,属下,亲信,甚至他们自己,都曾陆续出现在舒放所诵读的内容中。但他们甚至没有办法恼羞成怒和振宇武馆撕破脸吵闹。因为振宇武馆对待自己也并不客气,在舒放所宣读的那些事迹中,同样不乏振宇武馆属下高手武师们做下的荒唐事。   便是平时同武林人物能和睦相处的商场官场中人,此时细听这若干事例,也不免渐渐暗生冷汗,心头惊震,彼此悄悄交换着目光,忖度着心思。   以前,竟是从来没有发现,武林人物这种恃勇好斗,无视法纪的行为,具有如此大的破坏力,看来,以后大家真是应当好好思考一下以往对武林人物的纵容态度是否有误了。   随着众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神色越来越沉重,舒放也渐渐念得有些口干舌燥了,便停了一停,召手令弟子送碗茶过来。   狄九适时目光扫视众人,笑道:“大家还想不想让舒副馆主继续读下去。”   一阵沉默之后,才终于有人干咳两声:“舒副馆主也累了,还是多歇歇吧。”   狄九淡淡一笑,复又轻轻挥手,舒放也是一笑,赶紧着退到一边,大口喝茶去了。   狄九悠然往前踱了两步,目光在卢森脸上微微一凝,轻轻笑道:“所谓江湖豪杰,所谓男儿丈夫,干的就是这样的事吗?所谓学成武艺,欲与天下英雄一战,用的就是这种法子吗?所谓的行侠仗义,所谓的为国为民,使的就是如此手段吗?”   他笑语从容,目光淡淡从卢森那已经开始发紫的脸上掠过:“也许似你这般的所谓老江湖,觉得这是平常小事,可惜,我同师兄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人,却在看到如许记录之后,只觉惊心动魄,只感椎心刺骨。难道,我辈学武,为的就是争一时之意气,夺一刻之排名,逞一瞬之英雄吗?”   卢森一张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狄九冷冷逼视他:“说起来,我还没有问过,我那师兄到底是哪一处做得不好,惹来少侠如此动怒,非要同他拼个你死我活?”   卢森呐呐道:“我听说他自称天下无敌,觉得他过于狂妄……”   “听说?”狄九冷冷挑眉“只是听世人传言,甚至不曾亲口向我师兄求证过一句,便要烦劳少侠如此辛苦地来教训他?”   卢森闭上嘴,半声也不敢哼。   狄九环顾四周,目光森冷,双手徐徐抱拳:“江湖上有名的豪杰,武林中消息最灵通的人士,还有当日曾参予那一场误会的所有人,今日都在堂中,我想请诸位说一句公道话,我那师兄,可曾说过,自己天下无敌,便是我们振宇武馆,可曾有任何一个弟子,对外说过,他天下无敌?”   四周一片寂然。过了半日,才有人在人群中,含含糊糊地答一句:“傅公子确是没有如此自许过,想来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罢了。”   狄九这才慢悠悠复把目光逼向卢森:“阁下只凭一面之词,便来寻我师兄性命相拼。我师兄若是武艺低微,死在阁下剑下,只怕在阁下看来,也只不过是活该。今日幸好我那师兄身手尚可,方能于剑下从容而退。阁下如此草菅人命,尚且只以为傲不视为耻,莫非我师兄他无端受人挑衅,却因不肯伤人而情愿自身受辱,倒成了可以被世人指责的卑鄙之事吗?”   这一番话说的冷锐锋芒,咄咄逼人,却又掷地有声。   没有人能不承认傅汉卿给人下跪居然是件极伟大的事,也没有人能不鄙视卢森无端挑衅的疯狂和自私。   狄九看着卢森那已经变得惨绿的脸色,犹自从从容容地笑道:“当然,阁下也不是一次两次这么做了,想来也已经习惯了。”   这句话说完,卢森那惨绿色的脸,居然又腾地一声,透出一股红来。   说起来,这事他倒真不是第一次做,刚才舒放念诵那些江湖上私斗资料时,就有两次提起他的名字。   一次是他不知死活向某个武林名宿挑战,想要借此扬名,人家懒得理会他这个后辈,一袖子把他打翻在地,跌个鼻青脸肿。   一次是和凌波仙子同行,凌波仙子多望了某个年轻少侠几眼,他就忍不住上前去挑衅,结果人家打不过他,交手几招,便很快溜了。   说起来,也算他幸运。在江湖上就这么莽莽撞撞混了三年,居然没有缺条胳膊少条腿,还是一个英俊漂亮年轻有为的少侠。   说起来,却又实在是他太不幸。他干的事,其实很多江湖上的年轻人都会做,向前辈高手挑战,以求快速成名,为了美丽的女子而去和别人打架,有几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没走过这条路做过同样的事呢。   可偏偏他倒霉,去着惹傅汉卿,生生撞到阴毒的狄九手里,让狄九如此光明正大地在无数江湖高人面前,挤兑得无地自容。   狄九见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已彻底失去抵抗能力,当然也就懒得在这种小人物身上再花心思。他目光在人群中一招,停顿在宗无极身上,悠然一笑:“宗馆主,这次我们向贵馆所请的贵客似乎并没有全到啊。”   宗无极不觉一愣,不明白在他忽然间转移话题,把目标放到自己身上,所为何来。只迟疑一下便笑道:“我那老弟自当年受伤之后,一直深居简出,少与外人交往,便是我们武馆几个老兄弟去相劝,也没能劝得动他,真是辜负狄公子与齐馆主一番好意了。”   “是吗?”狄九悠然一笑,漫声道“这就奇了,宗馆主的老兄弟亲自出面,都没能请动这位老朋友,反是我们派出两个武师,把这位贵客给请到了。” 第三十八章 掌控全局   振宇武馆这次向各方大势力发的请贴大多都写了不止一个的名字,其中不但包含了各方势力如今炙手可热的人物,也有一些昔年曾显赦一时,但因为受伤或致残而风光不再,渐渐沉寂黯淡的人物。   这一次,这些人几乎都没有赴会。   有的势力是根本没有通知这些人,不愿意让他们出头露面,给自己丢人。有的人倒是想去通知,没想到长久不曾联系,竟连以前的伙伴搬了家都不知道,一时间竟是找不到人。当然,如果认真去找,以他们的本领总可以寻到,然而,大部份人选择省了这份心,放弃寻找。   也有的,还算长情,一直与旧人有联络,前往相见,通知此事,但被请的人却自惭形愧,不欲在大厅广众前现身了。   然而,没有人能想到,振宇武馆居然私下派了人四方查探,还真找到不少人的行踪所在,又都派了干练之人上门相请。不过,此次振宇武馆行事倒也光明磊落,派出来的弟子都坦然把请他们出席宴会的原因说清楚了,愿不愿意,由他们自决。   有很多人心灰意懒,有很多人不欲在人前去丢人现眼,有很多人顾及着自尊心,纷纷拒绝,不过,到底还是有几个人,感于自身遭际凄凉,看透了当年所热衷的一切多为虚幻,此次被振宇武馆的这份心意感动,便也不顾丢脸,毅然而来。   这其中,就有鹰扬武馆的武成文。   当这个多年前以一手出众刀法,名扬天下的英豪人物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再也没有人能从他身上,找出当年的半点风彩。   深深佝偻着的背,仿佛早已承受不起生命的重负,混浊的眼睛,找不出一丝清明之光。纵横交错的皱纹刻满了额头面颊,灰白的衣襟,因为长久没有清洗令污垢在上面,牢牢得积成另一种渗淡的颜色。   虽然大家早已料到,英雄落魄多不堪,但亲眼看到他如此情态,却也叫人心头一阵悲凉。   更何况这一次振宇武馆请到的不止他一个人,天南海北的落魄英雄,加起来竟也有数人。而且振宇武馆也毫不在意自身颜面地,把自家武馆曾经流血流汗出力混出偌大声名,后来却落魄凄凉的好几个人都请出与众人相见。   不过,振宇武馆也顾及他们的脸面和尊严,并无意让他们如耍猴戏的一般,一直展览给大家看。只是引着众人出来亮个了相,一一向大家介绍一番后,便又引领着这些人迅速离开了。   其实说起来,在场的与他们大多数都是熟人了,只是此刻相逢,若没有齐皓一个个点名介绍,厅中一众人等,根本就不敢上前相认。   面对这样的物是人非,人们更多的是置疑自己的眼睛和记忆。直到这些人离去,厅中众人仍未自震撼中醒过来。   此时整个宴会厅的气氛已经被狄九牢牢控制住,他的语气低沉伤痛,响在每一个人耳边:“刚才那几位,也曾是赫赫英雄,我等亦不忍再多说落魄凄凉之事。这些昔年英雄们这几年的际遇,大家若是愿意,不妨自己看看。”   他隐带悲怆的声音里,已悄然带了最高层的天魔音,因他功力高深,且并没有刻意要控制别人的心神,只顺应着众人的情绪变化而起一个引领和推波助澜的作用,所以在场人物,竟没有任何一个查觉中了他的暗算。   此时人人心中已多悲凉之意,再被他这语气一带一引,自是更感悲怆凄伤。   这时随着狄九的语声,已有许多振宇武馆的弟子,悄然穿行于众人之间,递过一个个小本子。   本来正准备与卢森携手离的凌波仙子,让狄九刚才一番冷言厉叱吓得呆在当场,不敢再向卢森挪动一步,此时木木呆呆,接过一个本子,信手翻开。第一页写的是“放鹤书生赵绦,原振宇武馆京城分馆馆主,以青崖放鹤身法名动天下。七年前,京城四大武馆联手挑衅,赵绦连番苦战后,重伤致残。其后卧床三年,老母哭瞎双眼。后虽可勉强自理,然一身武功,再不复得,整日沉溺于醉乡之中以酒解愁,为买醉而挥霍无度,致使家中积蓄尽去。第五年,妻子忍无可忍,携子下堂而去,至今未归。其母今年三月,泪尽而逝,赵绦厚颜求助于武馆,方能勉力操办后事。如今赵绦孤身一人,身残而家丧,仅破屋茅舍可栖身,唯每日必饮劣酒三斗,方可过活,每为酒债未清,常于市井间受无赖儿欺辱踢打……”   书册上字字句句,动魄惊心。   放鹤书生赵绦本是名满江湖的美男子,相传他文才武功,俱称绝一时,便是闺阁中的女子,也闻他多才俊逸之名。似凌波仙子这样的年青女侠们,更多向往这些以潇洒飘逸而闻名的前辈人物,谁不在心中窃窃盼望着自己心爱的人,能有如许风华。   然而,刚才齐皓曾经把那位赵绦引见给大家。今年不过四十几岁的人物,看来简直如同六七十岁一般,苍然白发,昏然双眼,垂垂老态,因为喝酒太多,而永远颤抖不止的身体,隔着老远,一股劣酒的味道,就熏人欲呕。   凌波仙子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二页。   “武成文,原鹰扬武馆创立功臣之一……”   一整本记录的都是那些在厮杀拼斗中重伤落魄的成名人物,凄凉的遭遇,字字句句,夺人心魂。   每一个人,都曾是英豪人物,每一个人,都曾经风光无俩,每一个人,都曾是刀山剑海打出来的英雄,却也永远地倒在了刀山剑海之下。   初重伤时,也许都曾期待着还能重头再来,也许身后的旧势力也曾多番照顾。但是一次次现实的打击,冷了人心志气。久病床前尚且没有孝子,又何况是以前的老东家,老同伴。眼看着一边越发黯淡凄凉,一边越发荣耀辉煌,见了面,再没有什么话好交谈,得志的说出口的,旁人听来,总觉得是炫耀显摆,失意的讲出唇的,旁人听了,却总觉似尖酸妒忌。于是渐渐门前冷落,渐渐交友零散,渐渐亲朋不助,渐渐得,连支应一个家都无能为力。   曾经靠武功,靠拼命,得来的所有的富贵荣华,夺目光彩,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中,在阴暗泥泞的世界里,悄悄地消失怠尽,只留下永久的绝望。   小小的一个本子,捧在手中,如有千斤,那些个曾经的辉煌,曾经的灿烂,曾经让自己这些江湖后进无比羡慕,一心想要学习的前辈们,在那白纸黑字间的落漠孤苦,家破人亡,看得人胆战心惊。多少曾经的向往,曾经的憧憬,此刻全化做惊心震恐。   狄九的声音适时响起来,苍凉而悲肃:“我们都知道那些江湖神话,传奇人物,我们都向往那些英雄豪杰,动人决斗。可是,在我们的传说里,永远只有胜利者的风光无限,却不会有失败者的黯然神伤。而每一个失败者,也都曾经是胜利者,每一个传奇的诞生,脚下至少垫着十余个如此的失败者。谁能保证,自己和同门亲友,永远都只是胜利者,而不会去失败?就象这本书册上所记录的人,他们如果不败,今日宴席之上,难道会少了他们的位置,那么今日宴席之上的人,又怎知他日不会是另一本书册上的名字。”   此时众人心神都受极大震撼,又被书册上的记录所深深触动,情绪几乎完全被狄九的天魔音所控制了。   女侠们想到自己的丈夫,情郎,心中都生惊惧之情。以往只盼着他们闯出偌大名声,如今见这血淋淋的教训放在面前,才真正接触到现实的残酷,心中雄心期盼忽得全泯,只知为眼前尚还安乐的现状而庆幸了。   便是这些一方之豪们,眼看着那些成名人物的下场,又何尝不生起兔死狐悲的凄凉之情。想起这一路行来,一路拼搏的凄苦,又能够预料到未来的岁月,也依旧时刻处于这样的风险中,随时可能因为一场决斗,一次纷争而失去一切,并沦落到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更是心头一片空茫茫的。一时间,倒是连眼前的繁荣富贵,权势显赦,都尽看成了虚妄。   “我那师兄,就是因为看了这些记录之后,才有感于心,一心想改变江湖人动则死斗,轻贱性命的陋习,所以才会以身为范,宁可受尽屈辱,也不肯动手与人相斗……”   狄九的语气又是骄傲又是悲痛,可以让人深刻地感受到他多么地为傅汉卿的伟大行径而骄傲,又多么地为傅汉卿所受的羞辱而悲痛。   在场的年轻女侠们,本来功力就低,意志力更薄弱,又被这现实的可怕大大震撼了心神,情绪又被天魔音的力量所带动。此时已经不能正常思考,而完全接受了狄九所传递过来的一切观念。   听到狄九这样的一番话,已有不少人感动地热泪盈眶,轻轻啜泣起来。不少人都愤然怒视卢森,简直是要用眼神把他凌迟,仿佛他做下了多么十恶不赦,残忍卑劣之事。   就连凌波仙子,也完全被狄九的意志所控制,愤然怒视了卢森一眼,转过身,飞一般地离去了。   对卢森这样的年青人来说,被这么多江湖成名女侠用如此鄙视的眼光怒视,估计比让所有的老前辈看不起,更加伤人,更何况,连他的师妹凌波仙子的眼神也如此充满敌意。   他手脚发冷,面无人色,绝望得看着师妹夺门而出,怔怔站了一会儿,忽得疯狂地大叫一声,双手抱头,拼命跑了出去。   所有人都冷漠地以看死人一般的眼神看着他狼狈逃离。大家都知道,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完了。   他的自尊心强一点,不是疯就是自尽,若是脸皮厚一些,可以活下来,也再不敢在江湖上行走了。   他只是做了一件很多血气方刚的莽撞少年都会做的事,后果却是被所有的武林成名人物鄙视,让所有江湖上的女子憎恨。而相反,一个连决斗也不敢面对,只会屈膝求饶的人,居然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个最伟大最仁慈最高贵的人物。至少在今日在场的女侠们心中,已经留下了最最无私,最最高尚最最了不起的形象。   而其他的大人物们,就算心里不是这么认为,但在嘴上,在武林的公论里,也一定会把这世上所有的溢美之词都用在傅汉卿的身上。   狄九悠悠然负手,冷眼看着卢森疯狂逃离,心中一片森冷。   他从来不是宽宏大量之辈,他的手段一向阴狠冷酷。虽然他自己非常之讨厌某只懒猪,但身为神教弟子,却断不能容人辱那人一分一毫。   他可以拍桌子打凳子,指着那人的鼻子痛骂,可以绞尽脑汁地算计那个白痴,但别的人如果敢于冒犯,就必须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修罗神教,永远永远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触犯教主尊严的人。 第三十九章 改革盟约   其实象武成文这样经历的江湖人多得数不胜数。江湖人物,成于武,也亡于武,以武晋身,也以武丧身。哪一个老江湖,对这种事不是已经看多看惯习以为常了。   但是,振宇武馆刻意把大量下场凄凉的事例集中在一处记述,又把活生生形容惨淡的真人摆到众人面前,给人造成的冲击极大。   就是这些江湖大豪们,兔死狐悲之下,即感旁人之凄凉晚景,又忧自己的未来堪虑,再加上狄九的天魔音催动,这才会大部份人心志失守,心潮激荡,多少年来认定的许多规则常例,如今想来,都成了荒谬之事。   但这些人都是经历过无数风波才打熬到今日地位的人物,心志大部份十分坚定,阅历也颇丰富,若不是他们心中事先有了悲伤感叹,光凭天魔音,也无法真正强形扭转他们的想法,控制他们的行为,即使是狄九巧妙地创造出天时地利人和来配合天魔音,也只能引导加深他们的情绪,而无法肆意控制。   就算是现在,也仍有几个意志足够顽强的人,还在努力对抗狄九这种无声无息的意识入侵。   “从来有人之处,便有江湖,有人之处,便有纷争,是人就总会有热血冲动之时,倒也不能全怪我们武林人物。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莽撞过,谁不想为自己的门派尽心尽力,谁又能在临敌的时候,动则考虑失败之后的下场。我们武人勇气……”   狄九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仅有的反对者的话:“有人之处便有江湖,有人之处,便有纷争,就算是民间百姓,也会有争执打闹之事,但这毕竟只是少数。只有武林中人,才会视打斗为常理,以拼杀为生活,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正因为自峙身怀武功,所以大事小情首先都只想到以武力来处理,这才有着无数有为之士的死伤,无数和美之家的毁灭。是人都会有冲动之时,是人都会做莽撞之事,但人与野兽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人知理,人守法,人能够控制自己,若万事都以冲动莽撞为借口,那人与畜牲有何区别?”   一番话驳得人群之中,再无一人敢于接口,狄九方才悠然叹道:“不知大家可还记得,放鹤书生赵绦,当年也曾为国有立下过功劳?”   知府立时应声接口:“不错,本官记得,当年陈国军队派人抄小路偷袭我国边城,是赵绦偶然得到消息,三日三夜奔驰,鞭死爱马之后,又尽展轻功,赶到边城报信,才使我军有所准备,未令陈人得逞。”   狄九点点头,又道:“那么,在场可还有人记得武成文年青时的英风侠行。”   宗无极扬声道:“十三年前,定州大灾,朝廷拔下救灾银两,途中竟然遇上盗匪。武成文适逢其会,挺身相助官兵,是役共中三箭二刀,却还是护下了救灾银,也因此不知救了多少灾民性命。”   狄九叹息一声:“什么是勇气,什么叫不怕死?象赵绦,孤身面对四大武馆高手的联番挑衅,明知不敌,却只为武馆颜面而白白葬送一生,这就是勇气吗?象武成文,大好身手,却只为两个武馆之间的一些小误会,而血拼到身残功废,这就叫不怕死吗?江湖上,有多少象他们一样的人,白白地因一些意气之争,葬送大好人生。若是这本册子上的人,都能珍惜自己,也珍惜家人,那么,他们可以为天下,为百姓,做下多少事。”   他对知府大人复笑一笑,这才道:“我们戴国武风极盛,武林人物多得各方看重。别的国家总说侠以武犯禁,总把武林中人,视为私开香堂,暗行杀戮的匪徒,只有在戴国,习武之人,可以抬头挺胸,受人敬仰。我辈男儿,得朝廷如此高恩厚义,一身所学,正该报国为民,又岂可只谋私利浮名。谁说我们江湖男子没有勇气,若是为国为民而死,谁不踊跃争先,但若只是为着这些意气之争,这战斗,避又如何,这死,怕便怎样?”   一席话说完,他从容负手而立,神色安然平淡。   厅里厅外,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无数双眼睛望着他,有震撼,有感悟,有激动,甚至也有叹息和无奈,只是再也找不到不以为然。   也许大家依然觉得他的理想不可能实现,却也不得不认同他所说的道理,不得不佩服他有足够的胆量见识,站出来直斥这些所有人视为平常的旧例俗规。   又是长久的沉默之后,才有人叹息着道:“狄公子说得是,只是,这些武林中千百年来的旧例,又岂是可以一朝更改的。江湖中人,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的生活,已经习惯了以武功来谋取成功,以武功来解决所有问题。狄公子所说的道理,我们何尝不知道,只是根本无力改善罢了。”   此言一出,立时引来许多人的应声附和。狄九所说的道理,所发感慨,在场这么多人。历过这么多江湖风雨,总会有些人会有感悟,总会有些人也曾为之无奈过,但是,没有人会去深思,没有人会如傅汉卿那样,轻飘飘把名望声誉一朝抛,把颜面尊严看做等闲地为了避免死斗而情愿下跪,也没有人能如狄九一番,下如此苦心去调查收集资料,敢于当众把武林人视为天理的规则,驳斥得一文不值。   今日一会,无论结果如何,傅汉卿和狄九的名字都必会无比鲜明地刻在每一个人心中,让他们一生也不能忘怀。   狄九听得众人长吁短叹,微笑道:“能不能成功改变,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就真的改变不了任何事。什么是常规什么是俗例,这些俗例又是如何形成的?江湖人物喜欢动则以武力说话,为的不过是胜利之后,可以扬名露脸,甚至得财得利。”   他目光环视众人,双手抱拳,又是无比郑重深施一礼:“诸位即然都与我有同感,觉得武林人物这种动则死斗的方式有极大弊端,我在此斗胆,请诸位与我共订一盟。”   大家纷纷还礼不迭,有几个人已扬声问:“狄公子有何想法,不妨尽言。”   其他人虽然也仍有不少暗怀戒心,不过倒真是极好奇狄九有什么办法能改变这千年常例,不觉也都竖起耳朵听。   “我希望从今以后,大家都不再支持武林之间,纯为排名而兴的无端挑战。不管有什么样的神功,不管取得怎样的辉煌胜利,若只是意气名位之争,大家都可不屑一顾。而从今以后,大家也不要责难任何避战不出的人。只要不是为国为民,义所当为之事,谁也没有义务非要应战。被挑战的人有权力避战不出,甚至被挑衅时,有权利报官抓人,我等江湖公议,不得轻视鄙夷。我们不要再过多地赞诵传奇英雄,绝世高手,反要告诉门人弟子们牢记仁信礼义。我们要传扬赞美的英雄,是为国家,为百姓真真切切做过一些事的真正的侠客,而不是那种拿把剑,三天两头找人打架,会几招,就敢自封侠客的人物。我们要让戴国武林人物知道,朝廷纵容我们,宽待我们,这不是我们可以借以骄狂,轻视律法的理由。我们同样要守法,行事同样要守信重理。我们不再赞扬某人武功有多高,打过多少胜仗,我们只要提醒每一个武人,在握剑欲斗之前,好好想一想,自己除了是一个好剑手,好武者之外,是否想过做一个孝顺的儿子,体贴的丈夫,合格的父亲,是否曾为自己的亲人想过,是否曾为自己的国家而珍重自身。”   狄九语气郑重,神色肃然,一字字说来,满厅之内,仅有他清晰的语声,句句重逾千钧。   他说的话听起来,似乎过于天真,似乎并不可实行。然而,在场的人都知道,一旦他们达成了联盟,则必将对江湖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在场的都是戴国最有声望,最有势力的人物,他们掌握着引导整个江湖的权力,也控制着江湖舆论的方向。   任何事情,一旦他们都一口咬定,对或错,荣或辱,则那些后起之秀,游离于各方势力之外的闲散之人,都将不可撼动。   如果大家都听从了狄九的意见。江湖的确会少许多没有意义的争斗,救回无数人的性命前程。   武林人也不是单纯的好勇斗狠,所有的意气之争背后,说穿了,还不是争名夺利四个字。   若这样的争斗得不到名利,反而会遭受所有人的鄙夷轻视,又还有谁会去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就是他们自己,也可以因此避免许多危机。   就象多年前赵绦被四大武馆联手挑衅,却因为顾及名声颜面,而只能硬着头皮应战。就象这一次,宗无极杜松坡等人联手对付振宇武馆,舒放明知实力不够,为了武馆的名誉,也只好咬牙硬撑。   如果今日联盟事成,大家统一了观点说法,则以后遇上这种不敌的局面,任何江湖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坦坦然避战不出,被逼急了,甚至可以脸也不红一下地直接告官,借官府的力量来解决困境。   事后,不用担心名声受损,威信扫地,天下人还要称赞他为国为民,爱惜有为之身,不做意气之争。   如此一来,江湖上除了不可避免的仇杀之外,基本上不会再有什么实力有明显悬殊的战斗了。   这些江湖大佬们,以后如果自己处在这一类困境中,他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同样的理由,大大方方避免苦战败亡的结局。   但另一方面,他们自己也无法再用同样的方法算计别人。就象当年四大武馆联手对付振宇武馆的京城分馆,这一次,多家武馆合力来同振宇武馆为难一样。   这个协议若真的达成。则以后,那些有争端的门派,很难再明正方顺地解决彼此的矛盾。而地位较低,目前较弱的势力也难以更上层楼的挑战强大势力,夺取新的成果。   凡事有利必有弊,这个两难的局面,让大部份人颇感为难,一时不能取舍。   但是,偏偏谁也不好正面反驳狄九的话。   狄九的意见,字字句句都占着天理大义,都是为天下人着想,而且他还把朝廷官府一起捎带上了。你要反对他,那岂不是存心要违法做乱,真的不把朝廷官府看在眼中。   戴国武风如此之盛,最大的原因是朝廷广开门路,学武可以保证将来的前程,也因此戴国武人颇为看重官方的意见。   知府和其他的官员们都是一脸欣然赞同,豪商巨贾们,地方仕绅们也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湖上的人,平时能少打些架,天下太平,这是最好的事了。所以也全部满面赞许之色。   这个时候,谁也不会真傻乎乎跳起来大声反对的,所以大家只好沉默罢了。场面又一次略带尴尬得陷入寂静之中。   狄九心中微微冷笑,世情从来如此,多少大义也抵不过权势纷争的现实,多少益处,也无法让人搁下名利得失的贪念。   如果没有一个更好的替代的办法,所有人明知武人千百年来的劣规恶习,也依然不会甘心去做任何改善。   他淡淡笑笑,心思忽然飘摇起来,想起上次,那个平时只会睡懒觉,偶尔却可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所谓教主说起那个,闻所未闻,甚至想也没有人想过的主意时,自己和其他的,好象都被惊呆了。   那么,若是由自己说出来,今日厅中诸人,又还有几个能保持镇定呢?   他心间莫名地一笑,竟凭空生出些许期待之意,然后方安然道:“当然,我们江湖各派,总难免会有些争端,一些误会,需要以武功解决,但如何处理,怎样掌握这个度,确是件需要好好思索的问题。”   人群中有人笑道:“我们就算比武,也还可以点到为止的。”   狄九失笑:“武林千百年来,有过无数所谓的切磋,所谓的比武,讲的都是点到为止,但真正点到为止,没有伤亡的到底有几次。”   刚才说话的人,即时默不作声,就算是博闻广知,见多识广,硬要在武林史中,找出一场有名的,而真正点到为止的比武,还真不是立刻就能办到的。   狄九复又笑道:“别的门派我不知道,振宇武馆是武馆,是以培育武学人才为目的学馆,而在戴国武馆最多,势头最盛,因此纷争也多,关于武馆,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就不知道好不好,还需要大家的意见。”   众人全都注目望向他,人人伸长了耳朵,准备听他的高见。   狄九便在所有人的注目中,悠悠然说出一番话,讲出了一个,从来同有人听过,甚至想都没有人想过的主意,从此,在所有武人心中,在戴国,甚至在全天下,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第四十章 倦极而眠   在后世戴国的传说中,傅汉卿被描绘成一个目光远大,悲悯天下,且行事不拘一格的奇人。然而,事情的真相是,因傅汉卿所引发的一那场变革,最初的动机,并不是关心武林安危,江湖同道的生死,仅仅只是傅汉卿希望自己可以不受打扰地过吃吃喝喝睡睡的好日子罢了。   只要武林中的人打打杀杀的少了,那修罗教下属分堂的麻烦就少了。自己就不会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有什么械斗啊,决战啊,血肉横飞啊的麻烦事了。   抱着这个想法,傅汉卿才振振有词地提出了改革方案;“武馆是教育别人练武的地方,武馆的成就不应该只看武师们武功有多高,而要看学生们的成绩啊。光让武师们打打杀杀有什么用,就算是功夫很好的老师,教不得法,也未必能教出很厉害的学生。”   “教主是指,以后凡是有人上门挑战,只让大家的弟子们比拼。”齐皓自以为领悟了要旨。   “当然不是,学生们的生命,我们是要负责的。再说,要还是这样,今天你来挑战,明天他来找麻烦,这还有安生日子吗?”傅汉卿赶紧道“为什么不和全国大小武馆协商,由最大最有影响的几家武馆首先倡导,来一次武馆之间的运动会呢?”   “运动会?”众皆愕然。   “是啊,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傅汉卿一本正经地宣扬运动精神“比如每隔三年,由各大武馆轮流做东道主,大开盛会,让各个武馆选拔的出色弟子们比试身手。武馆的成就,排名,实力,特色,都由这样的大会决定,而且,因为每三年一轮,就算这次失败,下次也还有机会,大家就会专心回家攒着劲苦练,而不是到处上门找碴。”   狄九沉吟道:“你是指,开武林大会,各大武馆打擂台?”   “不是打擂台?”傅汉卿摇头不迭“打擂台容易有死伤,很难做到真正的点到为止,而且擂台比试也很难做到完全公正,就算是高手,也很容易因为车轮战,或长时间在众人面前应战,招式被人看破而落败。我指的,是运动会啊……”   他有些苦恼地抓抓头,好在他的记忆力好,以前做常识学习时学到的内容很快浮上心头,他笨嘴笨舌地努力用大家听得懂的话讲解。   如何制订各方面公正严谨的规则,如何把项目分得极细来展开比赛,如何向普通人开放,引导平常百姓也来注意他们的盛会,如何把一场运动会,慢慢发展成一项影响全国,甚至天下诸国的绝对盛事。   其实傅汉卿这个懒人就算是解说,都是尽量简单了事的。亏得狄九悟性惊人,居然能从他那乱七八糟的说明中,很快了解了他想要传达的信息,并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种做法的好处。   如今的振宇武馆已经是戴国第一武馆,实力上,弟子人数上,受朝廷信重上,都远远超过其他武馆。从来树大招风,财多招忌,其他武馆为了对付振宇武馆,就算本来是敌人,也会携手合作,诡计百出,不择手段的。   振宇武馆实力虽强,但从来只有千日做贼的,又哪来千日防贼的,时时刻刻成为众矢之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们总坛这一行人,一来不可能长留在戴国,帮的忙有限,二来就算用出雷霆手段,把其他武馆给肃清了。但以振宇武馆如今在戴国的地位,若是出手太辣太狠,也未必是好事。   在别的国家被武林高人看不起的武馆,之所以在戴国能有如许声威,是因为朝廷重武事,经常在武馆中挑选武术人才为国家所用。振宇武馆如今和官方关系如此和睦便是明证。也因此,为了在官府心目中的印象,振宇武馆做事不能太狠辣,而且,万一真的把其他的武馆全部踩到脚下,再无翻身机会,只怕朝中掌权者,也未必愿意振宇武馆一家独大。   若能借这个所谓运动会的方式,以不伤振宇武馆颜面的手段,悄悄让出许多光彩给别家,却又让振宇武馆的地位更加筑固,这又何乐而不为呢。   以振宇武馆的综合力量,不管这各武馆之间的比赛如何进行,得到名次最多的,最出风头的,一定是振宇武馆。   但其他的武馆也不是全无机会。象宗无极以掌法独步武林,杜松坡精擅剑法,他们若只专心教授得意弟子掌法或剑术,不求全功,只求在掌法和剑术比试中夺取魁首,也依然有极大的希望。   而且,这种公开的,大规模的,层出不穷的各武馆之间的比试,一方面,能更好地督促大家教导出最好的弟子,一方面,可以让大家向天下人,全面地展示门下弟子的水准。朝廷可以从容方便地选取人材,权贵们可以简单直接地寻找可用之士,就是老百姓们,也能更近更刺激地观看少年英雄们的面现。还有一方面,则是拉近各大武馆之间的关系,就算心里恨得牙痒痒,表面上,总要彼此协调合作,讲规矩,守法则,私底下的争斗杀伐,会减到最少。   定下公平公正的规矩,把一切争斗都纳入规则之中,这对最强者最为有利,却也不会让弱者失去机会。   振宇武馆不必再担心背后的暗箭,眼前的明刀,只要专心教导弟子,只要保持现在的水准不下降,就永远是举国官员百姓眼中最强的。   百姓们为儿子前途选择武馆,也会最多以振宇武馆为目标。   而其他的武馆,不再一昧被振宇武馆压制,有机会展现出各自的特色和优势,也一样会有同样喜好和考虑的人选择加入,也一样会有在朝廷和权贵面前得到进身之阶的机会。   这个设想提出来,基本上官府是不会反对的。以戴国好武之风,朝中君主只会希望把这样的演武会办得越大,越气派,越有声势,越能显示国威才好。而官员们则也会希望能参予操办这样的大事,积累政绩声望。   而举办这盛会所需的钱其实也不用太头疼,按傅汉卿的说法,可以直接让百姓参予,以售票的方式得到极大一笔钱,另外,还可以拉各个富商巨贾的出资,只需闲闲挑明如许盛会的商机,有眼光的商人就会争着出钱了。如此一番计算下来,这样的盛会,多举办几次,几大武馆就得赚得盘满钵满。   虽说武林人士比武较技,居然卖票给老百姓,这种说法让狄九颇感震惊,但静心一想,立刻明悟到其中巨大的商机。不免心中一动。深深望了傅汉卿一眼,暗想:“怪不得那个风劲节,可以做成如此成功的商人,原来他们这帮小楼出来的怪物,即使这种懒猪,也有赚钱的头脑。”   虽说傅汉卿提出的是闻所未闻的异事,但狄九深深了解到,此事大有可为,而且只要一旦办成功了,一旦推广开了,就会在民间产生极大的影响。而最早提此倡举的人,必会得到极超然,极了不起的地位和声望。最早组织如此盛会的主要武馆将来也会因此得到巨大的利益。   那些没有在第一时间参予这种组织的武馆,以后只怕求爹拜娘,哭着喊着,暗中给他们下跪磕头送红包都一定要参加。甚至将来有可能将比试扩大,不再局限于武馆之间,而将诸多江湖门派都包括在内。   狄九是个想做便做,刚毅决断之人,心思即动,便雷厉风行,立时要办。   只是,这种事,也只有眼光如他这般远大,象他一样可以最快接受新鲜事物的人才能赞成,真要顺利推行,真要让那么多怀有敌意的武馆听从他们的意思,可绝没有那么容易。   狄九苦思冥想多时,最后才决定旁敲侧击,先示之以武林中人纷争杀戮的恶果,再晓之以,为国为民,珍惜自身的大义,带动别人的情绪,引动别人的心思,最后才说明自己的打算。   真说起来,傅汉卿希望大家都不要打架,最好天下学武的人都只把武功用来洗衣做饭烧开水,从此天下太平。在他看来,打架是不对的,拼命是不好的,意气之争是不值得学习的。   他的想法,也许有一定道理,但未必各方面都是对的。   而狄九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收集实例和证据,用尽各种心理战术,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歪理讲成真理,论证傅汉卿的主张无比正确。   在他步步为营,筹谋周详的一系列攻势下,大家的心防被他一一突破,再加上天魔音的诱导,便渐渐完全认可了他的意见。   在他提出各大武馆订立同盟,由官方协助三年一次举行演武会这一主意,并对此做出详细解释后,果然得到了一致的认同。   大家的心神本来已因为连番的震撼而认同了他的价值观,又被天魔音所催动,将敌意和防备之心尽去,各自一思考,都想到了这项举措的好处,也确知这种方法能避免大家将来落得黯淡收场的危险,自是纷纷赞同。   而官员们想到政绩,富商们想到财源,当然也都全力表示支持。   大家全都兴奋无比,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知府等几个官员们凑到一起商量,如何写奏折向上反映,如何着手操办大会。   富商们聚到一块探讨着如何让这件事成为最大的财源。   而武林群豪们则把齐皓围在一块,研究起整件事的细则了。   狄九就在这一片喧闹中,悄悄地退了出来。也曾有人满脸激动地想拉他商量,也曾有人拦在前面,赞他功德无量,此番义举,必能使江湖少诸多纷争,求先数人的性命。   而他只是礼仪周全却也淡漠地应付,一再声称要去看望劝导师兄,向他通报大家都赞同这个主意的好消息,借此脱身而走。   他要做的已经做完了,开创一个局面,指出一条新路,而细节方面,让这些人自己去商量着办。   最初参予联盟的应该有多少家武馆,哪些武馆的地位更高,提的意见更需要重视,如何轮换东道主,怎样制订最公正有利的条款,最先应该订下多少条赛事,比赛的细则到底是怎样的。如何奖赏获胜的弟子,按什么样的条件,允许新的武馆加入,接受新的队伍,安排新的赛事……   琐碎的细则仿佛无穷无尽,最初的时候,规则上必会有许多漏洞,运作上,必会有许多错失,以后,也会有很多耍嘴皮子的闲仗要打。   然而,这些对狄九来说,都不重要了。   所有一切,让这些人自己摸索着去研究改进吧。做为提倡者,做为敢于天下先的人物,他的名字,将永远留在武林史上。未来天下武林的变革,都会是因他和傅汉卿而起,无论再过多少年,无论这天下,分久而合,合久而分多少回,人们都将传颂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故事。   然而,狄九此刻竟然感觉不到兴奋和快乐。他只是疲倦,深深的,直入骨髓的疲倦。   即使是以他的深厚功力和坚忍性情,长时间以天魔音不动声色地影响极大范围内的所有人,还要小心地控制着分寸,不让那些经验丰富的老江湖,武功不弱的一方宗师们查觉,并确保即使他们事后返思,也找不到可疑之处,还要能成功引导众人的情绪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实在是一件太累太累,太辛苦太辛苦的事。   更何况,天魔音本来就不是狄九最擅长的武功,他这样勉力而为,实是极为伤身之事。表面上他从容自若,控制全局,实际上早已体力透支,汗湿重衣。   待到大功告成,退出厅外,这才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一旁有振宇武馆弟子慌忙来扶,却被他冰雪般肃杀的眼神复又吓退。   狄九长吸一口气,复又站定了身子,勉力保持平常的步伐,平静的神情,向自己的居所而去。   来往的武馆弟子,只见到狄公子一如往常一般,神色冷肃,漫然而行,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冷僻之人,自是没有人敢于靠近。   所以,没有人知道,狄九疲惫得随时都可能倒地不起,只是多年来的铁血训练,让他知道,在任何时候示弱,都不会得到怜悯和帮助,让人查觉你的虚弱,只会为自己召来灾难和苦痛。   他习惯了掩饰伤痛,他习惯了不依靠任何人,他习惯了永远孤独地咬着牙,扛下所有的重负。   所以,尽管他疲惫不堪,却不动声色,尽管他的眼神都已经一片模糊,几乎辩不清道路,脚下却还是看似从容地走向了最熟悉的方向,最终推开了那扇熟悉的房门,迈步而入,反手掩门。   此时,室内再无半个人影,他却依旧没有露出疲惫之色,他依旧坚持着,步履从容地走向他的床。即使是孤独地处在天地之间,他依然习惯性得不愿示弱,不肯祈怜,纵然没有人,他却连天地也要欺瞒。   然而,走到床边时,他的最后一点意志,终于消耗怠尽了。他几乎是一头栽倒的,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进入沉眠的。   太长时间的心机谋算,太长时间的歇力行功,太长时间的内息耗损过剧,他累得连手指都不能再动一下,所以没有为自己掀开被子。所以,没有查觉,被子下分明还盖着一个温热的身体。   他累得耳朵已不能正常接收声音,所以没有听到那响亮而幸福的鼾声。   他累得眼睛不能正常视物,只凭感觉去寻找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床铺,却不知道自己来的,并不是自己的房间。   他对这里熟悉,是因为两个房间的摆设完全一样,他对通向这个房间的道路熟悉,是因为他几乎每天要走这条路三次以上,只为了教训某只偷懒的猪。   狄九一头栽倒,沉沉入睡,在他那只有在没有知觉时,才肯展露出疲惫的面容上,只有清冷和孤寂,只有即使在睡梦中,也依然紧蹙不展的眉锋。   而在他那抑郁难舒的脸旁边,是傅汉卿无比香甜幸福的睡颜。 第四十一章 睡吧睡吧   傅汉卿能抓紧一切时机睡大觉。人家办天大的正事的时候,他都能理直气壮溜回房间偷懒。但另一方面,他也同样习惯了被人惊醒好梦。   当教主嘛,总会有很多麻烦事找上门的,更何况,狄九一向以虐待他为乐,有事没事,就爱在他睡得最沉时,恶意地叫醒他。通常叫醒的方法手段,也绝对称不上温和。   所以,这一次傅汉卿被人一脚踹到床下,在地上滚了两滚之后,也就醒过来了。他基本上也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了,睡眼惺松地抬起头来,迷迷糊糊地问:“什么事啊?”   等了半天,等到他差不多要在地上继续趴着睡了,居然还没等到回答,他也懒得去多想,即然没人说话,他就接着睡,不过,地面毕竟还是太硬太冷了。他扎手扎脚地往床上爬,这才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床上居然还睡了一个人。   傅汉卿有点反应不过来,张大嘴,傻乎乎站在床前。看着在睡梦中手脚摊开的狄九。   闹了半天,赶情是这位睡觉不老实,拳打脚踢,把自己给踢下床的啊。   就连迟钝如傅汉卿,也因为这件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事,而瞪大了眼。有人会睡他的床,已经够奇怪了,而这个睡觉的,居然是万事看他不顺眼,永远勤勤恳恳的劳动模范,好象从来不需要睡觉不需要休息的狄九狄天王,这件事,就不是奇怪,简直是诡异了。   傅汉卿傻乎乎地低头望着狄九,这人居然躺在他的床上睡觉已经够诡异的了,更加诡异的,就是这人睡觉时的反应了。   睡懒觉啊,这是多么幸福的事,为什么居然有人可以睡得满头青筋迸起,满额冷汗直冒,身体不断抽搐,神情无比痛苦呢?   傅汉卿不解地皱了眉头,伸出手,轻轻按在狄九腕脉处。   似狄九这样的高手,若是平常,如此要害被人轻轻一触,便是重伤待死,也要反手击出了,但此时却似沉溺于最险恶阴森的噩梦中,无论如何挣扎,也难以醒来。   傅汉卿小心地分出一丝内力,探查狄九体内气机,不觉大为惊讶,怎么回事,好端端地办个宴会,这人怎么象和一百个顶尖高手打过仗似的,累成这样。体内空空荡荡,雄浑的内息全无,剩余的几丝残余真力在体内四下游离,极之散乱。   他这人处事不仔细,虑事不周详,多少也有点当官的人都有的通病,自己随便下个重要的指示,从来不考虑,下属落实起来,会有多困难多辛苦。   他即然联想不到狄九是为了他的理想,才把自己累成这样的,自然也就谈不上任何内疚或不安了。不过,好在他还是有同情心的,此时也不多想,轻柔地把真力一点点,由少而多地渐渐输入狄九体内,小心地引导狄九残余的内息徐徐运转,循环往复,自行小周天,渐渐归气宁神。   他的内力无比浑厚,在对敌应战时,情急间总是不懂掌控轻重。但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安安静静地小心输导还是不成问题的。   旁人若非至亲至爱,断不肯随意为人做如此损耗自身功力的事,但傅汉卿因为内息太过深厚,根本不需要考虑损失,更何况以他的性情,就算是只剩下最后一丝内力,没准也同样会不加考虑到送到狄九体内去。   得他内息引导相助,狄九体内散乱的气息归于平静,呼息渐渐悠长宁定,只是神色之间,依然有极深的痛苦。睡梦中,双手总是无意识地抬起在虚空中抓握不绝,仿佛这一生,只想要抓住些什么?又仿佛,即使并不知道这样地努力,这样的拼搏,这样地抓取到底能得到什么,却仍需要这样的动作,这样的获得,才能让他相信,活着的意义,存在的意义。   傅汉卿更加烦恼了,如果只是耗力太过,自己帮点忙倒还好办,可要是这样做噩梦,可如何是好啊?   他自己睡觉一向是很香甜的,就算被人用酷刑伤害,一样可以睡得无比舒畅,最恶劣的情况,也不过是第一世时,回归小楼,六十年寂寂沉眠而无一梦罢了。做噩梦,这种事,他从没有遇上过,也就完全不能理解,更不懂处理了。   他心中甚是烦恼,唉,狄九要睡觉为什么不回自己床上去,要做多少噩梦也由得他。偏偏要跑到他这里来睡觉。叫他总不能看见了当成什么也没发生地不管吧。   他郁闷了半日,努力地回忆了一下,自己在某几世,还是婴儿时,人世的母亲为了哄他好好睡觉会做的动作。   他一板一眼地模仿着小心抬起另一只手,一下又一下轻轻揉揉地拍在狄九身上,轻轻拍在他的胸前,肩上,抚在他的额头,眉心,然后,声音柔柔软软地唱起了哄孩子的歌谣。   他的记忆力绝不会出错,而模仿力天下无双,虽然是生平第一次做,但手式之轻柔温存,歌声之婉转柔和,竟是一丝无差。   他自己心中也并没有任何不自在的感觉,一边用身体语言来抚慰狄九,一边紧紧地靠着狄九半坐半躺地睡下,让两个人的身体紧密地靠在一起,让狄九即使是在睡梦中,也感觉到自己并不孤单。   他一边不停息地轻轻唱着多少年前,民间妇人们最爱用来哄孩儿入睡的歌谣,一边仍是毫不松懈地不断将内息送入狄九体内。   便是如今武林公认排名天下前十的高手,也没有任何人能在以内力替人调息吐讷之余仍如此举重若轻浑若无事地做其他事,更何况,傅汉卿居然可以一边输内力,一边拍宝宝,一边唱儿歌,一边还继续打磕睡。   虽然不是象平时那样睡死过去,但是渐渐双眼闭起,渐渐得脑袋一上一下极富节奏地慢慢动了起来,似睡非睡之间,他的内力依然一刻不曾停止过输送,他的歌声依旧没有停顿,他的左手,也依旧不断轻轻柔柔地拍下来。   只是,这一切,他几乎是以一种无意识的状态在做,所以,并没有查觉,头顶风声劲急,有一个人飞掠而去。   狄一把轻功运到极处,身形快逾疾电,带起一阵旋风自无数人身旁掠过,路人茫然抬首,不知发生了什么,为何瞬间寒风劲急,吹散衣发。   狄一竟是从振宇武馆一路飞掠出城,一头扎进城郊的一处密林,这才敢放开一直捂在嘴巴上的手,这才能放肆地纵声长笑。   他是在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内,从城中心一直飞驰到了四野无人的城郊,全身轻功完全是超常发挥。   此时纵兴而笑,笑声中满含真力,震得满林树木,枝摇叶落,震得林中群鸟,四下惊飞,他却浑若不觉,只知尽兴长笑,任金石之音,穿云凌风,满布苍穹。   若是在振宇武馆,似他这样的顶尖高手,若纵兴一笑,只怕宴会厅里所有的大人物都要被惊动了,就是到了城中,只怕任何辟静之处,也掩不住他那犹如金石的长笑之声,必然会引来世人惊愕围观。   亏得他能一直忍到现在,确定四周没了闲人,才这么疯狂大笑。   以他的功力与定力,竟会一直笑到筋疲力尽,笑到要靠着树才能勉强站稳。   这一生,从来不曾如此纵情任性过,这一生,从来不曾如此欢乐肆意过,这样疯狂的大笑,这样任性的疯颠。仿佛此生从来不曾有过那些阴暗与悲凉,沉寂与压抑,仿佛此心从来不曾被困在永久的黑暗牢狱之中。   他当然是应该笑的,看到堂堂修罗教的教主唱歌倒也不算什么天大的事,反正教主再丢脸的事也做过了。   但是,看到那个死皮死脸,冷漠深沉的狄天王,看到那个和他一起从铁血训练中挣扎着活下来,各方面都比他出色,性情也远远比他更深沉的狄九,居然被人当成小孩一样半抱在怀里,如哄婴儿一般地拍着。慢悠悠地反反复复唱:“睡吧,睡吧,乖孩子……”   而且,他居然还真的就慢慢乖下来,安静顺从下来了。   即使以狄一的定力,也觉得,如果再不放声大笑,自己会被活活憋死的。   他能一路跑到这里再笑,已经是意志力惊人了。   然而,为什么这一笑,竟不能抑制,为什么这一番放纵,竟从此失去控制,为什么这一回纵情,到最后,笑到无力,竟然泪下。   或许,很多人都有过,疯狂大笑之后,笑出眼泪来的经历。然而,只有狄一,这个在铁血训练下,即使笑和泪,也只因为要求而把握分寸做到最好的影卫,却在意外落泪的那一刻,倏然震惊。   轻轻伸手,抹去脸上莫名的泪痕,他半靠在大树上,神色似笑而非笑,似悲又似喜。   这一生,直至今日,他才觉得自己是个活人。   即使是当日禁制尽去,即使是当初得回所谓的自由,他也从不曾如今日一般,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   这一日,他看到了世上最滑稽最可笑的事,这一日,他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纯粹只为快乐而笑,纯粹只为笑而笑,纯粹只为哭而哭。   他因欢喜而笑,因不知为什么的情绪而落泪。   这一切的情绪,生平第一次,如此真实。   本来是想为这世间最好笑的事情纵情一笑,为什么最后,会怔怔泪下,为什么他抬手触到泪痕,指间如触雷电。   傅汉卿,你是谁,你解我困厄,你给我自由,你让我知道,原来,我还是一个人,原来,我还活着,原来,我还有血有肉,原来,我竟仍然会哭会笑。   狄一一个人怔怔在林间坐了良久,终于收拾心情,复又施展轻功回城,悄悄地不惊动任何人,重新回到振宇武馆,回到傅汉卿的房间,回到他隐身守卫的位置,却因为看到房里的情形而身形一晃,直接从暗处跌了下来。   不知何时,狄九已经醒过来了,他的手,就死死扣在傅汉卿的咽喉处,神色冷肃,而无比疯狂的杀气,几乎已满盈了整个房间。   以前狄九虽然常对傅汉卿生气,但从来没有如此明显外溢的杀气。也从没有表现出如此强横的杀机,竟迫得象狄一这样的冷血影卫也觉得呼吸无力。   身为傅汉卿的护卫,狄一的第一个念头是……不好……这一次,他真的动了杀机。   很奇怪的,明知道傅汉卿足够强大,明知道,自己这个护卫的存在,摆设的意义远大于实用的作用。   然而,他仍是第一时间飞扑过去,生平第一次,想要真正地,做一个护卫当做的事。   但是,太长久的疯狂大笑,已经令他的手脚发软肚子痛,身手远不如平时一半敏捷。他想开口说:“不要……”   然而,太长时间的肆意狂笑,已经让他现在的嗓子有些发哑。   可是,原有的紧张,却又在他飞扑到一半,完全看清局面后,消散无踪。   狄九虽然怒气冲冲,满脸杀气地扣住了傅汉卿的咽喉,可他自己整个人依然保持着原有姿式,仍然被傅汉卿如抱小孩一般半抱在怀里。   傅汉卿居然仍在轻轻拍着他,嘴里的儿歌,居然到现在还没有停下来。他居然还可以满脸平静地望着杀气腾腾的狄九,继续唱:“睡吧,睡吧,乖孩子……”   狄一真气一泄,直接从半空中跌下来。他没有象任何一个正常高手那样一挺身站起来,摆好架式,护好空门。而是索性抱着肚子继续疯狂大笑。   狄一只顾大笑,甚至不曾抬头看一眼,此时狄九的脸,变成了什么颜色,他完全不顾自己这样狂笑,露出多少空门可以让狄九一击即杀,他甚至也完全忘记了傅汉卿的强大力量,他只是几乎以一种轻松到诡异的心态在想:“能亲眼看到这么惊心动魄惊世骇俗的一幕,就算是立刻被狄九杀了灭口,也值了。” 第四十二章 何为真我   天魔摄魂音是修罗教震慑天下的几种魔功之一,当然这是修罗教内部的说法。黑白两道的说法则是,此为天下间最臭名远扬的邪功之一。   相传,此术施出,可令忠臣背主,孝子逆亲,义士横暴,烈女淫乱。当然,这也同样属于几百年来,江湖上越传越玄的神话。修罗教的高手,若真有这种本事,早就跑去操纵各国君王,暗控天下大权,又何需历代都受正道压制。   即使是专修天魔音的乾达婆王瑶光也无法仅凭异术来控制人心,而只是借用种种手段,引发世人的情绪波动,再用天魔音加以引导,以达到自己的目的罢了。   做为影卫,狄九更擅长的还是杀戮之术,天魔音不过是兼修罢了。也亏得他天份极高,才能拥有如此造诣。   以天魔音长时间大范围的控制许多高手,这是一种极危险,也极不智的做法,就算瑶光本人在,也会尽量避免如此行动。   以天魔音诱控他人不但极耗内力,也是一次极强烈的意志比拼,长时间对许多武功高,意志坚定的人使用,压制他们的想法,引导他们的思想,控制他们的情绪,只要其中有任何一个人查觉危机,出口喝破,施术者都难免反噬之苦。   一场宴会下来,狄九在身体上和精神上所承受的压力之大,是极为惊人的。若非他个性极之坚毅隐忍,根本不可能撑到最后。就算是瑶光亲至,歇尽全力,也没有可能做得比他更好。   这一次的盛大华宴,于狄九却是一场不见刀兵无限惨烈的苦战,胜利虽已在手,付出的代价却也同样惨痛。   真气耗尽,元气大伤,没有四五年的潜心苦修根本补不回来,而在意志力精神力方面,所承受的伤害和消耗更是极之庞大。   他已经不是简单的疲惫,而是从肉体直到精神,都已经累得不能再作任何动弹和思考,没有办法再继续完美地给自己套上长久以来,坚强而冷漠的护罩。   所以他犯下至大至可笑的错误,所以他一睡沉沉而无力醒来。   但实际上他的意志一直是清醒的。即使是在看似沉眠之时,也总有一丝灵识未泯。这么多年的苦训,让他习惯哪怕再疲累,哪怕睡得再深再熟,也要保持一丝警觉,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一跃而起。   然而,现在他的灵识犹在,却无力醒来,他太累了,累得挣不破那重重的迷障,撕不开那层层的牢笼。   他事先也完全没有想到这次的大会竟将自己累成这样。体力极度空虚,仅有的真气散乱于各处,四下乱窜引致经脉大乱。   他的心明明白白地知道发生了什么,清清楚楚地知道,若不能收拢真力,走火入魔的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一场倦极而眠,将再没有醒来的机会。然而,任他如何努力,也无力再去调动体内一丝一毫的气机。   二十年的坚持不屈,二十年的苦苦强撑,二十年所有被血泪杀戮掩盖的漠然冷酷,在疲累到极至时,尽皆消散而去,他看到了比死亡更恐怖的真相。   在心灵最深最冷的角落中,仍有一个软弱的他自己,在坚强迸毁,在力量消亡的之际,无力对抗,无力挣扎,而只是瑟缩着躲在黑暗的最深处,任理智如何狂叫,也不肯振作,无力醒来。   所有的噩梦纷至迭来。死亡,孤寂,背叛,出卖,无数冰冷的眼,无数冰冷的面容,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传说中的父母亲人,然而渐行渐远,无论怎样呼唤,也不回头,苍苍的天宇,似乎有过光明辉煌,然而黑暗一重重压下来,光芒永远不会再出现。   梦里到底有什么可怕之事,他已不记得,记得的是那软弱的心灵在哭泣,那软弱的自己在哀嚎。那软弱的身体在挣扎,那软弱的双手无力地四下抓握,徒劳地想要挽住应该可以拥有的一切。   理智分分明明在怒吼,心深处,分分明明在不可置信地大叫,为什么,他有足够的坚强,他早已认清这世界所有的虚幻和可笑,他不怕死不怕败不渴望任何人的真心和爱护,那么,还有什么事,会如此可怕,还有什么梦境,会恐怖若此。   为什么还要哭泣,为什么还会期盼,为什么还想拥有,为什么不能醒过来。   不不不,让我醒过来,醒过来,这场噩梦就会过去,那个软弱的,在许多许多年前,就应该已经消亡的我并不存在,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让我醒来……   然而,天地苍宇,一片森寒,宇宙洪荒,万古黑暗。他找不到光明,找不到温暖,找不到一丝力量。他在黑暗中如困兽徘徊,一次次发出绝望的怒吼。   他没有力量挣扎,他冷得瑟瑟发抖,四周永远黑暗,他却能分明看到自己软弱无助如伶仃孤儿的身影蜷作一团。   理智的声音越来越低微,软弱的哭泣,越来越细弱,他在黑暗中合上眼,软弱也好,坚强也罢,天真也好,冷漠也罢。所有的努力都已无效,所有的希望都已幻灭,无论有多少不甘,他也只得闭目任自己坠入黑暗的最深处,就此沉沦,再不复醒。   温暖在这一刻,忽然将他包围。依然是黑暗的天与地,依然是不见一丝光芒的世界,那温暖无处不在,丝丝缕缕,缓慢却从不断绝地进入他的世界。   一股极温柔,极温暖,也极强大的力量,开始自身体的某一处,徐徐而来,悄无声息地将体内四下游离的气机,一一统纳收容,缓缓游走全身。   他可以感觉得到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慢慢暖起来,慢慢恢复生机和力量。他可以感觉到,无限的黑暗寒冷中,暖意融融渐渐驱尽森寒。   然后,有歌声从那极远也极近的地方传来,歌中唱的是什么,他听不清,只记得那歌声里的温柔,如水一般流转全身。   他在黑暗深处,慢慢睁开眼,看着另一个自己慢慢展开紧皱的双眉,燥动的身体开始安宁,忧伤的面容开始平静,迷茫的双眼,开始沉寂。   他冷漠地看着无声的泪水落下来,他冷漠地看着刚刚安静下来的自己,忽然间抱做一团,放声痛哭。他冷漠地在黑暗里握拳,残忍地微笑。   原来狄九这样的怪物,骨子里也依旧是一个软弱的人。   原来狄九这样冷漠的魔鬼,也依旧在心深处,藏着一个软弱的自己。   原来,早就在铁血训练中,忘记什么是人性,什么是柔情,眼中所见,唯有厉害,心中所谋,仅有成败的狄九,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依然在绝望地一遍遍,呼喊着,求救着,哀嚎着,颤抖着。   他依然在梦中想着母亲的呼唤,他依然在痴痴幻想着父亲的拥抱,他依然在可笑地,无望地一遍遍回忆着根本忆不起来的亲人。   他是谁,他来自何方,他可有家,他可有亲人。在他那充满死亡和杀戮的生命中,是否也曾有人,在他耳边轻唱歌谣,把他抱在怀中以身体来温暖。   他是谁,他会否也曾有机会,拥有幸福,每天看到蓝的天,白的云,接交朋友,寻觅佳人,永远不需要担心旁人是真情还是假意,永远不必去思考,利用和欺骗。他可以大声笑,纵声哭,他可以毫不掩饰地把悲伤寂寞和恐惧展现在人前,他在需要的时候,永远会有亲人和朋友可以求助,可以依靠。   他是谁,为什么依然会哭泣,为什么依然会感动,为什么依然会期盼,为什么,依然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在黑暗中纵声惨笑,笑至泪下,泪眼朦胧中,看着另一个软弱的自己,哭到声嘶力歇,泪尽而血干。   为什么,为什么,我这样的魔鬼,竟然还是一个人。   歌声从不停息,温暖无处不在,强大的而柔和的力量,从未停止。   黑暗被一层层驱散,牢笼被一重重扯破,那无以伦比强大,却也无以伦比温暖的力量带引着他的气机,流转十二周天,冲开重重屏障,力量一点点恢复。   他感觉到自己渐渐神清气爽,他感觉得到自己渐渐清明强大。他知道,此一番因祸而得福,不但不至于元气大伤,反而平添数载功力。   然而,他并不觉得高兴。   他轻轻松松挥去沉梦的束缚,他轻轻松松挣开眼,没有一丝犹豫地抬手,扣向那人的咽喉。   那人在这一刻张开眼,有些迷糊,有些朦胧,有些睡意,然而,始终是平静的,看到他醒来,眼中,竟有一丝欢喜。   那人在这一刻,依然轻轻拍着他,姿式里是全无防范的关爱和守护,那人在这一刻,依然在哼唱着什么极温柔的歌声,那人甚至在他倏下杀手的一刻,没有停止过继续为他输入内力。   然而,他杀人的手,依然没有停顿,没有迟疑。   他要杀了他。   为什么要让我看清自己的软弱和恐惧,为什么要让我发现,我竟依然期待渴望着一些最可笑最无聊最没有意义的事,为什么要让我知道,我竟仍然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地狱中的恶鬼。   为什么,在我已经放弃挣扎,不再为人,而甘心为鬼为魔,并为了如何更加穷凶极恶而不断努力的时候,你要告诉我,我还是一个人。   为什么?   他要杀了他!   他要杀了他!!   他要杀了他!!!   从没有如此疯狂的杀机,从没有如此失控的情绪,从没有如此悲凉的心境。   有一个软弱的狄九,在没有人能看到的地方哭泣。而似乎是冷漠而坚强的他,抬手,想要杀死那个给他温暖的人。   傅汉卿,我要杀了你。 第四十三章 功成身退   狄九的手扣在傅汉卿的咽喉处,面无表情,徐徐收紧。而傅汉卿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   刚才他差一点又睡着了,是因为咽喉处那忽如其来的冰冷触感才倏然醒来。   睁眼时看到狄九眸中的杀机,他的心中,平静无波。   被人恩将仇报,这对他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基本上不会对他的情绪造成任何影响。   相反,对于狄九的醒来,他还有一点小小的欣喜。啊,终于醒了,我终于不用再继续客串妈妈哄小孩睡觉了,终于可以休息了。   他漫不经心地唱完最后一句,然后冲狄九笑一笑,本想很礼貌地问一声:“你醒了。”可是咽喉处被扣得极紧,竟是连发声也不能。   旁边忽传来扑通一声响,然后狄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直接栽到地下,放声大笑。   傅汉卿茫然不知眼前的情景有什么特别好笑之处,不过也就配和着笑笑,眼神都是柔和的。   咽喉处的那只手越发地收紧,看来并无什么剧烈的动作,但五指间所含的力道已足以至人于死地。   傅汉卿始终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小心地控制着体内的真气,避免因受痛太过,而把狄九反震受伤。咽喉处虽然即痛且紧,他一来不怕痛,二来内息悠长,长时间被掐着不能呼吸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脖子上那冰凉冰凉的感觉,让他感到极度的不适。   他迟疑了一下,便伸手轻轻覆在咽喉处那只索命的手上,然后慢慢握紧。他想要捂暖那只手,捂暖那只,不管怎样拥抱,不管怎样输功,只要一旦放开,就会立刻冰凉的手。   也许他会被他杀死,但这一刻,他只想温暖他。   感到脖子上的手莫名地震动一下,然后忽然间消去大部份力道。   傅汉卿透出一口气,终于可以正常呼吸说话了,然而,他只是微微一笑,双手一起合住狄九的手徐徐搓动,同时凝眸看着狄九,声音极轻极轻地问:“还冷吗?”   当狄一放声大笑时,其实狄九并没有象他所想象的那样,脸色难看,神情难堪。   只有并没有真正受重大伤害的人,才会去顾着尴尬,真正的伤心之人,又岂会有这样的心思。   所有的不堪,所有的软弱,所有的悲凉,所有的不幸,在那仿佛永远不能醒来的噩梦之中,已经历尽了。他看尽了自己无力的丑态,在醒来的这一刻,唯一记住的只是永远不要让其他人,看到这样的自己。   所以他的眼清明冷定,所以他的脸肃然森寒。没有人可以看得出他的任何情绪,丝毫心事,不是因为他善于掩饰,不是因为他城府深城,而是因为,他硬生生把自己血肉所做的面容变成了木石面具,硬生生把自己灵魂所凝的眸子,当做了黯淡死物。   无论任何悲喜伤乐,人们只能看到这样的一片冰冷,无论任何触动感叹,他所能表现的,也只有这样的冰冷。   他那样冷冰冰看着傅汉卿,冷冰冰收紧五指,冷冰冰听着狄一的放肆大笑,冷冰冰看着傅汉卿那犹带欢喜的眼神。   那一双因他醒来而欢喜的眼,那一张永远不对他设防的脸,那样即使被他制住要害,发力伤害,也依然对他展露的微笑。   然而,他始终,心冷如冰。   可以感觉得到指下皮肤的暖意,可以感受得到指下血管中那蓬勃的生机,可以想象,生命何许脆弱,只须五指收紧,便会转瞬逝去,也同样可以清楚地知道,那人小心地没有做任何伤害他的举动,即使被他控制住咽喉,依旧没有一丝一毫反击或自保的意图。   他的力量太强大了。如果他全力运功的话,只怕自己不但杀不了他,甚至立刻就要重伤当场……   心中森冷地笑,不知讥讽的是傅汉卿还是他自己。   他不会感动,他不会软弱。他不相信任何善意,只会尽情地利用和伤害。   然而,他的手不断加力,却始终不能扣下去。   即使以后无数次回想,他仍然告诉自己,那一刻,他冰雪般冷静,最后没有发狂下杀手,是因为他仍有一丝理智。   没有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傅汉卿会否全力反击,谁又会傻乎乎束手等死。   有狄一在,真要杀傅汉卿,总是个麻烦。   傅汉卿身后的小楼,太过可怕,绝对不宜结仇。   杀了傅汉卿,对总坛他又如何交待,将来,他自己又如何继续地在永无休止的追杀中,背着叛教的罪名活下来。   所有的理由每一条都无比充份,他却始终知道,真正的理由,又似乎并不止这些。然而,他却也并不是很想探究。   那一天,那一刻,他死死扣住傅汉卿咽喉,漠无表情的面容下,是千万缕思绪纷至迭来,万千种情绪此起彼伏。   这一生,仿佛从不曾有过如此纷杂的念头,这一生,仿佛从不曾有过如此激烈的情绪,尽管,即使把眼睛贴到他面前,也看不到他脸上的肌肉有一丝变化。   然后,一切的一切,所有的纷繁,所有的杂乱,所有的矛盾,所有的杂念,在那暖意覆上手背的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脑海中只余一片空白。   他的眼睛依旧直直望着傅汉卿,然而,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傅汉卿的右手姿式温柔地覆在他那杀人的手上,然后,慢慢地握紧。   原来,只有当他的手握住自己的手时,才会发现,自己的身与心,竟是如此冰冷。   原来,只有当他的暖徐徐传递给他时,才会知道,所有寒冷的人与事,都会无可抑制渴望温暖。   狄九怔怔望着傅汉卿,如果你不碰我,我是否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寒冷,所以也永远不会痛苦。如果你不温暖我,我是否永远不会去渴求,所以也永远不需承受求不得之苦。   他的意识依旧清醒,他的意志仍然坚定,然而,他的手,却似已经不再属于他,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慢慢松开。   他看着傅汉卿并没有急于从他指下退开,而是毫无考虑地伸双手合住他的右手,慢慢搓动,而是有些快乐地对他展颜一笑,轻轻问:“还冷吗?”   他悄悄咬牙,直到舌尖尝到血的滋味,他几乎用尽生平所有的意志力,才能使自己看来毫不留恋地甩脱了傅汉卿的双手,甩脱了那样毫不介怀,全无保留对他输送的温暖。   他挺身一跃下床,猛力一挣收回手,死死反背在后,冷冷问:“我怎么会在这?”   傅汉卿无辜地看着他:“这个问题好象应该我问你啊。”   狄九沉默无言,他知道,在那意识迷茫近于混沌之间,是他的身体自己走到这里来的。   他自己的房间,他每日只睡觉时才会去,有时忙于布置大宴诸事,经常会整晚不回去睡。而傅汉卿的房间,他每天奔波来往的次数,从来只多不少。   恶意地抓他起床干活,坏心地扰他睡觉,揪着他的耳朵硬生生把他从梦中逼醒,追问他所谓演武运动会的细节,暗怀心机地施用摄魂音,总想着能多骗出几句话。   再忙再紧张的日子,他也从来没有哪一天,不到这边来。   所以,当他的意识因疲惫而沉入黑暗,当他的精神因疲倦而无力支持时,他的身体自觉得向这里走来,仿佛有再大的寒冷,这里都可温暖,仿佛有再多的疲惫,这里都可歇息,仿佛有再深的苦难,这里都有笑声。   仿佛,这里,就是……就是……家。   无论风霜雨雪,无论苦难劳累。倦极累极时,回首处,有灯如豆,驱尽黑暗,有一扇门,推开之后,便有全然地放松。   所以,他来到这里,所以他安然睡下,所以他放松最后一分坚持,最后一丝警戒,任自己在那人的身旁,沉沉睡去,不去思考能否有复醒之时。   狄九静静地望着傅汉卿,眼眸中因了悟而渐渐露出死寂般的绝望,便是木石死物般的脸,也渐渐透出一股铁青。然后,他漠然回头,大步离去,回手重重一关房门,用力太大,整个房门,倾刻间给震成了三块。   傅汉卿愣愣看着自己那光荣宣布殉职的房门,略感迷茫。他只是看人家做一路噩梦,好心好意地安抚了一下,他只是觉得,掐在咽喉上那只手太冰了,想弄暖和一点,自己的脖子也好受些,狄九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吗?刚才那脸色真是吓死人啊。   狄一这时也渐渐缓过气来,扶着桌子勉强算是站稳,哑着声音,干咳两声,眼神悠长地望向屋外。   似乎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吧,不过……   他在心头轻轻一叹,今时今日的他再没有了往日好看戏时的随意心境。   有的变化,于他,是解脱,于另一个人,只怕却是灾难吧。   他的目光悠悠,望着屋外,一时间出了神,只是狄九那如飞而去的身影,再也见不到了。   狄九出得房门,健步如飞,行出老远,方才站住。刚刚停住脚步,就不由得感觉一阵寒意。   戴国的天气,似乎很冷。刚刚还在温暖的室内,刚刚还在温暖的床榻,刚刚还和另一个人,身挨着身,手叠着手,现在忽然间一个人孤孤单单,离开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屋,独自行在寂寂苍宇之下,冷,是肯定的吧。   他略有迷乱地想着,几乎是本能地抬手去拥抱自己。   当人孤独时,当人寒冷时,当人无助时,总会不由地想做这个动作,仿佛这样把自己抱紧,就可以得到一丝温暖,仿佛这样将自己紧紧拥住,就象是被另一个可以并肩携手的人所拥抱一般。   然而,他的手抬到半空,忽得醒悟自己在做什么,十指僵硬着略略伸屈两次,然后,慢慢地,仿佛身体在不断违抗意志,一寸一寸地,苦苦抵抗却又不得不退一般地放了下来。   隐隐约约,仿佛有一个悲哀的声音在心底呼喊,然而,他已经决定不再倾听。   这天地再冷,也必需逼迫自己去适应,永远不要让自己去贪恋温暖,永远不要让自己去习惯被人拥抱,甚至不可以被自己拥抱,因为……   那将带来比地狱更可怕的灾难。   而现在,自己已经身处地狱之中了。   他冷冷一笑,仰头,望寂寂长空,那么烈的阳光,照在身上依然是没有温度的。   他就这么一个人站了多久,不知道。   他就这样,仰头凝望太阳,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有多久,不知道。   他知道的是,当齐皓的声音响在耳边时,他的双眼因长时间直视烈日而看到齐皓的面目一片模糊。   “天王,属下与众人商讨出许多主意来,不过,这其中也还有一些争执之处……”   “你派人准备一下,我和教主连夜要离开这里巡视其他分坛。”根本无心听他的话,狄九只淡漠地吩咐。   齐皓一怔:“天王,眼前的事……”   “眼前的事,有你就可以了。”狄九淡淡道“我和教主不宜出面太多。我们是出来巡视分坛的,本地分坛发展得很好,眼前的危机也全部解除,我和教主不应该再停留下去了。”   齐皓愕然,眼前那足以影响整个武林的变革就要开始,这两位始作俑者却要抽身离开,以后的所有道路,所有规条,所有纷争,所有细则都要他自己摸索着去办了。   挽留的话就在嘴边,到底还是说不出口。武扬分坛办得再好,毕竟也只是一处分坛。教主一行人在此停留已有一个多月,目前又再无危险难局,若再挽留,倒显得一干分堂分坛的弟子们形同废物了。   他为人老成谋事,不好排场,又能了解狄九等人连夜离开的苦衷,所以也不开口说些要求狄九留到明日也好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风光的送行的话。   心念一动间,他郑重行了尊敬上司的大礼,恭声应是。   是夜,狄九携傅汉卿等总坛一行人离开武扬,巡视戴国其他分坛。一行人,快马轻舟,一路绝无拖延,于一个半月之间,已巡遍戴国各处分坛。   而下一个将要去的国家是…… 第四十四章 自私自利   狄九要求连夜离开武扬城,为的就是隐匿行踪。   他与傅汉卿如慧星般忽然声名鹊起,必会成为各方势力注意的对象。   乘着如今大部份人都在专心研究那个演武会,他才能与傅汉卿等人悄然消失在各方人士的注意范围内,其他人再想查出他们的行踪,怕也不易了。   想要拥有尊贵的地位,想要保持超然,适当的神秘,以及不同任何势力表现出过于亲密的关系都是重要的。   只有不触及别人的利害,别人才会不把你当做敌人。   对外而言,他们只不过是于齐皓有同门之谊的过客,不会更深地介入振宇武馆的运作中,这才能从另一个方面给振宇武馆更大的帮助。   他们一行人连夜离城而去,为了混淆视听,齐皓又暗中安排了七八拔人马,打扮成他们的样子,四下而去,就此引开了大部份江湖人的注意力。确保他们可以安安静静,不受干扰地巡视四方。   本来齐皓做为戴国的堂主应当陪伴他们同行,但此刻武扬分坛发生的事,对整个武林,整个戴国都有极大影响,齐皓一时间分身乏术,只得派了舒放相随同行。   这一次远行,他们依然快马轻舟,日夜赶路。不同的是,狄九出奇的好说话,他允许傅汉卿有一辆可供他日夜睡大觉的马车,只由两名弟子轮班赶着马车飞驰罢了。   狄九一路上也从不骚扰打扰傅汉卿睡觉,傅汉卿爱睡多久就睡多久,睡醒了吃,吃饱了睡,连一帮把傅汉卿当偶象崇拜的弟子们都有些看不过去,难得狄九居然从头到尾,不置一词。   整个行程之中,他甚至没有认真看过傅汉卿一眼,或同他说过一句话。   戴国分堂本就是修罗教办得最好的分堂,属下几处分坛,大多打理得风声水起,颇为得势。就算原本也有些矛盾,有些仇家,在振宇武馆大宴之后,戴国武林各方大豪都异口同声,反对私斗,同心携力,要搞什么演武会,消息转瞬间传遍江湖,哪里还有什么人敢去正面作同全武林的大人物唱反调的事呢。   于是,各处分坛,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事端发生。相对的,狄九也十分轻松,只需把该干的事干完,就可以启程离开。   这次各方巡视,他又是一反常态,再不拿堆山般的公事来烦扰傅汉卿,所有事务都自己出头,一力承担,静悄悄把一切事情处理到最好,上下人等无不称服,然后又静悄悄启程向下一处行去。   他变得这么默默无言,勤劳肯干,在旁人眼中看来,多多少少有点儿架空教主之嫌。傅汉卿却是难得如此悠闲幸福,整天吃吃睡睡,不亦乐乎,至于狄九身上的变化,他是没啥空闲去多多在意的。   只有随行的弟子们,因为天王的改变而感到气氛越来越压抑了。   天王以前也不苟言笑,但从来不象现在这样沉默寡言,就算是下命令,也永远只用最简洁的字句。   天王以前也少有欢容,但从来不象现在这样,冷漠的脸上,永远只有一种木然的表情,总是让人怀疑,那不是血肉面孔,而是一张石头做的面具。   天王以前也对教主从不客气,但从来不象现在这样,完完全全视而不见。每天只是专到赶路,到了地方就专心做事,从头到尾,不问教主一句,不正眼看教主一眼,不正面对教主说一句话。   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但是人人都受狄九身上散发的冷肃气息影响,就算平时最活泼的人,也变得沉默起来,大家都只顾埋头赶路,埋头做事,连一句闲谈都不敢出口。   虽然谁也没有说,但大都无限怀念以前天王老对着教主大呼小叫的幸福时光,虽说天王发脾气,总会吓得大家心惊胆跑,但总比现在这死一般的沉闷要好啊。   队伍中唯一迟钝到感受不出身周变化,只庆幸最近睡觉比以前安乐许多的,当然唯有傅汉卿一人了。   他在摇摇晃晃飞驰不停的马车里醒来,懒洋洋伸个懒腰,眯着眼睛拢了拢被子,迷迷糊糊地想,最近日子过得这么安逸,该不是他一直期待的彻底的米虫生活终于降临了吧。   唯一和他同乘在马车里的狄一看他这乍醒时迷糊又满足的样子,象一只刚刚睡醒的猫,不由微微一笑,顺手解了腰上水囊递到他嘴边。   难得傅汉卿大梦醒来,进入短期的清醒时间,他懒洋洋也不起身,只略略抬头就着狄一的手喝水。   狄一眼中带笑,用左手替他拉高枕头,让他可以更舒服一些。   以前他只暗中做个摆设型护卫,只冷眼旁观一切好玩的事,从来不会似这般去侍候傅汉卿。   傅汉卿却也不觉得惊奇,自自然然接受他的照顾。仿佛被人如此亲近地服侍,是最平常之事一般,又仿佛他们本来就是极亲近之人,这样的姿式,这样的照料,本就是极寻常之事。   也幸亏狄一这么久以来,已经对傅汉卿有了极深刻的了解,否则还真会因此而生出什么特别的想法来。   而现在,他只不过是在心中叹息罢了。傅汉卿说穿了,不过是超级懒兼不自重,对于接受别人的恩惠照顾,从来都是大方坦然到有些过头的。只要他自己可以不用做事而吃喝无忧,外加能好好睡觉,他是从来不考虑,亏负啊,欠疚啊,不好意思啊,这一类的问题的,更不可能会有见外啊,不方便啊,不习惯啊,这样的反应。   他似笑非笑看着傅汉卿:“最近过得很舒服吧?”   “是啊。”傅汉卿喝完水,喘口气,咧开嘴笑得不知算是天真呢,还是白痴。   “你过得好,可是其他人,好象就过得很不痛快了。”   “有吗?”傅汉卿茫然无觉“大家不都是好好的,狄九现在也不经常生气了。应该是终于想通了,心情愉快了吧。”   狄一朝天翻个白眼,天天板着死人脸,说出来的话,一个字就是一粒冰,这也算是心情愉快的话,那傅汉卿对愉快的认知可就真是太过异于常人了。   傅汉卿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嗯啊了一阵,这才小声地问:“难道他现在天天安安静静,会比以前老是生气更不快活吗?”   狄一叹口气,看样子,这人也不是真的完全迟钝,该有的感觉他还是有的,只是懒得去想罢了。这人实在懒得出奇,明明人不笨,但任何事,只要不触犯到他所谓的那些不对的事的原则,基本上他是从来不动脑筋去思考的,因此,有的时候会一下子精明的吓死人,但更多时间,只象个白痴。 八!零!电 !子! 书 !w!w !w!!t !x !t ! 0! 2! . !c!o!m   “教主,你应该知道,天王不快活,非常不快活。你希不希望让他快活一些?”狄一微笑,语气有些象在诱惑一只迷糊的小猫。   傅汉卿认真想了想,幸亏狄九帮他出头顶灾,什么苦活累活二话不说都冲锋在前。要自己眼看着他天天不快活,这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于是便认认真真点点头:“想。”   狄一点头,笑道:“其实如果想点法子,让一切恢复如旧,他还象过去那样,肝火过盛一般时时找你的麻烦,也许咱们这一行人,都能出一口气。”   傅汉卿略略皱皱眉,小声地问:“他不高兴,只是不高兴,不会有什么更严重的后果吧?”   “当然,”狄一笑道“他还不至于为了心情不好就去自杀,如果有人想乘他心情不好占他的便宜,那也一定是自找麻烦。”   如果狄一告诉傅汉卿,狄九再这么心情不好下去,没准就要一命呜乎,或是下场奇惨,傅汉卿本着不能见死不救的原则,再辛苦也要想办法了。   但现在狄九只是不高兴而已,为了让他开心,自己就要放弃眼前有吃有喝有睡,有一路的风景看,还有人侍候的神仙般悠闲岁月。而回到以前,那刚刚睡着就要被叫醒,每次睡觉都要崩紧一根弦在脑海中,提防被狄九用天魔音骚扰的苦难日子,这个问题,就有点麻烦了。   或者说,根本不算麻烦,因为傅汉卿没有任何思想斗争地说:“我不要。”   他大声地回答,睁大看起来极纯洁的眼:“不帮他,他会不高兴,帮了他,我会不高兴的。为什么我要为了让他高兴就让自己不高兴。”他很郁闷地望着狄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别人眼中,就是那种会舍己为人的伟大人物。   狄一没料到他拒绝得这么干净俐落,怔了一怔,却见傅汉卿说完了话,还唯恐自己会强迫他一般,把被子整个拉起,死死地罩住脑袋,以这种极幼稚的姿态拒绝做更进一步沟通。   狄一怔了半晌没回神,这个人,可以为了不让一个下属自残而用任凭自己的手被洞穿,可以为了不让一些无关的人死去,而无比辛苦地的谋划筹算,可以为了阻止狄九杀人,而难得勤快地顶风出头,却不肯为了让身边的人快乐一些,少睡一点觉。   他愣了半天,看着被子里缩作一团,摆明了抗拒的幼稚家伙,终究还是大笑起来。   原来傅汉卿并不是万事慈悲的老好人,他也会有自私冷酷之时,这个认知,居然让他莫名地一阵轻松。   他一边笑,一边望着那被子里缩成一团的人形,略有矛盾地想。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有的时候,他可以如佛陀一般,救苦救难,甚至牺牲自己去保全别人。   那么,会不会,有的时候,他也可能如恶魔一般,绝对冷酷,绝对无情,人间一切真情挚爱都不能打动他,世上一切悲欢离合,都无法触动他。   心思一阵恍惚,却又立复清明。他摇摇头,当然不会。那个永远傻乎乎只贪恋睡觉的傅汉卿吗?那个解救了所有影卫,却茫然不懂居功的傅汉卿吗?那个为了减少杀戮而筹划出演武会这种空前壮举的傅汉卿吗?冷漠,无情,这样的字眼,根本不可能和他连在一起啊。   狄一再次用力摇了摇头,为自己一瞬间的奇异想法,而感到好笑,却没有意识到,自从忽然生起这样的念头后,他的笑声便如被钢刀斩断一般,再也没有响起来。 第四十五章 如何放下   傅汉卿用被子将自己牢牢地保护起来,自己缩在温暖的安全空间里,坚决不接受劝导。只是感觉到有一只手拉着被子,力气渐渐大了起来。   傅汉卿赶紧也拼命用力捉紧被子,以避免被人侵入温暖的私人睡眠空间。   狄一用力扯了几下,忽得回过神来,自己这么一个受了二十年苦训,学足所有杀人伎俩,权谋手段的人物,居然在这里陪个小孩子般的人玩扯被子游戏。   他停下手来,失笑道:“行了行了,别蒙头了,我不和你说天王的事,我自己有事求你。”   傅汉卿抱着被子居然缩得更紧了,连答也不答他一声。   狄一为之气结:“一点也不麻烦,不会影响你睡觉偷懒。”   傅汉卿一把掀开被子,爽快地说:“什么事,我一定帮忙。”   狄一一时之间不知该气该笑,瞪眼望了他半日,方才笑一笑,侧身坐在他身边,淡淡道:“给我一个名字吧?”   傅汉卿怔怔望着他,眼睛眨啊眨,明显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狄一微微一笑,带点淡淡的苦涩却又有更多的轻松:“我想要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名字。”   “可是你不是已经有了名字了吗?”傅汉卿迷迷茫茫地问。   “那只是一个排名,一个符号,符合要求的任何一个影卫都可以叫做狄一。”狄一淡淡地解释,语气中,居然听不出悲痛“我觉得,现在我也勉强算个人了,是人,总该有一个名字?”   “为什么找我呢?”傅汉卿依旧不解“取名字不应该找很有学问的人吗,要么就由自己的亲人……”   话说到一半,醒悟到狄一没有亲人,急忙闭上嘴。   狄一叹了口气:“我也估计找你可能是个错误的选择,但眼前,我实在找不着可以为我取名的亲人或重要的人了……”他略带鄙视地扫傅汉卿一眼“你虽然不太合格,但也总比没有强。”   傅汉卿抓抓头,迟钝的脑袋没法开动起来,愣了半天神才道:“我觉得狄一很好啊,简结方便……”   狄一似笑非笑望着他:“是狄一好,不是你懒得想?”   傅汉卿干笑两声。   狄一摇摇头,眼神却始终是温柔的:“好,那我就叫狄一。”   傅汉卿愣愣看着他:“你本来就叫狄一。”   狄一冷冷笑笑:“以前那只是一个任何影卫的代号,而现在……”他语气一顿,又复笑笑。同样是笑,此刻的笑意却让眼睛里都带点淡淡暖意。   “这是属于我的名字。”语中略有谓叹之意“这是我有记忆以来,唯一一个只为我而存在,只属于我的东西。”   看看傅汉卿仍有些迷茫的表情,心中略略叹息,尽管,这唯一只属于他的东西,也不过是硬讨来的,给他的人,还这样迷茫无心。   即使明知对方也许不能理解,他还是凝视傅汉卿,轻轻地,郑重地说:“以后我就叫做狄一,这个名字,我永远不会更改。”   傅汉卿还是迟钝地望着他发呆。他本来就是叫狄一啊,这么郑重说半天,好象什么事也没改变的啊。可是,为什么却觉得狄一身上确实是有一些变化的。   那种释然和轻松,就算迟钝如他也感觉得到。   他愣了一会儿神,忽得到:“如果狄九也能有一个自己的名字,他会不会不再这么不高兴。”   狄一一怔,望向傅汉卿。看不出来啊,你还算有良心啊,居然还能想起狄九啊。   傅汉卿被他看得有些身上发寒,重新往被子里缩。   狄一叹息着摇摇头,掏出面具,戴在自己的脸上,打开车门,出去了。   狄一除了单独和傅汉卿呆在一处时,平时脸上都戴着面具,在人前又一向淡漠肃然。莫测高深。这帮弟子们对狄一都有点儿敬而远之。这回一见狄一从车里出来,不知不觉都控马向两边让了让。   狄一拍拍车辕上正在驾车的凌霄,做个手式。   凌霄把缰绳递到他手中,自己一跃到旁边一匹马身上。   狄一自己亲自驾车控马,然后,淡淡喊一声:“天王。”   狄九最近虽然象一块会行走的万年寒冰,对谁都懒得答理,但狄一的身份较超然,狄九也没法不给面子,闻言只略略挑眉,直接在马上掠到车上:“什么事?”   狄一微笑,拍拍车辕。   狄九一语不发坐下来。   狄一一边赶着车,一边轻声道:“今天我有名字了。”   狄九一怔,侧目看他。   狄一目不斜视,望着前方:“就叫狄一。”   狄九微微一皱眉:“你出什么毛病了?”   狄一笑道:“他为我取的名字,你知道他有多懒,哪里肯多想,就拿了现成的名字给我。”   狄九语气冰冷:“跟白痴在一起太久了,你都变得有些白痴。”   狄一也不恼怒,淡淡道:“我有了名字,你什么时候,让自己有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名字?”   狄九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了:“我对自欺欺人没有兴趣。”   “是欺骗自己,还是放过自己?”狄一轻轻问“我已经放下,你呢?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从牢笼里挣脱出来?”   狄九冷笑:“你真的以为,你已经不在牢笼中了吗?”   “牢笼也许一直都在,但如果我们自己觉得不能挣脱,不想挣脱,也不敢挣脱,那么,就算是纸做的笼子,我们也打不破。”狄一淡淡道“就象我们,不怕死,却怕被引发禁制,不怕酷刑,却不敢背叛神教。不怕一切危难,却没有勇气去对抗命运?是当年设立影卫制度的第一代明王太聪明,还是我们太愚蠢,太胆怯?”   狄九有些不解地看着狄一,眼神甚至略带讥嘲。果然是想通了,果然是放下了。虽然不明白,这家伙到底是为什么发生这么大改变的。只是一个杀手忽然变成圣人,四处开导人,这变化是不是也有点过了。你我之间,有这么大的交情吗?我的心境,需要你来关心吗?   狄一自是明白他眼神中的意思,轻轻一叹,这才道:“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四十二是怎么死的?”   狄九眼神微凛:“你想说什么?”   狄一沉默,唯有叹息。   四十二当年在通过考验任务时,受重伤晕迷荒野,被一个美丽女子所救。那女子日夜照料,片刻不离,才将四十二从鬼门关前抢回来。狄一和狄九奉命寻找他,并杀死一切知情人。当他们找到四十二,并表露杀人灭口的任务时,四十二挺身拦在女子之前,然而,狄一和狄九就这样眼看着,那无情的剑锋从四十二身后戮入,直穿过胸膛,眼看着四十二那倏然惊悟后,绝望痛苦仇恨到极点的面容。   整件事,就是一个考验。四十二以为重伤逃离已是完成了任务,却不知道,最后的相救相守相依相知,才是这次考验的内容。   在影卫中,四十二不是第一个因贪恋温情而死的,也不是最后一个。   影卫的训练中,有无数种方法,可以磨灭人性中所有美好的情感。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与事,可以比神教的命令更重要。不可以软弱,不可以动摇,不可以贪图亲情友情爱情。不可以信任别人,不可以贪恋温暖。他们是不见天日的影卫,除了神教,他们一无所有,除了命令,他们没有任何可以期待的人与事。   能活到最后的影卫,已经不可能再被任何真情所打动,即使有所触动,也不敢去接受,不敢去面对,不敢去接近,因为,没有人知道,那些美好的东西,是真还是假,是幸运,还是陷阱。因为,没有人,愿意再去蹈无数旧人的复辙。   光明与黑暗,从来不相容。肮脏的癞蛤蟆,日日在泥泞中生活,就算有一天,泥泞中长出了一朵最美丽的鲜花,癞蛤蟆也仍然是癞蛤蟆,不会因为鲜花而变得更美丽或更高贵,如若那泥污中的癞蛤蟆竟尔贪恋起鲜花的美丽,阳光的明媚,那么,永无尽头的地狱,就展现在眼前了。   “你想说什么?说我胆怯,说我多疑,说我被曾经见过的旧事给吓怕了?”狄九冷笑“你不是我,少用你那慈天悯人的恶心语调来和我讲大道理。我们绝情绝义,为了达目的不择手段,我们无心无情,为了活下去,曾亲手杀过多少一起长大的伙伴,现在你要告诉我,你摇身一变成了圣人,并希望我也和你一样当圣人不成?”   他侧目,冷眼看着狄一,眼中即有万年不化的冰雪,却也有地狱中焚尽人心的烈焰:“我不是你,我想要一个名字,但那不是乞讨来的,也不需要别人来施舍恩赐。我的名字,应该是我自己为自己选择,我的命运,应该在我自己手中。你不是我,你永远不会了解我的心情。”   “要证明自己未必一定要教主的虚名权位。其实到目前为止,你手中的权利,并不是比教主少,而且,万事由他在上头顶着,你也不需要象历代教主一样,时时与诸王彼此算计,动则为争权内斗。这一路行来,你做了所有教主该做的事,你得了上下许多人的心,你为各处分坛都解决了无数问题,这一切的实绩还不足以让你认同你自己的努力你自己的实力吗?”   狄九冷笑:“我现在的权力虽等同教主,但我毕竟不是教主,这都是教主所赐,他也可以随时收回,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一切,交托到别人手上。我是做了很多事,但那也不是为了替他替神教出力,也不是为了帮助我们分坛的弟子,我尽力做事,是为了显示能力,我亲近下属,是为了收揽人心,我全力推动演武会,是因为我知道,此事若成,做为倡议者的我,将会拥有永垂武林史的美名,和绝对超然的名望地位,我的一切为的都是……”   “为的是什么也不是很重要啊,重要的是,你做的事,真的帮到很多人啊。”接口说话的,居然不是狄一,而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傅汉卿。   本来狄一和狄九坐在一起说话,神色又如此肃然,其他人早就知机,策马避得远远,以保证自己的小命不会因为听到不该听的一言半语,莫名其妙就消失掉。   唯有傅汉卿在马车里靠得最近。他虽嗜睡,但从昨天一大早,一直睡到刚才醒过来,也没可能立刻又睡着过去。所以一个人正瞪着眼躺在马车里头发呆呢。   他的内力那么高,耳力当然差不了,马车外头说的话,他居然听得一清二楚。   只是他的大脑长时间处于呆滞状态,外头的人不管说什么,他都木木地听而不闻,脑子根本不思考。   也就是因为狄九说最后一段话时,语气渐有激愤肃杀之气,略略惊动了他,这才定了定神,勉强听明白这意思,脱口就接出这么一句话。   马车外的狄一和狄九都是一震,眼中多有惊色,一起回过头来。   他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对傅汉卿不加丝毫防备,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谈论如此不宜让外人听到的话,他们居然谁也没多想过,要避傅汉卿。   等到这一句话入耳,二人才倏然惊觉,彼此都对自己这种诡异的心态感到震怖。   狄九瞪了狄一一眼:“他怎么没在睡觉?”   狄一闷声不吭。   狄九哼了一声,探身进了马车,冷冷望傅汉卿:“你听到多少了?”   “我仔细听的就是你最后那段,其他的话,我知道你在说,却没听你在说什么。”傅汉卿也没注意自己说出这句话后,狄九神色略略放松,只一迳道:“其实我觉得做事的动机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你做了什么?你在赵国的交待安排,让以后赵国分坛的弟子都不用去和人家打架了。你在戴国做的事,让戴国各大分坛的弟子,都不必担心械斗拼杀了。你救了很多很多人的命,这是很重要的事,所以你不用把自己想得很坏。”   狄九冷声道:“你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你以为,少杀几个人,就太下太平,少打几场架,就世人安乐了?你真以为你那些莫名其妙的主意,能救多少人。在赵国,我听从你的意见,让他们以后有纷争直接求助于官府,那是因为那里的分坛是以商人身份做事的。在戴国,我帮你推广演武会,使将来少了很多杀戮,那是因为戴国武人地位极高,与朝廷关系较亲密,所以没有什么人敢过于胡作妄为。你以为在别的地方都这样吗?你知道我们有多少分坛分堂,介入的武林纷争中,与别的门派帮会,拼得你死我活?你知道,我们有多少弟子,为了推广神教势力,杀人杀得血流成河?你知道,我们又有多少弟子,因为身为神教中人,而被别人杀戮清剿,死伤惨重?你又知道在那些大力肃清神教的国家里,在那些严厉管制武林中人的国家里,我们的弟子们为了让神教生存下去,要流多少血,死多少人?”   他望着那随着他的话语,渐渐皱起眉头,渐渐露出烦恼之色的傅汉卿,语气愈发冰冷:“你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残酷,你根本不明白,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有多么艰难,你真以为,就凭你时时处处做做烂好人,偶尔出点儿不着边际的怪主意,就可以救所有弟子,就算尽了所谓教主的职责了吗?”   傅汉卿被他训得连头都低了下来,半响才问:“我们下一国去哪?”   狄九正骂他骂得气势如虹,被他这一打岔不由愣了一愣,好端端的,这人怎么忽然问起跟话题完全无关的话。   “去齐国?”狄九虽然不明白,倒还是顺口给了他答案:“正好夜叉王也在那里,你也该见见。”   “戴国不是靠着燕国吗?我们为什么不去燕国?”   傅汉卿以前几乎从不对行程提出任何意见,万事都是狄九指哪去哪,让干什么干什么的,这次一反常态,令得狄九越发讶异起来:“去燕国做什么?当年教主狄靖曾经盗走燕国皇宫许多重宝,打伤过无数燕国大内高手,其中还包括一位王爷。燕国一直是剿灭我教最用心的国家,而且这一代燕国的摄政权臣主张控制民间武力,对武林人管束颇严格,我们在燕国的弟子多年来死伤无数,也没正式建立起一个象样的分坛,我们去那里巡视是浪费时间。”   傅汉卿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可不可以先去燕国?”   “为什么?”狄九蹙眉问。   傅汉卿抬头望他,目光明定:“因为我知道你说的都很对,修罗教还有许多问题在,而我,也的确应该好好尽一尽教主的责任,想办法解决问题。” 第四十六章 大燕权相   迎宾楼是燕京最高的酒楼。坐在高高的迎宾楼顶层上房的某一间房内,借着高度的优势,从窗外望去,可以清楚地看清,相隔一条街的宰相府。   狄一身在迎宾楼头最高处,凭栏而望,目光淡淡扫过那守卫在门前的侍卫:“想要光明正大地进去,怕不是那么容易?”   狄九冷笑:“堂堂燕国的宰相,当然不是随便来个什么张三李四,站在门口说想见就能见到的。就算是有品级的官员,递了名刺进去,也未必就能有幸传到宰相的手里。”   傅汉卿塌塌实实躺在床上,心安理得地缩在被子里:“所以我说咱们先睡一觉啊。等到了晚上再偷偷进去。”   “你们都是小楼出来的,彼此之间就没有什么通报来去的方法吗?还非得这么偷偷摸摸?”狄九淡淡问。   傅汉卿掀开被子,愣愣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也是小楼出来的?”   狄九连答也懒得答,狄一深深叹气:“我的教主大人,你明明不笨,为什么就是不肯动脑子。是你自己坚持要到燕国来,是你自己承认认识燕国的宰相,参照你以前说过的话,我们要再猜不出容谦也是小楼里的人,还有资格在神教活到现在吗?”   傅汉卿欣然笑道:“我只是不笨,你们是全都很聪明啊。”   狄一和狄九交换了一下眼神,这算是称赞吗?可惜听着不怎么让人高兴啊?   看看狄九悻悻然的样子,狄一替他把话问完;“你还没回答问题。”   傅汉卿打个呵欠,已经开始睡眼朦胧:“我以前就说过的啊。小楼是不允许我们自己随便串门的,偶尔碰上那是没办法,因此也就根本没有定过什么信号啊,方法啊,可以让他知道我来了,或是,让我可以一报名字就能直接见到他。”   狄九冷哼:“即是不让随便串门,你又来找他?”   傅汉卿声音已经显得有些含含糊糊地说:“我不是随便串门,我是来办正事的,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慢慢变成了鼾声。   到最后,还是没说清楚要来干什么。   狄一叹口气,而狄九,简直连叹气都已经无力了。袖了手再不去看那只长着白痴脑袋的懒猪,自站在窗前,仿似漫不经心凭栏远眺,眼神却被相府长街尽头,一辆过份华丽的马车给吸引住了。   那马车极之巨大,简直是一只能移动的小房子。四匹通体雪白不带一丝杂色的骏马一齐拉车,驾车的御者,衣着也是非丝即缎,护拥在车旁的男女从人竟有二三十个,服饰打扮俱显奢华。   光这气派就已经很有点儿惊天动地的架式了。   相府所在本来是燕京最广阔的一条街道,但随着马车行来。竟让人感觉整条街都变窄了。   狄一适时也徐步过来,凝眸下望。   却见马车在相府之前停了下来,已引来街上路旁,无数行人的目光。   平日里相府之前,车水马龙,来往的高官从来就没少过,但这样的气派,这样华丽的马车,却也少见得很。   然而,大家的好奇心都没能得到满足,竟是谁也没有看到马车里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个年长些的从人走上前,同相府的守卫交谈了几句,又出示了某样东西之后,两名守卫慌忙行入府内,未过多时,便有十余下仆小跑着聚过来,合力把相府的两扇巨大朱红大门推了开去。   相府虽不奢华富丽,但府门大小因着要符合国家规制的缘故,却是极大的,一开一关,都是极麻烦,极费力,且动静颇大的事。基本上,平日进出,甚至官员来往都只是从侧门进出罢了。照官场上的规矩,若非极尊极贵的客人,或是宫中有旨意下降,这正门是断断不会打开的。   如今这两扇正门一开,竟也出奇地阔大,那小房子般的马车,居然也就顺顺利利,直接赶了进去。随后大门关闭,悄然隔绝了世人的视线。   狄一悠然一笑:“看起来是大人物啊。”   “那马车华丽地太过,别说百姓,就是官员们使用,也算是逾越,应该是宫中之物。”狄九淡淡接口。   “这等气派,显然不是传旨了。”狄一笑道“如今的燕国皇宫,老皇帝死了,新皇帝还是个小小顽童,太后也已经病故,几个太妃位份不高,也没有显赫的娘家,断不敢随意出宫。整个燕国只容谦一人独大罢了,这位神秘客人是谁,倒要费一番猜疑。”   狄九冷笑:“怕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纵有尊贵的身份,也没有什么城府心胸,这样堂皇正大地招摇来去,太过惹眼了。”   “容谦如今位高权重,独霸朝纲,若是宫里有什么人与他构连,又哪里还在乎什么惹眼不……”狄一的话音忽得一顿,声音陡然压低“来了。”   狄九亦随着他的目光向长街一端望去,却听着整齐的脚步声,清脆的马蹄声,响亮的喝道声,俱已遥遥传来。   二人再不多言,都是眼也不眨一下的凝望长街的尽头。   时光,仿佛在瞬息之间,慢得叫人觉得难以忍受。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才看到那宰相回府的队伍出现在视线中。   那个年纪青青,便手举国大权的传奇人物。   那个在数年间,便把一片破败山河,满朝纷乱政局,俱都整肃安定,令天下震惊的一代能臣。   那个,据某只懒猪说,是来自一个极遥远,极神秘,极不可测之处的神奇之人。   容谦并没有摆出整套的宰相仪仗,护从在他身边的人,加起来,竟也不过十人罢了。但人人行动整齐划一,动作迅捷稳健,神情庄重从容,十个人,竟走出了百人千人的仪仗威风。   然而,狄一和狄九的目光都不曾在这些年青却身手极出色,行动极快捷,目光极明亮的护从们身上停留哪怕一瞬。   在那队人马出现在视线可及之处时,他们便只见到一个人,只看见一抹入目入心叫人一生都难忘的红。   依燕国朝律,一品官的朝服应是红袍。然而,很少有男子,可以把绯色,穿得即不轻浮,亦不燥烈,可以把一身的红,穿出白衣青衫的从容超俗之余,却又叫每一个人一见难忘,一见入心,只觉那样的白马与红衣,那样的丰彩与神容,纵一生只见一瞬,便也一世难以忘怀。   隔得尚远,仍不见眉目,只遥遥看着那人在马上的身姿,出奇得悦目,只隐隐感觉,那人的容颜,似乎比真实的年纪,年轻许多。   初时,狄一与狄九是因为好奇而眼也不眨一下地期待着,而当看到那人之时,却已经忘了眼睛原来会眨,目光原来是可以移开的。   就这样,定定地一直望着,一直到宰相回府的快马来到楼下,一直到那手操举国大权的男子,忽然从从容容抬眼,悠悠然望了过来。 第四十七章 君臣之间   隔着一整条街道,越过颇为遥远的空间,那淡然的目光,与他们在虚空中的对视只有一瞬,仿佛那只是极无意之间的一回首,一扬眸,随后便又悠然望向前方。   然而,就在那最短的一个刹那,狄一和狄九都生出一种极奇特的感觉。仿佛那目光,穿越了一切有形或无形的红尘迷障,遥遥望来,便似能将人看通看透。   以他们二十多年铁血苦训培育出来的性情,若是有人让他们生出这种感觉,第一个念头,就是此人必须除掉,若实在无法杀死,则要远远避开,绝对不要再接近。   然而,容谦的目光仿佛可以在瞬间洞悉人心最深处的一切隐秘,却又出奇的平和从容,让人无法生出一丝反感。   最具侵略性的探知力,和让人极难生出防范心的亲和力,同时出现在一种目光里,且能达到如此完美的和谐,这人果然不愧是小楼里出来的怪物。   狄一轻轻叹息一声:“我们隔了一整条街,而且又有意收敛气机锋芒,可是,他这种习惯了受万众瞩目的人,依然可以把我们的目光与其他人分别开来,这份感知力,简直匪夷所思。”   狄九沉默不语,象他与狄一这样,在时时刻刻的危险中挣扎长大,睡觉都始终保持着警觉,也依然无法拥有容谦这么强大却又平和自然的感知力。   心头莫名地一叹,先是风劲节,后是容谦,最早还有一个极白痴,却又极强大的傅汉卿,这种从小小井里跳出来,睁开眼,看到世界如此广大,天外一重重还有天的感觉,实在是谈不上有多好。   低头看看自己空无一物仿佛什么也抓不住的双手,井里的青蛙如果永远不跳出来,那是否可以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渺小和可怜。   可笑的是,他却连自欺欺人也不屑。   狄一的心境,不似他这般沉重,也并没有他那样强烈的负担,语气虽惊愕,却也始终从容:“先是风劲节,后是容谦,小楼里出来的人,一个比一个的精彩,只除了某只懒猪比较丢脸。”   说话间他带笑看了看正呼呼大睡,浑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傅汉卿。就这么短短的走神之后,再把目光移向窗外,容谦已经入府而去了。   容谦身为燕国宰相,手控举国大权,自然也要处置全国的公务。因着皇帝太小,容谦身上的责任更加繁重。每日上朝之后,便是办理公务,待到回府之时,便已是将近黄昏。   他素来自峙武艺,初掌大权时,虽屡遭刺杀,却还是懒得把相府防务认真抓一抓,不但府内的防卫比较简单,就是府外也从不管治清肃,并不象别的大官那样,往往将整条街都封做自家的地盘,不许百姓开门立户或做生意。平日出入,也少摆仪仗,少携护从,能有十人左右在旁边,已算是极多了。   为了他这性子,不知多少朝臣将军们劝过他,又有不知多少政敌自以为可以钻空子刺杀他。   可是,几年下来,刺杀事件从层出不穷,到再也见不着刺客的人影儿,而所有刺杀背后的主谋,或是销声匿迹,或是蜇伏顺从,或是家败势落,随着燕国局势的稳定,而渐渐不再为人所注意了。   宰相大人还是继续这么随意,这么粗心,这么不注意自己的安全,而朝中最多事思虑最重的大臣们,也都不再多嘴劝导了。   因着容谦平时极随性,极没架子,便是府中的下人,在他面前,也并不见得多恭敬。   他才一从侧门进府,一个管事就快步来到马前,声音极低地在他马前说了一句话。   容谦眉头一皱,沉声问:“人呢?”   “在园子里头,原是要让进内厅的,可是经过园子时,瞧那园子里的花开得漂亮,便说要画下来,给容相亲眼瞧瞧他画画的功力又有长进了。府里的几位管家,都在那服侍着呢。”   容谦叹口气,摇摇头,翻身下马,信手把缰绳往下人那边一抛,便大步向前行去。   因容谦并不好那吟风弄月,赏花玩景的风雅,相府的花园虽大,却也谈不上精巧奇致。花花草草,自由地生长,少有人工穿凿,倒别有一种天然生气。   花园正中,摆了一副小小桌椅,一个极小极小的人儿,正正经经坐在那儿挥笔画画。这样的专注与认真,在孩子之中,竟是极之少见。   四周护从之人,竟是数之不尽。近处有人捧茶,有人掌扇,有人撑伞,有人持拂尘,有人捧唾壶。桌旁,有人研墨,有人铺纸,远处,更有无数护卫,环伺而立,神色极之警醒。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只集中在那小小的,只专心画画的孩子身上。直到有脚步声纷迭而来。   许多人都抬眸望去,却见花园大门尽头,有人快步行来,将身后一群护从下人甩得老远。   时正黄昏,天边夕阳如火,天地之间,都似有一种淡淡的红色光晕,正衬着那人,红袍绯衣,一路行到这无限鲜花绿草之间,一时竟叫人神为之夺。   一众下人无不警醒,正欲施礼,却被容谦微笑着做个手式,悄然止住。   容谦一边前行,一边目光淡淡一扫,心下好笑。真个好大的排场。不但带出了宫中最伶俐懂事,且身手不错的太监和侍卫,捎带着把我这相府最得力的手下和护卫们全吓得聚在一块了。仔细回想一下,好象就算是相府搞什么大宴会,大庆典时,也少有这么大阵仗来着。   他心中暗笑,脚下却已行近那孩童身旁,悄悄挥挥手,几个贴身服侍的内监便无声无息地退了开去。   那孩子专心画画,一时之间,竟是并未查觉。   容谦探头看他画作,笔法虽然稚嫩,挥毫之间章法技巧却也是有模有样的。容谦欣然一笑,太傅教得虽然好,但咱家小皇上聪明能干学得快,这才是重点啊。   这般欣欣然地想着,手就不知不觉伸过去,轻轻握住那执笔的小手,弯腰低头,附在那小小的脑袋旁,轻轻道:“皇上,这几笔,该这样画才是。”   他的手,轻轻带着孩子的手,徐徐在画纸上涂抹。小小的孩儿,小得出奇的手。极柔嫩的皮肤,抓在手心里,有着淡淡的暖意和极佳的手感。那么小,那么粉嫩的手,仿佛稍稍用力,便会碎了,破了,化了开去。让他必须小心地,轻轻柔柔地握着。   所有的人都看见燕国的宰相,微笑着弯下腰,眼神出奇地温暖,右手轻轻地把住小小皇帝的手,左手自自然然张开去,以一个全然呵护的姿式,轻轻围住了小小孩儿的身子。   他低下头时,脸贴在皇帝的脸旁,他轻轻开口,说了一句什么话,夕阳下的风,仿佛都是暖的。   那个可爱的,常会让人忘记他是皇帝的小小孩子忽得睁大眼,欢欢喜喜叫了一声:“容相。”   而他,在夕阳下微笑。有些恍惚地想。   小孩子的皮肤真是好,握着都让人不想放。   小孩子的头发真是亮,好想用力摸一摸,揉一揉,手感肯定一流。   小孩子的身上又干净又清爽,还带着香,应该不是奶香吧,这小子断奶很久了。宫里到处都点着香,衣服,全要用贵得要死的香来熏,这毛病还是要改改,第一太奢侈,第二,把个男子汉熏得象个漂亮小姑娘香喷喷的可不太好。不过……   不过,这还真好闻,要不等他大一些再改吧。现在还小着呢。 第四十八章 幸福时光   画完最后一笔,燕凛回过身来,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长时间的专注努力,小小的脸上,带点儿红晕,极是可爱:“容相,容相,今天太傅夸朕了。”   容谦的双手忽然开始作痒了。   这世上,所有的孩子都似是可爱的天使。天生便有让人喜爱的力量。何况这个小皇帝,长得又很漂亮,大大的眼睛看过来,就叫大人很想把他抱过来疼爱一番。因着宫中照料得好,好吃好住好喝好保养,难免就有点儿营养过剩,小皇帝小小的个子,胖胖的身子,肥嘟嘟的小脸,皮肤又嫩得要命。每次看到,容谦都非常想伸手掐住小皇帝的两边腮帮子,往左右扯一扯拉一拉。享受一下柔嫩皮肤的手感,并看看可爱宝宝的鬼脸。   民间大人对自己的孩子,常会有这种举动。可惜对着尊贵的皇帝,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容谦要保持自己道貌岸然的权臣风范,每次都只得用理智强行按捺这种冲动罢了。   他这里一走神,那边小皇上不干了,死命地扯他的衣裳:“容相,太傅夸朕学得好,学得快,你要看朕的窗课吗??”   因着年纪太小,声音都是软软的,虽然照着大人的教导,说话必先称朕,但实在无法让人感受到任何皇帝的威严。   他就是个可爱的,聪明伶俐的,让人见了就想抱到怀里去亲热一番,逗弄一下的普通孩子。   大大圆圆的眼睛望着容谦,一副得不到夸奖便不甘休的样子。   容谦瞧着好笑,略略思想斗争了一下,还是把小小人儿抱到了怀里,那么小,那么轻的身体,那样真实,那样鲜活的生命,总会让人感到极之神奇。   罢罢罢,大不了明天再去听那些老顽固们唠叨一番君臣纲纪就是了。   他这样漫不经心地想着,口里也漫不经心地问:“真的吗,皇上真是越来越了不起了。”眼睛却还是盯着小皇帝那胖乎乎极可爱的脸蛋。心里还是非常非常想要伸手扯这么两下。   燕凛得到了夸奖,心满意足了:“容相为什么这样望着我?”   “因为皇上长得越来越好看了啊?”容谦脸也不红一下地撒谎。心里盘算着,明天开始得给皇帝安排学武的课程了。每天叫他扎一个时辰马步,练两个时辰拳,就不信多余的热量消耗不掉,不信这肥减不下来。要再让小皇帝这么胖乎乎肉团团的下去,自己哪一天失控,闹出个什么大不敬的扯皇帝面孔的事件,还不得吓死一堆人。   所以啊,小孩子还是平常人家的好,脸蛋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头发想怎么揉,就怎么揉,爱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还能时不时在白白嫩嫩的脸上香几口,简直是天下最好的玩具啊。   他满脑子都是邪恶的想法,嘴里只淡淡问燕凛的贴身大太监:“王公公,皇上万乘之尊,你就敢这般随随便便带出宫来,惹是稍有闪失,你的脑袋够砍吗?”   王公公赶紧着跪下去:“相爷恕罪,小人哪有天大的胆子,敢随意安排圣驾出宫。实是相爷忙于政务,有些日子没到宫里来了。皇上实在想得紧。今儿太傅又赞皇上学得好,皇上一高兴,就想着把这事告诉相爷。奴才们也拦过劝过,可皇上说了,今儿要是不能到相府里头来,他就不进膳。皇上那是万金之体,要饿出个什么不妥当,奴才们性命是小,皇上的身子是大啊。”   他执礼虽恭敬,解释虽迅疾,但因着心中早知道不会有什么大罪名,神色语气,倒也并不十分紧张。   容谦心中好笑,想是自己平日太好性儿了,真以为他不会杀人似的,一个比一个胆子大:“我哪里就有好些日子没进宫了?”   这次不等王公公答,燕凛已经很不满地喊:“已经有三天了。”小小的脸上满是服闷地控诉着“容相有三天没有来看朕了。”   才三天而已啊,对于日理万机的我来说,这不算什么大罪吧?容谦朝天翻个白眼,小孩子都是这样从不体谅大人的难处,而且特别得寸进尺,早知道如此,以前别太顺着他就好了。   说起来,燕凛对容谦的过份依恋本来就是有原因的。   当年先王于国家危难之际病逝。容谦榻前受命之时,燕凛还在襁褓之中。   小小的婴儿,生来失母,未几亡父。天下局势纷乱激荡,敌国屡屡兴兵犯境,朝中重臣骄横跋扈,各地藩镇多怀异心。皇室宗亲,旁枝血脉更有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龙位宝座。   先帝仅有如此一人幼子,又没有母亲保护,只要燕凛一死,皇位就会旁落。而那么小,那么小的婴儿,那么那么脆弱的身体,哪里经得起任何风雨磨折。   要一个婴儿夭折地不明不白,太容易太方便太好下手了。有时甚至不需要下手,只要照顾得不甚周到,就已足够。   那时,容谦力排众议,毫不理会天下人的非议,就宿在宫中,把那小小婴儿,护在怀中身旁片刻不离。   日间他抱着他处理国家大事,夜晚,他让那小小婴儿睡在身旁,一夜数惊地照料他。   燕凛最初的记忆,全都只有容谦。   记忆回溯到生命最早之时,眼中见的,仿佛都是容谦。隐约记得是容谦一句句教他说话,是容谦牵了他的手,一步步教他走路。   生命中的所有个第一次,仿佛都和从容谦连在一起。   第一次学写字,是容谦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提笔,如何用力。   第一次骑马,是容谦亲自抱上马,然后一直一直坐在他的身前,被他的双手紧紧护住。   第一次得到夸奖,是因为自己聪明伶俐,学得即好且快。所以容谦欣然欢悦。   第一次被责备,是因为自己做了错事,所以容谦一直用不悦的目光望着他。   第一次……   小小的燕凛,一直以为容谦是无所不能的,一直错觉,容谦是会一直守护在身旁的。   然而容谦只用了短短的几年时间就把国内局势完全掌控,确定现在宫中已没有人敢于谋害燕凛,于是放心离宫而居。   小小的孩儿,还不懂什么叫做离别,什么叫做失去,那个仿佛永远都会在眼前,任何时候,只要高叫一声,或是就会立刻出现的依靠,就这样远隔了重重宫宇。   燕凛从小就聪明好学,随着渐渐长大,也了解大臣不可能长留在宫里,皇帝不能同大臣住在一块儿的道理。但是,皇宫那么大,宫殿那么冷,龙床再柔软舒适,总及不上很久以前,某人胸膛的踏实温暖和安全。   宫中只有奴才,只有下人,即使是小小的孩儿,也知道寂寞的滋味。也就难怪容谦三天没有进宫,这个小小皇帝,便寂寞地要出宫寻他了。   容谦不忍心怪责燕凛,自是要拿太监们作法的:“皇上出宫,若要明着动身,便该知会内府和礼部以及京兆尹会同协办出行仪仗,即是要暗中离宫,便该尽量不引人注目,以确保安全才是,你们弄那么大一辆马车,生怕人家不知道我这相府来了大人物吗?”   王公公呼天抢地地叫冤:“相爷,奴才们哪里敢生张排场,实是皇上要把自进学以来,所有的窗课还有太傅们的评语,教案一股脑儿全带来给相爷看,这已是不少的东西了。再加上今年各地的贡品就都进齐了,皇上一心念着相爷呢。统共着才十筐的南陵桔,皇上就让搬六筐到相府来,万水千山快马加鞭运到京城的火焰果,皇上又说让奴才们挑出一半好的到相府,云山的贡茶选了七盒,宫里头皇上只让留三盒。从齐国购来的绛轩纱,皇上又让挑了八匹……”   王公公这么扳着手指,算了一堆帐,方道:“这么多的东西,奴才们不弄辆大马车,又如何装得下。”   想是料着容谦听了这话,断然不会再狠心责怪,这冤虽喊得大声,几名太监脸上却无不是笑嘻嘻的。   便是容谦听了这话,到底还是有些感动,叹了口气,也就不再追究,只笑对燕凛道:“皇上出来的时候,可用过膳了?”   燕凛眼睛亮晶晶地答:“没有。”   容谦微笑:“那微臣有没有这个荣幸,请皇上在臣府上用膳。”   燕凛极是欢喜地叫好。挣得两挣,从容谦怀里跳回地上,一手拖一容谦的手,一边高高兴兴地往前走。   容谦由着他牵着自己向前,冲着内厅行去,心里悠悠然然地想:“这个小家伙,怎么对我这相府,倒似比他那皇宫还熟得多。”   这一夜,燕国幼主燕凛在相府待得很晚,这一场晚膳亦用了很久。   相府内灯明烛亮,一派辉煌。而相府之外,深夜的长街,已是清清寂寂,少有行人。   远远近近,无数户人家的窗子都是一片黯然,未见烛光。   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们,已进入了香甜的美梦之中。唯有会宾楼最高处的某一扇窗无声无息地打开,狄九揪着傅汉卿的衣领子,把他从被子里拎了出来。   狄一弯下腰,对着刚刚被粗暴地叫醒,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地教主大人微笑:“教主,是否可以开始办我们的正事了?” 第四十九章 小容救命   燕凛在相府饱饱地用过了晚膳,也不急着回宫,却是一本一本,将自己的窗课拿出来,献宝也似交予容谦看。   容谦便也将诸多待理的国事暂且放下,拿了个小孩子的功课,细细地看,不止是燕凛的课业,便是几名太傅的评语,留下的功课题目,平日的教案记录,也无不细查。   因着天色越来越晚,渐渐有了寒意,容谦恐冷着了小孩子。便携了燕凛,离开内厅,进了书房,又命下人在桌边另设了个高高的椅子,让小小个头的皇帝可以和容谦坐得一样高,并铺上厚厚的雕皮,又让点起十余根巨烛,把书房照得亮若白昼。   燕凛却还嫌那高高椅子坐得不甚舒服,颇为闹腾了一番。   容谦也恐他万一跌下去受伤,只得让他坐到自己怀里,双臂自他左右合拢,一边护着他,一边看课业,时不时也赞他一句聪明可爱学得好。   小皇帝重新回到久违的容相怀中,感受到消失好久的温暖。心满意足地半坐半躺在容谦怀里,听着他用那极好听的声音夸赞自己,高高兴兴地看着烛光下,容谦细心地在自己的课业旁,写下新的批注,认认真真,听着容谦的提点,下决心一个字也不忘,以后可以换得容相更高兴地夸奖自己。   如此这般,待得厚若小山一般的课业看完大半时,夜色便已深了。容谦估摸着时间也晚了,也该吃点夜宵慰劳一下肚子,款待一下小客人了。他轻轻把燕凛放下地,自己也站起来,略略伸展一下被小孩子压得发麻的身子。   “很晚了,皇上饿了吗?”   燕凛笑说:“朕不饿,但如果容相饿了,朕就陪容相吃点什么吧?”   容谦失笑:“微臣多谢圣上给面子。”   适时,远处遥遥传来更鼓之声,燕凛侧耳听了听,这才恍觉:“啊,真的很晚了,朕都不觉得,还以为时间尚早呢。”   容谦看他这恍然不觉时光过的傻傻样子甚是可爱,也学他做侧头倾听状:“是啊,皇上听听,现在都几更了?”   四周烛光辉煌明亮,映得容谦眉眼之间,一片暖意,带着笑说这一番话时,眉锋忽得微微一扬,静夜中,仿若有利剑悄然出鞘。   在下一刻,他却又笑得云淡风轻:“皇上想吃什么?”   燕凛很是小大人地说:“随便,朕不挑嘴,容相吃什么,朕就吃什么?”   “好,臣去吩付下人备些夜宵点心来。”   容谦不好排场,在书房里也向来只好清静,不喜欢旁人侍候,但燕凛的身份毕竟摆在这里,即携了小皇帝在书房里看功课,旁边当然就免不了要有贴身服侍的太监下人们。这传宵夜的小事,自然随便抬抬眼,吩咐一声便可以了,又何须劳动他自己动身。然而,这一次,他却是一反常态,略做示意,将燕凛交托予王公公照管,径自走出书房去了。   有皇帝在家里头做客,书房外头守着的下人还能少了不成。容谦才一出书房,便有四五个管事迎了过来。   容谦淡淡地吩咐:“准备几样可口的点心和小菜。”说话间漫不经心地一拂袍袖,前方院子外面的某处楼顶上,传来一声清晰的瓦片破裂之声。   园中大部份仆役,并未注意,一干护卫们却无不变色。   虽说相府安生了许久,早不闻刺客踪迹,大家伙当着摆设,拿着工钱,渐渐歇得骨头都快生锈了,但半夜三更,瓦片忽然碎裂,还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夜行人失脚,踩得重了。   那一声碎裂之声未落,四面八方,已有无数个身影飞掠而去。   换了在平时,这些松散惯了的护卫们,可没有这么高的警觉性,这么快的行动力,实是今天晚上,小皇上在相府做客呢,就算相爷没吩咐,全府上下,也没有一个人敢睡觉,人人都整装保持警戒,以备应变,事到临头,果然就能在第一时间应变了。   一众下人这才惊悟出了什么事,不觉神色略见仓惶。   独容谦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信口交待完,便漫然转身回了书房,复又抱了小皇帝接着看剩下的一点点功课。   因着门窗全关上了,外面那处楼宇又隔着远,书房里的人也没查觉有什么大变故,只隐约觉得外头似乎从远处传来一些杂乱的声息。   容谦拍拍燕凛的头,笑道:“下头人真没用,不过是让他们准备点夜宵就乱成这样了。”   小皇上信以为真,赶紧说:“宫里的厨子很好,做的东西又快又好吃,朕把他们全送给容相。”   容谦哈哈大笑:“那皇上饿了可怎么办啊?”   燕凛认真地想了想:“朕到容相这边来吃。”   看他这一本正经地样子,容谦真想把他抱起来用力亲一下,天真可爱孩子真是最好的开心果了。   他这边笑容才展,却听得遥遥夜色中,传来一个很熟悉,却也很让人震惊的声音:“小容,小容,快来啊,救命啊。”   容谦一惊,倏然站起。   燕凛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容谦微笑道:“皇上,微臣有个朋友来了,臣出去看看。”   燕凛还不及说任何一个字,就觉得眼前一花,耳边听到书房门一开一合的声音,明亮的书房里,已经不见了容谦的身影。   小皇帝又是郁闷又是羡慕地瞪大眼,什么时候,他才能象容相这么厉害啊。   容谦出了书房,脚下不停,急掠向前,未几,已赶到了院外那处高楼的楼顶。   楼顶上已经有一堆人战作一团,两个人被大群侍卫团团围住厮杀,还有一个人抱着头到处乱跑,身后追着一群亮着刀刀剑剑,喊打喊杀的护卫们。那人一边跑,一边用力大喊,声音传得老远老远,没准生生把半个京城的人都能从梦里惊醒过来。   “小容,小容,快来啊,救命啊。”   容谦深深叹息,所谓小容救命的意思是,小容啊,你快来救救你手下人的命啊?   真是丢脸啊,相府的武功出色经验丰富的护卫加起来有五十多人,大部份还得到过他的点拔,现在居然连两个人都打不过啊。   容谦是有点不高兴,而狄一和狄九的心情,就简直是郁闷了。   傅汉卿一直坚持要来燕国,口口声声认识燕国的宰相,有事和他商量,可到底商量什么,却总是支吾着说不明白。   说是和燕国宰相是老熟人,却没办法登堂入室,非得半夜里偷偷摸摸,爬高跃低。   而且,这家伙明明有着最可怕的武功,最偏要振振有词说,他的轻功虽好,只适用于逃命,潜踪匿迹这种技术要求极高的活儿,他从来不会。   狄一做为护卫,职责所在,当然要带着傅汉卿悄然潜入,而狄九身为天王,有监督教主的责任,自然也得同行。   傅汉卿基本上啥事也不用干,只要跟着他们俩就行,怎么转,怎么躲,怎么跃,怎么闪,怎么悄悄潜入,一切的一切,全由这二位费心了。   相府防守虽严,但对于狄一和狄九来说,到底不算是有多困难,原本,相府如许之大,要找到容谦的所在并不容易,不过,今天晚上,目标太明显了。书房那边,一片异样的辉煌,光院子里火把就亮得能把半个天空给照得红通通,远远近近站满了人,宰相大人会在哪里,还算是疑问吗?   因知容谦即是小楼出身,本领想是极之出众,狄一与狄九虽没想过能强过他,但到底有些好胜之心,不欲被人识穿看破。所以,两人的藏身之处,离着书房有老远。甚至在书房所属的院子之外的某处楼阁之上。   真不明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晚上夜风又大,院子里人又多,火把燃烧的声音都能响成一片,那书房里的容谦,到底是怎么发现他们的,居然会出了书房,借着说话时漫不经心的举动,遥遥不知弹射来什么东西。   虽然隔得距离颇远,那小东西射到之时,已没有太大杀伤力,却还是足以击碎一片狄一脚前的瓦片。   再然后,就四面八方,冒出一堆人,闷不哼声要打要捉了。   傅汉卿是老规矩,施展出他那所谓只适用于逃跑的轻功,跑来跑去,居然谁也追不上他。   狄一和狄九被人围着打时,心里都是极不痛快的。   奈何,自家教主一边逃命,一边还不忘叮咛:“千万别杀人啊,不要下重手啊,是我们偷偷摸摸,我们做得不对,你们要手下留情啊。”   不但是狄一和狄九郁闷,就连一堆护卫都给气个半死。这是哪来的刺客,这么嚣张,被发现了,还敢说这样的话,真以为自己武艺高,了不起啊。   护卫们生气了,全都拼了命下狠手要打倒夜行人。   狄一倒还是勉强按捺着,做一个服从命令的好护卫,狄九的耐性可是有限的。就算对容谦的身份略有顾忌,也不代表他习惯挨打不还手。   好在平时很白痴傅汉卿一到这种时候就聪明起来了,适时拼命大喊,小容救命,果然把容谦给引了出来。   容谦一到,刚看清形势,却见那被围在人群之中,眉目极之冷肃森然的男子,倏然一掌劈出,呼啸肃杀的掌风,如潮水激涌一般,以死亡之姿,吞噬向四面八方鲜活的生命。 第五十章 男风传言   “未知贵客远来,恕我不曾远迎。”   一种至柔至大却毫无侵犯性的力量,随着容谦的一声长笑,已自四面悄然包容而来,海纳百川,可容万物。所有的锐利锋芒森冷杀机,便在转瞬之间,消融化解而去。   容谦在月下负手,飘然立于屋顶最高处,明月在他身后形成极之巨大的剪影,他自神色悠然,仿似刚刚自月下漫步而出。   一众护卫得他示意,纷纷向四下退开,转瞬间,便消失于黑暗深处。   相比容谦的满脸微笑,狄九的脸色,就实在谈不上有多好了。   刚才容谦隔着老远,淡淡然几下拂袖之间,消去他的掌力,这的确给人极大的震撼。   虽说刚才那一掌,他也没尽全力,就算是狄一也能出手挡得住。但要挡得这么从容,这么轻描淡写,这么温润平和,不伤及任何人,也没有一丝气力反震,轻而易举把所有气机全部消解,狄九自命,就算自己闭门再练个三五年,怕也不能这般举重若轻。   即使心里早就做好了不如人的准备,但是就这样被人从从容容比得一文不值,也的确是不怎么让人高兴的事。   傅汉卿左右一望,看看狄九的脸色,容谦的笑颜,赶紧着冲过来,有意无意挡在容谦与狄九之间,抓着容谦的手死命地摇:“小容,好久不见了。”   容谦暗自失笑,做得这么明显,只怕人家不会感激,反要气恼了。   狄九见傅汉卿一副生恐自己找容谦霉气自讨苦吃,赶紧着拦上来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即使明知他一番好意,也难免觉得气恼。难道我在他眼中,就是那种只知逞勇自找麻烦的傻瓜不成。   容谦携了傅汉卿的手,一跃下地,笑对四下人等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素来喜好开玩笑,今儿晚上,原是想来看望我的,不想倒让大家误会了。”   相爷都这么说了,大家别管信不信,一起点头就是了,谁会不识相地提出异议啊。   一片寂静之中,只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来:“容相的朋友都是喜欢从房顶上跑来看望朋友的吗?好有趣!”   随着容谦一扬眉,四周众人立刻向四下退开,燕凛那小小的身影,立时异常显眼。   容谦冷冷瞪了那个永远管不住皇上的王公公一眼,径自向前,脱了身上的外袍,罩在燕凛身上:“外头冷得很,皇上怎么出来了?”   他的袍子极长,披在燕凛身上,下摆完全拖在地上,连袖子都挨着地了,燕凛小小的人儿,被裹在其中,看起来颇为滑稽。四周众人,看得都不免暗笑,独燕凛自己不觉得,还一本正经地说:“容相不在,书房里好闷。”   容谦微笑,忍不住又把他抱了起来:“皇上,天也晚了,微臣先送皇上回宫好吗?”   燕凛大为失望:“朕不能住在容相这里吗?”   容谦皱起眉,做为难状:“皇上一定要住,微臣当然不能拒绝,只是明天微臣就要被文武百官责难,说微臣不懂礼仪规矩……”   燕凛急忙打断他的话:“朕回宫去睡,不会害容相挨骂的。”   话虽是如此说,脸上不免带了些黯然失意。容谦看得也有些心软,轻声道:“皇上一个人住在宫里,也委实寂寞,要不然,就在公候子弟中,挑几个年纪相当的进宫做个伴。”   燕凛眼睛一亮:“好啊好啊。”想到自己就要有适上龄的小伙伴了,孩子心性,便觉无限欢乐:“朕喜欢靖园,上次他跟他爹一起进宫,还陪朕玩过游戏呢。”   “北靖王世子史靖园!”容谦点了点头“这孩子我也见过几回,长得眉清目秀,人也知礼,听说还极聪明,学文学武都甚快,确实可堪为伴。微臣明日就替皇上拟旨。”   “什么,靖园还学过武啊?好厉害,朕还没有学过呢。”燕凛大是羡慕。   容谦笑道:“微臣正想着,过两日就要给皇上安排武技和骑射师父了。”   燕凛闻言欢喜之极:“真的吗,真的吗?容相,你是说真的吗?朕也能习武了吗?”   若是不是被容谦抱着,他简直就能跳起来了。   “容相,容相,你教不教朕呢?朕不要别的师父,朕就要容相。”   小孩子又开始得寸进尺了,可怜满心兴奋的小皇帝,完全不知道,这是容谦为了让他减肥出的阴招,地狱般的岁月就在前方等着他,他这边还纯洁天真地只顾高兴。   容谦这边心怀恶念,脸上还是满面慈祥地说:“教习师傅还是不能少的,微臣也要操持国事,不能一直在宫中教皇上,不过,总能抽出些时间,去宫里看看皇上的进度,想来也能有荣幸,偶尔指点皇上几次。”   燕凛也知道容谦是大忙人,自己又要装懂事,让容谦来夸奖,只得委委屈屈点头罢了。   容谦微笑着抚抚他的头,抬眸,目光四下一扫,心中忖思着该派什么人护送皇帝回去。   王公公他们出宫,随行的本来就有禁宫的高手,相府里的护卫也都是十分可靠,身手不弱的。   只是……   目光无意中掠过已从屋顶跃下的狄一和狄九身上,容谦到底还是放不下心。   皇帝还小,这半夜三更在街上行走,仪仗保卫再周到,也总会有可乘之机。万一再来两个这样的顶尖高手,可怎么得了。   这心意一动,便道:“微臣亲自送皇上回去。”又转首对傅汉卿一笑“我回来再和你慢慢聊。”   傅汉卿连连点头:“你去吧,我没什么急事。”   容谦一笑,目光略动。一旁管家会意地凑近过来。   容谦低声吩咐:“把那位同我说话的公子让到我的卧房去,送上最好的酒菜点心,不用留人服侍了。”   管家听得目瞪口呆,这年头,哪有把客人往卧房里让的道理,堂堂的相府,有了客人上门,旁边还没有个招呼下人,这又象什么样子。   容谦却似全然不觉旁人的震动,只漫然笑道:“至于他的两位同伴,让进主厅去,好酒好菜好招待,挑最伶俐的人作陪,叫上最好的歌女舞姬为他们解闷。让府里最强的护卫小心在四下防备,却不可得罪。”   管家不敢多言,只低头应命罢了。   容谦径自抱了燕凛,施施然而去。燕凛人在容谦怀里,还回过头来,狠狠地盯了明月下,那懒洋洋站都站得歪歪扭扭的傅汉卿一眼。   不知道这人和容相是什么朋友,都怪他。要不是他跑出来,今晚上,容相还能多陪朕一会儿呢。   可惜啊,他的年纪实在是太小,就算身为皇帝,也并没有太多人在乎他的喜憎。   在容谦亲自抱了小皇帝送走之后,满府的下人都长出了一口气,人人都觉得千斤重担卸下肩,如今只要好好张罗照料这几位不速之客便是了。   难得地是,狄九对于被人把他与傅汉卿分隔开来招待的行为并没有表示太多的不满意,而狄一虽然认为这大大影响了自己身为影卫该尽的职责,不过在傅汉卿的一再坚持下,也只得暂时放弃跟在傅汉卿身旁了。   自管家带着几个伶俐仆人,把傅汉卿送进容谦的卧房,看着这位英俊的公子爷,大大方方一点也不见外地直接往宰相大人的床上扑之后,相府就悄悄流传起,相爷大人好男风,还有个老情人的传言。   后来这话渐渐传出相府,传遍京城权贵之门,大多数人想到容谦一直不好女色,这么大年纪,还不肯迎娶夫人,也多深以为然,不免就有几个忧国忧民的老好人,摇头叹息了。   好男风也就罢了,这娶妻生子却是传嗣大事,岂可为男子之间的情爱而耽误,容相何等人物,怎么就被这小情小爱而误了呢。 第五十一章 如意算盘   容谦回到卧房时,桌上的点心小菜早就吃得一干二净,难得的是,傅汉卿吃饱喝足,居然没有睡大觉,只半倚在床头,眯着眼,半梦半醒地等着他呢。   “你就这么一直等我回来吗?”容谦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傅汉卿笑道:“我来之前已经睡了一整天了。”   “原来是有备而来啊。”容谦故作恍然点了点头,这才一笑坐下“说吧。找我什么事?”极度危险的光芒在他眸中闪动“千万别告诉我,你是没事跑来找我串门的,你自己当了也就算了,我眼看就能以优异成绩通过了,要是被你连累可就太不值了。”   “我来找你,当然是有关我这一世身份的正经事。”傅汉卿正色道“你知道我现在的身份吧?”   “上次听张敏欣那个多事的女人提起过,你小子居然干起魔教教主来了。”容谦叹息摇头“我真为修罗教的前途担忧啊。”   傅汉卿一点惭愧的意思也没有,直接话入正题:“你知道的,修罗教在燕国几乎没有什么势力,官府的打击力度太大,燕国的弟子境况很艰难。你能不能让官府放松对修罗教的限制,进而扶助在燕国的弟子们建立基业呢?”   容谦失笑:“以咱们的同学交情,帮你点小忙当然是没问题的。可是电脑规定,不许讲交情作弊,不许私下见面,私结盟约。在今世身份限制内,因公务而见面是可以理解的,但即然如此,就只能公事公办了。任何一个强有力的政府,一个有远见的执政者,都不会允许民间有太多太强的私人武装力量,我有什么理由要答应你的要求呢?”   傅汉卿抓了抓头,苦恼地说:“如果我能保证,他们不做违法的事,不和官府做对,只以合理合法的方式来发展势力呢?你能不能通融一下。”   “若是这样的话,倒也对我没有什么大妨碍,可是,你知道,以前修罗教的人倒行逆施,做过多少让人头疼的事吗?就凭以前的罪过,也没有理由取消国内对修罗教徒的压制。”   “我让他们不但守法听话,还要尽力协助官府,比如地方上有什么身手好的强盗飞贼为非作歹,只要官府一声号召,修罗教的弟子们都有义务派出高手,助官府一臂之力。”傅汉卿想了想,觉得自己身为教主,还是应该替弟子们争取一点权益的,便又补了一句:“你知道的,修罗教的大部份弟子,武功都很不错,也很有行动力,不要说官府,就是你要有什么事,不方便自己出面,也可以让他们去办,当然他们出了这么多力,官府也好,你也好,肯定也不会亏待他们,是不是?”   容谦目闪异彩地望着他:“不错啊,阿汉,真没想到,才多久不见,你变精明能干了,看样子我们不用替你担心了。”   傅汉卿也不知道这话到底算是亏奖还是讽刺,只是笑笑:“我只是觉得,即然我当了教主,就应该尽责任,替他们做点事。”   容谦点头不迭,欣欣然道:“原来想让你不懒的方法这么简单,只要尽力把责任压下来就行了啊,那我就……”   傅汉卿吓了一跳,赶紧道:“不是,不是,不是的,我还是喜欢懒懒的,什么也不用管的生活。可是修罗教的状况这么不好,也轮不到我去偷懒。”可能在他的意识里,自己当教主以来做的一切都不算是偷懒,所以这番话说得是脸也不红一下“所以,我要尽量让修罗教往好处发展,只有修罗教兴旺发展,没有大的危机,才不会有动不动打打杀杀的事,压到我头上来啊。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去吃吃喝喝不管事了。”   想到未来的美好岁月,傅汉卿的眼睛都要冒出憧憬的小星星了。   容谦看得好笑:“你想得真美,第一,就算修罗教发展壮大,但太高人愈妒,越是树大,越是招风,怎么可能避免得了打打杀杀。第二,就算修罗教将来万事顺遂,当教主的,一样有一堆琐务要处理的。”   傅汉卿深深叹息一声,脸上却又露出毅然之色:“第一点,我会尽量改变他们遇事只以打打杀杀解决的想法习惯。”   容谦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这种事根本没有多少成功的希望。”   “我知道啊,可是,如果什么都不做,那就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傅汉卿理所当然地道“所以才要你帮忙啊,他们都以为我武功很高,再加上你帮我为修罗教办了这么大的事,我的威望会很高,会成为他们的偶像,我说的话,就会有很多人愿意听了。”   容谦觉得自己应该大声嘲笑傅汉卿的异想天开,为了想偷懒,却要去做最辛苦的事,然而,居然笑不出来。   从某些方面来讲,傅汉卿的想法和做法,竟真不是完全没有可行性的。他的逻辑也是合理的。也许不论他的方法多么正确,整件事的动机,和目标依旧蠢到极点。然而,这个世上,若是真能多几个蠢人,也许一切会美好很多。只不过,他自己是不可能伟大到当这种蠢人的。   他略带谓叹地摇摇头:“那第二呢?”   “第二啊,就是建立一个完善的制度,并选择有能力的人帮忙啊。”傅汉卿满是信心地说“我失败好几世之后,也认真上了一小时的历史常识课。”   容谦点点头做惊叹状:“真难得,你终于也会勤奋地自己主动找资料来进行脑电波扫描记忆了。”   傅汉卿对这一类的讥讽一向处之泰然:“我发现,历史上,不干活只享受的皇帝有很多的。象战国时的齐恒公小白,基本上大部分国政都是交给管仲去替他处理的。他只要专心吃吃易牙的菜、和开方、竖刁他们玩玩运动就好了。所以,有一个很能干的人帮忙是很重要的。”他展开真心的笑颜“恰好我身边有一个人,非常能干,所有教主的工作,他都可以胜任。”   “还有,在明代,就有好多皇帝许多年不上朝,完全不理国家大事,天天在后宫和妃子们玩运动,跟道士们装神仙,可是国家并没有停止运转,因为,当时的文官集团已经可以在没有皇帝的情况下,自行运作国家机构了。当然,那个时候的制度还不完善,皇帝昏庸可能会害很多百姓,可是,总比勤勤恳恳理政,结果把宰相大将,杀的杀,换的换,让国家灭亡的勤政之君要好吧。而且,到了我们的时代,有了最完善的制度,国家的最高领导人,基本上也就没什么事了,各级事务,只要照程序处理就好了。所以,只要我能找到一个好帮手,又能建立一个比较完善的制度,教中大部份事务可以不用教主过问,就直接处理掉,那我就可以万事不管,混吃等死了。”   想到美好的未来,傅汉卿的脸上略略有些兴奋之色:“为了这么美好的将来,我当然要努力一些了。尽快让修罗教走出困境,解决修罗教最大的问题,为我自己立功,增加威望,将来我想改革制度时,人家就会愿意听我的话了,还要让我那个帮手尽早适当处理教主的事务,也让其他的人,适应他的权威……”傅汉卿扳着指头算,自己也觉得问题很多,不由又叹了口气,却又立刻给自己加油鼓劲“虽然工作看起来有点麻烦,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啊,彩虹总要暴风雨之后才会出现啊,黎明总要等到黑暗过去,才会到来啊,现在多辛苦一些,将来就可以多偷懒一点呢……”   容谦似笑非笑:“我说你小子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思虑周密,这么勤快认真呢,原来有未来偷懒享福的动力在后面推着啊。”他拍拍手“不错不错,你的计划从理论上看,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在,只可惜……”   他拖长声间,钓得傅汉卿伸长脖子用灼烈期待又带点哀求的目光望着他。   容谦无情地摇了摇头:“可惜啊,你的如意算盘虽好,我却不能答应。” 第五十二章 人性如一   “当年狄靖做下了那么多丧心病狂之事,屡次出入大燕皇宫宝库,搜掠了无数珍宝,还打死打伤过许多人,我若下令不再打压修罗教,反而出力扶持,如何对文武百官交待,又如何对皇室宗亲交待?”容谦绝情地说。   傅汉卿倒也不觉意外:“当年他的确做了很多过份的事,我把那些宝物全双倍赔偿给你们好了。”   “双倍?”容谦挑眉望他。   “当年他每到一国,都疯狂搜掠奇珍异宝,其中不止有皇家的,便是民间权贵富户,武林世家门派,谁家有宝物,他都会去抢去夺的,时移世易,很多被他抢掠的人家,现在连后人都没法留下来,那些宝物全成了无主之物,我把燕国的宝藏都拿出来,赔偿给你们皇家,至少也有双倍了。”   容谦神色微动:“数百年来,流传的所谓魔教宝藏真有其物?”当初虽然他也看过傅汉卿第四世的纪录,但谁也不会真的巨细无遗地十几二十年一直坐在屏幕前,难免会动则快进,拖动进度条,世人注意的打打杀杀,名利权位宝物,他们这些同学全都不放在心上,有关那方面的事,他们是根本懒得看的。   傅汉卿点点头:“当年他很疯狂的到处搜寻宝物,拿到我面前来,想要让我高兴。”他困惑都摇摇头“我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认为,拿那些东西能让我高兴。”即使几世轮回,他知道那些东西确实可以让大部份世人高兴,但依然不了解为什么。   对这个世界,对大千众生,他看似已渐渐了解,其实却还是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后来他把各处搜罗来的宝藏按所取之国分类,分藏于天下各处。是为了以后,带了我去巡游天下时,可以更方便地把玩。另外又建立了一处极隐秘的大宝藏,那是为防他日有什么大祸临头,可以借之东山再起的。为他施工画图,为他运送财物的所有人全被他杀了,有关宝藏的所在他只告诉过我。”   容谦冷笑:“这几百年来,天下各国,还有所谓武林的正义势力,一再针对修罗教,说是什么为了正义,骨子里,其实大多是为了传说中的宝藏。只不过,如今看来修罗教自己内部的人,也并不知道这些宝藏的存在,这么多年,吃尽苦头,受尽磨折,尝尽打压,倒是冤枉了。”   傅汉卿轻轻道:“也许当初修罗教的人也是知道有宝藏的,只是不知道在哪里,而经过了几百年传承,从来没有人找到过宝藏,后人便只把这当成子虚乌有的传说了。”   容谦托着下巴,回忆着说:“我看过宫里的秘密文档,当年皇宫宝库藏有许多好东西,穿在身上,刀枪不入的金丝甲就有好几件,削铁如泥的天下名剑也有不少,还有什么东暖夏凉,可避百毒的宝珠啊,美玉啊什么的,该有的都有了。”   “是啊,全都有,他都拿来给我看过。”傅汉卿道“我现在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还那么高兴地拿一堆据说砍人脑袋很快的剑给我玩。别说我当时被关着,除了他,我谁的脑袋也碰不着,就是我被放出去了,我也不会砍人的啊。”   “把那些东西送给你,真真媚眼做给瞎子看。还是我留着有用。”容谦想起将来燕凛一点点长大,要是身上天天能穿着金丝甲,佩着避毒玉,自己也可以省心许多,就觉得全身都轻松起来了:“行,成交。”   傅汉卿欣然道:“太好了。”   “修罗教后人不耻先人之所为,受吾皇恩德感召,献上历代所积之宝藏以赎先人之罪,我大燕君主,胸襟广若天宇,岂会记恨数百年前一匹夫,自当纳其贡而恕其罪,以德报怨,以示我大燕之德。”容谦漫漫然一篇官样文章,便是轻飘飘把这数百年官方和民间不法黑势力之间的梁子掀了过去。从今以后,在燕国,修罗教将要由黑洗白,成为官府认可扶持的民间武装势力了。   傅汉卿见这件大事成了,自己也轻松多了,喜笑颜开:“我们还有什么人在别的国家说了算的啊?”   容谦冷冷瞪他一眼:“你会找到我这来,就不懂去找别人?”   “我一向懒得打听别人的事的,连劲节在赵国经商,还是上次他到了面前,我才知道的。你在燕国的事是因为上回张敏欣在和我联络时,骂我太笨,如果我的懒和你的勤奋能中和一下就好时,偶尔提起,我才记住的。”傅汉卿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对同学漠不关心的态度有什么不对。   容谦叹口气,只得同他分析:“咱们这一班二十个学生,其中有小半,象张敏欣,严陵,吴宇,他们现在都已经不在人间,回返小楼了。还在人间的十几个人呢,有一些模拟的内容和权力没什么关系,你找他们也没用。另外一些同权势扯在一起的呢,也并不是个个都得志。象轻尘,现在在楚国,还是个小将军呢,也不知道有哪个倒霉皇子会被他选中,成为这一世的恋爱对象,将来吃苦受罪。总之,现在找轻尘没什么大用,他现在还不能掌控国家政策,不过这小子掌权那是迟早的事,等他上位了,也不会拒绝和你做交易的。”   傅汉卿受教地点头:“正好我可以不去找轻尘了,他脾气可不象你这么好。”   容谦白了他一眼,复又道:“其他可以说上话,可以左右朝政的人呢,也有不少,象咱们这帮人,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女王,两个皇后,一个风头正盛的大奸臣……”他扳着指头,给傅汉卿一一记算“这些人都可以找一找,你出给我的条件,他们应该都会答应。只要咱们这帮子人,一起扶持修罗教,你们的实力,只怕比之七百年间,全盛时期,还要强上不少。只要有了足够的强大,只要和其他门派的实力差距拉得足够远,足够大,人家就算再多的猜疑,仇恨,妒忌,也不敢来找你们的麻烦。只要你能约束修罗教的弟子们,不要过份为非作歹,横行无忌,欺压武林同道,逼得人家不得不拼死一击。基本上,打打杀杀的问题就可以远离你的生活了。”   傅汉卿听了这番话,只觉得未来猪一样的幸福生活,就放在眼前,唾手可得,兴奋地脸上都有些红晕了:“太好了,小容你待我真好。”   容谦不以为然描了他一眼,其实在心里真的是非常怀疑这家伙有没有本事管住手下。毕竟魔教是七百年来都是邪派,七百年的传统都是恃强凌弱,有风驶尽帆,从不给别人留余地,以杀人作恶为荣的。真算起来,七百年的恶行,真可说是血债累累,如今势力大增,岂有不得意忘行胡作非为的道理。   “咱们丑许说在前头,我们的约定是以他们不为非作歹,不触犯律法为前题的,我只原谅他们以前的罪过,以后,他们只要敢在燕国境内胡作非为,不要怪我不给面子。”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傅汉卿猛点头:“你这样说就太好了,我正愁我管不住他们,有你们这些厉害人物,给他们足够的压力,他们也知道利害,也会珍惜眼前得到的一切,怎么肯自毁前程?”   容谦眼中异色一闪:“就连这一点,也在你的筹谋计算之内。利用我们这班人的威势精明,替你压服手下,制止他们继续作恶,你就可以当甩手掌柜坐享其成。”   傅汉卿呵呵傻笑:“你们也不愿意国内的民间武装不守法纪吧,还是你们认为,我真有本事,管得住这么多的人?”   容谦几乎是瞠目瞪着他。其实也不该太奇怪,士别三日,尚且要刮目相看,何况他们别了这么多年,只是想到自己这班同学,个个都是人精子,如今明知被人利用,还不得不让人继续利用下去,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的。   只是看着傅汉卿这副浑似不觉此计深远奥妙的傻样子,容谦又有些代他欣喜:“阿汉,你能学会扮猪吃老虎,我们也就真可以放心了。怕只怕,你只在别人的事上,这样认真,这样苦苦筹谋,轮到你自己的事,却是连脑子多转一下也不肯,平白地多受许多苦楚。”   傅汉卿急忙道:“没有啊,我忙的就是我自己的事啊。把修罗教搞好,我就可以过好日子啊?”   容谦似笑非笑看着他:“不是为了救无数人的性命,不是为了停止七百年来的杀伐,不是为了让修罗教所有的弟子,能有朝一日,远离黑暗,可以挺胸抬头行在阳光之下,不是为了让修罗诸王摆脱偏执病态的心理,回复成正常人?”   “不是啊?我全是为了我自己啊。”傅汉卿答得理所当然,一点也不觉得自私自利有什么不对“虽然我做的这些事,可能会对很多人有好处,但我最终的目的,的确只是为了我自己,并不是为别人的。”   容谦但笑不语,他也罢,风劲节也罢,阿汉也罢,几世都做过多次好人,都看似无私地帮助过很多人,但是,真相从来都是丑陋的。谁也不是天使,谁也不是圣人,在骨子里,他们其实都是只顾自己,自私自利的人。   天神也好,凡人也罢。人性万古不变,拥有超高科技的他们,和这个原始时代的凡人,骨子里,其实都是一样的。所选择的一切手段,所做的一切事,无论会惠及多少人,帮助他多人,最终的目的,始终,只是为着自己。 第五十三章 改题规则   “我身边有个人,最近一直不快活,有人告诉我,如果我能肯付出少睡一点的代价,就能哄他高兴了,可是我没答应。”傅汉卿一本正经地说“这样应该是很自私吧?”   容谦笑望着他:“如果我告诉你这确实很自私,你会改吗?”   傅汉卿大力摇头:“当然不,我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痛快,就让自己不能好好睡觉?”   容谦哈哈大笑,本来就该如此,如果傅汉卿是伟大的人,又怎么会背负着全世界的期望,却依旧心安理得地睡大觉呢。即然这人死懒到底的本性改不了,那就不用改了。   “阿汉,你也好,我也好,我们很多同学都一样。我们都是普通的人,即不神圣,也不伟大,我们都自私,但自私不是罪过,自私是人的天性,这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我们是自私的人,但我们都可以毫不愧疚地说,我们是好人。”   傅汉卿略有不解:“我这样也算是好人?”   “为什么不是?”容谦一笑,坐在他的身旁“你有多少次救人于危难,你有多少次挺身替别人去承担伤害?”   “可我救人是因为顺手,因为不能看着有人死在眼前,我去替别人受伤害,是因为我不怕痛?”傅汉卿摇头道“我只是付出了我不在意的代价去帮了人,这只是……”   “能付出不在意的代价去帮人,就已经是好人了。谁也没有义务去当圣人,你天生就懒,你喜欢吃吃睡睡,你不肯为任何人放弃这样的享受,这是你的权利,谁也不能以大义的名份来强逼你。你不必去心怀天下,不必去救护万民,能不坐视任何人在眼前受难,已是难得,肯在力所能及时帮人助人,已是功德,你可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拔一毛而利天下之事,尚且不为呢。你觉得你不怕痛,你代别人受伤受害是小事,却不知道,别人的生死,别人的躯体,于他们自己可是再大不过的事,无论你的动机是什么,无论你付出的代价是大还是小,你帮过的人,你做过的事,都是实实在在的。”容谦笑道“阿汉,你有骗过人吗?你有推卸过责任吗,你有为了睡大觉而伤及任何人吗?”   傅汉卿想了想,然后肯定地摇头。   “对啊,这样的你,怎么不算是好人?就象我,也许我历世所为,不过是为着通过论文,但即使混在权力场中,我也尽量秉持着良心办事。我推行德政,我大力提拔有才有德的官员,我让老百姓过好日子,我尽力善待身旁的人,所以,我从不觉得我的自私有什么不对,也一直可以问心无愧地称自己是个好人。所以,阿汉,你也不需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   傅汉卿怔怔望着他道:“可是,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好啊,也从来没有过什么愧疚的念头,我虽然自私,但也不是坏人人。”   容谦也愣了一下,看着傅汉卿明澈纯净,坦然到极点的目光,复又大笑。天啊,自己是怎么了,居然昏了头地开解起这个家伙来了,这种迟钝的懒人,连造福全世界的事,他都可以为了自己睡大觉而不肯去努力,哪里又有那么多良心,那么多愧疚。   傅汉卿望定他问:“你觉得我这样不好吗?你也觉得我应该和你一样努力,然后为世界做好事吗?”   容谦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道:“我和你的性情不同,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最勤奋的好学生,我做事一向认真,在我们的时代,几乎不存在生存压力,不存在竟争,象我这样认真的人本来就属于怪物,当然,懒得你这么极端,也同样是怪物,如果我拥有你的力量,我一定会尽力寻找最适合自己发展的道路,寻求自己的极限,也看着能否为世界做些贡献,但你,不是我。”   他凝视傅汉卿,唇边淡淡绽开一个微笑:“你的行为,我不理解,不赞同,但我必须尊重。人类的文明,人类的制度,经过了数万年的传承变更,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可以保证每一个人,在不伤害其他人和社会的情况下,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任何国家与个人,都不得以所谓大义的,堂皇的理由来加以强制干涉。你不肯让你的力量用诸于社会,我感到遗憾,可如果我们的制度强迫你服从,强迫你去做伟大的事,强迫你成为圣人,成为英雄,成为救世主,那么,我会为我们的文明而感到耻辱。”   傅汉卿难得听到这样认同理解的话,高兴地展颜微笑,就着并肩坐在床上的姿式,大力拥抱了他一下:“小容小容,怪不得他们都说你是好人。”   容谦也难得见到万事懒懒的傅汉卿有这么明显的喜悦欢快,不觉也是一笑:“阿汉,我不同你谈人生选择,我只跟你说眼前的要事。你一心一意,光忙着操心修罗教的事,就为着将来可以混吃等死,可是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入世不是为了当一只猪,而是为了论文过关,这一世,你做了任何与论文相关的工作吗?”   傅汉卿怔了怔,悻悻地放下手,低下头,转眼就从欢欣喜悦,变得没精打彩。   容谦仰天长叹,伸手按着傅汉卿的肩膀,苦口婆心地说:“阿汉,如果你不想办法尽快完成论文,你永远也别想解脱,永远也别想真正的衣食无忧,吃吃睡睡。”   傅汉卿垂头丧气地说:“当初是张敏欣说这个论题很简单的,反正所有的小受都一样,什么也不要做,小攻就会莫名其妙不为任何理由爱上他,我根本不知道,原来会这么辛苦……”   容谦为之气结:“你还敢提当初,当初你要不是那么懒,连论题都让人家替你想,会把自己弄得这么惨吗?”   傅汉卿默然不语,当初他是懒得想论题,是懒得同张敏欣争论,但是,当初的他,生活在最完善的制度中,自由自在地看着星星睡着大觉,除了基本必学的常识之外,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知道,又怎么会了解,人性的黑暗和残忍会到什么地步,又怎么明白,这样的一个选题,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容谦见他如此,也不觉有些黯然,轻轻叹道:“算了,这事也不能全怪你,谁会知道你能白痴成这样,我们这些人,当时也在旁观,也没提醒过你。等到几世的即成事实摆在眼前,大家才悔之莫及,就连张敏欣表面上还是嚣张又八卦,其实心里何尝不后悔不难过,不想补救呢。”   傅汉卿轻轻道:“我曾问过教授,想改论题,可是,这是死规定,不能改的。”   容谦皱起眉,思索了一下,才轻轻道:“我记得以前查旧档时,曾经看到过,学生的论题的确不能随便改,但好象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可以破例,但因为,有史以来,还从没有哪个学生改过论题,这条规则,好象有等于无,早就没有人记得了。”   傅汉卿猛然抬头,望定他问:“规则内容是什么?告诉我!” 第五十四章 伤心之叹   容谦心中微震,象傅汉卿这样懒散到天塌下来也不愿理会的人,会有这么迅捷的反应……   他心中一叹,口里只得苦笑一声:“我只是在很久以前,查旧档时,无意中瞄到了一点,我自己一向是好学生,考试从来名列前茅,从没有想过会不能通过,会要临时改题,所以,也根本没细看。要不是你刚才提起改论题,我甚至不会记起这事。”   傅汉卿闷闷地低了头,懒洋洋不想再说话了。   容谦深深叹息:“阿汉,你这个论题,虽然确实很难,但你也应该至少尽力一点吧。每一世,电脑都会根据我们选题,参考我们的意见,为我们选择出生环境,选择所会接触到的人。因为你的论题缘故,电脑会刻意让你很容易地接触到许多性格冷漠极端的人,这些人都可以是你的论文对象,但前题是,你必须同他们互动啊,就象轻尘,如果不自己主动争取,就算电脑让他生在皇帝身边,皇帝也不会爱上他,就象我,如果自己不用心,不努力,人家要死的皇帝也不会把自己的儿子交给我。你的论题关系到爱情中的一切负面情绪,你至少要先沾上爱情的边,无论是自己爱上别人,还是让别人爱上你,都要努力的,你不能每一世,只闭了眼,想着怎么吃吃喝喝啊。”   傅汉卿觉得有些冷,用力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嚅嗫着说:“张敏欣给我的资料里,那些小受……”   容谦最后一点耐性用光,气急败坏一掌推过去:“你都受了这么多世的教训了,还真把那个疯女人给你的小说情节当真,还以为,小受什么也不用做,就有一堆万能小攻,无缘无故看上他,然后包吃包住包养啊?”   傅汉卿顺着他的势子,被推倒在床上,慢慢地摇头:“我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些都是假的,可是,我始终不明白,什么是爱?故事里的爱,永远都是同生共死,经常是满天鲜血,满地苦难,经常是你为我挨刀,我替你受虐,可是,这些事,我都曾经历过啊,不过,基本上都是我替别人挨刀,没有人为我受虐。而且,如果这样就是爱,爱是不是太简单了呢?而现实里……”   他更觉得迟疑了,身历几世,世情是见多了,但爱情,却没有什么机会真正接触的。   第一世时,狄飞和白惊鸿之间是爱吗,为何那么多彼此的折磨和疑忌。   以后几世之中,那些占有他,关押他,凌辱他的人对他有爱吗?为何只有伤害和独占。   那些大人物们身边有的是妻子,侍妾甚至男宠,他们之间又有爱吗?   他有多少次看着这些人,翻脸无情,把枕边人随意杀戮呢?   第五第六世,也曾以平凡容颜,平凡身份,生于民间百姓家,也见过平民的婚姻,亦没有见到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爱情,看得多的,不过是凑和着过日子。男人娶妻,多为传宗接代,女子嫁夫,多为穿衣吃饭,也有夫妻反目,也有妻子下堂求去,也有丈夫宠妾灭妻。   平民人家,忙于生计,苦于衣食,基本上,也根本没有什么时间精力去谈情说爱。   爱情,到底什么才是爱情,他要怎样才能完成他的论文。   容谦也皱眉想了半日,这才轻轻道:“对于你来说,挨刀,甚至被杀都太简单了,算不得什么大爱,我想,如果有一天,你肯甘心为了某人高兴一些,自己不睡觉,那么,就算爱上那个人了。”   傅汉卿打了个寒战,抱紧被子把自己裹住:“我情愿永远不要爱上一个人。”   容谦觉得自己一向是好性情的人,怎么就会被这个同学,气到耐性全失呢:“不行,你一定要学会去爱,至少懂得去感受别人的爱……”   傅汉卿眯起眼睛,以手掩口,打着呵欠,做渴睡状。   容谦又好气又好笑,哄孩子般放柔了语气:“乖,听话,其实爱一个人是很美丽很快乐的事,爱也并不象你想得那么难,就象轻尘,可以去爱他的君王,就象我也会爱那些我所保护教养的孩子。父爱,母爱,友人之爱,情人之爱,这都是极美好的感情……”   “可是,难道不是欺骗吗?”傅汉卿懒洋洋,眼睛似闭非闭,整个人在床上蜷作一团地说。   容谦一怔,说不得话。   傅汉卿闭着眼接着道:“因为论题而去爱,因为要过关而去爱,因为电脑选择了个合适的人,然后去爱,这是爱吗?这不是欺骗,不是利用吗?”他睁开眼,眸子依旧澄澈“我不喜欢,我不能够,我……”   他沉默着,没有再说下去。   容谦怔怔坐在那儿,半晌无言。   是利用吗?是欺骗吗?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此时竟不能做答。   他只是低下头,轻轻看着自己的双手,是利用吗?   那小小的,软弱的生命,交到他的手中,被他细心地呵护,慢慢长大。   是欺骗吗?   那些呼唤,那些依靠,那些曾经相伴的岁月。   人间大爱,是可以事先选好一个目标,确认一个目的,然后按部就班地去完成的吗?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安静地回忆着数世过往,那一张张曾天真的笑颜,那一双双曾经清澈的双眼,那一次次伸向他的小小手臂……   然后,他微笑。轻轻地答。   “阿汉,那些情感,是真的。”   极淡却极柔的光彩在他眼底眸间悄然闪动“也许我是抱着目的,抱着私心而来,但当那一个个孩子被交到我手中时,我是真心地去爱护,去守卫的。这其间,我交付了真情,我尽了我所有的力量,阿汉,我可以无愧地说,也许我利用了他们,但我从不曾欺骗他们。我想,轻尘也是一样的……”   他抬首,目光变得遥远:“电脑只能为我们挑选可能成为研究对象的人,但不能强迫我们确认。如果我们自己觉得不合适,是可以自行换人的。轻尘不是因为选择了那些帝王才爱上他们,而是在同他们的相处中,觉得他们是可以爱的,是应该爱的,所以才爱上他们,才使他们成为研究对象的。就象是古代男女间的婚姻,大部份人,成亲前从未见过面,然而,成亲后,他们几十年相濡以沫,不离不弃,这其中,除了责任之外,也一样有爱,先成亲,后恋爱,这样的故事,并非不可思议。”   傅汉卿声音极轻极轻地说:“可是,会伤心的吧?”   容谦又是一怔。   傅汉卿只是在床上躺着,头也不曾抬一下,看也不曾看他一眼,轻轻地说:“一次又一次,你和轻尘,都是伤心的吧?因为爱了,所以伤心的吧?”   容谦呐呐而不能答,这个小楼最出色的学生,却被自己最懒最白痴的同学,问得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会伤心的吧?   你和轻尘?   容谦默然无语。   轻尘,轻尘?   几世情爱,几世磨折,每一次疯狂的报复,每一次潇洒的离去,同学们都责难他太过份太狠心,有谁问过他,轻尘,你,也会伤心的吧?   那么,我自己呢?   小容,你自己呢?   每一世被负,都从容而去,每一世背叛,都微笑面对,总是平静地反省自己的错误,总是宽容地去为对方分辩。   同学们说,老好人小容,圣人小容,模范生小容,道德化身小容……   可是,你伤心过吗?   小容,你伤心过吗?   他低头无语。   记忆里,每一张天真的笑颜,都会变得阴沉冷漠,每一双清澈的眼睛,都会变得深沉冰冷,每一只曾紧紧抓住他的手,都会毫不留情将他抛弃……   小容,你伤心过吗?   他低着头,怔怔望着自己空空的双手。指间,仿佛还带着温暖。小小的燕凛,就这样被他一路抱着送回宫去。耳旁,仿佛还有那孩子的笑声,可是,总有一天,那个孩子,也会用同样冰冷的目光看着他,用同样猜疑的神情面对他吧?   忽觉深深的疲惫入骨而入髓,他闭目,握拳,良久才一点点张开五指,眼神复又平静而冰冷。   如果注定一定要失去,那么,为什么不由我自己亲手来安排这一切。   如果注定总会有背叛,那么,为什么,不让我自己来推动这背叛。   也许,这样,我才不会伤心,也许这样,我才真的可以不去怪他,恨他……   一时间,思绪纷乱如麻,而他只迷茫地望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这样对他也好吧。他现在过份依赖我,对于国家,对于他自己,也并不是好事吧。无论如何,这一世,也不该再重蹈覆辙了,总该让他可以做一个成功的君主,安然渡过一生吧。”   一瞬间,他的心绪纷纷乱乱,却又听得身旁阿汉声音极轻地说:“我,不想伤心……”   他一怔,回首,低头,却见傅汉卿在他走神的时候竟已睡着了,只是仍喃喃道:“我不知道什么是伤心……我看过你们伤心……我不想伤心……”   容谦苦笑。   原来,轻尘的绝情是伤心,我的大度是伤心,只是我们全都不知道,唯有一个懒散不经世情的家伙看出来了。   原来,我和轻尘,自命聪明绝顶,自谓了然人性,自以为可以玩弄人心,到头来,我们伤了心,却自己不知道。   可是……阿汉……你不知道人间世情,你不了解人性一切负面情绪,你甚至不懂爱,不懂伤心,所以,你伤了心,你却完全不知道……   为什么当年你一梦六十年,为什么以后数世,你再不象第一世那样,傻乎乎地试图爱上你的主人,为什么你闻论题而色变,听爱情则摇头,为什么我一和你说到正事,你就疲倦得立刻睡去……   阿汉,我们什么都知道,却不知道自己伤了心。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更不知道,自己伤了心。   容谦坐在床头,看着沉沉入梦的傅汉卿,眼神复杂至极,几番伸手,想要叫醒他,却又长叹着摇头放弃。   阿汉,这样的论题,的确太难太苦,无论成功于否,难免伤心。   你不想做,也就罢了。   或许,你曾经的疑问是对的。   这样的历世,这样的论文,是否真有必要。   为什么你不能照你想的那样单纯的生活,却一定要被制度逼迫着在红尘间翻滚反复呢。为什么你不能做一个单纯的孩子,却一定要在学校,在教授,在同学的要求下,悲哀地长大?   做为好学生,容谦第一次置疑学校的制度,一时间心乱如麻。起身反复踱步,复又来到案前,提笔写下了傅汉卿的论题,自己怔怔望着,久久发呆。   傅汉卿在燕国宰相的床上睡了一晚,只是并不觉甜美舒适,倒似做了一晚噩梦,偏偏醒来之后,茫不可忆,唯一记得的,是梦里那极不舒适的感觉。   而那张床的主人,则一个人对着桌子上的论题,发了一夜的呆,苦苦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破此死结的办法,只得长叹放弃。   相府上下人等,都知道有个长得还算英俊的男人,在自家相爷的床上过了一整夜,第二天,看那人脸色灰败,好象腰酸背疼地走出来,自然又免不了许多私底下的窃窃私语,神奇想象。   而本来打定主意,大大方方让傅汉卿去和自己小楼的同类密聊的狄一和狄九也没想到,这二人居然一聊一整夜,而且还是在一间卧房里,所以第二天看着傅汉卿的表情,也就有些诡异了。   狄一好奇的眼神和狄九极之阴沉的表情,都让这一夜过得极不舒服的傅汉卿感到很头疼。 第五十五章 痛下决心   相府半夜三更,来了三个不速之客,相爷却把他们当做贵客来招待,其中一位客人还被直接让到相爷床上去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和相爷一块出来。   次日相爷还亲自把三位客人客客气气送出门去,这等优隆厚待,转眼间就传遍了全燕京。各处官员或闷声不响在自己府里琢磨,或成群结党地凑在一起讨论,研究的都是,那三人,尤其是那个在相爷床上待了一晚上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啊,竟会有这么大的面子。   然而,身为所有人议论中心的傅汉卿等三人,已经和其他的随行弟子们会合了,骏马大车,扬长而去。   只不过,这次狄九一反前些日子对傅汉卿视若无睹,避之则吉的态度,整日和狄一一同挤在马车里,审问傅汉卿呢。   审问的内容,无外乎你一晚上到底跟他谈了些什么?那个容谦和你的关系有多好,这一类的问题。   傅汉卿回答的内容是:“我只和他谈了一会儿,就睡了,他答应以后我教弟子在燕国不再受打压,反而能得到扶助。我和他的关系,只是普通同学的关系。”   这应该是对整个修罗教基业都有极大冲击的消息了,不知为什么,狄九居然没有太大的震动和吃惊。只冷冷抬眉:“就凭你们的交情,他肯做到这种地步,你们还没有什么特别关系?”   傅汉卿低着头说:“他不是光看我的情面才答应的,还有别的要求啊。修罗教弟子要想在燕国抬头挺胸做人,就必须守燕国的法律,还要尽力协助官府,这是交换条件。”关于宝藏的事,容谦事先一早叮咛了他,所以他闭口不言。   宝藏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一切是非杀戮的根源,真公开来说,只怕在修罗教内部,都会引发许多可怕贪念和疯狂行径,诸王的意见也未必能统一。搞不好,叛教啊,内哄啊,这一类的事就得层出不穷,到时候,自己这个便宜教主岂不是更要忙得脚不沾地,哪里还有睡大觉的闲功夫。   更何况,几百年来宝藏一直只是个传说,武林中人也只当修罗教的宝藏纯属子虚乌有,对修罗教的压迫围剿,渐渐也只是因为数代积仇和一直以来的习惯才只照规矩随便做罢了。万一确认了此事属实,天知道这些人能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容谦只打算把修罗教献宝之事,同朝中几个有资格反对他的重臣和皇亲秘密地交待一下,对外只宣称修罗教痛改前非,大燕以超凡胸襟接纳罢了。   为了让傅汉卿可以更加偷懒,也避免让狄一狄九这些修罗教的高手彻底了解他们这帮同学的身份,剩下几国,容谦都让傅汉卿不用再去,只由容谦修书,遣使者秘密传递。而傅汉卿只需要把各处宝藏的详细位置和开启方法留下来就行了。   狄九虽是聪明人物,到底不能知其究竟,也猜不透其中玄虚,只是冷笑:“寻常关系,你在他房里睡了一夜,寻常关系,他亲自把你送出门,寻常关系,临分手时,他还替你理头发,整衣裳,他还盯着你看半天,然后说了好几句珍重小心……”   傅汉卿瞪大眼望着他:“你也在我房里睡过一晚上呢,而且还是和我同床……”说这话时,他完全没在意狄九忽然间阴沉到极点的脸色,顺手又一指狄一“他最近经常替我理头发,整衣裳……”   他抓抓头,想了想,然后下结论:“这么说,我们三个果然是不寻常的关系了。”   正在四周拥护着马车赶路的一众修罗教弟子听到身后轰得一声响,回头一看,马车的车门已经飞到半空中去了,天王大人脸色冷若冰雪地从车里一掠而出。   大家赶紧着扭转视线,直视前方,心里安慰着自己,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强装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继续向前进。   没有了车门的马车里,傅汉卿因为一直不停地逼问他的那个声音的消失而有些轻松地打个呵欠,全身懒洋洋缩进被子里。   狄一眼中带笑地看着他:“我该佩服你气人的本事天下无双,随随便便就能戮中人家的痛处,还是该称赞你转移话题的功夫世间少有呢?”   傅汉卿眨眨似睡非睡的眼睛,困惑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狄一瞪着他那单纯如小白兔,明净如婴儿的眼睛老半天,最后只得长叹一声,摇头放弃,转身也出了马车。   两个人都走开了,傅汉卿该是可以安心睡大觉了。然而他懒懒躺在被子里,木木呆呆睁着眼望着车顶,居然破天荒地一丝睡意也没有。   几世轮转,他无非混混噩噩,得过且过,从不肯多想,可是,小容却偏偏要把问题明明白白摆在他面前,让他深切地知道,这一切,无可回避。   这一世,他依然可以象以前那样,继续地混吃等死,然而,论文无法完成,下一世,他还是要被迫谪入红尘,被迫被电脑安排接触许多性情阴冷自私残酷之人,被迫眼看着更多的杀戮背叛和出卖。   临别的那个早晨,小容叮咛又叮咛。   “阿汉,你身处江湖最险恶之地,身边的每一个所谓的自己人,都不是善类,你又身负那样的论题,切记,小心,切记,要保护你自己。”   可是,怎么样的小心,才可以不受伤害,我不怕伤,不怕痛,不怕被杀不怕被囚,小容,你为什么如此忧心地叫我小心?   保护自己?如何保护?这几世为人,我已学会了很多,我不说谎,但可以回避说真话,我不伤人,但也可以尽力不让人伤。我能做的极致也不过如此罢了。我总不能为了保护自己,而去伤害其他人。   计谋,欺骗,杀戮,先下手为强,这一切的一切,我看到过很多次,可是,小容,我学不会。   那么,我为何还要很小心地去应对一切呢,我又如何可以保护自己。   也许,不去完成论题,就已是最大的保护?   不……或者,早点完成论题,不再陷进这样的纷扰之中,不再背负那么多的责任,不再被要求爱别人或承受别人的爱,甚至,不再来到这红尘人间,这才是真正的保护吧?   可是……   小容说“阿汉,论文实在完不成,就不要太勉强,我现在虽没有办法,但我还在想,总有一天,我们能想出办法来的。”   可是,小容,如果你想不出办法呢?我还要一世一世,轮转不休,我还要一世一世,看尽鲜血,看尽苦难,看尽人间一切阴冷与残酷。   “阿汉,下一次张敏欣那个多事的家伙和你联系,你让她帮你查一查,那条改题的规定到底有没有,规定的要求到底是什么,没准真能用得上。”   可是,如果我符合条件的要求,上次教授就已经同我说了吧?   向来懒散,万事不放心上,天塌下来,也懒得动一下脑筋,从不考虑前途,从不为未来担忧的傅汉卿,因为被容谦提醒,忽然间找不回以前万事不于心平静,怔怔地躺了半日,眼睛从空茫茫一片,到渐渐露出毅然决然之色。   马车颠颠跛跛地向前去,就在这摇摇晃晃中,他经历了长久的思想斗争,直到最后,咬咬牙,痛下决心地坐了起来。探头伸到马车外,望着前方,那策着骑而行的高大身影,用最大的声音喊:“狄九,狄九。” 第五十六章 如此示爱   狄一与狄九并骑而行了好一阵子,也没见身边这人的脸色稍为好转,不觉一笑:“何必太生气呢,有这么一个人,能激怒自己,对你应该是好事。”   “好事?”狄九冷冷挑眉“只有你才会觉得碰上他会是好事。”   狄一轻声道:“别人不了解你,我却很清楚。这么多年,我们是怎么从地狱里走过来的,如果你是可以如此轻易被激怒的人,别说是天王,你根本活不到现在。”   “如果是敌人,或是陌生人,又或是其他诸王,就算是提起你最难堪的事,就算你心中怒恨如狂,在表面上,你也一样会不动声色,你会更加冷静,更加从容,决不会让任何强烈的情绪影响你的思绪。可是,对他,你无论有多少心结,多少怨恨,多少疑团,却还是很难提起防范之心,甚至不记得在他面前掩饰你的情绪变化……”   狄一语声忽然一顿,策马向旁拉开距离,对着眼底杀机森冷的狄九轻笑道:“就算我武功不如你,想要杀我灭口,怕你还得费一番功夫呢,教主就在旁边,只怕也不会袖手,你要真瞧着我不顺眼,改天记着找个没人的地方。”   他口里虽说得轻松,心底里可是下了决心,从今以后,绝对不离开傅汉卿超过二十步的距离。   对于狄九的心狠手辣,反脸无情,他从来不敢存任何侥幸的期待,美好的幻想。   狄九眉锋微动,只冷冷哼一声。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大叫“狄九!”   难得那只懒猪会主动找人。可是正赶上天王大人心情不好,冷冰冰翻翻眼,看天看地看前方道路,只当啥也没听见,就是不回头看看可怜的教主。   好在,傅汉卿也没脾气,一点不觉得丢脸,人家不理,他就楔而不舍地把脑袋伸出马车来,一声声不断地叫。   “狄九!”   “狄九!狄九!”   “狄九!狄九!狄九!”   所有弟子们都装听不见,一意专心赶路,决不开口提醒上司有人在叫你。   只有傅汉卿自己不知趣,还是一迭声地叫。   “狄九!”   “狄九!狄九!”   “狄九!狄九!狄九!”   狄九的耐性定力是用最严苛的手段训练出来的,他可以为了狙杀一个目标,几日几夜,不饮不食,埋身沙土,一动不动,也可以为了隐藏身份,任人欺凌打骂,压迫侮辱而面不改容。此时却被傅汉卿几十声喊叫得心浮气燥,最终又一掠回了马车:“什么事?”   傅汉卿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问:“狄九,你是冷酷无情,残忍暴虐的坏人吧?”   狄九冷笑:“如果你认为我是好人,我也不会反对。”   “看来果然是冷酷自私的坏人了,这样就对了。”傅汉卿很是郑重地点点头,然后肃然望着狄九,那眼神看得以狄九的定力都有点儿发毛。   傅汉卿用极纯洁,极天真,极期盼,极热诚地眼,深深望着狄九:“狄九,让我做你的心爱之人,好不好?”   狄一眼看第一次舌战,狄九怒极退出,第二回意志之战,狄九又一败涂地,那叫一个乐啊,面具后狰狞的面容都已满布了笑意。   他考虑了一下,也飞身掠向马车,就算是会触怒狄九,就算让那家伙杀人灭口之心愈炽,他也很难按捺住自己的好奇之心。   那个懒鬼教主会主动找狄九,这件事,实在太不寻常了。   他可是影卫啊,贴身保护主人是他的天职啊。任何有意思的事都不能错过,这是他的乐趣啊。   刚掠到马车上,正好听到傅汉卿一句话:“狄九,让我做你的心爱之人,好不好?”   狄一一口真气转不过来,直接就往马车下栽倒。   也亏得是狄一,最顶尖的身手,在身心受到如此震撼之后,还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只吃了马车卷起的一口灰,就及时伸掌在地上轻轻一按,兔起鹘落,便又气定神闲地翻回马车之上。   人还没站定呢,一双眼已经不知道该先看看傅汉卿的样子,还是该先瞧瞧狄九的表情,唉,真是忙不过来啊。   也许是因为震惊太过,又或者只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狄九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他只是死死盯着傅汉卿,静静等着他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后文。   傅汉卿看狄九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急忙说:“你不会白爱我的,我也会努力爱你。”   他语气略顿,观察了一下狄九的表情,继而补充道:“我会尽力关心你,尽力凡事为你着想,你有难,我替你去当。你若是有危险,我为你顶,如果有人砍你,我帮你挨刀,如果你会被杀,我替你死……”   狄九不动声色地挑挑眉,很好,很好,我属于那种随时会被砍被打被杀的没用倒霉蛋,需要教主你舍生忘死拼命相救。   别生气,忍耐,镇定,不要再让狄一看笑话!   一声一声在心里叮咛着自己,狄九脸上神色的确由始至终保持着平静,但一双拳头还是悄悄捏了起来。   傅汉卿说了半天,见狄九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不免心中忐忑,咬了咬牙,终于说:“我会努力少睡一点,看看能不能哄你开心……”   狄九努力做感动状地扯动一下嘴角,很好,多了不起啊,为了我肯少睡一点呢,我应该三呼万岁,谢主隆恩才是吧。   狄一直着眼在旁边听,嗯,这个,没弄错的话,我应该是听了一大段求爱词吧。很不错啊,传说中那些感人的情爱故事,到了底也不过是同生共死,有难同当,你为了让人家爱你,都肯有难你当,有刀你挨,有死你扛了,可是,为什么,听着就是让人感动不起来呢。   狄一望着自家教主叹气。   古往今来,有哪个白痴会用买菜一样的口气求爱的?   我给你十文钱,把那块猪肉卖给我?啊,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我咬牙大出血,给你二十文,总成了吧!   教主的表现,其实更适合说那些话才对。   傅汉卿还在努力争取:“不可以吗?考虑一下吧,爱我不难的,我很好养,也不需要你哄,也不用你多费心思,我虽然有些笨,但有难的时候,我还是可以派上用场的,比如……”   他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的用处,以图说服狄九。狄九忍耐忍耐再忍耐,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把揪住傅汉卿的胸襟,自嘴边挤出一个冰冷的笑,一字一顿地说:“教主真是风趣,越来越懂得和属下开玩笑了。”   傅汉卿急忙分辩:“我没有开玩笑啊,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抱着肘在旁边看热闹的狄一大声叹气。就你这种求爱语气和方式,白痴也不会相信这是真心话。天王大人说你是开玩笑,而不说你故意戏弄,已经给足你面子了。   奈何傅汉卿本人还是一点也没有醒悟地反反复复说:“我是认真的,相信我,我会努力爱你的,你爱我试试看吧。”   狄九闭了眼,深深吸一口气,忍!   但是……   实在是……   忍不住啊……   他倏然睁眸,恶狠狠一眼瞪向傅汉卿,然后信手一推,傅汉卿重重向后跌去,整个后车厢地木板在奔行之中,受巨力而砰然飞了出去。   四周弟子们打着寒战假装啥也不知道。   狄九寒着眼转身又出了马车。   傅汉卿瞪大眼坐在前后通风的马车里,愣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向狄一:“狄一,你和他一样是影卫出身,一样受过冷血训练,你的性情本来也该是冷酷残忍恶毒的,是吧?”   狄一觉得全身发毛,略略后退一点,警惕地望着他:“教主什么意思?”   “我是说,既然狄九实在不喜欢我,不如你来试试爱我吧,你既然肯留在我身边,应该不讨厌我,唉,你别走啊,我没说完呢,其实爱我应该会有不少好处的,爱我又不是什么难事……”   傅汉卿努力地想要退而求其次地说服狄一,奈何狄一不等他一句话讲完,已经飞一般逃得老远了。哪里还记得刚才明明发誓不可以离开教主大人超过二十步。   傅汉卿怔怔发了一会儿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万人嫌。好在他心胸宽广,很快适应过来,再接再励地从马车里向外看,找着一个平时经常在眼前晃的人影,大声叫:“凌霄,你过来一下。”   可怜的小弟子凌霄,一心只想埋头赶路,完全不知道风波怎么找上自己的。只是教主开口叫他,他又不能不应,只得策马回转,跑到马车旁,陪笑问:“教主有什么吩咐?”   傅汉卿望着他满怀期待地笑问:“凌霄,修罗教是魔教,是黑道,你既然加入了修罗教,那你应该也不算什么好人,应该也比较自私冷酷残忍,对不对?”   这话听得怎么这么别扭?偏偏教主又笑容满面,不象是在讥讽。凌霄硬着头皮,不知道该怎么答,正为难间,耳边听到冰冷彻骨,偏又杀气森森的两个字:“滚开。”   可怜的凌霄如奉纶旨,一转眼就策马冲出老远,一边鞭马如飞,一边哭丧着脸在心里祈祷:“教主啊,不能怪我不敬,是天王让我走的。天王啊,不管你和教主在闹什么纠纷,你可看见了,我是被教主叫过去的,我是被逼的,不关我的事啊。”   狄九第三次重新又回到马车上,这一回,他脸上狰狞之态尽露,两眼都冒出火了:“你是不是打算叫他来爱你。”   “是啊。”傅汉卿答得那叫一个干脆。   “如果他不答应,你又会找另一个对不对?反正不管是张三还是李四,不管是秃头还是斜眼,你一定要找到一个肯和你谈情说爱,陪着你发疯的人不可,是不是?”狄九双手指结已经开始被捏得咯咯作响。   傅汉卿还是没意识到危险,坦坦然答:“你不肯答应,我当然只好找别人,反正有人答应就好,张三李四也没关系,秃头,斜眼?这个……如果长得漂亮当然好,长得不好我也不会计较的。”   狄九要再忍下去,他就不是修罗教天王,而是佛祖圣人了,何况就算是佛也是有火的。他一巴掌直接对着傅汉卿的脸扇过去。   也亏得他气愤至此,还有一丝冷静在,手掌离着傅汉卿的脸还有一寸,不见傅汉卿有任何躲闪的动作,忽然想到,这家伙内功太高了,真扇中了,他的脸没事,自己的手只怕要震断。   这心念一转之间,手微微一侧,擦着傅汉卿的脸过去了,可是掌中强烈的劲气却四下溢开,一左一右,两边的车壁和上头的车顶不负众望地向外飞了开去。   狄九阴森森丢下一句:“教主,别以为我打不过你就拿你没办法,那种丢尽神教脸面的话,你要敢对任何一个人说,我就立刻杀了他。你武功再好,防得住我一时,防得住我一世吗?”   话音未落,他已飞掠回马背,在最短的时间内,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离开马车了。而傅汉卿目瞪口呆,直着眼望着狄九的背影,好半天才用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听到的声音大喊起来:“狄九,你太过份了,你自己不肯爱我,还不许别人爱我。” 第五十七章 我答应你   齐国与燕国有颇为漫长的边境线相连,过了关卡之后,就是千里荒凉之地。因少有驻民,只有来去行商经过,便不免盗匪横行,渐渐人迹越来越稀少。若非万不得己,少有人肯行经此地。   然而,此刻一阵阵密集的马蹄声,打破了天地之间的荒凉寂寞。赶路队伍奔行之切,从这蹄声之紧密可见一斑。   然而,夹杂在马蹄声中时不时扬起的一阵阵笑声,却让人诧异这行路之人,驰过这匪盗如林之地,因何如此轻松自在。   这一行十余人护拥着一辆马车……不对,应该是一辆,马很好,车辕很华贵,一切细节都极精细,本来应该是马车的平板车,以及板车上一个缩在一团被子里的人,纵马如飞。   众骑之中有一人脸上戴着木制的面具,看不清容颜,只听得一声声的大笑从面具之后传出来。而其他人皆是策马如飞,没有人跟着笑一声,也没有人发出半点声息。   在那人笑了好一阵子之后,才有一人策马回转,到了那人身旁,冷冷问:“都已经这么多天了,你还没笑够?”   狄一强忍笑意道:“对不起,我也不想笑的,实在是我只要一看到你的脸,就想起那天的事,我……”他一句话没说完,又是一串大笑。   那一天,傅汉卿那一声喊,那叫一个响亮啊。简直是山鸣谷应,一路回响,一众弟子们想装没听到都不行,在听到了这种话之后,要不冒出什么奇特的联想,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所有人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也颤抖不止。天啊,完蛋了,听到了这么诡异的话,查觉了天王和教主这么奇特的关系,怎么可能不被杀人灭口呢,完了,完了,全完了……   大家即不敢策马逃走,也不敢下跪求饶,只能机械地鞭马鞭马再鞭马。   狄九虽然还坐在马上,连身影也没见晃一下,可是握缰的双手已是青筋贲起了,到了这个地步,他居然还没有气到发疯,连他都觉得应该佩服自己。   而刚才为了躲傅汉卿,拉马退得老远的狄一,听到这番话,真个是瞠目结舌地望着狄九那看起来没有一丝波动的背影,由衷地佩服对方的定力,真是了不起,怪不得他能当天王呢。   傅汉卿很失望,很委屈,很郁闷啊。他难得勤快地想完成论文,却遇到这么大的挫折。狄九不肯爱他也就罢了,还要给他设置这么大的障碍,不让别人爱他。   别人的性命只有一次,当然不能为了让这些人爱他,而让他们有生命危险了。   傅汉卿呆呆坐了一会儿,想到自己这一世的论文肯定是完不成了,想到下一世,又要被扔到红尘里,结识一堆所谓的冷酷残忍自私之人,被命运推着走,心里就一阵又一阵地不舒服。   他又不会恨人,又不懂发脾气,郁闷了,也只有拿被子蒙着头,把自己卷在被子里头,以躲避现实。因为心里太烦,他还索性缩在被子里滚了几滚。   可是,傅汉卿忘了,现在他的马车已经是四面通风,再无挡隔的平板车了,他这么一滚,就扑通一声,直接滚下马车,灰尘四起中,他挣扎着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马车已经行出老远,而他自己也吃了一头一脸的灰。   一众弟子们刚才拼了命驱马,这会子就算发觉不对劲了,也难以及时勒住马。   远远坠在后头的狄一赶紧着放缓自己的马速,两眼朝天,假装什么也没瞧见,至于身为影卫的责任,他也就暂时放到一边了。   只有狄九,武功够好,反应够神速,身份又高到让他没法装成不知道,咬牙切齿硬凭超卓骑术,把急驰中的快马,硬生生带得转头奔驰,到了傅汉卿身边,一弯腰,一伸手,提着傅汉卿的衣领子把他拎了起来,随手一甩,这位史上最荒唐的教主大人,就从乱七八糟的被子卷里被拯救到天王大人的马背上了。   可是这个史上最厚脸皮的教主,一点惭愧之情都没有,人一坐上马背,手就自然地抱上了狄九的腰,身子就自自然然地贴在狄九的背上了。   从道理上来说,在马背上奔驰,为了保持平衡,为了好好坐稳,抓住前头人的腰,把自己的身体前倾与前面的人靠近,这都是极合理的。   但由现在的傅汉卿做出来,后果就是狄九的青筋这一次直接从脑门子上迸起来了。   他没有一脚把傅汉卿踹下去,绝对不是因为同情或心软,只不过是知道真甩下这位教主不管,以后被诸王追究责任,下场堪忧罢了。   然而,即使如此,远远在后头看清这一切的狄一,还是深深感叹,他们俩在一起拼搏,一起挣扎,一起长大,直到今天才发现,狄九的气量,简直有当圣人的潜质了。   然后,他哈哈大笑,如此张扬,如此肆意的笑声,刺得狄九耳膜生疼,刺得一众弟子们心寒胆战,只觉到,到目前为止,天王居然没有发疯跳起来,把他们全杀光了灭口,已经是难得的幸事了。   狄一一边笑,一边策马靠近过来,好不容易止住了长笑声,仗着狄九马后带着傅汉卿,就算想动手也不方便,他骑着马越赶越近。   他笑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才能策马追人,好不容易,追得近了,却看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傅汉卿已经扒在狄九背上,睡得甜甜美美了。从自己这个侧后方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傅汉卿熟睡时,嘴里流出的口水把狄九的背湿了一大块,外加听到教主大人鼾声如雷之后,他刚刚好不容易停止的笑声,又不受控制地响起来了。   天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狄九居然还没有发狂杀人,这这这,修罗教二十年地狱训练,教出来的原来不是魔鬼,根本就是慈悲为怀的佛祖啊。   狄一直到最后无力地伏在马鞍上,还是有一声,没一声地笑个不停。   那天之后,狄一只要正眼看看狄九,或是傅汉卿,就会无法控制地想起当日的情形,然后忍不住大笑上一阵。   更何况,那天之后,狄九还是没少干傻事。   本来他们离开燕京,就一直抄小路走近道,力求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国境线,到达齐国,傅汉卿的马车被狄九气怒之下毁坏了大半,本该给傅汉卿换一辆新车的。可是狄九恨极了傅汉卿,再不肯叫他有机会享受,就赌气任凭傅汉卿继续坐变成平板车的马车。   傅汉卿是个到哪里都能安逸自处的人,一点意见都没有。只是,他自己睡觉的时候,睡相实在不好,总是一不小心滚动一下,就直接滚下马车了。   在天王大人杀气四溢的脸色里,哪个弟子敢上前扶呢,而狄一基本上早把自己影卫的责任忘光了,从头到尾,视若无睹。   到最后,只能是狄九自己咬牙切齿地去把傅汉卿再次从灰尘土堆里拎起来。好在他有了上次的教训,断不会再把傅汉卿放到自己的马背上,只是信手重又扔到木板车上罢了。但如此这般一天下来,竟要辛苦拯救教主十几二十次,再好的耐性也几近崩溃了。   第一天赶着木板车前进,眼看着傅汉卿跌下来三次之后,狄九已经知道自己的决定有多么愚蠢多么错了,奈何他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赌气大声说不再给傅汉卿另外备车的,又无论如何不可能自失其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承受这可怕的煎熬。   这些日子以来,天天看这样的戏码,狄一怎么可能不笑,怎么忍得住不笑。   这一行人中,也就只有他敢在脸色如此难看的狄九面前笑得这么嚣张了。   狄九对他的忍耐当然不可能象对傅汉卿那么无限度,傅汉卿他宰不了,就算杀了,也应付不了随之而来的后患,对狄一可就没有这么多的顾忌了:“你真以为我永远杀不了你?你真以为你能一辈子跟在他身边,靠他保你一世。”   他毫不掩饰森然杀意:“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   狄一微笑点头:“是啊,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这样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吗?若他真的一心一意不管张三李四,只想找个人来谈情说爱,你真能永远守在旁边,见人就杀吗?”   狄九一怔:“你什么意思?”   狄一悠然笑:“我能有什么意思。”   狄九沉默不语,神色阴沉,而狄一也只微微含笑,不言不语。   过了好一阵子,狄九忽得策马转头,向马拉式平板车靠近了。   狄一凝眸看他一跃到了车上,这一次,他没有跟上去,眼眸中唯见淡淡微笑。   象他们这样从地狱里挣扎回人间的怪物,能遇到傅汉卿,能悄悄地找回血肉,变回一个活生生的人,这其中有多少幸运啊。   在那地狱里,再大的喜事,他们都不会牵动一下嘴角,再大的玩笑,也激不起他们一点笑声,再多的羞辱,也不会让他们情绪有丝毫变化,再狠的戏弄,也不能让他们有丝毫愤怒。   然而,在那个人面前,他能放肆而笑,而狄九,会愤然而怒。如此明显,如此剧烈的情绪变化,只不过因为,在那人面前,他与他,都会忘记掩饰,都记不住防备和小心。   能遇上这样的人,是幸运。他已脱身挣出,而狄九,如果再抓不住,再不敢抓住,也许就永远不能从那地狱里真正走出来了。   狄九在狄一的目光注视下跃到车上,一手就把傅汉卿的被子掀得飞出车外。   傅汉卿再次被他从梦里惊醒,看看他恐怖的表情,敢怒而不敢言地缩缩脖子,小声问:“什么事?”   狄九用杀人的眼光瞪着他:“你非得找一个人同你谈情说爱,做这种疯子一样可笑的事,是吗?”   傅汉卿郑重地点头:“是,我必须这样。”   狄九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我不做这种荒唐的事,你就会去找别人,我拦着你,你以后有机会,还是会找别人,是吗?”   傅汉卿迟疑一下,才答:“如果能保证那人不会被你杀掉,我会的。”   狄九伸出手,他觉得自己应该会扑过去,掐住这个疯子的脖子,然而,到最后,却没有动弹,而只是闭了闭眼,脸露决然之色,断然道:“好,我答应你。”   他都已经是豁出去,露出挨刀砍头受酷刑的表情说出这句话了,傅汉卿居然不懂见好就收,给人余地,让人下台的道理,反而有些迷茫地追问:“你答应我什么?”   就在狄九最后一丝理智因这一句话而完全崩溃,眼看就要失控地扑上来杀人时,前方传来一声又一声,快马被紧急勒住的长嘶声,而赶车的弟子,也急忙提缰勒马。   在快速奔行的平板车忽然停住时,狄九的下盘稳得很,倒还没事,傅汉卿却是不及反应,生生被甩到车后,再一次吃了满头满脸的灰。   这位内力轻功都称绝一时,却毫无应变能力,被几匹马甩下车,难看地懒驴打滚了好几下,才能勉强坐起来的魔教教主,晕头晕脑地听到狄九一声火气四溢的怒喝:“什么事?” 第五十八章 做你情人   “路上有人。”凌霄颤抖着声音回话“有一群行商,好象刚刚被匪徒洗劫,死了一地人,其中好象还有活口。”   “不理他,照走,踩死活该。”这回子狄九的火气正大着呢。更何况本来修罗教的天王就不是慈悲心肠的主。   傅汉卿这时刚回过点神,听到这样的对话,吓得从地上跳起来:“别走别走,先看看幸存的人怎么样?”   教主这么不给面子地否定天王的意思,可为难死一堆小的们了。教主地位更高,但天王脾气更大啊。教主武功很高,可天王会杀人的啊?   大家全怔怔骑在马上,不知道该干什么。   傅汉卿见没有人肯动,而狄九又只冷着脸用杀人眼神盯着他。只好劳动自己的双腿,亲自往前走了。   果见前方流了一地的血,躺了一地的人。看死者的衣服打扮,倒的确象是行商,只是每个人的衣服都被撕破扯开了,可见是盗匪们搜索财物时,何等穷凶极恶。   这里千里荒凉之地,本来就有无数流寇恶盗,他们这一路行来,倒也见过几起抢掠事件,碰上过几群遭抢的行人。但象这样,不止抢光东西,还要杀光人的倒的确没遇上过。   傅汉卿虽然不喜欢见着活人死,看到死人却也没有任何的震动或感慨,几世前生,更加惨厉的血腥杀戮,他都见得多了。   他只是略略皱皱眉,目光仔细地在尸体堆里寻找,果见几具叠在一起的尸体正在一起震动。他立时退开一步,目光向尸体下方看去,低声道:“真的有人还活着啊。”   话音未落,一只手从尸体堆里伸出来,颤颤抖抖在虚空中抓握着什么,如同呻吟般的细微声音传来:“救命!”   傅汉卿回头看看众人的表情,知道狄九不发话,只怕谁也不敢上来帮忙,只好非常郁闷地辛苦自己伸手过去,握住那只染血的手,用力一拉。   一个身子瘦长,脸色苍白,满身鲜血的男子便被傅汉卿拉了出来。脱出尸体堆,此人第一时间就抱着傅汉卿双腿,大喊起来:“救命,救命,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声音之大,让人很难想象,这家伙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就连傅汉卿都被震得耳朵嗡嗡响,只得伸手拍拍他,尽力安抚:“没事,没事,你没事了。”   而那人的神智仿佛一直处于昏乱之间,不管傅汉卿说什么,他都象没听到,只知道不停得反反复复喊救命。   而傅汉卿呢,也只会不停得反反复复说没事。   一大堆人起着马,围在旁边干看着,一个脸色难看到让人见之心寒的家伙,站在完全同他的玄衣高冠不相衬的木板车上,眼睛里头正冒着火呢。   好吧,前不久还一片热忱地示爱,这回子,他好不容易豁出去接受下来了,人家倒象是把这事全忘光了,直接把他搁在旁边纳凉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狄一到底还是看不下去了。天知道再让傅汉卿这么拖拉下去,狄九耐性用尽的后果会是什么。   所以,关键时刻,他终于挺身而出,一把将自家教主扯了往后一推,自己接手安抚工作,三下两下,就把那人的情绪给稳定下来了。四下五下,就套问出前因后果了。这家伙名叫王成,就是一个在两个国家间走私货物的行商。虽说这千里荒蛮之地匪人横行,十分危险,但跑一次成功的买卖,获利实在太丰,冒生命危险在这条路上行走的,大部份都是这种商人。   为了生计所迫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为了防止盗匪,所以一般在行走中,如果遇上同行者,就会自然而然聚在一起,这一次,他们这些商人,聚了二十几个,原以为人数不少,有些人身上还带了些防身的武器,不会有事,没料到,还是遇上了盗匪洗劫。所有人都被杀光,只有他伶俐,一开始就装死,躺下就不再起来,不再动弹,这才逃出一命。   狄一的面容深藏在面具后面,难见喜怒。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王成口不择言,前言不搭后语地述说,偶尔才问上一两句。待王成把话说完,狄一只用那平静如水偏又深不可测的目光淡淡看了这个命大的家伙一眼,然后才回头道:“教主,人也救了,话也问了,我们该赶路了吧。”   傅汉卿还没有答话呢,王成就惨叫了一声:“带我一起走,求求你们带我一起走,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傅汉卿虽然对于这种举手之劳的事,没啥不乐意的,可到底还不是块木头,别人的情绪多少还是感觉得出来。所有人策马安待,都没啥救人的热情和喜悦。魔教的人啊,本来就不可能以行侠仗义,扶危济困为天职,更何况他们的出身,决定了他们一定会排斥无关者出现在身旁。   傅汉卿这一迟疑,王成又哭天嚎地地叫开了。也许是从狄一刚才的请示中,看出傅汉卿的地位比较高,所以他冲着傅汉卿就摇摇晃晃地扑过来,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所有人都知道此地盗匪横行,所有经过此地之人,都是无可奈何,为生活所迫。遇上孤身流落之人,将之收纳进自己的队伍同行,是上百年来,来往行商们的旧例,求你们救救我吧。”一个男人大声哭嚎起来的样子实在谈不上有多好看:“所有的财物,干粮,食水全被抢走了,你们不带上我,我一个人根本走不出这里,还是一个死。”   说到这个死,事情就严重了,傅汉卿的道德观是,不可以见死不救的。所以他咬咬牙,也就点头了。虽说点完了头,他还是小心地回头,瞧了瞧狄九的脸色,心间忐忑地想,不知道,把他留下来,和带着他走,到底哪一样死亡的危险更大一些。   然而王成本人显然不知道,自己巴住的这帮救星,随时有可能变成催命煞星,得了傅汉卿应允,无限欢喜,就地磕了好几个头。   傅汉卿居然也没手忙脚乱地阻拦,只不过瞪着眼望着他,觉得这人真是非常容易激动。   还是狄一淡淡道:“好了好了,要走就快走吧,再这么耽误下去,天都要黑了。万一再冒出一堆强盗来,那可就麻烦了。”   这话说得居然懒洋洋带点笑意。然而,要走,可没有那么容易,细节问题难以处理啊。这里人人都骑着马,不可能把速度放慢跟着王成步行。可是要让别人和王成共乘……   傅汉卿看看众人的脸色,觉得为着王成的生命安全,暂时还是算了吧。回头再瞧狄一,狄一已经拉着自己的马,躲出老远去了。   傅汉卿无奈,只得伸手牵了王成的手,拉着踉踉跄跄的他走向自己的平板车:“你跟我同车。”   走到车前,望望现在还站在车上的狄九,傅汉卿陪上笑脸:“你自己有马,就给他让一让吧。”   狄九目光在傅汉卿拉着王成的手上停顿了一下,那眼神简直比刀子还要有杀伤力,惊魂未定的王成立马一个寒战,想也不想,再伸出一只手,两手一起把傅汉卿的手抓住,那种姿式简直就象是面对魔鬼,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狄九眼睛仍盯着那握在一起的手,口气阴沉沉地问:“你就想对我说这句话?”   “还说什么?”傅汉卿愣了一下,忽得醒悟过来“对了,你刚才说你答应我。”他笑一笑,然后轻轻松松,满脸天真地问“你还没告诉我答应我什么呢?”   那王成好象连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了,一边颤抖,一边拼命地握握握……而那个白痴好象一点感觉也没有的,仍在问自己足以气死人的话。   狄九的眉梢跳动了四五下,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很冷静很理智地回答的,然而事实上,所有人都听到,天王在那一刻,分明是发出了一声,简直让全世界都能听到的怒吼。   “答应做你的情人。” 第五十九章 阴沟翻船   话音未落,刚刚还死抓着傅汉卿的手不放的王成以飞速放手,同时迅速后退了三步还不止。心有余悸地看着傅汉卿,我的天,赶情这两人都好那种调调啊。   话音未落,马背上已有好几个人摇摇欲坠。在此不得不称赞一下修罗教对下属的训练,受到这么严重的打击,还能够勉力支持,没有直接坠马,真是了不起。   而在此之后很多年,凌霄等弟子们回想起这件往事,都深刻地感到,自己能够活到现在,而没有被气急败坏的天王大人找机会杀掉,完全要归功于多年的苦练,使他们没有真的掉下马去,加倍刺激天王。   而这个时候就连最冷静的狄一都有些发呆了,啊啊啊,狄九居然愚蠢到这种地步,天啊,当初的天王竟争,我是怎么输给这种笨蛋的,太丢脸了。   事实上,话一出口,狄九已经惊觉了自己的失态,而他的下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就只有剩一个“杀”字了。   无论现在是否能做到,但一定要找机会,把所有在场之人全部杀光,他失态若此,出丑若此,怎能让任何一个亲眼看过的人活下去。   无论现在是否有能力做到,一定要想办法把傅汉卿杀掉。这个人太可怕了。   在狄九所受的训练中,在狄九二十多年黑暗生命的认知中,任何可以让自己失态,让自己失去控制的人,都是必须除掉的。   这也是他屡屡无法克制地对傅汉卿萌生杀意的主要原因。然而,每一次的杀机陡起,最后的结果,从来不能如他之意。   比如,这一次,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傅汉卿整个人就扑了过来。   傅汉卿是唯一一个听了这句话之后没有发呆,反而非常高兴的人。   “太好了。”他叫了一声,就冲了上来。在所有人不能置信的目光中,抱住被吓得忘记反抗和闪避的狄九,在武功高强的天王有任何反应之前,重重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傅汉卿这个动作,是从张敏欣以前为了培养他对爱情的感受给他看的一堆小说和电影里学来的。   相爱的人互相表白之后,心情激动,十次有九次是要亲一亲的。他即然决心要爱人了,当然要努力照着来一下。   然后,一干弟子们虽然还奇迹也似没有从马上跌下来,但基本上也全都成了泥雕木塑,连动弹一下都不可能了。   可怜的狄九,精明的狄九,就算是气急败坏,也还有思考能力的狄九,他的大脑在这一刻,完全空白,完全呆滞了。   再然后,傅汉卿好声好气地说:“你肯当我的情人,那真是太好了,这样我就不用再辛苦地去找别人了。”   这句本来可以气到狄九跳起来的话,这一回狄九居然听了没有任何反应。   这个时候,狄九基本上是没能力对任何事产生反应了。   傅汉卿继续欢喜无限地说:“不过,我们以后再慢慢谈情说爱好了,现在我们要赶路,你先下车,让出位置行吗?”   他伸手一拉,狄九就给他顺从地拉了下来。傅汉卿高高兴兴坐到他的平板车上去,拍拍车板,冲着王成招手:“来啊。”   王成思虑再三,终于还是咬着牙上了平板车,不过非常小心地同傅汉卿隔了最大的距离就是。   狄九直到梦游一般上了马,这才慢慢回想起整件事,然后唯一记得的,也还是一个“杀”字,不过,这一回,他是痛苦地想要杀掉自己。   他不能接受自己会如此疯狂,如此愚蠢,如此毫无理智,如此丢人现眼。即使是当初傅汉卿忽然间冒出来,抢走他已经到手的教主之位,他也不曾在心中如此痛恨,如此愤怒过。   而他能够继续坚持着,没有发疯般跳起来杀人或自杀的原因,一来是因为,他的确有足够的坚强和忍耐力,另一半就是,其他人都小心地没有做出任何可能刺激他的行为。   所有人埋头赶路,谁也不看他一眼,谁也不多出一声,所有人依旧保持着对他的敬畏,甚至这畏惧远比平时要强烈许多。   就连狄一,这一次都特别给面子的,没有发出一声嘲笑。   狄一很清楚他的极限在哪里,虽然平时对他不怎么顾忌,却绝不会轻易去挑战他忍耐的最高限度。所以拼了命强行忍住了疯狂大笑的冲动,庆幸一张木面具挡住了他所有因为忍笑而抽搐移位的面部肌肉,一行人继续向前进。   然而,很明显,今天是一个极多事的日子。   一行人前进了没多久,前方道路就嗖嗖嗖跳出二三十个人,每个人都穿着黑衣,坦露着长满了毛的胸膛,每个人都是横眉竖眼面目可憎,每个人都拿着明显高手不屑用的大砍刀。   就这个架式,不用自我介绍,是人都知道这是帮强盗了,何况他们一跳出来,领头那个就非常没有创新精神地大喊起,几百年也不变,人人耳熟能详的那几句话了。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修罗教一众弟子冷冷勒马,以不屑的目光打量着这帮子强盗。   同样是黑帮,他们可是名扬天下,威震各国,最顶极的恐怖黑道组织出来的精英弟子,怎么样也没可能把这最不入流的盗匪放在眼里。   狄一悠悠然地拍了拍身下因为受惊而略有烦燥的马儿,几乎是以看好戏的目光看着这一切。   只有傅汉卿,略带惊奇地打量着众人。他几世流转,虽见过不少世事,但因为前几世一直都是和大人物牵涉在一起,这种最低级的盗匪却是从来没遇上过的。所以听了那么几句话,不免就有些不解了:“这里是荒芜的道路啊,没见有人开路整路,也没见到树啊,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他这么真诚的问话,很自然就被当成了戏弄,那帮强盗的首领大吼一声:“要命的留下财物,老子放你们一条生路,否则……”   “否则怎样?”狄九声冷若寒冰,眼神却厉若烈焰。   傅汉卿也明白过来:“啊,原来你们是强盗……”话音未落,正见狄九手按马鞍而身形欲动。   虽然他不明白狄九的语气怎么那么恐怖,也能立刻感觉到狄九的森然杀机,心中一急,跳起来就想阻拦,没想到身边的王成,似是受了惊吓,立时凑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   傅汉卿怕自己力气太大,甩开王成会把他弄伤,只得大喊:“狄一,你别让他杀人。”   他也算明白,这么多人里,唯一能不怕狄九,敢于阻拦狄九,且有本事暂时拦住狄九的,也只有狄一了。   说话时忽觉得脖子上有些凉,眼角象看到什么亮亮的东西。他愣愣地垂下眼,看到一把匕首搁在他的脖子上。   那个他顶住所有人的反对目光,坚持救出来,坚持带着一同走的人,正侧站在他身后,用左手反扭住他的左手,右手抓着匕首牢牢架在他的脖子上,眼睛里的惶恐惊惧,已经变成了无比的凶狠。大喝了一声:“谁都不许动。”   所有人的眼睛冷冷地看过来。出奇的,没有人震动,没有人惊讶,没有人发出一声质问,没有人有任何惊慌的动作。   王成本来就是强盗一伙的,他们在这一带洗劫商旅,欠下的血债数也数不清。敢于来往这条道路的商人们一般也会有些防备,如果看到有的商队人数众多,或是武力甚强,他们就会安排人手先混进其中,挟持首领再动手。   这帮子人的探子老早就看到傅汉卿他们这一行人,马行如风,气势不凡,只怕不是好吞的肉。就照老规矩,派了手下在前一批被屠杀的商人之中冒充幸存者,混到其中去。   他看出傅汉卿是这帮人的头,也是那个很阴沉的男子的情人,自信挟持住他自然能震住其他人,所以抓住所有人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前方一众强盗身上时,忽然动手。   他把匕首架到傅汉卿脖子上时,傅汉卿正在为了不让他的同伙被杀死而着急。   然而挟持的效果好象和他事先所想的完全不同,被那么多双冰冷的眼睛逼视,他心中一慌,就把以前说惯了的台词大声喊了出来:“全都乖乖听话,我们不会赶尽杀绝,谁敢动一动,我就杀了他。”   “你杀了他吧。”狄九冰冷地给他答复,然后飞身下马,双手悠然背负,缓慢地,一步一步地向众匪走去。   他的双手在身后慢慢屈张,心中全是冰冷的杀机。   真是老天有眼,在他最想杀人的时候,就有人送上门来给他出气了。即然傅汉卿杀不了,其他人的有他护着也没法杀,这帮强盗对他来说,真是最好的礼物了。   傅汉卿被他这气势吓得心惊胆战,大叫了一声:“狄一。”   狄一应声飞掠,人在半空,剑已出鞘,本来那帮子人实在不值得他出剑,不过,为了抢在狄九之前,赶紧把这些人放倒,只好尽全力了。   唉,真是羞辱啊,让大象去和小蚂蚁打架。   可有什么办法呢,咱们天下第一黑道组织,修罗魔教的教主居然就是见不得死人。   狄九冷森森牵动一下唇角,狄一,要想抢在我之前得手,你还要再苦练个三年呢。   他甚至还有闲暇在飞身掠向前的那一刻,转过头,冷冰冰看傅汉卿一眼。   然后,他看到傅汉卿因着急而向前一冲,而那个王成,气急败坏地把匕首恶狠狠割了下去。   然后,鲜血就这么溢了而出,那么红,那么红的血,刹那间映红了狄九的整个眼眸。   说起来,傅汉卿这种本领高到离谱的家伙,会被一个无名小卒重伤,简直就是神话了。   修罗诸王,都是最顶尖的高手,人人在傅汉卿面前吃了大大的苦头,可是一个连武功都不算会,只懂蛮打蛮干的低等强盗,却能把傅汉卿的脖子割得鲜血直流。   这是因为,最顶尖的高手们,比武啊,出手啊,都遵循着高手的思维和方式,所以一不小心,就被傅汉卿那看似无敌的身手给蒙住了。   王成则是什么也不懂,所以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傻愣愣地就敢下手。他看着狄一和狄九都向前扑,看着傅汉卿也往前冲,心里一急一慌,匕首就用力一割了。   傅汉卿的内力虽然天下无双,但他可没练过金钟罩铁布衫,没办法刀枪不入。他的轻功虽然很好,但是手被王成抓着,一下子闪不开。虽然以他的力气,随便一甩,王成就能飞到天上去,可万一他从天上落下来时,跌死了呢,又或者,他还没飞上半空就震死了呢?   傅汉卿对于力量轻重一向不能把握,不免就缚手缚脚了。而且,他一看到狄九前掠,就知道万一让他展开手脚,那帮人没有一个能活着,这心中一惊一急,自然就顾不上身边这个家伙。   他自己没有危险意识,也就不记得躲闪,何况他这么顾忌重重,也还真未必躲闪得开。   闪亮的匕首就这么直接划破了他的皮肤,划破了他的血管,顺势划向他的喉管。   当一把匕首,用力向着咽喉斩下去时,杀死一个人,到底要多少时间?   是一瞬,还是一刹那?   当那匕首已划破皮肤,已切破静脉,此时,离着气管和动脉还会有多远,又还需要多久才能触及,才能割破?   是一弹指,还是已根本无法用时间来计量。   那样短的一个瞬间,人们的脑子来不及思考,人们的身体来不及行动,然而,每一个人,都听到了那一声大喝。   那一声,满是愤怒,满是震惊,满是不能置信的大喝。   那一声喝,有多少狂怒如潮,有多少激愤如海。   那一声怒喝,似是穿透了天与地,穿透了每一个人的耳朵,穿透了每一个人的脑海。   那一声大喝,惊破了所有人的心与魂,震碎了所有人的胆量与志魄。   那是天神于九霄高处,震怒的大喊,还是恶魔于九幽深处,愤怒的咆哮。无论如何,这样的呼喝,这样的怒吼,这样的声势,这样的激狂,绝对绝对,不会属于凡人。 第六十章 激怒如狂   狄一身在半空,已掠至众匪身前,宝剑堪堪掠起千重剑影,耳旁乍闻那一声雷霆之喝,只觉耳边炸开千个惊雷,胸中真力一滞,身体失控落地,尚且脚步虚浮,身形踉呛了几步。   他忙着平息体内气机波动,却平不下心中千般惊骇。   这是怎么了?狄九的狮子吼,可没有这么大的威力,一喝之下,把他也震成这样。   这简直就是超水平发挥了。而且,并不是正常的纯为攻击而发的怒吼,倒是真正惊怒如狂无意识地用尽了每一点潜力而不加任何技巧地怒喝。   这种喝法,伤己比伤人更甚。   他心中虽惊,却又无力四顾,必得先潜运内息,平定体内四下翻腾的真气,这才有空扬目四顾。   这一喝之威,连狄一尚且真气四下乱窜,其他人又如何禁受得起。凌霄等弟子们无不纷纷自马上跌了下来,内力高的,尚且还记得盘膝而坐,运功相抗,现在喝声虽止,他们却还不得不继续运内力调息伤处,内力低的,倒在地上,耳目之间,已隐隐有鲜血溢出。   至于那群强盗,本来就没有多少武功底子,自然更加抗不过去,这会子已经全躺到地上,有人双目紧闭,人事不知,有人眼睛倒是睁着,不过嘴角正淌着白沫,明显神智不清。估计这帮子人就算是不死,至少也残了,就算是没残,估计也给震得疯了。   而那个王成,此时则躺在离平板车足有三丈许的地上,狄一只用眼角扫了一下,就再没兴趣对这具尸体多看一眼了。   他的注意力只集中在狄九和傅汉卿身上。   傅汉卿双手用力掩着耳朵,脸色发白,脖子上满是鲜血,不过很明显,他的不适,是因为耳朵被震得生痛,绝对和受伤流血扯不上关系。   而狄九脸色铁青中又透出妖异的红色,眸中怒火,几要焚尽天地。右手五指之间,有一把已经断成两截的匕首,鲜血悄然无声地自他指尖,滴落地上。   狄一瞠目结舌,不会吧……   不会吧,虽说教主一向有些烂好人,但也不至于真给那种不入流的家伙重伤吧?   虽说狄九最近越来越失常,越来越愚蠢,但也不至于会傻到用力捏断一把匕首却忘记运功护住手不受伤吧。而且,刚才那一声喝明明伤他自己胜过伤人,他却逞强,硬把那一口鲜血咽了下去,这样子对自身损伤更重,他不该是这么没理智的人啊?   刚才那一瞬间,狄九愤然大喝,以傅汉卿的内力都被震得双手掩耳不迭,更不用说王成了。当时就吓得全身一震,动作一慢,被喝声激得五内受伤,一口血才刚喷出来呢,离着老远的狄九就象变戏法一般到了跟前,右手一夺,左手一拂,王成整个人就腾云驾雾地飞了出去。   基本上人还在半空中就已经没气了,事后有人检查尸体时,发现他的五脏六腑全都被震得粉碎,是七窍流血而死。   难得这一次狄九能成功地在傅汉卿面前杀成一个人,而傅汉卿因为耳朵疼,心中惊愕,而没能及时阻止。   可惜狄九没有一丝一毫的成就感。咬牙切齿地盯着傅汉卿,浑不觉自己手上的力气用得太大,不小心捏碎了匕首之余,也把自己的手给扎伤了。   喉间有淡淡的腥气,但他却没有空去顾及,想也不想强运一口气,生生把内伤给压下去,两眼冒火地盯着傅汉卿。   “你,你……”   一时之间,他简直气得说不出话。   太过份了,太岂有此理了。这个平白冒出来,抢走他一切的家伙,这个一身神功,把修罗诸王个个震住的怪物,这个让自己时时怀恨在心,一心想杀,却总也杀不成,不敢杀,不能杀的人,竟几乎被一个最最可笑的寇匪就这么轻轻松松一匕首给宰了。   这太荒唐,这太可笑,这太过份了!   如果真的让那个强盗成功了,修罗教还有什么面目立于江湖,诸王还有什么脸活下去,自己就该找块石头一头撞死了。   狄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为这样的事情,激愤至此,为什么直至此刻,想起刚才那一瞬的危险,依旧会隐隐发抖。   傅汉卿被这吼声震得晕头晕脑,等回过神来,王成已经由活人变成死人了,另外正前方恐怕还多了一堆半死不活的人。   他第一反应是责备狄九,“你怎么能这么干?”可是,狄九现在的眼神实在是太可怕了,就连他这么迟钝的人,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到了嘴边的话,就忘了说了。   就在他暂时屈服于恶势力之下时,狄一已经一掠而至,手疾如风,连点了他脖子上数处穴道。暂时把血止住。然后迅速取了最好的灵药,替他上药包扎。整个过程,做得快捷如风,简直是行云流水一般,一转眼就把伤势处理好了,充分显示了影卫在这方面所受的训练有多么成功。   其实傅汉卿的静脉被割开,若是普通人,或是普通医生在旁,只怕也未必能保住性命。但狄一武功过人,深悉人体一切穴道奥妙,身上带的又是修罗教的千金难求的灵药,本人也受过关于救治的最佳训练,这才能在第一时间,采取最正确的行动。   否则真让傅汉卿和狄九就这么互相干瞪眼下去,用不了多久,修罗教教主大人就得流血而死了。   看到他出手治伤,狄九这才醒悟到自己惊怒如狂时忽略了什么,却没有一丝自省自愧之感,反更觉愤怒地瞪着傅汉卿:“你就这么让他杀,为什么不还手,不推开他?”   傅汉卿莫名地心虚,呐呐道:“我怕失手弄伤他。”   这个在正常人听来无比诡异的答案,把刚刚冷静下来的狄九刺激地更加愤怒了“好一个舍身饲虎的菩萨,你居然情愿自己死也不愿他死?”   傅汉卿望望王成的尸体:“如果是让我选,我的确情愿自己死,也不愿别人死的。”因为,生命于我,可以有无数次,于你们每一个人,都只有一次。我那可以无数次重来的生命,怎么能比得上你们独一无二的生命。   有关小楼真相的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想,然而嘴里说出坦然诚恳却太不符合常理的话,却把更深地刺激了狄九。   “可惜啊,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我们却还在乎神教的颜面。” 第六十一章 杀人灭口   傅汉卿被狄九一通喝斥,训得头越来越低,这目光往下一扫,忽得大叫起来:“你的手在流血?”   狄九的手因捏匕首用力太过,自己也伤着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伤,只是他光顾着喝斥傅汉卿,哪有闲心管自己手上在淌血,血越流越多,这会子功夫,乍看上去,手指上竟是鲜血淋漓颇为吓人。   狄九正骂人骂得气势如虹呢,被他这么一声大喊的一打岔,闹得莫名一愣,满肚子的火气还没发完,却见着人影一晃,傅汉卿已是到了他的身旁,把他的右手扳开,把那断开了匕首接过去扔掉,托了他的手瞧着鲜血直流,吓得大叫:“怎么流这么多血……狄一,你怎么不给他治伤。”   他见血流得多,不免伸手想擦,擦得两三下,自己满手满衣袖的血,狄九手上的血也不见少多少。   傅汉卿又是个懒人,这么多世,还真没学过治伤的技术,不免就着急起来:“狄一,狄一,你的药呢,别收起来啊。”   狄一冲天翻白眼,拜托,这人有没有常识,只不过是手上割破了几道口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浪费那么贵的灵丹妙药吗?你自己刚刚脖子差点让人给割断了,也没见你吓成这样。   狄九也愣愣望着这个又是擦血,又是嚷嚷的家伙,拜托,我在骂你啊,你能不能别在这个时候给我走神。   傅汉卿自己一个人瞎忙瞎慌老半天,也没个人理他。等他回过心思,抬头仔细看,狄一和狄九两双眼睛都冷冷瞪着他呢。   傅汉卿这才记起来,自己刚才好象在挨训来着。伸手摸摸头,没注意手上染血,就不小心摸了一头的红色,连脸上也擦了几道血痕出来,他轻轻地,甚或有些小心讨好地说:“你先把伤处理一下,等会儿再骂我行吗?”   狄九这时也查觉自己好象又犯老错误,让这小子带得失了常态,猛得用力抽回手,完全不顾这样硬生生从傅汉卿手里把手抽出来,生生把掌上伤势又撕裂得厉害了。   他连看也懒得看自己满是鲜血的手一眼,只怒目瞪了傅汉卿:“你少给我左拉右扯,你这个白痴,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却在乎人家的手。”   傅汉卿坦坦然道:“我不怕死,也不怕痛,但是,你们应该会很怕痛才对,而且流血太多,就算不死,对身体不好,再说,那也不是人家的手,是你的手啊。”他语气重重地顿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笑容“我们现在是情人啊,我应当要关心你才对的。”   他肯定地点点头,感觉自己这种对情人的态度,应该算是正确的。却不知这话说得狄九的脸色更是青中透出紫来。用吃人般的眼神,狠狠盯了傅汉卿一会儿,方才冷冷道:“好个大慈大悲的人物,你就算是不怕死不怕痛,又不忍心杀人伤人,以你的武功,刚才也该至少有几十种法子可以甩开这个家伙。”   傅汉卿摇头,眼睛还盯着他的手:“我回答你,你就治伤好吗?”   狄九怒目一瞪:“你给我说!”   很明显他是不打算给傅汉卿任何谈条件的余地了。   傅汉卿被他吼得身子一抖,老老实实道:“我只会轻功和内力,别的武功我都懂,但从来没练过,我根本就是……”   话说到这里,看狄九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连忙小心地后退几步,有些紧张地说:“你不能怪我的,这些事我早就说过好多遍了,可是你们谁也不信。”   狄九恶狠狠看着他,慢慢扯动嘴角,露出个极森冷的笑容来:“你是说,我们修罗教一帮子人精全都走眼看错,居然找了个根本不算会武功的家伙来当教主,还把你当天下第一高手看待。”   “是啊。”傅汉卿用力点头,轻松地叹道“你们终于肯信我了啊。其实如果你们觉得我这样很丢脸,要把我废了,我是不会反对的,你们放心啦。”   看着狄九还是没有什么放心啊,高兴的表情,他烦恼地皱皱眉,还是忍不住说:“我都说完了,你还不止血上药吗?”   狄九忽然忍无可忍地暴怒大吼:“现在别扯我的伤。”   傅汉卿被吓得一缩身子,有些楔而不舍,但还是适当把声音放小地说:“可是你在流血……”   狄九伸手按着自己的额,以免自己整个额头都被气得暴出一片青筋来,这个时候他需要好好想一想整件事,想一想,傅汉卿这番最荒谬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人为什么就不能让他清静一点呢。   抢走自己一切的人,不但是头猪,还是头不会武功,也不懂保护自己的白痴猪,自己一直以来,顾忌重重,隐隐忧惧,处处小心,不得不时时忍辱负重的对象,其实他妈的根本就不会武功。   这个似乎应该是喜讯,可以让他许多负担和隐忧都轻松化去的消息,却让他脑海中一片混乱,完全感觉不到任何欣喜,只余莫名的震怒。   妈的,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一直冷眼旁观的狄一适时道。   狄九抬眸,目光如电,却只看到狄一眼中一片坦然。   狄一上前一步,扯了傅汉卿的手,摊开在狄九面前:“其实真相很简单,你们不是看不到,只是看到了却不敢相信。你瞧他的手,可有任何练过功夫的痕迹。如果你还不信,可以扒光了他的衣裳仔细检查他的身体。除了因为练轻功,他的脚上有些许痕迹之外,你不会找到任何长年练习武功所留下的印记。”   狄九沉默。武功是力量和身体在长年苦修中的楔合,没有任何人可以长时间练习武功,却不在身体上留下痕迹。握刀握剑都会在手上留下茧子,即使只是单纯练掌,练指,长年练习之后,都会让身体和普通人有细极微的差异。   这一切身体的证据,即无法隐藏,也不能瞒人。   是的,真相其实从来就在眼前,只是他们没有一个肯相信,没有一个愿意去正视,所有人,都被自己的心所蒙骗,所有人,都被自己的观念所误导,傅汉卿一直在说实话,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听得进去。   狄九低声问:“你早就知道?”   “不,我最近开始贴身服侍这位天下第一大懒人,自然就比谁都近地看出他身体上许多和武人完全不同的特征,但心中也一直不敢真的断定,只到刚才,我才真正相信。”狄一淡淡道:“没有人能做假做到这种地步,刚才的情形太凶险了,若非你惊怒交加的那一声喝,他也许就成了神教唯一一个死在不入流之人手中的教主,成为神教历代以来最大的耻辱。”   说到这里,狄一似笑非笑地看傅汉卿一眼:“早知道你这么没用,我就该在看到王成的那一刻就把他杀了,本想将计就计,看看他们搞什么花样,谁知道你居然差点把自己的性命送到他手里。”   傅汉卿惊奇地道:“你早知道他别有用心啊?你怎么看出来的?我只能瞧出他没练过任何高深的功夫,所以真的以为他是行商。”   “看武功我的眼光不如你,可是说到看人你就太不济了。”狄一笑道:“那人虽没练过正经的功夫,但双手分明留有长年握刀的痕迹。一身血虽吓人,却根本不曾受伤,哭嚎时声音虽大,眼睛却总是四下乱转,稍有江湖经验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其中有鬼。”   傅汉卿佩服道:“你们真是聪明,原来早就看出来了,这么说狄九也……”他口里说狄九就自然而然转头去看狄九。没注意到狄一忽得微微一皱眉,只觉转首抬眸间,刚才还站在一旁的狄九不见了。再抬头扬眸一望前方,狄九不知何时已到了凌霄等一众坠马弟子面前,面沉似水,左掌已然抬起,分明有强横的掌力蕴势待发。   傅汉卿惊呼一声;“你干什么?”他武功见不得人,轻功却实在不错。话音未落,人已到了狄九身旁。伸手一把抱住狄九那将落而未落的手掌“你怎么连自己人也要杀?”   狄九厌烦地看着他:“害死他们的是你,他们虽都受了伤,动弹不得,大多还神智清醒。你其实不会武功,这样的秘密,刚才人人都听见了。”   “那又怎么样?”傅汉卿大叫“不会武功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为什么要杀人?”   “你不嫌丢脸,却丢尽了神教的脸,更何况此事何等机密,若让外人知道,针对你的性情出手,只怕你的性命随时堪忧。”   傅汉卿死死抓着他不放手:“我知道你关心我,可不能为了关心我就滥杀无辜。”   狄九被这一句话,气得又是脸色一阵发青,没好气地斥道:“哪个有空关心你,我是为神教着想。就算你再没用,只要你一天没有被废,我就要保护你,更何况,就算将来把你废了,你不会武功的事,也不能宣扬出去,否则神教颜面何存?”   傅汉卿一概不理,反正就是不撒手:“可他们也是修罗教的弟子啊。”   “那又如何?”狄九冷笑“诸王任何一个在这里,除了杀人灭口,都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他说的对。”狄一淡淡接口,大步行来“这世上没有什么秘密在超过十个人知道以后,还能长久不外泄,你不懂保护自己,我们必须保护你。”   傅汉卿至此方醒悟过来:“刚才你故意引我同你说话,让他杀人。”   “我们都知道你不喜欢杀人,乘着你没发觉时杀了,自然就不是你的责任了。谁知你平时懒怠,现在却这般灵活多事。”狄一答得可是理直气壮地很。他虽对着傅汉卿还算不错,但这么多年修罗教的铁血训练活过来,指望他把人命当回事,那是绝对不可能呢。   傅汉卿瞠目结舌,望望狄一再看看狄九,知道这两个的心思是不会改的,再看看凌霄等一众或坐或躺,动弹不得的弟子,人人神色黯淡,目光绝望,却没有谁努力挣扎逃走或反抗,大部份人的表情都只是认命,显然,他们自己也默认了狄一和狄九所坚持的这种杀人准则。   傅汉卿怔怔发呆,直到感觉双臂之间,狄九的手不耐地要抽动,忙又死力抱紧他:“不行,我不让你杀,我是教主,我说了算。”   其实狄九虽被傅汉卿扯住了手,但他有的是杀人手段,也未必非得跳过去,一人赏一掌,才算是杀人。真要倾力而为,傅汉卿未必拦得住他,但狄九竟是难得见傅汉卿这般紧张地哀求反对,想到自己可以为难傅汉卿,叫他难过,竟是说不出的得意快活,最近一直郁闷难消,又连连受气的心里,此刻才感到了些许畅快。   这感觉这么好,他当然要多享受一会儿,不免冷笑望了傅汉卿,悠然道:“你是教主,可我是天王,别忘了,诸王有驳回教主命令的权利,当教主做错时,为了神教的利益,有权自行其事,想要让我听你的,光凭教主的身份压人,这还远远不够啊。”   傅汉卿听得愣了,听这意思,就是说想要让他听自己的,还是有办法的,只是光用教主的身份,这个办法是错误的,那么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瞪着眼,拼命转着脑筋。自己和他的关系,不就是教主和天王的关系……啊,不对……我们现在应该是情人关系啊。   人命关天,傅汉卿在这紧急状况下,脑袋里拼命回想以前历世的诸多片断。   从第一世的狄飞,到以后好几世,他总是会遇上一些有权有势的大人物,这些人物身边,从来不会少情人宠侍,而这些所谓恩深爱浓,白天谈情爱说爱,夜晚侍奉枕席的人,想要让那些大人物听自己的话,达成自己的愿望,一般会采取的方法好象是……   他松开狄九的手,然后身子一软,完全靠在了狄九身上,乘狄九措手不及之时,先在他脸上极用力地亲了一口,然后抱住他的脖子,把整个人半吊在狄九身上,把嘴凑到他耳朵,嗲声嗲气地说:“看在我的情面上,你就饶了他们吧。” 第六十二章 真相隐露   严格地来讲,傅汉卿所用的技巧倒也没什么大错,以往诸世,他确实见过不少人用出这一招,且效果大多比较灵验的。   傅汉卿最大的错误,只是没有搞明白,没有什么招术是适用于所有人的。   这种撒娇的技巧,他在第一世小倌馆的时候就学过了。这些小手段,由一些还没有长成,看来天真,又十分清秀漂亮的半大孩子们使出来,自是颇有效用的。小倌年纪一大,生计便艰难起来了。除非长得特别出众,否则失了幼时清纯可爱,这些旧有伎俩是断然能再施展的。   后来傅汉卿多是与大人物牵扯在一起,见多了美姬佳侍,这些人无论男女,都有出众的美丽和出奇的柔媚,这么依在主人身上,娇滴滴婉转多情的哀恳,当然让人不忍心拒绝。   但是他今世虽说长得还算英俊,但实实在在,并没有一丝一毫阴媚之气,平时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头好吃懒做的猪,现在弄得满头满身的灰尘,刚才又不小心叫脸上添了好几道血印子,怎么看都是一头狼狈又迷糊的猪,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趴在威严的,冷肃的,一本正经的狄九身上,说出那么一番话来,其震撼力是惊人的。   本来已经半晕不晕,奄奄待死的凌霄等人,大多眼睛发直,几乎真的就当场晕倒了,有不少人干脆告诉自己,这根本就是临死之前的幻觉。   狄一飞快抬手,死命掩着口,转过身,一眼也不敢再往这边看,双目四下搜寻,是找个地方吐呢,还是找个地方笑啊?这真是个问题。   最恐怖的就是狄九,浑身汗毛一起往上竖,猛力甩开傅汉卿,简直是面无人色地后退了七八步。   傅汉卿还似对别人的恐慌浑然无觉,瞪着看似清纯无辜,实则无比可恨的双眼望着狄九:“你答应我了吗?”一边说,一边还想扑过去。   狄九又退十余步,紧急伸手拦在前方,如畏蛇蝎地望着他:“你别过来……”   “他答应你了,答应你了。”狄九一时之间还拉不下脸来屈服。狄一赶紧着替他把话说完。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插到了二人之间。   再让傅汉卿这么闹下去,狄九能给生生逼疯了。   他一边说,一边及时给狄九一个眼色。先这么应付过去吧,真要杀人,以后有的是办法瞒过这头蠢猪。   狄九定了定神,这才一语不发地算做默认。   傅汉卿再次取得胜利,欢喜地叫了一声。本来想冲过来,学记忆中那些人心愿得遂后的样子,也把狄九抱着亲热一番,以表心意,不过,因为狄一很不识相地拦在中间,所以未遂。   狄九冷森森看着傅汉卿高兴的样子,冷森森地磨了磨牙,罢罢罢,这人不在乎自家的性命,自己何苦操心。杀什么人,灭什么口?防什么他人将来得知真相而出手谋害,既然知道这人根本不算什么真的高手,也许用不着别人动手,总有一天,我找到机会就……   这阴恶歹毒的念头在心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或许从傅汉卿夺走他教主之位的那一刻,就早已隐藏在心头,日夜徘徊而不肯退去,只是被重重顾忌压制着,方不曾冒出来,直到今天,真正确定,那家伙其实……   他闷闷地哼了一声,起步向那一群强盗行去。   傅汉卿刚才还在笑,这时又紧张起来,巴巴地跟上来:“你又要干什么?”   狄九不等他靠近,就又避开许多步,有点忍无可忍地说:“你连他们也要保吗?”   狄一叹口气,摇摇头:“这些人杀过无数行商,论罪,足够死许多次了,何况他们都被震成了重伤,就是放着不管,也不过是个死,现在叫他们死,那还是个痛快。”   傅汉卿点点头:“我知道他们犯了足当死罪的法,但不应该由我们来杀他,而应该由律法来处置。”他倒还没有老好人到是非不分,不过,在他的意识里,始终认为普通人不该有杀人之权,也不愿意看到身边的人,去随意取人生命。   “我们离最近的城市,还有多少里,你知道吗?带着这么多半死不活的人,赶路去官衙?”狄九冷笑挑眉“你觉得我们很闲?”   狄一微笑道:“其实如果教主你肯自己把他们带上,又不影响我们的行程,我们也不会反对。”   做为懒人傅汉卿被这么重大的责任吓了一跳,连忙摇着手道:“我做不了,但你们可以啊……”他伸手指指凌霄等人“他们只是一时被震得气血翻腾,受了点小伤,等缓过劲来,就可以自由行动了,一人带上一两个,应该不难的。”   狄九冷森森看着他:“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别又跟我说,因为你是教主所以一切要听你的。”   傅汉卿笑笑,胸有成竹地说:“我们在齐国的势力应该不大吧?”   狄九眼神一动,若有所悟:“在齐国我们的发展也的确很艰难,不过,总比燕国好一些,至少目前勉强还建立了一处分坛。而且,最近夜叉王也带了人手来齐国支援了。”   “用不着夜叉王那么辛苦,齐国的官方应该也很快就会宣布不再打压我教弟子,反而扶植我们发展。做为回报,我们应当多多协助官府,把这批强盗公开交到官府手中,让世人明白,我教弟子确实愿遵守法纪,并帮助官府,惩治不法,这对我们的发展大大有利啊。”   狄一与狄九相视一眼,这样的理由,这样的好处,的确让人难以拒绝。如果傅汉卿在说到谈情说爱找情人的事上,也能这么聪明敏锐,了解人心的利害驱避,也许事情就不会弄得象现在这么一团乱了。   狄九沉声问:“你怎么办到的?”   “啊……”傅汉卿反应慢一拍地望着他。   狄一笑着做注解:“齐国的事?”   “所有交换条件都和在燕国时一样,容谦答应帮我出面,而且保证一定能成功。”这话虽然避开了宝藏事宜,小楼事宜,不过,基本上也的确属于实话了。   狄九眉头微蹙,左手在袖底轻拂,几道指风已向四下射去。   傅汉卿低低惊叫了一声,待要阻止,却又在第一时间查觉这指风并无杀意,这才松了口气。   待得凌霄等几个目前尚清醒的弟子应声晕倒,狄九这才冷冷道:“容谦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管得了齐国的国政?他最多答应替你出面,没可能保证一定成功,除非……”   他的目光如电,冷冷看定傅汉卿,傅汉卿的任何表情变化,眼神动态,都逃不出他的观察“齐国也有你们小楼中人,而且也同样是个大人物。”   没料到傅汉卿一点推脱回避隐瞒的意思也没有,坦坦然道:“是啊,不过,容谦让我不用多说这些事,而且我只知道齐国有同学,却不知道究竟是谁,容谦也没仔细同我说明白过。我一向很懒,不太爱打听事,到现在,也就只知道容谦和风劲节的身份。其他人,我确实不太清楚。”   真相是容谦对傅汉卿的保密能力,实在信不过,所以其他几个同学的行踪,他也只略略一谈,到底谁是谁,谁在哪里,却并没有对他细说过。傅汉卿又一向迷迷糊糊,即然可以坐享其成,所以也就懒得多问了。   这话说起来,也不太让人能信服,但是出于同傅汉卿长时间相处以来的了解,狄一和狄九却又不能不相信他,彼此都有点沮丧,如果傅汉卿知道而不说,二人还自信有办法慢慢套出来,可如果他根本完全不知道,那他们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了。   狄一叹了口气:“真行啊,你们小楼里出来的人,个个都是人中俊杰,随便在哪个国家,都能掌握国家的政令,影响国策,估计也就只有你一个人混得最差,但也是我们的神教教主。”   傅汉卿摇头道:“不是的,我们入世,只是用不同的方式根据不同的题目来求顿悟,他们当大人物,只是他们所选的题目,必须做大人物,其实我们之中还有一些默默无闻小人物,象劲节,他也只是个商人,虽然特别有钱……”   狄一闻言只是摇头失笑。小楼,太神秘,太传奇,太不可思议,正常人的思维定势,无法套用在小楼上。   身处各国,手控风云,不为权,不为势,却只为求什么顿悟,这种事,也只有小楼中人来说,小楼中人来做,才让人敢于去相信。   “这么说,你们这些人,在红尘间,不管做什么,最终的结果,只是为了最后的所谓顿悟。”狄九忽得语声沉沉地说。   傅汉卿点头:“是啊。”口里答是,心里却有些虚,象他这样,整天吃吃喝喝睡睡,好象确实和论题没什么关系,唉,幸好小容提醒了自己。   狄九静静地望着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才一字一字地说:“你硬要找一个人做你的情人,硬要扯着我不放,只不过是因为,我是你的题目,我是你顿悟的劫难和迷障,我是你为你自己设的难关,对不对?” 第六十三章 辣手无情   “你猜出来了。”傅汉卿惊道“你们真的都很聪明。”   听到这种毫无愧疚,且不带半点心虚的回答,狄一发现自己连叹气都已经无力了。这个白痴,把话说到这种地步,狄九气极了,不管再对他做什么事,似乎都已经是情有可原的了。   狄九却只淡淡一笑:“是啊,你总是行常人所不能行之事,人情事故,全都不进你的心,不是因为你笨,而是因为你太强了,强得根本不需要去在乎这人世间的一切。”   他微笑,笑意从容,完美而冰冷:“永远传奇的小楼,从小楼里走出的人,这世间,有什么可以伤害你们,又有什么人可以在伤害你们之后,能够躲得过报复?”   “不是这样的。”傅汉卿摇头道“小楼的一切力量都受到严格的限制,绝不可以肆意影响世人,我们每个人的困局难关都要自己去面对,而所造成的一切后果,也只有自己承担。小楼即不会干涉,也不会追究。”   狄九淡淡然望着他:“你是想说,就算你被人杀了,小楼中人也不会为你报仇?”   傅汉卿静了下来,他难得没有象平时那样,万事不经大脑,全部脱口而出。他安静地看着狄九。   而狄九也同样平静得望着他,仿佛问的,不过是今天早上吃什么的简单话题。   狄一沉默着把手按在剑柄上,莫名地感觉心头的沉重,这样的问题,已经太过份了,已经越过了可以接受的界限。   然而,在安静了很久之后,傅汉卿还是轻轻答“是,对我们来说,每个人的路,都只能自己走。所有的灾难困厄,也必须自己应付,一般来说,小楼是不会救护的,至少我从未见小楼救护过任何一个成员,同学彼此之间,也不会特意去为谁报仇,我们都有各自的迷障要破,各自的难关要开,所以,若非必要,我们甚至不允许刻意相会。”   狄一闭目叹息,手依旧搭在剑上,这么长久地等待,他握剑的姿式依然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他的手臂是铁铸的。   狄九沉默不动,听完了答案,他的眉眼神情,也无半点改变,仿佛他的神经与面容,也一样是铁铸的。   他只是看着傅汉卿,那个平静的,坦然的,有着一双孩子般眼睛的傅汉卿的。在如此长久的安静之后,在如此平静的回答之后,他的眼神依旧清澈明定,不含杂质。   他很白痴,但他从不说谎,纵然有万种隐密,只要有人问起,只要在允许的范围内,他总是尽力回答。   从不隐瞒,从不回避,从不推托……   然而,这是好,还是不好呢?   狄九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傅汉卿。   狄一沉默着数着他的步伐,全身的气机运行,已悄悄同狄九前行的步伐同一起落。   只有傅汉卿,仿佛依旧什么也不明白,依旧用那清澈的眼,看着狄九一步一步,最终走到面前。   “你的迷障与情爱有关,所以,你的顿悟,需要一个情人,这个情人是我还是别人不重要,是男是女不重要,容貌如何,性情如何,能力如何,通通不重要。你只是需要一个情人,就象是需要一个工具,而你的要求很低,且对工具从不挑剔。”   狄九低头附在傅汉卿耳边,用极轻,极低,也极温柔的声音同他说话。   傅汉卿皱了眉,想了想,摇摇头:“不,不是工具,不是的,如果你爱我,我就会爱你,我会努力……”   “你会努力对我好,有难替我挡,有祸为我当。当然,这也算爱,一个人要完成一件事,对于自己必不可少的工具,总是要爱护的。”狄九抬起右手,轻轻放在傅汉卿的脖子上“你找到了一件工具,告诉自己要爱这件工具,这个工具可以是我,可以是任何人,你都会爱他的,是不是。”   傅汉卿再次沉默。   而狄九安静地,没有一丝不耐烦地等待着。   他的手一直放在傅汉卿的脖子上,一点一点地,感觉着傅汉卿颈脉的跃动,一点一滴地,感受着傅汉卿身体的温暖,他始终不曾放手,一如那始终挂在他嘴边的那一缕淡淡的笑容。   这一次的等待,太长,太长,长得几乎让人以为不会到头。   狄一的手一直握在剑柄上,汗水悄悄湿了剑柄,而剑柄却把掌心烙得生疼。   狄九的手一直搁在傅汉卿的脖子上,这么久这么久,他的指尖始终是凉的。那么温暖的身体,那么炽热的鲜血,却暖不了,他冰冷的手指。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傅汉卿慢慢低头,轻轻说“不管是谁,如果他答应做我的情人,我都会努力尝试去爱他。”   狄一终于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这该死的,永远不肯说谎的性情……   而狄九只是笑,连眼神也没有任何震动一下。多么简单,多么诚实,且完全在意料之中的回答啊。   他容颜本就俊朗,忽得展颜而笑,竟叫人生出眼前一亮的感觉。他一边笑,一边温柔地对傅汉卿说:“多么奇怪,你情愿自己被杀,也不肯伤害一个十恶不赫的强盗,那么,你会伤害我吗?”   他笑着低头,嘴就凑在傅汉卿的耳边,他说的每一个字,带起的气流,都会轻轻地冲击着傅汉卿的耳膜,如此暧昧的姿式,如此欢然的笑颜,如此温柔的话语,说的,却是全然冰冷的话。   “如果我一直用力,你会被我掐死。你不会武功,你挣不开我,如果你用内力反震,我就会受重伤,而如果我不甘心服输,还要逞强和你的内力对抗,也许我的性命就会交待在这里。那么,现在告诉我……”   他微笑着收紧手指:“你会怎么做?”   他右手掐着傅汉卿的脖子,左手却悄然将他抱住,乍一眼看,这是一个纯然亲热的姿式,傅汉卿的身子,完全被他抱在胸前怀中。因为脖子被掐紧,所以傅汉卿不得不保持仰头的姿式。   他安静地半依在狄九的怀抱里,他安静地抬眉看着狄九,他安静地在感觉到颈间的压力一点点增加,然后轻轻说:“我不会伤害你……”   这句话,他无力说完,因为不断加剧的力量,已让他无法吐字,所以,他只能继续用出奇安静而平和的眼神望着狄九。   再然后,呼吸的力量也被夺去。   脖子上已掐出深深的指痕,刚才止住的血因为受力又开始溢出,然而,他并不觉得痛,甚至也并不觉得窒息的痛苦,他只是感觉凉。   狄九的手指,始终是凉的,冷的。   因为长时间不能呼吸,他的眼神开始迷朦,他的意识开始朦胧,然而,他依然尽力睁眼望着他,他依然模模糊糊地想,为什么,这么久的时间,狄九的手指,还是凉的,为什么,他的手指,会暖不起来。   好冷啊!   那一点一点捏紧的手指,那一点一点,断绝的呼吸,那一点一点摧折的生命,这是一个漫长到如同地狱煎熬的过程。   然而,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狄一的手按在剑上,却始终,不曾拔剑。   在如此漫长的过程里,狄九的眼睛,一直望着傅汉卿,从头到尾,不曾有过瞬间的游移和回避。   他只是望着他。   永远坦然,永远迷茫,永远懒散,永远无辜的脸。   他只是看着他。   永远纯净,永远清澈,永远安静,永远如孩子般的眼。   世人皆有罪孽,独他是个圣人。世人皆有所欲,独他一人超脱。   红尘迷乱,人间最苦,只有他,身在红尘,却不被红尘沾身,挑动万事,却仿佛万事与他皆无关。   狄九迷乱地想着,迷乱地恨着,却又分分明明是清醒的,所以眼睛里会有刻意的温柔,所以笑容一直绝对完美,所以手可以毫不犹豫地一点点收紧,让死亡的过程如此漫长,如此难堪。   他的手掐在他的脖子上。   他掌上的血,与他脖子上的血,悄悄融到一起,血明明是热的,手,却始终是冰冷的。   他的掌心,是他脆弱却鲜活的生命,他的手背,是不久之前,被他重重咬出的伤痕。   他的掌下,分明可以感觉到,每一分血脉跳动,每一点鲜血奔流,生命的温暖,就在指掌之下,却永远暖不了他的手和心。   他的手背上,那齿痕触目惊心,是他心中的病,胸内的结,是他一直以来,藏手袖内,万事都尽力用左手办好的真正苦衷。   整个杀戮的过程,就是沉默的,施者与受者,都沉默地出奇。   狄九只是看着傅汉卿,看着傅汉卿一直凝望他的眼。   看着那眼中的清明渐渐朦胧,看着那眼中的澄澈渐渐迷失,然而,却始终还是安静的。   他说……   “我不会伤害你……”   从来不会说谎的傅汉卿,从来不会说话不算数的傅汉卿,从来也不肯主动伤人的傅汉卿。   他说……   “我不会伤害你……”   在这场沉默而残酷的迫害中,他始终没有伤害他。   当狄九松开五指,徐徐后退时,狄一觉得过了足足有一百年,遍体冷汗,几乎站立不住,简直比和一堆顶尖高手打仗还让人身疲心倦。   狄九淡然负手而立:“我一直等着你出手,你竟然没动静?”   狄一微笑:“我一直等着你放手,我真的等到了。”   狄九淡淡抬眉:“你也和他一样开始天真了?”   狄一淡淡道:“你一直等着的是,是看我出不出手,还是,他是不是会始终忍耐,无论怎么样也不伤你?”   他凝眸望狄九:“你等到了你想要的结局吗?”   狄九淡淡转眸看他,神色无悲无喜:“他不伤我,也不会伤你,不会伤任何人。他的慈悲和他所谓的情爱都一样,对所有人,都没有区别。”   二人说话之间,傅汉卿正捧着脖子猛力呼吸呢,好半天算缓过气来,还不免急速地喘着气。   耳边听到狄九淡淡的声音:“你赢了,一切都依你,现在把他们几个叫醒,我们好动身。”   傅汉卿急叫:“等等,还有事啊。”   狄一和狄九一起望向他,情人也定了,要救的人也救了,要带去给官府的强盗也让他带了,还不让动身,这家伙还能整出什么事。   傅汉卿大步走过来,一手抓住狄九的右手,抬起来,望着狄一:“你还没有替他的手止血治伤。” 第六十四章 混沌将开   狄九淡淡然看看傅汉卿,淡淡然把手抽回来。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纵然伤人至深,却永远纯洁无辜。而当你心肠已然冷硬如刚时,他却又可以于你猝不及防之时,在你心间狠狠一撞,叫你生生懊恼,这颗心为什么仍是血肉凝成。   真奇怪,发生了这么多事,自己的心竟仍就有血有肉。   发生了这么多事,那个人,竟还记得他手上这一点点的小伤。   他要杀死他!   他几乎杀死了他!   而他却还记得他的伤。   狄一一语不发地再次插到二人之间,拉了狄九的手处理伤处,这样的小伤,对他们来说,基本上根本不需要理会,不过,眼前要不赶紧处理,只怕傅汉卿这家伙就没个完了。   狄九敛眉垂眸,借着狄一挡住了傅汉卿的视钱,左手掩唇,轻咳两声,不动声色之间,一口血轻轻吐在袖内。   玄色的衣裳,被血色染得透了,也依旧并不明显。   只有狄一查觉了他的动作,却象什么也没发觉,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这是最初狂喝自伤时,强行压下的一口胸中血,还是听了某个老实人一堆老实话之后,翻翻腾腾再也按抑不下的一腔心头血?   狄一只是沉默地上药,沉默地包扎,他觉得狄九的指尖冰冷,手掌冰凉,却不知道那样殷红的鲜血,会否也冷若玄冰。   傅汉卿看不到狄九的鲜血,也看不懂狄一的沉默,他只看到狄一替狄九处理好伤势,这才觉得一身轻松,万事皆好。   狄一复又把凌霄等人一个个拍醒,拍打之间不动声色地输入柔和的内力,替他们平复被震伤的内腑。   一众弟子清醒过来,心中多少也明白,仗着教主的保护,他们逃过了一劫。至于整件事的变化和内情,大家都聪明地一句不问,人人敛眉低首,恭敬顺从,一如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狄一复令他们去查看众盗,死的不用管,活着的尽力救醒,重伤的搁在马上,轻伤的绑起来,带在马后。   整个行动,一直都只是狄一在指挥安排,狄九由始至终,只是负手淡淡立于一旁,不言不动不插手。   出奇的,傅汉卿也没有因为他是所谓的情人,就去纠缠他,说些做些惊世骇俗之言行,他只是安静地,很乖地缩在一边,静静看着所有人忙碌,只是眼神直直望着前方,半晌也不动一下。   费了好大功夫把一切办得停当,大家复又前行。狄九一马光先,刻意在前方开路,转眼间就和被保护在后方的傅汉卿拉出了老长的距离。   傅汉卿呆呆坐在他的板车上赶路,让人惊奇的是,整整一个时辰,他只是坐着发呆,居然一直没有合眼睡觉。   狄一策了马到他的身旁,轻声道:“我们还要赶很久的路,真累了,就睡一会儿吧?”   傅汉卿轻轻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狄一有些意外地看看他,难得这个只会一条道走到底的人也懂反省:“有什么对和错呢?我和狄九都不是好人,在我们看来,这个世界只有强与弱之分,凡事从来只考虎能与不能,绝不计较手段。对和错,其实并不重要。你不体贴,你不明白,你不温柔,你甚至根本不懂,什么才是情人,什么才是爱,然而我和他,也未必真的懂。在这些事上,你或许是利用,但至少你没有欺骗。”   他轻轻喟叹一声:“小楼太强了,在世人眼中,小楼的力量厉害得同神仙差不多。在你们看来,我们这些所谓世人中的强者,也不过和蝼蚁一般软弱可笑罢了。神仙要到蝼蚁中去求顿悟,没有义务了一定要了解照顾蝼蚁的心情。弱者无论受到怎样的对待,都属活该。”   “不,不是这样的……”傅汉卿觉得狄一说得不对,然而,却找不到话可以去反驳他。他从没有轻视世人如蝼蚁,然而,他也的确是从来不曾去真正思考过世人的感情和心思。   他天性不喜欢认真思考任何事,这个世界的人,和他本来无甚关系,他自然就更不可能上心。然而,难道,是他错了。   看他神色迷惘,狄一复又道:“你不用老想着你对还是错,你的错误,不过是你自己太有良心。即使只是一场摆明了只为破关而存在的情爱,说清楚了不过是利用,又为什么还要太介意,不必把狄九想得太好太伟大,为了不让未来的教主因私情而误事,我们所有人都受过情爱的试炼。在我们那些苦难的岁月中,总会遇上温柔美丽的人,善待我们,爱惜我们,关怀我们,然而,十次关爱中,有九次是险恶的陷阱,为了破局而出,我们不得不把这生命中少有的温暖亲手催毁,哪里顾得上在破局的时候,会否牵连无辜,杀死那也许纯出真心来善待我们之人。同时在防止我们被情感所控制的时候,我们也要去学习如何控制别人的情感。引诱别人情根深种,无所不用其极地利用别人的爱,在失去利用价值之后,再将之冷酷抛弃,这一切残忍的事情,我们都做过,而且做得非常好,完全符合要求,所以我们才能活到现在。这样的我和他,都没有资格评价你对或错。”   傅汉卿轻轻地摇头:“你们做的那些事,肯定是不对的,可是,如果我做的事也是不对的,那也不会因为你们做过不对的事,我的不对就可以变成对。”   狄一只是淡淡地笑,没有再说一个字。还是那样的固执,还是那样地在意对与不对。原则是多么坚单的东西,只要认准了再去遵守就好,黑与白分界如此明显,对所有的深深浅浅的灰,不看不想就好了。   “狄九,狄九。”傅汉卿忽然大声叫孤身策马远远行在队伍之前的狄九。   狄九提疆驻马,却迟迟没有回头。   所有人沉默地凝望他的背影,远方夕阳下,玄衣黑骑的身影,孤独且落寞,高大中也透着苍凉。   不算太长的沉寂之后,他策马回到傅汉卿车前,淡淡问:“什么事?”   平淡的语气,平淡的神容,平淡的眼神,没有一丝感情波动,找不到平时的愤怒,平时的不耐,他已冷了心,冷了眸,无论傅汉卿再做出任何惊世骇俗之举,再说出任何惊心动魄的话,他自信仍可以眼也不眨一下地应付。   然而傅汉卿只是用那出奇安静出奇明净的眼睛望着他,然后轻轻说:“我是个很笨的人,我是不是伤害了你,我自己却不知道?”   狄九觉得自己做足了所有心理准备,傅汉卿有任何惊人之举都不会再能触动他,然而,听到这句话,他仍是微微出神了一下,然后才笑了一笑。   “你说过不会伤害我的,你也说过,你说过的事,一定会做到,不是吗?”狄九淡淡地笑。   那笑容仿佛已经生在了他的脸上,不会改变,不会消失,永远完美,永远冰冷。   他说,我不会伤害你。   然而,他伤害了,却不知道。   然后,他用迷茫纯真,永远无辜的眼望着别人问,我是不是伤害了你,我却不知道。   狄九觉得自己真可以放声长笑。   不不不,真的不需要再记恨,不需要再介意。   二十多年的地狱训练,还没看清,还没明白吗?   永远不要记恨被别人伤害,永远不要因仇恨耿耿于怀,因为那于人于己绝无好处。遭受伤害,只能证明你还不够强,让别人可以伤害到你。   所以,他可以用完美的微笑来回应傅汉卿的疑问。   遭受伤害,只是因为,我的心原来仍不是铁石,居然到现在还是血肉。   但是,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我不恨你伤害我,我只恨我自己不够强。   总有一天,我会足够强大,强大到,再不受任何伤害。   如果是第一世的傅汉卿,听到这样的回答,也许就真的信以为真,点点头,心安理得去埋头睡觉了,然而,这一世,他毕竟长进了不少。   怔怔望了狄九一会儿之后,傅汉卿才轻轻道:“我为了自己的难关,想要一个情人,我觉得只要我说实话,只要我尽力也爱他就好。我不知道我哪里错了,但是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就不要做了。如果……”他迟疑一下,才接着说“如果你不喜欢我找别的人,我就不找了。”   语气是有些失落和遗憾的,但也并没有什么不甘和无奈。   没有情人,就完不成论题,就要世世在红尘中受苦,但是,如果完成论题的方式一定会伤害别人,那么,他情愿就这样一世一世轮回下去罢了。   狄九略觉诧异,目光却依旧淡然地望望他,笑一笑,也不答话,复又策马离去。   傅汉卿怔怔望着他一袭玄衣,在血色夕阳下,就这么随着错乱的马蹄声,渐渐越行越远。远到呼唤的声音再也传不到他用耳边。远到那高大伟岸的身形,渐渐变成一个黑暗的小点,永远若即若离地在前方引领着道路。   在以后的许多天里,这遥遥天地间,远方一点黯淡沉肃的黑色,就此一直深深压在傅汉卿的心头。   直到他们一行人到达齐国临川城,在这整整七日的旅程里,在所有人心中,等同于懒猪的傅汉卿,睡觉的时间居然屈指可数。这个奇异事件,让同行的每一个修罗教弟子,都在心头暗暗震惊。 第六十五章 需要什么   傅汉卿等人一路往临川城而行。走了三四天,才行出那片盗匪横行的蛮荒之地。他们一行人,个个骑高大马,马后还绑着一堆强盗,确也十分扎眼。而且很自然地被这一带的盗匪当做敌人来仇视。   这一路上,也曾遇过几批匪类挑衅,甚至到后来,几帮强梁联合起来找麻烦,但凭这些人的本事,当然奈何不了他们。在傅汉卿不要杀人的叮咛下,凌霄等弟子把他们打伤打散。所有的战事,都是由这些优秀的精英子弟出手就处理妥当了。   狄一和狄九基本上没有什么出手的机会。   而在若干战役之后,被他们用绳子串起来,绑在马后鞭打着驱赶而行的强盗们就越来越多了。   等他们声势一大,就不止是强盗,连行商都注意他们了。途中又遇过两三起遇盗幸存的行商来投奔请求庇护同行。   傅汉卿再不敢象上次那样立刻坦然答应,而是拉了狄一,让他仔细盘问观察,确定没有可疑,再加以接纳。   狄一笑问他,被人这样骗过一回,吃了那么大的亏,还敢救人。   傅汉卿理所当我地道:“上次我被骗,只是我比较笨,懂得少,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是如果被骗子一次,就再不相信所有的遇难者,对每一个求救的请求置若罔闻,那就是胆小,软弱,缺乏勇气,这是很可耻的。”   他说得这样认真,而狄一听了,却也只淡淡笑一笑。   如果受一次欺骗和伤害,对人还可以有热诚和信心,那么十次百次之后呢?还有谁能再次说出傅汉卿这样理所当然的话。至少在那二十年的地狱生活里,他与狄九,都早已忘了什么是信任了。   然而,傅汉卿的眼神太清澈,目光太坦然,狄一看得久了,心中便有些莫名的悲凉。或者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吧,或许傅汉卿无论经历过什么,无论遭受过什么,都不会变吧。   但那也许并不是因为天生的宽容,而只是天生的冷漠。   他就这样,心中莫名其妙地胡思乱想着,脸上却神色十分平静地接受了傅汉卿的意见。   尽管这样的做法,和修罗教上下人等,长年形成的观念绝对不符,但狄一不反对,狄九一直若即若离地在极远的前方,不回头,不靠近,不对任何事表示意见,而其他的弟子当然只有惟命是从,岂敢有别的想法念头。   就这样他们一路生擒的盗匪和救护的行商越来越多,等到了临川城时已有了浩浩荡荡的声势。   修罗教在齐国的分坛正在临川城郊的一处大庄园。   话说卓家的庄园,在临川城也是大大有名的一处地方。那卓家的老爷中过进士,又放过一任知县,本可高升,没料想上天不佑,家中父母先后逝世。卓老爷只得回乡守孝,来来去去,竟守了足足五年,待想再回头做官,这空缺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卓老爷也不以为意,自在城外,买了一百顷地修铸庄园,复又在本地办了几处极赚钱的作坊,生意也都作得红红火火。   在临川城,卓老爷也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即富且贵,便是县太爷见了,也要大大给一番面子的。   临川城里的大事,多有卓老爷的份,什么济贫扶弱,什么修轿铺路,但凡是官府有了为难之处,请来帮忙的贵客里,也肯定少不了卓老爷。   今天一大早,卓老爷就带了庄园里最精明干练的一群手下,远远行出一百里,去迎接几位远方的故旧亲朋,没想到,还外加着接到了一群蒙难的行商和一众被缚的盗匪。   卓老爷自遣手下把这些人全都送往官府。县衙上下一看,再一查问,无不大惊大喜。   县太爷的政绩的功劳自是要为此加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了,满衙上下,以后怕都多要沾光的。   此事一传出来,市井百姓也无不称奇,都道卓老爷是能人,交的朋友也都是出众之人,那么多强徒悍匪,让他们一索子便全捉来官府,真是令人引为奇谈。   这边,人一送进县衙,没多久,城里各处官员的拜帖子就纷纷送进了卓府。   卓老爷一再替友人推辞,只说朋友是江湖异人,多年前曾救过自家的性命,这才引为知交。这班旧友一路风尘而来,只愿好生休息,实无意结交官府,这才勉勉强强,把各方邀约给推掉了。   这一行人越是神秘,越是不肯见人,有关他们的传说则在民间被百姓渐渐传得越发神乎其神,便是官府,也不免做出许多奇特的猜测。   直到一个半月后,朝廷忽然颁下令谕,官府扶植修罗教,而卓云鹏也对天下公开修罗教弟子的身份,并把当日那件轰动整个县城,并最终惊动省城,风声直传往京城的大事归为修罗教向朝廷献礼效忠,世人这才恍然大悟。   当然,此为后话,无需多言。   当日卓云鹏迎到了傅汉卿一行人,便在庄中开了盛宴,美酒佳肴,清歌漫舞,以迎贵人。   傅汉卿地位最尊,被请入了上座。   一路上离着傅汉卿老远的狄九,因为身份仅次于傅汉卿,座次自然是紧挨着他的。   其他弟子们都于侧席饮宴,卓云鹏坐在下首相陪。   狄一身为影卫是定然不坐的,一被迎入山庄,他的人就自然消失,估计除了深知影卫行事法则的狄九,别的人就算明知他隐在暗处,也断然找不出他的行踪来。   樽前美酒,眼前歌舞,歌能醉人,美人销魂,而傅汉卿却只是坐在席上发呆。偶尔几次目光扫过狄九身上,呐呐地想说什么,皱了眉想了半天,又茫然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到现在,他还没弄明白,自己和狄九到底还是不是情人,他们的情人之约,到底是继续呢,还是作废?   大概不是吧。他这样有些傻乎乎地想着,如果是情人的话,应该坐在一块,紧挨在一起,同一个杯子里喝酒,同一双筷子吃菜的。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前世里那些霸主帝王,怀抱美姬佳侍时喝酒看歌的样子。   而现在……狄九永远在空间允许的条件内,离他尽可能远,若非必要,绝不看他一眼。   好好一场欢迎会,狄九可以身在座中,谈笑风生,狄九可以面带微笑,饮酒观美,狄九可以同卓云鹏应答如流,亲切交谈,然而,从头到尾,连眼角也没向傅汉卿这边侧一下,即使二人的座位靠得如此之近。   也正因为二人靠得太近,所以傅汉卿才知道,那个在别人眼中,亲切从容,风趣优雅的天王,其实全身上下,正悄悄地散发着冷意。   那么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与他脸上的微笑,与他眼底的平和,同时出现。   只是,包括卓云鹏之内的所有分坛弟子,全都不曾发现。   宴席之后,傅汉卿要回房间去睡大觉,而狄九则要在第一时间查看分坛的帐目和名册。   卓云鹏让副坛主领了狄九去书房,自己则亲自送傅汉卿回房。   傅汉卿一路呆头呆脑,两眼空茫茫,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机械地跟着卓云鹏往前走。   耳旁听了卓云鹏轻声问:“教主对于属下的安排可还满意?”   傅汉卿也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只是本能地回答:“满意。”   卓云鹏行到房门前,亲自伸手把房门推开,在门前弯腰:“不知道教主还需要什么?”   傅汉卿仍然不知道自己听到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顺口答:“我想要一个情人。”   卓云鹏一呆,愕然抬头。傅汉卿却已然游魂也似进了房,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卓云鹏在门前怔怔站了一会儿,唇边忽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转身离去了。   傅汉卿进了房间,往床上一坐,一只手托着下巴,继续发呆。一边发呆,一边喃喃自语:“我想要一个情人,我说了实话,我没有骗人,我不想伤害人。我到底是什么地方做错了?”   没有人回答他。   也许在某一个隐密的地方,有一个知情人,听到了他也许是自问,也许是问人的这一句话,却即不想,也无力去回答。   做错了什么?   有许多事,本就不是外人能教能讲能说明的。   傅汉卿发了半天呆,脑子打结什么也想不通,只觉又累又倦又疲惫不堪,又渴睡偏偏还睡不着,他愤怒得仰天大叫了一声,双手摊开,往后直直地倒向了床上。 第六十六章 要个情人   教主有分坛主招待,天王有副坛主接待,凌霄等一干弟子,则由一众管事们安排照料。大家吃饱喝足,洗了澡,换了衣裳,一路风尘,腰酸背痛,吃苦受累,外加担惊受怕地熬到现在,人人都觉撑不住了。   凌霄自己几乎是一进房间,就扑到床上去的,头一沾枕,这鼾声就响了起来。刚刚睡熟,房门就被人敲得咚咚响。   凌霄被惊醒过来,没好气地大喊一声:“什么事?”   心里那叫一个郁闷呢,咱们可是总坛出来的,到了你们分坛,你们不给我当佛爷给供好了,还敢半夜叫门,敢情是平时分坛主太好性儿了,把你们一个个娇惯得连规矩都不懂了。   门外的人想是听他语气不善,忙笑道:“真对不住,凌霄兄弟,扰了你的好梦了。”   凌霄一听,竟是卓云鹏的声音,忙跳下床来开门,满脸通红地施礼陪罪。   卓云鹏笑道:“凌兄弟别见外,你们这一路陪伴教主,尝尽风尘之苦,还不能睡个好觉,原是我想得不周。”   凌霄怎么好意思怪罪人家堂堂一个分坛主,忙说客气话:“哪里的话,坛主前来叫我,想是有重要的话吩咐,是我太莽撞了。”   卓云鹏脸上微红,干咳一声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们这些外围弟子,一片诚心,想多为教主办些事,让教主住得高兴些,只是我们对于教主的喜好并不清楚,惟恐办事有差,反让教主不痛快。”   凌霄这才明白,赶情这位为了拍巴屁,几个时辰也等不得,半夜三更就来打听教主的喜恶了:“其实教主的性子极宽大,从不怪罪下属的,教主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只是平时嗜睡,不喜被人打扰罢了。”   卓云鹏迟疑一下才问:“凌兄弟,恕我冒昧,凌兄弟知不知道教主喜欢什么样的情人?”   “情人?”凌霄瞠目结舌,愣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这我可真不清楚,不过……我想教主……可能是喜欢……男人的……”他又想了想,仔细回忆了当初狄九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叫。   “答应做你的情人。”   他点了点头,确定地道:“应该是喜欢男人的。”   卓云鹏深吸了口气,对凌霄一揖到地:“多谢凌兄弟。”话音未落,转身就走。   凌霄愣愣站在房门处发呆,过了好一阵子才喃喃道:“走这么快干什么,我还没告诉你,他已经有情人了啊,就是天王!”他摸摸头,隐隐觉得,如果不追过去做这个补充说明,肯定会出什么不太好的事,不过,有什么关系呢……   这少年恶意地笑一笑,半夜扰人清梦,总该付出点代价的。   他乐呵呵关了门,扑回他的床上,心安理得地进入了梦乡。   卓云鹏行到院子里,低低咳嗽一声,黑暗中一道人影飞速掠到他的身旁:“坛主。”   “把准备好的人送去教主房里。”   “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卓云鹏轻问“可调教妥了,那样娇生惯养,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儿,切莫坏了教主的兴致。”   “坛主放心,经了属下的手,就是只豹子,也能调教成只小猫,保证让教主满意就是。”   卓云鹏点点头:“你办事去吧,我去天王那边看看可有什么吩咐。”   黑暗中的人影躬身退去,卓云鹏复往书房行去。   说起来,天王可真是个累人的差事,这一行总坛来客,除了狄一,所有人都在高床软枕享受长久奔波后的舒适,只有他还高燃红烛,细看那密密麻麻,仿佛永远也看不完的帐本。   副坛主立在一侧,神色恭敬,而悄悄凝视他的目光,则带着深深的敬佩。   不过是短短的半个时辰,天王已经以极快的速度翻看过许多文书,却又能于细微处,查觉每一处疏漏,偶发一问,必中要害。   几个问题答下来,副坛主都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是又敬又佩又惊又惧。   适时卓云鹏推门而入,先对狄九施了一礼,恭敬地道:“天王,天色已晚了,天王要不要暂且休息,待明日再细查帐目名册?”   已经看了足有半个时辰的细帐,狄九的坐姿也没有稍稍改变一下。他慢慢放下手里的帐本,修长的五指漫不经心地在上面轻敲几下:“今天休息,明天休息,何时有空来办正事?怪不得足足用了七年时间,齐国才建成一个分坛,想来你们一惯办事都是如此悠闲的。”   这话说得语气也并不重,乍听之下,竟不知是斥责还是玩笑。   卓云鹏却是心头一凛,垂眉低首地道:“天王恕罪,实是齐国官府对民间势力打压太过,就连本地武林,那些几百年的教派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各门各派的弟子人数都要上报官府。弟子一旦超出一定数目,就会被百般为难。官府还时不时强行征召各派弟子参予剿匪或除逆之战。多有十去不还一之惨局。这些成名大派尚且被压得只能苟延残喘,更不要提新起的武林势力,我们初时想以武立势,结果因不清楚形势,而受到朝廷以及其他武林门派的打压,损伤惨重。”   狄九只若有所思地听,灯光下,他眼睛黑得出奇,深得出奇。他略有些恍惚得想:“能想出如此手段来打压民间武力,扩大官府的权威和力量,没准又是小楼中人的奇招。”   听不到狄九发话,卓云鹏只得满头是汗地继续说:“我们坚持了两三年,死伤惨重却全无建树,不得以才转为经商,没想到,齐国官府对商家压榨极苛,若无多年基业和关系,新的势力要出头,千难万难。”   狄九至此才淡淡一笑:“怕是你们不懂如何做个成功的商人才是真的。”说到这里,不觉又是一叹,修罗教武夫要多少有多少,但其他方面的人才实在不多。当初在赵国,风劲节在商业上给他以及赵国分坛的人上过的那一课,他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想到此,忽有所觉,眉心不易查觉得微微一蹙,怎么回事,莫名其妙老想起小楼之事,小楼之人。   “如此又蹉跎了许多岁月,虚掷了不少钱财,后来属下才想到,即然齐国千方百计加重官府的权威,不如想办法也成为官府中的一员。所以属下费尽心血,买通了大小考官,取得了功名,又买来了一个实缺,虽然天不肯助人,因丁忧之故,属下被迫辞官,但只为着头上有功名,也戴过纱帽,所以不交粮不纳粮,可以同官府仕绅来往,各处都能说得上话了,这才勉强有了今日之基业。”   狄九闻言冷冷笑道:“即是如此,怎么又叫人给看破了?”   卓云鹏一怔,回头看了副坛主一眼。   副坛主低头道:“属下刚刚禀报过天王了。”心里也是有苦说不出的,天王实在精明地厉害,查看最近人事调动,高手调配,立时就觉出不对,随便三五句便问得人不能不把实话全倒出来了。   卓云鹏低声道:“全是属下失职,在本地置办庄园,声势浩大,引来了江湖上的飞贼。那夜也是属下一时兴起,亲自出手同那小贼打了几招。没想到,本地武林势力明月楼楼主的小儿子,半夜三更地,学侠客义士要为民除害,发现了飞贼行踪,就一路跟踪而来,看到了属下出手。幸得属下耳目还灵,查觉了动静,就派人跟踪,查出了他的身份和处所。因那夜属下用的是本教独门武功,恐防他说出去,被他那见多识广的父亲看出来,所以属下当夜就调动了高手,夜围明月楼。属下亲自潜入查探,果然发现他们父子二人在谈当夜之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还一式一式同他父亲演练属下的招式,属下知不可再迟疑,所以发出了攻击信号。先以毒烟暗器和放火,四下扰乱,乘众人慌乱间派弟子入内宅抓住了他们家中的女眷。再以此威逼这被毒烟暗器偷袭负伤的父子二人束手就擒。是役,我方未伤一人便擒下了明月楼主父子两大一流高手,并擒获其他徒众弟子多人。整个明月楼如今已在我教控制之中,内情想必绝无外泄之可能。”   狄九漠然道:“我是否该赞你手段狠辣,指挥高明呢?”   卓云鹏大滴的汗落下来:“属下……”   “即然人都控制住了,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杀。”狄九语中终现怒意。   真是荒唐,庄子里关了一堆所谓的高手,这么久时间,光浪费粮食,居然一个也没杀。现在那个白痴就住在庄里,要是让谁走漏风声,让伟大的,善良的,圣人一般的教主大人知道了,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卓云鹏被他一句话说得头皮发麻,颤声道:“天王,那明月楼主,最出众的不是武功,而是容貌俊雅,气度超众,如明月当空。他的妻子也是齐国有名的美人。这夫妻二人年纪虽不轻,但他们的一双儿女,却都生得有金玉之质,无瑕之貌。属下因想调教好了进献教主与诸王,所以连他们的家人徒众也留着不杀,以便胁迫他们……”   狄九一掌拍在案上,振衣而起:“你好好为神教办事,就是你最大的忠心和表现,养着外敌家的美女俊僮,算得什么样的功劳?把庄里所有关的人全杀了……”他目光森冷如冰“立刻!”   卓云鹏打个寒战:“可是,属下已经把那个小子送去给教主了。”   狄九眼神一凛:“什么?”   卓云鹏自问不是胆小之人,被他这一眼看得竟是心胆皆寒,想也不想就大声道“是属下送教主回房时,教主自行开口向属下要的!”   狄九面色奇寒入骨,一字字问:“他怎么向你要的?”   卓云鹏身颤如风中落叶,几乎语不成声:“教……教主说……他要……一个情人!” 第六十七章 主角配角   傅汉卿一个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想了半日,什么头绪也没想出来,倒渐渐得有些睡意了。   只是如今这心里有事,就算是睡过去了,倒底也睡得不沉,人总是似睡似醒得不太安宁,隐隐约约就觉得身上仿佛压着千斤重担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伸手推了一推,却又推之不动,便又恍恍惚惚得睁开眼,发觉有什么白白的东西在眼前晃来晃去。他愣愣地晃晃脑袋,定睛看了看,然后闭上眼,啊啊啊,肯定是还没睡醒呢,否则怎么会有好大一个光屁股在眼前晃悠呢?   他闭了眼,定了神,等了半天,再睁眼一看,咦,怎么梦里的幻象还在?   他伸手擦了擦眼,发现眼前的一切还没有烟消云散,这才勉强回神,啊,原来不是做梦啊。   傅汉卿的身上,压着一个活生生一丝不挂的人。   只不过是以臀部对着傅汉卿的脸,象狗一样头冲着傅汉卿的脚,趴在床上的。   因为看不清面目,傅汉卿目前只能确定这是个男人。而且看起来肌肉紧崩有力,应该是个极年青的男人。   他全身上下连块布片也没有,只腰上系了一个珠围,一串串的珍珠映着烛光,闪烁起异样眩目的光芒。随着他的臀部轻轻地晃动,明珠异彩,清音不绝,衬得那男子身上最隐密的几处部位,于珠光之下,若隐若现,别有一种味道。   这样的销魂之姿,这样的暧昧之态,是人都该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傅汉卿更加比谁都清楚。   因为这种挑逗勾引的姿态,他第一世当小倌时就学过了,只不过那个时候小倌馆里,没有这么值钱的明珠,用的都是假货罢了。   傅汉卿直着眼,躺着床上,看着这个对着他扭了半天屁股也不知道是谁的男人,想了又想,终于还是说:“这个,我不是批评你做得不好,不过,你的姿式真的是很僵硬呢,动作也远远不够自然,如果想在这一行好好发展,还是认真研究一下技术为好。”   他绝对是一番好意,他自己干过这个,相关技巧的该学的绝对学得一丝不差,他又在小倌馆呆过,知道男人年纪大了,生意就会萧条许多。这专吃青春饭的行当竟争也是很激烈。他虽没看清这人的脸,不过看身材也知道不是十三四岁的僮儿,估计论年纪这人好日子已是不多了,引诱人的技术还这么烂,这行饭可怎么吃得长久啊。   这话还没说完,那冲着他晃个不停的美臀就生生僵住了,再然后,那人整个身体都开始剧烈得颤抖起来,就只听到一串串珍珠相互碰撞,响个不停。   傅汉卿不由内疚起来,唉,自己说话太直,伤人家自尊了。   他从床上欠身坐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其实,我是说,学不好也没什么,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改行了……”   话还没说完,那人却陡得翻身过来,大喝道:“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   傅汉卿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面前的男子,出奇的年少,出奇的漂亮,容貌之俊美,竟似能照亮整个房间,只是那样俊朗的面容却几乎扭曲变形,那样明亮的眼睛,竟是目眦欲裂。   他的双手徒劳地握拳,赤裸的胸膛因为过于激愤而剧烈地起伏着,嘴上全都是血,仔细一看,原来嘴唇都被生生咬烂了。   傅汉卿直着眼望着他,半晌才道:“你刚才对着我晃……那个……的时候,就一直在这样咬嘴唇吗?”   这少年发出一阵几乎不似人声的惨笑,只是这声音听着更似陷阱里的野兽绝望地嘶吼。   “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吗?用我的爹娘来威胁我屈服,如果我不肯不知羞耻地求你这禽兽糟蹋我,就要换我可怜的妹妹被欺辱……” ⑧`○` 電` 耔 ` 書 ω ω w . Τ`` X` `Τ ` 零` 贰` . c`o`m   傅汉卿低低啊一声,脸上还是习惯性地有点凡事慢一拍的呆滞,脑子里却飞快转起来了,奇怪,这事怎么这么耳熟,连他说的话,都象是非常熟……   对了,以前被张敏欣硬逼着看的一堆耽美故事里,有百分之九十有这样的情节,有好几篇连台词都和这少年一模一样呢。   这心里一明了,再仔细一打量这少年的容貌,啊,没错了。年少,漂亮,符合所有小受的要求。因为家人被捉,受到要胁,不得不被人调教伤害,符合所有SM文的要求。   他摸着下巴开始发愣,不对啊,如果这人是主角小受,那小攻肯定不会是我?怎么看怎么想怎么算,唯一符合所有故事里,阴沉,冷酷,残忍,且武艺高强,又势力大的小攻设定的,只有狄九啊。   他望着少年,就有点儿愣神了,难道,难道……这又和第一世一样,他们才是主角,而我,不过是偶尔参予他们的故事,成为他们感情调剂之一,推动故事发展的配角!   他的脑子再次打结,唉,怪不得狄九不肯做我的情人呢,怪不得我一跟他说起情爱之事,他就不痛快呢?   原来我不是他想要的对象,他觉得我勉强他了?强迫他了?让他觉得没面子了?   傅汉卿最近一直在苦苦思考狄九为什么生气,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于是遇上什么事,都会本能地和那件事放在一起做一番联想。   这一次他自以为找到了理由,却又隐隐觉得不对,不免越发迷惘起来。   正发着呆呢,那少年忽恶狠狠地扑了过来。   傅汉卿呆头呆脑地被扑倒在床上,少年红着眼开始撕他的衣服。   “我不管你们玩什么把戏,你们不过是要我象狗一样来向你们求欢,要我和你们一样变成没有羞耻的禽兽,我怎么敢不让你们如愿,我怎么不敢不照你们的意思,象畜牲一样求你来毁掉我,我有爹,有娘,有妹妹,他们全都……”   话音一哽,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只听得衣裳被扯裂的嘶嘶声响个不停。   傅汉卿脑袋还没转过弯来,身体就象刚剥了皮的桔子一样,干干净净,毫无遮掩了。   少年疯了一般,笨手笨脚地从他的脖子开始往下亲。   尽管少年的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竟管少年的眼中充满了疯狂而不见一丝清明,但他还是极力地把最近在可怕调教中所学到的生硬技巧使了出来,双手上下抚摸不止,而嘴唇一路往下亲去。   傅汉卿这个时候终于回过神来了,想起一事,就算象他这么迟钝,也不免紧张起来,急忙挣扎着想要推开他:“不是这样的,这里有点误会,你……那个……不是……我,不会是我……的,你要和……我……肯定会……”   跟据他以往看故事的经验,以及前几世接触残暴之人的所见所闻,他确定这个少年正在犯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所引发的灾难,必然是毁灭性的。   所有故事里的正牌小受,如果不是在被虐的时候,而是在别的情况下,跟配角脱光了在床上翻来滚去,那百分之百都会被正牌小攻撞破,而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然而,傅汉卿的醒悟来得太迟,他的解释又结结巴巴,言不及义。少年惟恐他挣扎反对,让此次的交欢失败,给至亲带来最可怖的灾难,赶忙双手死死按着他,不让他推拒,自己加快速度向下亲过去。   傅汉卿害怕弄伤他,当然不敢出全力去推开他,眼看着都要亲到关键部位了,正慌乱之时,就听到砰得一声巨响。   傅汉卿连头也不用抬一下也能知道,自家的房门,第一百零一次被暴力破坏掉了。   完了!   傅汉卿松开推拒的手,绝望地抬头看房顶。   小容他们虽然总说那些小说不能信,可是,原来也不能全不信的,起码这次的情节完全和小说一模一样,戏剧性得过份。   心里一口气还没叹完呢,就听得一声惨叫,压在他身上怎么也推不开的少年,凭空飞了起来,人在半空中,就吐出大蓬的鲜血,整个人生生撞到墙上,坚实的墙壁硬是被撞出了一个人形的洞,那个一丝不挂的少年,就这么跌出房间,跌到外头空旷寒冷的夜色里去了。   傅汉卿营救不及,只来得及啊得惊叫一声,从床上跳起来,却见狄九已是面寒如冰,目光直直望着前方那处破洞,眼角也不瞧他一下,就这样向前方行去。   而在门外正缩着卓云鹏等好几个人,每个人都面无人色,全身颤抖。   傅汉卿见狄九明摆着是意犹未尽地想要追出去继续教训人,吓得从床上直跳到他面前,一伸手,就把狄九死死抱住了。   这还了得,所有正牌小攻看到正牌小受脱光了在人家床上跟人家翻来覆去,后续的反应肯定是痛打之,凌虐之,SM之,然后XX了OO,OO之后再XX。   虽说小说里的小受通通都是不死身,不管怎么SM,最后还能活蹦乱跳,没有一点后遗症地和小攻演绎由恨生爱的痴情故事,但傅汉卿根据实际情况和同学的劝导,真正明白了尽信书不如无书的道理。   根据他几世为人的经验,现世人类的肉体是非常脆弱的,绝对禁不起过份的伤害。前几世所遇的大人物,帝王,霸主,身边也偶尔会有小妾或美侍与人有私情,而这些人在受尽凌虐的处罚之后,没有一个还能活下来。   傅汉卿不能眼看着有人要被生生折磨死而见死不救,所以他拼尽全力抱紧狄九,不让他再挪动一步,同时大声喊:“不关他的事,是我逼他的。”   虽然一直到现在,傅汉卿还没完全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只他知道狄九很生气,自己就算没办法让他消气,也该转移他生气的对象,何况小说故事里,所有的倒霉蛋配角,想要保护可怜的主角小受时,大多会说这种话。   狄九武功再高,被傅汉卿出尽全力抱着,竟是半步也动不得。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更是让本来就已火冒三丈的他心情不痛快了。闻言脸色更是诡异至极,死死盯着傅汉卿,挑高了眉问“你说什么?”   傅汉卿看他表情这么恐怖,也有点吓着,不敢硬顶他,只得说:“你别误会,你想干什么,我都不反对的,只要你别找他就行。”他挺挺胸,很平常地说“你冲我来好了。”   话音未落,就算是以傅汉卿的迟钝,也生出了极异样的感觉,他愣愣地望望房外卓云鹏等人古怪的脸色,抬头看看狄九诡异的眼神,忽然头皮有点发麻……   这个,到底哪里又不对了?   为什么感觉这么奇怪啊?   我应该没说错话啊,于其让他出手SM那个人,把人弄死了再后悔,不如让他先找我出气好了。反正我又不怕痛,而且经验技巧我都比那个很生硬的人好很多的吧?   在这一刻,傅汉卿犹自迷迷糊糊地想着,却没有意识到,对他来说,这样理所当然的事,却无由地让他自己也悄悄地寒毛直竖。 第六十八章 何谓好人   曾经,在很多年的时间里,狄九一直以为,遇上傅汉卿,是自己生命中最大的不幸。   抢走他的权力和地位,毁掉他所有的希望和光明,让他引以为傲的定力彻底崩毁,以所谓的天真和无辜,对他做最深的讥讽和打击。   听到卓云鹏说起傅汉卿开口要一个情人时。狄九很久都没有说话。   只是心冷,面冷,目冷,指冷,整个世界,仿佛都以他为中心,陷入了一片冰寒之中。   好象就在前几天,那个人还无比认真地对他说,“如果你不喜欢我找别的人,我就不找了。”   而当时,自己居然没有一丝疑虑地完完全全相信了。   多么可笑,这么多年的地狱挣扎,他居然还会白痴地相信那个摆明了全身都是谜团,绝不可信的人。   所以,转过身,那人就轻轻交待下属,需要一个情人。   是的,一个情人,一个工具!   那个白痴终于找到了一个正常而简单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的。何苦抓着人一个个要求呢,他是修罗之主,只要他吩咐下去,什么样的情人送不到他的身边呢?   狄九极冷,极轻地笑了一笑!   在狄九沉默的时候,天地之间,都凝结了无穷无尽的肃杀森冷之气,卓云鹏和副坛主已经不自觉得牙关打战,手足发僵,仿若置身万载玄冰之间,再这样站下去,就要生生冻死了。   就在他们完全冻僵之前,猛觉一道劲风疾旋而过,二人被带得踉跄退开数步,再定定神,狄九人已经不在了。   两个人都面无人色的互相看一眼,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是一道强风劲疾而来,狄九去而复归,沉声道:“他住在哪里,带路!”   二人半个字也不敢说,兔子般跳起来,尽展轻功在前方带路,等到了傅汉卿的房前,狄九身形不顿地向前掠去,人在半空中,就信手一挥,整扇大门应声飞了起来。   卓云鹏和副坛主眼还没来得及眨一下,狄九人就进了房里,而他们因为视线被狄九阻隔了一大半,所以并没有看清房中的情形,只是听到一声惨叫,一个人穿墙跌了出去。   他们没看清,狄九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两个大男人,光着身子在床上压成一堆,绝对谈不上赏心悦目。也没细想心中那涛天烈焰从何而来,只是不经思索地一袖拂出,那个据说长得很漂亮的什么什么明月楼的公子爷就生生撞破墙壁,跌了出去。   想到傅汉卿那一身光溜溜,他就觉着扎眼,为防自己失控,他刻意看也不看那家伙一眼,便铁青着脸向前去。   那小子留不得,要真让他跟着傅汉卿一缠绵一诉苦,一讲前因后果,天知道那位圣人教主能干出什么事来。   可是他的所有打算都被傅汉卿给毫不客气地破坏掉了。   傅汉卿抱着他死不放手,口口声声喊什么,不关他事,全是我逼的,又叫什么,你想干什么,直接冲我来。   就算是怒火万丈的狄九,也听得是啼笑皆非。   他不用回头去瞧卓云鹏二人的脸色,也知道他们的表情肯定极之诡异。换谁看到喜欢男风的教主就这么大大咧咧不知羞耻地当着人家的面,死命抱住一个人,喊什么你冲我来,要不往歪处想,反倒不正常了。   罢罢罢,反正自家的名声脸面,也早就给这个混蛋给败坏光了。   狄九也不知道自己是气极而笑,还是想笑笑不出,只剩下气愤了,说话的语调都是怪异的:“什么冲你来,什么不管我干什么事,你都不反对,我能对你干什么事?”   傅汉卿见他又象笑来又象哭的可怕表情,越发不敢放手了,自己心里居然也有点发毛,但还是挺胸道:“反正随便你干什么了,只要别找他就行,你冲我来好了。”   狄九已是连笑也笑不出来,吼也没有力气了。妈的,我能对你干什么?不对,我还真想对你干什么……   他十指开始屈伸,指节都咯咯作响。面对衣服被扯光,一丝不挂的教主大人,他倒是实在生不出什么绮念来。   傅汉卿本来就不是那种绝世倾城有阴柔之美的男子,更何况,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愚蠢疯狂表现,早已给人极恶劣的印象,除非是不知他底细的人,否则怎么可能对他生得起一丝温柔情肠,半缕暧昧绮念来。   狄九想的是把这家伙掐死算了,心中想起以前好几次能杀而没杀的机会,此刻真有点儿悔不当初之感。   手都抬到半空中了,忽得抬头看看前方墙上一个大破洞,才一挑眉,回头以杀人的眼光冷眼扫了扫门口站着发呆,到现在还没回过神,不懂回避的两位正副坛主。   罢罢罢,不管他想干什么,都不适合在这前后通风,让所有人可以一览无余的所谓房间里做。   毕竟这些外围子弟,不比总坛的弟子,在他们面前,多少还要替神教的体面着想,怎么能上演天王和教主彼此相残的戏码。   这心头一动间,他也不得不强忍了口气,伸手略略一拂,隔空摄物,立时将床上的纱帐取到手上,信手披在傅汉卿身上,淡淡道:“我不干什么,一切都听你的。”   傅汉卿没料到他竟这么好说话,愣了半天神,才慢慢松开了手。   狄九后退一步,淡淡吩咐:“为教主更衣沐浴,另换一个房间,我等你们操办妥了再来。”   他说完话便回首向外行去,心里只想着乘卓云鹏二人缠住傅汉卿,赶紧把那帮子人全杀光灭口。   没料到,人刚走到门口,身后傅汉卿已是大声说:“替我把外面那位受伤的公子扶进来,请大夫来看伤,卓坛主,你先别忙,有点事你还是先同我说清楚得好。”语声一顿,复又轻笑两声“卓坛主,你一定会跟我说实话,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傅汉卿话音未落,便看到狄九的背部略略一僵,脚步略顿,然后才行了出去。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还好我小说看得多,防着这一手呢,否则等我洗完澡换完衣服,那人不定给你XXOO成什么样了呢。   狄九没想到自己的暗中思量竟生生叫笨笨的傅汉卿给先下手为强地搅和了,他也不可能让尊敬教主的分坛弟子们对教主撒谎,叫他们怀疑总坛内斗。更不可能把傅汉卿的真面目公开给外围弟子,让所有分坛子弟都就此看轻教主。   傅汉卿即说了那样的话,那几个人的性命自是暂时保住了,料那卓云鹏也没有胆子欺骗傅汉卿。于其留下来同他唱反调,白白叫些外围弟子们看笑话,倒不如大方一点,径自离去得好。   狄九大步而去,只唇边一缕冷森笑意,一现即逝。   他快步如飞,转眼已过了好几处院落,这才站定了身,轻轻问:“有人吗?”   一旁暗处有个矫健的身影飞掠而至,施礼道:“请天王吩咐。”   “去替我把总坛来的弟子们全部叫来。”   此人应了一声,便飞快离去。   狄九静静站了一会,才轻轻道:“出来吧,还要躲到几时。”   一声淡淡叹息之后,狄一的身影仿佛是从虚空中倏然而现。   “你不守着他,却跟着我做什么?”   “他这时候正被两位坛主当祖宗照顾,我不用跟在旁边,倒是你……”狄一轻叹“我原本就担心你会偷偷叫了人手,只等着这边一放人,那里就半路截杀。”   “即然你猜到了,也特意跟来了,为何不阻止传令?”   狄一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苦笑道:“因为我知道,你的做法应该是正确的,仇已结得这么深了,把人放走,也不过徒留后患。更何况,他们一旦把分坛的事传扬出去,不出十日,这苦心经营数年才有的一片基业就会被什么武林正义人士夷为平地。”   “即然你知道我是对的,又为什么要跟来?”   这一次狄一只是沉默,却再也没有说话。   狄九冷笑:“你说那人把你从笼子里放出来了,你说错了,他帮你找回了被狗吃了一半的良心,把那全无半点用处的东西塞到你的胸膛里,所以你就算知道我做的是正确的事,却总是不知道该不该阻止。”   狄一不语,只是微微叹息。   “算了吧,你和我都是地狱里走出来的魔鬼,谁也不比谁强多少,我们所学到的一切都是残忍恶毒的,我们面对任何事,生起的第一个应对念头,都是冷酷自私的,这辈子,你是当不成好人的。”   狄一依然沉默。   他当不成好人,他也没想当好人。   只是,傅汉卿总是说,那是不对的事。不对的事就是不对,任何理由也不能把不对当成对。   傅汉卿总有一双清明而不杂尘埃的眼。   人不可以伤害人,人不应该杀人,生命是很珍贵的。   每一次听他说这样的话,从没有感慨,从没有触动,只是好笑,只是讥嘲。   然而,到底是听得久了。看得久了,一想到傅汉卿会那样真诚,那样认真,那样努力地为一些无关的人争取生机,把他们从地狱中放出去。然后却在走进光明的那一刻被屠戮怠尽,总不免有些淡淡怅然。   如果当年,他自己身在地狱之时,会有人伸一双手过来,会有人以清明而不染尘的眼,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光明,会不会……   狄一复又失笑,摇头,罢罢罢,他若是当年学了傅汉卿那一套,就算离开修罗教,怕也活不了几年。   那样的人,那样的想法,那样的行事,不是不容于修罗教,而是根本不容于这个世界。   正思忖间,见院门处一行走来十余个行色匆匆的年青弟子们,正是凌霄一干人等。   狄一静静地看他们走近施礼,静静听着狄九发号施令,一直一直,只是旁观,虽说没有参予,到底始终不曾阻拦过。   其实,他不是好人,其实他也没想过以后要当好人,他不相信自己胸膛里还有那种叫做良心的东西。   他跟过来的时候,其实就没有打算要阻止。   即然如此,为什么要来?   也许,只是一时的恍惚,一瞬间的失神,一刹那的迷茫,仅此而已。   利害得失,永远是他这种人衡量是非,决定行止的最高准则。   他如是,狄九如是,许多人都如是。只除了……   傅汉卿。   正自思虑重重之间,复又听到一迭声大叫:“天王,天王,出事了,教主出事了。”   狄九漠然而立,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冷冰冰道:“教主能出什么事,顶多是听了你们的话,就跳起来要你们放人罢了。照做便是,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不,不……止这样……教主他受了……伤……重伤……”副坛主一边飞跑过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两股劲风自左右掠过,叫他生生站立不住,被强风带得转了两个圈就倒在地上。   他这里才灰头土脸地用手撑地站起来,又觉劲风袭来,刚刚飞掠而过的两个人复又来到面前。两只手一同按在肩上,两个声音同时在耳边响起。   “教主此刻在何处?”   可怜的副坛主,只觉得自己左右肩膀上被生生多了两个铁环,直勒进骨头里,一时间痛得满身冷汗,半个字也答不出来了。 第六十九章 莫名密谈   副坛主急匆匆领着狄一和狄九赶去救场,最终却只看到紧闭的房门和守在房前的卓云鹏。   远远看到三人如飞而来,卓云鹏急忙迎了上去,低声道:“教主带了左明月进去密谈,吩咐了谁也不许打扰,让属下在外头看着。”   “密谈?”狄一和狄九愕然交换了一个眼色。   对了解傅汉卿的人来说,很难把“密谈”这两个字放在这个万事迷糊的懒鬼身上。认识这么久,他唯一一次密谈是和燕国的容谦。   但那是因为他们双方都是小楼中人……   难道……   两个人心念微动,却又同时摇了摇头。   就齐国武林那个什么明月楼的楼主,怎么可能是小楼中人,小楼里出来的人,估计除了傅汉卿这种白痴,再找不出任何一个会无能到被卓云鹏一帮子人给整治成这样。   狄九复又看了看正前方不远处紧闭的房门,略一迟疑,到底还是放弃了破门而入的打算。   傅汉卿难得象模象样把自己当成教主来下个令,在外围弟子面前,还是不要太破坏他的威信才是。   狄一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他受伤了吗?”   卓云鹏望望副坛主,副坛主赶紧低头认罪:“是属下没有分说明白。”嘴里虽然认错,心里其实是委屈的,就刚才这二位那副凶神恶煞迫不及待的样子,走慢一步,没准都要让他们生生捏死,哪里还有半点闲工夫去说事情呢。   卓云鹏定了定神,这才道:“教主方才留了属下询问,属下不敢隐瞒,将明月楼之事尽告教主。教主立刻令属下把明月楼一干人全从地牢里放了出来,教主亲自向他们赔罪,左明月等人不识抬举,反屡屡指斥教主,言词多有不堪……”   他虽说得简单,但狄九自是可以猜得出,那些人在愤怒之下,会骂出多么难听的话。他也可以推测出,听了这番话,傅汉卿肯定是面不改色,而卓云鹏等人必定是心火肝火一起升,手痒脚痒想杀人,偏偏又碍着有傅汉卿在,想杀杀不了,想必心情是极之糟糕的。   想到有人和他一样,尝尽了在面对傅汉卿时有理说不清,有事做不了的无力感,他的心情居然也不象开始那么坏了,居然还有心情淡淡笑笑,漫不经心地说“教主虽然仁厚,怕只怕人家不会接受他的好意。”   “是啊……”卓云鹏立时把牙咬得咯咯响“那左明月的妻儿徒众,是把什么污言恶语都说尽了,全然不知好歹,不晓感恩……”他可不考虑人家一家人好端端被他抓来凌辱折磨调教之后,还要对他们忽然冒出来的教主感恩是否合情合理,自是把话说得义愤填膺,理直气壮。   “后来教主为了平息他们的愤怒,竟然,竟然……”卓云鹏竟然了好几次,就是没能说下去。   狄九不耐得低哼一声,一旁的副坛主微微一颤,赶紧道:“教主亲自给他们下跪磕头……”   这话音里,已是无限屈辱与愤恨了。   卓云鹏惨白了脸道:“若是属下们有错,教主可打可杀可责可罚,何必这样受那些猪狗之辈的屈辱,教主这样……”   修罗教上下等级森严,他就算有再大的不满也不能出言说教主的不是,然而,心底里的愤怒,不平,以及承受巨大羞辱的痛苦,还是无法掩饰得住。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是修罗教弟子,他一心为了神教,他做的一切都是一个正常的修罗教属下会做的。   不义,不该,逼人太甚,手段毒辣,正邪,是非,这一切对他来说全无意义,没有一个正常修罗教弟子会闲着没事,反省这种无聊无用的东西。   可惜的是,这位忠心耿耿的修罗教下属偏偏就碰上了一个完全不正常的教主,让他承受了如此意外的巨大打击。   “教主都已如此屈辱自己了,可是左明月他们还是不依不饶,说什么,他们受的伤,受的辱总不能让教主这么轻飘飘几句话就算了,教主竟……”   卓云鹏想来也是受打击太过,好几次一句话都不能正常说完。   副坛主赶紧说:“教主竟忽然间夺了卓坛主的佩刀,就在自己身上砍了两刀,还要再砍,属下和卓坛主尝试阻拦,但实在拦不住,只好由坛主留着拖延,属下来请天王……”   狄一轻轻叹口气,眼神里不知是叹息还是无奈。   狄九却是神色微微一凛,目中再也掩饰不住怒意,也再顾不得在别人面前给傅汉卿留面子,想也不想,就低骂了一声:“白痴。”   想是这一句骂的实在是大家的心声,也是代卓云鹏把想骂不敢骂的话骂出来了,卓云鹏的脸色竟也好了许多,这才能正常说下去:“教主拿着刀递给左明月,说,不管他们受了多少伤,都可向教主双倍索回来,不论他们受过什么样的凌辱和伤害,也可以同样施展到教主身上,只要能赔偿他们所受的伤害,请他们不要再生气,以后此事扯平,不要再冤冤相报就好……”   狄九冷笑一声。这果然是傅汉卿那个白痴会做的事,会说的话。真要讲道理,就凭左明月他们家人弟子所受之苦难,傅汉卿给他们磕头陪罪,本来就是轻的,让他们出气泄愤也是理所当然。   只可惜,这个世界其实从来不是光凭道理可以说得通的。   强与弱,永远比是与非更加重要。   而这一点,也许傅汉卿永远不会明白,所以他的诸般行为,在世人眼中,才会如此不可思议,不能理解。   就象是明月楼一干人没有人会去深思,如果没有傅汉卿,他们还是俎上之肉,任人处置,他们能得到自由能捡回一条命全要靠傅汉卿。他们只会在可怕的敌人采取软化哀求的姿态时把自己心中的积愤,尽情地发泄出来。没有人会去相信傅汉卿的真诚和心意,他们只会满怀疑惧地报之敌意,没有人会去体谅傅汉卿为了保护他们,可能顶住的压力,受到的非议,他们只会凭借着别人的宽容善待,迫不及待地步步进逼。   如果他们有实力,一定会选择出手把包括傅汉卿在内的人全部杀光,或是捉起来,慢慢折磨,而绝不会去考虑更多的仁恕。   那个白痴想以和平手段解决问题,安抚矛盾,放走被捉的人,却又不给分坛留隐患,想要以自己承担所有责任后果和惩罚的方式,解决未来可能的怨恨仇杀,简直是在做梦,更何况……   狄九抬眼冷冷望着房门。什么叫你们受的凌辱可以双倍还到他身上?   狄九不用去思索也可以猜得出卓云鹏都用了什么法子去调教左明月的一双儿女。   妈的,这个白痴自己不要脸,我们神教上上下下,都还要脸呢?   这心里一气一怒,手就开始以极慢,但却极坚定的姿态徐徐抬起。   耳旁响起卓云鹏最后的说明:“属下原本拼着抗命,也打算只要左明月敢出手冒犯教主,就立刻把他格杀,没想到左明月反而松手掷刀指着教主大骂,问他到底想搞什么鬼,要把他们戏弄到什么程度,教主见实在没法说得明白,忽然间就说要同左明月密谈,让属下安排一个清静房间,还令属下守在外头,不得招唤,不可令任何人上前……”   狄九听到这里,再无迟疑,一掌遥遥击了出去。   狄一身子微动,到底还是没有出手阻拦。不是不想替傅汉卿留面子,保权威,实在是那个白痴太让人放心不下了,天知道他关着门能跟满肚子仇恨的左明月闹出什么事来。   要是真让人拿把刀随便在身上插几下出气这还是小事,万一他由着人家胡来,报儿女受辱之仇……   这,这,这,他自己脸皮厚如天,想来是不当回事的,可怜修罗教上上下下,所有弟子们都别做人了。   就这样,在一夜之间,傅汉卿的房门,第二次被狄九打得直飞了起来。   房里的两个人一齐愕然向外望来,正看进狄九那冷厉如冰,却又酷烈如火的眸子里。 第七十章 别有深意   “你们来了。”傅汉卿走出房来,先对狄九笑笑“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所以才这么着急。其实我已经和左楼主说好了,他答应我,以后再不会追究记恨此事了。”他回首又是一笑“是不是啊,左楼主?”   房内的男子因着长时间的囚禁和折磨,神容间已没有了传说中的出众风华,但他也毕竟当了多年的一楼之主。虽遇惊变,却也很快镇定了下来,缓步出房,对着众人抱拳一揖:“以前本是有一些误会,刚才傅公子已然解释道歉过许多次,我明月楼若还计较,未免太过不识好歹。”语气一顿,复又对傅汉卿施了一礼“公子请放心,此后我明月楼中弟子若有一人敢提起此事半个字,公子尽可向我问罪。”   这番话说得众人无不惊避。   误会?好轻飘飘的字眼啊。   好端端一家人连着徒儿弟子一起被人打了伤了囚了辱了,到现在,当事人居然可以面不改色地用误会二字就给带了过去。   大家一起看向傅汉卿,这一席密谈的时间也并不长啊。他到底对左明月用了什么迷魂术。   就连因为受打击而对傅汉卿大为失望的两位正副坛主,都不免用刮目相看的眼神盯着傅汉卿。   独有狄九,暂时也懒得理会傅汉卿到底对左明月用了什么手段,只是冷冷望着傅汉卿肩上那破裂的衣衫和鲜血,眼神沉郁至极。   傅汉卿被他看得有如芒刺在背一般不自在,无济于事地努力想拉平破开的衣裳:“没事,没事,都是小伤,刚才卓坛主替我点穴止过血……”   话音还没落,狄一已欺身上来,一点也不客气地一把撕开他好不容易才抚平的衣裳,眼神颇为凶狠地给他上药。   傅汉卿被这两人的样子吓住,什么话也不敢说,只得乖乖站在那里等着上药包扎。待一切结束,这才笑对副坛主道:“我和天王还有坛主他们有点事要谈,你去安排人手,亲自护送左楼主他们一行人回去。”   他加重语气说:“一定要亲自护送,确保他们安全无忧得回家去,如果途中出了任何事,我都唯你是问。”   副坛主心中一凛,忙连声应是,虽然满心不服与不解,却还是不敢不遵教主的命令,只得亲自带了左明月离去。   傅汉卿这才转头,看看目中已凝万重寒霜的狄九,轻轻道:“如果有什么事要现在办,就别耽误了。”   狄九定定望着他,语声低沉:“你早料到了?”   傅汉卿轻轻点点头,这样的事,他已见过太多太多次了。以往身处那些帝王霸主之间,有时无意对人多看一眼,偶尔笑一笑,都会给别人惹来杀身之祸。他素来不会见死不救,难免开口相求,而对方的应付方法,通常是前脚当着他的面放人,后脚背着他就杀人。   这些事,看得多了,想猜不到都不可能。   狄一看看神色莫名有些黯淡的傅汉卿,再瞧瞧脸色极不好看的狄九,看样子局面又要僵在这里了,只好自己去通知凌霄等人放弃行动了。他低笑一声,便转身去了。   见到狄一离开,知道左明月这一帮子人的性命是捡回来了,傅汉卿这才有真正松了口气的感觉。   狄九却只冷冷道:“你救得了他一时,护得了他一世吗?今日你只凭教主的身份强行放人,教中何人心中肯服,明月楼将来也未必有安生日子可过。”   傅汉卿笑道:“我不需要护他一世,只要护到齐国宣布支持我教,而分坛也可以公开身份的那一天就行了。有了国家支持,别的武林人就不敢形成同盟来对付我们,那卓云鹏杀人灭口的这个动机,也就不存在了。”   卓云鹏不敢置信地道:“齐国一向打压武林人士不遗余力,怎么会支持我教?”   傅汉卿回首向他笑道:“快则半月,慢则一月,必有消息就是。若一月之后,尚无音信,要怎么做都随你,我就不干涉了。但如果一个月后,我教弟子真能光明正大摆明身份,得到官府的协助支持,你还想对付明月楼吗?”   卓云鹏呐呐不能言,以齐国打压武林势力手段之强硬,若能得官方支持,修罗教必然一枝独秀,傲视同侪,在这么大的利益面前,明月楼满门的生死性命,真个不值一提。   “所以,为了我教的将来着想,现在一定要放左明月他们,我与齐国朝廷的交换条件就是,官府扶持我教发展势力,而我教中弟子不做违法之事,不给官府添麻烦。明月楼重要人物全部失踪能瞒得了几时,将来一旦我们分坛表明身份。天下又有谁猜不出与我们近在同城的明月楼之事是与我们有关。官府这边才表示扶持我们,那边就看到我们嚣张跋扈,公然灭人满门,只怕就算是发出来诏告天下的公文也要找个理由收回了。”   卓云鹏打个寒战,颤声道:“若官府真能扶持本教,则属下对明月楼的作为,的确有害而无益,若非教主及时扭转,便聚九洲之铁亦难挽此错。”   傅汉卿知他仍觉难信,所以只轻轻笑笑:“你不必着急,只安心等着,一个月之内,万事都见分晓了。”   卓云鹏低头连连应是。想来这位坛主的脑袋都给傅汉卿这一颗凭空扔下来的炸弹给轰晕了,估计在这一个月之内,想睡个安生好觉怕都不可能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狄九至此才冷冷一哼。傅汉卿一番话,可以说把明月楼所有人将来的性命隐患都除去了。卓云鹏听了这样的话,想是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了。只可惜,他却不喜欢叫傅汉卿太过称心如意:“你身为堂堂神教之主,向左明月一帮人又跪又拜,此事传扬出去,我教弟子岂有半点颜面可存?”   卓云鹏亦是凛然一惊,失声道:“天王说的是,教主行卑微之礼,此事断不可外传,左家诸人……”   傅汉卿淡淡道:“我下跪是因为我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之事,他们无辜遭受的伤害,我做为修罗教的首领,理当负责,理当致歉。”   卓云鹏急道:“若是属下行错,教主便是杀了属下向左家谢罪也就罢了,岂可如此自污身份?”   傅汉卿闻言却只是摇了摇头:“我不会为了这件事处惩你们任何人?”   “为什么,这不是你一直以来,坚决反对的所谓不对的事吗?”狄九冷笑。   “因为,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告诉你们任何一个,这是不对的。”傅汉卿轻轻道“已经七百年了,修罗教弟子的行事,一直肆无忌惮,从不受任何道德的约束,七百年来,从来没有人对你们说过,这是不对的。我没有权力一成为教主,就立刻以我的观念来强行要求你们。”   他看看狄九不以为然的神色,笑一笑方道:“但是,从现在开始,我要告诉你们这样不可以,不能再肆意以个人的喜恶,以眼前的利害来杀戮伤害其他人。武力可以用来保护自己,可以用来振兴修罗教,但却不可以用来随意凌辱其他人。这不只是对你这一处分坛的要求,而是我对所有修罗弟子的要求。”   他抬眸看向狄九:“我知道你有办法能尽快把命令通传天下,我希望所有本教弟子,都能接到这样的信息,明白身为教主我有什么样的期望?”   狄九冷冷抬眉:“教主有这样的吩咐我自然遵命,但教主真的以为,这一道命令就可以改变我教弟子几百年来的行事方式?”   “我不知道能不能改变,但我知道,这是我该做的事。”傅汉卿声音极轻,神色亦极平淡,仿若这惊天的变革于他来说,只是极平常之事“七百年了,总该有一个人,告诉修罗教所有的人,那些事都是不对的。不能因为名门正派并不都是道德君子,不能因为所谓的武林侠客,并不真正光明磊落,我们那些残忍恶毒的行为,就可以算做正当。”   狄九语声漠然地问:“如果有人还是不听你的命令,依然任性地去做所谓伤天害理之事呢?”   “我会处罚他?”   “处罚?”狄九眼神微动,倒是有些兴奋了,这个听到杀人就象见鬼的家伙,也会处罚人吗?   “我会把他绑起来,送到犯案地点的官府,让他受律法公正的处罚。而我自己也会为我的领导不力而负责任。如果他们伤人一刀,我就当着苦主的面自伤两刀,如果他们欺人辱人,我就给苦主磕头赔礼,而且……”他目光淡淡转向卓云鹏“而且和这一次不同,我会主动邀约武林中人来旁观,当众赔罪。”   卓云鹏打个寒战,失声道:“万万不可!”   敢情这一次教主赔罪,竟是有意而为,看似冲动胡来,其实暗中早就注意到了分寸。一来让自己与副坛主亲眼看到他的行为,因而感到深深的屈辱,就此留下极深刻的印象,以后再不敢犯。二来除了左明月等人,也只有他们二人看到这一切,只要当事人的嘴封住了,此事就不致外泄。   卓云鹏想起刚才亲眼见到自己视如神圣一般的教主,居然向自己轻视不屑之人下跪磕头时,心中所受的煎熬,一时竟是头皮发麻。如果傅汉卿真的说到做到,万一属下弟子真做出什么恶事,逼得傅汉卿果然当众这么做,让天下人都知道修罗教之主给人磕头陪罪,那所有修罗教的弟子们都该去撞墙自尽了。   傅汉卿看他神色激动,轻声道:“卓坛主,你和我并没有感情,你对我的关心,只是纯出于对教主的尊重,以及身为教中弟子,与教主荣辱与共的感受。仅仅如此,你在看到我下跪时,尚且会感到这样难过,这样屈辱。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别的人眼睁睁看着家人至亲受辱受伤时又该是什么样的心情。你不愿看我受辱,又何忍对别人太过狠辣。”   卓云鹏只是垂首无言。身为修罗教弟子,多年来的行事观念断不可能立时扭转,但被傅汉卿这么一说,想想刚才满心的难堪与激愤,要说完全没有触动,却也是假的了。   狄九又惊又怒,他万万想不到,傅汉卿不肯杀人伤人,却懂得利用自己身为教主的身份,以自己的屈辱来要胁满教弟子。任何对神教忠心的弟子,在听了这番话之后,都不会再敢冒让整个神教就此蒙羞受辱之险去行为非作歹之事。   同时,傅汉卿更借着一番话,说得卓云鹏也略有动摇。今天傅汉卿的表现,实在让狄九有措手不及的感觉。   “如此说来,教中若有人心怀二志,想要陷害教主倒也简单,只要暗中授意别人,去公开做些伤天害理之事,教主你就要当众赔礼受辱,以后,这教主位子你自然也就坐不稳了。”   傅汉卿闻言只是沉默了一会,然后抬眼望他,轻轻问:“有人会这样做吗?”   他问的是“有人会这样做吗?”但是,那眼神如此清清明明地看过来,分分明明说的,却是另一句话“你会这样做吗?”   狄九被他这凝眸一问,竟问得怔在当场,只觉全身都被他那清明澄澈的目光定住,再也动弹不得。   “你会这样做吗?”他的目光清净明定,不含半点杂质。   “我会这样做吗?”他茫然自问,却惊觉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明白,其实却根本一点也没有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会这样做吗?”他无声地问,神色安定平和,仿佛问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我会这样做吗?”他无法回答他自己。   傅汉卿说的话一定会做到,傅汉卿从来不说谎,傅汉卿从来不会骗人,傅汉卿从来不会说话不算数。   那么,要害傅汉卿,真的太容易了。要逼他当众给别人磕头行礼也太容易了。   修罗教绝不会让一个在所有人面前出尽了丑使神教蒙羞的人继续当教主。   但是,我会这样做吗?   在电光火石之间,狄九分分明明听到心深处,有一个如惊雷激涛般的声音吼叫着问了自己千百句,然而,他一直一直,答不出一个字。 第七十一章 惨烈真相   傅汉卿耐心地等了很久,一直等不到狄九的回答,这才轻轻说:“已经七百年了,修罗教屡创辉煌又屡受打压。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伟业,最后总会因各方围剿而遭受重创。你们尽可说,天下人都是伪君子,尽可讲所有势力都想要染指修罗教传说中的宝藏,但是难道七百年来,就从来没有人去想一想,你们自己的行事,也同样有错误有不妥吗?难道所有的问题,都只于别人,修罗教本身并无责任吗?七百年了,你们还想把掘起再被打压,辉煌然后黯淡的故事,反复多少次?”   狄九动容而无言,七百年了,也许不是没有人去深思过,只是太漫长的岁月,太漫长的争斗,所有的一切都积得太深太深,没有人会有足够的勇气去变革。   七百年了,修罗教主换了一代又一代,所有人的在武林史中的记载都一样,始于名动天下,威压各方,终于一次次围杀清剿,一场场残烈战役。   即使是以当年狄靖那样恐怖强横的力量,最后也难免死于敌手。   换了他自己又如何呢。如果他象无数前辈那样成为教主又如何呢,他的故事,又会有多少新鲜可言。   “你觉得你的做法是对的?”   “我的想法也许并不完全正确,但至少我们在试着变革,试着去找一条路出来。我同各国交换条件,以换取官方扶持,正是希望用一定的妥协把我们最大的敌人变成朋友。修罗教并不一定非要和全世界为敌,修罗教的武功也并不一定只能在黑暗里杀人,我们也可以行走在光明之下,可以无所愧疚,无所顾忌地展示着自己的力量。我们行事,也不一定处处要防着他人知道,时时想着杀人灭口,如果我们转换行事方针,也许有的事,我们反而唯恐世人不知道,不传颂。”   傅汉卿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恳切过,他的眼神里也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期待:“不肆意杀人,不违法乱纪,不是为了向官府献媚,而是为了可以让我们的根扎得更深,让我们的力量在各国站得更稳,让我们的敌人再也找不到更多的理由来对付我们。让各国朝廷真切地知道,与我们为友远远比为敌对他们更有好处。至少,请让我尝试一下,看我们可以不可以一点一滴慢慢改变修罗教所有人的命运。为此,我不得不利用弟子们对教主的尊重来威胁他们服从我的命令,而不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我这样做,是错吗,我这样做,真的会激起很多人为了反对我而刻意为恶吗?”   狄九尚未开言,卓云鹏已抑制不住心中激动叫了起来:“教主……”   傅汉卿微笑望着他:“卓坛主,如果可以选择,你会愿意一身神教独门武功,却不敢在外人面前施展吗?你会愿意时时刻刻防着别人查觉自己的秘密,动则要忙于为杀人灭口调兵遣将吗?明明是击败强盗贼匪,光明正大之事,正好可以宣之天下,让老百姓传诵,为什么还要提心吊胆,怕前怕后?”   卓云鹏神色激动而呐呐不能言。做为神教的外围弟子,多年来苦心隐藏身份,发展势力,处处小心防范,唯恐泄露,这其中的苦楚,的确想想都叫人心酸。   “只要收敛一点我们的行为,就可以换来另一种光明正大的生活,这样不好吗?至于武林中人的寻仇,倒也不必太担心,他们找上门来,我们自可放手自卫,谁也不能说我们有什么错,而有了官府的公开支持,武林人也无法再结成联盟对付我们。而只要他们不联合起来,就是一团散沙,我教应付任何一派的挑衅,想来都不在话下……”   卓云鹏振奋地道:“教主放心,我对付明月楼就是怕他们宣扬出去,引来官府和各派的围杀,只要他们不能结盟,我们又有何惧,象明月楼,也算是齐国武林中有数的门派了,还不是让属下在一夜之间一网打尽了。”   狄九微微一皱眉,知道卓云鹏已经完全被傅汉卿说动,才会这样兴奋起来,最糟糕的是,连他自己也隐约心动,无法不对傅汉卿所说的另一种未来有所期待。   事已至此,倒也无谓自欺了,他淡淡一笑便道:“好,我会把教主的令谕传递天下,再加上天王令以警示任何敢于不遵之人。同时写信回总坛,催促诸王各下手令,以加重教主之命的权威。相信如此一来,暂时断没有人敢于抗命。”   傅汉卿如释重负,欣然说:“谢谢你。”   他感谢之时因着异常真诚,连眼睛仿佛都在一瞬间灿亮起来了。   狄九本能地微微侧头,不肯直视他那过于挚诚的眼眸,轻轻摆摆手:“我和教主还有话说,卓坛主,你去吧。”   卓云鹏一语不发,施了一礼便退了开去。   狄九这才淡淡道:“说吧,你是怎么说服左明月的。”   即是密谈,想是不愿让外人知道的,所以就给他点面子,先把卓云鹏遣走再问。至于自己也是外人,狄九却是想也没有想过的。   傅汉卿刚才的喜色尽去,轻轻说:“我给了他一套剑谱。”   “剑谱?”狄九一怔。   傅汉卿低声说出一个名字。   狄九立时动容,那是一套传说中神奇剑法。百年来,围绕这套剑法,至少已有过七次以上的江湖门派大规模血战,而那些零星的战斗,更是数不胜数了。为争夺这套剑法,有多少门派灭门,有多少帮会溃散,又有多少人,夫妻反目,师徒相残,一时间竟也是不能计数了。   若真能得此剑谱,明月楼在武林中的地位必将飞升,只仗着这套剑法,左明月将从齐国闻名的高手,晋身为举世知名的绝顶高手,整个明月楼宗门的地位也会大大提升。   若真有这么大的好处,倒也怪不得左明月一转脸就把家人所受之辱忘得一干二净。   “左明月他们占的便宜也太大了吧,为了那剑谱,多少远比明月楼更强的门派都毁了,多少人死无葬身之地,他们上下不过二十来人,受了这么点子罪,就能得此绝世神功。万一他将来练成神功,反来找我教弟子的麻烦……”   傅汉卿显然对于狄九将别人所受的伤害用这么轻瞄淡写的方式说出来不是很赞同,摇摇头道:“我熟知天下武功,所以很清楚,其实有的时候,所谓的神功绝艺,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厉害,没有哪一种武功,可以真正打遍天下无敌手,只是因为世人太过重视这个,总会为了一些所谓传说中的武功去不择手段,这才让这些传说,更加神乎其神,让人更以为那些武功无所不能。我给他的剑法,固然高妙,却也同样有缺陷,有破绽,有不足的。我告诉过他,只要他约束门下,在这一个月之内,不提这件事,以后只要他不与我教为敌,不仗着剑法胡作非为,他如何扬名立万,我都不管。否则,我将把这套剑法的所有缺陷刊印发行天下,让举世武人,人人能破。当时他也略有不信,直到我点出他们明月楼武功的缺陷破绽,他才被我吓住,连声发誓绝不外传。虽说他们一行几十人要想永远保密不易,但只要守住这一个月事情不外泄。等到齐国官府宣布扶持我教之后,就不怕他们怎么传消息了。武林人不可能明着违抗朝廷而结盟对付修罗教,而且,左明月知道我懂得那套剑法的不足,也断然不敢得罪我,就算是我磕头的事,见到的只有卓云鹏二人,以及左明月与几个家人。卓云鹏他们肯定不会说,而左明月等人,一来不敢说,二来在我教被各个强国同时扶持,声势如日中天时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更何况,真说了,他那套剑法的来历也会被追出是我教的,人人知道他左明月师从魔教教主,他也不要再想立足于江湖了,所以此事是断无后患的。”   这么长长一番话说出来,傅汉卿难得如此不厌其烦地一再解释,无非是想消去狄九心中最后的疑虑,给左明月满门上下,解除最后一分危机。   狄九却听得心中凛然,明明应该微笑赞傅汉卿想得周到,明明应该淡然,答一声你果然考虑周全,然而,他竟觉心间寒彻,一时发不得声。   他只深深凝望傅汉卿,看那依然坦然得仿佛没有一丝心机的面容,依旧清澈得好象没有半点杂念的眼神。   这样的人,再多的疑虑,再多的不安,和他相处时间长了,总会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总会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单纯,最白痴的家伙。   所以,气过他,恼过他,恨过他,却总是很难去防他。   然而,偏偏又在你觉得他最胸无城府时,他所表现出来的精明却总是让人心头一震。   赵国的报官事件,戴国的演武会创举。都比不上今夜他给人的震撼更强。   原以为他又是没头没脑自以为是地当烂好人,却没想到,他就连下跪,都已将各方问题考虑周全,一来,表达他的谦意,负起了他所谓的首领责任,二来,给了卓云鹏二人最大的刺激,以后他们想到这样的羞辱,就断不敢再胡作非为。三来,又料到了事情根本不可能外泄,所以不至影响修罗教的威名。   他试图改变修罗教数百年来的丝毫不受道德律法约束的行事方针,看来又是一厢情愿,异想天开,然而,一则以道义相劝,总是不停得说些对与不对的事。二则以利害相胁,借着各大强国支持所带来的好处,逼得任何有头脑懂得计算得失的人,都不得不屈服,三则以他教主身份的尊荣相迫,只要是神教弟子,就算恨教主入骨,也断然不可能让本教之主当众受辱,牵累到所有人都面目无光。   就连劝服左明月,放他们满门逃生,都已做下最妥当的安排,一方面借助齐国将要公布的大事,让卓云鹏放弃追杀,让自己放弃事后灭口,另一方面,也借一套所谓的神功绝学就将左明月完全收服,确保永无后患。   如此行事,非聪明绝顶,精明透顶之人不能为。   偏偏自己竟蠢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觉得他是个白痴,就算在赵国戴国,偶尔会生出起警惕感慨,没过几天,又总是被他的愚蠢行为给气得忘了这些心头警兆。   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他竟然一直觉得他全无心机,一直对他提不起丝毫防范之心。他甚至……   曾经认真思考过,要不要,去做他的情人……   狄九暗暗咬牙,眼睛定定望着傅汉卿,再也不能移动。   傅汉卿,傅汉卿,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是天下最聪明之人,还是天下最愚蠢之人,又或是天下间,最善伪装造作之人?   傅汉卿被他看得不自在,后退了两三步,轻轻问:“你怎么了?”   狄九定了定神,淡淡然看他一眼,这才道:“好了,闹了一个晚上,我也倦了,要回房了,你去睡吧。”   他平时都是要走就走,绝不交待一句的,现在这么客客气气地告别,反倒让傅汉卿更觉诡异,一种奇特的危机感让他不觉寒毛直竖。   狄九却再不说话,转身便去了。   傅汉卿怔怔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远去,直到他转过花园角门再也看不见了,这才低下头,神色有些黯淡地回房去了。   狄一去向凌霄等人传完命令取消的话之后,便又往回行去,走到半路,就碰上一路疾行而来的狄九,立时便迎上去问:“你们那边怎么样?”   狄九冷笑一声:“他赢了,赢得彻彻底底,我无话可说。”   狄一微怔:“怎么……”   “你还以为他需要护卫,总担心他吃亏吗,我看,这世上找不出几个比他精明的人物了。”狄九淡淡然把狄一离开后诸事转诉了一番。   狄一眸光震动,久久无言。   狄九仰头,看远方清冷孤月:“总坛那几个家伙这次可真是失算了。他们让我刻意安排教主大人专往纷争多的地方去,为的就是让一心当好人,不肯杀人伤人的教主陷于是非之中,理解光靠好心眼,没有强大的力量什么事也办不成,哪怕想要下属听话不去杀人,也必须要有足够的权威和惩罚手段。可是,那个家伙却能每次以我们想不到的方法处理问题,而从不更改他一直坚持的原则。他到现在也并没有学会以强横的姿态行使教主的权力,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方式管制手下,却还是有办法,简单用几点利害,就迫得手下不得不服从他。看来总坛那帮子人,想要让这位新教主站起来带领全教上下,和所谓的正道武林做对,拼个你死我活,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未必!”身后忽如其来的两个字,比这冰冷夜色更寒,更冷,更锐,如冰如锥,直刺人心。   狄一和狄九都是微震,二人在这一刻间全身都崩紧,随时做好了应战的准备,却都没有回头。   背后那沉肃黑暗的天地间,仿佛已在刹那间,满布了无穷无尽的杀意和危机。   二人任何回头或转身的动作,都将给黑暗中不知身处何方的某个人,出手攻击的机会。   黑暗里一片沉寂,谁也没有再说话,过了很久很久,狄九才徐徐展眉,依旧保持姿式不动,依旧抬眉看天边月色凄清,只语声一派安然从容:“好久不见,夜叉王。”   狄九离开之后,傅汉卿一个人回了房,习惯性地走向他的大床,却没有一头倒下去睡大觉,只是倚床坐下,然后开始呆呆发愣。   他一共发呆了有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只知仿佛时间过去很长很长,只知道当狄一推门而入时,他依然是呆呆坐着。   狄一反常得没有象平时的隐卫做风那样,悄然潜进,而是大大方方推门进来,第一眼看到神色出奇黯淡,坐着发呆的傅汉卿,便皱了皱眉。一手拿下面具,一边说:“怎么了,这一仗你赢得如此精彩漂亮,为什么还这么不高兴?”   傅汉卿抬头看他,眼神却象空洞得并不曾见着任何人:“我赢了?”   “你当然赢了,你成功救了明月楼所有人,你让卓云鹏等人不敢有任何异议,你让天王也不能背着你去杀人灭口,你使明月楼也不会因记恨而回头报复,你甚至让整个修罗教开始改变,这样,还不算赢了吗?”   傅汉卿坐着一动不动,良久才慢慢摇了摇头,用极低的声音说:“我知道杀人是错的,我知道为了一时的私心而去肆意伤害别人是不对的。我也一直这样说,但是,说得再多,别人也只象在听笑话。我能让修罗教开始改变,我能让狄九答应不去背着我杀人,我能让卓云鹏不反对我的做法,是因为,我让他们知道了,不杀人得到的利益比杀人更大,而杀人会带来很严重的后果和损失,这样的结果,是我赢了吗?”   他望着狄一,轻轻说:“我真的为明月楼所受的伤害感到抱歉,我为我自己身为教主,却无法让手下不再伤天害理而难过,我是真心地想向他道歉,我是真心地希望补偿,可是不管我怎么说,不管我怎么做,他们只是愤怒,他们只是不信,他们只是觉得,这是另一场强者欺凌弱者的游戏,最后,我教给左明月一套极高明的剑法,我告诉他,听我的能得到怎样的好处,而将来得罪我,又会受到怎样的打击,他立刻就温驯得象一只棉羊,一再向我道谢,一再对我保证,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受过伤害和屈辱。明明这样的结果是我要的,可是我并不感到高兴。我忍不住再次问他,为了这套剑法,他真可以就此忘记儿女所受的羞辱。他是那样理直气壮地回答我,这套绝世剑法能让明月楼威震武林,能光大整个门派,为了门户的兴衰,儿女所付出的一点代价不必多加计较,若是孩子们还要闹事,反而是他们不懂事,不爱护门派。我达到了我的目的,可是,我一点也不高兴。这样的事,我看过太多太多,为了更多或更少的利益,人们总是一次次舍弃身边的人,人们总是一次次理所当然地放弃至亲至近之人。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习惯……”   他望着狄一,眼神里满是悲凉:“这样,我算是赢了吗?”   他赢了吗?他达成了所有的目的。他赢了吗?他是否最终偏离了他的坚持,而使用了他所认为不对的手段,他是否不得不放弃他的原则,而去接受这个世界的规则。   他赢了吗?   他不知道,而狄一,并不想回答他。   狄一若有所悟地看着他,良久才轻轻道:“怪不得你时而聪明,时而糊涂,时而发惊世之言,时而却蠢得让人不敢置信,原来这就是真相。”   “什么真相?”傅汉卿几乎是有些木然地问。   “你有足够的聪明才智,你对这个世界的阅历了解,也远远超过其他人,只是你自己觉得这个世界和你自己的理想太过格格不入,你死抓着你的理想不肯放手,不愿睁眼来看这个世界。你所有荒唐可笑的行径,不是因为你糊涂,而是因为你故作糊涂……”   “我没有……”   “你有,和别人不同的是,你入戏太深,深得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是故作糊涂的,你告诉你自己你不懂,于是就算是再明白的事,你也不让自己懂,你不但能欺人,你更加能自欺。你不是懒得理事,懒得面对世界,你是根本不敢面对世界,你知道世界残忍,你害怕这样的残忍,所以你做了一个壳,把自己藏在你那天真无知的壳里,你骗了所有人,包括你自己。如果不逼你,你永远不肯让自己面对真相,你永远不肯振作起来使用正常的手段去应付一切难关。明月楼满门的生死是一个契机。以你的性格,不可能见死不救,不可能眼见下属去做这样残忍的事,但你又很清楚,单纯地当滥好人,当圣人,最好谁也救不了,什么杀机也化解不了,你不得不去用心机,使手段,你不得不筹谋周详,把各方面都考虑到,处理好。你觉得你输了,是因为,你终于不能再继续这样骗自己,骗天下人。”   狄一一句一句,说得极缓极慢。   而傅汉卿则慢慢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是这样的吗?   原来他不是愚蠢,他只是故意装蠢,原来他不是不懂,他只是不敢懂,原来他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愿明白。   以前的他,身在世间,心却一直都在世外,所以他一直错,一直笨,一直不能过关,一世一世,错过自己的人生。   可是,明白,懂得,了解,睁开眼看清这个世界,咬紧了牙关让心和身一起走进去,狠了心去认同这个莽荒时代的一切规则,为什么会这么累,这么痛,这么辛苦,这么艰难。   傅汉卿一直没有回答狄一,而狄一其实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狄一只是定定望着他,一字字说:“你在儿女情事上,比之你在其他一切人事应对上,更加蠢到极点,以前,我只觉得,你在别的事上,或许还偶有灵光一闪,做出惊人之举的机会,在情之一字上,从头到尾,都蠢得不可救药,可是现在我不得不怀疑,是否,连这样的愚蠢,这样的白痴,其实也是一场连你自己也并不曾发觉的戏?”   傅汉卿觉得自己的身体莫名地有些抽搐,狄一在说什么,为什么自己听到了,双拳就不自觉地悄然紧握。   “其实我早该猜到,在情事上,你愚不可及,你迟钝到极点,最简单的事情你都可以弄得最复杂,最容易的事情,你都可以搞得一塌糊涂,从来反常即为妖,你蠢得太过份,太过不合常情了。你在害怕,你害怕情事,你害怕动心,你口口声声要一个情人,可你比谁都害怕这个情人,你一直说只要有人爱你,你就认真爱他,可是,你心里最怕的其实就是爱。你害怕情爱,远远超过你害怕这个世界的其他冷酷规则,所以,你自欺欺人地更厉害,你告诉你自己,你完全不懂情爱,你可以天真到冷酷,纯洁到残忍地,把告白示爱,说得象玩笑侮辱,你可以把人世间最美好的一幕用最无情的方法展示到别人面前。你可以把别人践做脚底之泥,而你依旧无辜。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什么都不懂,因为你不断告诉你自己,不要去懂,不要去明白,你就是个不知情为何物的笨蛋。”   狄一一句一句地说,傅汉卿迷迷茫茫地听。   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脑子却分明不能接受,不懂思索。   他慢慢地全身蜷缩起来。   “你在害怕,你害怕情事,你害怕动心。”   第一世,狄飞在春水桃花前对他微笑,答应他会好好待他,然后,转头把他交给白惊鸿,让他血肉成泥。   “你口口声声要一个情人,可你比谁都害怕这个情人。”   第二世,他的师父,他的师兄,他的同门,所有人都说爱他,所有人都说要做他一生一世的情人,然后,以此为名,把杀戮尽情展现在他的眼前。   “你一直说只要有人爱你,你就认真爱他,可是,你心里最怕的其实就是爱。”   第三世,重重宫宇,父亲,兄长,混乱的杀戮,混乱的伦常,一切一切,以爱为名。异国的君王,灭国的灾厄,无情的屠杀,一切一切,以爱为名。   “你害怕情爱,远远超过你害怕这个世界的其他冷酷规则。”   第四世,狄靖对他恩将仇报,借他的同情之心,夺尽他的内力,废他囚他,然后,为了他倒行逆施,抢掠诸国,把无数染满鲜血的珍宝堆在他面前,一声声问他,我爱你啊,为什么,你不爱我?   “你告诉你自己,你完全不懂情爱。”   第一世的时候,他真的不懂情爱,可是,他想要保护保护他的人,他想要让狄飞快乐,他用他当时所知的方法,所以为的方式去尽他的责任,然后,他天真地在那春水之下,桃花之旁要求他的主人能一直好好宠爱他。他天真地在血肉化泥之时,以为自己不会死,一声声许诺会好好地继续爱下去,但是希望他的主人不要痛,不要象那些故事中的主角一样,最后去受报应折磨。   “你可以天真到冷酷,纯洁到残忍地,把告白示爱,说得象玩笑侮辱。”   第二世,他也想过做师父天真的徒弟,师兄纯洁的师弟,快乐地在一起,懒散地过一生,然而却被逼听一次又一次的告白示爱,看着那些同门在此之后的自相残杀。   “你可以把人世间最美好的一幕用最无情的方法展示到别人面前。”   第三世,他生在世人眼中心中最向往,以为天地间最美丽最华贵的宫廷里,然后,他看到最美好事物之下,最无情最残忍的一切。   “你可以把别人践做脚底之泥,而你依旧无辜。”   第四世,狄靖可以做尽一切伤人辱人之事,践他做脚底之泥,然后用依然无辜的眼望着他,用依然无辜的声音喊,你为什么不爱我,我是这样的爱你,你为什么折磨我,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为什么没有心,可以这样残忍地看我伤心。   傅汉卿慢慢颤抖起来,觉得自己的牙齿在咯咯作响。   几世几劫,无尽苦难,在这一刻,仿佛一起逼到眼前。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一向迟钝不知苦难。他一向迷茫不知世情,他一向混沌不解人事,他不怕痛,不怕伤,不怕背叛和辜负,那么为什么这一刻颤抖如风中落叶。   出了什么事。第一世血肉化泥,他不过沉睡六十年,复又淡淡入红尘,以后每世所历再惨,他休息的时间却越来越少,进入人间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世几劫,浑然若忘,前尘往事,渺不可追。   为什么,所有的痛,所有的苦,所有的煎熬,全部集合在一起,再乘以无数倍地压向心头。   到底出了什么事,即时是在前生前世,受难的当时,尚可安然相对,为什么现在只仅仅想起来,就觉痛楚难当,恐惧不可抑制。   他声音打战地说:“我……我不想……懂……懂了……会伤心……”   懂了会伤心,狄飞在多少个夜晚,悲痛欲狂。   懂了会伤心,白惊鸿把他握在掌心时,在他耳旁说的最后几句话,没有太多得意,却难掩深深黯然。   懂了会伤心,狄靖的疯狂行事,狄靖的疯狂死亡。   懂了会伤心,轻尘总是用骄傲的眼神回应所有人不以为然的置疑,然而他从来不亲自去看,他报复的一切成果。   懂了会伤心,小容总是说,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我没照顾好那个孩子,是我没有教好那个皇上。然而,他坐在监视器前,看着屏幕上一遍遍重复播放那些帝王们失败人生里的惨淡岁月,眼神黯然而伤痛。   懂了会伤心,所以他不懂,所以他一直浑浑厄厄,所以再深的痛,再大的伤害,他睡了一觉,又可以没事一般重入人间,再把前尘忘尽。   懂了,会伤心!   所以,我不懂,所以,我告诉我自己,我不懂,所以我告诉我自己,不要懂,所以,我是小楼最笨,最蠢,永远不知变通,永远不能通过的学生。   我只是,不想伤心,所以,我一直一直不肯懂。   狄一见傅汉卿如此样子,也觉略有不忍,然而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为了不让自己伤心,所以要伤别人的心吗?”   傅汉卿颤抖的身体倏然一僵,他猛然抬头,震惊地望向狄一。   狄一却再没有看他,而是转身出门,信手把房门带上了。   傅汉卿却还保持着这个姿态,睁大了惊恐的眼,带着满脸的震撼,坐在那处,很久很久,再不动一丝一毫。   耳边轰轰然,反反复复,响得都是那一句,如惊奋一般劈进脑海的话。   “为了不让自己伤心,所以要伤别人的心吗?”   这个夜晚,狄一一直守在傅汉卿房外,没有离开哪怕一步。   这个夜晚,他一直都在问自己,为了一时之义愤,而揭穿傅汉卿最大的伪装,生生戮开他那保护自己的壳,是不是太过份了。   一个人想要保护自己不受伤,这又有什么罪过。   这个夜晚,狄九的房中红烛高燃,同那忽如其来的夜叉王,说了一夜的话。   这个夜晚,卓云鹏和副坛主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说起教主的惊人之举,讲起左明月的奇异态度,谈起未来修罗教可能的光明前程,激动得不能入眠。   这个夜晚,傅汉卿呆呆在床着坐了一整夜。   问了自己一整夜。   “为了不让自己伤心,所以要伤别人的心吗?”   真相如此简单,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一声声去说,什么是对,什么是不对?   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再谈什么原则和对错?   “为了不让自己伤心,所以要伤别人的心吗?”   第一世最后的记忆里,有狄飞痛至最深的眼神,第二世,和第三世,如果他能极积地面对世间的不平,而不浑然任命运摆布,一切会否不会那么糟糕。第四世,狄靖的无尽疯狂,他是否也负有责任。   “为了不让自己伤心,所以要伤别人的心吗?”   狄九总是会莫名愤怒,莫名激动,狄九的手指总是冰冷的,眼中的杀机总是不能掩饰,然而一次又一次,狄九从没有真正对他下过一次杀手。   “为了不让自己伤心,所以要伤别人的心吗?”   傅汉卿问了自己一遍又一遍。   这一夜,最懒的傅汉卿一直没有闭一下眼。   这一夜,无人能入眠。 第七十二章 宴会奇变   自当日放走左明月之后,傅汉卿一直闷闷不乐地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他也不象往日那样躲在房间里睡个昏天黑地,竟是日以继夜,睁眼望着房顶发呆罢了。   便是一日三餐,也总是懒懒的不愿动筷。经常是丰盛的诸般菜肴送进去,也不过略吃一两口,便搁在旁边冷掉。   狄九却只是忙于视察分坛上下,检阅多年经营的成果,竟是忙得脚不沾地,夜不安枕,虽说卓云鹏在耳边说过好几回教主情形不太对的话,他一概是忙着翻文档,看书册,发命令,问详情,手挥目送之间,竟似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这二人一忙一闲,倒同样是两三天都没有睡觉,没有好好用过一顿饭。   可怜的卓云鹏,即是下属,又是东道主,肚子里直犯嘀咕。   固然教主位尊,闲杂之事,无需过问,但也不至于到了分坛一直闷在房里发呆,啥事也不管吧?   纵然天王能干,巡视分坛,是该查阅帐目,但也不至于巨细无遗到这个地步,连最小的支出收入都要细细对对帐,好端端硬是把自己忙成这个样子。   眼看着马上所有的巡查工作就要完成,教主天王一行人不日就要离开,可是如果就这么把整天板着脸的天王和郁郁寡欢的教主送走,自己这个当下属的,是不是太失职了。   卓云鹏这一烦闷,便不免招了上下人等,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哄这两位大人物高兴了。   可怜这山珍海味送上去,两个人一个是懒得下筷子,一个是没空下筷子。   可叹这奇珍异宝搜罗来,两个人一个是没兴趣看一眼,一个是根本不屑看一眼。   可惜这俊僮美婢不算少,但经过了明月楼那位公子爷的事件后,卓云鹏再不敢把人往上司床上推了。   正发愁之际,却闻得临川城里,新到一个杂耍歌舞班子,不但各路杂戏技艺极佳,那台柱子的舞姬,容貌和舞技一样叫人称绝。在城里演得几场,不过是一把胡琴,一具瑶琴,配着她一人且歌且舞,竟真个是技惊四座,名动全城了。   卓云鹏闻此消息,赶紧令人带了厚礼重金,入城请来了整个班子。   待这一班子人入庄,卓云鹏亲自一见,那舞姬果是绝色人物。卓云鹏心中欣喜,私下里许了舞姬无数的好处,只要她能逗引得自己的贵客开怀便可。   之后卓云鹏又大操大办地搞了一次盛大的宴会,理由是分坛能迎接教主与天王驻临,乃是万幸,如今教主与天王远行在即,也该由他办一次送行之宴,尽一尽心力。   这理由如此充足,傅汉卿也实在不好拒绝,只好懒洋洋出现在正厅里。就连冷心冷面的狄九也碍不过卓云鹏这般厚着脸皮苦劝,几日来第一次与傅汉卿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中。   卓云鹏也不拿寻常节目来给二人观看,其他的杂耍艺人,全让到外院去,给凌霄等总坛弟子们演示百戏,而大厅里,只有那绝色舞姬且歌且舞,下首有一个苍颜老者,和一清瘦文士奏琴相应。   舞姬年极少,容极美,眉眼极清,偏偏穿了极眩目极炽艳的七彩霓裳,这般款款婷婷行到厅前,身姿如流水,舞步若浮云,生生将那清与丽,冷与艳,揉在一处,夺人目而逼人心。   胡琴苍凉而瑶琴悠远,同时间响起,竟凭空叫人生起无限苍然的心境。   偏在这一片寂寥之间,那女子一舞之时,却是至浓至艳,至烈至华的霓彩,七彩的华裙,旋舞出红尘最深最美的幻境。   偏又在那万丈红尘,绮烈情燃之际,最最苍凉遥远的音韵如远方天际的孤音,悠悠响起,遥遥而逝。   如许之人,如许之舞,如许之音。   便是卓云鹏和副坛主,也算是有些见识与定力之人,初见这舞姬之美,尚可自峙,但闻这琴音一起,舞姿一动,便也不觉神为之驰,意为之夺,心为之迷,竟是连眼睛也顾不得眨一下了。   便是堂下侍者,厅前护卫,闻此佳音,观此妙舞,也无不忘形,竟是谁也不记得自己的差事了。   偏偏这满厅上下,竟是有两个人,浑然不为如许歌舞所动。   狄九自入座以来,便一直自斟自饮,眉毛也没抬一下。任凭你音能裂石,舞似天魔,依旧与他并无半点干系。   傅汉卿自入了席,就一直没精打彩,头也不抬一下,直到狄九入座,才第一次有了反应。抬起头,定了神,只是遥遥望着狄九。   从头到尾,他的眼神就只看着狄九,竟是一次也没往那绝代佳人身上转一下,至于那极美极苍渺的琴音,他有没有听到,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也亏得是狄九,竟是对这样的目光浑然无觉一般,连眼皮子也没掀一下,执杯倒酒的手自始至终,从来不曾有半点颤动。   曲美舞美人更美,满厅皆醉,偏偏这两个位,一个只顾着盯着另一个,一个只顾着低头盯着酒,竟是从头到尾,谁也没往那绝世大美人身上瞄过一眼。   也不知那舞姬是不服气,还是受了卓云鹏之托,不可怠慢。且歌且舞,彩云飞旋中,轻盈盈地近了主座,歌声愈柔而舞姿愈美,身如弱柳,依至案旁,回袖折风柳,曲腰随清波,这一折一曲一回眸之际,忽得向傅汉卿嫣然一笑,真个是百媚千娇,倾国倾城。   然而,傅汉卿的眼睛依然望着狄九,所以,他看不到那佳人多情一笑,更看不到美人芳唇轻启之时,一道电光自朱唇之内,以几乎超越人类视力极限的速度直往他额头击去。   同一时间,奏胡琴的老者一跃而起,自胡琴中抽出一把细剑,隔着老远的距离,对着傅汉卿凌空袭来。   那弹瑶琴的文士,双掌在琴上一按,整个瑶琴四分五裂,无数道暗器齐齐飞射而出,目标亦是傅汉卿。   傅汉卿除了内功够高轻功还好之外,在武功上,实在别无可夸之处,临阵应变的能力更是差得一塌糊涂。更何况他这个时候还傻愣愣盯着狄九瞧呢,指望他自己能及时查觉危机,出手自救,这基本就属于妄想了。   整个过程傅汉卿只来得及低低惊叫一声,然后就是他自己坐的椅子忽然间碎了。他的身体一滑跌到地上,身前的桌案忽然间打横飞起,正好挡在他倒地的身子前,坚实的紫檀木桌面堪堪替他挡下了一切暗器。   这不能不归功于他那位了不起的影卫了。千钧一发之际,一脚把傅汉卿的椅子踢碎,一掌拍倒桌子挡暗器,百忙中还及时出剑,无巧不巧,挡住了那百媚朱唇里射出的一道飞针。   那针上气劲奇强,竟生生自狄一剑身上穿了过去,狄一虽及时一偏脸,到底没能完全躲过去,整个个木面具竟因这一针之力而四分五裂,露出他那布满刀痕的狰狞面目来。   狄一心中虽自惊骇,手中却片刻不停,剑势如行云流水直刺向那案旁舞姬。这一转一折之间,剑法气势竟极之自然,毫无临时改向的艰难感,倒象这一剑本来就是劈向那女子一般。   这舞姬吹出一针,身子向外略略一旋,以避免被自己人射来的暗器误伤,只这一耽误之间,狄一已救下了傅汉卿的性命。   她身子堪堪旋了一圈,眼前剑势已如惊雷闪电而来。这女子不慌不忙,不退反迎,这一转一折一进一旋之间,依旧是一场绝美的舞姿。随着她飘舞的身形,七彩的霓裳在狄一眼前旋成万丈红尘,迷人眼目,而在那至美至丽的衣裙里,光影一闪而逝,一逝又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竟连现十三次,分十三次都击在狄一的剑身上。每一击,都击在剑势最弱,气力最微之处。   狄一飞身扑击,舞姬一舞而迎,华美舞衣里,光华闪转,谁也看不清在交睫之间一共交击几招,全部过程,不过是狄一一扑,舞姬一旋,然后二人身形便已交错,狄一持剑冷然立定,舞姬脚踩舞步,飘然而退。   舞姬的七彩虹裙因着刚才的急旋,犹自徐徐飘动,独她双手之间,竟是空空如也,刚才那倏出倏收的武器,不知藏于何处。   狄一的眼眸冷若玄冰,持剑的手,定若磐石,而挺立的身姿,如松如岩,不动如山,若非那一滴滴鲜血缓慢而单调的落地声,几乎没有人能看出,刚才那一交手,他已吃了亏。 第七十三章 幽冥夜叉   这一串交手,虽复杂惊险,却只不过发生在一刹那间。   从美人偷袭,两个奏琴人持剑发暗器攻击,狄一出手相救,到现在,暗器被挡住,狄一且与美姬交手一招,其实只不过是两三个交睫的时间。   然而在生死关头,这刹那的时光,已足以扭转战局,足以追回性命,足以判人生死。   卓云鹏与副坛主已经回过神来,怒吼着跃了起来。   一个飞身拦住那持剑扑向傅汉卿的老人,一个挺身拦住那双手犹自不断在空中挥舞,每一动作,便会有暗器漫天纵横的文士。   二人刚才为乐舞所迷,若是这两个刺客攻击的目标不是傅汉卿而是他们,怕是不死也伤。   此刻惊觉过来,自是又羞又恼,愤然而战。   此时傅汉卿亦堪堪从桌案后面爬起来,趴着桌沿,面带愕然地看着战局。   此时厅外亦是忽然喊杀之声大作,兵刃交击之声不绝,想是在外院演杂耍的其他人,也已动起手来了。   此时厅里厅外都是一团乱,外头杀声不绝,而里头呢,到处是刀光剑影,满眼是满器飞舞。偏偏在这一片可怕的混乱之中,居然还有一个人安然不受丝毫影响。   狄九依然在自斟自饮,刚才的绝世歌舞,现在的惊险杀伐,与他好象没有半点不同。他安坐案前,没有挪动一下。   继续吹菜,继续喝酒,不同的是,筷子除了挟菜之外,偶尔也挟住一两颗不小心射到他这边的暗器,神色不动的抛开,继续挟菜。不同的是,偶尔有几滴血溅到他杯子里,他就信手倒在地上,毫无不耐之色地重新为自己倒满一杯。   这一回,傅汉卿可就不能跟他一样置身事外了。一听到外面喊杀声起,傅汉卿的脸上就略略有了些警张。再往厅里四下一看,所有人都打成了一团。   身边靠得最近的战团就是舞姬与狄一。确切地说,应该是舞姬一直试图攻击自己,而每一次都被狄一缠住。   刚才一招硬拼,狄一吃了亏,虎口都给震裂了,这一回不敢再同舞姬硬接招,只是每回舞姬一攻傅汉卿,他就直接攻舞姬要害,迫其回招自救。一时之间,舞姬也奈何他不得。   傅汉卿打架不怎么样,看打架的眼光却素来是最毒的,虽知这舞姬武功似略高于狄一,但短时间内也不能把狄一怎么样,这才略放了点心。复又再看厅内两个战团。   副坛主与那个老者,打得是平分秋色,不相上下,但那个用暗器的文士,因被卓云鹏逼到近处,暗器施展不开,已是被打得再无还手之力。   傅汉卿看得皱了皱眉,再侧耳听听外头的打斗之声,眼中焦急之色更浓。   那文士且战且退,双手连掏暗器的功夫都没有了。只是一退再退,三退,忽得背上被柱子顶实,竟是退无可退,身形略一迟窒,卓云鹏的那雪亮的刀影,已是当头劈到。   另一处老者如疯魔一般要往傅汉卿处冲去,副坛主舍命相拦。这二人,一个是早存死志的刺客,一心一意,只想往前,一个是满心含羞的护卫,只想舍了性命拦阻刺客,在教主面前为自己的过失挣回一点点颜面。   这二人武功虽不算很高,但交手却极之惨烈,竟是刀对剑,伤拼伤,命斗命的。几乎每一出手,都是只攻不守,以伤换伤。几招下来,已是鲜血四溅。两个人又伤又痛又着急,都是杀红了眼。老者一剑对着副坛主当胸刺到,副坛主也是眼也不眨一下的一刀对着老者的脑袋砍下去。也不知道是他们不怕死,还是两个人都杀得疯了,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没人闪没人让。   傅汉卿对武功了解太深刻,那边看几个人招式一展,气机一动,心中已经叫糟糕,飞身往前掠去,同时口中急叫:“冥影迎风,冥光泄地,冥风折首……”   那文士本自闭目待死,耳旁忽传来这几个再熟悉不过的招式,想也不想,身形一折一曲,同时曲指弹出指间暗藏的仅有几根飞针,借着卓云鹏躲避之时,生生自卓云鹏攻击的死角之间滑了出去。   然这样死里逃生,他的脸色却反而一沉一白,神情倒似比方才待死之时更是惊惧了。   副坛主与老者之间,也在这时凭空多了一人。傅汉卿有心阻止他们同归于尽,出尽全力,堪堪在最后关头拦在二人之间,双手扣住了副坛主的刀,因怕自己发力会震伤了副坛主,所以不敢以内力反攻过去,双手十指立被割伤。好在他本不惧痛,神色不变地略略侧了侧身子,硬生生用左肩受了老者一剑。   同时,傅汉卿仰天发出一声大喝:“全都给我住手。”   这一声喝,却是他运功喊出来的。这也是他这段日子行走江湖之后,找到的唯一一个在混乱中可以不伤人却能控制局面的有效方法。   以他的内力,这么一喝出声,又何止是惊天动地。   舞姬身形一错,脸上立时一阵苍白。   狄一连退数步,几乎立不住桩子。   狄九倒还坐在原处没动,只是他在这一刻,凝聚全身真气,抵御这一喝之威,虽不至失态,但掌中玉杯已然粉碎。   连他们三人尚且如此,就更不要提其他人了。卓云鹏等四个正在缠斗中的人同时觉得真气在体内乱窜,一起踉跄后退,一起努力想稳住桩,然后一起失败地跌倒下去。   同一时间,外头的喊杀声全部静止,也再无劲风破空声,想是所有人都被傅汉卿这一喝给震散了真气,震伤了内腑。   连功力比较高的正副坛主都趴下了,那些弟子们,以及和弟子们缠斗的人,想必一时半会都是起不来的了。   傅汉卿叹口气,放下手里扣着的刀,又随手拔下扎在肩上的剑,也没看这上头都流着自己的血,就信手抛开,走到副坛主身前,轻轻拍拍他的肩,一股柔和的内息悄然在其体内转了一个周天。   副坛主只觉心宁神和,气息恢复,忙挺身站起,失色地望着傅汉卿的伤:“教主……”   傅汉卿摆摆手,止住他的话:“你先出去看看,清点双方伤亡,所有受伤的人都要立刻照料,不要去分敌我。也不要亏待敌人,理由我待会儿告诉你?”   还能有啥理由呢,不就是教主要当好人,教主不肯杀人,教主要让我教改变形象,从此要以德报怨吗?只是,若是当好人就是要忍气吞声,让人杀到头上来也不还手,这好人当得太也窝囊了,我们倒宁愿当以前那见不得光的坏人罢了。   在场两位正副坛主心里头都在犯嘀咕,只是傅汉卿刚才所表现出来的一喝之威,太过震慑人心,就算他们心里不舒服,一时间竟谁也提不起反抗的念头。   副教主领了命便立时出去了。   傅汉卿又上前,轻轻一掌拍在卓云鹏身上,助他平定被震乱的气机。   卓云鹏恢复之后一跃而起,怒视着那一文士,一老者,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行刺我的贵客?”   “什么贵客不贵客的?不过是魔教见不得光的畜牲。”老者切齿冷笑“除魔卫道,死有何惧,要杀要剐由你们便是。”   卓云鹏神色略震,惊道:“你们如何查知我们身份的。”   “是左兄告……”那文士脱口便道。   老者脸色一白,怒喝:“住嘴。”   文士凛然一惊,语声倏然而止。   但这对卓云鹏来说已经够了:“好一个左明月,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待我先收拾了你们,再去收拾他们。”   他抬起掌就要狠狠拍下去。   傅汉卿忙拦到他身前:“慢。”   卓云鹏脸都青了,切齿道:“教主,你宅心仁厚,但同这样不知恩义的狗东西是讲不得仁厚的,请容属下除了他们,再向教主请罪。”   此时此刻,他心中对傅汉卿已生起了极端的不满。平白地硬要放走左明月,平白地给他们绘出一幅未来的光明画卷,凭白地教他也几乎相信,他们的生活会有极大的改变。   原来全是假的,左明月前脚刚走,后脚刺客就来了。什么明月楼再不是后患,根本不可能。教主的手段完全没有用?什么有了官府的扶持,修罗教弟子就可以在阳光里生存,武林各派,何尝肯放过他们。   如果不是因为尊敬教主的身份,又惧怕刚才傅汉卿的一喝之威,卓云鹏对这个妇人之仁的教主,几乎就要不客气了。   傅汉卿苦笑:“你不要太激动了,他们不是左明月找来的。”   “怎么不是。此人的暗器手法,分明是飞羽门的招术,还有那人的剑法,正好是当阳派的剑路,这两家门派离临川城都不远,且与明月楼是世交……”   傅汉卿摇头:“那人的当阳剑法虽使得有板有眼,但配合的心法却是冥心诀,这人的暗器虽是飞羽门的招术,但最后逃生那几招,却是冥影针和冥风步……”   他转头,望向那自他大喝一声之后,就一直冷冷立在大厅一角的绝美舞姬,轻轻叹口气,眼神有些无奈:“我说得对不对,夜叉王?” 第七十四章 单独谈话   “你果然是夜叉,以前你一直以男声欺瞒我们?”满堂震惊之际,狄一是第一时间怒视舞姬之人。   夜叉王是修罗教诸王中,最任性的一个。统领着战斗力惊人,几乎形同杀手组织的冥军,游离于诸王之外,很少出现在总坛。   便是狄一受影卫训练多年,也只见过新任夜叉王一次。而那一次出现的夜叉王身着长披风,头戴青铜面具,只可闻其声而不能见其人。   前几天的夜晚,他只听到夜叉王那一声极冷的断喝。后来夜叉王便声称有事与天王要单独商议,狄一只得回避。所以他从头到尾也不曾见过夜叉王的真面目。   刚才这几番交手,舞姬武功之高,令得狄一暗自震惊。当今天下,武功能胜他一筹之人屈指可数,而最近出现在临川的,也不过是狄九与夜叉王二人罢了。   只是以前夜叉王的声音听来一直是个男子,所以狄一不敢断定。待得傅汉卿喝破,这才确定,刚才这一场性命相搏,居然是窝里哄。   夜叉王神色不动,淡淡道:“你这样的人,竟也有资格做影卫的统领,男女幻声之术,在我教本是小道,你连这个都忘记了?”   她倒是出奇地镇定,从头到尾连眉毛也没抖动一下。可惜其他人在震惊之下,几乎都要失控了。   卓云鹏结结巴巴地问:“夜叉王,因何……”   夜叉王漠然道:“你不知道新教主继任,必须通过诸王的考验吗?教主继位之时,我不在总坛,诸王中,除不动明王外。只有我不曾考验过教主,此番正好来到临川,就借你的分坛同教主切磋一下,卓坛主有什么意见?”   卓云鹏的脸又红又青,敢怒而不敢言地垂下头,想说一声属下不敢有意见,到底心中不平,这句话就是没法说出声。   傅汉卿轻轻叹口气,扬声喝道:“外面伤亡如何?”   这一声喊运内力发出,合庄皆闻。   声音方落,外头也遥遥传来副坛主一声大喝:“我方伤十三人,刺客一方伤四人,无人战死。”   傅汉卿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情不自禁道:“还好。”   卓云鹏也不由擦了一把汗,衷心道:“幸得教主阻拦得及时,否则都是一教的兄弟,真要是自相残杀……”   傅汉卿打断他的话:“其实就算我不阻拦,夜叉王也会及时下令停战的。夜叉王不过是想试试我,也想试试分坛弟子的应变能力,哪里会真的让自家兄弟有所损伤。”   卓云鹏小心地偷看一眼神容始终冷若冰霜的夜叉王,自感实在很难象教主大人这样凡事往好处想,只得垂了眼皮应道:“教主说得是,夜叉王又岂会伤害自家兄弟。”   傅汉卿已是歇尽全力打圆场了,奈何那美若冰雪,也冷若冰雪的夜叉王,至今还是冷冰冰没事人一般,半点借着台阶下,说几句场面话的兴趣也没有。   傅汉卿眼见局面要僵,干咳一声:“卓坛主,你把厅里的弟兄们全带出去,帮副坛主的忙,顺便同他说明白情况,莫让大家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给冥军的下属太多委屈。”   卓云鹏听了这话,哪里还不知机,赶紧着把手一招,领了所有人飞一般出厅去了。   罢罢罢,管你天王也好,夜叉王也好。反正上头的人一闹起来,就是咱们这些下头人可怜。咱惹不起,躲还躲得起,我这就眼不见为净去也。   待得分坛的人都去了,傅汉卿这才俯下身来,在那老者和文士身上都轻拍一掌,以内力助他们平顺气息。   二人很快站起身来,双双垂首立在夜叉王身前:“属下无能。”   夜叉王看也不看二人,只目注傅汉卿:“你如何看出我们的身份的?”   傅汉卿笑笑:“我熟知天下武功,虽然你们出手之时,刻意不用魔教的招式,但任何一种武功,长年学习之后,哪怕有意不用,出招之际,也会不自觉,带出些许特征和习惯来,内力心法更是瞒不过人。只要注意看你们的呼吸速度,气机运行,就可以明白了。”   夜叉闻言只漠然再看狄九:“你那晚并没告诉过我,他有这样的本事?”   狄九眉毛也不抬一下:“我教诸王,哪个没有在他手上吃过几次亏,又怎能让你一人躲过去。”   夜叉明眸之间,肃杀之气一闪而逝,身形一动,便要向狄九欺近。   傅汉卿吓了一跳,忙拦到她面前:“这个,夜叉王,嗯……你贵姓……啊,不对,我是想说,姑娘怎么称呼?”   他习惯与诸王都姓名相称,一下子叫夜叉王,感觉有些不适应,只是这女子,神色太过冷漠,眼神太过肃杀,这一声问起姓名来,倒让傅汉卿有些结巴了。   这话问出口了,也不知道哪里不妥,狄一忽然用力咳嗽一声,狄九扬扬眉,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夜叉王脚步一顿,目光奇特地在他脸上凝定:“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傅汉卿习惯性地摸头:“没有人告诉过我啊?”他以前是得过且过,万事不放到他的面前,他都不理会的。虽说修罗教的档案看过很多,可能连总坛一个扫茅房的弟子他都叫得出名字,可惜诸王的密档就连教主都无权观看,他对夜叉王的确是几乎一无所知。   狄一叹口气,放弃给教主的无知做掩饰的努力:“每一代夜叉王都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夜叉!”   夜叉王就叫夜叉?这可真是简单直接,完全不用动脑筋的名字啊。   傅汉卿忍住摸脑袋的冲动,略有愕然地说:“我怎么完全不知道有这种事?”他说的,其实是前生被狄靖所困时,也接触过许多修罗教秘密,那个时代的夜叉王,明明还是有自己名字的。   “当年狄靖疯狂乱教,残害的第一个同门就是夜叉王,当初那个刚刚继任的夜叉王本极年少,未有传人。父母师长也因卫教而死,夜叉一脉武学典册再不复得。世人只道夜叉王把武功秘笈藏于暗处,随着他的死亡,再也无人可得。而事实是夜叉王尚未成年的小妹,在得知兄长死讯后偷了武功秘笈,悄悄修习。当时狄靖疯狂排除异己,教中一片混乱,无人注意这个小女孩儿。直到多年后,狄靖身死,神教因犯众怒而摇摇欲坠。仅余诸王被正道人士一路追杀。新的夜叉王于此时横空出世,带领着她暗中训练出来的冥军,为诸王断后,才能使我教精英成功退守总坛。新任夜叉王自称,多年来弃旧名不用,弃前尘不忆,身入幽冥地狱,以血泪练就神功,只愿为兄长保住夜叉一脉的传承罢了。自那以后,每代夜叉王,都只叫夜叉。”狄一淡淡讲起修罗教人人耳熟能详的一段历史,斜睨着傅汉卿,眼神里多少都带点儿不屑了“拜托啊,教主,在本教,这已经属于常识了。”   然而,出奇的,听了这一段话,傅汉卿没有象往常那样,只是不太好意思地傻笑两声了事,反倒神色莫名地黯然了下来。   他眼睛明明望着夜叉,却又在这一刻,忽得空茫茫若有所忆,竟有些说不出的神伤。   夜叉王与他本不相熟,狄一早就见过他更苦痛的模样,都还罢了,独狄九竟是从不曾见他这般神色,倒是心间微微一动,这个铁石心肠之人,竟也会感伤不成?   明明是讥嘲的念头,不知为什么,想起来的时候,竟会略觉心酸。   这一念忽动,竟是再也按捺不住,他一挺身,自座中站了起来。接着身后座椅,轰然倒下,裂为七八段。   刚才傅汉卿那一声喝,他看起来虽挡得最为从容,但要保持这份从容,却也极之吃力,他自己的椅子都被他的内力给震碎。那一喝之后,不是他坐在椅子上,而是他维持着坐姿,以内力凝住椅子,不令其四散罢了。   随着他的站起,内力消散,椅子便再也不能维持原来的形态了。   这一声轰然巨响,也适时把傅汉卿给震醒过来。   他忙道:“夜叉,我明白,你故意假装成武林人士来刺杀我,并且让手下都拼死力战,就是想弄出无可挽回的死伤血债,让我背负上许多人命的责任。对武林人士产生反感仇恨。但是为了这样的理由而要弟子们去白白送死,这似乎并不妥当。”   “你想骂我就痛快地骂,不必这么遮遮掩掩。”夜叉毫不客气地顶他一句,然后回头望着两名下属“你们可怕死,你们可怨我让你们死?”   老者立时道:“冥军本是死士,即入幽冥之伍,岂敢复言惧死?”   文士亦道:“冥军的性命都属夜叉王,王上可以为任何事叫我们去死。”   夜叉王眼神冰冷看着傅汉卿:“你要不要把卓云鹏叫上来,让我问问他,为了激励教主,让教主振奋起来,带领我教弟子铲平正道,他们舍不舍得死?”   傅汉卿苦笑。就算不舍得怕也没有人敢说吧。   “我不与你争辩,反正你知道,任何人的武学根底都瞒不过我,以后这样的事不要做了。”他想了想,复又补充“就算你有手段,让真正的武林人士来刺杀我也一样,我很难恨一个人的。而且就算我真的恨他,也未必去报复,就算我报复,也绝不会牵涉全武林。所以……”   “不必那么多罗嗦,你的事,我本来也懒得管,这次出手,说是想引你仇视正道也可,说是乘机试试你的本事也可,不过都是顺手罢了。我这次来,其实是传总坛的口信。总坛希望你能停止巡视,尽早回去,我顺便也同路回去。话传完了,你准备收拾东西吧,我们明天上路。”夜叉王极是干脆,一句话说完,便是再不多看傅汉卿一眼,径自出厅而去。   傅汉卿望着夜叉王那淡漠决绝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纵然觉醒过来又如何,纵然想要去努力面对这个世界,掌握这个世界的规则又如何?   仍然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让他充满无力感,让他不知所措,茫然而知前路。   正出神之间,耳旁听得一声冷森如骨的低语:“你们谈完了,是不是该我们谈一谈了?”   傅汉卿震了一震,方才极慢极慢地回首,极轻极轻地说:“其实,我这几天,也一直想要和你谈一谈。”   “好。”断然一个好字后,傅汉卿的手就被牢牢抓住,整个人被带得脚不沾地地跑了起来。   狄一身形刚动,耳旁已听得一声断喝:“你站住。”   狄一一怔,却见狄九一路拉着傅汉卿飞奔出厅,同时回过头来,怒视他道:“我要同他单独地好好谈一谈,任何人敢靠近,不要怪我出手无情。”   狄一见狄九眼中决然之色,不觉心惊,想了想,到底还是止步未前。然心头却是微微忐忑,一时也不知道这次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第七十五章 是对是错   房门掩上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似也被狄九这般信手一推,掩在了房外,静寂的房间里,只有他与他,另成一个世界。   狄九至此才松开了一直紧紧抓住傅汉卿的手,冷笑道:“你想说什么……”话音却是一顿,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鲜血。   傅汉卿啊得一声,至此才惊悟过来。在厅里出手阻止别人同归于尽时,他的双手握着刀,手指全割破了,一直在出血。刚刚让狄九拉着一路走,可不都染了他满手满袖。   他这一惊一急,自然而然便选择了以前最常用的方式来面对问题。一把拉过狄九的手,扯了自己的衣裳去替他擦血。   狄九看看他满手冒血,外加肩膀上的剑伤也一直没有治,随着他的大力动作,血一直往外涌,却还是傻头傻脑专心地想把自己手上的血给擦个干净。   狄九也不知道该愤怒还是该生气,最终却只是长叹一声,轻轻挣开,却又反握住傅汉卿的手,稍一使力,便叫他把掌心摊开,一手入怀,掏了金疮药替他治疗。   傅汉卿怔怔坐在床头,怔怔看着他极专心地为自己上药替自己包扎,以前可以淡然处置,当做最平常之事,而今却莫名地不自在起来,手指悄悄屈伸几次,想挣开,又不太敢。低垂了眼,看着自己的血,落在他的掌上,指上,袖间,膝上,本能地又想去拭。   狄九感觉傅汉卿的手微微抽动一下,淡淡抬眸,给了他一个并没有明显不悦,却威慑力十足的眼神。   傅汉卿立刻僵硬地再不敢动一下了。   狄九一边为他治伤,一边轻轻道:“自出了总坛,一路过来,你就在不停地受伤。”   傅汉卿低头不言,一路过来,总是要人为他操心,不停得替他治伤,只不过,以前一直是由狄一来做,狄九亲手为他疗伤,这是第一次。   “而且还总是忘记自己受伤,处处要别人替你记挂。”狄九忽然轻轻叹息“你这只懒猪,若是有一日,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你可怎么办?”这一声叹息,恍似无意,却又似带了许许多多言语不能尽诉的感慨怅叹。   傅汉卿震了一震,为什么这样简单的话,会听得人胸口如受重击。为什么以往听来,全都茫然无觉,无知无感的话,今日入耳,字字句句,叫人胸口闷得呼吸不畅。   他怔怔望着狄九,说不得话,作不得声。   从总坛到这里,那么悠长的时光,那么遥远的道路。   他凶他,怒他,管着他,戏弄他,以为难他为乐,动则就要打要杀,好几次险些真下杀手。   然而,他的繁重工作,他无声一肩尽担,他的重重责任,他默然一力接手。他懒散,他嗜睡,他不肯面对现实。他怒过,吼过,找过他的麻烦,然而,所有的问题,他都尽力助他解决,所有的善后,他的亲力为他办妥。他的许多异想天开的念头,他纵然不赞同,纵然总是反对,可一旦实施,却从来没有一次拖过他的后腿。他的很多所谓功德无量的想法,若不是这个总是第一个说我不同意的人站出来替他细细安排,妥善实施,那些也永远只是一个懒人从来不肯实践的想法罢了。   他受伤,他愤怒若狂,他受辱,他便百计千方替他讨回公道。   谁也不曾欠了谁,没有谁活该要替谁一世操心,永远尽心尽力。这一路行来,除了偶尔几次的纷争,别的事他从不过问,只管好吃好喝好休息,安安心心,毫无所觉得享受着一切,不知珍惜,不懂感恩,不解深意。   他造了一个壳,把自己深深关入其中,悄然推拒所有的危险,伤痛,恐怖之时,也无知无觉地错失了多少善意,关怀,真情。   若是有一日,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你可怎么办?   他垂首,不能答。   若不是狄一狠狠地戮破他那层可笑的硬壳,会不会直到有一天,所有人都已不在身边,他还永远茫然不知道,曾经得到过什么,曾经发生过什么?   若是有一日,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你可怎么办?   人的生命如许短暂,若是直到那一日,直到他们永远地消失,永远的离去,他们眼中的我,依旧迷茫天真而残忍,他们最后的心情,又会是怎样的?   他慢慢地,几乎有些小心翼翼地牵住狄九的手,轻轻道:“那就,不要分开,好不好?”   他望着他,有些期盼,有些忐忑,也有些迷茫地说:“那就,永远不要分开,好不好?”   人的生命,那样短暂,曾经的伤痕,如此深刻,若是我曾伤你,那么,可不可以用那剩余的所有时光,容我尽力,弥合那样的伤口?   狄九略觉惊异,只觉他说话的语气前所未闻,抬眼看去,又觉他的眼神奇异得让人不能直视。   狄九迟疑一下,然后,淡淡笑笑,仿若轻描淡写,答应了一件极小极小的事:“好啊。”   他说完,放开傅汉卿的手,抬手撕开傅汉卿肩上有衣服,处理他的肩伤。口中淡淡然问:“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   他回答的语气太过轻淡,即无愤怒,也无不解,和以前面对这一类话题时的反应完全不同。傅汉卿也同样怔了一怔,深深看他一眼,眼神略有悲伤:“不,我其实本来想向你道歉。”   “道歉?为什么?”狄九漫不经心地问。   “为了,我……我找你做我的情人?”   “怎么,你又改变主意了,变心了。”狄九轻笑,笑声那样轻淡,可是,傅汉卿听着却觉得有一股寒气从心底里升起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也说有话对我说?”   “是,我想告诉你,以后不许再随便找人上你的床,不要随便让手下给你找一个情人。”依旧是平淡的语气,居然听不出怒意。   傅汉卿低声道:“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我……”   “我知道同你说什么神教的颜面那是白费力气,但我要同你讲清楚,我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即然你选了我,即然你对我说,我是你的情人,即然我也答应了你,以后你不许再对别的人说同样的话,否则……”   狄九语声微顿,那一声否则,永远地没有了后文。   傅汉卿惊慌起来:“我不会的,这种事,我以后再也不会做了,以前我做错了许多事,但是我现在明白了,我……”   他的话狄九每个字都听见了,却又似乎并不在意,他只是淡淡微笑:“这样,就好!”   开口之时,他已经处理好傅汉卿的伤口,然后,手却没有从傅汉卿的肩膀上放下,而是转为自然而然地抱住他,指间微一用力,傅汉卿整个上衣全被他撕了开来。   傅汉卿一惊,几乎从床上跳起来:“你做什么?”   “即然我是你的情人,自然应该做情人要做的事。”他语气平淡,眼神里甚至带点笑。   他抱住他,臂膀的力量足以阻止傅汉卿的任何动作,然后微笑,低头,从他肩上的伤处,开始亲吻。   傅汉卿颤抖起来。   这样的动作,这样的姿态,他太熟悉太熟悉。   若是在几天之前,他不会抗拒,不会反对。每一世的肉体不过是皮囊,对于房事,他即不会太欢喜,也从来不会因之感到屈辱或不堪。   然而,现在,不可以。这是不对的……   他脸色苍白地挣扎起来,这是不对的。   我已经睁开眼面对这个世界,我已非当日混沌迷茫,对他人感受无知无觉的顽石。   你不是爱我,你是恨我!   这是不对的?   为着仇恨而拥抱,为着仇恨而亲吻,为着仇恨而热烈地相融。   最终会受伤的,不止是我,也同样有你?   傅汉卿奋力推拒着狄九。这样的疯狂,这样的伤痛,这样的仇恨,他看过太多太多。   他再不是当日无知木石,再不能冷眼看他人痴颠疯魔。   狄九,停止,这样,不对……   不要为着恨……而伤害我,因为,那最终也会伤害你自己?   狄九轻轻笑,一手牢牢拥抱他,不给他丝毫挣扎余地,一手已飞快解开了自己的衣裳:“你忘了,是你要我做你的情人的。”   很轻很淡的笑,很轻很淡的语声,很轻很淡的目光……   他的笑是冷的,他的话语是冷的,他的眼神是冷的,他的吻抱和亲吻,也依然是冰冷的。   傅汉卿闭了闭眼。是我要你做我的情人,是我伤你至此,所以,我才不能再错下去,所以,我才不能让你再伤害你自己?   这是错的。   我冷漠地随意对你提出情人的要求是错的,你为了仇恨而选择成为我的情人是错的。   你和我,走了不同的极端,却都在犯同样的错误。   他终于运起内力,挣扎间,双手抵在了狄九的胸前,就待发力推开他,然而,这一刻,他迟疑了。   指间所触,一片冰冷。   那样冷的胸膛,仿若不属活人。   这一怔之间,又再一次被狄九抱紧。   傅汉卿迟疑着,尝试着,伸手,抚摸他的背。   他的背是冷的。   一直一直,狄九总是冷的。   记忆里,狄九的眼神,总是冷的,狄九的声音,总是冷的。狄九那多次几乎要了他性命的指尖,也是冷的。   到现在,他拥抱他,他亲吻他,他的拥抱和亲吻依然是冷的。   怎么有人可以这么冷?   怎么有人可以忍受,永远永远这么冷?   傅汉卿手指很慢很慢的屈伸了一下,然后,徐徐张开,紧贴在狄九的背上,极慢极慢地用力,然后,开始回抱他。   为什么他会这么冷呢?   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发现他这么冷?   总是一个人,总是这么冷。是不是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也会悄悄发抖?   就这样抱着他,就这样一直一直抱着,那么,会不会,他就慢慢地,暖起来呢?   傅汉卿忽然一反推拒之态的回应,让狄九微微一愣,然而,他再没有丝毫停顿地顺着傅汉卿的脖子一路吻上去。   依然,是冰冷的吻。   然而,傅汉卿低头,回应。   他的温暖与他的冰寒,无声地溶在一起。   他不知道,这样对不对?   他不知道,放纵这件理当是错误的事情发生,到底对不对?   他只是觉得,不能再坐看这样的寒冷,他只是想着,若是一直一直,就这么不分开,也许终有一日,他的温暖,会让他觉得不再寒冷。   世界忽然翻转过来。整个人被推倒在床上。   傅汉卿没有放开抱他的双手,没有分开与他交融的唇舌。   我又傻又笨又胆小愚钝,但是,我真的,会很努力,很努力地爱你,很努力,很努力地去尝试补偿我曾给你的伤痛,那么,你可不可以,少怪我一点,少恨我一些,可不可以,有那么一点点爱我。可不可以,在某一个有阳光的日子,告诉我,你的伤已经好了,你已经不再责怪我了。可不可以……狄九……我知错了……那么……你可不可以……待我好一些。 第七十六章 前路迷茫   打开房门走出来时,狄九的衣服头发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无可否认,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欢好情事。从各方面来说,那都是一次比较成功,比较满意的欢娱。   身为修罗教的天王,他所学的各项魔功里,绝不会少了欢好采补之术,交欢的技巧,自是无懈可击。   有些出人意料地,那位平时似乎很傻很纯的教主,在这方面的了解,好象绝不比他少。   那样的肉体,明明应当就是处子,可是,他的经验,却又象超过任何风月熟手。   狄九漠然地挥开心头那似乎是很淡的一片沉郁。这一类事,其实无谓多想。莫非那个敢于随便拉扯任何人当情人的家伙,会是生涩未知情事之人吗?   至于看起来是处子……   这世上有很多方法可以让人生起这一类错觉吧?   他冷冷挑挑眉,对自己在这一刻纷乱的杂念感到极度不满。   总之,这是一场彼此都满意的交欢就是。他们应当都取得了身体的快乐,也很注意地给了对方愉快,这就够了。   他眼神阴贽的望着远方一个徐徐接近的人影,神色漠然地向前进,在堪堪交错而过时,目不斜视,足不停步地继续前行。   “你们谈了什么?或者……”狄一止步,拦在他面前,沉声问“我该问你,干了什么?”   “干了他想要的事。”狄九冷漠地道“他想要一个情人。我给他一个情人。”   狄一脸色微变:“你,你怎么能……”   “怎么不能?难道坐视他到处随便抓人上床当情人?”狄九冷笑“你不该钦佩我为神教做的牺牲吗?”   狄一怒道:“他答应过,再也不会找别的人了。”   “是啊,然后一转身就让卓云鹏弄个美男子洗干净脱光了送到他的床上。”   “你是为了这件事……”狄一若有所悟“这件事有误会,当时的情况是……”   “其实没有什么误会不误会的。我并不在乎那件事的真相。”狄九平静地说“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的情况,他满意,我也没有什么不满意。”   “不,你不知道。”狄一望着他,神色竟隐隐带些痛楚“他改变了,你却不知道。”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一夕之间的改变,更何况,曾经发生的事,不会改变。”狄九再也懒得同他废话,绕过他便向前去……   狄一不肯放弃地抬手拦住他:“不,你错了,以前是他做得不对,可现在,是你在做错事?你觉得他的行为可憎可恨,他的冷漠令人发指,你认为,他还会继续用无辜天真的眼神,缠着你做他的情人,逼同他亲热,以那可恨的无知,来漠视你的所有难堪,你觉得于其让他不断陷你于窘境,不如由你自己来先一步完成这一切,可是,你错了,你根本不知道这几天他是怎么过的,你根本不明白……”   “我不需要明白他,我不在乎他,我只需要明白自己想干什么就行了。”狄九一手格开他的手臂,大步向前。   “你不在乎他,你会为了左明月的儿子在他床上的事,一直愤怒到现在,你会为了杜绝以后再有这一类的事,故意用这样方式确定你们之间的关系,以前是他在自欺欺人,现在是你……”   狄一身形微晃,再次拦住他。   狄九眼神微沉,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升腾:“一,现在动手,死在我手上,二,给我滚到你主子面前去表示你的关心,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狄一冷笑:“你以为我真的怕你……”   他的掌按在剑柄上,剑未出鞘前方却传来一连串大喊:“天王,天王,夜叉王传话,有要事请天王立刻去商议。”   声到人到,却是卓云鹏领着四五个弟子,飞一般赶过来。也不知是不是这位难得机警一会,眼见这边情况不对,人还离得老远,已是放声大喊。   狄一略一皱眉,终于松手让开。   狄九冷然快步而去。   卓云鹏见狄九脸色不好,头都不敢抬起来直视他一眼,只是垂首恭敬地道:“属下已为夜叉王安排好了房间,请天王容属下引路。”   狄九一语不发,信步随他前行。   他的步子从容,眼中所见,秋毫无遗,耳旁所闻,句句入耳,然而,心却仿佛还留在远处,还留在那个他与另一个人,独成一个世界的房间里,还留在刚才那一场纷乱的争持里。   狄一说“他改变了,你却不知道。”   有什么人会在一夜之间改变呢?   但是,他记得,在那一场激烈的缠绵里,他一直抱着他,一直一直,没有松手。那样地用力,那样地炙热,那样地真实。   即使冷心如他,想起来时,也不觉淡淡怅然。   他与他,彼此之间,有过了那么多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言辞和举措,明天依然未知叵测。   他永远看不清他的真相,他永远不知道他哪一句是出自真心,哪一种面目是本来样貌。   然而,那一刻的相拥,如此真实,那样毫无保留地将整个胸膛敞开,那样毫无遮掩地将整个身体交付。   狄九不知道自己在这一刻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狄九不知道自己在这一刻,轻轻在袖中握拳。   那样,那样深沉用力的相拥和融合,直到如今,指尖,仿佛还带着那人的温暖。   他记得在整个过程里,那人都是小心在意地注意他的欢悦,他记得在那颠狂迷乱的时刻,那人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在耳边说:“对不起。”   他说了一次又一次,极低的声音,极悲伤的语气。   而他,听见了,却装做并没有听见。装做完美地沉醉于那一场颠狂迷乱之间,再无心顾及其他。   “他改变了,你却不知道。”   胸口为什么会有触动?   他改变了吗?他真的会变吗,冰冷的顽石也会变吗?那么,他为谁而变,是谁令他变?   心中那淡淡的悸动真可笑,他不会是真的相信狄一那可笑的话了吧?   耳旁传来卓云鹏的声音:“天王,夜叉王就暂息在此处。”   眼前房门徐徐打开,夜叉冰冷的面容冷然入眼。   狄九平静地把脑海中那一现即隐的念头拂去,冷淡的压下了最后一点微动的心绪,走向那双同他一样冰冷的眼眸。   人生如此,世事如斯。   便心中有所触动,胸中有所明悟。往往世事纷缠,诸务压下,便是再牵心之事,也要一放,再缓。待回首之时,很多念头,已渺不可知,很多思绪,已茫不可忆。   也许要等到多年之后,物是人非,方能惊悟,曾经错失过什么。   房间里并不杂乱,也没有散发任何淫猥的气息,所有的一切都是整整齐齐的。傅汉卿安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盖了薄薄一层被子。   一切一切,太过平静,太过正常,然而推门而入的狄一却是情不自禁的叹息了一声:“我错了。”   我错了,我不该因一时义愤把你从那无知无觉的安全世界里拉到这太过复杂的人世间,我不该相信狄九能好好同你交谈,而给他足够的时间和机会。   傅汉卿转头看他,眼神是安静的:“不,你没做错。你知道我在欺骗我自己,你告诉了我真相。我以前一直把头埋在地底下,所有的事情,不看不听不想不接受,我拒绝了一切恶意和伤害,但是也漠视了所有人对我的好。我可以不去仇恨别人,但怎么可以,甚至不知道,曾有什么人,真心对我好?”   他微笑,神色出奇地沉静:“狄一,我是没有心的人,你要我给你一个名字,我当时完全没想过你的心情。”   狄一苦笑道:“你给了啊,狄一,多么简单直接好记好念的名字。”   “你一直保护我,关心我,照顾我,而我,从来都理所当然地接受,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一次谢谢。”   狄一淡淡道:“不是一直,一开始我不过是想利用你过得更好一些。而且,当影卫的人,从来没想过哪天会听到自己保护的人道谢。”   “但你也努力让我过得更好。而且,你不是影卫,你的生命你的道路,现在是由你自己决定的。”傅汉卿微笑说“谢谢是应该说的话,有很多很多话,原来不大声说出来,别人不会知道,不会明白,不会了解,你其实懂了他们的心意,你其实很努力地想要回报这样的心意。”   狄一沉默着凝视傅汉卿,他微笑,他很平静。然而,狄一知道,他不过是努力微笑,努力平静罢了。   “狄九不是我,我可以一开始不怀好意,然后慢慢真的变成你的护卫,但他未必可以。他和我不同,我们虽然受一样的训练长大,但我没有象他那样,成为最杰出的那一个,我没有尝过眼看要成为教主的欢喜,和眼睁睁失去的一切痛苦,你……”他深吸一口气,轻轻道“要小心。”   傅汉卿安静地道:“我对情爱其实依然不是很懂,不是很明白,但我知道,爱一个人,是不可以太小心的。所以,就算你有怀疑,以后也不要再对我说了,我即然想要爱他,我即然想要尽一切力量对他好,那么,我不要听到有人说他不好的话,我不要去怀疑他,不要去顾忌太多的后果,不要去思虑他所有的真意。”   “你知道他别有居心,怎么还能相信他?”   “想要一个人不要骗你,最先要做的,不该是怀疑,是试探,是表现你多么聪明,而应当是相信他。如果不肯相信一个人,怎么能期待他真诚,如果我甚至不能相信他,又怎么还敢说真心想要爱他。如果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要先思量一下真假,如果他的每一个举动我都要考虑一下利害,那么,这样的爱,我会疲惫不堪。而他,也会因为我的怀疑,而再不肯相信我,再不给我任何真诚。”   傅汉卿笑一笑,从床上坐起来,扳着指头,同狄一算:“你看,没有人能永远说谎话,就算他同我说十句话,最少有七句是真的吧,我就是全信了,也并不吃亏。我会为了七句真话而高兴,另外三句假话,因为我并不知道,所以我也是愉快的。可我要是不信,所有的话,在我听来都要再三思索,再三考虑,为了三句假话,错失了七句真话,这是多么不合算的事。”   狄一苦笑:“我从不知道帐可以这样算。”   傅汉卿抬眸看他:“答应我,不要猜疑他,不要指责他……”   “我可以不去当他的面指责他,但不可能不猜疑他,不过,我可以保证不对你说,不扰乱你……”狄一叹息着替他拉好被子“你……有什么需要?”   傅汉卿知他指的是什么,也并没有什么脸红羞涩,淡淡道:“我没关系的,他很小心,没有伤着我。”   虽然他的反应,和正常人初有情欲之事,全然不同,但再奇特的事发生在傅汉卿身上,狄一也不会吃惊,所以点点头,也就不多问了。只是到底忍不住叹息一声“只是,我还是放心不下,他和你不同,你以前最多就是冷漠,就是麻木不仁,但他和我都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人,我们这样的怪物,残忍起来,没有人可以想象。”   “就算是残忍,也是我先施诸于他。”傅汉卿轻轻道“我的老师说过,每个人的路都只能自己去走,每个人的难关,都只能自己突破。我种的因,我来承担后果,我造成的局面,我来面对。”   狄一笑笑,扶他躺下:“我原是担心你不明白,现在即然你都很清楚,我还说什么,你好好休息,我替你守着外面。”   他再次替傅汉卿掩好被子,这才转身出了房门。   回手掩了房门,眸中那淡淡的笑意,便立时褪尽。   他知道,他错了。他不该把傅汉卿生生从那个安全宁静的世界里拉出来。   以前的傅汉卿,太过冷漠残酷,而现在的傅汉卿,却又过于内疚不安。   从壳里走出来的人,可以有足够的聪明,感知一切,可以有足够的智慧,面对纷繁。然而,却再无足够的冷酷,来保护自身。   这个世界,人不能太冷漠,却也不能完全不冷漠。   以前,那个傅汉卿憨憨傻傻,仿佛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懂,总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想着自己的念头,说着不为世所容的话,做着让所有人震惊的事,而现在,他太温和,太平静,太体谅,太柔顺。   那个总是做傻事说傻话,让人又气又笑又无奈的傅汉卿,他还会回来吗?   狄一叹息,他不知道。   静静地躺在床上,傅汉卿仍然没有睡意。   爱一个人,努力地爱一个人,回报一份感情,感受一份心意。   一切一切,对他来说,都太陌生。   不为任务,不为论文,不为其他的一切。   抓住这一世有限的时光,去努力地爱,努力地寻求不分离。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自己可以做什么?   就算走出他的壳,对于情爱,他最多也只比以往多了些感知能力,他能够感受别人的心意,知道有人善待他,有人对他好,有人对他有感情。   但也仅此而已。   如何谈情说爱,如何巩固爱情,如何营造爱情,一切一切,他全无经验。   他所知的,无非独占和掠夺,无非逼迫和凌辱。   他所历几世的经验,不可借鉴,张敏欣给他看的一切耽美小说中的故事,不可相信。   他不是天才,他不是神,他不知道去开始他完全不懂的这一切。   若能象以前那样,不知世事,或是根本不理会世事倒好,可以傻乎乎随便抓住一个人,肆意地问,怎么爱一个人,怎么追求一个人,怎么表达心意,然后再一分不差地照章办事。   但是不可以,那个完全不管别人心情,不理世情百态的自私家伙可以这样做,但现在,他知道,不可以。   这样的问题,容易让人难堪,这样的问题,让人不易做答,这样的问题,就算问来的答案,怕也无法真正照抄照行。   身在这个世界,必须服从这个世界的规则。然而,去服从,去遵守,是一件那么辛苦,那么疲惫的事。   那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理会的阿汉,其实是极幸福的吧。   傅汉卿迷迷茫茫地想着,伸手抚摸肩上的伤口。   在最激情的时候,狄九也小心地注意,不要震动他的伤口。在最疯狂的时候,狄九也分心顾及了他的需要。   没有疯狂而肆意的侵犯,没有任性而霸道的伤害,没有不顾一切地掠夺,狄九和所有其他人都不同。   在那些迷乱的喘息声里,他不止一次说:“再也不要找其他的情人。”   “再也不许,找其他的情人。”   “你即选了我,我即应了你,以后,就绝对不可以……”   那个交融的时候,他说了一遍又一遍。   傅汉卿知道,狄九一次次的重复,在意的,绝不仅仅只是神教的颜面。   无论动机是什么,无论仇恨有多深,你是不是,仍有一点点爱我?   那么……   就这样让我努力来爱你,会不会,让你渐渐淡忘曾经的伤害。   就这样让我努力握紧你的手,会不会让你慢慢记住,你也被需要。   就这样让我用力抱住你,会不会让你慢慢不再那么冷。   我想让你,不要一个人,一个人,那么,那么地冷。 第七十七章 天真愿望   次日一行人便启程离开临川。这样的来回奔波,大家本来也都习惯了,只是今次同行的多了几十人。夜叉王带领着一干下属,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大家都是轻装快马,只傅汉卿坐的照旧是一辆马车。   傅汉卿现在也开始反思自己的不对之处,为着自己的懒惰而拖慢大家的行程,略有些惭愧。好在大家都觉得,身为教主,有一辆马车的特权并不为过,所以就连夜叉王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倒是傅汉卿自己略为不安,上车之时还在考虑要不要开口说和大家一起骑马赶路,正迟疑间,听得耳旁有人淡淡道:“怎么不上车?”话犹未落,人已拖了他一起上了马车。   傅汉卿怔怔望着狄九:“你怎么……”   狄九看似极自然地揽着他坐下:“我们即是情人,当然要坐一辆车。”   这时候车门还没关上,将行诸人,与送行的一干人等,这等亲昵之态,个个看得一清二楚,这等暧昧之词,人人听得半字不差。   眼见诸人目瞪口呆。狄九倒还似没事人一般:“怎么还不走?”他瞪狄一一眼“赶车你该会吧。”   狄一一语不发,竟真的坐到车辕处去提鞭子。   夜叉催马来到车前,冷声问:“你们搞什么鬼?”   狄九大大方方抱着傅汉卿不松手,理直气壮道:“我们能搞什么鬼?我们的关系,你要是还看不出来,等会儿去问问凌霄,叫他给你解释一下。”   “你……”夜叉霜雪般的面容怒色隐隐“你们怎么能够……”   “怎么不能够?”狄九冷冷打断他的话“你想跟我说什么,伦常,道理,体统?”   夜叉目光冷冷在二人身上打了个来回,这才强按了怒气道:“修罗教对欢好之事,向来只求兴之所至,情之所钟,断无世俗之人的陈腐规矩。但你们一个是教主,一个是天王,本不宜有太多私情牵扯,更何况在下属面前,如此行事,太不象话。”   狄九冷然反唇相讥:“哪一条教规上写了教主与天王不可有太多私情牵扯,麻烦夜叉王找来给我瞧瞧。我与他之间怎样亲近,本是我们的私事,只要不误公事,谁有资格指责半句?如果觉得我们不象话,夜叉王大可不必委委屈屈与我们同行。”   夜叉眼中杀意一现又隐,森然盯了狄九一眼,这才冷然策马行开。   狄九竟惟恐刺激她不深一般,复又朗朗然大笑了几声。   其实他硬要挤上车与傅汉卿同乘,说到底不过是害怕傅汉卿先不顾轻重地胡乱叫他罢了。   以他对傅汉卿的了解,这人做事极之任性胡闹,完全不考虑别人的想法立场。以往就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在下属面前难堪到极点。   如今这情人的关系即已确定,没准傅汉卿就能不经思考地当众亲亲热热叫他上车。   以前在凌霄等人面前出丑也就罢了,谅这帮小子也不敢多嘴,而且以后有的是机会杀人灭口,若是当着夜叉及冥军的面,置身于当初那样的尴尬之中,却绝不是狄九可以忍受的。   即然如此,倒不如自己大大方方,当众表明与傅汉卿的关系,先一步自己上车,先一步做出足够的亲热姿态。   反正再惊世骇俗的事,由魔教中人做来,本就理所当然。只要在所有人眼中,自己才是主动控制一切,决定进退的人就好。   然而,本来他不过是抱着替自己先一步解窘的想法来这么干,没料到却能把夜叉王给激怒了。   刚才夜叉几次三番欲要动手,到底是顾忌着他加上傅汉卿和狄一,三人的实力太强,不得不强行按捺罢了。   身为天王,本来就和其他诸王心结极深,看到夜叉这番敢怒而不敢发作的样子,狄九竟觉得极是痛快,长笑声中,倒是把这番强自做作之下的许多不痛快给忘怀了。   再冷眼一扫四周,凌霄等弟子的愕然,卓云鹏等人的震惊,无不清晰入目,狄九忽然觉得,同傅汉卿的所谓情人游戏,好象也不象想象中的无聊且难堪,倒有些意料之外的好玩了。看看这帮人目瞪口呆的样子,真是可笑极了。就这么一路肆无忌惮的回总坛去,到时,真不知道那帮子人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狄九莫名地兴奋起来,简直恨不得立刻回到总坛,好让他观赏其他诸王的有趣脸色了。   一念至此,他淡淡看狄一一眼:“赶车。”复又漠然扫了卓云鹏等人一眼“你们也别送了。”   话音未断,他已信手关了车门,再没有人能看得见车中情形。   到了这一步,估计在场所有人里,唯一能保持镇定的,只有狄一了。   听了狄九的话,他连眼神也没变一下,只是平静地起鞭催马,马车即然启行了,其他人当然也不敢再耽误,就是再惊愕再愤怒再不解,也只得跟着一起动身罢了。   卓云鹏等人虽得了命令不必送行,到底还是守在远处,一直等他们去得见不着影才敢动弹。   卓云鹏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我的天,原来天王和教主是这种关系。”   修罗教弟子对纲常理教的观念本来就异于常人,倒也不至于为这事生出什么排斥不屑不赞同的想法,只是感觉无比后怕罢了。   “怪不得那天听说咱们送了个美男子到教主床上,天王会气成那样,怪不得这几天,天王和教主都一直心情不好,怪不得……”   忽然间想通了所有的谜团,卓云鹏不免出了一身的冷汗。   往天王的情人床上送美男子,这这这,亏得他们能一直完完整整活到现在,真是太幸运了。   耳旁适时传来副坛主的声音:“看今天天王和教主的样子,想必是误会冰释,重拾旧好了。”   “肯定是的。”卓云鹏断然道“小情人吵吵架,闹闹别扭,那也是意趣,要是真翻了脸,不止是咱们教中有大变,只怕咱们的性命也保不住。”   副坛主连连点头,小声道:“是啊,以后可再不能随便给上司安排暖床的了,万事都要等打听清楚再说。”   卓云鹏也是点头不止。   “不过这样也好,天王与教主这样亲密,至少他们之间不会有内斗。”副坛主几乎是有些欣慰地用仅彼此可闻的声音说。几乎对每个修罗教资深弟子来说,高层的内斗,都是他们最大的忧虑。   卓云鹏闻言脸上笑容一凝,复又展颜微笑点头:“说的是。”   然而,他口里虽附和,心中却未完全认同。   其实在很久以前,有过一任夜叉王,他与教主就是情人。   而教主在掀起高层血腥内斗之时,杀的第一个王,就是夜叉王。   那一任教主,名叫狄靖!   马车门一关上,傅汉卿就忍不住问:“你干嘛要这样气她,同夜叉王不和的话,对你影响也不好的。”   “有什么关系,夜叉王是诸王中最任性的一个,从不曾同任何人友善过,我也无谓讨好她。更何况……”狄九似笑非笑望着他“你不喜欢我在这里陪你?”   傅汉卿摇摇头:“不是的,只是我也知道一些常理和规矩,就算我们是情人,你在大家面前,其实没必要这么……”   狄九简直要大笑了,常理和规矩,原来你也知道啊。当初肆无忌惮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些最诡异最叫人难堪的话,那时你怎么不管常理,不顾规矩。   傅汉卿看他神色,就知道他仍对旧事耿耿于怀。傅汉卿总觉得即然彼此已经是这样的关系,便该坦诚相待,对于自己的许多错误和愚蠢行为,也该有个说明,虽觉措词困难,却还是努力道:“其实当初我……”   然而,狄九根本不打算听,笑着将他拉进自己怀里,低了头去亲他的脖子。   傅汉卿不觉缩做一团,轻叫:“你做什么?”   “做什么,有情人在一起,当然要做快乐的事。”狄九低低笑着,在他耳边轻轻呵了一口气。   在他有任何挣扎之前,已按住了他,低声道:“汉卿,不管走到这一步是为什么,我都会尽力好好待你。”   傅汉卿怔了一怔,忽得伸手回抱他,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叫我阿汉,我熟悉亲近的人都这样叫我。”   阿汉?   狄九微微挑眉,我叫你阿汉?那你叫我什么?阿九?   他自己有些恶寒的抖了一下,然而却并无迟疑,淡淡一笑,轻唤:“阿汉。”   马车一路前行,车门紧掩,谁也不知道车里正发生着什么。只是时不时,有那高高低低,或深或浅,或张扬或惊讶的笑声传出来。   漫漫行程,笑语声声,只可惜,听到这一连串笑声的一干人等,大多数是头上冒汗脸色惨淡。   尤其是凌霄等人,这一路奔波,已是受尽了傅汉卿的怪异行径,和天王的糟糕脾气的诸般折磨。大家提心吊胆谨小慎微地过日子,好不容易把小命留到现在。教主好象有点变正常的迹象了,怎么天王又变得不正常了,而这一次发怒的却是,杀人手段比天王有名许多,脾气却未必比天王好的夜叉王啊。   所有人看着前方那个明明无限美好,却连背影也散发出强大杀气的冰雪美人夜叉王,人人都有哀声惨叫的冲动。   天啊,这苦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这一场沉闷的,痛苦的,难熬的行程,在他们的日夜兼程下,终于在一个多月之后,接近了尾声。   他们这一行人马,踏进了通向总坛的大沙漠。   这一个多月来,夜叉王一直努力按捺着自己的怒气,忍忍忍,百般苦忍,都快忍出心病来了。   而其他小弟子们,人人紧崩着神经,紧崩着心,时时刻刻担心着随时爆发的火拼,随时降临的大战,也都一个个精神恍惚,脸色灰败。   然而,把其他人整成这副模样,狄九自己其实也并不特别自在舒服。   他进马车,本来不过是想先一步把傅汉卿可能做的事自己主动做完,后来也觉得能把夜叉王气成这样挺有趣的,但以他的性情,一个多月的行程,要长时间窝在马车里,也觉得气闷得很。   就算身边有一个长相还算英俊,性情还算温柔的所谓情人,他也不可能真的直接就在马车上去胡天胡地。   顶了天,也不过是亲两下,抱一抱,小小调笑一番便罢。   更何况,就算是做情人,狄九也没打算过太委屈自己去装情痴情圣,有情饮水饱的怪物。象他们这样的性情的人,也不可能一个多月仅仅耳鬓厮磨地亲近,卿卿我我地谈情说爱,就觉得人生满足充实了。   只是,戏即做到这个地步,再要把傅汉卿一个人抛在车里,自己出去策骑奔行,又有所不妥。   好在他原本让凌霄随身备了许多关于武林掌故,和江湖势力的资料,平时就算是赶路之际,若有空闲,也会拿来细看。   现下即觉无聊,便让凌霄把身上带的所有资料全送上马车。   他平日除了与傅汉卿说说笑笑,调笑亲热,并肩懒懒看沿途风物之外,便手不释卷,细看这些资料。   傅汉卿也从不缠他扰他影响他,困了便睡,懒了便躺下,醒过来了,有了精神,若他仍聚精会神,细看卷宗,傅汉卿也一声不出地悄悄靠在他身旁陪着他,一直到他放下卷宗,有心情时,再同他闲聊说笑。   傅汉卿一切都很好,在他需要安静的时候,从不发出声音,从不打搅他,唯一的问题是,傅汉卿太喜欢赖在人身上了。   醒着的时候,一定是紧紧靠着他的,就算要睡觉了,也一定要抱着他。纵然狄九自己要看卷宗,傅汉卿也会小心地蜷在他脚边睡觉,抱了他半边大腿,方能心满意足地睡去。   有时候狄九也觉得不耐不适,乘傅汉卿睡熟之际,便悄悄地挣了开来。   照他原来的想法,这家伙睡死过去时,天塌下来也不会醒,此时挣脱自是无妨的。没料到,才一挣开,傅汉卿就不安地满车乱滚,双手四下乱抓。   狄九无奈,送过一只手过去,看他抓住了,高高兴兴搂进怀里,接着安心睡大觉。   狄九有些哭笑不得,凑过去小小声问:“阿汉,为什么睡觉非要抓住我?”   傅汉卿眼也没睁,迷迷糊糊地答:“冷!”   狄九为之气结,冷?开什么玩笑,内力练到这种可怖的程度,居然还会怕冷?   然而,傅汉卿就是怕冷,就是不肯一个人独睡,哪怕睡得晕天黑地,也必要抱着他的身体的某一处,才能安心。就算只是施舍般在看文卷时,把左手递给他抱一抱,握一握,紧抓着不放,他也觉得异样满足。   狄九为了傅汉卿这个奇怪的习惯很是头疼,在以后的许多年里,他用过很多方法,想让傅汉卿改掉这个睡觉不安生,睡相不好看,一睡着就如八爪鱼,非缠着别人身体不放的坏习惯。   他试过一连盖七八层被子到傅汉卿身上,他试过在傅汉卿身边生起八九堆火,他试过在沙漠里最炎热的时候,把睡觉的傅汉卿带到太阳底下。   但是,一切一切,通通没有用,只要他在傅汉卿身边,傅汉卿睡觉时,就一定要抓住他,哪怕抓到的,只是一个指尖。   一直一直,狄九都牢牢记得,傅汉卿有个最大的坏习惯,这家伙怕冷怕得极古怪,睡觉时不抱着人就不安生。   一直一直他都不知道。   傅汉卿是怕冷,因为傅汉卿怕他冷。   那个被他叫做阿汉的,爱睡懒觉的大孩子,有个天真的念头。   一直一直,这样抱着,一直一直,不松手放开他,一直一直,让自己的温暖传过去,会不会有一天,他就不再冷了。   阿汉很怕冷,很怕那个叫狄九的人,一个人悄悄地没有人知道地慢慢冷下去。   所以,一直一直,不能放手,就算是冷,有我陪着你,就算是冷,我和你在一起。   你再冷也没有关系,我是暖的,天长日久,总有一天,你不会再冷,总有一天,我能让你暖起来。   那个时候,那个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睁眼面对世界,已经可以聪明起来的傻孩子,这样天真地想着。 第七十八章 实至名归   修罗教诸王让傅汉卿出巡各地,行程的安排本就另有深意。他们早就看出傅汉卿过于心软,不肯杀人的毛病,有意让他巡视最有可能发生冲突的分坛,令他被卷入各种风波之中,迫他面对现实,知道所谓的善良,在杀伐面前根本一文不值。想要保护自己,保护属下,铁血手段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傅汉卿所过之处,所历之事,冲突总是由小而大,越来越严重,由小小的商人之间的械斗发展到后来的卓云鹏对其他武林中人的残忍凌辱,满门尽掳。   这其中无不有总坛的黑手在幕后悄然推动。在赵国,分坛的坛主受命对其他的商家,表现出过于强硬的态度,在戴国,齐皓奉命让武馆下属有意耀武扬威,引人不满,在齐国,卓云鹏得到指示,对所有将可能威胁他们的对象,不必有丝毫容情。   这一切的目的,都在于要一步步逼迫傅汉卿承认属于血腥杀伐的命运。事实上,如果傅汉卿再继续巡视下去,还必将会见到更多更惨烈更不可化解无法弥和的仇怨和杀戮。   然而,幸运的是,傅汉卿由赵,戴,齐诸国的表现,一直都有飞鸽急讯,时时传递总坛。总坛诸王知道了傅汉卿一路上的所作所为,无不诧异。他化解问题的方法,和大家本来的如意算盘完全不同,表面上看起来是问题解决了,事情似乎是在向好的方向转变,然而,不知为什么,总坛里那帮刀头饮血,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多多少少总觉得有些诡异,有些不对劲。如果真让傅汉卿这么一路巡视下去,照他那奇奇怪怪的想法做法办事,最后产生的影响,引发的后果,没有人能预料,对以杀戮争斗为生存之本的修罗教到底是好还是坏。   大家正犹疑之间,又接到了一个让诸王震惊的消息。傅汉卿一力坚持入燕国,同燕国容谦密谈了一夜,事后宣称燕国,甚至其余尚有数国将会一反以往对修罗教的诸般打压,而改为一力扶持。   即使修罗教全盛之时,也不可能同时得到好几个强国的公开扶持,如此傅汉卿真能做到这一点,对神教的功劳,将超过许多历任教主。只凭这一点,傅汉卿就算平时行事,再怎么莫名其妙,身为教主,都是实致名归的,神教之内,无人可以否认他为神教所做的贡献。   诸王连番商议之后,终于决定先行阻止傅汉卿,别再让他巡视下去,把他召回来问个清楚才好。   总坛做出决定之时,傅汉卿等一行人正在往齐国的路上,恰好夜叉王也在齐国那一带,大家索性顺便把消息也通知夜叉王,让她也同新任教主一起尽早赶回总坛。   就算夜叉王平时特立独行,不受拘束,不理总坛招唤,但这一次的事情确实太大,终于不免心动,倒想看看那个能夸言做出如此大事的教主是何许人物,这才夜访分坛,暗会狄九,并且半试探,并挑拔,半设陷阱地搞了一回刺杀,以便称称傅汉卿的斤两。   次日他们一行人就启程回总坛,走了一个将近两个月,才堪堪回返总坛。   然而,在这两个月之内,以燕齐为首的六个强国,都先后公示天下,称修罗教有悔过自新之诚意,念其魔教作乱,多为前人造孽,本与后人无关,各国皆不再打压无辜后辈,不肯绝其自新之途,反倒加意扶持,以便将其导入正途。   这番变故一出,天下哗然。   一开始,燕国独出此政,各国均引为笑谈,民间百姓多有不屑,各国朝野,大多不齿,便是天下武林,也是四下喧然,皆道黑白颠道,世事尽非。   但随着齐,韩国等强国纷纷呼应。天下反对的声浪,便渐渐小了,各国朝野,再也没什么人敢于公开讨论这件事,就是武林中人,再如何不甘不忿,面对官方如此强硬的态度,也只能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吞了。   总坛得知这些消息,想到傅汉卿大言所说的一切竟能成真,不免即惊且喜。虽说他们还不敢把所有家底都抖出来,却也还是下令,让那几个国家里所有分坛分出一大半,由暗转明,公示天下。而对燕国,韩国之类,根本无力建立分坛的地方,立时派出人手去公开建立势力,扎下根基。   当各地修罗教分坛明示天下之即,也引来许多喧乱和纷争。也还有些江湖人物,武林高手,试探性地来攻击,挑衅,但往往不等修罗教的弟子们动手,官府就已大力介入。在两三家门派被封,四五个所谓宗师被送进大牢之后,那些武林门派,果然就不敢再有什么强硬动作了。   毕竟大家能弄出一片基业,都不容易。虽说人人武功不弱,也未必害怕官兵。但除非你是铁了心,能把妻儿徒众大好家业全抛下,满世界流浪去当个独行客,否则,这官府还是以不得罪为佳的。   修罗教的弟子,数百年不曾如此威风,数百年不曾如此光明正大地报出门户出身,各地分坛弟子无不激动,坛主们俱觉光彩,也多对官府生出许多感激之心,在这种心态下,即使不用总坛吩咐,大家也都自动收敛,这段时间内,竟无半点峙强凌弱,为非作歹之事发生。   其后,总坛也连下多道谕令,训示各地分坛要珍惜眼前所有,行事必得小心谨慎,不可图一时之快,白白葬送了好不容易到手的安宁和前途。   就在这各地分坛都一派热闹,无限光明,总坛弟子们,也大多十分激动快慰之时,傅汉卿等一行人回到了总坛。   诸王皆盛礼相迎,合教弟子不论是否接到命令,只要能抽得出身,无不蜂拥而至。   人人都对这位让修罗教数百年来,第一次可以坦然在人前露脸,公开面对天下人的教主充满了感激和敬仰。   傅汉卿等一行人刚到总坛,乍见如此盛大的场面,也略觉惊异。   一路与傅汉卿同车而行的狄九看了这么多的人,心里估摸着总坛的人手差不多都到了,多少也是有些不平的。   自己这一路上累死累活,为各地分坛的事,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力,眼看都已一文不值了,倒是这家伙,莫名其妙跑去燕国,找个什么什么老朋友聊了一晚上天,瞧瞧现在这架式。   转眼看看傅汉卿有些目瞪口呆,受惊不小的表情,狄九又略觉好笑,倒是把那淡淡的气恼轻轻拂去,一拉他的手,大大方方下了马车。   当人们的情绪过于激动时,往往不会注意细节。比如天王居然拉着教主的手一块下车,这么暧昧诡异的情形,一般弟子们在满心都是对教主狂热的崇敬和感激时,居然也都忽略了。   诸王虽然看在眼里,但现场这么多的人,谁也不至于去刻意提起此事。   大家迎上去,闲闲说几句一路辛苦的话,到底还是也忍耐不住了。   萧伤第一个发问:“教主能为我教争来各国的支持,实是不世之功,只是我等都很想知道,教主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傅汉卿回头看了狄九一眼,这才道:“我的一路行踪,和所做的事,包括一部份言行,你们都应该是知道的。容谦是我的好朋友,他看我的面子同我交换条件。我们的弟子不再为非作歹,反而协助官府,保护民众,打压强梁,而官府给我们各方面的支持。他也答应帮我周旋,替我说服其他几个国家帮忙。这件事固然很好,但也不代表我们可以坐享一切特权,我们自己也要为官府,为那个国家,为那一方百姓出人出力,才可以真正长久享受这一切,才可以让我们的势力真正站稳。”   “这些事自然不必教主吩咐,我们能得到这样的机会,当然会好好珍惜,绝不会自误的。只是……”瑶光眼波一转,笑道:“不知道燕国容相与教主是什么样交情的朋友,竟肯为教主做到如此地步,而容相又有什么样的本事,令诸国与他同进同退?”   傅汉卿摇摇头:“我和容谦的关系是我与他的私事,我不想公开,至于容谦让各国答应帮他的办法,那是容谦的手段和私事,我就更不能多说了。”   关于小楼诸事,狄九在同狄一取得一致之后,已经再三叮咛过他,决不可以再说给第四个人听了。   傅汉卿本来就不想小楼之事公开,即然狄九和狄一都肯替他遮掩,他当然是能不说就不说,谎话他虽然还是说不出口,避而不答,倒是极简单之事。   萧伤闻言只是冷笑一声“教主的朋友真是不少,赵国的大商人风劲节,燕国的大宰相容谦居然都是教主的旧识故友,真不知道别处还有什么大人物同教主有交情?”这话说得语气实在谈不上客气,不过倒也怪不得他无礼。   这位自峙消息最灵通的大鹏王,打探了傅汉卿自出生以来的所有情报,却没有一字一句涉及过风劲节和容谦,不但被狄九来信痛骂,也被其他诸王大大嘲笑了一番。   可怜专司武林情报的金翅大鹏王,气得有苦说不出,翻烂了所有同傅汉卿相关的情报,这家伙自出生以来,根本就没去过赵国和燕国,按理说和容谦或风劲节根本没有任何接触的机会,怎么就会莫名其妙成了老朋友。   为了这件丢脸的事,他私底下发了多少脾气,他手下的风信子们挨了多少责罚,受了多少苦,自是都不足为外人道了。   这满心的纳闷与不平,忍到如今,见傅汉卿仍不肯吐实,萧伤到底是忍不住语出讥刺了。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点 t x t 0 2 点 c o m   傅汉卿听了也不生气,只淡淡看他一眼,轻轻道:“我是教主,我的一些私事不想公开,可以吗?”   这话问得极淡,语气也不重,听来却是让人心中一凛,诸王互相传递了几个眼色,咦,那个老实懒散,万事由人摆布任人欺的家伙,好象变得有点厉害了。   奇怪的是,大家居然都是不怒反笑。最年长的莫离上前一步,轻轻道:“教主上次离教得匆忙,此物竟忘了随身携带,以后,还是不要离身为妙。”   说着双手递过一物,在正午的阳光之下,异彩闪烁,耀人眼目,清凉之气,刹时间笼置四方,正是教主的信物天魔珠。   此物本由狄绝做为教主传承的信物交给傅汉卿,可是傅汉卿一来总坛说明首尾之后,此珠便被诸王找借口拿走,直到他被正位为教主,以及最后出巡,也再没有人提起此珠,到了这个时候,却又忽然交了出来。   傅汉卿先是一怔,后是释然,低低一笑,却不知是欢喜还是苦涩,双手接过了天魔珠。   四周忽传来一阵阵轰然欢呼。   “教主神威,万代千秋!”无数个声音主要诵念同一句祝词,无数个身影虔诚地跪伏下去。   同一时间,包括狄九在内,诸王皆退开数步,俯身对他行了一礼。   此时,日正当空,漫天骄阳映着天魔奇珠,亮起诸般灿烂奇光,映得那双手托珠的傅汉卿,脸上神情,恍惚难明。   他抬眉望向四下无数伏拜的人影,低头看看掌中,那修罗之主唯一的信物,心中明白,直到今天,所有人才真正承认他教主的身份,直到今天他才不再是那个众人眼中的傀儡。   然而,这又是什么值得高兴之事吗?   他的所谓不世功劳,说穿了,不过是凭借了所有人对他的友情和帮助,与他自己的努力又有什么相干。   成为真正的教主,面对真正的杀伐,进入真正的血腥世界,这样的权利与地位,实在无法让人想起来感到高兴。   傅汉卿凝眸望着天魔珠,晶莹而巨大的明珠,映出一双迷惘的眼睛。   那个叫做傅汉卿的少年以为自己已经开始变得聪明,变得可以了解融入这个世界了,可是,为什么,他却一直一直希望,自己仍是那个很傻很傻的阿汉。 第七十九章 悔之太迟   推开沉重的殿门,行入沉寂阴暗的殿宇深处。抬头处,是那高大宏伟,却又悲喜难辩的修罗神像。   众人一言不发地行过跪礼,触发机关,看着那高大的神像无声无息地向一侧滑开,露出幽深而狭长的走道。   行走在极长极长的黑暗道路上,感觉着前方的寒意越来越深越来越重。如此沉重而寂寞的行程,依旧没有人说一句话,发一次声。大家安静地在那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和冰冷中前进,直到眼前光华灿亮,进入那冰雪琉璃的世界。   傅汉卿回到总坛后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想要再进一次冰室。   在真正成为教主的这一天前往冰室参谒历代祖师,这似乎是一种完全合情合理的仪式,然而,几乎所有人都从他说出这一句话时的神情里看出,他去冰室的目的,和他此刻地位的变化,并无半点关系。   瑶光用奇异的眼神望定他,轻轻问:“去冰室做什么?”   傅汉卿现放着现成最好最合适的理由不用,只淡淡道:“我想要看看狄飞。”   诸王全都沉默地望着他。   这个人是不懂,还是不屑,这样坦然的回答里,竟没有一点最起码的掩饰,他不说我想看历代祖师,他只说,我要想看看狄飞。   他称他——狄飞!   七百年后的修罗教新任教主,这样自然地直唤七百年前祖师爷的名字。   早在上次入冰室之时,大家就知道傅汉卿同七百年前的狄飞的确有着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奇异联系。然而七百年的时空流转,居然还会有神奇到时光亦不能斩断的奇妙关系,这个事实到底还是让人不能不感到巨大的震撼。   在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依然是瑶光开口问:“为什么?”   傅汉卿一语不发,良久,只轻轻道:“我想要看。”   大家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谁也没动弹,谁也没有说话。   七百年的隐密,七百年的传奇,七百年的延续,谁能不动心,谁能不想去探究其中真相,谁肯白白放过这个送上门逼问出真情的机会。   傅汉卿知道大家有太多的疑团,太多的不解,然而,他一句也不能回答,小楼的真相无法述说,当年的旧事,他也不想对任何人复述。   他只是想要看看,仅此而已。   在他走出那自我保护的壳子之后,在他终于肯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之后,有一个故人,有一段故事,是他必须去面对的。   他不想逼迫任何人,不愿做任何勉强别人的事,然而在这一刻,他不能不坚持着,与所有人在沉默中对峙。   他要见他,他要见见狄飞,他要看清那七百年岁月里,仍不曾在他脑海中褪色淡去的面容。   一片沉寂之中,指尖的微冰让他愕然转头,还没有看清狄九的脸,就已经被他拉得快步而行。   傅汉卿惊问:“我们去哪?”   “笨蛋,当然是去修罗殿。”狄九带着他头也不回地急走。   “可是……”   “可什么是,你是教主,你爱去哪去哪,爱看谁就看谁,要谁同意不成。他们爱跟不跟,不就是要五个人下拜才能开的机关吗?他们不来,咱们随便抓几个教众过来帮忙。”狄九毫不客气的数落他“这么点小问题都只会冲着人发呆,等着别人点头,我要不在,你这教主可怎么当?”   傅汉卿忍不住笑出来,用力握紧他的手轻轻说:“你在的啊……”   那样温暖而欢喜的声音,让狄九有一瞬间的怔愕,他回首,看到一张笑得太过灿烂,灿烂得几乎有些傻的脸,听到那个傻乎乎的声音说:“你一直都会在我身边的,是吗?”   狄九微微有些恍惚,却没有立刻答话。沉默了一会后,他淡淡抬眉,瞄了一眼后头一阵风般跟过来的诸王,冷冷低笑一声,再转头之时,修罗殿已至。   走进沉寂清冷的殿宇,走过寒冷阴暗的密道,再一次来到这冰雪琉璃的世界,傅汉卿却只是怔怔站在冰室入口处,半日也没动弹一下。   直到肩膀被一只坚实可靠的手掌轻轻一按,一推,傅汉卿没有上前,却有些木然地回头。   狄九凝视他,轻轻道:“想看,就去看,若是不想看了,我们便回去。”   傅汉卿只怔怔望着他。   他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他也是突然听到傅汉卿提出了这个愿望。   然而,他什么别的话都不问,什么别的事都不做。他只做一件事,支持他。   就象那自总坛离开的一行路上所经历的一样,任何时候,他都在那里,只要回首,就能见他在身旁,即使脸色未必好看。任何难关,他都可依靠,只要出声,他总会应答,即使语气并不客气。   一次又一次,他从来只是支持他。即使每次拍着桌子把反对两个字喊得最响的就是他,但到了最后,他总是支持他,从来不曾舍弃过他一次。   傅汉卿愣愣望了狄九半日,忽然间有了勇气,转首步入冰雪世界,琉璃天地。   一具具水晶冰棺里,凝聚了七百年来,从不曾流逝的时光,所有沉眠不醒的人都有着极其相似的面容。   傅汉卿只径直向前,他不需要寻找,不需要回忆,不需要分辩。   他记得,狄飞在哪里,他记得狄飞的容颜。   他从来不会把任何人弄错,即使那些逝去的容貌看起来,几乎完全一样。   他低头凝视碧玉寒冰之内那安睡了七百年的人。故人容颜已苍,那个安然一笑而逝的传奇,与他记忆里骄傲寂寞如孤狼的一方霸主,仿佛相隔得很远很远。   那个春水桃花的过去,也渺茫得几不可忆。   轻轻伸手,按在碧玉寒冰棺上,指尖的凉意徐徐向全身弥漫而去。   自我逝去,那样漫长的岁月,你是如何渡过的?   你快乐吗?你幸福吗?你可曾最终得到你最期待的爱情。   当初我一梦六十年,六十年后,便再不愿回想当年之事,再不愿多问多看任何有关你的旧事。然后,就是漫长的六百年的浑浑噩噩,我一直以为,我不在意,我一直以为,我不痛,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场模拟,原来,其实不是的……   主人,我醒来了,这一觉,原来,我睡的不是六十年,而是将近七百年。   主人,我回来了,我其实,很痛,我其实很怕痛,我其实……我其实是有一点怪你的,你知道吗?   他将整个手掌完全按在冰棺上,任凭那奇强的寒气侵袭而来,浑然不知运功抵挡。   “当年,他过得好不好?他有没有和白惊鸿幸福美满,他是怎么轰轰烈烈开创修罗教基业的,是不是非常威风,非常了不起?”   他的声音在这个充满寒冰的冰雪世界里,空空洞洞地回响,忽然之间,他想知道很多很多事。忽然之间,他有了很多很多问题。为什么以前,他从来不肯问,为什么以前,他从来不愿去关心。   明明是很在乎很在乎,为什么却又懒懒散散,不闻不问不看不想知道?   “他过得好不好?谁知道呢,应该好吧,当时他是天下第一高手,再无敌手,他做的都是惊世骇俗极为痛快之事。但已经过去七百年了,时间会把一切真相都悄然抹去,我们听到的,只不过是个绝世英雄的所谓传奇,七百年众口交传的传奇,又还有多少真实可言呢?”   诸王此时皆已进入冰室,此时又是瑶光漫然答话。   相比瑶光这并没有太多实际意义的回答,狄九的答话却实在许多:“相传他有个极心爱之人,叫做白惊鸿,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并没有相携白头,他把自己一手创立的山庄送给了白惊鸿,自己去江湖上流浪了许多年。后来收下了好多徒弟,隐居于山林之内,只专心授徒。他一直没有娶妻,也再没有情人。他的弟子们创立修罗教,奉他做教主,但他其实并不真正管理教务,他甚至没有离开自己隐居的那座山一百里之外。直到最后一次,修罗教遇上大劫难,他才星夜驰援,以一人之力,抗拒全武林的逼迫,救下了他所有的徒儿,自己却伤重而死。他死之前,交待了两件大事,一是留下了他所有的武功和宝藏给白惊鸿,二是留下了那个关于继任教主的遗言。就他的生平行止来看,只怕这位盖世英雄,一辈子也未必快活如意。”   淡淡几句话里,一个人的生平便已轻轻带来。   那曾经鲜活精彩的生命,那曾经留下无数传奇的生命,到头来,也依然不过是平平淡淡几句话。   傅汉卿怔怔站在冰雪棺前,他们,没有在一起?   为什么?   他不是那样那样地爱着那个人吗?   他不是为着保全他的爱,把我交到那个人手里吗?   为什么?付出了这样的代价,依然不可以在一起?   为什么?舍弃了这么多,依然无法幸福。   他脱口问:“为什么他们没有在一起,为什么要分开?”   诸王几乎都是摒息默看他的神情,默记他的话语,期盼着从这只字片语之中,窥出七百年的真相。   只有狄九肯应声回答他的问题。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从来没有提过,或者,曾经提过,但没有在七百年的岁月中流传下来。”   他知道的并不比其他人多,对眼前的真相,他也同样迷茫不解。然而,他的语气清晰,他的回答迅速,他的神情平静,他的目光安然。   因为他想要知道,所以他回答。   因为这一刻他看来有着如此深刻迷茫软弱,所以,他必须坚定沉静,不用任何疑问不安来扰乱他。   傅汉卿低头定定望着冰棺,为什么你可以一睡七百年,为什么七百年后,你唇边依旧有淡淡笑容,为什么这样长久的沉眠,你依然安祥如故。   当年……当年……发生了什么?   七百年的时光在冰雪中回转折射,那一刻,他分明还在他的怀中,那一刻,他分明还清清楚楚地说着,我不会死,我会活下来。   那一刻,那人用那样安静的眼神望他,用那样柔和平稳的声音说,是,你不会死,你会活下来。   一直一直,觉得他应该不会特别伤心,当时他的语气是那样沉稳,而在那之后,他对白惊鸿的态度又能是那样平静……   然而,会不会是……会不会是……   他猛然抬头,望着狄九,大声问:“他是哪一天离开山庄的,他是哪一天把山庄交给白惊鸿的?”   他的语气那样迫切,他的眼神那样惊乱,然而狄九无法给他答案。   “不知道,七百年前的事了,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日子,对他的生平,我们的了解,仅仅只是个大概。”狄九终于微微皱起了眉,目光悄然望向他的手。   傅汉卿却浑然无觉,他低头,只愣愣望着冰棺。   主人,七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主人,我过了七百年,才想知道,是不是已经太迟。 第八十章 此情可订   几百年的时光,湮灭了太多的真相。与狄飞相关的无数传说中,不会有任何一个字涉及一个名叫阿汉的小小男宠。   七百年的岁月,从来没有人知道,那个盖世魔君身旁曾经有过一个天真的少年。   七百年之后,现世之中,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傅汉卿当年的真相。   傅汉卿手抚冰棺,掌心之下,是那人安然的容颜,坚实的冰层无声无息悄然阻隔在逝者与生者之间。   主人,当年……其实,你是真的,为我难过的吧?   当年,你在春水桃花前的诺言,其实是真心想要做到的吧……   当年,你是真的想要一直一直好好待我的吧。   只是,人生里有那么多无奈,有那么多不得已,很多情况下,人们为了得到一些,就不得不舍弃另一些。   更何况当初的我蒙瞳无知至于极点,本来就是我说话不当,伤害了你所爱的人。   我一直一直记得,你是那样爱着他。你的所有喜怒,你的一切行止,似乎总受他的影响。那么,看到他受羞辱,看到他的难堪和愤怒,对我的处罚也该是合理的吧。   只是在当时,你也并没有想到,结局会是死亡吧?   若是知道,也许……也许你也不一定真会把我交出去,你也不一定真的会舍弃我,即使……即使那个是你所爱的人。   傅汉卿黯然凝视冰棺,心思纷纷乱乱,仿佛有千万种思绪齐上心头,又仿佛其实什么也不曾有过。   这么多年来,我以为我不记得,我以为我不在乎,原来,我其实一直一直,不曾忘记,我其实一直一直,是怪你的。   直到现在,我才肯真正从迷梦中醒来,直到如今,我才肯睁眼去看清事实。   我怪罪你失言,我记恨你无情,但我从来没有反省过我自己的蒙昧无知,我自己的残忍无情。   一直一直,我所想的,其实都只有我自己,一直一直,我总是不停得问为什么,却从不肯认真地去想一想,你们的心情与处境。   所以,我说出伤人的话而不自觉,所以,我见到你的悲伤而无感无知。   当年,你是否一直一直在为我悲伤?   为什么你会离开白惊鸿,为什么你会抛弃你的基业,这其中,是否有我的原因?   为什么你最后留下你所有的宝藏给白惊鸿,却为我留下一句七百年传承不绝的遗言?   在你心中,是否即使是一个小小男宠,也勉强可以同你所爱的人,相提并论?   可是,主人,即使我有一些怪你,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你不幸福,即使我这么多年来,其实耿耿于怀,我也从来不曾希望你一生不快乐?   主人……我其实,很想,很想……在我沉睡的漫长时光里,你能和你爱的人好好地在一起。受伤的时候,不要再一个人,躲在最冷最黑的夜里,悲伤的时候,不要再一个人,喝最烈的酒,孤独地对着夜空哀鸣。   主人……我其实……   “够了。”粗暴的一声断喝,打断了傅汉卿的所有思绪。无数的纷乱,无数的迷茫,尽皆淡去,思绪里能感知的,仅有那掌心灼人的温暖,正悄然弥漫全身。   傅汉卿怔怔低头,他的手被狄九双手牢牢握住,炙热的暖流正急涌而来。   他的手按在冰棺上太久太久,强烈的寒气几乎让整个手臂完全冻僵。而那如炙如焚的真气正丝丝缕缕悄然而来,所过之处,冰融雪化,所有的生机,所有的知觉重新回到他的身体。   这是第一次,狄九的手,比他的更温暖,这是第一次,狄九握住手的这一刻,把温暖带给他。   狄九可没注意他这时迷茫的神色,只是用一种几乎痛恨的眼神瞪他:“你这疯子,你的手还想不想要了?”   骂完他之后,又回过头狠狠瞪了其他人一眼。   诸王大觉羞惭,这么多平时自命聪明的人物站在这里,全只顾着看傅汉卿的脸色,听傅汉卿说话,竟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傅汉卿的手一直放在冰棺上没移动,也一直没有运功抵御过碧玉寒冰的寒气,若非狄九看不下去,及时出手,这位新任教主大人的手,没准真的会被生生冻得毁了。   狄九愤怒的叱骂声响在耳边,傅汉卿听来直若惊雷入耳。   一直一直,他怕他冷,一直一直,他想着悄悄暖了他。   原来,在这一刻,把他从寒冷中拉出来的人是他,把他从永无休止的迷茫混乱里救回来的,也是他。   “狄九。”他轻轻唤,然后张开手,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了他。   狄九愣住,到了嘴边的斥骂,忽然间一个字也记不得了。   这样用力的拥抱,这样整个人紧紧相贴的亲昵,即使是在这寒冰地穴之内,彼此之间的温暖,依旧让人不能忽视。   他愣愣地转头,看了看其他所有目瞪口呆的人。迟疑一下,手却还是很慢很慢地抬起来,然后,轻轻拥在傅汉卿的肩上背上,再然后,慢慢收紧,慢慢用力,终于还以了一个同样的拥抱。   “狄九,你要对我好一些。”傅汉卿的声音极轻极轻,狄九,答应我,别再松开我的手,松开了,你和我,都会冷。答应我,永远不要舍弃我,因为舍弃之后,总会伤心,我会忍不住怪你,而你也会发现,其实,你并不快乐。   天地寂寂,冰室寂寂,众生寂寂。   他抬头,凝视被他吓呆了的狄九,声音很轻很轻地重复一次:“狄九,你要对我好一些。”   狄九静静看着他,茫然不能答。   依然是那样清澈的眼眸,好象完全不知人间污垢,又仿佛其实已经看尽了人间百态,红尘世情却始终不能反映进那样的清澈里。   你要对我好一些?   要有怎样的天真,才可以把自己的一切,交到别人手中,期待别人好好对待。   又要有怎样的勇气,才可以在看尽了红尘之后,却不为红尘所扰,依然能保有这样的天真,依然可以有这样的期待,依然可以轻轻地说,你要对我好一些?   不不不,人怎能期望别人的善待。   这世上,除了自己谁也不可靠,除了自己,谁也不能指望和依靠。   不不不,聪明的人,只该告诉自己,我要对自己好一些,我要让别人不能不对我好一些。   然而,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他用那样的声音问着他。   狄九沉默良久,终究轻轻一笑:“傻瓜,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傅汉卿笑一笑,不说话,只是抱着他,用力,用力,再用力。   身体已经紧紧贴在一处,为什么,仍觉得不够。   狄九,你要对我好一些。   你要一直一直对我这样好。   因为,我真的很爱你,因为,我真的不想再错过,因为,我真的不想再去长睡不醒,不想再为谁固执得不肯张眼看世界。   因为,我想要和你一起,一起,快乐地,活着。   因为,我想要和你一起,去看春水,看桃花。   因为,我想要有一天,站在这里,告诉我七百年前的故人,这一世,我很快乐。冥冥中若是有灵,我相信,他会为我高兴。   沉寂冰清的世界里,有人紧紧相拥。无数的长眠逝者之间,有人渴望着抓紧生时的欢欣。   冰晶的世界,琉璃透明,每一张相似的面容,都仿佛凝视着生者,活着的人,死去的人,同样的容颜,同样的姓氏,同样的身份,又或会有同样的命运。   诸王愕然望着狄九,四周是无数与他有着相同容颜的逝者,而他,却还如此鲜活地站在眼前,如此有力地紧拥着生命。   每个人都生出迷茫恍惚之感,谁生谁死,谁存谁逝,傅汉卿怀念的人是谁,傅汉卿紧抱的人是谁?   狄九是谁?   狄飞又是谁?   然而,傅汉卿从来没有迷乱过。   他有着最好的记忆力和分辩力,他从来不曾弄错过任何人,无论是冰棺里的历代教主,还是当日二十名一模一样的影卫。   他从来知道,他所思念的人是谁,他所错过的人是谁,他所在意的人是谁,他想要紧紧抓住的人又是谁。   狄九不是狄飞。   狄九不是他旧日的主人。   狄九是这一刻他紧抱着不愿放开的人,狄九是那个一直以来,从不曾舍弃过他的人。狄九是那个,在他需要时,在他沉沦时,在他迷茫时,总能出手相救之人。   “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长时间忍耐之后,极度压抑的声音里,已经有了毫不掩饰的不满。   狄九这才慢慢转头,看了看刚才发话的萧伤,复又冷冷一扫其他诸王,这才淡淡笑道:“何必明知故问,我们的事你们怎么会不知道?”语音微顿,他忽得扬眉一笑。   扬眉之间,竟似利剑出鞘,凭空生出一股无对无匹的锋锐之气。   “好,就算你们不知道,就是……”   他忽得低头,极深极深地在傅汉卿额上吻了一下,这才抬眼展眉,睥睨着望向四周诸人气得发青的脸“就是这么回事。”   傅汉卿这时也回了神,大大方方向众人道:“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是情人。”   这样的私情之事,他说得这么坦然,神态如此自如,倒叫诸人一时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狄九却是连看都懒得再看其他人一眼,只轻轻问他:“你还有事吗?”   傅汉卿回首,看了狄飞的冰棺一眼。   主人,这一世,也许,我真的可以幸福,你……   心中的叹息,遥遥逝去。他只是紧紧地握住手中的温暖,抬头微笑:“没事了。”   “那我们走。”狄九拉了他便走。   傅汉卿应声跟着他。专心地握紧彼此的手,不要再放开,专心地跟随着他的步伐,不想被拉下。   这一世,也许,可以不被舍弃的吧?   这一世……狄九,你要一直一直待我好,可以吗?   由始至终,他没有看过狄靖的冰棺一眼,也从没有哪一刻,心中生起过任何一个与狄靖有关的念头。   他就这样被狄九一路拉着,走出了一片冰寒,走出了无尽阴暗,走出了这只属于幽冥死者的世界。   他再也没有回头,再也没有理会,诸王的脸色。   想要去爱,想要彼此温暖,想要彼此陪伴,想要彼此拥有。   这是他与他的世界,不容任何人插手,不受任何人干涉。   这是他和他的选择。   狄九,请你永远,永远,不要舍弃我。   因为,我真的,真的,很爱你。 第八十一章 错过真相   只属于狄九的天王殿,从来就是总坛最清冷的所在,偌大的居处院落,偏是连个下人都见不着,一眼望去,寂寂寥寥至于极处。   虽说是为着欢迎远行回来的天王,早有人事先把这里上上下下,打扫一净,到底还是脱不去一片冷清之意。   狄九拖了傅汉卿的手,径直进了天王殿,头也没有回,只是左手淡淡一袖往后拂去,两扇大门就应声严严实实地关上了,明摆着昭告天下,闲人勿近,否则后果自负。   至于那些多事也碍事的诸王们,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记恨,他暂时也懒得思虑了。眼下他只顾拉着傅汉卿一路直入内室,这才松手笑道:“你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傅汉卿怔怔望着他,到现在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狄九失笑:“看看你今天干的这些事,我要不把你拖到我的地方来,他们能让你安生?我要不替你挡着,你以为你还能有机会去睡你的大头觉吗?”   傅汉卿愣愣问:“你没有问题要问我吗?”   狄九淡淡道:“有什么可问的,你的答案一定是‘不能告诉你’,我懒得白费那个力气。”   傅汉卿低了头,过了一会,才低声道:“我知道是我不好,但我,真的没有办法说清楚,说得多了,我怕会……”   简单的一句话,他说得极是艰难。   这一世,他再不想有任何误会,他再不想错过任何美好,握住的每一分幸福,他都不想放手。   因为他睁开了眼,因为他放开了心,因为他去了解,去接受,去感知,所以,才懂得,有一个人,在需要时能伸手,有一个人,在寒冷时可温暖,有一个人,永远永远记着能站出来,为自己去担当一切麻烦,抵挡一切问题,叫他可以在千万里跋涉之后,可以不必操心任何烦琐之事,而能安然避入梦乡,是多么多么幸福的事。   然而,对于这样的照料维护他却不能回以真正的坦诚和无欺。那些过往一旦说明,就必然涉及小楼最根本的真相,那结果只能带来毁灭。   听他语气艰涩,狄九挑挑眉,想说一句不满的话,然而不知为什么,到底还是柔了目光,柔了声音:“罢了,我知道,你是想要保护我。”   傅汉卿伸手,抓住他的手臂,那样的用力,仿佛惟恐他就如此消失:“我……我……我虽然有很多事没办法说明白,但是,我,我是不会骗你的,永远永远都不会……”他抬头望他,眼神有些急乱“我是真的觉得你是……”   狄九微笑,他没有等傅汉卿说完他要说的话。   他不知道傅汉卿想要说,我是真的很爱你,我是真的把你当做很重要的人。不是为了我的顿悟,不是为了我的难关,你和所有人都不同。   他不知道,所以,才轻轻淡淡地打断。   又或者,即使他知道了,即使他听全了,未来的一切,也并不会有太多不同。   眼睛可以看,心却未必信,耳朵可以听,心却未必懂。   这个世界早让他学会了什么是怀疑和猜忌,却从来不曾教过他,什么是信任和坦荡。   这一刻,他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思虑,也没有太多的不悦。   即使傅汉卿身上有着天大的秘密总是不肯对他说明,但是看着这个懒散的,天塌下来也不在乎的家伙,会有这样的惊乱,会因为担心他的误解不快而如此惊乱恐慌,这种被重视的感觉的确非常好。   这个小家伙,就如此需要一个情人,如此害怕失去吗?   他微笑,轻轻拍拍傅汉卿的肩,安抚小孩儿一般:“我知道,我知道,其实你虽然有很多事不能告诉我,但摆明了有一个秘密只是不能说,其实也是一种坦荡。我虽然多少有点生气,却不至于为这个记恨你,你别担心。”   傅汉卿依然没有放开他的手,只是沉默着不说话。   狄九又笑道:“你虽不说,其实我还是可以勉强猜出些端倪的。”   傅汉卿一怔,惊而抬头:“你,你猜得到……”他的脑子紧张地开始重新回忆小楼的所有相关条例,还好,还好,没有任何一条规定要对聪明到能猜出真相的人杀人灭口。   “当年,狄飞曾遇上过小楼中人,当年那人曾在狄飞的生命里占很重要的位置,而且那个人肯定不是白惊鸿。狄飞与白惊鸿的分离,也许正是因着此人,狄飞后来一生孤寂,或许也是因为此人。狄飞最后的遗言,还是因对此人念念不忘,此人是……”   狄九淡淡道来,看着傅汉卿傻乎乎张大嘴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   其实不用多问,只看这家伙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得应该八九不离十了。这样的推测绝对谈不上有任何玄妙之处,相信其他诸王,在看到所有的一切之后,再结合狄飞的生平,怕也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不同的是,他们并不知道小楼的存在。   “此人是你……”狄九看着傅汉卿,笑了一笑“是你的先祖吗?”   傅汉卿一愣,“啊”了一声。   狄九眉锋一皱:“又或者,其实狄飞才是你真正的先祖,所以你看他的神情才会这样愁怅感慨?”   说话间,他的目光一直牢牢望着傅汉卿,不肯错过他的任何表情。   傅汉卿想了想,方道:“你猜得大部份都很对了,不过,狄飞不是我的先祖。狄飞当年所遇之人也不是。他当年的确遇到了小楼中人,那个人与我……”他语音一顿,忽得叹息一声“有着秘不可分的关系,当年,他待那个人……”他又想了一会,才道“其实是很好的。至于后来他和白惊鸿的分离到底是为着什么,我也并不清楚,我只知道,当年那人离开之时,他和白惊鸿还是在一起的,至于在那人离开之后所发生的一切,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傅汉卿一边说,一边微微低下头,神色渐渐黯淡起来:“七百年的时间太长了,事情的真相,只怕现世之中,已经没有人能弄明白了。”   现世之中,无人能懂,小楼之内,虽有记录,但在这一世结束之前,他是不可能回到小楼的。   至于同小楼联系,本来就只能由那边单方面向他发起,他自己无法主动去询问。更何况,从别人嘴里转述的一切,也未必客观,未必是完全的真相吧。   这几句话里,暗藏着的千万种隐情,无数不可直言相告的直相,狄九自然不可能都一一查知。   狄九只是微微蹙眉,虽说整件事他似乎是猜对了,但是本以为十拿九稳的问题,倒还是料错了。   如果不是先祖,还会有什么别的关系,能让这只迟钝的懒猪露出那样悲伤的表情,如果不是先祖,隔着七百年的时光,又何言什么密不可分的关系?   这件事,狄九百思而不得其解,这个谜,在此之后的许多年,一直是他心间的纠结。   说起来,这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狄九是个普通人,也许早已接近了事情的真相。   普通人看到傅汉卿如此神情,如此行事,没准会立刻联想到前世今生,前缘今续。   但是包括狄九在内,修罗教诸王都一样,他们学识太广,思虑太周,顾忌太多,防备太甚。相比普通人心心念念的神鬼之说,他们的人生格言大多是“事若太玄必有鬼”“世上没有鬼怪,没有什么不可解之事,所有的玄虚,都是人力穿凿,只看你能否戮破其中的把戏罢了。”“这世间无鬼神可畏,无前世今生可虑,所以更该在现世今生尽兴尽情,保护手中所拥有的一切。”   他们不敬天地,不畏鬼神,不信报应,任何玄虚古怪之事,他们都相信,事情背后必有的合理解释,只是暂时没有找到而已。   在先入为主地摒弃鬼神之说,转世之谈后,狄九自然就很难再接触到真相了。   毕竟不可能要求这个冷冰器时代的武者,去了解后世最奇妙的时空技术。   就象人们永远不能责怪,夏虫无法想象冰的存在。即使是最聪明最能干的夏虫也一样。   狄九本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这心思一转,暂时想之不透,便也不再费心细思,只看了还怔怔望着他发呆,神色始终有些忐忑不安的傅汉卿发笑:“好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也懒得多想了,你不能说就罢了。倒是现在,你到底还睡不睡你的懒觉了,若是不打算睡……”   他微笑,带点戏谑,低头在傅汉卿耳边轻轻道:“那我们就做点情人该做的事。”   傅汉卿愣了愣,表情傻傻地眨了几下眼,然后双手环上他的腰,轻轻说:“现在还不是很想睡的。”   大门紧闭,四下寂寂。   天王大人和教主大人在做情人该做的事,非礼勿视,闲人闪避。 第八十二章 棒打鸳鸯   天王和教主竟然是情人,这个消息在总坛已经算不上是什么秘密了。   虽然天王同教主都不是特别招摇的人,但也从来没有刻意隐藏掩饰过彼此的私情。   在公众场合里,虽然不至于有什么过于亲昵的动作或姿态,但往往一个眼神,一声呼唤,便可让人清晰得感觉出他们待彼此的不同。   修罗教本是不以世俗礼法为意的所谓邪派,对于男子之间的情事,从来就不曾排斥过。只是事情发生在最高层的两个人之间,即使是真情,也就很难被单纯看待了。   下面的人不敢有什么意见,诸王则是坦然表示反对,可惜的是,两个当事人都没把他们的话当回事。   总是你说了半日,狄九桀傲不驯地冷冷反问;“教规哪一条说过教主和天王不可以是情人?麻烦各位指出来。对了,我想提醒诸位,历代祖师鉴于我教内乱频繁,无不痛心疾首,人人都曾留过遗训,要后人相亲相爱,亲如一家。”   众皆气结,祖师爷所说的相亲相爱,和你们俩这种相亲相爱是一回事吗?   至于傅汉卿,反应更是让人绝倒。   他双手合在胸前,满眼都是期待:“诸王有废立教主之权,我做的事即然你们都反对,偏偏我还是要一意孤行,你们快点开会把我废掉好了。”   狄九根本不肯给面子,而教主大人盼被废盼得眼睛都直了。再劝下去,没准弄得大家都下不了台,搞得这个教主不废还不行了。   在傅汉卿刚为神教立下如许大功的关头,哪个吃饱了撑得,肯去废他,大家只得哑忍罢了。   只是好言相劝你不听,大家都又不是君子,人人的字号亮出来,都是正道所不齿的邪魔坏蛋,卑鄙手段自然谁也不缺的。   于是,三天两头的,傅汉卿的床上就不停得冒出美男美女。傅汉卿为人还算善良,笑嘻嘻提醒对方:“你是瑶光的下属吗?你平时没有得罪她吧?为什么她给你派这种送死的任务……什么……你不明白……你先别嗯嗯啊啊,扭来扭去……你知道我和天王是什么关系吗……你别瞪我啊,茶我是喝了三大杯,不过里头的催情散对我没用……你知道天王脾气很不好吗……对了,我说,你的眼儿媚练得好象还没到化境,不过,就算到了化境对我也没什么影响的……你别生气啊……媚功运得这么足时不能生气的……小心走火入魔……唉呀……不好……狄九来了,你快跑,不然我也保……狄九……手下留情啊……”   事情的结果呢,通常都是诸王开会议论公务的早晨,狄九直接拎着一个没穿衣服的美男或美女冲进来,当着众人的面,恶狠狠冲着美丽的瑶光当头砸过去:“叫你的徒子徒孙老实些。”   就这样不客气,他还自觉是给了傅汉卿天大的面子,否则砸过来的就不是美人而是美尸了。   当然,傅汉卿虽然是瑶光的主攻目标,但狄九也没有被放过。   天王大人已经够冷酷,够小心了。大美人在他面前失足冲着他倒过来,他可以冷冰冰袖手不救,有时候还能狠心地直接一脚踹过去,那意思是唯恐你跌得不够狠。绝色美男子在他面前被其他教众追打,他眉毛也不动一下,有时候对这一类无数次巧遇事端的把戏看得烦了,信手挥出去,定住人家穴道,然后对叫着喊着追打的家伙吩咐:“不是要宰了这家伙吗,直接冲脖子砍就行,别老把刀子往天下劈。”   然而,他就算千小心,万狠心,到底还是有防不胜防的时候。   瑶光手下总有得力弟子可以力破难关,冒着生命危险,达到扑进他怀里,或是靠在他身上的任务,而且,通常在这个紧要关头,他们也总有办法让傅汉卿凑巧路过,一眼看见。   教主大人难得地不高兴地抿了抿唇,大步走过来,一把把美人从情人怀里拉出来,认认真真地问:“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是教主,他是我的爱人,你真的打算和教主抢情人吗?其实如果你是真心的,我虽然生气,也不介意和你公平竟争的,不过,如果是瑶光的命令……你真的有想过执行完这个任务的下场吗?”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很用力地说“我是教主啊。”   通常在美人们面如土色地退去之后,狄九会仰天大笑:“真难得,也只有这会子,你才会记得自己是教主。”   傅汉卿心满意足地点头:“嗯,我以前一直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往上爬,原来仗势凌人是这么有意思的事。”   狄九似笑非笑斜睨他:“仗势凌人不是不对的事吗?”   “是不对,不过……”傅汉卿又有些傻乎乎地笑“用起来实在太方便了。”   当然,瑶光的第三者破坏计划绝不仅仅是简单的色诱。   无声无息之中,她安排了各色人等到这两个目标身边,或温文,或柔媚,或清华,或雄豪,基本上各种类型是无所不有,无所不包了。又暗中制造了无数事端来想办法促进他们之间的感情。   可惜的是,傅汉卿是个直心眼,心里即有了狄九,别的人别的事,自是再不考虑,那些明示暗示,那些深情表现,那些无端端冒出来,无端端用温柔目光望着他,无端端处处对他体贴照顾的家伙在眼前转得再多,他也根本不放在心上。实在烦了才会把人召过来,同他们谈天:“我说,都这么久了,你们也累了吧,要不,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什么……听不懂……这个……我想说,我其实不是笨蛋……我其实已经懂了……很多小说故事是不能当真的……什么什么万人迷主角什么也不用干,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爱上他……那个其实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说……你们怎么还装不懂啊……其实我是没关系的,不过,你们也都知道狄九忍耐很有限……万一他生起气来……”   总之,虽然教主大人有点儿笨嘴拙舌,不过,窗户纸都捅破了,还真不是人人都能再厚着脸皮接着赖在他身边的。何况就算脸皮够厚,身子上皮肉要是太薄了,怕也是经不起天王大人信手捶打的。   相比傅汉卿的仁慈,狄九就足够心狠手辣了。他是地狱里走出来的人,他所受的训练中本身也就包括了如何实破别人的假情假意,如何查觉别人的刻意接近。对于身边若干人等的倾心尽力,体贴周全,他即不排斥,也不拒绝,只是变本加利地肆意利用,把所有的苦活累活全部压下去。不是说爱我在心口难开吗?不是说一心一意只为了我吗?不是说,只要我好,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吗?那为我累死,你们肯定是不介意的。   瑶光的感情破坏计划进行了才几个月,眼看着再不收手,自己多年培育出来的精英全得生生累死,只得黯然败退。   当然,诸王的手段并不仅止于此。   莫离打破了教主不能看诸王秘档的规矩,把自己管理的机秘档案拿去给傅汉卿看。里面记录着狄九自受训以来,所有的杀戮,所有的残忍,所有的恶毒。大家都知道傅汉卿这家伙是个好人。任何一个好人,看过影卫们当年受铁血训练的经历,在通过考验求生时,所做的那些事都不可能不动容的。   傅汉卿果然动容,他一手掀翻了秘档,一把推开了莫离,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倒叫年迈的龙王担忧把教主刺激得太过份了。   傅汉卿一路冲到天王殿,一掌打破了狄九卧室的大门。   狄九吓得从床上一跃而起,还以为有什么人胆大包天,敢跑到修罗教总坛闹事呢。   没想到一错眼,自己的教主情人就直冲过来,一把将他紧紧抱住,再也不肯松开。   狄九愣了半天才回过神,看了看自家壮烈成仁的大门,这才失笑起来:“你可算找着机会报仇了,居然轮到你来打我的门。”   傅汉卿只是抱着他,不说话,不动弹。   狄九也不细问,只耐了心回抱他,轻轻拉了他坐下,轻轻地抚过他的头发肩背,轻轻在他脸上,耳后,唇边,细细碎碎地吻。   一直到傅汉卿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一直到傅汉卿轻轻松开手,轻轻把手探入他的衣襟,抚摸他胸膛上的伤痕,轻轻地问:“还痛吗?”   狄九失笑:“小傻瓜,我的身子你又不是第一次见,多少年的老伤了,哪里还会疼?”   傅汉卿只是轻轻地问:“当时,痛吗?”   狄九漫不经心地笑:“太久了,谁还记得,受伤,肯定是痛的吧,不过,江湖上的汉子,就是痛了,也是不能说,不能哭的。”   傅汉卿不说话,只是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会痛的吗?怎样的痛呢?   是象我受梳洗之刑时的痛,是象我看着狄飞的眼,告诉他我能活下来,最终却死去时的痛吗?   会痛的吗?   世人的痛到底是怎样的,是否精神强韧如我,永远都不能感同身受。   那一夜,感觉到傅汉卿的不安,狄九一直抱着他,什么别的事情也没有再做,只是这样抱着他,只是静静地告诉他,我在这里,只是无声地安抚他,我在这里!   那一夜,傅汉卿一直紧抱着狄九,再也没有松开手,那一夜,他总是轻轻说:“以后,有我……”   在那个极深极深的夜里,狄九也渐渐有了睡意,这一句竟也没听清,只朦胧地问:“什么……”   傅汉卿极轻极轻地说:“如果你痛,如果你想哭,我会在这里的,我一直都会在这里的。”   狄九只是笑。   和傅汉卿在一起时,他似乎越来越常笑。   他的倦意已浓,所以那句话只是隐隐在心中一闪,却没有精神说出来。   “我已经不记得怎么哭了。”   地狱里走出来的人,不识痛,不会哭。   不是象傅汉卿那样精神强大到不惧痛,而是血淋淋摧毁自己的感知,麻木自己的心灵,时时刻刻告诉自己,你不知道什么是痛,似乎这样说得多了,就真的不再怕痛了。   不会哭,不能哭,永远不要纵容自己去示弱,不管是对别人,对自己,还是对命运,甚至是对苍天。   如果我痛,我会告诉自己,慢慢习惯就不痛。如果我想哭,我会提醒自己,这是多么可耻可笑可厌可弃且毫无意义之事。   你在这里,所以,我只会笑。   你在这里,所以,我只得笑。   你在这里,所以,我才不可以软弱。   这样,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谁要去承担别人的痛?在一起,能快乐就快乐好了。   无数的念头似乎都浮起来了,却又转瞬而去,抓不住,也记不牢,那个黑暗深沉的梦境里,依然是二十多年,永远不会褪色的血池地狱。   第二天一大早,傅汉卿第一次,不用人家催他就早早起床,早早梳洗,大大方方拖了有些惊讶的狄九去开会。   诸王聚齐,谁还没来得及说话,教主大人已经站在起来大声说:“我打算取消影卫制度,从现在开始,我教弟子,不可再在外面搜罗相貌符合的小孩掳来教养。”   大家震惊之下,自然是激烈的反对。然而傅汉卿根本已是铁了心肠:“你们从来不觉这种制度有多么残无人道吗?让孩子失去父母,失去亲人,让幼小的孩子,失去他们的童年,别的孩子还在游戏玩耍的时候,他们必须去拼命求存,别的孩子可以在父母膝下时,他们却要去杀人。你们教他们所有技巧,只是为了让他们彼此去杀戮,你们教导他们所有智慧,只是为了让他们怀疑和出卖。你们让他们并肩成长,然后叫他们彼此伤害,你们让他们背叛自己兄弟,也被自己的伙伴背叛。你们设下无数的局,无数的考验,亲情,友情,爱情,一切一切,都利用到极致。你们给人温暖,再生生夺走,你们给人生机,再无情捉弄,你们让他们有机会幸福,然后转眼把人打入地狱。一直到最后,把活生生的人,磨成了鬼怪,把血肉之心,变做了木石,让他们成为最好最合用的杀人利器,你们还可以高高在上,一转头,又去指责他们残酷无情……”   他的责备越来激烈,听得大家都不舒服。萧伤冷冷道:“你先别急着主持你那伟大的正义,这一代影卫又不是我们训练的,那都是老一辈的事了,我们这里老一辈活到现在的只有龙王,不过,他只管秘档……”   “可是,下一代影卫,难道不会经由你们的诞生吗?我决不会让这种事再继续发生,我决不会再让更多的人象他们一样。”傅汉卿在这一刻望向狄九的眼神几乎是激切的,激烈之中,又带着痛。   他从没有这样愤怒过,他从没有这样坚持过,他从没有这样执着过。   这样的争执,从早上一直持续到了傍晚,什么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什么为神教的未来着想,什么培育下一代教主……一切一切,所有的理由,他都以一种完全与他平日懒散不符的激烈态度反驳到底。   整个争论过程中,狄九未出一语,他只是静静望着傅汉卿,看他的愤怒,看他的激动,看他的狂乱,听着他所有的意见,所有的激愤之词。   原来……是这样……   那个家伙,已经看到了他过去所有的黑暗,第一个反应,不是不齿,不是不适,不是震惊,不是厌恶,而是为他不平,为他心痛。   心中为什么并不觉得欣喜,只感悲凉。   忽然间,他记起来了,昨天夜晚,傅汉卿在耳边反反复复说的其实是。   “以后,有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再也不让你……一个人……”   他一直在说,即使睡着了,梦中也在说。   可是,为什么,他却不曾细听,不曾记下,以往睡眠,便是飞花落叶,也能及时警觉,却总是不肯认真听,认真记,那人的任何一句话。   到傍晚时,争论的所有人都有些心力交瘁了,傅汉卿也不想再这样没有结果地争下去。   他大声说:“就这么定了,反正只要我还做一天教主,我就不会让别的无辜孩子再有这种遭遇。如果你们不满意,就废了我,否则,就听我的,这其中,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   他想了想,复又道:“就算我不是教主,即然我知道了这样的事,即然我知道了一切悲惨可怕的细节,我也不会再让这一切发生,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阻止。”   夜叉冷笑:“你不要以为你立了点功劳,就真的没有人敢废你,你也不要以为,你一句话就真能让所有人凛然遵行。就算我们表面上听你的,暗中照样收罗影卫,你又能怎么样?”   傅汉卿神色出奇地平静:“如果你们有能力瞒着我,我自己没有办法,但是,你们最好确信你们可以瞒住我一生一世,永远不被我发现,否则……”   他用那平静异常的目光扫视所有人:“我也许不够聪明,但绝不是蠢笨,我不想伤人,但不代表我没有能力去惩罚令人发指的罪恶,我不杀人,但我也不会坐视别人去肆意妄为,所以……”   他淡淡道“话我说完了,你们自己可以看着办了。”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转身走到门口,推开门,却没有立时出去,而是站在原地轻轻喊:“狄九。”   狄九抬头望他,那个少年静静站在门前,一手推开了是紧闭的门户,火样的夕阳似是只为着他而照进这已然暗沉的房中世界。   那人站在门前,站在阳光之前,站在整个世界之前,用那样安静的眼神望过来。   心头的一热,真实得让人再也无法忽视。他终于走向前,伸手与他相握,任凭他的牵引,走入阳光中,走进那小小黑暗房间之外的广阔世界里。   第一次,他任他来引领,第一次,他跟随他的步伐。 第八十三章 逝水流光   将暮未暮时分,天边夕阳如火,天地间的一切便也被悄然镀上一层温暖的淡淡色泽。   狄九回过神来,抬眼间入目的便是这一片融融暖色。   心始终还是柔的,便在这夕阳晚风间说的话,也带了些暖意:“你已经都知道了。”   傅汉卿没有答他,只是拉着他一直往前走。   眼前鲜花如锦,如草草茵,身衅有小轿流水,池塘如画。然而,他说出来的话却从来煞风景。   “活生生的人被磨成鬼怪畜牲是很残忍的,但就算记得以前本是人,也并不能改变如今已是鬼怪的事实。”   他的声音极轻极淡,仿佛一不小心,便被这暖暖的晚风吹得散了,一字一句,也不得入耳。   傅汉卿驻足,回首,轻轻问:“我可以住到天王殿吗?”   这忽如其来的话题,让狄九怔了一怔,竟忘了回话。   傅汉卿望着他,耐心地重复:“我搬去和你一起住,好吗?”   天王殿总是空空荡荡,清清寂寂的。   就算是下人,也远远躲在二门以外,便是有事要找人,不运起内力喊几声,也没有人听得见。   他的房间,总是黑暗而冰冷的。   而他,早已下过决心,再不放他一个人,孤独地渡过一个个黑暗冰冷的夜晚。   然而,狄九没有答话。   如许夕阳,如斯晚风。   夕阳下,傅汉卿的眼神出奇的专注,他认真地望着他,轻轻地询问。无数种光华在夕阳的暖色里,悄然在他的眼中闪动,脸上亮起。   然而,狄九始终不能回答。   他怔怔得望了傅汉卿很久很久,然后伸手,以一种极轻柔极温和的姿态去拥抱他,并不紧密与激烈,然而,安静,温暖,平和,长久,仿佛这样的拥抱,永远永远不会改变。   回到总坛后,这是第一次,天王和教主毫无顾忌地在公众场合展示出亲密的姿态。   然而,那一天夕阳那么美,把他们融在一起的身影,悄悄地拉得老长,映在身边的草地上,身旁的流水里。   远远经过的教众,极目望着那一直相拥在一起的身影,忽然间生出一种错觉,以为这样的两个身体分明已是长在一处,融在一起,永远不会分开了。   即使是含怒追出来的诸王们,在远远看到这一幕时,也无不脚步一滞,停了下来。   是夕阳太暖,是晚风太轻吧,所以竟会觉得,那夕阳微风里相拥的身影美丽如画,所以,忽得有了不忍之心,不愿惊散这一片和谐完美,所以……这一刻从天际吹来的微风,便也温柔如许。   然而,傅汉卿到底还是没有搬进天王殿。   狄九的理由并不是不完美的。   毕竟是教内最高层人物,不要让别人觉得他们公私不分。不要给那帮多事的家伙,更多的理由找他们的麻烦。   分开来住,大家来去都自在轻松些,随时也可以到对方那里去,又有何不可呢?   真实的理由,不过是他还没打算为了一个情人,搭上自己的整个生活。   傅汉卿有很清澈的眼神,每每看了,总会心中微动,然而,如果每天每时每刻被这样的目光凝视,或许不是幸运,而是灾厄。   在傅汉卿面前,他总是笑。一个情人该有的完美的笑。他可以微笑,可以温柔,可以戏谑,可以把一切做到最好。   然而,骨子里,他分明还是那个冷漠残忍的地狱魔鬼。整日整夜地微笑,整日整夜地扮演一个合格的情人,太累了。   他需要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即使黑暗寒冷,他需要不被人打扰的空间,即使冷清寂寞。   他会做一个很好的情人,他会享受被别人当成情人来爱的快乐,他会为了傅汉卿而微笑,有时候,甚至是真心的高兴,有时也会因为傅汉卿的行为,而有真正的感动。   但是,他不会放纵这感动扩大,他不肯任由这短暂的快乐掌控他自己。   于是,他微笑着说出许多种合情合理的拒绝。   傅汉卿明亮的眼睛略有黯淡,却什么也没有再说。   他只是拥抱他,他只是靠在他的怀抱里,他只是把头贴在他的胸口,细细数着他的心跳,感觉着他的呼唤。   狄九只是无声地拥抱他。   傅汉卿,也许你真的可以做一个好情人。   也许……你真的可以对我很好……很好。   可是,你忘了,现在的我,已是鬼怪畜牲,即使我以前曾经是人,如今也不可能再找回我的血肉了。   在那以后他们还是各住各的地方,各有各的生活,只不过,相比以前狄九三天两头去找傅汉卿,现在的教主大人,倒是更加自动自觉地跑去天王殿。而且经常是半夜里搞突然袭击。   次数一多,便是睡觉时飞花落叶也能警觉惊醒的狄九便慢慢练成神功,半夜三更,好梦正酣时有一个大活人跳上床来,他可以眼也不睁一下,自自然然转换姿式,让对方可以更方便更自更舒服在地缩进他的怀里。   原来怀抱之间有一个活生生的人,胜过所有的锦被火炉,再冷的夜晚,寒意总能驱尽。再深再沉的噩梦,也总会消然褪去。   当然,诸王怎么可能让他们这样安生自在地从此以后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他们的床上如今是没有什么美女美男了,别的东西倒是层出不穷。   平时一个人睡时啥事也不会发生,可要是两个人睡一张床,什么东西都能冒出来。   毒蛇蝎子是常出现的,有时候居然能从被子里忽然抓出四五条癞皮狗,或是七八个癞蛤蟆,这玩意到底是隐射他们之中哪一个,狄九倒也懒得多想,只是对某些人的品味,实在没有多少好评。   床板断裂,床脚塌陷,被子全湿掉,这都属于平常事件了。只要他们一进入亲密状况,要干情人该干的事,外头生生能给他闹出,着大火,发大水,又或是外敌入侵警钟长鸣,全教上下,立刻集合的若干严重事件。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那帮子人,狠下心到处放火的决心,又或是,把沙漠中心的绿洲弄出大水灾的恐怖创意,和特意把对头放进总坛,只为了破坏他们办好事的恶毒用心。   倒是有几次,狄九和傅汉卿在一起,整夜居然一点意外的事都没发生,倒害得他们两人一夜没睡好,睁着眼睛等这帮人搞怪,一直没等到,也不知道是该意外,该吃惊,还是该失落。   当然,除了这些下作无赖的手段之外,居心险恶的事件也在进行中。   很短的时间内,二人就碰上一系列极容易在彼此之间引发误会争吵的事,总会无巧不巧地听到有关对方的坏话,和见到极为破坏彼此感情之事。   可惜,傅汉卿是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也不知道是真迟钝还是假糊涂,反正他是一个心眼到底了,而狄九呢,反正所有在他面前说过傅汉卿坏话的家伙,都被他亲自拎到刑堂,非常友善地询问关于犯上之罪的处罚条例去了。   不可否认的是,在这段时间内,狄九对傅汉卿的感情的确是在突飞猛进的。而促进这份感情飞速增长的功劳,无论如何是要归于诸王的。   原本狄九只是打算做一个完美的情人游戏,然而,被这么多人反对,承受这么大的压力,便怪不得他的抗力也越来越大了。   当他无数次冷眉冷眼,驳斥别人的劝解,坦然大声说,我一定要和他在一起时,这誓言也许无声地便进了心中。   当他无数回在别人指责傅汉卿的愚蠢迷糊笨拙可恶时,怒而击案去细数那人的真诚坦然专心无欺时,他其实并不知道,有的话说得多了,记得最深的也许反而是他自己。   别人说那人,即不妩媚,也无风华,哪得值得温柔相待,他可以振振有词,说他俊朗可爱,相处如春风拂面。说得多了,再看那傻乎乎的笑脸,便也觉得不再可厌,倒还可亲了。   在那么长的岁月里,他们总是在一起,同心携力地挫败诸王的所有暗算诡计,看到诸王失望的样子,就算是他们,也会悄悄得意偷偷笑。   有了共同的敌人,有了同样的目标,每一次眼神交流,彼此都明白心意,每一次平地风波,彼此都不会担心。   他们不会误会对方,他们不会彼此反目,他们相信彼此,他们亲近彼此……   一直一直,他们总是在一起的。   于是,日子象水一样流过,无数的岁月悄悄地从指尖划过。   诸王还是一直同他们做对,找他们麻烦,以破坏他们亲近为乐,以影响他们的感情为目的。   很奇怪这些出色人物,做起棒打鸳鸯之事,手段为何如此拙劣。   不过,细想起来也是难怪,这帮子大魔头们,要干坏事何需如此费精神,瞧谁不顺眼,杀掉就是,何苦这么麻烦,真要挑拔离间,他们也不是没本事让人家父子相残,夫妻反目的,只是那些个手段又实在不好用。   毕竟他们只是不想让教主和天王整日卿卿我我,可不想真让他们反目成仇。好不容易过上安生日子,谁乐意再搞一次内哄,叫所有人都跟着吃苦受罪啊。   虽说大家也早就承认失败了,只是天长日久,破坏他们两个的幸福生活,也就成了习惯,不管有用没用,隔三岔五,总要来这么几回,也算是调剂一下无聊的生活。   闲着没事,还可以打打赌,不是赌谁能成功,而是赌,谁出手被识破的最迟,哪一个被反击时不输得太惨罢了,又或是谁新想出来的主意比较新奇有趣,值得一试。   日子有功,很多旧事初衷都已渐渐忘去。   连狄九都快忘怀,最初与傅汉卿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了,最初的最初,那机缘,那理由曾经是多么荒唐,多么奇特,多么不可思议的。   许多许多年以后,狄九回思往事时,他可以清晰得记起,每一次他们并肩时的笑语,每一次携手时的心情,每一回,他们识破诸王诡计时的快意,每一次,他们成功反击后得意洋洋躲起来相拥着大笑时的畅快。   然后,他不得不承认,原来,当时,他真的是快乐的。   原来,和傅汉卿在一起时,他真的曾有过那么多的快乐。   他曾经为着许许多多,微不足道的,全无意义的,根本不重要的事,那样那样地快乐过。   然而,在当时,他一直一直不肯承认,不肯相信。   他以为自己是个完美的情人,他以为自己演绎出十全十美的一切,他以为,一切的欢乐,一切的欣喜,都是最成功的表演。   他痛的时候,他没有感觉,他快乐的时候,他也不知道。   他可以一边抱着傅汉卿大笑,一边挑眉看诸王颓丧之态,一边漠然看着时光悠然而去。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将永远继续,永远不会停止时,他收到了楚国大变,方轻尘自戮的消息。 第八十四章 世事变化   时光如水,流逝如飞,这些年里,修罗教的变化也非常之大。   在许多国家得到官府的支持,他们可以公开招收门徒,发展势力,做任何事情也都比其他门派方便许多。需要付出的代价,不过是收敛一些过于不为世所容的行事方式,以及在官方需要时提供协助。   大部份世人付出一切,追求得无非是名利罢了,就算是违法乱纪之徒,他们做恶,也很少是因为单纯喜欢作恶,或是因为喜欢被人通辑围剿,说以底,犯罪的理由,无非是因为犯罪可以最快最有效地聚敛财富和势力。如果不需要付出人人喊打不能见光的惨痛代价,就可以得到想要一切,又有几个人会去和这天上掉下的大馅饼过不去。   一开始,许多与此无关的国家只是冷眼旁观,眼看着,那些专门给官府给朝廷找麻烦造乱子的魔教子弟,不再动则抢掠官府制造骚乱,反而时不时替官府平定强盗流寇出力费心。眼看着那些国家每年节省了大笔打压魔教的人力物力,却又平添许多不用朝廷发饷,却能帮上大忙的高手相助,国内的山贼草寇,流匪恶党,大多为之一清。   当大家真切地发现招安怀柔比强力打压多出无数好处之时,楚国走出了第一步。   楚国新帝楚若鸿主政后不久,楚国朝廷就决定学习当年燕齐韩庆等国家的创举,对修罗教的弟子安抚优容,让这股势力涉及多个国家的强大民间武力可以为官府效力。   得此消息后,其他许多国家都受到了鼓动和激励,先后又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国家宣布修罗教在他们的国内属于合法的民间组织,官方不再打压。   短短几年之间,修罗教的风头势力,便已如日方中。   不再强行借武力发展,反而在悄然无声中,便以强大的商力财力以及对民众生活必须物品的掌控,把他们的地位提升到一个极高的位置。   当年傅汉卿等人在赵国时,分坛第子从商业奇才风劲节那边学来的经验被狄九组织人手推广向全天下各处分坛,其成效是显而异见的。   而一些没有暴露身份的暗舵弟子也无孔不入地配和明处的分坛,悄然渗入各国的上等人之间。   或是考科举,取官职,占权位,或是为缙绅,行善事,得盛名,或是悄然结交权贵,于当权者治下任要职,在无人能看清的暗处,他们的根扎得越来越深。   以前那种动则灭人满门,有事没事就拿刀剑说话的行事方针早就被摒弃,他们更善于用看起来合理合法的方式去掠夺获取,即使是巧取豪夺,为非作歹,也从来都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和方法。   水至清则无鱼,各国官府也从来没指望过这些江湖豪强们真能变成循规蹈矩的善人。万事只要不要太过份,不对国家的秩序造成严重影响,大家从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而这样的事实,即使是修罗教总坛的傅汉卿也是同样接受并默认的,虽然知道这也不能算是对,只不过,如果没有足够的特权和利益收获,又怎能指望别人放弃简单的杀戮迫害,而接受较多的束缚规则呢。   就在修罗教的弟子们享受着种种特权各种方便,势力一日千里地大发展,还自我感觉良好,认为大家都算是大善人的时候,武林中的传统门派,当然没法高兴起来。   虽说限于官府的打压,他们不能针对修罗教再搞什么武林大会,联合围剿,但三天两头上门挑衅,动则以合法比武的方式给修罗教找麻烦,这也是常有的事。   这一类事端,当地分坛能处理则处理,不能抵挡就通报总坛,大部份最顶尖的高手,都是狄九出手去应付的。   每回他出门办这种不怎么友善愉快的差事,傅汉卿总想争取同行。不过,大家一想起教主的滥好人脾气,就害怕他再当众给敌人玩什么赔礼道歉的游戏,结果他就被严格地禁足了。   傅汉卿无可奈何,只敢偷偷找狄九说话。他还没蠢到求狄九答应他不杀人,只是希望那些可杀可不杀的人,能放过就放过吧,威慑够了就好。虽说是签了生死契的比武,真出手太狠,官府表面上虽不会说什么,暗中的看法怕也不太好。   对于教主的迂腐好心眼,狄九报之毫不客气的嘲笑。然而真的出门去同人比武较技,决斗打架,这个冷酷无情的家伙,手底下居然真的没有下太大的狠手,几年下来,死在他手中的正道高手,仔细算算其实没几个。   不过,杀手虽没下,毒手却还是免不了的。   他打败了敌人不杀,羞辱之狠却足以让最不怕死的勇士提不起胆气来再找修罗教的麻烦。   某某德高望重胡子一大把的神僧被他扔到满城有名的风流寡妇床上,还一大早找了一堆人去看。   某某名门正派声望最隆,有希望成为下任武林盟主的大宗师,被他剥光了衣服,挑到旗杆上,半夜挂到全城最显眼的位置,第二天,青天白日下老百姓指指点点了大半天,才被人救下来。   某某不苟言笑,嫉恶如仇的大侠客被狄九打晕之后,洒了一整瓶从碧落那里要来的痒粉,然后在武林各方宗师开会讨论怎么对付修罗教的大好时辰从正门扔进去。   于是全武林的正道高手就眼睁睁看着这位平时最正经的大侠,当众把自己的衣服撕得稀烂,满地打滚,在青石地上,生生磳掉了自己一层皮,用自己的双手把全身上下,撕得血肉淋漓。   这番情景,令人心为之震,胆为之寒,一堆所谓刀剑加颈面不改色的英雄豪杰们,静悄悄就散掉一大半。好几位平时对某大侠颇为倾心,甚至一力倒追的女侠们也是掩脸走得最快最坚决的。   当然,所谓正道的手段也并不完全是光明正大的。即然正式围剿不为官方认同,正当比武又总是打不过人家,那偷偷联合起来,隐藏了身份蒙面去偷袭,把这些邪魔外道都杀光,叫官府没处追查也好。   你正大光明地来,人家要保持守法民众的形象,行事还要顾忌一二。你即然打算抛开官府朝廷暗中动手,那可就正中修罗教下怀了,说起这种见不得光的行动,谁能比他们更擅长。   很多次这一类的联盟,还没有形成,就被瑶光手下混到武林大豪身边的美女们搅出无穷事端来,大侠们为着争风吃醋,为着你调戏了我的小妾,我看上了你家新宠的所谓无聊之事,反目内斗者不少。   就算最后能统一联合,行动也往往被萧伤的风信子事先探知。   如果分坛实力足够,通常都会张网以待,下手痛击,如果对方联合的阵容太强,分坛难以抵敌,夜叉的冥军就会先一步赶到,让这些主持正义的大英雄大侠客们尝一尝被人用同样的方法暗算狙击是什么滋味。   如此数次之后,正道损失惨重,又有苦说不出,那些明面上的指责挑衅,虽然还时有发生,这些暗中的联合狙杀,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了。   当然,修罗教的发展道路也不是完全一帆风顺的。比如四年前,轰动了整个燕国的抢劫灾银并杀死押运官员的大事,一切政据都指向了修罗教。   在当时,几乎全天下都在等着燕国朝廷的雷霆行动,修罗教的弟子们也大多惶惶不可终日。   偏偏燕国的容谦硬是顶住了朝里朝外的所有压力,派出亲信,往返多次修罗教总坛,同修罗教主屡次修书商议,其后调集各方人力,对此事进行了极其细致的调查,最后却查出幕后黑手其实是所谓的正道人士,整件事的初衷不过是为了嫁祸修罗教,而且据调查,这一类的事,并不在少数。   许多所谓的正派人物,暗中也会巧取豪夺,也会为非作歹,只不过很多事做出来,只要往修罗教身上一推,脏水和怨恨自有承担之人,他们自是通体干净的。   此事一出,天下哗然,燕国借此机会,大力震压肃清了许多民间武装势力,管你是不是名门正派,管你是不是纯洁无辜,一切游离于律法之外不为官方所用的势力,都是要打击的对象。   而以后再出什么针对修罗教不利的事,大家的第一个念头,往往会是,这到底是不是所谓的大侠们嫁祸的呢?   连番大变之后,正道力量越发衰微,几乎不能对修罗教再构成多大威胁。而民间百姓对修罗教的风评,也从传闻中的可怕魔教,一堆能止小儿夜啼的人间鬼怪,渐渐转向正常了。   其实修罗教的各处势力,大多享受特权,欺行霸市,仗势凌人,这些事儿都是常干的。   只不过,百姓从来都是软弱和温顺的。不过就是趾高气扬,有时候喝酒买东西不付帐罢了,不过就是收收保护费,放放高利贷,多开了几家赌场和妓院,多了点佩刀带剑,脸生横肉的恐怖大汉罢了。   这种事,任何豪强都会做的,没有修罗教,也会有别的人冒出来。只要不太过份,只要还在普通民众的忍耐范围内,只要不严重到打破即有的秩序,一切一切,大家都是可以接受的。   只要不逼人太甚,也没有什么人会喜欢跳起来同你拼命的。   不过,有的时候,也是不能不相信,人间还是真有勇气,有正直,有无畏,有一些美好品质的。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每年还是有不少人敢于挺身和修罗教叫板。   这其中,有初出江湖热血满怀的少年,有是非分明,百死不悔的勇士,也有久经江湖,但赤心未改的老人。   有人纯粹是想要打败传说中的恶毒势力,有人是想通过这样的壮举成名,但也真正有并不为个人考虑,只纯粹对魔教实力如此极速增长,而感到深深忧虑的仁者。   而他们选择的方式,也大多是公开叫阵,而且叫阵的对象,基本上都是修罗教主。   很多人都是怀着必死之心,想同魔头一拼的。   当然,这些小问题,大部份都被分坛弟子们给解决掉了,就算是真有不好对付的老江湖,身手不凡的顶级高手,通常也只是狄九出马罢了。   而他面对无数急迫想要见到修罗教主的要求,回答通常都不会客气。   “想见教主,行,先打败我。”   “就凭你们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有什么资格见我神教之主。”   而基本上很多打不过他的家伙,都会破口大骂些修罗教主是无胆匪类,不敢见人的话。   其下场就是被狄九整治得用一生时间去痛恨自己曾经拥的勇气。狄九整人手段之诡异离奇,妙法之层出不穷,搞得傅汉卿听到风声,都想同狄九好好谈一谈所谓人权,所谓俘虏的权力,所谓失败者的尊严的问题。   通常狄九只会淡淡挑眉,漫不经心地问:“你即然不喜欢我听你的话手下留情,那我下次直接杀人,永绝后患好了。”   基本上傅汉卿就会被堵得赶紧闭嘴了。   于是,不知不觉中,傅汉卿这位新任修罗教主,已成了江湖上,最神密,最诡异,最奇特的传奇。   相传他武功天下无敌,相传他心肠狠毒无情,相传,他智谋世所难及,相传他的容貌亦是世间少有,只是天下间,几乎找不出几个人见过他的真面目,相传……   总之,在看到狄九这种可怕的高手,都供修罗教主驱策,言语之中,对修罗教主如此敬重,所有冒犯修罗教主之人,又受到他如此处罚之后,人们在对于那个从没有人见过的神奇教主,就有了太多太多奇之又奇的想象。   而通常萧伤都会把江湖上关于教主的最新的传言拿到诸王会议上来,当成最有趣的笑料来调节气氛。   其实凭心而论,这些年来,傅汉卿虽然还是懒懒散散,能躲就躲,详细切实费时间的工作总是喜欢推给别的人,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教主样的。   不用别人催逼,他也会主动参予高层决策,对于大的方向,总会表示出他自己的意见。平时他虽极好说话,但真下了决心的事,却是一力要干到底,谁拦也没用的。因为他并不在意权势,不怕被废,所以从某方面来说,他竟是修罗教史上,少数在诸王面前,真正做到言出必行,完全说了算的教主。   他废除了影卫制度,他也废掉了修罗教很多过于酷虐的刑罚规则,以及许多以极不人道方式控制别人的方法。   但同时,他也修改出了全新的赏罚制度,做出一套闻所未闻,却极之有效的管理规则来。   当然,这其实是他在张敏欣有空闲找他交流沟通,联络同学感情时,拜托这个热心过头的同学,给他弄来的最科学,最实用的管理制度,然后作了一些符合时代的修改,就扔出去把一干自命聪明的诸王唬得有点儿迷糊了。   修罗教不再以过于严苛残虐的方式统御下属,却代之以严格,却赏罚分明的制度,所有修罗教的生意,弟子们都根据身份不同,功劳不同,而享有不同的红利,而根据他们每年的表现,也可以得到不同的重酬。   原本大家还以为,这样巨大的开支会掏空神教的底子,没想到的是,几乎所有人的积极性都被激发出来,拼了命做事,神教得以数倍获利。   在一些修罗教治下生意极好的分坛,当地人甚至有养儿若多,最聪明之人,需得送到修罗教的商铺作坊学徒,笨一些的,才送去读书识字考功名的说法。   照傅汉卿的说词,则是,以严刑重罚来驾驭下属,固然不怕背叛,但大多也不过是口中恭顺,心中怨恨,若有机会,必会反戈一击。而且,就算永远不给他们反咬一口的机会,他们平时做事,也不过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而以利益相连,荣辱相共,只要修罗教有一日风光,下属就有一天的好日子过。人生所求,无非名利,即然只要为修罗教尽心力,就可以得到最好最多的名利,又有什么人肯背叛,肯离弃呢?   象各地经营得最好的钱庄票号里头,即使是最低等的伙计,只要出了师,一年下来的分红就有几百两,多少人打破了头都想进去,又怎么还会有背叛和出卖呢?   无论诸王最初是否对傅汉卿的看法持保留态度,然而,到了后来,事实无不证明了傅汉卿的正确。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心服傅汉卿的这一套的。   修罗教之内,也确实有不少,更习惯肆意杀戮,更习惯以武力控制一切,而对于受到重重束缚,装模做样当好人的生活不能接受的。他们没有长远的眼光,宏伟的打算,也不想将来的出路,只对于旧制度的改变,只对于眼前的新事物无法接受,于是便不免有人铤而走险。   这些年下来,教内大大小小的叛乱,也有过几起。不过因为不得人心,都是很快被平定。   而傅汉卿的处理,其实也很简单。   如果在叛乱之中杀了人,他就直接把首犯绑起来,送当地官府,照国法处治,最后五花大绑菜市口处斩。   若是并没有杀人,并没有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他则只是不轻不重地处罚几个带头的人,赶两三个人出教,然后招集当时可以招到面前的最多教众,把其他的从叛之人推出来,告诉所有人,这些人背叛的理由,问大家同不同意他们的意见,如果大多数人觉得他确实做得不好,自己就立刻让位。   这几年下来,修罗教总坛,每年因犯错而被处死或受重刑的人数由上百个,减到了不超过五个,而大家的收入则翻了若干倍,享有的自由,权益,尊严也远比旧时为多,所有人对新任教主的敬仰都是打心里出来的,自是人人大喊支持教主,个个说要打死叛徒。   傅汉卿淡淡笑笑解开所有人,告诉他们,想要推翻我,不用那么麻烦,只要得到一半以上教众的认可,我就会自动让位,用不着动刀动剑拼性命。从今以后,愿去愿留随你们,想走的,我们不为难,留下来的,也不会被报复,以后对我有不满,可以直接来对我说,也可以在教众之中号召大家反对我,但是如果你们擅自杀戮自家兄弟,就不要怪我无情了。英雄一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砍头处死,还让老百姓往身上扔臭菜烂叶,想必这滋味不好受的。   通常大多数本来一心以死维护神教旧统的叛教者们,最后还是会垂头丧气地回归到原来的位置,连离教而去的人都不多。   虽说诸王对傅汉卿的这种行事方法,并不是很认同,但却不能不承认,这些年来,修罗教内部不同的声音,越来越少了。就是他们彼此之间,也是前所未有地和谐安定,从来没有出过一次内乱。   傅汉卿虽然是教主,但他一向只管最上层大方向上的决策,所有的细事实施,完全信任大家,任何事件,一定下来,一交下去,他就不多过问,不多参予,这种信而不疑的态度,让教内所有在他手下办过事的下属,几乎都觉得他是最理想最让人想要跟随的上司,而诸王对他也很难产生反感。   虽然,真相也许只是这家伙在尽职的同时,仍在找寻一切机会偷懒,然而不能不承认的是,他对权力的放心放手避免了修罗教最常见的高层内乱。   每任教主和诸王之间必生的权力磨擦,在他们之间,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傅汉卿从不担心被人制肘,从不想染指他们的权力。这些年来,傅汉卿做决定大多都尊重大家的意见,而之后的细则实施,几乎都由狄九来安排。   大家也不得不承认,狄九和傅汉卿在一起,实际上两个人分担了教主的工作。   因为傅汉卿而使上层不至动乱内斗,因为狄九,而使教主之位不至虚设。即使大家都对他们的情人关系不怀好意,不加认同,但也只能承认,他们之间的合作是完美的,他们目前给修罗教带来的作用,也是最好的。   而且,有的时候,一个情人的身份也还是有好处的。   比如,当教主大人在教中得到的权势威望越来越重时,已经不太方便对他太无礼时,也只有他的情人,才比较方便在他开会打磕睡偷懒的时候,拍桌子吼人。   说起来,都这么多年了,怎么教主大人除了在正式庆典上会正襟而坐之外,平时还永远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不趴着靠着什么东西就不行呢?   这也是多年来诸王一直倍感苦恼的问题。   就这样,时间一晃,过去了许多年。   这一天,萧伤收到了风信子的紧急传讯,得知了方轻尘在楚王殿上,自尽而亡的消息。二话不说,就招集诸王开会。   大家都知道,楚国对修罗教的优容善待,多是方轻尘一力促成,如今方轻尘失势身死,楚国对修罗教的态度会否有改变关系重大,他们不得不事先做好应付各种可能的准备。   照往例,如果事先没有得到通知的话,诸王每天开的议事会,傅汉卿通常是三四天才出席一次的。   所以当一帮子人在为神教的前途忧心时,在江湖上,神教内,声望已经高到无法比拟的伟大教主,还在温暖的被子里睡大觉。   他做了一个甜甜美美的香梦,梦里似乎有狄九的身影,梦里似乎发生过一些极美好极快乐的事。   这个时候,他的生活幸福而安逸,劳动很少,享受很多,他以为这样的幸福可以一直到老,却不知道惊天的大变,已在眼前。 第八十五章 真情假象   教主的居处的院落楼宇是总坛最大最广最豪华的。   前后三重的院落,内外数道大门,都有轮班的弟子严格把守,四下还建了专门观望查探异状的望楼,每时每刻都有人守望。   除天王之外,便是教内其他诸王,也不得无报而擅入。   如此严格的把守制度,以及守卫们庄严肃穆的神色,让人很自然地想象,那高高的围墙里,教主的威严气派,下属的敬谨恭敬。   然而,事实却是……   “起床啦,起床啦,阿汉,快点起床,太阳照到屁股上了。”毫不客气的叫嚷,毫不客气地用力拉扯着的被子。   数年之前,满怀壮志,一心想为神教做出一番事业的凌霄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只会为每天早上如何把某人从温暖的被窝拖出来而操心烦恼。   床上的人听而不闻地翻了个身,睡梦中轻轻一使劲,凌霄费了好大力气才扯出大半截的被子立刻脱手而出,又柔顺地盖在床上了。   凌霄气得脸发青:“你这人……”   还待再接再励再去扯,一旁的侍女首领芙烟笑着伸手一拦:“行了,教主的内力天下无敌,醒着的时候还收敛一些,睡着了你还和他较劲,这不跟自个过不去吗?我这里啊,早准备好了……”一边说,一边笑吟吟伸手一指,旁边搁着一大盆子凉水呢。   “这也太残忍了。”年迈的教主贴身总管方叔摇了摇头,一摇三摆地走过来,努力了半日,把教主用来压着脑袋堵耳朵的大枕头推开,凑到傅汉卿耳边喊:“阿汉,天王来了。”   傅汉卿腾得一声坐起来,两眼瞪圆了四下一望,方颓然打了个呵欠:“你们怎么老用这一招。”   方叔笑得满脸皱纹挤在一块:“招不在老,有用则灵,教主,你就别挑剔了。”   傅汉卿晕乎乎得还想往下躺,旁人哪里容他,凌霄强行把他架下床来,芙烟快手快脚已给他把衣服穿好了。   “阿汉,你怎么就是教不听,让天王看到你这样懒怠的样子,仔细他揭了你的皮。”   傅汉卿的眼睛还眯着懒得睁开:“他有什么不知道,别说是我偷懒,就是你们的事,他也清楚着呢,只不过睁只眼闭只眼,装不知道罢了。”   大家相视一眼,都只是笑笑便罢。   确实,教主大人这么多年来,可以这么懒怠自在,说到底还真是天王给纵出来的,如果不是所有烦琐的事天王都替他顶下来了,哪里容得他这么舒服。   天王可以不经通报,自由出入,他们平时防备虽多,做戏虽认真,怕也是很难真正瞒过他。   只是这么些年,整日同教主这个不正经的人混在一起,就是杀气最盛的天王,看起来也越来越亲和了,想是真的没心思计较他们的没上没下。只要不公开出去,让全教弟子知道教主身边统共都是些没规矩的人,破坏教主伟大而神圣不可侵犯的形象就可以了。   傅汉卿此刻即被强行叫醒,只得懒懒洋洋洗漱了,出来到外间坐下,桌上已摆好了热气腾腾的早点饭菜。   不止是傅汉卿自己坐下,便是方叔凌霄芙烟等人竟也一起坐了用饭。   傅汉卿起筷吃了几口,轻轻道:“我们等会儿去看看赵伯。”   方叔住了筷:“怎么了,好端端的?”   “那汤火候差了半分,还有这碗菜,盐该是略放多了些许,今儿赵伯做菜,不知道是不是特别没精神,可别是病了……”   芙烟连喝了两三口汤,凌霄也吃了好几筷子菜,二人互望一眼,一起叹气。   “阿汉,我们根本感觉不出来,完全和平时一样好吃啊。”   “不是人人都能象你,观察力记忆力都好得这么诡异,任何细微的差异都可以区分出来的,就算是名厨做菜,也不可能永远保持最好的水平,偶尔的一点点变化,只要对菜影响不大,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傅汉卿干笑两声:“啊,我又忘了,总以为我自己除非是十分不舒服,所以做菜肯定不分差上分毫,就以为赵伯肯定也不舒服了。”   凌霄恶狠狠瞪他:“教会了徒弟没师父。”说完又看了芙烟一眼“你瞧,这就是教训,千万记着,好本事切切不可以教给他。”   当初回总坛后,凌霄等弟子们因为这一路上看过天王许多难堪,唯恐被杀人灭口,所以坚持请求调到傅汉卿身边当护卫,说穿了,不过是想巴着教主这棵救命草罢了。   再加上傅汉卿身旁本来就有的近侍和管家们,他这个只属于他的三重院落中,上下下下的人手也有几十个了。   他素来没有架子,只要可以吃饱喝足睡大觉,就没有任何更高的要求了,本就是极好侍候的主人,再加上他如今心性改变,肯去与人交流,愿意同人沟通,可以接受别人的关心,也能主动关怀别人的生活。   天长日久,这样的日子下来,这里头几十口子人,虽说表面上统共成了没上没下没规矩的家伙,却也在私心里真的把傅汉卿当成身边的亲人朋友,极该被重视之人。   便是凌霄等弟子们,最初不过是想求活命,这些年过下来,性命之危早已没有了,却也十分适应这里轻松自在不受束缚的气氛,倒从来没有想过,要求调去别处另做大事业。   只要没有外人在,他们对傅汉卿素来是没什么太多尊敬的,可以直呼他的名字,可以肆意数落他,可以同他说笑无忌。但也会在睡着时,笑着给他加一床被子,在他打瞌睡时,小心地放轻脚步,在他找理由偷懒躲事不干活时,同心协力地为他掩饰,替他隐瞒。   当然,并不是只靠傅汉卿的温和亲切平等态度就可以得到这一切感情回报的。前几世,他也平等待人,也不苛求身边的下人,但因为这些平等,这些宽容本身太过冷漠,所以并不能真正打动人。相反,他的懒怠和不懂要求约束,往往会成为身边下人放纵胡为,并看轻他,忽视他,背地欺瞒利用他的理由。   然而,这一世,他的强大力量,他在教务上许多英明的举措,都让人深刻感觉到他的能力和才智。虽然天天服侍他,看着他的表现,很难把他当成盖世枭雄来看待,到底还是不会有人敢于轻视,敢于欺瞒于他。   再说了,跟在教主身边,日子轻松无拘束,每月的月例分红却是最高的,在总坛走动,去了哪里都有面子,谁不让上三分,这样的上司,什么人能不喜欢呢。   更何况傅汉卿待人亲切且友善,他可以一眼看出一个不起眼小侍卫正在带病守门,他可以注意到看起来笑语如常的丫环其实精神不振,他会关心身边每一个人,并为之打算,为之着急。从来人心肉长,即然付出了,自然就会得到收获。   渐渐地大家放松心中的屏障和防备,渐渐地大家放下曾有的礼仪和规矩,渐渐地阿汉这个称呼,大家可以熟练自然地叫出来,渐渐地,大家可以同他无所顾忌地交谈和打趣。   当然,傅汉卿放了最多心思经营的,还是同狄九之间的感情。只是,想讨好狄九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狄九几乎没有什么个人爱好。   他不喜欢享受,不喜欢华宅,不喜欢美酒,不喜欢财物,不喜欢美人……当然就是喜欢傅汉卿也不肯弄几个美人往他身边送的。   总之呢,想投狄九所好,送些让狄九喜欢的东西,做些叫狄九高兴的事,对傅汉卿来说,是件极为头疼的事。   前几年正好他身边有个小丫头喜欢上了凌霄,为着追凌霄花了许多心思,亲手给他做吃的,亲自给他绣荷包,偷偷地给凌霄收拾房间洗衣服。却不知道,其实全院子的人早看出来了,大家全都装作不知道,等着瞧这小儿女的趣事罢了。   傅汉卿见了便也动了心思,居然跑到厨房,找大厨赵伯学厨艺。他的记忆力和模仿力天下无敌,三两下功夫,就学得有模有样,赵伯的几手绝活,他通常看个几次就能照样做出来。而且他的分寸拿捏掌握之精微准确简之令人咋舌。象油盐调料的使用,他已经可以凭手感精确到克,而火候的调整控制,他也完全可以凭个人感觉来精确到度数和秒数。他可以闭着眼一口气把一道菜做上十次,每次的味道毫无差异。   一开始赵伯是欣喜异常,自觉遇上了厨艺奇才,可惜才半个月,自己几十年的功夫全让这家伙给学了去,而且从此之后,自己做的每道菜,只要稍有一星半点,正常人根本吃不出来的差错,傅汉卿就能随口给他点出来,赵伯至此才乐极生悲,感觉侍候这种顶极的厨艺行家是件多么没有成就感的事啊。   傅汉卿知道狄九老是四处行走,同人动手,难免受伤,而且晚上又总是睡得极不安生,睡眠太浅,休息不足更加伤身。所以他又跑去拉了碧落教他药理医道。   不过,碧落可不象赵伯这么老实,教了傅汉卿两三天,发现这人的记忆力模仿力太可怕了,真要收了这种徒弟,用不了半年,自己这个师父就得靠边站了。于是当场翻脸,不管教主大人怎么求,她是一脚踢开再不理会,而且严令自己的属下们也不许向教主透露这方面的知识。   傅汉卿还偷偷找芙烟学过做衣服,刺绣等手艺,芙烟也是聪明女子,还是总坛绣技女红第一的巧手,这身绝技哪里肯随便传给一个纯粹学来追男人的家伙,不管傅汉卿怎么纠缠,牢记着教会了徒弟没师父的真理,只随便教他几下普通绣活罢了。   就这样的水平,傅汉卿还是热巴巴紧赶着给狄九献宝。   可惜,狄九根本不好口腹之欲,傅汉卿虽说一手厨艺学得不比任何名厨差,十几道好菜送上来,狄九吃了也就淡淡说一个好,估计就是一碗普通水煮大白菜,他吃了也只会说同样一个好。   后来傅汉卿很郁闷地说是自己亲手做的,狄九惊愕之下,才又尝脸多吃了几口,很尽情人职责了给予了不少称赞和笑容。   傅汉卿从碧落那里学来的药理虽不高深,到底还是找了些安神宁气的药方子,又知道狄九是必不肯吃药的。便悄悄地把调理的药混到食物里,自己偷偷跑到天王殿,客串狄九的私人厨子。   他是一番好心,却没想到几乎引起轩然大波。   狄九是完全没尝出来,这是自家情人一片心意给自己做的菜,倒是发觉菜里有药了。   他所受的训练里包括了如何辩别食物中有没有被加些不该有的东西,哪怕味道再轻微,也总能查觉。   他虽不知道是什么药,却也立时大怒,雷厉风行,审问惩处了一大帮子的人,还把诸王全惊动了,害碧落紧张地把那些饭菜全拿去做检查。偏偏傅汉卿做完了菜,就赶回自己那里补眠去了,等他一教醒来,听到消息,已是合教震动,有人给天王下药,总坛混进内奸了。   他紧赶着跑去承认错误,害得狄九都陪着他一起,被诸王嘲笑了许久许久。自那以后,傅汉卿就再不敢随便下厨房了。   当然,从芙烟那里学来的三脚猫绣工,他也是没浪费的。虽说看着凌霄穿着纯情小侍女亲手做的衣裳,满处乱转时,他自己也有点儿小小眠馋,到底也没敢真弄一件去给狄九穿。   估计狄九也不会这么给他面子的,想想只好随便绣点什么了。   狄九不爱奢华,不喜繁饰,总是一身玄衣,实在让人找不出啥发挥的余地,傅汉卿乘着与他同睡的时候,半夜里起来,把他的袖角和衣角,绣点儿小纹饰,因为不是特别显眼,狄九也就不计较,将就着穿了。   后来有次同人比武,让人一把扯下了袖子,他也没太在意,只一掌把这家伙打晕就走了,没想到那半截袖子被什么正道人士认真研究了一阵。从袖子反面找出一行绣得还算工整的字。   “狄九是阿汉的,阿汉是狄九的。”   因着阿汉两个不象是女子的名字,于是修罗教的那个天煞魔星狄九原来喜欢男风,原来连衣服上都有情人的印记,看来情人是对他不放心啊。诸多的流言便传了开来。   干大事的人们总有一种奇怪的观念,总觉得,若是儿女之情太重太浓,便是可笑可怜不能见人之事,于是狄九和某个不知身份的男宠阿汉便成了天下间的笑谈。   狄九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上有古怪,赶紧回去把自己的几十套衣服全找出来一搜一查,这才发现,原来每件衣服最不引人注意的背面角落处,都有些小字,而且每件都不同。   “狄九和阿汉,一直不分离。”   “狄九和阿汉,永远在一起。”   “狄九和阿汉,我们是情人。”   “狄九已归阿汉所有,所有美男和美女不许乱碰。”   如此等等,竟是不一而足。   最让狄九郁闷的是,在他得知此事之前,消息最灵通的萧伤已经先一步得信了,并抢先一步派人把他所有的衣服都研究过一遍,然后诸王之间就又多了许多有趣的笑谈。   狄九气急败坏,只觉所有面子都丢光了,把所有衣服一把火烧光,还把傅汉卿好一顿教训,严令傅汉卿不经允许,再不许碰他的衣裳。   为了那件事,傅汉卿好一阵子都是垂头丧气,睡觉都不香。   可惜的是,他身边的人,几乎都不同情他,反而可怜成为所有人笑柄的天王,同心协力地奚落他。   说起来,大家对于傅汉卿一心一意想为狄九多学点东西的心意最初并不是不感动的,只是傅汉卿的表现太好,学习太快了。人要是天才得太过,就免不了有点儿天怒人怨,天理不容了。   人家几十年,甚至用一生心血精力才修手的一手绝活,你用上十天半个月,闲闲散散就学会了。整天还是吃了睡,睡了吃,懒洋洋万事不经心,偏偏就转眼成了顶级名厨,超级名医,一等绣工,这事谁看了心里头能平衡啊。   到后来,总坛里头凡是有一手小绝活小特长的人,见了教主大人就绕道走,不甘心让这种可恨的天才用个两三天功夫就学走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本事。   大家也常劝傅汉卿,这些个小花样,小手段,小心意,其实多是女儿家追求情郎所用的,男人之间的情爱,不用太过细心体贴,倒要慷慨豪迈些才好。   男人啊,应该并肩驰马,应该共饮美酒,应该同赏天下,应该共创伟业,应该为着同样的理想并肩做战,应该男儿带吴钩,可为万人敌,收取关山五十洲,应该……   可惜啊,太多豪迈英雄的方式都不适合傅汉卿。   傅汉卿酒量奇烂,一喝就醉,一醉就要睡觉,什么豪情壮志,浓情蜜意他都能破坏掉。   至于共同的理想,他的理想是混吃等死,狄九的理想是建立霸业,实在很不容易共同起来。   把臂同游的事倒是做过几次,可惜的是,诸王暗中搞鬼,每次他们同游都会有江湖正道收到消息,派人来狙杀,然后,他和狄九就总是要为,杀不杀人,出手是不是太过狠了,这些无聊问题小小争执一下下。   至于那个并肩与天下英雄为敌,男儿带吴钩啊,收取关山啊,啥啥啥啊……基本上也是很难同傅汉卿这种懒人扯到一起的。   所以,这位可怜的魔教教主,就只好从别人不屑,不以为然的小地方多费点心思了,可惜的是,那位不接受,其他人也不理解。   好在傅汉卿的心胸宽广得很,被凌霄这样冷言冷语一番数落,也不生气,照样高高兴兴吃完了早饭,伸着懒腰出来晒太阳。   今天阳光极好,外头草地上,东一堆,西一堆,歪了好几帮子的人。   有人在闲聊,有人在闭目享受阳光,有人在闭目假寐,有人还趴在草地上磕瓜子呢。   大家都看见教主出来了,没有谁动一动。   远处才有人招呼一声:“阿汉,今天起得比昨儿早啊。”   “是啊,因为你们对我越来越凶了。”傅汉卿笑着高声应了一句,便席地坐在几个磕瓜子的家伙旁边,半躺下来,顺手抓一把瓜子,也不理那几个人的抗议,懒洋洋就在阳光底下磕着瓜子闭着眼,享受幸福生活。   远处外院那边望楼上忽然伸出一角红旗,迅速得摇了几摇,这边院子里第一个望见的便大喝一声:“有人过来了。”   立时之间所有懒洋洋东倒西歪的人全都一跃而起,精神抖搂。   为了舒服扔在地上的佩刀利剑,全被以神速系好,侍卫们各自守好门户,挺胸直背,目不斜视。   地上的果皮碎屑瓜子壳,一转眼就被几把扫把,扫得干干净净负责清扫的几个下人,还在尽职尽责的,四下扫着抹着,手脚不停,一派勤劳肯干的老实样子。   傅汉卿让凌霄一把拖起来,芙烟领着三四个丫头,紧赶着给他把身上的草屑灰尘清个干净,回手推回厅里去。   里头早有丫环下人飞速收拾,可疑的,多出来的碗筷以及凳子一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被派来报信的弟子一路经过了四五道门户,受了七八次盘查,深刻体会到教主身边侍卫们的谨慎小心,又亲眼目睹了一路过来,所有下人的勤勉认真,再入得内厅,看着教主闲闲得仍在用早饭,四周以凌霄为首的侍卫凛然而立,芙烟为首的丫环们,捧了银盆净水唾壳拂尘在那随时准备侍候,就连总管方叔都恭敬地站在下首,更让人感觉到教主治下的威严肃穆。   教众心中又是敬仰,又是畏惧,也被所有人的严肃恭敬感染,深深施礼,用极恭肃的声音道:“教主,属下奉天王之命来报信,大鹏王接到了极重要的飞讯,请教主即刻赶去议事厅。” 第八十六章 愚鲁聪明   “赵国风劲节和楚国方轻尘都死了。”刚刚走进议事厅,狄九劈面而来的一句话就让傅汉卿呆在当场。   萧伤淡淡补充:“天还没亮我就接到方轻尘的死讯,立刻招集大家开会。刚说了两三句话,外面的传音铃就响个不停,风劲节的死讯也送进来了。”   傅汉卿怔怔呆站了一会,这才问:“他们是怎么死的?”   “赵王听信奸人之言,用一些很无聊的罪名把风劲节处死了,据说当时他刚刚沙场征战归来,得到的奖赏就是当众处斩。”瑶光语气之中讥诮之意极浓。   “楚王好象发现了方轻尘与敌国私通的信件,把方轻尘从战场上召回朝中,想要夺他的权柄,方轻尘一时想不开,居然就在金殿上剐腹剜心,以表心迹。”萧伤的语气简直有些啼笑皆非“明眼人谁不知道,方轻尘如果真有叛意,何需与敌国构结,这明明就是陷害。楚王的愚蠢实在可笑,但方轻尘那么厉害的人物,居然会这么死心眼却更加让人想不到了。他这一死倒是痛快了,咱们可就有的头疼了。”   “方轻尘一死,他生前力推的一切政策,都极有可能被推翻,更何况,如今楚国外有强敌压境,内有奸佞乱政,方轻尘这擎天之柱一倒,局势怕更要乱到难以收拾。我们在楚国的所有生意,所有分坛只怕都要受影响。”莫离眉锋紧皱。   “当务之急,便是立刻筹谋……”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休。然而傅汉卿自听明白方轻尘和风劲节的死因之后,便一直神情恍惚,四周都是人声,他却是一个字也不曾听进去。   狄九沉默了一会,终究按捺不住,上前几步,轻轻伸手,按在他的肩上。   傅汉卿这才怔怔抬头。   “你……”狄九望着他,想问,你还好吗?迟疑一下,却又什么也不说,只是微笑,只是安静地同他站在一处,轻抚在他肩上的手掌再也没有收回。   这时别人也都注意到傅汉卿的不对劲,萧伤笑道:“对了,风劲节虽说只是个边关小将军,他的死对我们没什么影响,不过,他似乎是教主的好朋友呢?朋友含冤被杀,我们要不要替他报仇,给赵王找点麻烦。”   傅汉卿默默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和风劲节是朋友,这只是私人关系,没有理由,为了我个人的私事而把整个修罗教卷进来。”   萧伤翻个白眼,这人,多少年下来,还没学会享受身为教主的特权,动不动讲什么公私分明,说什么不应该不可以,明明是黑道魔头的首领,非要摆个圣人样出来。当教主人人都要象他这么自律,这样的教主还有多少人会有兴趣来争夺。   傅汉卿又道:“就算我和他是朋友,但他的路由他自己选择,就算最后被杀,也是他自己的事,我本来也没打算去干涉。”   瑶光轻轻一笑:“好无情的说词,我怎么看不出教主竟是如此冷酷之人。”   傅汉卿只是有些无奈地笑笑。   “即然不打算替风劲节报仇,他的事我们就别管了,眼下立刻处理楚国之事是正经。”   “我们应该立刻下令,让楚国各处生意都尽量把大笔的钱财藏匿或转移出来。”   “要小心地把大部份实力化整为零。”   “通知各处分坛,不许惹事,不许授人以柄,注意风向……”   “最好能派人……”   诸人纷纷提出自己的意见,傅汉卿倒是字字句句都听明白了,只是脑子完全一乱团,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心中莫名地烦燥起来。忽得道:“风劲节的死,我没什么可说的,大家也不需要去做什么。方轻尘死后楚国什么样的大变都可能会发生,早做准备也是好的,我就没有别的意见了,细节上的问题,你们自己讨论吧。”他居然转身就要走。   狄九微微一皱眉,脸上略有忧色,低低唤了他一声:“阿汉……”   傅汉卿脚步略顿,轻轻道:“你和他们慢慢商量好了,我去你的天王殿等你。”这才快步离去。   狄九眉锋微蹙,却只无声地看他背影远去。   身后萧伤在低笑:“明明心里难过,又不能肯说。即是不痛快,杀到赵国去报仇也好,非要在这里讲什么公私分明……”   “怕也不只是不想连累修罗教,也因着他自己总是不想杀人罢,即使是为了朋友报仇他也下不了手杀人。”瑶光轻叹着摇摇头,觉得教主的这个弱点,真该列为被教至高机秘,让外人知道,修罗教主怕杀人,大家都哪里还有脸在江湖上混下去。   “赵国现在局势很稳,国家又少战乱风波,在诸国中算是很安定的了,我们在那边的生意做得极大,若真是去赵国搅风搅雨,我们自己的损失将难以计数,更何况,这些年我们好不容易渐渐安定昌盛,天下人肯用新的眼光来看我们,若再兴起风浪,与一国为敌,我教这些年来的功夫不就白费了吗?”莫离叹道“教主这也是为了我们着想。”   狄九心中微微一哂,实情只怕远非如此吧?   然而,却什么也不多说,只淡淡转头望向众人:“对教主的感慨发完了没有,我们可以继续讲正事了吧?”   傅汉卿一路前行,脚下自动地走上通向天王殿的道路,心却迷迷茫茫,浑然无觉。   空中艳阳高照,身上也并无暖意,眼前春风拂面,心头也不觉清凉。   又是惨烈的死亡,又是惨烈的手段,这一世的所有喜怒悲欢,转瞬便渺不可追。   劲节与轻尘,他们已经回去了。   劲节想来应该好一些的吧。在同学里,他虽然最努力,却又象是最不用心的,对人世,对论题,极之疏离冷淡,死亡于他,也许是没什么的吧。至少前几世,好象是一点触动也没有的。   听说他的成绩很不错,照理说这一世结束,他的论文肯定可以通过了。这样,对他来说,也算是超出苦海了吧。   只是……轻尘!   傅汉卿迷迷糊糊地来到天王殿,恍恍惚惚地通行无阻。   天王殿外围守卫的弟子虽多,但都知道,教主是除天王之外唯一可以随便进出,不受盘查之人,自是没有任何人会来碍眼。   而在天王殿内层,广大的院落依旧还是冷清寂寥得不见一个人影。   狄九还是那么不喜欢有贴身近人的侍候照料。傅汉卿进得厅去,只觉四周沉郁压抑得厉害。   轻尘……   骄傲自恋,任性无情的轻尘。   那个每一次死亡都惨烈而决绝,每一次放手,都冷酷而狠厉,每一次都用倔强的目光反击所有人的责难,每一次都用挺直的背脊对抗教授的激烈批评……   轻尘,这一世,到底还是败了,输了,失去了,放弃了……   轻尘,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是什么样的感觉。   是不是很痛,很痛!   你已经回去了吗?我们的老师,我们的同学,会有人问你,痛不痛吗?还是仍象以前那样众口一词地责备你,太过份,太过份!   傅汉卿又逃出厅外,走进院子里。   抬头看,满天骄阳不曾变,低眼处,满地阳光不曾变,然而徐徐行过绿草红花小轿流水,依然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轻尘,你那样聪明,那样能干,不象我懒怠愚蠢,你总是处处掌握主动,你总是尽心去爱,尽心去做,为什么,你还会失败,你还是一次一次,失去你的完美爱情。   如果连你也会输,那么……我呢?   傅汉卿在一处石桌前慢慢坐下。   是不是不要象轻尘那样苛刻地要求完美,是不是不要象轻尘那样眼睛里不肯揉一点沙子,是不是不要象轻尘那样只要有一点怀疑,一丝猜忌,就即刻抛开,是不是……只要不象轻尘那样……就可以快乐地生活……就可以迷迷糊糊,却高高兴兴地过完这一世。   小容常常说,难得糊涂,是不是这个道理。   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可是……到底是什么都不明白,糊里糊涂,还是其实明白了,却要告诉自己,必须糊涂呢……   傅汉卿整个身子趴在石桌上,不知深深的疲惫从何而来。   不要怀疑,不要思虑,去相信身边的每一个人,去珍惜得到的每一份爱护与关怀,去感受握在手里的每一份幸福和快乐,于是,这些年,就这么过来了。   他闭上眼,忽然间,很想狄九。   忽然间,很想他的笑容,很想他的眼神,很想他的怀抱,很想他的双臂。   想听他说话,想看他微笑,想要去感受他的温暖和心跳。   已经多久了,似乎是很漫长很漫长的时间,为什么,还是不来,为什么要商量那么久,那么久……   傅汉卿心绪迷迷乱乱地想着,他觉得,如果狄九来了,他就不会再胡思乱想,如果狄九来了,他就不会再莫名悲伤,如果狄九来了,他那无缘无故飘浮在半空中的心,才分真真切切,落到实处。   所有的烦恼,所有的犹疑,所有的迷茫,所有的感触,都可以在转眼间,烟消云散。   然而,狄九一直,一直没有来。   他的疲惫越来越深,他的思念也越来越切,他趴在石桌上,渐渐睡着。   梦里并不曾见着狄九。   梦中有黑暗的天空,血红的大地,天地之间,无限虚空处,有人一身白衣,亮得夺人眼目。   隔着很远很远,他认得出,那是方轻尘。   那个骄傲的,被公认为恶毒心肠坏学生的家伙,脸上的表情是冷漠而平静的。在遥远的虚空处,他冷冷望着大地上的血海翻腾。   然而,傅汉卿向他伸出手,他高声地问那看来冷漠得肯定不懂痛的人:“轻尘,轻尘,挖出自己的心,是不是很痛?”   然而,世哲学那人漠然转身而去。   傅汉卿拔脚就追:“轻尘,轻尘,你告诉我,是不是很痛,爱上了,总会痛,动了心,总会痛,懂了情,总会痛,不管是聪明如你,还是愚鲁如我,都一样会痛,是不是?”   傅汉卿抛开了骨子里的懒散,用尽了一生的勤力去追索那远去的身影:“轻尘,你总是这样,一心一意地争取,真心真意地呵护,但也同样全神贯注地观察,只要你的爱有一丝不完美,你就这样狠狠砸碎,哪管同时碎掉的,是不是也包括你自己的心。那么象我呢,浑浑噩噩地活着,迷迷茫茫地爱着,安于现状地享受着,不去怀疑,不去思虑,不去认真看,认真想,这样的我,真的可以幸福吗,这样的我,和那样的你,到底谁对了,又是谁错了,这样的我,是不是其实可以不用痛,但是,这样地害怕痛,回避痛,是不是就真的,不痛了呢?轻尘,你告诉我,你和我,谁是对的。”   天的尽头那么远,远得永远无法接近,他把手伸向空中:“轻尘,很多年以前,我以为我醒过来了,我以为我睁开眼看这个世界,我以为,我可以敞开心胸来接受一切再回报一切,我努力地爱,我快乐地被爱,我以为我变聪明,变主动了……但是……是不是,其实什么都没有变,是不是,其实我依然和以前一样蠢呢……狄一说我很聪明,只是故意不让自己聪明,可是,是不是我根本就很笨很笨,却还一直自以为自己很聪明呢……”   “轻尘,把自己的胸膛撕开,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是不是很痛,是不是很痛,轻尘,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心交到另一个人手中去?为什么要血肉淋淋撕开来,痛不可当挖出来,只为交到另一个人手中去?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心……”   迷乱中,他觉得左胸某处有一点微微地痛,本能地伸手按在那里,他忽然想起狄九。   狄九,如果把这里撕开来,我的心,也是红的吧,也是会跳的吧。   即使我再笨,再蠢,再不懂人心,不懂世界,我的心,也是热的吧?   如果把它交到你的手上……   如果把它交到你的手上……   你会否……   “阿汉,阿汉,懒猪,快醒醒,都做什么梦呢,竟在鬼叫个不停……”   一迭声的呼唤硬生生把傅汉卿拉回到现实的世界。   睁眸处,已是星月漫天,身上却不觉寒意。因为,他正被抱在一个极熟悉的怀抱里。那人的身躯伟岸,那人的胸膛宽大,什么样的风寒都可以挡下来。   漫天星月下,那人脸上带着只有面对他时才会出现的淡淡笑意:“说是等我,结果却在这里睡觉。”   傅汉卿怔怔看了他一会儿,轻轻伸手,拉了他的一只手,小心地放在自己的心口处。   他不知道,隔着衣裳,他可能感觉到他的每一次心跳?只是觉得,有一张这样的手掌温柔抚按着,心口处那梦境里淡淡的痛楚便消失地一干二净。   他在如斯星月下,看着他的情人,微笑如夜晚拂动发丝的轻风:“我一直等着你,想着你,却又一直等不到,我就想睡一会,睡着了也许就能做个梦,也许梦里面,就能见着你了。” 第八十七章 哪般心肠。   如许星月,如许晚风,如许温情的话语,狄九听着却是微微怔了一下,注目凝望他,良久方道:“若是难过,说出来也好。”   傅汉卿双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按在自己的心口处,轻轻问:“难过?”   “不止是风劲节,就连方轻尘也是你的朋友,也一样来自小楼,他们都遭横死,你心里难过,也是应当的。”   “你知道轻尘?”   “你真当我是傻子不成。”狄九微笑“楚国对我教的支持,全靠此人一手推动,我岂能猜不出他的身份来。”   “那其他几国的小楼中人各是什么身分,你也可以推论得出来了。”傅汉卿睁大眼望着他,看起来有点受惊不小。   狄九失笑:“你放心,此事只有我知道,便是狄一也不清楚。他虽知道你来自小楼,但不象我,可以接触到最机密的情报,可以确切查知那些政策背后的主宰者是谁。”   傅汉卿松口气,欣然道:“幸好只有你知道,我不用担心传出去。”   狄九看他这傻乎乎的样子便不觉好笑,轻轻伸手替他抚平刚才趴着睡觉时凌乱了的头发:“今早刚听到消息时,我真是吓一跳,他们都来自实力高深莫测的小楼,怎么竟会就这样白白丢了性命?”   “小楼的力量是绝不会介入到世间的,我们所有人的路,都只能自己走,所有人的难关,都只可以自己面对,小楼绝不会施加缓手。劲节选择为赵国尽忠,就算委屈冤枉,也只得承受。而轻尘……对他来说,功名富贵,成败得失,都是浮云。只有楚王才是最重的,所以只要楚王不信任他,他就很难活得下去。”   狄九皱起了眉头:“我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无情的组织,无论你们遭遇了什么,他们事先都不相救,难道,事后也不会替你们争回公道吗?”   “争回公道,怎么争?”傅汉卿愕然望他“报仇吗?这是绝不可能的,各人的命运各人负责,小楼绝不会去替他们报恩或是报仇。”   “即使是你们这些同为小楼出身的人,也同样不为伙伴出头?”狄九疑色更浓。   “是啊,刚才我在议事厅就说过了啊,不会为劲节报仇的,劲节肯定也没指望过我替他报仇,就象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小楼和其他人也都不会特意来过问一样。”傅汉卿凝视他,笑道“我记得好久好久以前就告诉过你了。”   狄九苦笑:“你虽说过,我却总觉难以相信事上真有这种奇怪的事,明明是最强大的存在,却袖了手什么也不管,那小楼的强大,小楼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傅汉卿连连点头:“对啊,我也觉得小楼的存在其实什么意义也没有,要是它不存在就好了,可惜现实里,它就是存在,就是要让每一个成员入红尘走一遭,去求什么顿悟,什么精神上的升华,什么这个那个的,真是很无聊……”   看他这满口埋怨,狄九只是笑,轻声道:“就算小楼的制度十分无情,但人心总还是有情的,失去这样的朋友,你也不用强装不难过。”   “难过是有一点的,不过,你不用替我担心的。”傅汉卿微笑“从小楼出来的人,无论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无论选择怎样的人生,骨子里都从来不看重人世间的浮华名利,就连生命也并不是十分在意的。我们都觉得死生是一种正常的循环,死亡的尽头,也许是另一种全新的开始,对死亡,我们从不畏惧,也不会过于悲哀。”   狄九越发不解,听起来,这简直就象是某些邪教控制无知门徒的所谓学说了。   死后是要往生极乐的,是要到另一个完美世界的,是另一种新的开始,于是门徒们就悍不畏死地惟命是从。   真算起来,这天下最大的邪教也就是修罗教了,修罗教也有的是让下属不怕死的办法。   但小楼强大的力量根本不介入人世,即不求名也不求利,只让下属去人间求顿悟,不能悟透就是死在外头也不理会,这种行为,却实在古怪的让人根本无法理解。   傅汉卿看他的眉毛打结,忍不住伸手去用力抚平他的眉心,笑道:“不要再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   无关紧要?   狄九想笑却没笑出来。   死的是他的朋友,他的同学,他的伙伴,小楼,是他的来处,他的家,而他,却只说这是无关紧要之事。   “那你说说,什么才是紧要之事?”   “我们在一起很重要啊。”傅汉卿答得理所当然,见狄九似笑非笑的表情,只得讪讪道“你们商量了那么久,商量出结果来了吗?”   “无非就是保存好所有的钱财,隐藏好真正的实力,无论多大的风波到来,都确保我们不要受重大损失,我明天就要赶去楚国,亲自坐镇。”   傅汉卿忙跳起来:“我们一起去。”   “恐怕不行。我不只要去管理楚国所有分坛,还要去应那帮正道高手的挑衅决斗,你知道,这种事,其他人是决不会同意你同行的。”狄九笑道“想和我一起去啊,先把心肠练硬一些再说。”   傅汉卿很郁闷地叫:“怎么老是你去,其他人都是干什么的?”   “本来也该我去,诸王各有职司,各有部属,正常的教务,都是教主与天王处置的,当然,以前的教主的天王是同一个人。但现在,这些事归我来管,也是应当,更何况,如今夜叉不在,碧落也没回总坛,萧伤也有自己的事要离开,总坛也该有几个最顶尖的高手坐镇,这个时候,你离开也不合适。”   傅汉卿垂头丧气,闷闷地坐下,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又要和谁决斗,危险吗?”   狄九淡淡一笑,微带一丝傲意“楚国白道有点儿浮名的百草生,勉强也算得个高手,值得我会会,但也仅此而已。”   “百草生?”傅汉卿皱了眉“听起来,象是个通药理的。”   “什么叫听起来,本来这家伙最出名的就不是武功,而是擅使药物。”狄九又好气又好笑地白他一眼“教主大人,平时要你细读的江湖人物志,你扔哪去了。”   傅汉卿干笑两声,避开不答“你打不过你,万一下药害你怎么办?”   “你当我那么多年苦训是白受的,想药倒我,哪里那么容易。”   狄九的话虽说得自信,傅汉卿到底还是不放心,想了想,忽得起身,拖了他的手就跑:“跟我来。”   狄九略带愕然之色,任他拖着飞跑,几次想问,到底还是没问。一直忍耐着跟他回了教主的居所,忍耐着让他当众拖着手冲进卧房,忍耐着看教主大人四下翻箱倒柜掀被子,看着好好一个屋子转眼就被翻得乱七八糟,偏偏其他下人,当着自己的面还都假做恭恭敬敬躲在一边,谁也不敢说话。狄九到底还是忍耐不住:“你到底找什么呢?”   傅汉卿被他这一叫倒是回了神,抬眼四下一望,找到芙烟,赶紧高声问:“上回我和凌霄比赛打弹子的石头,是收着还是已经扔了?”   “方叔原说不用理,扫掉便是,我瞧那石头都又圆又漂亮,当初让下头人找来也费了点心思,教主用着也顺手,就特意收好了。”芙烟笑吟吟上前,三两下就从一片狼藉中翻出一个小盒子递过来。   傅汉卿接过来,一手打开,从里头拿出一颗灰扑扑的圆石头,转身满脸带笑地冲狄九献宝:“你把这个带上。”   狄九蹙眉望着那块满是灰的石头:“这是什么?”   傅汉卿拿袖子用力擦两下,勉强擦掉一点灰,再递过来:“你看。”   狄九皱了眉,忍耐着接过这灰扑扑的东西,放在眼前细细端详,忽得一震,失声道:“天魔珠。”   “是啊,可避百毒呢,你带着我才放心。”傅汉卿乐呵呵地说。   狄九脸色铁青:“你,你拿天魔珠混在石头堆里打弹子,而且还差点被扫掉,你……”他深吸了口气“瑶光他们要知道,能活活撕了你。”   傅汉卿笑得没心没肺:“他们不是都不知道吗?”   狄九为之气结,一手把天魔珠递还他:“这是教主信物,唯教主可佩,我不能拿,其他人也不会同意我拿的。”   傅汉卿笑嘻嘻接过来,笑嘻嘻亲手塞到狄九怀里:“其他人不知道,自然就没法反对了。”   其他人不知道?   狄九目光一扫,满房间的人,方叔,凌霄,芙烟,一个个眼睛瞪得有铜铃大。   这就叫其他人不知道啊?   这么严重的事,传出去那还得了。   傅汉卿顺着他的目光一一望过去,笑道:“你们都不会说出去的吧?”   方伯一阵风般溜走:“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凌霄目不邪视地走出去:“说什么?没什么事发生啊。”   芙烟带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跑到房外,大声说:“今天的天气好好啊。”   傅汉卿笑望狄九:“你看,大家都很能守密的。”   狄九为之绝倒,很想告诉他,最能守密是死人。不过,看到那张笑得很白痴的脸,他还是决定不白费力气了。   傅汉卿看着他又好笑又好气的表情,乐滋滋凑到他面前,睁着很纯洁的眼睛望着他:“这个,芙烟说,今晚天气很好,那个,你明天就要走了,这个……”   “你就别这个那个了。”狄九忍了笑,一把将他扯进怀里,二人身体一齐失去重心地倒向床上。   傅汉卿叫:“房门没关……”   狄九眼也不瞄一下,顺手一袖拂去,房门砰然关闭,关住了一室温柔。   那一夜,星月极美,那一夜,晚风极柔,那一夜,教住居所前后三重院落里,所有的闲人都悄悄避去,唯恐惊扰了如许情怀。   那一夜,激情过后,狄九抱着怀里似睡非睡的傅汉卿轻轻问:“阿汉,这一生,你有什么很重要的愿望吗?”   “有啊?”傅汉卿轻轻答“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星海里睡觉,倦了就睡,醒了就看看星星,看得累了再睡。”   狄九愣了愣才苦笑出声,多么典型的懒猪式愿望啊。   “可是,现在啊……”傅汉卿伸手,环在他的腰上,低低的笑:“现在,我希望,我看着星星睡觉时候,身边能有你。”   狄九莫名地轻轻叹息了一声,伸手抚过傅汉卿的头发,然后细细抚过他的额头,他的眉眼,他的面庞。   傅汉卿微微缩了缩身子,又缩进他的怀抱里,又把头贴在他的心口处,又不安地拉了他的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心口上。   狄九低笑,这个家伙,多少年下来,还是这么怕冷,这么不安生,要睡觉,总要缩进别人怀里,也不管人家舒不舒服。   傅汉卿只管听他的心跳,清晰的,有力的,带着生命的心跳声。   每个人都是有心的吧,每个人的心都有着血肉,每个人的心,都是温暖和柔软的吧,所以……也许……   他沉沉将睡,却又恍惚不安。   他的手在胸前寻找,在左胸心口处,找到了狄九的手,牢牢按着他的手,牢牢与他的手指交缠,于是,便安宁了。   所以……也许……   我的心若交到这样的手里,他会珍视的吧?他会呵护的吧,他不会松手扔开,不会让它粉碎的吧?   狄九,我其实很怕痛的,所以,千万不要让我太痛啊。   他低低说:“狄九,你要待我好一些。”   那声音那么低,那么轻微,即使是狄九也要略略定神,才能勉强忆起,刚才听到的是什么?   他愕然低头,怀中的人已然沉睡。   整个人蜷缩如母体中的婴儿,只是固执地缩在他怀里,固执地强拉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   他说的是什么,那样熟悉,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听过。   他怔怔望着傅汉卿,一直一直,不肯移动目光,不肯眨一下眼睛。过了很久,很久,听到傅汉卿轻轻又喊:“狄九,我很怕痛,别让我痛。”   那样婴儿般的睡姿,那样充满不安企图保护自己的姿态,那样在睡梦中无法安然地呼唤。   狄九沉默良久,然后俯身,在傅汉卿耳边轻轻说:“阿汉,等我回来,我会送你一份礼物的。”   睡梦里的傅汉卿,没有听到狄九的诺言。   那一夜,傅汉卿一直睡得不安定,他一直断断续续反反复复说着,我很怕痛,待我好一些这样的话。   那一夜,狄九一直没有睡,他一直安静地听着。   他记起来了。在那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和傅汉卿才刚刚开始时,傅汉卿总是这样,用那很清澈很期待的目光望着他,无端端地说起,你要好好待我的话,总是这样。   然而,这些年过下来,傅汉卿已经很久很久不提这种没头没尾的话题了,怎么忽然又说起来了。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一直抱着傅汉卿,守护着他,直到第一缕晨光划破天际,直到喧闹之声渐渐遥遥传来,直到窗外有人催促起行,直到傅汉卿睁开迷迷糊糊的眼,他才微微一笑。   在傅汉卿醒来看到的第一眼,是狄九的笑容。   一夜不眠,一夜紧拥,一夜不曾变换一次姿式,而他,只是微笑,伸手轻轻点点傅汉卿的鼻子:“该起床了,懒猪。”   起了个大早的某懒猪快手快脚地梳洗了,坚持给狄九送行。他同诸王一起,把狄九送出总坛。   狄九翻身上了马,却又向傅汉卿招招手,等他走得近了,方才自马上弯腰,把昨天夜晚,傅汉卿没有听到的那句话,很大声地在他耳边讲了一遍。   “我会带着给你的礼物回来。”   然后,他没有再等傅汉卿的回应,也没再多看他的表情,就策马而去。   傅汉卿站在那里,远远望着那玄衣高冠的身影,在万里黄沙之间,渐渐变得遥不可及。   狄九,其实,你安安全全回来,就是最好的礼物。   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安安全全,快快乐乐,一直在我身边……   我只是希望,以后无数个望着星星睡觉的夜晚,我的身边,会有你。   狄九,回来的时候,你能把这样的礼物带给我吗? 第八十八章 顾忌重重   狄九的人影再也看不到了,傅汉卿还呆站了一会子,才闷闷不乐得往回走。   “不就是有段日子不能见吗,何必这样垂头丧气。”旁人早就不耐烦得散了,独有瑶光喜欢欣赏傅汉卿失意的样子,偏要一个人跟在旁边。   傅汉卿懒洋洋看也不看她一眼:“如果不是你们不许我们一起去,我就不用这样了。”   “真是不识好人心,我们不让你随便出去,不是为了怕你吃亏吗?”瑶光满面带笑。   傅汉卿郁闷地说:“有狄九在,他不会让我吃亏的。”   “我们就是怕有他在。”瑶光冷笑一声“这么多年过来了,你怎么还和当年一样,一点儿也没变,还那么天真,那样轻信,这么多年,你就从来没有防备过他一回?”   傅汉卿驻足回首“防备?为什么?”   瑶光叹息:“你还问我为什么?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你从来没有怀怀疑过他对你的情义吗?你从来没有想过,当年他做你的情人,也许只是想借你的手,抓紧一切权利?”   傅汉卿微笑:“他和我的关系是一回事,他是修罗教的天王是另一回事,有多少人不喜欢权利,又有多少人不想拥有权利,何况他的才华也配得上他手中的权利,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把这两件事扯到一起。”   瑶光蹙眉:“当年他本来只是个空头天王,是你的一句话,才让他可以通过你而拥有权利,但这么多年下来,他的羽翼已丰,势力已固,他的地位已不再需要依赖你的信任了,你可知道下头有多少教众对他狂热地崇拜和忠诚。”   傅汉卿摸摸鼻子,笑道:“你还老告诉我,教众对我也很崇拜,很忠心。”   瑶光冷哼一声:“教众的确崇拜教主,对那个让他们过好日子的教主很忠心,但这位教主离得太远,高得就在云端上。他们崇拜的是那个坐在教主宝座上的人,至于那个人是谁,他们分辩不了,也不会在意。可是,大家崇拜的,却是叫做狄九的天王,如果有一天,换了另一个人成为天王,绝不会得到如他一般的拥戴。”   事实确如瑶光所言,傅汉卿太懒散,太喜欢自在适意的生活,权谋手段,人心掌控,这些正常上位者该注意的事,他却根本懒得费心思。教众们固然对教主极为拥戴,但他们拥戴的,其实不过是教主这个符号所代表的人罢了。对傅汉卿本人,他们完全不了解,也没有感觉。   可狄九却不同,多少年来,教务都是他亲力亲为,各方难关,都是他一手处理,各处困局,皆为他一力突破。他的神威,他的能力,他的谋略,他的武功,他的知人善任,他的诸般举措,无不给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相比远在天边的教主,那个实实在在出现在眼前,带着他们走出难关困境,带着他们,开拓盛大事业,挺身而出,以天人之威击败所有正道高手挑衅,解救他们于危难之中,可以亲切地与他们交谈,可以深刻地感受他们的疾苦,可以真切地了解他们的心意,可以简拔人才,可以识得英雄,这样人怎能不在心中深深扎下根。   这些年来,狄九在教内所拥有的威望,羽翼,心腹,实力,皆在日益增长,现在的他,已经越来越不受诸王羁绊了。   然而傅汉卿听来,却只是一笑:“这有什么不对吗?他为神教做事,不就是你们希望的吗?做得好,得到大家的认可,这不是应该的吗?如果连这都算是罪名,那还有什么人肯出头来做事呢?”   瑶光气结:“你啊,真不怕哪天他志得意满,就象狄一那样,把你利用完就扔啊。”   傅汉卿皱了眉头:“第一,他的得志和与我之间的情义没有关系,他能得志,是他的努力,他的才华,我并没有帮到他什么,相反,是他帮助我摆脱了许多我不擅长的琐事,帮助修罗教一步步更上层楼。第二,狄一没有把我利用完就扔,他们都是我很重要的人,我不喜欢有人在我的面前诽谤他们。”   瑶光哼了一声:“狄一没有利用你?他本来口口声声要当你的影卫,可是在你的地位稳固,可以保护他不再受我们谋算了,他就找个借口一去不回头,估计你的死活他早就不在意了。”   傅汉卿不悦地道:“狄一一开始的确是希望借助我来摆脱你们的牵制,但这也不是罪过。谁也不欠谁的,凭什么无端端要为别人卖一世的命。更何况,他是真的在帮我助我关心我。他在我身边陪了我六年了。因为你们总是阻挠,不愿意让我离开总坛,六年的时间里,最起码有五年,他是陪我一起被困在总坛的。六年了,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自己的朋友,每天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只能一直守在我身旁,你们从来不觉得,对影卫这种无时无刻,不得远离主人的要求,太过残忍,太过没有人性吗?”   他的声音里渐渐有了不平之意:“他是我的朋友,我虽然迟钝也会尝试去关心他,我知道他很压抑,很寂寞,我知道,很多时候,他一个人看着天空的眼神,都很孤单。是我赶他走的,我受了教规的限制,也不想和你们冲突,当然,我自己也很懒散,所以留在总坛就留在总坛吧,我要他代替我看看这大好河山,看看世上所有的美景,看看所有有趣的事,然后回来告诉我。他没有抛弃我,是我想要我的朋友,可以自由,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他定定望着瑶光:“我希望你记得,也希望萧伤能记得,狄一是我的朋友,我不愿听到任何关于他的坏话,我不喜欢有人监视他,有人算计他,还有狄九,他不止是我极亲近之人,也是你们的伙伴,你们都是神教的弟子,你们都在努力让神教变得更好,请你们也最少给他一点尊重,不要这样肆意非议他,不要这样无端猜疑他,还有,萧伤的风信子……最好别老在狄九身边转,这世上就没有别的事好打探了吗?”   瑶光难得见他发脾气,愣了一会儿,方哑然失笑:“你永远都只会为别人而生气吗?怕只怕,旁人待你之心,未必如你待人那般诚。狄一原说,四下走走看看,常回来看望你,起初两三个月回来一次,可两三次之后,就不见踪影了,到现在都大半年了,也没见他回来。至于狄九,每次出门,他若真有心与你同行,你以为,光凭我们,可以拦得住吗?”   傅汉卿摇摇头:“狄一最近人没有回来,可信不是早回来了吗?他遇上了个极好的女子,也许会发生极美好的故事,你为什么不能为他高兴,却要处处挑刺,狄九出门确实不喜欢带上我,他最讨厌同人打架的时候,我在旁边拉后腿,他自己早就坦坦然承认过,用不着你们来一再强调,以后别再说他们的坏话了,我不想同你们发脾气。”   他再没兴趣多说一句,转身便走。   瑶光轻轻叹息:“你就这样相信他,一丝一毫也不怀疑他吗?”   傅汉卿也叹口气,再次停下脚步:“你们就这样怀疑他,一丝一毫也不肯相信他吗?”   瑶光苦笑:“怎么可能,若不相信他,他不可能手握实权,坐大到现在这种地步,只是,我们是不可能完全相信一个人的,防备一切背叛,是我们的本能。”   傅汉卿回眸望他:“可是,人的生命这样短促,美好的时光转眼就过去了。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猜忌防备呢?眼前的每一点幸福,都要怀疑,每一丝快乐,都不能纯粹去感受,手中拥的任何一点,都要去再三思虑,这样的生活,哪里还有乐趣。你们懂得那么多怀疑和猜忌,为什么从来不肯多学一点点信任和亲近,如果自己的伙伴还不可信任,如果一起并肩携手发展神教的人,也要诸多提防,你们的生命到底还有没有快乐?你们的事业,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瑶光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叹道:“我们不是你,傅汉卿,阿汉……我们不是你,我们永远不能变成你,也正是因为你一直都不肯变,所以我们对你,才总是不放心。阿汉……”她凝视他“你也许很聪明,但在这个人世间,你却一定会吃亏,留在总坛,留在我们所能保护的范围内,我们才能安心。”   傅汉卿也同样凝望她,轻轻问:“瑶光,如果我变了,你们真的可以放心吗?如果我处处精明,我时时猜忌,我和你们每一个人都一样,你们可以放心吗?”   瑶光默然不能答。   自然不能放心。   泯然众人矣的傅汉卿,同所有人一样的阿汉,谁能放心呢。   只有这个懒散的,平和的,只肯信人,从不疑人的笨家伙,坐在教主的位置上,所有人才能真正心无旁骛地倾力为神教做一些事。   否则,他们就必须留着太多太多的心力来防备彼此了。   她怅怅立了一会儿,方才叹道:“也许你是对的,我同你说这些话,真是枉做小人。”   傅汉卿见她认输,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抓了抓头才道:“也不全是啊,你和我说明白了,我才知道,你们为什么总对狄九有意见,你们为什么总反对我们在一起……”   瑶光忽得一笑:“怎么,你一直以为,我们手段用尽地阻挠你们,只是因为对他不信任?”   傅汉卿一怔:“不是这样吗?”   瑶光低笑:“也可以这么说,我们确是对他不信任,所以才要出尽百宝地破坏你们,但其中却另有深意,你不是说你还算聪明吗,自个去想吧。”   不知她是否忽然想起什么开心之事,竟忽得笑若银铃。   傅汉卿望着她发呆:“你们这么恶毒地棒打鸳鸯,还有什么深意?”   瑶光却不肯说破,只是笑个不停:“慢慢想吧,教主,想出来了,有奖。”把话说完,她转身要走,略一迟疑,又一笑回首“你肯信人,我们疑人,你不会变成我们,我们也当不了你,以后,我们再不会浪费精神同你说这样的话了,但是,我们的顾忌防备却也不会因你而有什么大的改变。我们不会刻意加重对任何人的监视,但也不会对任何人的行为不闻不问,萧伤的风信子喜欢在哪里出入,那是他的事,不满意的话,摆足你教主的臭架子,找他算帐去。”   把这番话交待完,她已带着笑,一阵风地去远了。   傅汉卿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找萧伤打架?算了吧,反正狄九对于风信子那种老在四周瞎转悠的东西也早就习惯到熟视无睹了。   他只径自往自己的居所去,一边走一边想。   到底为什么要破坏我们呢?   到底为什么要拆散我们呢?   到底有什么深意呢?   越想越是头疼,算了吧,没准人家就是干了坏事不承认,要故弄玄虚一下子。想穿了头也未必想得出什么说得过去的深意,还是先回去,大睡他三天三夜再说。 第八十九章 生灵涂炭   日子一天天过去,各地的状况都会有飞讯急报总坛。懒散的傅汉卿也开始主动追看飞讯了。当然,他注意查看的,大部份都是楚国的消息。   自方轻尘死后,楚国的状况越来越糟。少帝当殿发疯,王族权臣把持朝政,却根本无法号令地方,手握重兵的当权者们,不是割据自立,就是漠视朝廷,仅有几支仍在尽职尽责的军队,也独力难支,被秦国军队打压得喘不过气来。   到处是人心惶惶,到处是一片混乱,眼看着异国军队一步步蚕食着国土,眼看着朝中局面日渐混乱不堪,王亲们为夺龙椅仍在彼此厮杀,各地的豪强,或官员们都知道好景不再,必须抓紧时间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人人都在拼命扩充实力,有人想借此乱世争雄,有人只想壮大自己以便自保,有人只希望乘着这一场大乱,搜括最多的财富。   不止是当权者疯狂,就连百姓们也狂暴昏乱起来了。   官府不理事,差役不管事,到处都一片混乱,所有市面上,米菜油盐布等生活必须品价格一涨再涨,甚至有价无市。   再加上有心人的窜掇,暴民哄抢事件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不管是手握重权的官员豪强,还是民间的普通暴民,在他们眼中,修罗教各处生意,各方店铺的富有资产,实在具有无比的吸引力。   人人都想乘乱赚一笔,个个都打着法不责众的念头想要发大财。   修罗教虽然有远比普通商家完善强大的武力保护自己,打退普通的暴民倒也罢了。但是面对官府的压力,甚至一些军队的威逼,就有些吃力了。   相比暴民们的肆意哄抢,官府的抢掠就文明许多,通常他们会客客气气把公文发到你手里,告诉你,现在国家正面临危难,希望你能捐助资产,帮助国家渡过难关。   如果你不同意,那就是你不爱国,即然不爱国,将来秦人打过来,肯定会叛国,对付将来的卖国贼,用点儿非常的手段,那肯定是合理的。   相比官府那软中带硬的所谓客气,手握重兵借机自立的武将们就比较直接了。   在这个混乱的世道里,你们财富和实力必然成为所有人觊觎的对象,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还是好了我们吧。再说了,现在的局势这么乱,你们想安安稳稳做生意,继续假扮安善良民,是肯定不行的。如此乱世,正是英雄豪杰有所作为的好时机,你们修罗教不也同样心怀大志吗?何不与我们携手一搏呢?他日功成,修罗教的功勋我们是绝不会忘的。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他们不止要钱,还要修罗教分坛的所有精英弟子为他们所用,并美其名为,大家是合作伙伴,携手共创伟业。   只是,这种邀约通常不允许拒绝,否则的话,任你们在江湖上如何了得,人家随随便便大军踏过,多少基业尽成飞灰。   在这样的混乱之中,贫民百姓贱若泥尘,辗转哀号而无人看顾,死于饥寒,死于暴乱,死于哄抢,死于缺医少药,死于所有社会失去正常秩序后会发生的一切苦难之间。   而富家大户也难幸免,应变慢的,被人抢掠一空,几代辛苦,化为云烟,应变快的,赶紧掏出大把身家去投靠效忠某方势力,虽说家产可能最终只剩下十分之一,但到底还是保住了一家大小的性命安全。   官员们红着眼拼着命搜罗财富,差役们积极努力地争夺利益,将领豪强们,一心只要巩固势力,打击竟争者,再没有人出面管事。无论如何烧杀掳掠,都不会被处罚,不会遭捉拿。   于是,由抢掠发展到奸淫,发展到纯为发泄的杀戮,发展到四下放火,局面也更加混乱到不可控制。   往日最繁华的城镇,如今处处有焦土,极目望去,四方都有浓烟烈火。所有的门窗都牢牢关死,里头还用重物抵住。百姓们除非吃光了家里最后一粒米,一滴水,否则绝不出门。而妇孺之辈有很多更是宁可饿死也不敢上街。   街市之间,时闻垂死者呼救乞怜之声,偶有匆匆来往之辈,必不肯多加理会。   从城镇,到旷野,都常见无名之尸无人收顾。   在这样的混乱之中,人们迫切地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政权,重建旧有的秩序,而那政权来自何方,其实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民间甚至开始有人传言秦军如果打过来了,一切也许就会变好。听说秦国的主将是个很爱惜子民的王子。   虽说,这种种流言极有可能是秦国的细作故意散布出来的。但民心已散乱至此,谁又敢指望,秦军打过来时,这样的百姓能誓死帮助军队抗敌。   于是军队战志更消,将军们官员们,更急于控制更多的财富,更多的壮丁,更多的武力,不管将来怎么样,手中拥有的实力越多,打天下也好,谈条件也好,筹码也就越多了。   于是,百姓就越加灰心,越加反感,旧有的秩序越发溃败不堪。   这样的恶性循环,已是愈演愈烈。   即使远在千万里之外的总坛,看着飞讯上的字字句句,大家也都有心惊之感。   到处都有人发国难财,到处都有人乘火打劫,真正的大侠们,义士们,江湖上的那些正道人士们,都象死光了一样,再不见半点踪影。   身逢乱世,各大门派都急于招回所有的门徒,聚齐最强的实力,以求自保,实在找不出几个人,真能不扫自家的门前雪,跑出来管其他老百姓的疾苦。更何况,在这种举国惶然的灾难之前,一人甚至一派的力量,也实在微小得几乎起不了什么作用。   修罗教虽说没什么侠义之心去解民倒悬,倒也不至于乘这个机会去发财取利,此刻所图,也无非就是自保罢了。   现在楚国的局势如此混乱,大家虽相信狄九的能力,多少还是有一些担心的。   狄九也寄回过几封飞书,其间语焉不详,只淡淡几句话说状况虽然不好,他还是可以处理的。其他的闲杂言语一概没有。   好在时局虽然乱到这个地步,萧伤的风信子,还是能勉强传回一些详细的信息,让总坛这边确切了解狄九的许多作为,大家才能略略放心。   每天开的例行会议,第一件事就是看是否有从楚国传来的最新消息,然后才商量教务,把诸事处理妥了,有时候大家也不会立刻散了。倒是懒洋洋坐着喝喝茶,聊聊天。   说说今天的天气很好啊,讲讲今年教里的收成分红有可能达到什么样的数字啊,推算一下各自的腰包,最鼓的那个是谁啊。骂两声狄九这家伙,太过自行其事,出去几个月了,写回来的信,从来就是情况虽不好,万事有我在,啥细节也不说清楚,根本不考虑大家的心情啊。   最恶劣的是,不体谅大家的心情也就罢了,居然也不顾及一下教主的痴心,也不肯寄几封说私话的信回来,连在公事的信里提都不肯提教主一句……   通常说到这话题时,傅汉卿是绝不会害羞的,反而大大方方说:“我是很想看他的信,我也很关心他到底遇上了什么事,又做了些什么,不过,我对他有信心,难道你们不相信他有能力处理那些问题?至于写情书,说私话……你们真认为,他是会写那种信,说那种话的人吗?如果他真写情信给我,如果他真的把所遇上的一切,全都详细记录,仔细说明,只怕你们才会吓得没办法安安稳稳坐在总坛吧?他是天王,不是记录员,你们不要老苛求他。你们不是派了一堆风信子在他身边,连他一天喝几杯水都能查清吗?不要再怪东怪西行不行?”   瑶光气得拍桌子:“你就不能有点正常的反应吗?你就不能象普通人那样害羞一下,难堪一下,尴尬一下,好让我们有点成就感吗?至于我们才偶尔说某人半句不好,你就唠叨一大串吗?”   傅汉卿笑嘻嘻道:“你们不说他的坏话,我自然也就不多嘴了。”   “好。我忍你。”瑶光做个忍气的表情“我怪天怪地怪楚国怪方轻尘,再不敢怪他了,行吗?”   傅汉卿有些郁闷:“你怪方轻尘做什么?”   “不怪他怪谁?爬到那么高的人,怎么说也该有点心胸,有点智慧吧,至于为那么点小事,要死要活去剖心吗?他死了倒轻松,可怜我们损失有多大……”瑶光气哼哼道。   莫离微笑道:“教主从来不把钱财名利放在心上,想来是不在乎的,所以,瑶光,你这话说服不了他。”   “好,我们的大善人教主,且不计我教的损失,只看看如今楚国百姓的苦难,你还觉得这人不该骂吗?”瑶光挑眉,一字字道“生灵涂炭全因他一人啊。”   傅汉卿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轻轻问:“你认为,他必须为所有人心深处的黑暗和软弱负责吗?他必须为所有人的贪婪欲望去承担罪过吗?在他受到委屈,受到冤辱的时候,他有义务去考虑,所有人的疯狂和邪恶吗?王者放纵自己的感情,而不尽帝王之职,大臣放任自己的私欲,而不肯为国筹谋,地方的官员和将领,只重视自己的利益,而全然不顾肩上的责任,百姓之中,有人大发国难之财,有人借机横行暴敛,这一切的黑暗,都可以把责任放在他一个人身上吗?什么人有义务,要去为整个国家,所有百姓负责。君王在做什么,朝臣在做什么,官员在做什么?”   瑶光愕然:“你怎么了?天不许怪,地不能说,狄九不能骂,我不过唠叨了方轻尘几句,你倒是比刚才罗索得还多。”她伸手往窗外一指“这么大好的天气,这么悠闲的时光,我们喝着茶,磕着瓜子,不找几个人骂骂,多么浪费美好人生?”   傅汉卿苦笑了一笑:“是我不对,你接着骂吧,我就不奉陪了。”   他站起来,伸个懒腰,算了算了,这世上的事情多是说不明白的,与其在这里费力气,还是回去安心睡觉为好。   瑶光本不想放他这样轻松溜掉,奈何话一说完,教主大人的人影就不见了,赶到门口也只见到从前方院门绕过的一片衣角。   瑶光为之气结:“这么好的轻功,只肯在偷懒时派用场,我的教主,你可真是了不起。”   然而,美女的埋怨已经走出老远的教主大人是听不到的。他一阵风般溜回自己的住处。这里芙烟早替他备下热腾腾的饭菜和洗澡的热水。   他吃饱喝足,打着饱哽心满意足地扑向他柔软的大床。   原以为一闭眼就能睡着,谁知倒是在黑暗里睁着眼望了半天屋顶。   心里纷纷乱乱的都是楚国的混乱局面。虽说,对于狄九的安危不是太担心,可瑶光那生灵涂炭四个字,却总是在心中回荡。   生灵涂炭,这是谁的错?   生灵涂炭,轻尘,是不是,所有人都认为,那是你的罪,你的过?   生灵涂炭,轻尘,是不是,你自己其实也觉得那是你的责任。   几世为人,一次次重复着这样的命运,一次次坚持着这样的任性,面对那样的苍生浩劫,你想的是什么?   他迷迷茫茫想着,有些困惑,这么漫长的岁月,一直浑浑噩噩麻木不仁地活着,为什么一朝惊觉,蓦然回首,却会对那么多事,生出这么多纷乱的感触和杂念。   叹了口气,抓住床上多出来的枕头用来压住自己的脸,努力摒去所有杂念,开始数羊。   好悲惨啊,从什么时候开始,连他阿汉睡觉,居然都需要数羊了。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夜渐渐深了,人渐渐倦了,还是杂乱的想法渐渐纷乱星散,又或是数羊的法子还真是有点用处的。   傅汉卿终于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梦境里,好象有人总是压在他身上,重得要命。梦境里,好象总是有人在叫:“起床了,懒猪。”   傅汉卿郁闷得双手挥打起来:“走开,我要睡觉。”   手结实得打到肌肤地声音,让他略略清醒一点,耳边听到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教主大人,在睡觉的时候,你就不能收敛点内力吗?”   傅汉卿打个寒战,彻底清醒过来,猛得睁开眼睛。   却见满室烛光盈盈,灯下那人一身风尘未褪,脸上却还带着鲜红的五指指印,正不知该笑还是该怒地瞪着他。 第九十章 私奔大计   傅汉卿极之欢喜:“你回来了。”双手自然而然圈在狄九腰上“怎么一点风声也没透,风信子那边也没见传信回来?”   狄九看他一脸兴奋,两眼闪光,绝无丝毫惭愧不安,只得叹口气,尽力把自己莫名其妙挨的一耳光给忽略:“萧伤真以为他那帮风信子能盯死我?以前由着他们,不过是有这帮家伙巨细无遗地给那些多事的人汇报,诸事也免得麻烦我再同你们细说一遍,真要甩开他们,又有何难?”   傅汉卿只是笑。真说起来,萧伤的风信子都是最能探听监视的人才,自有许多独到的本领。   但狄九毕竟从小就受反追踪反监视的训练,又深知风信子们的底细,再加上当了这么多年天王,暗中怕是早把风信子们行事的方法摸得透了,真要有心,甩开风信子的监视自然是轻而易举的。   “怎么样,楚国情况如何?”   “我即回来了,自然是早就处理好了。”狄九淡淡道“我们在楚国的大部份财富,和最优秀的人才,已经匿藏起来了。所有的生意都已经停下来了,摆在外头的一些零散财富,和外围不重要的弟子,那是故意放出来惹眼,给别人抢的。”   “真能瞒过所有人?”   “当然没有那么容易。这世上,精明人可多得是呢,我们在楚国分坛又多,就算有暗舵的弟子们帮忙,也不是那么容易瞒天过海的。不过,我们修罗教也不能任人欺凌压榨。在楚国,我也会过几个极出色的人物。说穿了,也无非是进退之间的分寸把握,以武立威,以财立势,给出一点甜头,却又做足绝不让步的姿态,还真没有什么人肯为了财富不要性命,硬要同我们拼个你死我活。”狄九淡淡说来,眉宇之间,自有傲岸之意。   便是手握重兵,挥手间万马千军若等闲的人物,见过他的身手为人之后,也不会想结下这样的仇家。就算挥兵可踏平修罗教在楚地的所有分坛,但整天被这样的高手惦记着自家的脑袋,可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傅汉卿闻言自是放心,点头笑道:“我原说,你一定可以把事情处理好的,现在我们在楚国就没事了……”   “自然是没什么事了,就算想要找点事做,在那兵荒马乱的局势里,也极容易自讨苦吃。在楚国分坛的人,我调了一大半别处听用,其他人就地潜伏,坐待时机。生意虽然毁了,堂口虽然撤了,但只要局面一稳,立刻就可以重开。”   傅汉卿欣然一笑,思及楚地情形,却又不免一叹:“不知道楚国的局势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好转。”   “不清楚,秦国那位统兵的王子,极是英毅果决,本该是个一扫乱局的人物,只是方轻尘虽去,他亲自调教的几员大将,也不是易与之辈,虽说现在楚国各地的军队为了争权夺利,闹内哄闹得比打外敌还有劲,但秦军想要立刻控制楚国,怕也不是一两年之内可以办到的。”狄九淡淡说来,国之兴灭,民之存亡,于他实不过芥子之微鸿毛之轻,只要不牵涉到他的利益,不牵连到修罗教的利益,他是断不会多费半点心思的。   傅汉卿虽然觉得楚国的情况实在很混乱,楚国的百姓实在很可怜,但那毕竟是离得极远极远的事了。象普通人一样,知道远方的灾难,通常无非是喟叹几声,心里有些难过,也就罢了。   在这个深夜里,在这个毫无准备的时候,能见到狄九回来,他实在很高兴,这公事问完了,自是忍不住要讨论一下私事的了:“你说过要给我带礼物的。”   他把手掌摊开,伸到狄九面前。   狄九忽得失笑:“把我送给你,算是好礼物吗?”   傅汉卿白他一眼,理所当然道:“你本来就是我的了,说话不可以不算数,你不许赖帐的。”   狄九大笑:“罢罢罢,我给你你盼了好多年的自由,算不算好礼物?”   “自由?”傅汉卿愕然“我没有失去自由啊。”   “是,你没有,只不过,当了教主,没事连离开总坛两步都有人多嘴多舌,只不过,每次想和我一块出去,就总是磨难重重。你算算,这些年下来,你有多少日子,是在这个无聊的院子里混过去的,又有多少时间,有机会看看外面的世界。也亏得你这种整日只想混吃等死的懒人,才受得了这样的日子。”狄九冷笑“我本来早就可以脱身回来了,故意拖延到如今,为的是调动足够的人手,为我们将来的游玩清路开道,扫除所有隐患和障碍,这一次,就算那帮多事的家伙想招惹武林人士来堵路刺杀,也不会有机会了。而且,在我的安排下,那帮人想再缀上我们的行踪,或是派人半路来拦我们,也不是容易的事。”   他转望傅汉卿,目光渐渐柔和:“我费这番心思,无非只是想和你好好地畅游天下,只有你和我,再不受任何人的干扰和打搅,江南饮马,漠北射雕,看日升月落,绿水青山,我再不让你被一帮无聊人困在这牢笼之间。”   傅汉卿怔怔望着他,一时竟说不得话。   狄九见傅汉卿只顾发呆,不觉微微蹙眉:“你不喜欢?”神色略有落漠“原来只是我一厢情愿,以为你会高兴……”   “不,我很高兴啊。”傅汉卿倏然惊醒,这才道“可是,你为我费这么大的心思,调动这么多人手,好象不是很妥当。而且,他们不会答应的,万一争执起来,多不好啊。再说,我们要这么个走法,得多少时间啊,万一教里有事……”   狄九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是只要有吃有喝有得睡,就什么也不管的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思多虑。别总想着什么公私分明,什么不能为了私事调用神教人手,就凭我们为神教操的心费的力,他们早就该回报我们了。至于别人答不答应,还真没什么关系,我早算准了,本来总坛只剩下莫离和瑶光,今天外头又出了点杂事,瑶光去处理了,莫离这个事不关己不开口的老好人,哪有什么果决的手段来拦我们。至于我们的游玩,自是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半年了,教里有什么事,他们自然会顶着,哪有没了我们,天就塌下来的道理。这么些年,全是我一个人做牛做马,也该让他们操操心,费费力了……”   傅汉卿听他这一番话,竟是把自己的顾虑全给驳了,迟疑一下才问:“瑶光被临时发生的事调走,这是你搞出来的吗?”   狄九坦然直承:“当然,风水轮流转,总不能老让他们的风信子围着我,也该我来整治整治他们了。”   见傅汉卿还在迟疑,不觉略有不快:“行了,你到底去不去,若是不想去,直言无妨,本来就是我一头热罢了。你还是接着在这里吃了睡,睡了吃,享受你的好日子罢了。”   傅汉卿原本还有些发呆,听这话却忽得一笑,从床上光着脚跳下来,伸手抱住他:“当然去,为什么不去,只有你和我……”他在狄九脸上的指痕处,用力地亲了一下,笑道“我们一起去,看尽天下美景,尝尽世间美食……”   他的眼中不见一丝阴霾,眉眼间都是欢畅:“只要你不嫌我懒,我碍事就好。”   于是,在这个很深的夜晚,天王和教主商定了私奔的大事。   照狄九的意思,最好不声不响,扬长而去,留下一堆人干着急,这才出了多年来的闷气。   傅汉卿为人比较善良,怕真闹失踪,会惹出大事,坚持要亲自去找莫离辞行。   别说狄九不是什么讲礼数的人,就算愿意偶尔讲讲礼貌,这脸上鲜红的手指印也实在见不得人。   二人商量了一会,最后只得折衷罢了。   傅汉卿留下一封信,说明原委,二人乘着天色未明,同骑共乘离开。   一路上,狄九纵声长啸,惊动合教诸人,然而待大家闻声赶出来时,天王大人已策马跑出老远,根本不给人照面的机会。   远远的,教主的声音从马上传过来:“我和天王要出去消遣游玩,就当是把这么多年没休的假一块用掉了,你们不会有意见的吧?”   就算有意见,大家也没机会说啊,只一愣神的功夫,那二人一马就远得几乎看不见了,最后遥遥听到的,不过是教主最后一句叮咛:“有什么事,麻烦大家自己处理一下吧,只要天不塌下来,能不打扰我们,最好别来找我们。”   话音落尽,人马皆已不可见。   修罗教总坛,空有无数关卡,无数机关,对着高高在上的天王和教主,自然是形同虚设的,这二人就如此轻轻易易,扬长而去。   便是莫离闻讯赶出来,也只能空自跺足,再无半点法子。   待得在外处理突发事件的瑶光闻讯赶回来,气得拍桌子:“什么叫多年没休的假,教主怎么也不说一句让人听得懂的话,你也是……”她一点也不敬老尊贤地瞪着莫离“就这么让他们跑了。”   莫离叹息:“别说我拦不住,就算拦得住,也不好拦。不是人人都象你,可以这般撕得下脸,他毕竟是教主,这么多年,把他拘在这里,也亏得他的性子好,不同我们计较,但我们凡事也不能太过份了。他想要偶尔过几天逍遥自在的日子,他想要偶尔和他喜爱的人单独相处,自在游玩,这个要求,过份吗?”   “自然不过份。”瑶光叹息一声,却复又跺足发怒:“可难道我们一直拦他,是为了不让他自由吗?还不是为了关心他,怕他出事吗?一片好心肠,全给当做驴肝肺。”   这位风姿楚楚的美人,一口气骂了大半个时辰,各国各省的粗话混话,眼也不能眨一下地骂出来,骂得累了,喝口茶,还待再骂几个时辰,才好让心里舒服一些。   莫离却已是听得头晕脑胀,如坐针毡,赶紧着说:“罢罢罢,你先说说,现在该干什么,咱们议定了我好回去,到时候,你爱骂谁,想骂什么话,都由着你。”   “该干什么?还能干什么?当然是调动人手找出他们的行踪,通知萧伤,叫他调动所有风信子给咱们找人。”瑶光咬牙切齿地说。   “找到了,把人劝回来?”莫离微带笑容看着他。   “当然要……”瑶光语气一顿,忽得又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罢了,找到了就好,也别打扰他们了,都这么多年了,真要出什么事,早就该出了。就让他……”   她举目遥望,窗外无限高远的苍穹“就让他,有些自在高兴的日子吧,这些年来……他……其实也未必真象看起来,那样地快活!”   这一声将尽而未尽得叹息,略有些落寞悲伤地消散于远方吹来的微风之中。 第九十一章 如此人生   “你们是没那个福份亲眼看到啊,傅公子大展神威时是多么惊天动地,他就那么一拳……”酒楼里无数喧闹的声音却压不下那高昂的途述。讲话的人满脸通红,满嘴酒气,口沫横飞,指手划脚,偏偏能吸引无数人围观。   “怎么样?”   “后来怎么样?”   “出什么事了?”   即使是早就知道答案,但在酒酣耳热之际营造出来的热烈气氛还是让许多人大声询问后续。   “后来,咱们武扬城就多了一处名胜游迹了啊。”随着酒客与有荣焉的话语,众人大多哈哈大笑起来。 %74%78%74%38%30.%63%6f%6d   “赵大,你真有眼福啊,当年的那场盛事你在近处看得一清二楚,可怜我当初也是拼着命得想往前挤,偏偏前头人山人海,什么也看不见,就是后来感觉整个大地都震了一震,好多人都站不住脚,跌倒在地,我也仅仅看到前头烟尘弥漫罢了。”旁边还有酒客不住口得说一些羡慕的话。   那赵大更是得意洋洋:“何止是眼福,我如今在振宇武馆拜的那位杨师父,当初可是由傅公子亲自指点过的啊……”   “真的……”四周又是一迭声的惊问。   “真的不能再真了,细算起来,我也是傅公子的再传弟子了。”这赵大摇头晃脑,更是得意非常。   酒楼上从掌柜小二到各处食客,多是满脸惊异地称羡不绝。   独二楼东边靠窗的座位,有个年青的客人皱了眉头思索:“当年,我在振宇武馆时,指点过什么人吗?我怎么不记得?”   “这种话你也当真?”狄九白他一眼“你在戴国是传奇人物,是传说里的大英雄,自是人人敬仰,个个神往,是人都想同你扯上点关系的,这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傅汉卿低下头,猛扒白饭。   狄九看得失笑,挟了一筷子菜放他碗里:“又怎么了,我的生意这几日虽不好,却还不至于请不起你吃几个菜。”   傅汉卿食不甘味,直着眼发了会儿呆,这才说:“虽说被人敬仰也没什么不好,不过,齐皓他们那帮人做得是不是太过份了。不就是我当年打出来的一个大坑吗,至于四面立起围墙来收费卖票吗?”   当年被他打坏震塌的振宇武馆正门一直没修复过,所有武馆人员,都从一侧新开的旁门出入,旧的正门被当做历史遗迹一样被小心地保护。当年被他一拳打出来的那个大坑,以及被震垮的大门碎片,全都一丝不差地保留原样。四周还被砌了围墙,外头的人要想看看传说中天神一般的傅汉卿傅公子一拳之威的胜景,得自己掏钱买票,才许进去。   奇怪的是,这么恶毒霸道的行为,居然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反对,官府乐得支持振宇武馆的做法,收到的进门费,官府有极高的提成。   而武扬当地的百姓们觉得武扬城有如此盛事,是大家的骄傲,何况官府从振宇武馆得到的一半提成,也会有许多用来修轿铺路,大家都能得到好处,自然也都同样支持。外地的人,崇慕那昙花一现,却改变了整个戴国武风的神奇异人,更是不惜万里之遥,千金之费,就为来看一个据说被某人一拳打出来的巨坑,以及一些破败的烂木断梁。   想起初到戴国武扬城里,傅汉卿发现这一举国皆知的名胜奇景里,目瞪口呆的表情,若非在公众场合,狄九必会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又有何不可?你当日所展现出来的武功,被人传颂成神迹原是理所当然之事。你让戴国武风改变,每年少了多少因好勇斗狠而枉死之人。就凭这一点,让他们花点钱来瞻仰你留下来的遗迹,也是应该的,更何况,咱们神教在这里,发的财也实在不小,长此以往,没准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歇的钱袋子。”   傅汉卿知道不能指望狄九有啥同情别人荷包的良心,闷闷地继续吃饭,好在现在总算回神了,记得要去挟菜,吃得两口,忽得又道:“你的生意真的越来越糟了,已经好几天没进项了,我们不会吃完这顿就没下顿了吧?”   狄九负气地冷哼一声:“怕什么,几十万两的大生意,我也不过是遥遥指挥一下罢了,凭什么小小一个杂货铺就能困死我,那李老头再敢随便恶意压价,我一把火烧了……”   傅汉卿咳嗽一声:“违规了啊……”   狄九也给他郁闷得吃不下饭:“我不就说说吗,对付一个一辈子没出过小镇子,只会开杂货铺的老头,我用得着杀人放火吗?”   话虽说得很硬气,不过傅汉卿估计,这位有经天纬地之材的天王大人这回怕是真有些撑不住了,不觉笑着拍拍胸:“别担心,我的厨艺是跟赵伯学的,芙烟他们都评说,不输给当世任何名厨,实在不行我也能养活你,绝对不会让你饿肚子。”   狄九郁闷得拎起筷子敲他的头:“有我在一天,就轮不到你来操这份心。”   傅汉卿本来不怕疼,何况他敲得也不甚用力,所以打人的虽郁郁不快,挨打的却只是傻呵呵笑着,继续大口吃饭。   别死撑了,真以为我不知道这顿饭用光你袋里所有的现钱了啊。真正吃了上顿没下顿啊,多吃一点,多顶一会儿饿啊。   当初狄九把傅汉卿带着离开总坛,大家伙都以为他们二人并马,啸傲天下去了,便是萧伤的风信子,也专往那名山盛景之处寻找。   却哪里知道,狄九不过是带着傅汉卿隐于市井之间罢了。   为了防着被修罗教找到,他们在任何地方停留都不超过一个月。   但每停留一处,必会认真在该处生活,亲手挣生计,与人打交道,完完全全象普通人一样过日子。   每一次,都是狄九选择不同的身份,尝试不同的生活,去做不同的生计,而傅汉卿就如玩最新奇有趣的游戏一般,兴致勃勃地配合他。   狄九和傅汉卿,都是性情比较极端,经历也颇奇特,从不曾过过普通人生活之人。   也不知为什么,狄九会忽发奇想,选择这种方式的私奔游乐。   象是在过家家,象是在玩游戏,却又出奇地认真,认真到有时夜深人静,连他们自己都会偶尔一阵恍惚,以为,这就是生活。   温暖的房屋,平凡的邻人,安定的生计,以及,会永远永远相伴的人。   每一次投入,都是无比地认真,每一次投入,都是真切地重新活过一回。   最开始,狄九身藏万金,明知不会久待,也要一掷千金,买名园,请侍儿,赏歌舞,置田地,摆足要当大地主的气派。   可惜每回产业刚置下,椅子还没坐热,就得带上傅汉卿,赶紧溜往下一个地方去。   后来,去的地方多了,手里的钱自然不够用了,气派自是不能如旧了,但狄九也并不委屈自己。   他能挥笔赋诗,展卷作画,诗画文才,皆有可堪赞叹之处,他就是有本事,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混到一处名士堆里去,同人吟诗作画,莫名其妙就能出名,也能蒙来许多有钱人的天价润笔。偶尔,还收到过几位才女的情诗。不过,那些有问题的诗,全给傅汉卿搜去,一把火烧得尽了。   他也能马上马下,挥剑使枪,随意展示一下,便是惊人的武艺,也曾跑去镖局应征,随便露两手,人家总镖头,就拿出大笔的银子誓把他弄到手。结果,没个几天,总镖头的千金就老爱往他家里跑,还三不五时地给他送吃的。结果,这一回还没住满一个月,傅汉卿就跳脚说要换地方了。   也曾拿银子买来一个学籍,跑去应试科举,结果一不小心,居然考中了解元。眼看着报喜的长龙从街头排到街尾,一堆钻营之人,捧了田产来投,县太爷的名帖早早递送了进门,估措着动静太大,难免会有人翻查祖宗十八代,这买来的学籍应付不过去,只好再次带了傅汉卿溜之大吉。   有一次他甚至混到戏班子里去。因他没有唱功,只纯做武角。虽说是演武生,唱段子少,但偶尔开口,唱得还是实在谈不上好听。偏仗着声手俐落,又样貌伟岸,唱得再差,居然还是红了起来。时间不久,还真聚到一帮捧他的有钱人。有几个富家夫人小姐,只看他容貌俊朗,扮相出奇地好,又台上又是飞腾闪转,自有一种其他再好的名角都比不了的气度风华了,不免得,这台上戏文热闹,台下就有点儿秋波飞送了。本来狄九还是蛮享受这种感觉的,直到,一个痴肥的老头,每天跑来,点他的戏,捧他的唱,不断用诡异的眼神,挑战他定力的极限,他才不得不在自己失控违规宰人之前,带了傅汉卿溜之乎也。   此后,他更换了无数种身份,无数种生活。做生意,替人写字画画,在田间种地,甚至到码头当苦力,世情百态,几乎历遍。   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开始一次新的人生。   每一次,他们都象要永远留下一般,兴致勃勃地挑选房子,认真的安排布置,仔细地筹划未来。   那样认真地生活,那样平凡的世界,同左邻右舍好好相处,盼着天气好,明天的收入能好些。   这样的生活,狄九没有经历过,傅汉卿也从来不曾想象过。   然而,他们都在努力着。   那些阴沉冷郁,那些喜怒无常,那些杀戮果决,仿佛永远地从狄九身上消失了。   他也可以同人微笑谈话,只说些家长里短,他也会同人斤斤计较,不过是为了今日的菜价涨了三文。   普通人的烦恼,普通人的快乐,普通人的自在,普通人的幸福。   傅汉卿身上的懒散几乎都去净了,他和狄九一样,为了每一次的新家新生活而忙得团团转,床要大一些,被子要新的,院子里最好有点小树,厨房很大很宽敞,终于可以施展身手,而且不用担心狄九被其他人笑话了。   去看平凡人的世界,对所有人友善地微笑,每天高高兴兴地讨论些家常的话。   不管去到哪里,不管选择哪一种生活,不管是贫是富是贵是贱,他们总在一起,他们总惹人喜欢。   人们总会注意到,这一对兄弟,相貌都俊朗端正,哥哥为家操心劳力,为人踏实肯干,且诚实可靠,弟弟有些迷懒却十分可爱,家里的事,里里外外,他都能张罗做好,而且那一手厨艺,隔着三条街,都通闻到他家传出来的菜香,简直绝了。   几乎平均三次停留中,就会有一次,二人是被上门说亲的人逼得不得不逃跑的,有时候狄九也郁闷,象他这么英明神武,什么都能干,怎么看都是个前途远大家庭顶梁柱的伟男子,有那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倾心,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凭什么阿汉那只懒猪,啥事也不会,平时除了吃吃睡睡,就一手厨艺拿得出手,偶尔站在门口,陪邻居说说笑笑,居然硬是有人认定他是个好男人,好丈夫,想嫁给他的女人,居然一点也不比找自己说媒的少。   当然,这种不痛快只能藏在心里,就是对傅汉卿,也是不能多说的。   反正他们就这样,也不知是儿戏,还是认真,一点一点地变换着各自的人生,体验着百味世情。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局难关,都只用平凡人的手段去解决,而绝不肯动用绝世武功,或修罗教的势力。   这一次,他们在武扬城附近的一处小镇,开了家小杂货铺,没成想,对街那个老杂货铺的掌柜是几十年生意做下来的人精子,看着这家新铺子没啥本钱,东家又是两年轻小子,看起来没什么经验,于是就下死力气打压。什么恶性竟争的手段全都使出来了。   要说才华,一个乡下老头同修罗教天王自然是没得可比,但是,狄九他也毕竟不是万能的。统筹大局,当机决断,他自有枭雄手段,但这等针头线脑的小小生意经,他一时之间,还真奈何不了那老头儿,被人压制得死死的。铺子已经好多天没有生意了,连带着二人的伙食水平也跟着下降。   吃了好多天白菜豆腐,狄九实在有些耐不住,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了手上所有的现钱,带了傅汉卿,跑到城里的酒楼来疯狂一番。   可怜啊,所谓的倾囊而出,最后的午餐啊,也不过就是三菜一汤罢了。 第九十二章 末日逃亡   望着桌上流水般送上来的美味佳肴,傅汉卿的眼睛越瞪越大,忍了半天没忍住:“狄九,你在外头发了财没让我知道?”   狄九瞪他一眼:“被人请到雅间来,上几个菜就叫发财,你的眼界可真是高啊。”到底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出来吧,躲什么呢?”   雅间房门被轻松无声地推了开去,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闪身而入,大礼而拜;“属下迎谒来迟,让教主与天王吃苦了。”   狄九似笑非笑望着他,一点叫他免礼站直身子的意思都没有:“行啊,齐皓,果然姜是老的辣,地头蛇就是地头蛇,我自问已是很小心了,结果还是叫你查出了行藏。还给我玩这套故弄玄虚。”   刚才二人正对着三菜一汤的最后午餐苦中做乐呢,小二忽然跑来,把桌上吃了一半的饭菜全撤了,也不待二人责问,便客客气气请他们到雅间去坐,要问为什么,他也答不上来,只说钱已经付过了。   狄九当时已知十有八九是叫人给找着了,可惜还没来得及想溜,傅汉卿已是乐呵呵,一点拒绝的意思也没有地往雅间走了。   狄九无可奈何,只得跟着一块去了。   此时叫破齐皓的行迹,脸上虽然是带着笑的,这心情,想必是绝对好不到哪里去的。   齐皓听着话头不对,忙恭声道:“教主与天王行踪飘忽无常,岂是属下能追索到的,是风信子持了鹏王的手令来找属下,告之属下教主与天王的所在,并令属下前来恭请教主与天王回返总坛。”   狄九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我说呢,都这么长时间了,萧伤那边要再没什么表现,我还就真看不起他那所谓消息收集能力天下少有的风信子了。只不过,齐皓啊齐皓,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半点机灵劲也没有。即是来请我们回总坛,他们为什么不亲自来,却绕一个大弯拖了你出面。明摆着不是好事,你怎么还敢这么蛮不在乎地接下来。”   这番话训得齐皓是唯有苦笑罢了。   这么多年的老江湖,哪里又是不晓事的主啊。   天王拉着教主四下逍遥,一方面是要过他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一方面,还不是想给诸王一个好看。而今风信子看破了他的行藏,硬要求他回去,破坏他的逍遥好心情。他这边翻脸无情,顺手把人宰了出气,也是大有可能的。就算教主心慈,不愿杀人,瞒着别人耳目杀戮的法子在神教可是多了去了。真把人宰了,大鹏王那边,顶多也就是气恼一番罢了,总不至于为着几个风信子去同天王拼命。   可人家风信子就算为着神教把万死不辞的口号喊得震天响,能不死还是不想死的,危险太大的情况下,想往后缩缩也是理所当然的。萧伤对于自己心腹们的爱护保卫做得也还是不错的。那份手令就是证明。无论在何处发现了天王与教主,风信子除了赶紧把消息传给他之外,还可以直接找最近的分坛负责人出面当恶人。   可怜他虽是神教资历最老的堂主,掌管整个戴国的分坛,毕竟也要受教主和诸王节制,鹏王的手令摆在那里,他总不能当没看见吧。   狄九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在属下面前,向来不苟言笑。若真是无端端地笑容满面,和和气气同你说话,那骨子里的气恼,怕是真不轻啊。   齐皓不敢怠慢,急道:“天王,若非要事,属下亦不愿惊扰天王与教主的自在逍遥,实是最近几个月,神教事端频频,损失惨重,急需天王与教主回总坛收拾局面。”   傅汉卿一怔:“我们才出来几个月,出什么大事了?”   狄九淡淡道:“你少听他们危言耸听,神教不是威风无比吗,不是受各国官府扶持吗?正道早已不能威胁我们,还能出什么事?”   齐皓急道:“天王,我教近几年虽权威一时无俩,却也太过招人之嫉,隐患频频,最近不知为何,竟是接二连三地在各处闹出大事来。先是楚国大乱,我教在楚国的各处分坛运作全部停顿,已是极重大的损失。在未得到官方承认的梁国,我教的几处分坛被所谓的正道连盟乘夜攻击,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分坛多年所积之财富,不是被夺,便是付之一炬。在秦国,我教所开的大镖局失了一宗巨额重镖,光赔偿的银子,已几乎掏空了好几处分坛的底子。在燕国,我教一处最大的分坛负责帐房的几个弟子半夜卷巨款逃走,事后鹏王的风信子也只找到几个人的尸体,巨款却已消失无踪,那处分坛只靠其他几方分坛的财力援助,才能勉强继续撑下去,但为着此事,燕国分堂已是元气大伤。还有郑国,本来也是继楚国之后,跟风承认我教支持我教的。但如今郑国国君不理朝政,国事皆付之权阉,那帮子阉臣个个利欲熏心,石头里也能榨出油来,竟是不识大体,不知轻重,不讲道理,只知四下搜刮,连对我教也不放过,已经多次派人去各处分坛传话,我教若是不给他们巨额抽成,凡我教属下生意,若不给他们大宗干股,以后的国政便有可能大变,此外还有……”   狄九越听越是不奈,最终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真是有趣了,怎么我和教主一不在总坛,倒象是天都塌下来了,所有的事端全集中在一起冒出来,你这话说出来,也得看看我们会不会信……”   这边耍威风的话才搁下,那边傅汉卿就让他没面子:“狄九,我看齐皓应该是没胆子来骗你的,恐怕事情是真的很严重,要不我们还是……”   回去两个字到底还是在狄九的冷眼瞪视下,悄悄地吞回肚里了。   狄九简直是有些无奈地看着他,终于叹了口气,目光冷冷转回齐皓身上:“我和教主先商量一下,你先出去。”   齐皓略一迟疑,狄九已是挑眉笑道:“你要喜欢留在这里看我和教主吵架,那也没关系……”   这话说得齐皓打一个寒战,赶紧说:“属下先行回避,请教主与天王自行商议。”他恭敬地退到门前,又施了一礼:“属下就在楼梯口守着,教主与天王有什么决议,只要招呼一声,属下即刻前来听令。”   交待完这句话,他这才恭恭敬敬地退出门去。   等到房门一合上,狄九已是一个闪身到了窗边,目光如电地把窗外整条后街的状况收入眼底,同时向傅汉卿伸手:“阿汉,过来。”   傅汉卿听话地上前,把手放在他的掌心处:“你不是要和我商量吗?”   “商量个鬼,援兵之计你不懂吗?咱们真浪费时间商量这种无聊事,话还没聊完呢,怕是萧伤那帮子人已赶到了,到那时,要走要留,可就由不得你我了。乘那帮子家伙现在还在半路上挣命赶路,咱们还不快跑……”   “可是,这发生的事……”傅汉卿自认是个很有良心的人,很有责任感的教主。   狄九白他一眼:“你真相信,这么短的时间里,会出这么多的事。这些年下来,神教在天下的地位何等牢固,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倒也是。”傅汉卿叹口气:“所以我听着才觉得不可思议啊,但齐皓不敢骗我们的……”   “他说的是实话,但他得到的未必是真消息。他守着戴国一地,哪里知道天下那么多隐情。阉臣敲诈,这事会明目张胆诏告四方吗?燕国分坛出了叛徒,偷了银子,这么丢脸的事,那些坛主堂主,会告诉戴国这边的分坛吗?齐皓又不是总坛理事诸王,这些隐事,他哪里清楚,还不是风信子告诉他什么,他就照样对着咱们念一遍。”   狄九冷笑:“真要出了事,瑶光萧伤碧落夜叉,这帮子人全都是废物摆设吗?就没有一个能应付的。咱们要不回总坛,这明天的太阳莫非就升不起来了。”   傅汉卿还略有迟疑,狄九斜睨他一眼:“这些日子,你过得不快活?你就那么急着回去继续坐牢?还是很怀念整天坐在议事厅,讨论对付谁打压谁的好时光……”   话还没说完,傅汉卿已是紧紧贴在他身上,坚定地说:“我们一起逃吧。”   狄九一笑,伸手一揽傅汉卿的腰,自窗口掠了出去。   傅汉卿的轻功虽说很好,但他天性奇懒,能少出一分力就省一分。此刻把全身的重量都挂在狄九身上,任他大白天带着自己穿房越市,如电逃逸,丝毫也不顾忌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行事,何等惊世骇俗。   耳旁只觉风声呼啸,脚下民众的指点与惊呼,转眼便被抛得老远。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已从武扬城最繁华的街市,逃到了荒辟的郊外小路上。狄九这才住步放手,悠然道:“阿汉,你不是说你熟知天下武功吗?我有一套暗器手法,要你品评一下。”   这番没头没尾的话说得傅汉卿愕然望着他,逃难的时候,这位还有心情显摆暗器?   狄九慢悠悠伸手入怀:“我这手天绝地灭索魂夺命针,出则夺命,不见血,不空回,恰好这里有能让我施展的靶子……”一边说,一边抽手出来,指中之物看不清楚,只是指间透出光华闪闪,煞是吓人。   前前后后,远远近近,不知多少个声音倏得同时发喊:“天王饶命。”   “天王手下留情。”   转眼之间,便见明明寂寂无人的荒野莫名其妙冒出许多身影,每个影子都在拼了命地向后逃逸而去,转眼便无影无踪。   傅汉卿摸摸鼻子:“萧伤的风信子不是很聪明吗?怎么会上这种当。天绝地灭索魂夺命针?你怎么可能会给自己的暗器取这么麻烦夸张的名字。”   狄九一笑摊开手,掌心闪着光的却是那颗光华夺目的天魔珠:“你以为人人都似你一般了解我?萧伤的风信子已算是厉害人物了。防着我们会逃,甚至在我们可能逃走的路径上都布置了人手,想缀上我们的行踪,只可惜,他们对付的人是我。”   傅汉卿忙抱着他的手喊:“乘他们还没查觉中计,我们快些跑,免得再让他们缀上了。”   难得见他这么积极主动,狄九倒又有些好笑了:“阿汉,以前咱们是私奔,现在,可就是逃亡了。萧伤这次吃了大亏,必会联合其他人一起想尽办法来对付我们,到那时……”   傅汉卿笑道:“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知道你谁也不怕的。咱们就这么一路逃吧,等逃不了时再说。”   狄九仰天大笑:“好,我们就和那帮子家伙斗斗法,看看最后输的到底是谁。”   他伸手拉了傅汉卿的手,笑道:“准备好了吗?”   “好了好了。”傅汉卿眼睛闪闪光地说:“我们逃亡吧,一路逃到天边去。”   “好,咱们就到天边去。”狄九长笑声中,拉了傅汉卿,掠向远方天际……   古往今来,逃亡逃得这么开心,这么快活,这么惬意的,怕也仅此二人了。   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傅汉卿都一直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们携手并肩,逃向火红太阳的方向。   那个时候,他说,我们一路逃到天边去。   那个时候,他的手在他的掌心里。   那个时候,他感觉得出,在另一个人身上,手上,传来的温暖。   那么那么多年来,渐渐不再冰冷的身与心,渐渐可以把温暖传递回来的手掌。   那个时候,他真的觉得,他们就可以这样一路逃向天边。不管是什么人,都不能打扰他们,不管是什么事,都不能惊散他们,所有的争斗杀戮,所有的谋算计略,都已被这样远远抛开。   等待他们的,会一直一直,是无数种暂新的人生,无数种可能的未来。 第九十三章 神仙岁月   苍山伟岸,林木丛生,山高处,更是郁郁葱葱,每有长风袭来,便见碧浪翻涌不绝。枝叶遮掩之间,有人目光如电,牢牢望着山下诸条道路。   远远近近,风吹树动,鸟儿鸣唱,一片天簌处,有人低声问:“还没到吗?”   “不要急,快到了。不管往哪边走,我们这里居高临下,都能看个清楚,到时候发出信号,自有人手跟过去,鹏王也能在半路截住……”   话音未落,目光已是一凛:“来了。”   随着这一声断然低喝,却见山下飞一般来了一马双骑,转眼便向左方岔道飞驰而去。   “快,发信号。”   那风信子探手便要往腰间去取信烟,却听身旁的搭挡声音古怪地喝了一声:“且慢,你看……”   二人注目同往山下看去,却见又是一马双骑,如电而来,转瞬便向右方岔道绝尘而去。   “这是怎么回事……”惊呼之声未绝,便听轰天马蹄之声此起彼伏,转眼之间,又来了七八匹马。   同样的黑马,同样的一马双骑,远远望去,同样的衣服打扮,若是在近处,没准甚至能看到同样的容貌。   每一批人都奔向不同的方向,一时看得人眼花缭乱,心头更是惊愕万分。   “怎么会这样……”   “天王这么多年下来,早就暗蓄了无数心腹,如今即撕破了脸斗法,天王动用他们动付咱们,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这样一来,咱们的信号可往哪发啊?”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是一声无可奈何的黯然叹息。   半个时辰之后,山峰最高处,忽然响起震彻天地,声传数里的怒喝:“你们俩个胡闹够了吗?前些日子我们都故意任你们悠闲玩闹,可现在是真的出事了,快点回家,别再给我玩这逃跑游戏了。”   这满含内力的愤然大喝,惊起无数飞鸟,惊动无数走兽,数里之内,凡在各处道路行走的旅人无不震愕抬头,不知这天地间忽然传来的轰然喝声,代表着怎样的天意,何等的真相。   大山之侧,有漫漫江流,穿行万里,江中水波如镜,江面渔舟穿梭,那一声怒喝,顺着江风遥遥传向远处,惊得沿江渔人愕然四顾,惊得江中游鱼,在水面上跳跃不绝。   在遥遥一里之外的下游,一叶轻舟逍逍遥遥飘在水面上,舟头有人安坐垂钓。   远方怒喝之声传来,沿江渔人皆惊,独他掌中连钓鱼线也没抖动一下。   身后舱里有人探头出来:“连萧伤都赶到了,看起来,情况确实不太好……”   “那又怎么样?我才不信能有多大的问题,不过是些小事,被他们夸大来说罢了,再说,就算真有什么事,也该他们自己发发愁,费费心了,凭什么吃苦受罪做牛做马都该我来,安享富贵尊荣的永远都是他们。”狄九声音极低,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傅汉卿笑一笑,便也不说话了。   反正他自己也不是特别有担当,特别勤快之人。凡事能躲就躲,能偷懒就偷懒,实在赖不过了,才肯去面对。即然狄九一口咬死了不肯回去,他自己当然也不可能太勤快太积极了。   他从舱里出来,靠着狄九坐下,笑道:“我们这一回的角色扮演是渔翁吗?”   狄九想了想,方笑道“角色扮演?这词儿虽新鲜,倒是真贴切。”   “当然,这词本来就是……”傅汉卿忽然摸摸自己被打湿的额头,愕然抬首“下雨了。”   狄九淡淡道:“不过是小雨。”   傅汉卿却不说话,回头去舱里取了斗笠和蓑衣,硬是给狄九全身披戴上,这才退后一步,欣赏了一会儿,满意地点头:“这才有点儿孤舟蓑笠翁的味道。”   “孤舟?”狄九白他一眼,目光往四下或说笑,或高唱,或洒网的无数渔人们身上一扫。   傅汉卿干笑两声:“这不是想象一下意境吗?”   或许是感觉到了被他们注视,不远处的渔船上有人大声喊:“两位兄弟,你们是新干这一行吗?打鱼要用网啊,这么一根渔钩能钓到多少鱼啊,哪里够生计。”   傅汉卿笑道:“听见了没有,你别老摆着架子不肯向人请教啊,就算你是绝世高手,不代表你懂得撒网的技巧,也不用因为你撒网的姿式不好看,就非得拿着架子慢慢钓鱼,我都饿了……”   狄九怒道:“你不就是嫌鱼来得慢吗?我至于让你饿肚子吗?”一抬手,掀了斗笠蓑衣,他直接一个猛子扎水里去了。   四下响起一片笑声,叫声。   “哟,兄弟,下水别太急了。”   “抓鱼啊,行啊,咱们也好久没试过身手了呢,看看你能抓上多少条?”   傅汉卿慢吞吞把他扔下的衣服,和鱼杆等物收好,喃喃道:“我哪里嫌你了,明明是你自己不会撒网,钓鱼技术也不过关,还死撑着不肯承认,受不得刺激。”   待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他这才坐在船头,耐心地等着。   此时四周的笑闹之声已经渐渐小了。   “小兄弟,你那个伴当这么久也没冒出来换口气?”   “小兄弟,怕是出什么事了吧?”   “莫不是抽筋了?”   “要不要下水看看?”   傅汉卿懒洋洋坐在船头,打着呵欠答:“没事,没事,他闭气的本事好着呢,在水里多呆一会儿能有啥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此人太过凉薄了,大家都是水上讨生活的,谁的水性也不差,从没听说过有人能闭气这么久的。   渐渐众人就有些不自在起来,几个热心肠地已经站到船头,准备下水看看。   就在这时,一人从水中疾跃而起,飞溅的浪花耀花了每一个人的眼。待众人回过神来时,那下了水就一直没动静的男子已经跳回了他的小船上,左手正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背在身后呢。   傅汉卿却没查觉他一手反背的古怪,只注意到他伸出来的右手上有条活鱼,高高兴兴接过来:“可算……”   才刚开声说话,一直冲他微笑的狄九忽得右手一沉,猛得扯开他的衣襟,左手如电一般把一条活鱼生生塞到傅汉卿胸前:“你不就是想要鱼吗,我给你……”   鱼身冰冷滑腻的感觉让傅汉卿惊叫了一声,而受惊的鱼儿不断在胸膛上跳动着想要求生更是吓得傅汉卿手忙脚乱要扯开衣裳扔鱼。   狄九狞笑着把他扑倒,死死按着他的双手:“怎么,不喜欢我送你的礼物……”   四周渔人自是看不清状况的,只见那一对伴当兄弟,忽得争闹起来,扑倒在船上翻滚不己,整艘小船都因为他们剧烈的动作,而猛烈地摇晃起来。这是演得哪一出啊……大家还没回过神来呢,小船就彻底地翻进水中了。   所有人呆若木鸡地看着,甚至不记得要救人。   然后,大家眼睁睁看着一只翻倒的小船在完全不合理的情况下,凭空飞了起来,在半空中翻了个身,稳稳当当落回水面,船上那一对纠缠翻滚着打闹着的人,居然仍然在纠缠翻滚打闹,小船仍在继续地左右剧烈摇晃着。   好象,刚才的一切,只是大家的集体幻觉,好象船从来没翻过,船上的人也从来没有掉进水里过一般。   大家直着眼睛,望着这一切,没有人注意到渔网掉了,费了好大力气网来的鱼儿已经悄悄逃逸。   所有人的目光只是愣愣望着那无人驾驭的小船渐渐顺水而去,直到变成天边的一个黑影,大家仍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到底看到了什么?   小船一路随水飘向下游,打打闹闹之间,傅汉卿终于把衣服扯开,把鱼儿放走了,不过,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机会,再把衣服穿好了。   好在,这时候,天色已晚了,好在,这个时候,四周已没了其他的船只,好在,这个时候,狄九已经同他滚到了舱里,就算有人也瞧不见什么了。   只是,船儿依然剧烈的摇动着,甚至比起始二人争执打闹时摇得更厉害,然后再一次完全翻倒,把两个正在紧要关头的人直接浸到冷水里。   于是,某个武林绝世高手,诅咒着一掌拍向水面,激起漫天水浪,外加打死许多无辜的游鱼。   引得另一个自认非常有良心的人摇头不止:“今天你违规很多次了,而且简直是为了泄愤而滥杀无辜啊,你钓鱼时要有这十分之一的成果,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嘴里说的是一套,脑子里已经飞快转起来,怎么才能不浪费这么多鱼呢,转眼间,已想起十几道不带重样的以鱼为主的好菜了。   这一次,狄九选择的身份是渔夫,选择的生活是以船为家,四海飘流。他们乘舟顺流而下,不择方向,不控舟桨,任凭天意江风,把他们带向天之尽头。   一路随水而行,见无尽青山绿景,无数繁华城镇。   也曾与许多渔人擦肩而过,听渔歌晚唱。   傅汉卿的记忆力模拟力都是天下无敌,听过一回,便能一字不差,原腔原调唱出来。   那时夕阳正美,江风正柔,远远近近,无数笑语欢声,一个眉目英朗的男子站在船头,对着远方江天一线之处,唱起渔歌,任江风把那悠扬的声音传向远方,常常会惹来不少渔家女儿欢悦的目光,甚至还会有几人高声唱歌相合,惹得另一个沉着脸的高大男子把自家的伙伴一把揪回舱里去,再不叫他露面。   有时,船过无人之境,江风浩汤,千里烟波,唯一叶小舟飘摇,两崖奇石怪崖,唯猿啼鹰鸣之声可闻。   狄九懒懒披了蓑衣斗笠照旧在船头垂钓。傅汉卿懒懒靠在他身上睡觉,反正等一觉醒来,总会看到鲜鱼的,至于那鱼儿是钓来的,还是用别的法子弄来的,他也就懒得追究了。   有时朝阳漫天,傅汉卿会站在船头,双手拢在嘴边,对着远方天际,放声呼喊欢啸,惊得两岸野兽飞禽,纷扰不绝。   有时,月色如水,狄九无声地把小船荡进芦苇丛中,悄悄地把傅汉卿拉进舱里,去做情人该做的事。   四周,唯有晚风微微,水波轻轻,船儿悠悠,明月悄悄地映在水面上,无声地陪伴着他们。   对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和技巧,就是再激烈的运动,也不会弄翻船了。   他们不知船行何处,他们不管身在何界,他们甚至不去理会今世何世,今夕何夕。   伴明月,随流水,迎清风,逐朝阳,小舟从此逝,江海任飘流,这样神仙的岁月,仿佛无尽无止。   直到那一日,日正当空,而一夜温柔之后的傅汉卿还是懒懒不肯起身。   狄九努力叫了半日之后,终于不得不承认失败,自己也有些懒洋洋地起来,穿了衣裳出了舱门,然后,在一阵奇异的寂静之后,发出一声呼唤:“阿汉。”   那声音里不寻常的紧崩让懒猪也不能不立刻爬出舱来,抬头处,看到漫天刺目的骄阳,以及阳光下……   傅汉卿刹时间苍白了脸:“这是哪,这里出了什么事?” 第九十四章 悲惨世界   小船四周,竟然飘浮着无数尸体。放眼望去,男女老幼,士农工商,各色衣衫,各式打扮,各等样貌,如今俱作水中游魂。   有的尸体已然发涨变色,有的却似丧命不久,身下多压着一两块浮木,借以飘在水上,但不知是饥寒太过,还是在水中飘浮太久,终究还是不能生存。   傅汉卿愕然四顾,脸色愈发苍白起来,忽得一掠而起,掠至一处浮木前,从一个死去妇人手中,抱起了一个婴儿,才掠回小船。   也许是因为想要保护孩子,所以母亲至死一手仍吃力地死死抓住扶木,一手仍努力把婴儿放在木板上方,减少被冰寒江水的浸泡。   狄九微微蹙眉,看着傅汉卿笨手笨脚地抱着孩子,手抬起来,无比雄浑的内力却根本不敢往那脆弱的婴儿身上传去。   狄九凑近过来,看看婴儿已经冷得僵掉的小脸,轻轻试了试鼻息,微微摇头,把孩子夺下来:“他已经死了。”   傅汉卿茫然抬头,眼神几乎有些恍惚:“可是,我刚才好象看到他动了一下,好象……”   “也许那只是江风……”狄九轻叹:“孩子都僵了,死了最少也该有……”   傅汉卿略有迷茫地打断他的话:“可是,不应该的,他的娘亲那样那样的努力,想要让他活下来,我刚刚明明看到……”   狄九一语不发,轻轻抱住他。他不是悲悯慈善之人,打动他的,于其说是这满眼浮尸,莫若说是傅汉卿这一瞬间的迷茫悲伤。   傅汉卿沉默,他自觉从来不是什么特别善良的人,然而,这么多的死亡,忽然间逼到眉睫之间,实实在在,太过触目惊心。   如此骄阳,如此丽日,如此天地,如此……死亡!   他回抱着狄九,良久才问:“这是怎么回事?”   狄九苦笑:“不知道,不过,我们很快就能知道。”   弃船而登上近岸处最高的山峰,取出传信烟花,狄九略有迟疑,但还是对空放出。未过多时,便见一人身影矫健如龙,攀山越石而来,隔着老远,已是一声朗喝:“何人放出本教紧急联络烟花。”   话音未落,却见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一块玄铁令牌已是插着脸颊深深打入一旁大树树干。来者伸手取令牌,手尚未至,借着树影间的阳光已看出令牌上的纹符,身形一震,再不敢碰触令牌,屈一膝遥遥拜下:“晋安分坛郑越飞,拜见天王,愿领天王诏命。”   树影深处,狄九的面容时隐时现:“这江上无数浮尸是怎么一回事?”   “禀天王,此江上游与曲江相通,这此尸体是从曲江流过来的?”   “曲江又为何有这么多的尸体?”   “曲江以江划国,南为楚国,北是息国。两国隔江而治。如今楚地大乱,秦国军队已是破关而入,一路横扫楚境。楚国将军各自为阵抵挡秦军,杀戮极之惨重。两军交战之处,五百里内,百姓难有活路,至有无数百姓,四下疯狂逃亡。明知曲江水急,江对面又有息国重兵防守,楚国百姓还是拼了命涉水逃生。很多船根本没有机会到达对岸,便被魏人以乱箭或长木逼翻,死伤惨重。能有机会避开魏军,过河偷生者十不存一。”   傅汉卿失声道:“息国人怎么能这样?”   他虽躲在狄九身后没露面,但郑越飞也听说过天王与教主同行离教之事,此时闻言,心头更是微震,猜是教主发问,语气便越发恭敬了:“息国也有为难之处?息国本来就是贫穷的小国,以前还要靠向楚国称臣纳贡,认宗主国,以便在这乱世中生存下去。近年连遭天灾。国中财力本就难以支持了。如今无以数计的楚人蜂拥而来,地方官员,军中将领,想来都被吓得不轻。开江撤禁很简单,但楚人数之不尽,来之不绝,万一四方逃难的楚人都知道这边有生路,全部赶来此处,又去哪里筹来那么多救济的米粮,让这么多楚人生存在境内,若无力保证最基本的衣食,万一楚人做起乱来,又当如何是好?”   “就没有人肯伸出援手吗?让那么多难民辗转呼号,涉水而死?”   “此地本为数国国境相交之地,各方官府的管制甚严,富户虽多,也受诸多限制,似这等涉及他国事务,无数他国百姓之事,很少有人敢出来自惹麻烦,更何况,楚人的灾民太多了,谁家也没有足够的财力来救济安顿,再说如此市恩于他国百姓,若被有心人利用,只怕麻烦不小。”   傅汉卿沉默无语,只转头看山下江中浮尸无数。   楚国的灾难他早已知情,但因为那是太过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事,再多悲惨再多苦难,世人也往往不过喟叹几声作罢。然而,亲眼目睹这样的死亡,亲耳听闻这样的无助,实在很难有人可以完全不受触动。   狄九叹口气,轻声道:“想做什么,都由你吧。”   傅汉卿略有些惊喜地看他:“你答应?”   “我能不答应吗?”狄九苦笑“你那绝不肯见死不救的毛病我会不知道?再说,若真能对这无以数计的楚人施以援手,救人性命,于我教的名声大有好处。市恩的事别人不敢做,咱们倒无需顾忌。郑越飞自称是晋安分坛之人,我们这么久的飘流,想是到了楚息郑三国交界之处了,晋安分坛仗着有我教势力撑腰,可以做很多人不敢做的跨国生意,经常搞些贵重货物偷运逃税,一向富得流油,灾民虽多,以分坛的实力应该也能撑些日子,再紧急调动楚息郑三国的所有分坛的银钱米粮,想来,多少也够了,只是……”他又叹了口气,略有无奈“只是,咱们的逍遥日子就要到头了。”   即决心要救人,逍遥的日子自是不能再过下去了,二人不得不表露身份,直接去分坛坐镇,亲自督促他们调动银钱粮米,然而,得到的答复却让两人都有些意外。   “不能调银子?”狄九冷笑“什么时候教主的命令大家可以随便拒绝了,咱们出去才几个月,教里头上上下下就没了规矩?”   可怜的分坛主,满身冒汗,膝盖发软,在他的威势前,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属下怎敢违抗教主,只是在一个月内,属下已是连得了四份王令,诸王都下了死令,一两银子也不能乱用,所有赢余,除日常开销之外,一律要派专人调运到其他缺钱的分坛,倘有半点周转差错,不止是属下,便是所有分坛弟子们,都要拿人头来赔偿。”分坛主的声音几乎都带哭腔了“教主临时要用银子,若是所费不大,哪怕有诸王限令在,属下临时调用一下个人私产,或押或抵,也还能尽心,只是要救助曲江的楚国灾民,这要动用的银子数目太大,属下实在难以周全。”   狄九怒道:“诸王能杀人,难道教主就杀你不成吗?”   分坛主脚一软,再也站不住,直接跪了下来:“筹银子是死,不筹银子也是死,求教主与天王给属下指一条活路吧。”   狄九冷笑:“活路没有,死路倒是可以……”   傅汉卿一把按住他那满含真气抬起来的手,低声问:“你可知道总坛为什么要逼你们倾尽一切地交银子?”   “详情属下也不太清楚,只隐约听说是,各地先后出了一些事,教中前前后后,损失了许多银子。若不拼力从别处调动银子去支持周应,怕是很多地方的多年基业,都要化为飞烟。”   傅汉卿皱了眉头,转首对狄九道:“看来齐皓同萧伤以前说的话,都是真的,教里确实有困难了。”   “那又如何,神教根基何等深厚,哪里就让那么点小事给拖垮了。”狄九不以为然。   傅汉卿却不敢这样断定。以前他让张敏欣帮他找最优秀先进的管理资料和制度时,所了解的知识也曾涉及到历史上一些大企业的破产失败原因,很多时候,巨无霸往往是因为一些小问题而被拖垮的,知名大企业因为一时资金周转问题不能解决而毁于一旦并不是神话。   修罗教采用他推广的管理制度,学习风劲节的商业方式,无形中,整体的效率速度都大大提升,但各个分坛彼此之间的联系依靠也越来越重要,整个飞速循环的链条,任何一点产生问题,都有可能引发极大的灾难。   更何况近些年,修罗教一心在世人面前洗白,许多生意,都是打明了修罗教的旗号做的。任何地方的生意或分坛遭受灭顶之灾,也会把债务和余波带到其他各地的生意上去。   以前修罗教一心混黑道,当魔头,自然可以一赖了之,如今即想要让世人接受他们,想要成功进入各个国家的权力圈,这些名声信誉是无论吃多少亏,损失多大,都一定要保住。想来这段日子瑶光萧伤等人为了维持教中局面,必是十分辛苦。   狄九见傅汉卿沉吟不语,神色为难,不免低笑:“你何苦着急,教中便是有天大的麻烦,也克扣不到你我头上来,今日咱们即来了这里,又哪里有真调不出银子的道理,从什么时候,诸王的权威可以凌驾教主之上了?”   傅汉卿摇头:“教中情况艰难,我们不帮忙,反而雪上加霜,这样不好。再说,就算你我以势威逼,硬迫得分坛拿出银子来,只怕上上下下的人,办事也不肯尽心的,而且一处分坛再有钱,面对那么多灾民,怕也撑不住局面,非得从楚息郑三国各处分坛一齐调银子不可,但在这种局面下,那些分坛又哪里敢出银子,时间一耽搁,瑶光碧落他们知道了消息,也一定会赶来同我们算帐。”   “那你想如何?”狄九似笑非笑“如果你不愿救人了,我自然也就懒得多事。”   傅汉卿苦笑:“人自然是要救的,教中的困局也要解一解,不能让瑶光他们周旋支应得这么艰难。”   “好啊,我倒要看看教主大人有什么点石成金的好手段。”狄九漫不经心说起风凉话“除非你能让天上落下一个大宝藏来。”   傅汉卿叹息。宝藏天上是落不下来的,而是本来就在。   他抬头,凝视狄九:“确实有一个宝藏。”   看着狄九那因为没当真,仍然带些讪笑的表情,他的语气异常沉静:“一个传说中一直属于修罗教的宝藏,几百年之前,狄靖疯狂搜罗,甚至把神教数百年所藏奇珍异宝,也盘剥一空之后的宝藏。”   狄九神色微凛,微微挥手,那个查觉话题已经开始闲人免听,否则生死自负的分坛主,如获大赦一般地退了出去。   狄九目光定定望着傅汉卿:“你知道当年狄靖的宝藏?那个所谓的宝藏难道不止是传说吗?”   傅汉卿沉默。   宝藏不是传说,宝藏也不止一处。   当年狄靖搜罗天下奇珍,得罪天下诸国,洗劫天下豪富,获取天下异宝,也许是为着疯狂,也许是为着野心,也许只是为着想要博他一笑。   从来狡兔三窟,而狄靖的藏宝何止三窟。他把在各国所夺来的异宝,分藏各国秘处。但还有更多的珍宝,更多只纯粹夺自修罗教宝库,以及那些被他疯狂诛杀的诸王密藏之宝,联带其他的一些上古珍玩,异域奇珍,并无数武林秘籍和神兵利器,藏于一处。   这是狄靖所留的最大一处宝藏。   傅汉卿这些年来,已将狄靖从诸国盘剥而来的一些小宝藏都还给了诸国,只有这一处,因最主要的掠夺对象是修罗教本身,并无旁处可还,所以傅汉卿一直没有提起过。   最后的一处宝藏,最大的一处宝藏,本来就属于修罗教的财富,但傅汉卿一直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所有的宝藏,越是庞大,越会带来的灾难,所藏的财富,越是惊人,引来的纷扰越多。   人心太过脆弱,为什么要用惊天的财富去考验它呢?   傅汉卿什么也不说,他以为修罗教这样顺畅,这样节节发展,也许终他一生,都用不上这个宝藏。   然而现在……   傅汉卿轻轻叹息,心中一片迷茫,又有些淡淡的,莫名的悲凉之感。   他一直以为宝藏会带来灾难,那么,为了平定灾难,使用宝藏,会不会是对的呢?   人心脆弱,经不起财富的考验,那么用财富去拯救更加脆弱的生命,是不是正确的呢?   他抬头,望着狄九,笑了一笑,并不知道,自己这一刻的笑容其实是僵硬的:“是的,那传说中的宝藏确实存在。我知道它在哪里,我知道要使用什么样的手法才能破解机关,顺利取出宝藏。把消息传回总坛去,让他们派人取宝,告诉他们困境很快就可以解决,而灾民的性命经不起耽误,调动一切能调动的银两,米粮药物去救人,银子不够就去向其他的富商去借,去抵押,甚至找官府去府库借粮,借钱,凭修罗教的声望和信用,一定可以筹措出足够的救灾物品。所有的损失,事后都是可以补回来的。” 第九十五章 莫名心境   傅汉卿亲笔写了一封信说明原委,并写明宝藏的地点和进入方法,由狄九发飞信回总坛。   但救人如救火,自然是不可能坐等总坛查实回复的,二人立刻召见了分坛主,告诉他总坛的银两周转问题已可解决,命他立即调动一切资源救人。   小小分坛主本来也没有胆子对抗教主和天王,即得了这样的允诺,自是立刻倾力施为。   晋安分坛的所有财富,都被迅速地换成了米粮衣物药物,沿曲江发送。   本地所有的修罗教产业,都被抵押出去,以便更多地筹集钱粮。   同时,由分坛出面,向官府画押筹借库银和粮米,又以修罗教的名义,向本地其他富户筹款借钱,还借用修罗教在各国间的声望威势,开始向息国和郑国的官府劝说。   其实人心肉做,这世上,倒也并不通共是狠心无情之人,看多死伤凄凉,还是会有些恻隐悲凉之心,只是因着涉及国事,不免顾虑重重。   如今有修罗教出面带头,息郑两国边境倒真有不少富户,也自发地捐出了钱物,就是普通百姓,若是家有余粮,倒也肯出手相助一二。   如此一来,曲江岸边那些经过千里奔波逃亡,米尽粮绝,连树皮都啃光了的百姓们,暂时有了活路生计,便也不再人人亡命涉水越境。   即然楚国人不再拼命疯狂地硬闯国境,反而守秩序地安定下来,只隔着一条长江,看着对岸无数人忍受饥寒的惨状,便是这边息国军民,也多有不忍之念。   在修罗教的出面周旋之下,地方官和守将们意志也就略有些松动了,若是楚人能严守秩序,不再乱抢乱闯,安排一条生路,限人数放进青壮,给军营或地方上当奴隶,做苦力,这也是好的,不花钱的壮丁,只用一碗干饭养着便是,又何苦非要把人逼到死路上去呢,能救一条性命,就救一条性命罢了。   短短几天的时间内,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可是傅汉卿却并没有显得很高兴。   他总是站在高处,看着曲江边上,无数难民,扶子携弱,哀哀惨惨地排队领取着修罗教施舍的一点点口粮,看着那密密麻麻的人群,眼神却总是穿过他们,看向极遥远极遥远的地方。   狄九忍了两天,忍不下去了:“人你也救了,善你也行了,怎么看你的样子,一点称心如意的快活也没有,早知你如此不痛快,我也省得陪你操这份心。”   “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傅汉卿摇摇头,凝视他,忽得答非所问“你一直没有问过我为什么?”   他这忽然间改变话题,没头没脑的半句话,居然也半点难不倒狄九:“有什么可问的,千篇一律的不能告诉你罢了。”狄九失笑“这有什么难猜的,当初你第一次进入总坛,可以如入无人之境,所有的机关你都能事先避开,如今你知道狄靖当年所藏的宝藏,这些奇事的理由自然只有一个。当初狄靖身边也曾有小楼中人,那人与他关系极近,颇得他的信任,狄靖怎么藏的宝藏,怎么造的总坛,他都没有瞒他。”他望着傅汉卿,颇为自信地笑笑“我猜得对吗?”   傅汉卿沉默,良久,方点了点头。   自然算是对的,当年,他也是小楼中人,当年,他也在狄靖身边,关系极近,当年,狄靖对他……自是也算信任的……对一个被废了武功,残了身体,永远囚在身边的人,又有什么可防的呢。   狄九轻笑:“当年狄靖与那人是什么关系,莫非是象我们一样……”   “不象!”傅汉卿倏然抬头“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和他们都不同,我们……”   他是那样急迫地想要说明什么,狄九却只是笑,轻轻搂他入怀,声音柔和地传入他的耳中:“我们自然是不同的。”他伸手揉揉傅汉卿的头发,有意识地把教主大人弄得蓬头乱发,狼狈不堪“你啊,真是不声不响,吓人一跳,忽然间提起什么传说中的宝藏,连我这么好的定力都给你吓呆了。”他笑望着他“这么多年,真个瞒得滴水不漏。”   傅汉卿低声道:“我从来不说,那是因为,我觉得,宝藏不是什么好东西,古往今来,所有故事中的宝藏最后都只能带来杀戮和伤害。这些东西,能不接近,就不要接近好了。但是……”他轻轻地回抱他“但是,如果你问我,我一定会立刻告诉你的。”   他抬头,凝视狄九:“除了小楼的事我不能说,我从不会故意隐瞒你任何事,也不会欺骗你。”   狄九无声地凝望他,这么多年,依旧澄澈明净的眼眸,时光仿佛从不曾在他身上留下过痕迹,那么多岁月过去,那么多风波来去,那样的目光,不被污染,那样的性情,不肯改变,仿佛任何人生的历练,生命的进程,对他都没有影响,仿佛尘世间的风霜永远吹不老少年的心。   只是,他与他,都已不年轻了。   那些少年的情怀,少年的天真,在少年时,或许美好可爱,但在人已苍老心已苍凉的如今,曾经的天真,一直一直坚持着不肯改变,是否就变成了可笑呢?   他凝视着他,很久,很久,忽然放开怀抱,拉了他的手,转身便走:“跟我走,我们去一个地方。”   傅汉卿莫名其妙跟着他跑:“去哪,我们即飞书给了总坛,即然重新干涉了教务,就不该再走了。如果我们再溜的话,其他分坛的增援钱粮只怕也不肯送过来的。”   “你写一封信告诉他们,我们不是要接着溜,只是有件急事要办,十天之内一定办完,叫他们只安心做该做的事,等我们就是。”狄九飞快的吩咐,见傅汉卿迟疑不觉一挑眉“还不去写。”   傅汉卿深深看他一眼,忽得一笑,轻轻道:“好,我写,不过就是十天,十天之后,一切都会恢复成原样,对吗?”   留书之后,狄九一把拉了傅汉卿上了马,二人并骑,如电奔驰。   这一跑,就跑了一天一夜,穿州过县,越山过岭,一时间,也算不清经过多少路程,傅汉卿一直坐在马后,不问去哪里,不关心行程安排,不介意途经何处,只是这么长时间的奔波,到底还是有些疲倦了,不由轻轻问:“还有多久才到?”   “还远着呢,起码再跑两天。”狄九沉声道“原想等有空再带你去的,谁料到临时出这么档子事。即重新过问了教务,以后想再找机会溜出去过逍遥日子怕是不容易了。那玩意费了我这么大的心思,总要让你先看看,咱们再回去接着做牛做马。”   “去看什么?”   “现在不能告诉你。”狄九笑道“你若累了,就睡一会好了,赶路的事有我。”   傅汉卿紧了紧搂在他腰上的手,把头贴在他宽厚的背上,轻轻说:“我怕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   赶路太急,山风太劲,马蹄太响,狄九似是一时未曾听清,顺口问:“什么?”   傅汉卿抬头望着他的背,轻声道:“我怕睡着了,醒来见不着你了。”   狄九失笑:“你这家伙,我永远搞不清你整天在胡思乱想什么。”   傅汉卿只是沉默不语。一直一直凝望着他。   狄九专心策马,对身后那人略显奇异的表现,无所知亦无所觉。   马行了多久,人间红尘变幻繁华去尽了多少。狄九始终不曾回头,留给傅汉卿的永远只是一个似乎可以永远负住他身躯的后背。   傅汉卿凝视了他多久,仿似千万载的时光,都在转瞬之间从眼前流过。   他看得眼都酸涩了,抬头看着天上骄阳,阳光那样耀目,刺进疲惫的眼睛里,几乎流下泪来。   然后,他对着天空微笑,轻轻把头重新靠在狄九身上,闭目,安然睡去。   此后,是一片黑暗沉寂,仿佛光明永远不会到来。   醒来时,头顶星月漫天,身旁篝火熊熊,身后依靠的胸膛,却似比火焰更暖,头顶带笑的双眸,仿佛比星月更亮。   “懒猪,你要再不醒啊,这兔肉都烤焦了。”狄九低笑着把烤好的肉撕下一块,递到他嘴边,看着他傻愣愣地张嘴,机械地一口口吃,忍不住笑意:“怎么了,睡了一觉,人就傻了?”   傅汉卿傻乎乎地望着他,傻乎乎地吃得满嘴油,忽得用力抱住他,飞快亲到他嘴上去。   狄九闪避不及,让他扎手扎脚地扑倒在地,气急财坏:“你闹什么,满嘴的油。”   傅汉卿亲了他满脸的油印子,这才抱着他傻乎乎笑:“我太高兴了。我还以为醒过来见不着你了。”   狄九气急:“什么见着见不着?我什么时候不打招呼离开过你?”恶狠狠地推开他,伸手死命擦脸,气得声音都抖“我是疯了,才会担心你饿了,才会昏了头替你烤肉。”   傅汉卿只是傻笑,大大方方拿着狄九的衣襟把自己的嘴巴擦干净,大大方方靠在他身上,把脑袋搁他肩膀上,闭上眼继续睡。   狄九又好气又好笑:“才醒过来你又要睡,你是猪啊。”   傅汉卿眼也懒得睁:“刚才没睡好,我有好多天都没睡好了。”他闭目微笑“现在我要全部补回来。”   狄九没好气:“睡得那么沉,还说没睡好?”   “我以为,你想要我睡得沉,所以才睡得沉……”想是睡意涌了上来,夜风中,傅汉卿的回答,即使近如狄九,听来也甚是隐约。   狄九仿佛微微震了一震:“什么?”   然而,没有回答。傅汉卿已进入了那个安宁的梦中世界。   懒猪果然是懒猪啊。   狄九摇头叹息,伸手轻轻护在傅汉卿身上,如此小心的姿式,仿佛要呵护那人儿绝不为夜风所侵。   他的手轻轻抚过傅汉卿的身体,感觉着身旁之人的松驰与安然,如此迅速的入眠,是因为这一刻彻底的放松。   自从讲出宝藏之事后,傅汉卿虽然什么也没再说,但狄九一直知道,他的身体和神经始终是紧崩着的,直到这一刻,才松驰舒展开来。   所以可以安然入睡,所以可以安然微笑,所以可以用如此自然而安心的姿态,紧紧靠在他的身旁。   夜色如许,星月如许,火光把狄九凝视傅汉卿的面容映得明灭不定。   烈焰飞腾之间,狄九的指掌从傅汉卿的发间额上眉前唇畔徐徐掠过,他抚挲他的肩与背,他凝望他的面容与笑容。然后,一声叹息,轻轻响起。   那样轻微的叹息,转瞬便随风而逝。   沉睡的傅汉卿听不到,而凝视傅汉卿的狄九甚至不知道,原来自己发出过天地之间无人可以查觉的叹息。   再醒来时,依然是月下,依然是良辰,依然有明月漫天。然而,身边却并无猎猎火焰,唯有马蹄踏踏之声。   再醒来时,不再是骑在马后,双手牢牢用力,一直一直拭图抓紧身前的人,而是被人护在身前,护在双臂之间,徐徐策马前行。   月色里,狄九的面容出奇的沉静,眼神出奇地温柔,他举起马鞭,遥指前方,声音比夜晚的风还要柔和:“我们到了,看,那就是我要带你看的东西。”   傅汉卿顺着他的手向前望去,忽得怔住,一时间,不能动一指,发一声。 第九十六章 琉璃世界   依青山,傍绿水,于一片盛放百花的清净林木之间,硬是人工平出一片土地,建出一座乍眼看去,甚是普通的院落。   平凡的小院子里,茵茵绿草上,摆了石桌石椅,有几块形状趣致大小不一的石头,栽了几棵果树,后面是四进的宅子。看起来便是普通民间中等人家的住所。   唯一不同是,整个宅子的房顶都是透明的。映着星光夜色,闪出异样霞辉,入眼处,便是一片琉璃奇彩。   狄九尚是心有遗憾:“本来想全都用琉璃来造,可是寻尽了世间巧匠,都说没法子让琉璃承重,只好勉强就屋顶用一用吧。”   他笑笑,拖了傅汉卿的手:“走,看看你睡懒觉的窝。”   傅汉卿就这么直着眼睛,傻呆呆让他一路拉进院子,一路穿厅过室,直接走进卧房。   整个房间最显眼的就是那张极大的床,便是五六个人也能睡得了,估计在上头再怎么翻来滚去也掉不到地上。   傅汉卿傻愣愣低头看看床,傻呆呆抬头看看屋顶,好半天才问:“这是怎么回事?”   狄九特别喜欢看他直着眼发呆的样子:“你忘了,你曾告诉过我,你的愿望是看着星星睡懒觉。”他微笑,望着傅汉卿震动的面容“后来的愿望是,看着星星睡懒觉时身边有我。”   他伸手,笑着在发呆的傅汉卿面前摇了一摇:“回魂回魂,瞧瞧,现在有星星,有我在,还有你最喜欢的床,你还想要什么?”   傅汉卿呆呆看着他,半天才大叫了一声,猛得扑到他怀里。   冲劲太大,狄九没站稳,或者也并没有想过要努力站稳,两个身子一起倒在床上,滚做一团。   狄九只是笑:“看看你,才多大的阵仗,就感动成这个样子,要哄你真是容易。”   傅汉卿一直抱着他没松手:“这才是你以前说要送我的礼物,是不是?”   “本想当时回去就能带你来看,没想到这年头琉璃这么难弄。才做一个屋顶,那帮没用的家伙就给我费了好多时间。等我办完楚国的事回总坛时,这里还没建好。即然礼物没弄好,我就先带着你出来逍遥一阵子再说。”狄九说得极是轻描淡写。   这年头,天下各国皆无制造琉璃的技术,琉璃是从遥远的海外异国传进来的,卖的是天价,便是高官巨富,家里的琉璃也只当做珍物赏玩。他居然忽生异想,整个屋顶全要用琉璃造,这得花多少人力物力心力,简直想想都吓死人。要不是修罗教在天下各地都有人手有势力,搜罗琉璃方便容易,资金调动也迅快,换了旁的人,就算有钱,怕没个数年时间,也造不出这样的琉璃屋。   傅汉卿只能喃喃道:“这要多少钱啊?”   “放心,用的是我自己的钱,知道你主张公私分明,不能乱沾教里的便宜,再说,就算我想动用教里的钱,瑶光那帮多事的家伙也不肯啊。”狄九笑道“你从来没有算过这些年来我教诸王的分红到底有多少吧?”   狄九似笑非笑看着他:“你自己现在到底有多少钱,你肯定也不知道。”   傅汉卿傻笑:“我的帐一直是芙烟在管,我估计,就算以后我的教主当不成了,靠那些分红,这辈子也不用愁了。”   狄九大笑:“傻瓜,便是没有分红,有我在,又哪里用得着你去发愁。”   他伸手点点傅汉卿的眼睛:“怎么只顾着目不转睛望着我了,不看你的星星?”   傅汉卿只是望着他,不肯眨一下眼:“我就想多看你一会儿。”   狄九纵声长笑,伸展手足在床上躺平,看着琉璃中反映出的点点星辰。忽得轻轻道:“原来这样看着星星,感觉这么好,怪不得你喜欢?”   傅汉卿轻轻道:“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   话未说完已被狄九打断:“胡说什么呢?以前就没有人送过你礼物吗?光我也给你找过不少吧。”   傅汉卿轻声道:“这是第一次,有人在送我礼物时问我想要什么,有人专心为了我的愿望而去准备礼物。”   一直一直,他都收过无数礼物。   强迫的欢好之后,把金银珍物送到他面前,这么好的礼物,我对我多好。   强制的囚禁之后,把奇珍异宝送到他面前,这么珍贵的礼物,你为什么不肯笑。   无情地残虐之后,把神兵利器,甚至国土疆域扩张的地图送到他面前,我为你杀了那么多人,我为你打下如此江山,你为什么就是不感动,你还有没有心。   而今天,在漫天琉璃星光下,他轻轻对他的爱人说。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送我礼物时问我想要什么,有人专心为了我的愿望而去准备礼物。”   是太高兴,还是太悲凉,他几乎以为自己说这句话时,是哭着的。伸手在脸上一摸,才发觉原来始终无泪。   狄九愕然,静了一会儿才问:“我以前送你的礼物,你都不喜欢?”   傅汉卿忙说:“只要是你送我的,我都很喜欢啊。”   狄九沉默不语,只是安静地凝视傅汉卿。他虽然不是那种万事都把情人放在第一位的所谓情痴,但在一起这么多年,他又常常行走天下各地,信手给傅汉卿带些礼物,倒也是常事。   其中有珍贵的,有稀罕的,也有普通平常的,有好玩的,好吃的,也有新奇有趣的,然而,直到今天,听到傅汉卿这随口说来的话,他才莫名惊悟,这么多年来,他竟从未问过,傅汉卿想要什么?   这样这样漫长的岁月,他们在一起渡过,原来,他竟从来没有真正送给傅汉卿一次,他所期盼的礼物,而他从来不曾查觉,不曾知晓。   就这样在琉璃星光下凝望傅汉卿,看他的笑脸,他的欢喜,努力地漠视那心头徐徐升起的悲哀,反把那人搂得与自己更加紧紧相贴,他轻轻道:“我陪你看星星。”   傅汉卿微笑,举目望漫天星辰。   这个时代的琉璃因为技术的缺陷,透光度并不特别好,根本不可能完全清晰地去看星空,然而,正因为有这样的模糊,一颗颗星星透过琉璃看起来,便似凭空多出无数幻影,同时闪烁着异样迷朦的光彩。   躺在最舒适的床上,躺在那人温暖的怀抱之间,看这样迷蒙的星光,曾有过那样漫长的生命,曾有过无数次星海里的沉眠,这是傅汉卿第一次发现,原来,星星可以这样美丽。   狄九为了建这座琉璃屋花费了许多财力,也让属下们耗了无数时间,但他们可以享受这琉璃世界的时间,却只有短短三四天。   当日离开晋安分坛时,傅汉卿留书给诸王,许的是十天期限,去掉来回奔波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的,也就只剩下三四天了。   好在此处清幽僻静,远近十里之内,都无半个闲人,二人可以浑然不管身外之事,整日厮混在一处。整整三天的时间时,竟是一刻也不曾分离过。   狄九出奇地温和,出奇地有耐性,他陪着傅汉卿一起看漫天星辰,在星光里入睡。   他陪着傅汉卿一起在院子里的草地上打着滚晒太阳。   饿了不是摘附近树上的果食,便是闲闲猎取林中倒霉的小兔子。   就连傅汉卿在厨房大展身手时,他居然也肯不介意烟熏火烧地陪在旁边,笑看傅汉卿操持,淡淡给几声夸奖和鼓励。   三天里,有过多少笑声,有过多少快活,谁也记不得,数不清。知道的,只是三日时光,弹指般便自眼前溜走。   第三天的夜晚,狄九笑把傅汉卿拉到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下,拍拍他的脸,用哄小孩般的声音道:“乖,先别急着睡,今晚有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倦意渐渐涌上来,以傅汉卿的性子,自是天塌下来也要先睡一觉再说。说话时眼睛都快闭上了。   狄九有些无奈地叹口气,把桌上那从附近桔子林里摘来的桔了亲手剥开一个,塞进到他嘴里:“吃个桔子提提神。”   傅汉卿眯着眼囫囵把一整只桔子吞到口里,用力咬下去,然后直跳起来,抱着嘴叫:“好酸。”   狄九得意大笑:“若是不酸,如何赶走你的磕睡虫。”   傅汉卿瞪着他,正要说话,忽听耳边一声轰天巨响,愕然回首,恰见远方天际,映出万道霞彩。眩目美丽到极处,耀得人再也转不开目光。   傅汉卿只来得及低低“啊”了一声,四面八方紧跟着便有无数火光直冲天际,霎时间整个天空便满布灿烂的金光。   身旁的琉璃屋顶上反映着来自天际的霞彩,也流溢出无限华美金芒,与如许天地交护辉映,彼此争辉,美得夺人目,而动人魂。   傅汉卿怔怔看着漫天的火树银花,狄九却只静静望他那完全呆住的面容,无数烟花在他幽深的眼眸中绽放又凋谢,凋谢又绽放,忽明忽暗,暗而复明,忽而是沉沉暗夜,永无边际,忽而是旭日华彩,光照天地。   那些的明明暗暗,在他眼中起起伏伏了许久,他才微笑着附耳问他的情人:“这种算不算是好东西。”   傅汉卿眼睛只遥望天边的华彩眩美满目光辉,轻轻道:“如果我们能一直在这里多好。”   “那就一直在这里啊?”漫天的烟花,映亮了狄九的脸和眸“让瑶光碧落他们瞎着急去。”   傅汉卿轻轻叹息:“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有什么不可以,你不是熟知天下武功吗,你不是特喜欢把别人武功的弱点拿出来吓人吗?也吓吓他们去。”   傅汉卿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法子对你这种级数的高手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你们的武功已经达到信手拈来,空灵自在的境界,就算是打一套最平常的伏虎拳,也自有莫大威力,不会轻易拘泥于招式,也就不容易受制于我那纸上谈兵的知识了。”   狄九笑笑同他并肩看这漫天烟火,半晌忽道:“天下武功百晓生,我新近创了一套剑法,你有无兴趣瞧瞧?”   傅汉卿侧首望他,天边绽开的烟花在他眼中亮起点点异彩:“好啊。”   傅汉卿熟知天下武功的得失缺漏,虽说只是死记硬背,但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能吟。任何新创的武功,都不可避免要受过去诸般武艺的影响,只要让傅汉卿多看几遍,他确实能帮忙找出许多缺漏来改进。   狄九见傅汉卿在星光火焰里的眼神那样清亮,仿佛在为可以帮自己一点忙而异常兴奋,在极短的瞬间,略略有些失神,但随即微微一笑,徐步退开,袖中软剑无声无息滑入手心,顺着掌力轻轻一震,伸展开一道夺目的银芒。   剑光起处,比星光更灿烂,比焰火更夺目,那样的辉煌与美丽,仿佛要将人生中,一切的美好,一切的青春,一切的幸福,在这短短的一瞬之间,尽情绽放到极处。   狄九是个极冷厉之人,他的武功,也向来凌利而决绝。然而这一次,这一路剑法,却仿佛与他的性情正好相反,竟是说不出的倜傥从容,多情而灿烂。   如此长夜,如此星月。月华如水,风过树捎,那人挽剑成水,剑起处,有清风明月,寒霜飞雪。   远方星辰点点,映此月下剑舞,天际彩虹飞焰,照此剑影霞光。   一套剑法使至酣畅处,人欲飘飞,剑欲飘飞,银光飞焰间,分不起剑影焰华,星光剑光。风起处,令人直疑那御剑而舞的身影会舞上苍穹舞上青云。月光下,那剑中华彩似已挽住了时光,挽尽了遗憾。   如许良辰,如许星光,如许彩焰,如许剑芒,傅汉卿静静看他剑影里飞腾闪转的英伟身姿,浑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转眸眨眼。   天边又有遥遥巨响传来,声震入耳亦入心,傅汉卿转身望去,遥遥天际,异彩纷呈。想是许多大烟花被同时点燃,不但响声震天,亦把整个天空,映得亮如白昼。   适时清风入怀,满心畅快,傅汉卿目望远方,忽得脱口说:“狄九,我们去对瑶光萧伤他们说,我们退出好不好?就算他们不会答应,我们也努力去说服他们好不好,什么事也不要管了,我们就在这里,一直一直……”   仿佛不需要经过思考,那些话就自然而然从唇齿之间涌出来,没有听到回答,他扭头想去寻找那星光焰彩里为他舞剑的身影,然后,他听到极轻极轻极轻的一声响。   仿佛在瞬息之间,有什么极贵重,极珍惜之物破裂了。   心头微微一凉。   这时,漫天星光正美,这时,满怀清风正柔,这时,远方华焰正辉煌,这时,他脸上笑容正自灿烂,这时,他正对他所爱的人说出心中期待。   然后他迟疑了一瞬,迷惑了一瞬,有些迟钝而缓慢地低头,看到一截雪亮的剑尖,从左胸心口处伸了出来。 第九十七章 碎心之别   那一剑极之精准地从傅汉卿的心口穿过,但实际上,却并没有真正刺伤傅汉卿的心脏。   当初他的那帮同学给他设计身体,除了给了他世上最完美的容颜和身材之外,也给了他极强健的体魄。比如身体健康,极少生病,比如体格极适合练武,练功的话成效极快,等等等,总之就是武侠传奇故事中,那种万里无一的天赋异禀骨格奇佳之人。除此之外,风劲节更突发奇想,把他的心腑给设计地偏了一点。理由无非是这位喜欢看小说故事且自觉特别有同学爱的家伙,记得以前看过几本叫古代某个笔名金什么的人写的武侠小说,印象里,好几个人物因为心脏长偏了,所以在要害被袭的情况下,可以死里逃生。心脏是人体生死要害,而世人针对身体的攻击,也常有以心脏为目标的。如果心脏偏一点,没准还真能在必要时变危机为转机。   后来因为几世的遭遇让傅汉卿对绝美相貌的生活有了排斥,把基因中关于容貌的内容作了修改,但其他与身体相关的信息一切照旧,他的心脏几世以来,都一直是微微长偏了一点的。   所以,这一剑刺来,对杀人者也许是正对要害必杀的一击,但傅汉卿却偏偏重伤而不死。   因为不曾象普通人那样,还没有回过神,就因为伤重而死,因为无法象普通人那样,还没有感觉到痛,就失去所有生机,所以傅汉卿不得不怔怔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胸口露出的剑尖,无比清醒地面对整个事实。   一切其实也并没有太大的意外,或许这才是最合理,最正常,最应该的发展吧,所以,看着那穿胸而过的剑尖,其实并不觉得痛,只是钝钝的,有些凉。   当然不痛,我本来就不怕痛,这样被扎一剑,算什么呢?   傅汉卿有些迷茫地想,只是,真冷啊。   那寒意从心口侵入整个胸膛,转眼散布到全身,心跳停止了吧,呼息停顿了吧,手足都已寒彻了吧?   那样冰冷的一把剑,这样冰冷地扎进血肉的身躯,要倾尽多少热血,才可以暖得了它的寒锋。   受伤的那一刻,思绪还没转过来,身体却已自然而然地提聚真力,不是下意识地想要攻击或防守,仅仅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然而,丹田之间空空一片,仿佛那沛莫能御的强大力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当然,这也不应该奇怪,象狄九那么思虑周密的人,在面对他这种内力强大到诡异的存在,若无妥当安排,怎肯轻易出手,若无法完全保证他断无垂死反击的可能,又怎肯图穷匕现。   傅汉卿的嘴角甚至微微勾了一下,只是他不曾意识到,这原来,也算是一个笑。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他说出宝藏之后?从把他带离总坛之前,从设计利用一场决斗,骗出他可避百毒的天魔珠开始,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第一次说出承诺时就已经开始了。   傅汉卿有些迷乱地伸手,想要去碰那从胸口冒出的冰冷剑尖。   一切的一切,都如此清晰地展露在眼前。   以修罗教今时今日的威势地位,要想让它多方受挫,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第一次听到齐皓说出各地异变的消息时,自己很容易就被狄九说服,不去相信。   但是,如果是一个身居修罗教高层,可以悄然网罗羽翼,深知教内一切虚实,各种运作的人要做到这一切,就很容易了。   离开总坛,离开其他人的监视,即可以骗取自己的信任与亲近,保证随时可以不受干扰地下手,又可以分散萧伤瑶光等人的注意力,让他们要尽全力找人,却不能及时发现教内异变的真相。   置修罗教于困境,即能夺其财为己有,又可让自己面对无数灾民生死难关,手中却无钱粮可调的窘境。   天王地位再尊,到底仍居教主之下,所控权位再高,到底仍有许多人平起平坐,钱财分红虽多,到底那无数产业,始终不完全属于自己。自立山头,自开门户固然有些艰难,但如果手里凭白得到传说中,狄靖最大的那一笔宝藏,拥有那些奇珍异宝,神兵利器,武学秘笈,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吧?   悄悄散掉他功力的是哪一种毒药,又是在什么时候下的呢?是刚才含笑塞进他嘴里的桔子,是以前开杂货铺时随便挂在他身上,还不许他拿下来的香囊,又或是……   不过,那都并不重要。   殷红的鲜血在剑尖处滴落,天边的焰彩在剑刃上闪光,傅汉卿专注地望着,觉得有些想笑。   其实,不是不曾查觉的。   这么多年的相处,这么多年的情爱,怎么可能一直没有发现他的保留。只是总对自己说,他的性情本就冷淡,这世间,有很多事他看得比情爱更重,这一点,他本来也不曾掩饰过。这是他的坦荡与无欺,又有什么不好?   只是,从不去多想,从不去多问,从不去多争,不代表从来无所感。他仍和许多年前一样,是一只驼鸟,闭目埋在沙子里,除了自己想要的,不去看,不去想其他的一切。   当年的茫然无情,如今的柔顺多情,说起来都不过是同样的自欺。只有在听到轻尘的死讯时,才会受触动,才会感到迷茫和悲凉。爱情是多么难以捉摸难以把握的东西,如果轻尘也一次次败得如此之惨,那么,他又凭什么可以幸福快乐。   然而,那个时候,他在耳边轻轻说,回来的时候,给你一个礼物。那样柔和的语气,那样温暖的眼神,那个时候,他抱着自己轻轻问,你有什么愿望,声音仿佛可以化成水。   于是,轻轻挥开那些迷茫和不确定,努力地去相信他,专心地去等待他。   他拉着他私奔,他带着他逃亡,不是不曾查觉,他的行为和一惯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同,只是,那些相伴的岁月多快乐,那样的悠游自在,那样的无拘无束,那样一次又一次全新的生命。忘记一切地去相信,总比忐忑不安地时时猜疑要好吧。   说出宝藏的那一刻,不是不曾查觉诡异不合理之处,不是没有感觉到危机,只是,那么多生命在眼前,怎能不救,只是那样爱的人在眼前,怎忍相疑。人心莫测,人性软弱,千万不要试炼爱情与人性。然而,他说出来,只是因为,他想要相信他,他想要尽一切可能相信他所爱的人。若是相爱,为什么还要猜疑,如果猜忌,又怎么去爱。   他相信他,至少,他想要相信他,他要求自己相信他,所以他说出来。   所有的宝藏都只能带来杀戮和背叛,无数的故事早已证明这一点,然后,那一天,狄九拉着他飞奔,狄九要他留书,狄九说,只要十天,我们单独在一起。他不是没有查觉危机,他只是不能拒绝。   如果爱他,怎能疑他。   他要去哪里,他不问,他要他睡,他便睡。那一刻,他以为醒来时,灵识会在小楼深处,而躯体早已僵硬冰冷,然而,他要他睡,他便不忍拒绝,只是略有不舍,若是醒来,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然而,即然爱他,便不忍疑他,即然爱他,便不能拒绝他。   他要他睡,他便睡去。   一梦醒来,漫天星光,满烟火焰,身在那人怀中,眼里是那人的笑颜。   那一刻,心头猛然的一跳是为着什么,那莫名漫溢全身的欢喜是为着什么?   他大声地笑,他用力地拥抱他的爱人,他亲吻得他满嘴油印。那时候,他真的觉得,小容的话是对的,那些传奇故事都不能相信,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宝藏都只会带来背叛与杀戮,灾难与不幸,原来,只要肯去相信,生命真的可以很幸福。   于是,他相信了,于是,他看到了琉璃世界,满天焰火,看尽了世间最美丽的景致。   刚才看着那巨大的烟花映亮半空时在想什么,对了,去拉他的手,去大声对他说,我们不回去了,好不好?   我知道答应了的话要做到,我知道人要负责任,可是,我真的很想很想和你一直在这里,看着星星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txt80.com   对了,是去面对他,坦然承认自己的错误,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烦恼。对不想,我说要相信你,原来我并不真的信你,我只是不停得去要求自己相信罢了。对不起,我说爱你,我说不骗你,却并没有真正对你坦诚,对不起,我想,我以前的方式也是错的吧,我想,我这样刻意这样牵强地去面对自己的情人,也是错的吧,但是,我是真的喜欢你,但是,我会努力改正这一切,我相信,我们以后,会很好很好,很快乐,很快乐……   然后,剑锋刺入心头……   快乐,快乐,所有的欢乐都会很快过去,原来,这就是快乐。   傅汉卿冰冷的指尖终于搭在了剑尖之上……   其实,你不必如此麻烦,如此煞费苦心。   想要宝藏,其实你只要对我说就可以。   想要杀我,其实你只需要……   他低下头看到剑尖,他抬起手想要去触摸剑尖,这时间有多短,仿佛弹指间便已过去,这时间有多长,仿佛千万载时光流转到了尽头,这一切仍不曾结束。   这一瞬间,他转过了多少念头,生出了多少明悟,没有人知道。   只是在他的手指与剑锋相触的那一刻,剑锋向后急收,迅速抽离。   傅汉卿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清晰得感觉到剑锋与他自己的内腑血肉的磨擦,剑收回时,胸前便只剩一个血洞,在那无人可觑见的洞内,是否整个胸膛,整个肺腑都已被一剑割得生生裂开了呢。   剑迅速回收,而他则立刻转身,伸手一抓。   他人已重伤,功力全失,然而,这样拙劣地一抓,以狄九的本事,竟没能躲过去。   刚刚染尽他心头血的剑锋来不及收回,就被他双手抓住了。剑锋迅速割破皮肤,指尖的血与心上的血融在一处,仿佛永不停止地滴落脚下。   回身的这一刻,天边又有一道焰彩亮起,琉璃被反映出眩目华彩,照得他们彼此的面容纤毫毕现。   无数的焰彩,无数的华光,都在他们相视而立的脸上,眼中,变幻起伏。   傅汉卿只是望着狄九,只是死死抓着剑锋,狄九只要随便一抽手,就可以把他的十指切断,让长剑得回自由,然而却一直没有动。   狄九也静静看着傅汉卿,脸上神色即无得意,也无悲愤,更无快意,甚至连看到一个心脏被刺穿应该立刻死掉的人还有能力站着,还能抓着自己的剑不放,他也没有一点应有的惊讶之色。   他就象在转瞬间给自己的脸上生生加了一层冰铁面具,人类一切正常的反应,感觉,都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傅汉卿望着他,不知道他还能忍耐等候自己多久,傅汉卿听着鲜血滴落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再坚持着站立,坚持着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多久……然而,他仍然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努力平静,才能勉强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不要轻视风信子,你的事很难长久瞒下去,瑶光碧落他们都不是易与之辈,一旦让他们想通过来,你……”喉头涌起的血腥味让他本已越来越微弱的话语都只能断断续续说下去“你不可太过自负,万事……小心……”唇边鲜血溢出,他知道,却不在意“所有的宝藏都很容易带来杀戮和背叛……我不想……不想离间谁,但是……”内腑一定受伤极重,否则这血不会一口口涌上来“但是……如果你有同伴……你们对宝藏都有同样的……期待……你要……小心……一些……别被你的同伴……伤害。”他望着他,但视线有些模糊了“宝藏虽好,却不可多恃,以后,万事全要靠自己,你……”   手指已经麻木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剑锋太冷,而冻得僵了。明明流了这么多血,为什么,还是热不了那样冰冷的剑刃。   他终于放开手,努力想要退后两步给狄九让开路,然后脚却再不听从意志的驱使,一软一屈,让他整个人栽倒下来。   狄九只是漠然地望着他,漠然地听他说出一番在此情况下最不可能说的话,漠然地看他砰然倒地,漠然地看着从他前后胸以及手上流出的血,染红了地面。   他依旧不出声,不动容,眼睛也不肯眨一下。   他只是望着傅汉卿,一直一直望着他。   那一剑穿心而过,这个人居然偏偏不死,只是,这样重的伤势,流了这么多的血,就算心不碎,心不穿,也活不了了。   他冰冷地看着那垂死的身躯在地上微微地动弹着,他冷漠地看着那个人努力地想要支起身子抬起头,看向他的方向。而他,只是眉不抬眼不动肩不晃地飘然后掠。   傅汉卿费了极大的力,才勉强支起一半身子,勉力抬头,正好看到狄九掠上院墙。   天地间莫名地刮起寒风,吹得身在高处的狄九,衣襟猎猎拂动,背后是一直盛放不熄的烟花,他的身形在其中明灭不定。   那样刺目的漫天流光溢彩,傅汉卿努力睁眼看着,好几次险险被这绚丽刺得眼睛酸痛落下泪来,然而,他仍然极力睁着眼,极力去看。   这一去,是永远的决别吧。   他自有他的野心,他的未来,他的选择,他的前途,而自己,只能回归小楼的深处去了。   凭心而论,相比其他的人,狄九待他还算是好的。   没有囚禁,没有凌虐,没有造下无数的杀戮残虐,然后对他说,我都是为了你。   那么多年的岁月,替他担下多少困苦艰难,给他多少安逸自在。也许狄九只是在借机抓权,但自己从中得利的事实不可抹煞。   那么漫长的时光,陪他玩乐,共他欢笑,纵然只是演戏,这样尽心尽力已是难得,何况自己确实得到了许多快乐。   没有疯狂的独占,没有肆意杀死任何与自己有过接触的人,尊重他的自由,甚至对他身边的人,也多少给了一点尊重。明明性喜杀戮,却为了他能少杀人就少杀人,就算只是作做,只是讨好他,能这般为他,已是难得。   设计套宝藏,但这宝藏本来自己就没有想要独占。悄然架空他,但这教主这位本来自己就没想要。带他出来暗算他,但是,这几个月的快意逍遥,却是以前几世想都没有想过的,即使是最后的杀戮之前,也曾给他见琉璃世界,漫天彩焰。即使是身遭杀戮,也无法忘记,这是第一个在送他礼物之前,问他想要什么的人,这是唯一一个,努力想要达成他愿望的人。   就算是最后的那一剑,也是干干脆脆,忽袭要害,没有夺人武功,废人肢体,没有铁锁枷铐,永世折磨,没有拷打凌虐,肆意羞辱,他只想干净俐落,几乎没有什么痛苦地了结他的生命。   如果自己的心脏位置正常,也许只会感觉心口有些凉,还没有查觉发生什么事,就在这世间最大的欢喜和快乐中死去了。   偏偏他的心长偏了,偏偏他没有立刻死去,偏偏他清楚地面对了整个真相,偏偏他的快乐,再也不能在这一刻,就此凝为永恒。   傅汉卿想要笑,却发不出声,甚至牵动不了脸上的肌肉。眼前的一切越发模糊,他努力再努力,才能勉强看清,高高院墙上,已经没有人影了。   那个人走了。那个相伴无数岁月的人,就要彻底地走出他的生命,永远再无相见之期了。   傅汉卿本能地扭头去看院门,但从他的方向根本看不到狄九的身影。   他挣了一挣,开始向院门爬去。   向前伸出手,按在地面上用力,拖动整个身体,向前,向前,再向前去。   这样缓慢的动作,这样艰难的前进。   伤口其实不痛,只是双腿再也支撑不起身体。   这样慢,这样慢啊,明明我不怕痛的,为什么还是没法快起来。   这样慢,这样慢,也许到了院门口,也见不到他远去的背影了。   只是,只是,想要多看一眼,只多看一眼。   一眼之后,他就要死了,从此永归小楼,此后时光流转,岁月永逝,他与他在漫漫时空之间,再不会有相遇之期。   努力地向前,呼吸由细微到粗重,然后再转为微弱。   努力地向前,地上血痕深深长长,他不曾看到。   努力地向前,每一次手按下来,地上就是鲜红的血印子,手指好象不太对劲,着力很困难,不过也顾不上了。   努力地向前,想要抬起胳膊,想要带动身体,为什么一切都象不是自己的,为什么一切一切,都不听从心意。   努力地向前,大脑越来越混乱,意志越来越微弱,他几乎连为什么要向前都不知道了。   从这里到院门处,这么短的距离,漫长得象是万水千山,然而,纵是万水千山,终还有渡尽之时。   感觉上最少过了一百年,他才能喘息着半个身子伏在院门处,极目远眺。前方视线的尽头,一人一马,已将消逝。   狄九从跳下院墙后就牵了马离开,然而,他即没有施轻功,也没有鞭马奔驰,只是任马儿漫然行走,所以傅汉卿这么艰难挣到此处,才来得及看他一个堪堪消失的背影。   傅汉卿已经无力去想,大功告成后狄九为什么没有立时尽快离开,也无力去分析这种拖拉与狄九干净俐索的性情不符。   他只是最后一次大喊:“狄九!”   他觉得自己在喊了,然而,那声音即使站在他的身旁,也很难听清。   他叫他的名字,然后想说:“再见。”   但是,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大口血直喷出来,身体一阵急剧的抽搐,视线立时模糊起来,再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黑暗迅速降临。   最后的努力,他想看他最后一眼。   最后的呼唤,他叫他的名字,却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最后的愿望,他想要对他告别,他想要说一声再见,却永远不能做到。   黑暗已然降临! 第九十八章 生死抉择   多么奇怪,世界一片黑暗,再无半点光明,他的意识却始终不曾消散。   清晰地感觉到这个身体正在死去,正在失去一切正常的机能。   所以指挥不动躯体,甚至丧失正常的触觉。所以焰火满天,轰然巨响,耳朵却听不到声音,所以一直张开口,却无法把最后的告别说出来,所以睁着眼,视力却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整个世界,除了黑暗,再无其他。   也许因为拥有着远超于世人的强大精神力,所以在肉身步向死亡之时,神智却又清醒得不可思议。   这样的强大,是幸还是不幸?傅汉卿不知道。   他知道只要安静地等下去,死亡终会降临,黑暗终会过去,然后是回归,然后……也许他会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来疗伤吧。   下一次入世,会在何时何世,下一次重归人间,何处青山是狄九埋骨之所?   又或许……   无边无际的黑暗,永无止境的沉寂,人的思绪反而出奇地清晰……   又或许,永远没有下一世了吧。   人间情爱,永远不是他能懂能解能拥有之物。   无论是漠然接受一切,还是努力融入一切,说来说去都是错。即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一次次继续……   惩罚好也,校规也罢,一切都由它吧……永远永远不要再尝试了……   他是那样地愚蠢,天真地以为,一直一直地拥抱,就可以驱尽寒冷,可笑地相信,一直一直地牵手,就可以暖了那永远冰凉的指尖。   原来,那只是太长久时光造成的错觉,原来太漫长的岁月,一直不肯放开怀抱,于是,他的温暖就留在了他的身上。   他以为他所爱的人已经暖了,却原来,感受到的,不过是自己留下的余温,只要风轻轻吹过,便悄悄地消散而去了。   到底,暖不了一双冰冷的手,到底得不到一份真正的情,到底,这一世,又一次成为被舍弃的那一个,到底,这一回,面对的也依然是背叛和出卖。   不想去恨他,不愿去怪他。他待他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在他的生命中,有更重要更珍视的一些东西,于是,便只好舍弃他了。   一切一切,与无限遥远的七百年前,并没有太多不同。   当年没有恨过狄飞,现在也不会去怨恨他,只是希望,他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之后,能够称心如愿,能够得到他想要的,能够过得至少比狄飞快乐一些吧……   傅汉卿那样迷茫得想着,千万种念头纷来迭去,无限混乱之间,却仿佛有一道惊雷从那黑暗的世间中劈过,眼前似乎亮了一亮,身体猛然一震,本已微弱的呼吸竟然粗重起来。   狄飞……狄飞……   他竟忘了狄飞。   七百年前无奈的背叛,七百年前,有所隐衷的出卖,七百年前,那样清醒却悲凉的舍弃。   他说,我不会死,却死在他怀里。   七百年后,寒玉冰棺,阻隔在无限的时空之间。   他在他的棺前,听着别人告诉他,那个传说中的人,一直一直不快乐。   狄九,放弃了我,你可能快乐?   狄九,做出了抉择,你可会无憾。   如果我就此死去,是否在遥远时光之后,我只会在显示器里,看到你孤寂的死亡。是否在无尽的岁月之后,我只会听人轻描淡写地说起,那个传说中的你,人们只在乎你做过的英雄事迹,却从不介意,你是否快乐?   七百年后的我,站在冰棺前,望着那永远沉睡的容颜,我问我自己,也我问他,主人,如果当年我不死,你是否会快乐一些,如果当年我能活下来,笑着告诉你,一切其实没关系,你会否不再孤寂。   我问我自己,我问天,我问地,我问那冰棺里的人,我现在懂了很多事,我现在明白了你的很多心情,但是,是不是太迟了。   傅汉卿那理应不能再动弹的身体剧烈地挣动起来。他几乎是在无意识地挣扎。   七百年的时光,不过弹指一梦。   难道,他真要再等另一个七百年,再隔着遥遥的时空,去质问另一个人,质问同一片苍天和大地,我想通了很多事,但是,是不是太迟了?   活下去!   这个念头何时升起的,不知道。   活下去!   他只知道,紧紧抓住这一缕思绪,再也不肯放开。   活下去!   尽一切力量,忍一切苦难,活下去。   只要活着,一切终可挽回,只要活着,就没有永远不能纠正的错误。   狄九,你舍弃了我,我却并不想恨你,我却仍然希望你快乐地活着。   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并不快乐,如果有一天,你觉得,你追求的,也许并不是你最想要的,如果有一天,你忽然间思念起我,忽然间觉得,杀死我也许是一个错误,那么,当你回头的时候,会发现,我仍然在,我一直在。   有很多话,也许我们都应该好好谈一谈。   也许,再没有什么情人之约,也许你我之间并不是只能有情爱,也许从此只是淡然一笑,相忘于江湖,但最少,你可以回头,你能够回头,你有机会,回头望一望,然后,不悲伤,不寂寞,不感到错恨难返。   也许,那一天,你可以快乐一些。   也许,那以后,我不必再问太多为什么。   活下去!   傅汉卿在黑暗里告诉他自己。   但是,活下去,这是多么辛苦多么艰难多么无望的挣扎。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仅仅只能把自己的手移到胸口处,掩在伤口上,仿佛这样,血就不会再流。   身体正在失去一切知觉,血仍在不断自体内流失。   他无力点穴止血,他无法上药自救,此地荒僻,十里之内无人烟,更何况,纵然有人,他也无力呼救。   只能依仗他强大的精神力,硬生生撑着正在失去所有机能的身体,不肯去死。只能凭着他的意志,去清醒地忍受着所有的苦难,无尽的黑暗,只是因为,不能睡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他不知道有没有可能会有救星出现,他甚至没有想过,这样地挣扎不过是徒劳,不过是平白让自己的苦难以倍数增长……   然而,他想要活下去。   不要再有一个狄飞,不要再有一次错误,不要再有一回,冰棺前无言的询问。   我要活下去。   狄九,我希望你能快乐,我希望,你永远不会懊悔,不会苦痛,不会孤孤寂寂地走完人生。   我要活下去。   狄九,你我之间走到今日,固然有你的执念,也一定会有我的错误,若有机会,盼你我能坦然相对,盼你我能解开心结,盼你我,可以知道自己都错在哪里。   我要活下去,因为,狄九,我有很多,很多话,想要问你……   黑暗的世界里,无论怎样努力都找不到半点阳光,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在呼喊着疲惫,都在期待着沉睡。   睡去吧,再无苦难,再无痛楚,再无挣扎,醒后,便是神仙世界。   睡去吧,他本就是懒怠之人,沉眠于星海,哪管世事浮沉,本就是他的愿望。   睡去吧,睡去吧……   想要就此一梦睡去,多么容易,多么简单。而苦苦撑着不肯睡,不肯死,又多么可笑,多么艰难。   黑暗里,本来已失去听力的耳,居然又可以重新听到自己的鲜血一滴滴落在地面的声音,不过,那应该只是幻听吧……   过了多久,一柱香还是一万年,就是有血,也早就流干了吧。   不肯睡去,不能睡去,咬着牙拼命凝聚着意识去对抗着肉身的疲惫,他不得不拼命胡思乱想,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然而,他想的每一件事里,都有狄九。   笑骂他懒猪的狄九,在他床上做噩梦的狄九,愤怒地冲他拍桌打凳的狄九。   一边斥他烂好人,一边收敛杀机,手下留活口的狄九。笑着问他愿望的狄九,拥抱他在夕阳下的狄九,带他行遍天下的狄九,为他建成琉璃屋的狄九。   他的记忆力好得太过份,所以每一个瞬间,都不会忘怀。   他的精神力强得过头,所以,每一点过往,都永铭心间。   他在黑暗里挣扎,他在黑暗里坚持着,不肯死去。   活下去,我想要活下去。因为,狄九,我想要问你,为什么?   为什么私奔的时候带着我历尽人生,就算是要给行动制造机会,却又为什么那样投入,那样快乐地去开始每一次全新的生命?那时,你笑的时候,是演戏还是真的快乐吗,那时,你努力同我为生计谋划,尽心与我一起经营每一个家,可曾有过感触,有过一瞬间的犹豫和不忍?   那样的流浪,那样的生活,为什么要那样认真,为什么要那么长的时间。   是否,其实,你也曾期盼,那一切,不是游戏,而是真实。   为什么为我建成琉璃屋?这样地用尽财力精力与人力,只不过换三日相得,三日快意?   你已得到了宝藏的线索,你已知道我再没有其他的利用价值,为何给我这座琉璃屋,为何伴我在星辰间不离不弃三日三夜。   为何要有这漫天焰彩,为何要有这如许苦心,要杀我,有的是其他更干净俐落,更简单省力的法子?   你的野心,你的计划,你的未来,都需要大笔的钱吧,为何还要白白虚掷,只为这三日开怀,只为这一夜眩丽,只为在我最快乐的那一刻刺出的一剑?   为什么?   狄九,为什么发现我不死,你没有再加一剑,为什么,你走得那么快,那么沉默,那样决然。   为什么?   狄九,我想要活下来,我想要问你很多很多为什么?   七百年前,我知道我一定犯了极大的错,而现在,我不想再犯,我更不想你也同样犯错?   我想要活下来,为我,为你……   但是,我不知道,我的努力到底有什么用处,我不知道,我的坚持会在哪一刻崩溃。   血一直在流,我觉得,我的血都冷了。   心口开始痛了,这一定是幻觉。现在这个身体肯定连痛觉都没有了,更何况,我的心并没有被刺伤,怎么可能会有被斩,被辗,被焚为飞灰的感觉。   黑暗一直都在,怎么也挥之不去,狄九,这样清醒得,等着,撑着,然后无可奈何地看着生命流逝,无能为力地任凭身体一点点死去,感觉到身体越来越冷,感觉到鲜血点滴流尽……   狄九,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   江湖多风险,盼你他日……不要受伤如我,不要困厄如我,不要……   即使是精神力强大如他,神识也终渐渐昏乱起来了。   再强大的精神也必将受困于软弱的肉体,而不得不屈服于生命的规则。   狄九,我想要活下去,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我真的不知道……   那一夜,烟花正美,燃尽人间繁华,映亮满空星月。   十里之内,只为一人而放的烟火,燃了足足一夜。   十里之外,有多少妇人稚子,呼夫觅父,有多少苍颜老者,相互扶持,有多少年少情人,并肩仰首,共看这满天星辉,指指点点,笑语不绝。   那个焰彩满天的夜晚,有多少孩童的笑颜,有多少情人的幽语,有多少世人谈论不尽的猜测。   这等烟花,是为了何许盛事而燃,要有多深的情义,才肯营造出如许浮华灿烂。   没有人知道,在那个渺无人烟的地方,有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在黑暗里,强迫自己忍受一切苦楚,坚持挣扎着不肯死去。   满天都是为他燃放的焰火,他听不见轰然之声,身旁是那映出一切美景的琉璃,他看不到异彩如斯。   那个星月之下,浮华之夜,有一个人,苦苦挣扎着,不肯死去,为的,只是不愿杀他的人,多年之后,寂寂悲凉。 第九十九章 阴谋来由   狄九一直觉得,自己这一生的起承转合,似乎从来都只是因为一个叫做傅汉卿的人。   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刻骨铭心的初遇,天王的荣耀已在手中,教主的尊荣已至眼前。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流了多少血与汗,付出了多少常人想也不能想象的牺牲,他终于可以从泥泞里挣扎而出,那么多年的血泪与煎熬,光明就在眼前了。   然而,同一时刻,那个人……也来到眼前。   很善良天真的眼神,很亲切和气的笑容,仿佛永远不会被罪恶沾染,轻描淡写得把已经落到他掌心的光明夺走了。   不是不恨,只是不肯放纵自己被情绪所控制,冷漠地接受一切变化,冷漠地接受尴尬的新身份。冷漠地面对已经没有未来可言的未来。   要有多么残忍的心,才能逼迫自己去面对,去接受,要做多么艰难的努力,才能让自己不失态,不疯狂,不犯错。   多年之后再回想,很多事,很多情绪,都已记不清了。   记得的,是那人再次来到面前时,轻飘飘替他解除了身上最大的枷锁,却也同时解放了所有的影卫。修罗教的天王,至此失去最后的一丝权柄,除了一个空洞的称呼,再不拥有任何东西。   然而,那人又一次来到面前,又一次轻飘飘说,我不会管事,你来管,好不好?   多么好,多么妙的安排。   当教主的不爱琐务,当天王的却正好急切地需要一些事来证明自己。   当教主的可以偷懒了,当天王的也可以专权了。   多么两全其美的安排啊。   然而,那种被恩赐的感觉,真是让人很难生起跪倒在地,三呼万岁,谢主隆恩的感动啊。   可以被抬得上九重天,也可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一切一切,不过旁人一念之间,一语而定。   这种一切由别人决定的悲凉感受,是支持着他这么多年走过来,一直坚持着,不停步,不放弃,不软弱,不回首的原因吗?   其实狄九有时候,也不愿多想多分析。   只是,以后多少次无声地发誓,我命由我不由天,永远永远,不会再让任何人,有机会操纵我的命运。   把所有的仇恨和愤怒隐藏在漠然的表情之后,一路相伴,一路同行,观查着这个夺走自己一切的敌人,为自己寻找着一切可能的机会。   然而,是什么时候渐渐忘记了防备,是什么时候,不知不觉,淡漠了初衷。   为什么可以不自觉去替某只懒猪,注意一些琐碎之事,为什么会不加查觉得在那人身边,沉沉睡去?   那种悄然卸下一切盔甲的感觉,真是可怕,那种让自己最柔弱最致命之处暴露出来的愚蠢真是可笑?   为什么?为了那些天真到愚蠢的话语吗?为了那些无辜到可恨的眼神吗?   为什么?为了他夺走自己的一切,然后又恩赐般交回自己一半吗?   然而,很多事情不需要答案,感觉得到心灵一点点柔软,看得到所有的坚持在一点点瓦解。听得到心深处理智的呼号,想得到未来人生的悲惨和无望。   他费了多大的力气去挣扎,他尽了多大的努力去对抗,那些苦难和折磨从不曾示与人前。然而,那一天,在他毫无防备时,那个仿佛永远天真,永远不懂旁人心绪的男子,微笑着对他说,做我的情人吧?然后列举了一堆又一堆的好处,语气仿如在卖一件货品?   那一刻的震惊和愤怒是因为什么,已经懒得再回忆了。记得的是,被拒绝之后,那人眼也不眨一下地,立刻去寻找另一个对象。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情人,这个情人是谁没有关系,他可以做一个最好的情人,他所许诺的一切,他都能做到,任何人,只要与他达成了协议,全都一样。   那么,与其别人被选中,不如由我来吧?   当时想的是什么?是不是,若有什么好处,自然也该我得。   第一次的拥抱,第一次的承诺,第一次的欢好,自然都有着更深的目的,更冷的谋算,然而,那不也正是他要的吗?   他要一个情人。   而他,需要更多的权利,更多的方便。   两全其美,各得其所,有何不可?   当然,最初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这一场情缘,持续了这么多年。   至今思来,这一场奇情,到底是缘是幸还是孽,狄九也一直不能判断。   一开始,只不过是随意应付罢了。这一场情缘真正坚定起来,其实还是从一起并肩对抗诸王的破坏开始的,再然后,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许多年一起走过了。   这样漫长的岁月,就算本来是假的,渐渐也就真假难分了吧。   就算本来有很多谋算,但也会有偶尔的几次,恍惚间忘记初衷吧?   多年前那个夕阳下的拥抱,不可谓不甜密。多年来共枕交眠时的安然,常会让他以为,以前的噩梦只是自己记错了。一起挫败诸王的得意,夜半私语时的温柔,一切一切,也总会有一两次,让人不由自主地全心投入,尽忘一切吧。   然而,问题一直都在,多年之前的隐患,从来没有消失过,一直一直,摆在那里。   阿汉待他是极好的,几乎万事都依从他,总是处处会为他着想。   那个天下第一懒人,为了他去学做菜,为了他傻乎乎去绣衣角,当时怒过斥过,也不是不曾快意过,然而,只要想起,这样的心意,这样的付出,阿汉其实可以交给任何人,只要那人是他的情人就好,于是,再多的欢乐,便立时烟消云散。   不是不向往阿汉眼中的明净,不是不喜欢阿汉脸上的纯真,不是不期盼,这样纯粹地活着,这样不思虑,不怀疑,不猜忌,不仇恨的快乐。然而,这一切,他都没有。也永远不会有,无论他怎样努力,地底的污泥,也永远不会变成阳光下的鲜花。   每一次看到那样简单的坚持,那样固执的心意,每一次听到他说什么,人不该伤害人,生命无比珍贵……他就肆意嘲笑他的天真,却又偏偏不可抑止地妒忌着这样的天真。   和他站在一起,和他日夜相伴,每时每刻被他衬托出残忍和阴毒,每日每夜,被他对映出,冷漠和卑微……   这样漫长地一年一年过下去,纵然有过欢乐,那些迷茫,矛盾,痛楚,苦难,却也更多更多。   那一天,狄一临行时说:“以后要好好待他。”   他冷笑答:“你若不放心,就不要走。”   狄一的眼神出奇温和:“你还不知道你的心吗?你不会伤害他的。”   那一刻,他没有做答,只是觉得好笑。   我的心如何,凭什么,你比我更清楚,凭什么,我的人生,你可以代我来决定,来掌控。   然而,他什么都不说,看着狄一因为他的默认,而放心地离开。   那一年,萧伤笑着对他说:“你可真行啊,找个情人也找了这么一个又好说话,又有地位的。咱们教主大人万事都听你的,你就算不做教主,也胜似教主啊。”   他当时反驳了什么呢“对,他万事听我的,我瞧你们不顺眼,要把你们全除掉,自己一人独大,他会不会帮我?”   萧伤一怔,他却冷笑再问“我要把修罗教全部卖给武林正道门派,让他们瓜分本教,他会不会帮我?”   看着萧伤铁青的脸,他本来是在得意地冷嘲,最后,却变成了嘲讽他自己。   是啊,所有人都知道,教主喜欢天王,教主与天王是情人,教主信任天王,教主对天王言听计从……   然而,没有人去仔细想过,教主所有的遵从,都只在天王不违背他的原则的情况下。   那个永远对他千依百顺的傅汉卿,其实从来都没有过放弃坚守他自己的底线,在某些原则上,从来不曾想过做半点让步与妥协。   有时他故意同傅汉卿吵架,找他的麻烦,傅汉卿不与他斗嘴,旁人却要看不过眼跑来干涉,瑶光喜欢大摆威风地喊:“你想要什么他没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每听此言,就让人有大笑的冲动。   我想要的,他有太多太多不曾给,而且,我知道,他一定不会给我。   因为他永远永远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变他做人的原则,我也不例外。   更何况,我要的东西,为什么要他来给?   为什么,我要的东西,必须由别人来给。   所有人都会说,天王能有如此重权,都是因为教主的信任。   可是教主的信任是因为什么呢?因为那些权力,那些财源,根本不放在教主心上。   因为被可怜的狄九当作一切的东西,在那强大的傅汉卿眼中,根本不屑一顾。   人们总是会说,有了教主的信任,才有了天王的作为,而往往会不经意地把他多少年的辛苦,多少年的努力,一概抹杀。相反,却让他有一种深深的屈辱感,仿佛这一场恩爱情好,不过是一次卖身的交易,他献出身体和柔情,交换那些权柄和方便。   交易本来没有什么?这世间,又有什么事是不可以做交易的。为了得到想要的,假做情痴情圣都是理所应当的,然而,为什么这些本该漠视的事实,却总会让他有一种屈辱到想要发疯的激狂。   人们总是会喊,对教主与天王誓死效忠。可是却不知道,他已经听厌了太多太多次,他的称呼与傅汉卿的称呼被同时使用,天王两个字永远永远跟在教主之后。   不不不,他再不想听了,他甚至宁愿这些人大声喊,教主教主,而不要再叫天王了。   我的生命,再不由旁人控制,我的人生,再不受旁人操纵。我想要的,再不需要别人来给予,我的满足,应当由我自己双手赚得。   厌倦了再去看那样清澈的眼睛,反映着自己的污秽和脏污,从来不觉得残忍丑陋是可鄙之事,却总是不愿去直视那样的眼睛。   厌倦了再去面对那样天真的面容,因为知道自己居然也愚蠢地渴望接受这样的天真,才更加了解心灵软弱和放纵感情是多么危险的事。   于是,就有了很多很多的事,悄悄在暗中进行着,只是,他仍然会时时回到那人身边去,仍然会不经意地去留恋许多许多,他本该厌恶的事。   直到那一天,方轻尘和风劲节的死讯传来。   那两个人的死太重要太重要了。   证明了小楼中人,原来真的不是不可消灭的,证明了小楼的力量,真的不会干涉红尘,不会报复仇人。   然而,狄九却清楚地知道,推动他下最后决心的,不是再无后顾之忧,而是傅汉卿那轻淡的态度。   不用去报仇啊,那是他们的事?   虽然有冤枉,但那是他们的选择啊,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旧友的死讯,只换来他一些感谓,一次提前的离席。   同窗惨死之后,他可以转身就在阳光下睡得安逸自在。   站在他的身旁,看着他的睡颜,觉得指间有些冷。   如果听到的是他的死讯,傅汉卿会否也这样说。   他死了我很难过,但是杀人是不对的,所以,我不能为他报仇?   他虽然死了,但闯江湖是他的选择啊,我不好干涉。   然后,依旧香香甜甜一梦酣然?   可能吗?   当然……   他只需要一个情人,那个情人是谁重要吗?   不管那人叫狄九还是王九,傅汉卿都会做一个完美的情人,仅此而已。   那个风劲节,眉目英且朗,顾盼而神飞,特意来会同窗,谈笑间,对傅汉卿那种淡淡的温情和关怀,事隔多年,狄九从来不曾忘。   容谦,一国之相,待傅汉卿却温和亲切,一夜私室长谈,便为他开前所未有之特令,亲送出府,告别时,珍重之词,语重心长。   方轻尘从未有缘一见,但一握大权,即刻对修罗教多方扶持,为的也是想帮傅汉卿一点吧。   这样的同窗,这样的来自同一个地方,有着同样过去的伙伴,该是极重要极重要的人吧?   然而,傅汉卿对他们的死亡,却可以这样平淡地对待。   那一刻,低头看自己阳光下孤独的影子,心头一声声自问,如果,死的是我,会怎样?   然而,他得不到回答。   可以温柔地叫醒情人,可以一夜相伴,彻府相陪,可以看着阿汉天真的样子微笑,望着情人朦胧的睡眼感觉到快乐。   然而,他其实知道很多很多事?   比如,这个在他面前总是很听话很快乐很天真的情人,其实并不真的快乐,然而,不管有什么样的心事,却从不对他说?   是不敢说,不愿说,仰或是不能说,他与他,这么多年下来,旁人看来恩爱,其实又何曾坦诚相对过一次呢?   就象那些宝藏……   是啊,那个宝藏,狄靖的宝藏,让诸国都先后对修罗教另眼相看的宝藏,他从来,不曾对自己提过一个字。   那个睁着一双仿佛世间最天真最无辜的眼,看着他,一次次说,我永远不会骗你的人,从来不曾告诉过自己,他知道所有狄靖的宝藏。   当年的狄飞,后来的狄靖,而今的狄九,每一个修罗教教主,或将要成为教主的人,身边都出现了小楼中人,而且,至少有两个未得善果。   狄飞的一生孤寂到底是为了什么,已不可细查,但观傅汉卿在冰棺前的神情言语,小楼定是脱不开干系的。   狄靖为什么疯狂失道,为什么肆意妄为,后世倒是有过许多传说,其中之一,便是他爱上了一个人,要夺尽天下所有的财物珍宝,只为供爱人一笑。相传,他有一个极珍爱之人,藏于极隐密之处,为了那个人,他可以杀人千万,灭尽苍生,为了那个人,他可以倒行逆施,与天下为敌,没人知道那人叫什么,长什么样,甚至是男还是女,但是狄九知道,那个人,肯定是小楼中人。   因为,以狄靖的疯狂和残忍,能让他说出一切秘密珍藏的,只有那个他最信任的人,而傅汉卿之所以能知道这一切,也只有可能是从小楼中了解的。   若狄飞与狄靖皆不得好下场,那么狄九又如何呢?   多少个日夜,如此自问,然后,对着自己,森然地笑一笑。   傅汉卿,你说你爱我,可是,你瞒了我太多太多。   傅汉卿,你说,我是你的情人,可是,你的情人可以是任何人。   傅汉卿,你说,你会努力做一个好情人,是啊,所以,你明明不相信我,却总是装成很相信,并且以为我看不出来。   傅汉卿,你可以很天真,很蠢,很傻,可是,你却又可以很聪明,很世故,很灵活,很敏税,那么,我怎么再去继续相信你的天真,你那表面上的蠢和傻呢?   傅汉卿,你的情人游戏,何时终结,你顿悟的那一天,会否对我微微一笑,告诉我,一切结束,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又或者,在你所谓的顿悟来临之前,我就在江湖风波中死去。你叹口气,略略感伤一下,睡个好觉,接着去找你的下一个情人,然后,继续做一个温和柔顺,尽职尽责的好情人呢?   傅汉卿,如果有一天,我注定要被你舍弃和淡忘,为什么,我不能先一步选择抛弃呢?   这个念头萌升的那一刻,狄九却又冷漠而讥嘲地对自己笑起来?   又或者一切一切都是借口,理由其实简单到极致。   我要让所有的权利和财富都在我的掌心里,我再不要居人之下。   即然如此,又何必再虚伪可笑地用一些什么情啊爱啊的理由来做掩饰呢?   这样的理由难道不够吗?   于是,他微笑着问傅汉卿,有什么愿望,他微笑着许诺将来的礼物。   第二天,他一马绝尘地离去,展开了最后的布置,开始去筹建琉璃之屋,烟火之宴。   在那之后,他用两个多月的时间来确定,小楼的确没有为风劲节和方轻尘的死亡做出任何报复的举动,其他可能来自小楼的人也同样什么也没有做。   最后的顾虑消去,最后的行动已摆在眼前。   悄然安排好一切措施,带走了傅汉卿,叹引了诸王最多的注意力。   然后,是极尽一切的欢乐,那样肆意地游戏人生,那样亲近地日夜相伴,多少个夜晚,梦中醒来,恍然间,不知是狄九一梦,梦见自己有了平凡的人生,幸福的伴侣,还是一个平凡男子在梦里当了盖世枭雄。   两种人生,哪一种是幸,哪一种是不幸,他茫然不知。   在他一次次重新开始人生时,所有的计划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修罗教处于困境,楚国越来越混乱,带着傅汉卿来到充满灾民苦难的曲江,形势迫得傅汉卿不得不说出宝藏。   是啊,永远不能见死不救,永远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妥协的原则……   相比他的犹疑和软弱,不管是当年什么也不理会的傻猪,还是现在这个看似情痴的魔教教主,骨子里,其实比谁都坚定,比谁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自己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吧?   最后的十日,最后的相伴,最后的琉璃世界,华宴满天。他为他舞剑,那一刻是真心想舞出江南江北红尘景,舞成他眼中最深最浓的美丽,然后,让一切终结。   剑刺出时,心中无喜无伤也无得意,冷静到极处,就成了一种麻木。   为什么杀他?   不是因为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了,不是因为留着他将是威胁,仅仅是因为,总觉得,杀了他,也许就可以解放自己了。   也许那些疯狂的苦痛,莫名的压抑,那些永远解不去的纠结,就不存在了。   剑刺出的时候,心中明明知道,也许就算杀了他,也未必能改变任何事?   但生活本来如此,他早已绝望,从不指望自己的生命里会有美好和幸福。   这一剑刺出,就算不会更好,但也不会更坏。   一切仅此而已。 第一百章 不动明王   那一剑刺出时,心如止水不波,无思无虑无念无想,无喜无怒无忧无怖,再没有任何感觉。那一剑刺出之后,从心到身,从眼神到面容,都已铸下牢不可破的冰封牢笼,身心再不会因身外的一切有所动摇,因为,所有的所有,他看得到,却没有感觉,他听得见,却不去思量。   所以,那精准的穿心一剑,居然刺不死人,他没有惊讶。   所以,那遭受背叛和杀戮的人,回身握紧他的剑锋,说出的居然是叮咛之语,他也无震动。   冷眼看着漫天焰彩琉璃华光下,生命的气息,渐渐从那人脸上流失,冷眼看着血泊里栽倒的身体,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才能正常理解,傅汉卿说了些什么话。   然而,冰封的面具不会有任何变化,明了的心境里,感触也迟钝而缓慢。   似乎,有什么事出错了吧?   似乎,有什么想法,或许,不对吧?   刚才,傅汉卿……阿汉……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他的眼睛里为什么没有仇恨也没有惊讶,有的只是……   然而,就连这疑问,也迟缓且淡漠。   冷冷地低头,看着那微微抽搐的身体,理智在叫着,过去再补一剑,永绝后患,感情在喊着,救救他,你错了,快去救救他……   然而,所有的呼唤,也同样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他只是用力握紧剑,剑柄上冰冷的触感让他再一次为自己无端的软弱而感到愤怒和耻辱。   他没有上前,没有再补一剑,不是因为不忍,不是因为动容,只不过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软弱到这种地步。他不知道,再向前一步,会否在颤抖中弃剑,会否让理智完全泯灭地去拥起那血泊中的身体……   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无法接受的。   事到如今,对与错,已不重要了?   傅汉卿到底待他如何,已不重要了?   事已至此,回头无用,也不必回头。   什么傅汉卿待我不够真心诚意,什么傅汉卿处处对我保留欺瞒,什么傅汉卿太过冷漠无情……   说穿了,一切一切都是借口。   他想要得到更多,他想要拥有更多,他不肯居于人下,他不肯受人掣肘。他不要头上永远有一个教主,他不要身边永远有诸王审视的眼神。他要他的自由,他要只属于他的事业。哪怕同修罗教相比,微弱而卑小,哪怕他所拥有的权势和影响,远远不如修罗教的天王。他不要风信子总是围绕在身旁,他不要身上永远贴着教主情人的字样。他不要再沦落到不能不接受旁人恩赐,想要什么,伸手去拿取,自由自在,做他自己。而为了拥有这样的自由,保护这样的自由,他必须背叛,他需要权势,他需要财富,更需要野心的推动。   杀人也好,背叛也罢,为的从来只是他自己,傅汉卿如何待他,重要吗?   重要的,只是他自己如何去看傅汉卿,如何去待傅汉卿。   心中早存此念,所以才会在找到无数借口,无论傅汉卿怎么做,他都会有一次又一次的不满,他都能找到一项又一项的理由,证明他的背叛和杀戮是合理的。   但是,为什么要合理呢,为什么要虚饰呢?   背叛就是背叛,再多的理由都软弱可笑。   残忍与狠毒,自私与卑劣,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不敢承认,不能面对的。   他可以接受自己冷漠自私,残忍毒辣,却难以忍受,那个自命当机立断,自以为一切决断都无比正确的自己其实依旧软弱到可以被轻易动摇,依旧不能坚持自己的心意到最后。   在作恶之后,因为感动而彻悟,痛苦流涕,番然悔悟,在世人传说中,这或许是美谈,但这种事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狄九觉得,还不如回手一剑,杀了自己更痛快。   不不不,他不打算回头,他也决对不会回头。   他要杀傅汉卿,这其中从来没有误会。   因为杀了他,自己可以得到更多,因为利用完他再毁掉,可以更接近自己的目标。   所以,不存在误会冰释,不存在大彻大悟。无论傅汉卿最后的眼神是什么,最后的叮咛是什么,一切一切,不会改变。   他徐徐后退,头也不回地飘然跃上院墙,尽管这时他的目光依旧一刻也不曾从傅汉卿身上移开。   天边乍亮起另一道焰彩,眩目华光中,他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悄然跃下,从此,他的视野中,再不见那个叫做傅汉卿的男子。那个在他生命中许多许多年的人。   傅汉卿,也许……我也曾经爱你,甚至现在也依然爱你吧……   但是,我更爱我自己。   你对我不是不重要的,只是,和很多其他的事相比,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所以,我能为你做的最多的,只是这三日欢喜,只是这漫天琉璃,只是那稍纵即逝,再多的华美也会化为尘烟的焰火。   我为我自己找了那么多杀你的理由,那么多理直气壮的原因,在一剑刺出之后,便已化为烟尘。   我不会忘记你最后看我的眼神,我不会忘记你最后说的话,我不能不承认,你其实待我真的很好。或许,所有的理由,所有的罪名,说穿了,不过是我自己,欲加之罪。   然而,剑已刺出,不会回鞘,我也不想回鞘。   我要的,你给不了我,你的存在,对我依然是威胁。   狄九回身,向那栓在树下的马走过去,一步步行来,极之缓慢。   身后,有一个垂死仍在为他担忧的人,正在一点点死去。   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心头微微一动,似乎在痛,又似乎没有,似乎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叫他的名字,又似乎没有。   慢慢驱马前行,慢慢渐行渐远,一切一切,缓慢得不象是他会做的事,然而,他至始自终,没有回头一次。   渐渐行向远方,渐渐行入黑暗,渐渐永远永远离那人而去。   遥远的地方,轰鸣之声,一直不绝于耳。他听到了,却没有感觉。   天上的焰彩,倏起倏消,瞬息万变,他却懒得抬头看一眼。   他为一个人,燃起这满天盛景,但那个看焰火的人,也许连举头仰目的力量也已经没有了。   一个人,一匹马,行在这么冷的夜风中,再美的烟火,也已无心去看。   马儿没有人控制,自顾自前行,自顾自停止。所停之处,恰是路边一处荒丘孤坟。   狄九也不催马,就这么静静看着夜色下的孤单坟茔,看着每一次彩焰重开,照亮那坟前已不可辩认的墓碑。   “我在前头等了你大半天,也不见人,还当你改了主意不动手了,结果却在这荒坟边上发呆?”忽如其来的阴沉语声,仿佛直接从虚空里传来。   狄九还只是静静看着坟茔,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一声极郁闷的叹息之后,一个人影便似凭空现于马前:“怎么样,可套出什么新东西?”   狄九淡淡地摇头,淡淡地开言:“没有,什么也没有,那应该是最后的一处宝藏了,否则这几天,他被我哄得这么开心快活,不可能一点口风也不漏。”   马前的人冷森森一声低笑:“我本来就说你是白费心机,要真有宝藏,也不是你哄得出来的,再说了,据当年留下的记载,狄靖也确实只有一处最大的宝藏,你偏偏不信,非要花大价钱弄个琉璃屋出来,白白损失一大笔,又非要陪着他大半年的在外头逃来跑去,照我们的计划,只三个月时间,就可以把一切行动结束掉了。你最少浪费了足足三个月,这三个月我们能做多少大事……”   “当日我说怀疑有别的宝藏,别的好东西,要慢慢套问,要好好哄他开心快活,让他全心相信我时,你们不都满口叫好吗?现在倒知道指手划脚地说我失策了。”狄九甚至没正眼看对方一下,语气之中,满是讥嘲。   那人被顶得极之郁闷,愣了一下,才愤愤道:“罢罢罢,说起来,我也不过是心疼那琉璃屋,和那笔上万两银子买来的焰火,咱们现在不容易,只要修罗教那帮子笨蛋回过神来,必会对我们大肆报复,将来要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就算弄到了个宝藏,也不该这样大手大脚地花使。早知道你这样徒劳无功,不如直接将他交给我。凭我的手段,什么逼问不出来,哪里还用得着你去用美男计,玩那柔情密意的无聊手段。”   狄九微微冷笑。   这一生一世,他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那天涯流浪,游戏人生的大半年,他从来没有去刻意套问过任何事,这琉璃世界,寸步不离的三日夜,他甚至根本不记得,那些所谓的宝藏。   然而,此时此刻,他只是冷笑,然后漫不经心地道:“如果你的本事大到可以对一个心口被刺穿的人逼供,那么……”他伸手向来处一指“请吧!”   耳旁听到一声低低的咆哮:“狄九,耍弄我,很好玩吗?”   狄九忽得放声大笑,笑声激扬肆意,数里可闻。   大笑声里,他终于第一次回首,看向他一路行来的方向。   傅汉卿,此时此刻,你是生还是死?   为什么,我一剑穿心,你竟可不死。   为什么,我费了如许苦心,只为那一点可笑的假慈悲,只为给你一点快乐,给你一个不痛苦的死亡,你却偏偏竟不立死?   我不会再补一剑,但我也不会出手去救你。   我不会告诉别的人,你没有立刻死,但我也不会发出迅号,让修罗教的人知道,他们的教主,正在逐渐死去。   这样的我,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一心要的,又究竟是什么?   是否在最后的那一刻,你的眼神,你的话,重又制出新的枷锁与困扰,所以,我虽刺出那一剑,却终究并没有解脱,并不能得到如释重负的快慰。   其实,不用时间来考虑,岁月来证明,当我的剑刺进你后心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杀死了你,我果然不会更快乐?我也知道,得到现在的一切,我也并不会更加高兴。   但是,我却同样知道,如果失去这所有的财富与权力,我一定会非常非常不高兴。   “人都死了,你还望什么?别耽误时间了,快把宝藏的位置和机关告诉我,咱们一起去……”   狄九闻言回首,恰看到天边焰彩华光下,那一张有着奇异兴奋和疯狂的脸,然后,微笑起来。   “所有的宝藏都很容易带来杀戮和背叛……我不想……不想离间谁,但是……但是……如果你有同伴……你们对宝藏都有同样的……期待……你要……小心……一些……别被你的同伴……伤害。”   他漫不经心想着那人最后的话,在那片他为那人而点燃的灿烂烟花里微笑。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狄九连傅汉卿都可以下手杀死,又怎么可能给其他人背叛伤害的机会。   “宝藏的一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我一定会带上足够的人手,把宝藏取出来,也一定会让你亲眼看到,那笔财富,我即没有独吞,也没有藏私。”   那人眉锋一蹙,语声里,便有了焦燥:“你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   狄九大笑摇头:“不,你错了,我相信你,非常相信你。因为你要的一切,我都清楚明白,因为,你拿出来交换的,全都明明白白,我们的交易,太简单,太直接,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他凝视他,眼中反映着那满天永不褪色的华彩异光。   “正因为我相信你,所以才不打算让你我的合作再添变数,所以,才不打算用宝藏来考验你我之间的信任。在那笔财富被正式取出之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和我都可以省很多心思,去很多顾虑,免掉很多不必要的误会。”他微笑,眼神几乎都温和起来了“你说,是吗?不动明王!” 第一百零一章 风暴前夕   每一次硕大的烟花在天边炸出一片眩彩时,便也不可避免得把苍茫大地,黑暗世界,映得为之一亮。   烟花不断炸起的轰然巨响之间,马蹄奔走之声,骏马急嘶之声,被掩盖得几乎不可听闻。   一声凄厉的长嘶之后,寂寂荒道上乘夜疾行的快马终于栽倒于地。   漫天烟花,明暗不定间一个身影飘然飞掠,一起一落之间,跃出数尺。   适时天外眩起夺目亮彩,映出这柳眉微蹙,汗水满额,钗发皆乱,满身风尘的女子。   身为修罗诸王之一,近年来一直过得顺风顺水,瑶光真是作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狼狈至此。又是愤恨又是不甘地瞪着地上挣扎着的马儿,语气隐隐含怒:“这么点儿路都跑不下来,还说是好马?”   “就咱们这种赶路法,就是天马也折腾不起啊。”身后叹息声中,萧伤和碧落的马也到了近前。   “别废话了,从各处赶来时,我们都带了三匹马替换,现在瑶光的马已经全废了,我们也只剩下一匹半死不活硬拖着赶路的马,到底还有多远的路。”夜叉犹在数丈之外,冰冷语声已然传到。   萧伤苦笑一声,伸手向前方遥指:“应该快到了,我是早知道狄九调了人马在这里修琉璃屋,估计就是为了要哄教主高兴呢,所以也从来不干涉他,我看这满天的烟花,也是为了放给教主看的,你们也别太着急,即然还在放烟花,教主应该没事。”   “有没有事,你说了可不算?”瑶光怒视他一眼“说什么风信子耳目最是灵通,什么也瞒不过你们,可狄九暗中干的那些勾当,你们怎么……”   “我不是已经查出不对来了吗?”萧伤愤愤说了一声,在诸人冷漠的眼神里,语声迅速减弱,讪讪道“只是晚了一点……”摸摸鼻子,又道“再说,也不能全怪我啊,不是瑶光你说,让他们在外头多快活些时日的吗,开始那几个月,我才装没找着他们的。也是碧落你说,虽然让他们快活,却也不能太放纵了,要调动风信子,全力掌握他们的行踪,后来到处出事,又能是夜叉主张,让我派风信子四处查问题,忙得我团团转,手里有用的人才全调走了,这动作慢一点,也就情有可原了,再说……”   再无人有兴趣听他继续推卸责任,瑶光尽展轻功,头也不回向前掠去。   其他几人互望一眼,竟都嫌疲惫的马儿奔跑太慢,一齐掠下马,疾追而去。   萧伤郁闷得跳下马:“你们等等我啊……”   没有人停步,没有人回头。每一个身影都如电一般前掠,诸人此刻心急如焚,尽展功力,倒无形中成了修罗诸王之间的一次轻功比拼。   只是,纵然是平日一向暗中争强斗胜的诸王,此番也无心去计较胜负高低了。   天上明明暗暗的纷乱焰火,便是他们此一刻的心境。   总坛收到了傅汉卿的飞书,说起宝藏诸事,大家又惊又喜,立刻飞令在宝藏所在地附近的弟子们照信寻查,结果却是宝藏根本不存在。   大家知道傅汉卿从不说假话。更何况,就算要骗人也不会撒这样根本瞒不过人的大谎,唯一的理由,就是宝藏的地址内容被人改掉了。   而教主发给总坛的飞书,有什么人能改呢?   毫无疑问,嫌疑人只有一个。   狄九是唯有一胆子也有能力动手脚的人。因为傅汉卿太懒,和总坛的联系肯定是由狄九一手代办的,要从中搞鬼,实在如吹口气般容易。   适时又收到萧伤的一封紧急飞讯。   在各地奔波,探查各处大变的萧伤,从风信子们收集到的一些关于各地剧变可能真相的情报中,推测出一个极可怕的结果,即刻飞书总坛。   仍在总坛的三王都觉震惊不已,情急之下,除了龙王留下镇守总坛以防变故,瑶光与碧落都一齐离开,以飞讯联系萧伤和夜叉,确认了傅汉卿与狄九可能去的地方后便日夜兼程赶来。   什么诸王的气派,什么繁琐的规矩统统扔开不顾。每至一处分坛,必换快马,备食水,继续兼程赶路,一刻也不肯停息。   四人分三条道路向一个方向奔驰,在途中先后相遇,连话也没空多搭几句,就继续赶路。   便是平日何等养尊处优,何等绝世身手,何等不俗风华,这样的连日奔波,也只剩一身狼狈,遍体风尘了。   这个时候,甚至顾不得苦,顾不得累,一心一意想的,只是快一些,再快一些……   也许一点耽搁,修罗教就再没有教主了。   再没有,那个总是懒洋洋,万事喜欢躲懒,让大家有很多不满的教主了。   想要保护他,希望他活着,或许,有着太多太多功利实际的考虑,然而,这样的急切,这样的忧虑……   有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太漫长的时间,太长久的相处,就算是坏人,也是会有一点感情的吧。   瑶光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地想着,歇尽全力地奔驰着,前方一片晶莹闪亮,乍一入眼,还略略迟疑了一下,然后,立刻醒悟,那是琉璃映出的星光与焰火……   心中即惊且喜,内息运转之间,飞掠之势竟又生生快上三分。   四周劲风急掠,耳边轰鸣声剧,天边又亮起一道异彩,悄悄照亮了前方那小小院落,院门处那倒地的身影,以及那漫天漫地漫眼的鲜红……   下一刻,世界一片黑暗。   再美丽的烟花,再夺目的光华,总是一闪即逝,再无痕迹。   瑶光记得那光明里的鲜血仿佛永无尽头。   这一生,也曾杀人无数吧,为什么还会为那鲜红的色泽而心悸,为什么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那么多的血。   “碧落,碧落,你快来看看他……”那一声几乎是带点惊惶的叫声响起来,瑶光一口真气再不能纯熟运转,半空中人影急坠,耳旁听得衣袂风起,却是碧落的身影擦身而过,如风而去。   瑶光连日赶路已是极之疲惫,再加上急运内力飞掠了太久,这么一喊一叫,内呼吸为之一乱,只得暂且落地歇息。但眼神却还只望着前方。   前方黑暗的世界里,隐约可见碧落屈身蹲在了阿汉的身前。   瑶光不错眼地看着前方,忽然觉得指尖有些冷。   那一片眩目焰彩里,无边无际的鲜血啊,怎么可能有人流了那么多的血,还可以活着。   “阿汉……他……怎么样?”她极轻极轻地问,没有意识到,自己叫的不是教主。   碧落没有回答。   萧伤和夜叉一左一右,悄悄停到了瑶光的身旁,两个人都没有再向前一步。   天地之间,皆是黑暗。   一直一直不曾停息的焰彩霞光,终于再也不曾亮起了。   就连满天星辰,也越发昏暗起来。   没有了光芒可以反映,琉璃也就黯淡了。   那美丽的彩焰为谁而燃,这满眼的琉璃为谁而亮。   是不是人已去,心已绝,所以烟花尽逝,琉璃皆黯,这世间,再也无人去看它们灿烂的华光了。   房门被砰然推开,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来:“出大事了。”   合衣躺在床上闭目假寐的狄九漠然睁眼:“就算是你,进我的卧房也一样要敲门,下一次再发生这种事,我不能保证我的剑会搁在你身上哪个位置。”   这个世界上,可以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闯进他卧房的,只有一个叫傅汉卿的人,而那个人,也早在数日之前,就被他一剑穿心。   以后,他也绝不打算让任何人拥有这样的特权。   “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计较这种事,傅汉卿他根本就没死?”   狄九连眼皮子也没动一下,就算是把眼睛贴在他的面前,也无法看出他的面部肌肉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变化:“不可能,我那一剑明明是刺穿了他的心。”这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动摇。   “当时你没仔细查查他死没死?”   狄九冷笑:“你把别人的心都捅穿了,还会浪费力气去给他把脉试鼻息?”   那人怔立良久,终于摇头苦笑:“罢罢罢,这事也不能怪你,谁又想得到,那人的心居然会长偏了呢,你那一剑穿心刺得虽然准,却还是擦着他的心过去了。不过,这小子也确实命大,虽说心口要害无事,但一个人躺在那里流了大半夜的血,居然还没死,简直就是怪物了。”   狄九这才慢慢地从床上整衣起来:“心长偏了?竟有这种事。”语气虽略有诧异,却也不失镇定,除非当夜曾目击他出手时的一切,否则断没有任何人,可以从他的言行中看出,他也许一早就已经知道傅汉卿没死的可能。   “总之呢,这也是个教训,这世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拜托你们这些绝顶高手们,以后杀完人不要忙着摆漂亮姿式,或自以为潇洒地转身就走,除非是脑袋砍下来了,否则一定要先确定一下人有没有死。”   “现在的情况到底如何?”狄九淡定地问。   “瑶光碧落他们几个当夜就赶到了,有碧落这个神医在,傅汉卿就算两只脚一齐跨进了棺材里,也硬是给她拖回了一口气。现在他伤得重,流血过多,不能移动,碧落就把你那琉璃屋子当成临时的分坛了。紧急在各处调来了所有的名贵药物,以及大批的高手把那里包围保护起来,可惜我们在这附近能调动的人手也不是特别多,要不然,乘这个机会包抄过去,没准能一举全歼修罗教的大部份高层,到那时,只龙王一个老头,也就孤掌难鸣了。”   狄九平静地问:“傅汉卿确定被救活了?”   “能不能活也不一定,正常人流了这么多血肯定死了,碧落说他能拖着一口气挣扎到最后,一来是他的体质远远比常人要好,二来是他求生意志强到不可思议,但即使如此,最后能不能活过来,也是五五之数,几天来,他一直在晕迷中,没有醒过。修罗教把手上能找来的灵丹妙药,全弄来了,方圆几千里内,凡是听到谁家什么千年灵芝,万年雪莲这一类治伤救命延寿的东西,无论明抢暗偷,坑蒙拐骗,反正他们一定会弄到手。而且,碧落还紧急下令,让教内所有医道出色的弟子都赶去听令,短时间内,有名的大夫神医,只要不是隔得太远,只要在数日内可以带到那里,他们也是或请或掳,什么手段都用出来了。”男子一边交待说明,一边冷笑“碧落不是天下少有的神医吗?怎么也要求助于人。”   “医道等同武道,从来广博无涯,谁又能全知全能。武技上,有人擅剑,有人擅掌,有人擅刀,各有所长,医道上,想来也是如此,即是成名神医,总会有一技之长,一方之得,碧落能广求医士,一来是她胸襟不俗,二来,也是傅汉卿的伤太重,以她的本事也不敢托大,看样子,傅汉卿想活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你也就不必多挂心了,更何况,他就是活下来了又怎么样?别忘了,他中的毒,根本没有解药。”狄九冷冷道“一个废人,还能当修罗教的教主吗?还能对我们有什么威胁?”   “不错。”来人拍掌释怀大笑“我乍听这人还活着,一时吓了一大跳,倒把这事给忘了。从一开始,我们就根本没想过要留退路,留余地,那毒药也是咱们费了千辛万苦,专门找来对付他那绝顶内力的,根本就没有解药,就算碧落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回他的绝世神功了。一个废人,是死是活,又有何重要?”   狄九唇角略略一勾,算做是同意他的意见,给点面子,陪着一起笑笑。眼神在这一刻倏然幽深起来。   从始至终,对傅汉卿,他就没有想过留半点余地,对他自己,也从不肯留下一丝退路。   对那个被他称作阿汉,与他多年至亲至近,至少看起来是至亲至近的男子,他下的,是无解之毒,出的,是穿心之剑。   这一刻,知道他没有死,知道他还活着,即不失望,也不欢喜,心头即无解脱之感,亦无沉重之痛,思绪和语气,依旧清晰得似乎永远不会受任何人任何事的影响,包括那个叫做阿汉的,生死不知的情人。   “现在,我们唯一要考虑的,是修罗教下一步会做什么?吃了这么大的亏,那些自视甚高的诸王们会有什么反应?”   “还能干什么?”对面的男子冷笑声声“多少年来,修罗教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此番被我们如此算计,不但损失了无数财物,丢掉了许多精英,好几处的分坛基业几乎垮掉,受到的打击许多年都不能恢复,连他们的教主现在也半死不活,他们下一步,肯定会疯狂报复……”   他眼神几乎狂热起来“修罗教教内教外,江湖之上,武林之内,所有牵涉在其中的各国势力,都必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会有很多人死,又或者是生不如死。”   狄九微微点头,唇边那极淡的笑意,略略深了一些,目光安然望来:“这正是我们所期望的。”   对面的男子笑了起来,极端正斯文,甚至有些苍白秀气的面容,如此笑来,几乎有些狰狞了:“是,我们不怕他们报复,只怕他们不报复。” 第一百零二章 渐露端倪   “我们到底还要守在这里多久?”夜叉冰冷的声音响在这琉璃为顶的小小厅堂里“里头的人半死不活,我们就什么也不做吗?已经四天了,我们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反击时间。”   冰冷的质问如同拳头击在空气中,厅里两个有资格回应的人,一个坐在椅子上蹙眉苦思,一个在徐徐踱步,竟是谁也没有答话。   夜叉冷笑一声:“好,你们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吧,恶人自有我这个杀手头去做。”竟是再也不理二人的反应,拂袖便走。   “慢着。”瑶光叹口气,不得不应声道“便是要去反击,也该知道我们的敌人现在在哪里,正在做什么。你就是手上有着最强大的杀手组织,也总不能见着人就杀吧。”   夜叉冷哼一声:“这就要问我们那自称无所不知,实际上却处处后知后觉的大鹏王了。”   萧伤似是全然不觉有人在讥刺嘲讽,眉锋紧皱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不对……”   瑶光轻问:“什么不对?”   “这次狄九能处处避过我的风信子,悄悄办出这么大的事,我一点信儿也不知道,这太不对了……”   瑶光叹息:“我知道这次的事你很没面子,也用不能着再去找别的借口了……”   萧伤怒瞪过来:“谁找借口了,前些日子我也是被这一连串的事给弄得晕头转向的,这几天才有空细想,这才觉出古怪来。狄九悄悄收罗羽翼,大家都知道,也当这不过是正常的私心,没有太在意,但他暗中经营势力,拉拢人手叛教,又无声无息在各国分坛做出一连串的大事来。我的风信子就算不可能全查出来,但这样完完全全一点迹象也查觉不出,就太奇怪了……”   “有什么可奇怪的,风信子虽然擅于探听消息,但狄九掌控大权已有多年,早怀私心,暗中注意风信子的行动方式,事先加以规避,你们一时没有查出来,也没什么稀奇,承认失败不丢脸,死赖着不认输才让人看不起。”夜叉冷冷道。   萧伤冷笑:“不错,狄九手控大权多年,身居教内高位,风信子的很多行动,逃不过他的耳目,但真要论起来,你们也身在教内大位多年,同我相处,与我争强斗胜的时候,可比他多了不知多少,换了是你们,要做一件这么大,这么繁杂,牵涉如此之多的事,能够完全把我瞒住吗?”   他这里质问未绝,瑶光脸色已是微变,夜叉眉锋略蹙,二人一时竟都不能答话。   萧伤恨恨道:“诸王制衡,是七百年来的传承制度,哪一代诸王之间,不是互相防范,彼此斗法的。我的风信子,也不是只监视他一个的,对你们其他人的行动同样十分注意。你们当然也不喜欢处处有人管有人查,你们也会有反监视的诸般手段,但又有哪一种手法可以完全避过风信子的耳目,同样的道理,我和其他人身边的近侍美女,其中也一定会有瑶光的徒子徒孙渗进来,除非我们都打算一辈子做和尚尼姑,不问男女之事,否则瑶光那里肯定防不住,还有你,夜叉……”他目望夜叉,笑道“你手控本教最大的杀手组织,暗中,也一定会仔细研究我们其他人的弱点,甚至以我们为设想之敌,来训练下属围杀暗算之术。我们明知如此,也一样无可奈何。”   瑶光徐徐点头:“不错,诸王互相牵制,彼此制约,是七百年来的传承,谁也不可能瞒过所有人,去做出叛教的行为,但事实是,狄九做到了,这到底是……”   她凝视萧伤,轻声问:“你即然问出来,想必是心中有数了。”   萧伤苦笑,笑容出奇地沉重:“我但愿我猜错了。狄九能瞒住我,不是风信子无能,而是,有一个完全清楚风信子一切运作法则,深通一切瞒过风信子的手段技巧之人,在帮助狄九。”   夜叉深叹一口气,沉声问:“除了你,还有什么人可以做得这两点。”   萧伤闭目叹息,良久方道:“不动明王。”   夜叉一震,脱口便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萧伤冷冷问“你知道这一代不动明王是谁吗?你见过他吗?他长什么样,他有什么身份,他性情如何,他喜欢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却敢说不可能。”   瑶光脸色微白,极慢极慢地点头:“我也想说不可能,但是,此刻想来,的确除他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种本领了。从初代以来,不动明王就拥有超然独立的特权,一切行事,不必向教内交待,教中所有力量,不得窥伺查探,所以不动明王,从来都是教中最神秘的人。七百年来,出现的次数也少得可怜。对于不动明王,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能答出密语,亮出信物的人就是明王,我们只知道,凡教中有大事要决策,都一定照七百年来的传统,通过机密方式传出信息,但这信息由什么人收,怎么收,又或是到底有没有人收,我们其实从来都不知道。可是他什么都知道,教内的要事,他全部知道。”   “更可恨的事,风信子的制度,本来就是初代明王与鹏王同创的,风信子的所有运作规则,甚至包括后世的改进,全都要通报明王。相传是初代明王地位极之特别,不宜示人,所以即使是掌控情报收集的鹏王,也要回避此事,避免侵犯到明王的利益。”萧伤愤愤道“那明王平均五十年才出来一两回,大家基本上都当他是个不存在的人,便是历代鹏王传承,也并不太介意他,今日我才知道,就是这么多年来的忽视,才让我们有了心腹之患。”   瑶光与夜叉闻言都只沉默而对。   相传,初代明王,是个惊才绝艳之人。本教的始祖虽是狄飞,但明王才是本教重兴的首要功臣。当年本教被正道压制,伤亡惨重,落魄逃亡,是靠明王的诸般谋划和一力支持,才得以振兴,并向天下正道复仇。   所以,诸王无不深敬明王,对明王的意见,无不听从。   其后的诸王制衡,影卫制度,教主选择方式,无不是明王的决策,其实从决定权上来看,明王才是初代真正的教主。   第一代明王的身份至今无人知晓,据说,除了初代的诸王,再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身份,为了保护明王的秘密,并表明决不可能会侵犯明王的权力和隐秘,初代的鹏王不但从不探查明王的一切,甚至把风信子的全部情况都通报明王,让风信子的探查方式对明王失效,以此来表明诚意,而这个传统在此之后也一直传了下去。   因为明王在后来的神教史中极少出现,虽曾有过一举手而挽大劫的壮举,也曾有过坐视神教覆亡之灾而不现身的无情,甚至有过,整整一代,未曾露面一次的历史,渐渐的,大家都不自觉把明王当成一个不存在的人。   虽然每一次做大决策前,都依例通知明王,但在心理上,从来没真想过明王会出现,在事先的计算中,也从来不会算进明王的那一票,直到这一次,萧伤忽然间叫出这段真相隐情,才让人倏然惊觉,那隐藏在七百年传承之后的人,原来,并不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原来真实地存在着,而且,这一次,不再是神教的恩人,神教的救星,而是……神教至可怕的敌人。   “即然他是本教的不动明王,又为什么会帮狄九?”夜叉沉默了一会,终于问出一句。   萧伤大笑:“狄九也还是本教的天王呢,还不是暗算教主。”   瑶光轻叹:“你想想,不动明王,听来虽然尊贵,但若是有一天,真有一个人,对出了暗语,亮出了信物,来到教中,我们会给他多大的尊重,又肯分他多少权柄?这些年,我教声势如日中天,每年各处的生意红利便是一个极惊人的数目,如果他要分走他的一份钱,我们会答应吗?如果他要调走一拔人手,划出一片管辖范围,我们会肯吗?”   萧伤苦笑,夜叉无言。   别说是不动明王,就算是祖师爷狄飞死而复活,他们顶了天也就是尊敬相待罢了,要想白白地分权分钱分地盘,这还不得跳起来跟他拼命。   “第一代的明王据说身份极高极尊,根本不在乎我教的权势财富,为我教倾心歇力,只是为报祖师爷的恩义,而初代明王虽然从不染指教中权利,但他对我教恩深义重,但有所命,只要一句吩咐,其他诸王自是无不尽力。而初代传承之后,也有过几次,明王出手相救本教于困境之事,那个时候,明王若有什么要求,教中其他人,肯定也是不会拒绝的。所以,明王的地位超然,而在教中却没有详细权利划分,只凭着大家的尊敬和共识就这么传承下去,但是,已经过了七百年了……”瑶光悠然长叹。   七百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切。   初代的祖先无所求,不代表后人无所求。   初代的祖先根本没细想权力上的事,不代表后人无此奢望。   初代,以及后数代,都曾对本教有大恩义,便是没有清晰的权利划分,有什么事,也可以调动教内的一切资源。   但是现在的,明王传承已断了许多许多年,近三百年来,明王出现不超过四次,而且也都对教内无甚贡献。修罗教从举世皆非,到如今,天下瞩目,从不见天日,到如今诸国扶持,这一路行来,风光万丈,财源滚滚,其间却并无此人半点功劳。真冒出个人来,谁肯把手里的钱与权分出一星半点与这个不相干的家伙……他们这帮子人,说到底还都是魔教恶徒啊,就算现在假惺惺洗白了,太阳底下偶尔也装装好人,骨子里也断然变不成君子的。   萧伤恨恨叹息:“不动明王四个字,到我们这里换不来什么好处,却可以利用他对风信子的了解,对我教一些秘事的了解,帮助狄九,狄九从我教坑走的钱,从教主那里骗到的宝藏,都绝对少不了他那一份,而且……”   瑶光轻叹打断他的话:“罢了,一切还只是推测,明王之事现在也不能完全确定,我们心中有数,防着些就是。”   “又不是官府审案子,还要证据?”萧伤哼了一声“我已经肯定,此事背后一定有不动明王在搞鬼,即有了他参予其中,我们就麻烦了。对风信子的所有行动,我都要重新整顿,另行安排……”一边说,一边已是忍不住伸手去揉眉心。在极短的时间里,要完全摆脱以前的行事章程,另创一套周密完善的情报搜集方式,光是想想,都让人觉得头大了。   “难道我们要做在这里等你慢吞吞改良风信子,再去探查消息,然后再行动吗?”夜叉冷眼怒视他。   萧伤哼了一声:“你只会拎把剑去杀人,干这种一点高级技巧也没有的粗活,还整天自视甚高,觉得我无能,行,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去,瞧着谁是狄九一伙,你就砍吧,我没意见。”   瑶光皱眉拦在二人之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要内哄。现在我们先向天下宣布,天王狄九违犯教规,教主仁慈,不愿取其性命,乃逐出本教,此后天王令全部废止,凡曾参予天王逆乱罪行之人,只要敢于坦承,以教主之仁厚,必不追究,否则皆以同罪论处。命令天下各处分坛,严加防范。凡与狄九过从甚密者,皆加以监视,好在总坛那边龙王已经做下万全准备,教内机关都有了改动,又及时抽调了大批高手布防,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差错。现在我们每一步都要小心,不可自乱阵脚。”   “你这般举措,虽然稳妥,却只守不攻,太过窝囊,我教何曾吃过这样的大亏,若不百倍反击,岂不叫天下人都轻视了我们。”夜叉淡淡道。   瑶光叹息:“我何尝不想攻,只是现在我们在明,他们在暗……”   “那就去查,把他们从暗里揪出来……”夜叉话音未落,后堂那边传来一声高呼:“他醒了,你们快来……”   话才说到一半,厅里三个人已经转眼到了卧房处。   碧落正守在房前,望着这一眨眼就赶到面前来的三大高手,轻声道:“他很虚弱,经不起吵闹喧哗,你们小声些,也别有什么大的动作……”   夜叉冷冷道:“即不放心,何必叫我们过来……”   “你以为哪个合格的大夫愿意让自己晕了几天才醒过来的病人被一帮什么也不懂的家伙吵嚷吗?”碧落反唇相讥:“若不是他急着非见你们,我又何苦……”   瑶光一惊又一喜,不待她说完,已忍不住问:“他能说话了?”   “当然不能,可还是比着手势要见你们,看眼神非常着急,我虽是好大夫,碰上这不听话的病人,也没有办法。”   “死里逃生话还不能说话就急着见我们?”萧伤愕然发问,也没等人家答他,就快步冲向前,被碧落一瞪,这才赶紧着放轻脚步,在他身后,夜叉紧跟着也进去了。   瑶光略一迟疑,以期盼的目光望向碧落。   碧落知其心事,微笑点头:“放心,他即能凭着意志醒过来,这条命就算是捡回来了。”   瑶光释然一笑,多日来,至此才觉得心神为之一松,适时就听见房内萧伤的大嗓门响起来:“你可算醒了,这几天可真把我们急死了。”   碧落气结:“这家伙什么时候才能把人家叮咛的话记在心里头,他最好求神拜佛,这辈子也别受重伤,否则犯在我的手里……”   瑶光笑着看她发怒,耳边却听得房内夜叉冷冰冰的声音:“劝过你多少回,你也不理,从来只会对那个人偏听偏信,胡闹到敢从教里跑出来,现在……”   瑶光目光一闪,怒色一现又隐,提高了声音笑道:“阿弥陀佛,咱们教主可总算是醒了啊,碧落的医术果然是天下少有……”   她就这么笑语嫣然,眉眼生姿地走进来,满面笑容,满眼欢意,不见半点愁容怒色。那一声笑语,多少欢畅,听来极之悦耳,而且悄无痕迹之间,竟是把夜叉的冷言冷语,压得半个字也听不到。   她就这么且行且笑地走过来,不去看夜叉森然的怒容,不去理萧伤愕然的神色,微笑坐到那人床前,微笑着伸手去理他散乱的发,去探他苍白的额上温度,去轻轻为他整一整被,然后柔声笑:“不用担心,有我们呢,一切都还好,现在就等着你好起来,决断大事。” 第一百零三章 静以待变   有那么一瞬间,傅汉卿怀疑是自己伤得太重,产生了幻觉。以前在总坛时,瑶光是诸王中,最刻薄,最爱找他麻烦,且有事没事,就跑来说狄九一堆坏话的。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瑶光没有在这里指手划脚,做先知先觉状“我早就说过……”以痛斥他的愚蠢,反倒看似漫不经心地压下夜叉的指斥,天大的事,都这般微笑着云淡风轻,一笔带过。   偏偏自己身体虽虚弱不堪,精神却是极之清晰强大的,就算想产生幻觉,只怕都不是那么容易的。   傅汉卿怔怔看着瑶光,有许多话想说,偏偏这个软弱的身体在重伤之后,现在竟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瑶光看傅汉卿的嘴唇的微动,隐约是在说“对不起”不觉笑道“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是教主啊,便是任性个一两回,做错几样事,也是没人能拿你怎么样的,要是连这点特权都没有,谁还愿当这个教主?”   傅汉卿努力地想发出声音来,因内腑受伤太重,根本无法做到……   瑶光笑着安抚他:“别急。”信手取了画眉的黛笔递到他手里,摊开手掌贴上去,轻声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傅汉卿努力地控制着手指,艰难得写下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瑶光辩了半日才看出,这是断断续续的“晋安”“周转”“没了宝藏”这三个意思乍看起来,并不相联的词,一时竟怔住了。站在她身后的萧伤和夜叉看清这几个字,也不免微惊,互看了一眼,却都不说话。   谁也没想到,乍死还生,傅汉卿最先想起的,不是自己被出卖背叛,死里逃生之苦,倒是在晋安城的救灾,因为没有宝藏的钱补充,影响了教里的周转。   这一怔一惊之间,萧伤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原本对傅汉卿也有许多话想埋怨,现在忽得也不忍说了,只是在心里惊奇,自己这种大魔头,怎么居然也会好端端的心软。   瑶光轻轻一笑:“你啊,真是太小看我们了,难道我们就能这么没用,一点应变之法也没有?难道除了指望你教主大人的宝藏,我教就没有别的法子维持下去不成?”她笑语嫣然地说“你放心,各地的周转,我们已应付过来了,就连晋安城救灾的后续银子,我们也一样拔出来了。”   傅汉卿极度震惊地瞪大眼,若非伤势太重,简直要从床上跳起来了。   “真当我们是穷光蛋呢,放心吧,我们诸王都动用了自己的私蓄,临时替教中补上窟窿,先说好了,二十分的息,每年一结,利滚利,全从教里的红利中扣,可别指望我们白出钱。”七百年间诸王传承不绝,其中秘密传递下来的,不止有武功,本部人马,还有更多的财富。这一切都不并入教内其他徒众和财产来计算的。再加上,最近这些年来,修罗教的疯狂发展,生意成功,大家每年分的红利都是极惊人数字,此刻在困境之中拿出来,确实有力挽狂澜的作用。   能在教派有危难时,以私人财富来应急,已可见诸王的胸襟和决断,但傅汉卿还是想不明白,他们怎么可能继续支持晋安城的救灾行为呢?这么多年相处,他可从来没指望过,这些魔教诸王会在哪一天忽然摇身一变当大善人。   瑶光看他傻呆呆的表情,不觉好笑:“这有什么?你是教主,你即有这个意思,咱们自该替你尽尽心的。”   “是啊,以后有什么事就说一声,能办的大家都会办的,别老当我们是占你的便宜算计你。”萧伤在旁笑道“其实啊,咱们支持你,一来呢,是尊重你身为教主的意愿,二来啊,灾你已经开始救,钱已花了一大堆,要是半路撒手,不但好名声全毁了,银子也算是白扔了,咱们只好一咬牙,一跺脚,争取全始全终了。这些日子晋安那边的飞书也没停过,我的风信子也不断报来的消息,说起来,咱们的弟子,杀人放火的事做多了,救人的事还真没干过。人人都说,被那些老弱妇孺抓着手不肯放,看着一堆人对着自己又哭又拜,要给自己立长生牌位,这感觉居然好得不得了。而且啊,咱们干了这么一件震动天下的大善事,倒要叫那些平时喊仁喊义,一出事就只会护着自己荷包的所谓正道中人瞧瞧,看他们还好意思说骂我们是魔教吗?”   瑶光笑应:“今早又收到飞讯,也不知道是哪门哪派不长脑子的笨蛋小子,听了消息,居然快马加鞭赶到晋安,在灾民里到处呼喊,说我们是魔教,做善事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叫大家别上当,结果被一群妇孺围住了痛打一番,让灾民的唾沫淹得抬不起头来,听着真是痛快极了。”   傅汉卿听得只能怔怔发呆,他从来不知道,大家竟会对他这样好?原本以为,他被捧上教主之位,只是因为平衡的需要,只是因为,大家都喜欢一个不争权好说话的摆设或傀儡,只是为了避免有可能引发的内乱争斗。他从来都没有想到,他们其实真的当他是教主,真的尊重他的意志,即使是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也尽量完成他的愿望……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身边其实一直一直,有很多人,对他很好很好。   这么多年的相处,原来即使是冷漠功利之人,也可以渐渐有情有义有心……   那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如此,独独狄九……   萧伤看他的神情,不由着急起来:“你先别忙着感动,我们说好啊,这钱可不是咱们白拿来行善的,你要还的。”   “是啊,从你的教主红利那边扣,这么多年你存下来的钱已经扣光了,以后每年的红利,一分下来了,先还债再说。”瑶光得意笑道“你就别老想着让我们废掉你,或是指望别人篡你的位,最少还得给我们做牛做马十年才还得完呢。”   傅汉卿躺着不能有稍大的动作,也不能说话,但是,渐渐眼神中的焦虑变得柔和起来,唇边竟也慢慢露出了笑意。   原来,真的还是有人对他极好极好的。原来,这么多年,自以为睁开眼来感受这个世界,却还是忽略了很多人,很多事。   世人的生活多么奇怪,除了那些总被不断传诵的爱情,除了那些在小说里,故事中,永远被提得高于一切的爱情,原来还会有很多美好的事,美好的感情。   他还在傻傻地发呆,瑶光却已与萧伤传递了一个彼此心知的笑容。   经过了这样的背叛,承受了这样的伤痛,这人的眼神,始终是清澈的,神色始终是温和的,没有颓丧,没有绝望,没有偏激,没有疯狂,倒是白白叫他们担心忧虑,还费了如许精神,且说且笑,东牵西扯地转移他的注意力。   而夜叉则只是沉默着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一切,眼神郁郁,毫无表情,竟是没人看得出她在想什么?   瑶光笑问:“你急着见我们,就为了这个?”   傅汉卿艰难地摇摇头,手指困难地拖动黛笔。   瑶光笑换了另一只手给他,看他一字一划地在掌心慢慢写下:“防范狄九,暂勿反击。”   三人都是一怔。   夜叉第一个冷声问:“你什么意思?”   萧伤愕然叫:“你不会到现在还要护着他吧?”   傅汉卿摇摇头,又点点头,情急之下忘了自己内腑受伤,张嘴想说话,却是呛得身子剧颤,却连咳嗽都无力咳出声音来。   瑶光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抚他的胸膛替他顺气,碧落这时也从门旁掠到床边,手起手落,一连扎下数针,百忙中还有空恶狠狠瞪了三人几眼。   傅汉卿没力气再做别的多余动作,只是哀求地望着瑶光,那眼神里的焦虑和哀恳,让瑶光心中一软,迟疑了一下,才问:“你的理由很复杂,一时没法写明白?”   傅汉卿点点头。   瑶光叹口气,再问碧落:“他什么时候能说话?”   碧落淡淡道:“他即然醒过来了,就能活下去,我再调理他几日,就渐渐能说话了,但想让他有力气长篇大论来说服你们,至少还要半个月时间。”   “半个月?”夜叉冷冷道“什么战机误得起半个月?”   萧伤摊摊手“我无所谓,反正我要休整风信子,半个月还嫌少呢。”   瑶光看向碧落:“你呢?”   碧落悠然道:“我现在就是个大夫,别的事我都不管。”   瑶光见眼前再无人可以推,只得苦笑一声,却又柔声道:“好,我答应你。”   一语出口,她可以看到傅汉卿眼底迅速泛起的感激,也可以查觉到,那个伤弱的身躯在这一瞬间松驰了下去。   还是这样地实心眼啊,还是这样不懂怀疑,这样肯全心信任身边的人啊。   瑶光不知该不该嘲笑他,然而,忽然间发现,原来被人在危难困境中相信相托,感觉其实是很好的。   即是伙伴,就不肯怀疑,这个家伙,他的行事,他的原则,总是和修罗教的习惯背道而驰,然而,如此推想,他对狄九的信而不疑,似乎也不该过于深责了。   “行了,话说完了,病人要休息,你们事即谈完了,就给我立刻消失。”碧落毫不客气的训斥,打断了瑶光这一瞬间的走神。   大家自然知道碧落迫不及待的赶人是给大家机会出去商量,自是二话不说,很乖很听话地转眼走了个干净。   离开卧房,回了正厅,夜叉立时道:“我现在就动身,所有和狄九有过牵扯的人都不能放过,萧伤,你的整顿也最好快些……”   瑶光蹙眉打断她的话:“我刚才答应了教主,而且,萧伤也支持我,碧落保持中立,夜叉,按规矩,你就不能再动手。”   “你真打算听他的?”夜叉几乎是有些震惊了“不过就是骗骗他,叫他安心治伤罢了,这种事,你也不是没做过。”   萧伤这时也皱了眉头:“戏弄他,嘲笑他,对他的意思阳奉阴违,随意做假敷衍他,这些事,我们都没少做过,以后也许还会一直做,但现在,不能做。正因为此时他危难困厄,挣扎在生死之间,我们才不可以骗他,才不能对他失信,他毕竟还是我们的教主。”   “碧落说过,他的中的化功之毒是没有解药的,他的武功是救不回来了,现在他就算是活着,也是个废人,难道修罗教需要一个废人当教主吗?”夜叉语气极之不岔。   瑶光眼神微动,怒色隐现:“正是因为现在他的武功废了,我们才要尊重他,平时可以与他争,同他斗,和他拍桌着辩个天昏地暗,但现在,我们只需要支持他,也只应该支持他。”   “为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凭他是我们公推的教主,我们是魔教,我们是恶人,但本教从无危难之中,弃教背逆之徒,从无困厄之境,叛主相煎之贼……”萧伤一掌拍下,好端端一张桌子立时四分五裂“夜叉,这么多年的杀手头目,把你都当成个活生生的石头了吗?”   “为什么?就为他让我教有了今日的辉煌,就为他帮我教从天下皆非,走到如今诸国扶持的地位,就为他在位这么多年,对我们信任纵容,从不犹疑,从不掣肘,从不染指我们的权利,侵犯我们的利益,七百年来,除了初代外,还有哪一代,诸王可以在教主手下,过得这么自在适意?”瑶光轻轻道“夜叉,我们可以穷凶极恶,但未必丧尽天良,我们能够杀人如麻,但至少也该知恩图报。”   萧伤冷笑一声:“更何况,废了他又怎样?教主谁来当?我当你服吗?反正别人当,我也是肯定不服的。到时候,不用狄九暗算我们,我们就先为那个位子打生打死了。”   夜叉神情冷若冰雪,语气也是寒意森森:“好,这些年我在外头的时候多,竟不知道,我们这天下正道眼中的魔教里知恩图报,万事讲良心的好人,是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了。教主大人一片苦心,要让我们在世人眼中由黑变白,由邪转正,看样子倒是真的把你们从骨子里也转过来了,即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   她是真的再没心情多说一句,转身便要离去。   萧伤冷声道:“你爱说什么都随你,但别忘了,我们二对一的决定是遵从教主的意思。诸王之间可以有分歧,但万事以多数者的意见为准,关起门大家争得面红耳赤,打得你死我活都没关系,最后的决定,不可更改,对敌的进退,必须一致。”   夜叉停下步来,头也不回地说:“放心,教规我比你们记得牢。”   瑶光叹口气“还有一件事,我要声明一下,以后在教主面前,都不要再提狄九的事,更不许说什么我们有先见之明,他不听我们的,吃亏在眼前这一类的话……”   “为什么?以前这种话说的是多的就是你?”夜叉回首冷笑。   瑶光正色道:“事情发生之前,无论忠告多少次都不嫌多,但事情发生之后,再说这些不能改变任何事的废话,除了伤人心,伤人情,别无用处。即然为他好,又何苦再去挑人家心里的伤口。这些年他怎么对狄九,我们都看在眼里,被人这样背叛伤害,他没有疯掉,是他坚强,我们总不好生生再把人逼疯。”   “我没有你们这种口是心非的本事,不过,你们也放心就是,因为,我会尽量避免觐见教主大人的。”夜叉冷冰冰扔下最后一句话,终于走得没影了。   萧伤摇头叹气:“明明长得就是个绝色,性子怎么比刀锋还冷还硬。说起来,你的心肠也并不比她好,为什么她就学不会你的灵动,明明已经够凶够冷了,性格还这么刻板。碧落本来也是很刻板的人,却又不象她这么冷漠心狠讨人嫌。唉,活该她当一世的杀手头子,人形石头,永远没有男人敢喜欢。”   瑶光没空理他的胡说八道,只是回首去看卧房的方向,眼中忧色隐隐。   希望,他可以早些好起来吧。   希望,他真的有很充足的理由来做这个请求。   否则,对叛教之人如此姑息,如何服众?就算以王令强行压制,怕也会人心不稳。   希望,一切都能渐渐好起来吧! 第一百零四章 阴险无奈   最终傅汉卿可以有足够的体力精力同大家解说自己的打算,已经在大半个月后了。   这段时间,诸王密令天下各地分坛,加派人手防备,有很多生意摊得太大太开,不易保全,宁可暂时关闭,也不令其成为敌人可能的攻击目标。   所有弟子无不提高警惕,万事小心。虽然没有任何大的行动,虽然在表面上,一切都十分平静,但这种外松内紧的气氛,已然悄悄影响到了许多人。   虽说诸王都下了死令,不可把真相泄露出去,到底此事涉及的人太多,阴谋牵涉亦广,要想完全把事情掩住,也不可能。   渐渐的,流言就在教内开始传起来了。   天王因为对现状不满,对教主怀恨,而反出教去。反叛的时候,他带走了本教最大的宝藏。而且又设计坑走了教内大大的一笔钱,让本教好几处分坛受致命打击,元气大伤。   而且,这么多年,天王已经连络了许多对教派现状不满的各地精英,在天王举事之时,他们也都或悄然消失,或倏然反叛,或倒戈一击,或卷款而逃,此刻都无影无踪。   据说,以前那些因为对教主的新政不满而反叛逆上,因此被逐出教派的那些人,也早与狄九有联系,待他一反出教,即刻群起来投。   最可怕的是,做出这么大的声势,手控那么多的财富,拥有那么多下属,狄九,以及他所属的势力却象根本不存在一般,至今悄无声息。   没有人相信,这些人会就此消失不见,所有人都确信,他们一定会做一些事?   其实,江湖上的汉子,也未必会怕危险,惧困厄,再凶险的事逼到头上来,总还有应付之策,反击之法。   但是,永远这样静悄悄无声无息,不用出手,时间自会让人生起无限的联想,无尽的恐怖,对他可能的行动,做各种可怕的设想。从而感受到极大的压力,直至崩溃的那一天。   在这极漫长的大半个月里,不但诸王坐立不安,就连所有的修罗教弟子也身处煎熬之中。   狄九还会再做什么?他的目标是什么?他下一次要拿哪一处分坛下手?   大家都知道这位天王有多么厉害,也因此更感惊惧。   而上层诸王过于冷静,过于平淡的反应,也让所有人心神不宁?   修罗教从来都是有仇必报的,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事,上头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肯定会有极严厉的彻查,极严重的惩处,肯定会有许多许多的腥风血雨,所有人都在畏惧着这一切降临,却又因为不得不焦燥得等待着这样的未来,而感到深重的折磨。   在弟子们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身为决策者的诸王们,日子也过得不轻松。   所以在傅汉卿的身体渐渐恢复,已勉强可以长时间说话后,即使顶着碧落的冷眼,大家还是坚持聚到了傅汉卿的房里。   现在的傅汉卿已经可以从床上坐起来了,有人扶的话,甚至还可以出去在阳光下走动几步。   不过,就算是不出房间,他也一样可以享受阳光。   因为,他的房顶是琉璃制成的。   因为他伤得重,不宜搬动,也经不起长途跋涉,碧落不得不就地为他治伤调养。   在狄九为他造的琉璃屋里,在狄九许他星海与酣梦的房间里,去治疗调养狄九刺下的穿心一剑。   每日每夜,困在床上,每时每刻,都望着那晶莹的琉璃。每一个因为伤口作痛而睡不着的夜晚,看着那满天的星辰。   没有人知道这些时候,傅汉卿会想些什么,也没有人忍心去猜想。   所有的伤口都会好转,所有的血肉淋漓都会结疤,都会长出新肉。即使内里腐烂流脓,眼睛也永远看不到。于是,这些伤口,终有一日,会被成功淡忘。   忘记,也该是人类活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一项技能吧。   那个记忆好得出奇的懒教主,能不能学会这项本领呢?   谁也不知道。   至少,在表面上,傅汉卿表现得很好。   他没有痛哭过,没有疯狂喊叫过,没有激愤,没有气恼,他一直很温和,很平静,伤得再重再苦,养伤的时候受再多的折磨和苦难,从不对任何人发脾气,听从碧落的一切指示。努力对每一个人微笑,对每一个照料过他的人道谢。   这样好的反应,便是旁人想要劝慰开解,也找不到机会,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这样地礼貌周全,这样地明白人情世故,即不象本该唯我独尊的魔教之主,也不象那个懒洋洋,万事能躲就躲,怠懒到不近情理的家伙。   他现在待人极之温和有礼,总能体谅别人的难处。一发现大家的焦燥,即使自己体力仍不甚济,却还是坚持对大家解释。   “我认为,狄九一直按兵不动,不是在筹划更大的阴谋更狠的行动,而是在等我们动,等我们乱。修罗教根基极深厚,七百年来,多少危机压迫之后,仍可传承不绝。就算是吃了亏,上了当,受了损,只要定了住心,缓过气来,依然是天下第一大教派。可是狄九那边正好相反。看起来这一连串行动,雷厉风行,极之惊人,看起来,带走了许多精英,又收揽不少高手,但他们的力量其实还非常弱小。只要一个错误,一次闪失,这个没有深厚根基,没有足够凝聚力的新势力,就可能因为承受不了打击,而分崩离析,烟云四散。他不敢乱用他手里的筹码,只能希望我们自己先乱起来。”一长串话说得极慢,极缓,说完了之后,傅汉卿不得不手抚胸口,努力喘气。   “为什么我们一动,就会乱?”夜叉冷冷问。   “因为我们太巨大了,一个庞然大物任何一点大的动作,都很容易伤筋动骨。更何况狄九此事一出,你们必要整肃内部,凡是同狄九走得近的,以前曾被狄九重用过的。同那些跟着狄九叛教的人过从较密的,就是你们严查的对象。依修罗教以往的规矩,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在这个过程中,会有多少死亡,多少拷打,多少冤屈,你们可以不在乎,但是,如此一来,闹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如果这个时候狄九再派人引诱,许多人为求自保,必然相投,这个后果,大家只怕不得不在乎了。”傅汉卿不得不喘息着停顿下来,歇了半日,才轻轻道“其实真有叛心的,想必多随狄九走了,能留下来的,多是不受狄九引诱或是狄九知道无法引诱走的人,这其中又有多少精英,多少人才,狄九其实正等着我们自己出手,把他们逼到他那一边去。”   “你能保证这其中没有他留下来的内奸?”夜叉质问。   “不能,但是,为了一两个可能的内奸,而拿无数下属的忠诚来冒险,是否值得。”傅汉卿勉力道“狄九手控大权这么多年,哪一处分坛他没到过,哪一处的精英没在他手下做过事,又有多少人没有巴结过他,亲近过他,若是大清算起来,还有多少人能安心为本教办事?”   “以前我教一直是这么做的。”   傅汉卿低下头,叹口气,然后轻轻道:“以前是以前,现在……”他抬头,看每一个人“不同了,现在的修罗教和以前不同了。在天下人眼中不同了。大家好不容易过上了安生的日子,好不容易让世人对我们改观,为了一个叛徒,掀起腥风血雨,去整肃我们自己的兄弟,去杀戮任何一个有嫌疑的人,遍天下地追索仇人,让天下人再次畏我们如虎,让渐渐接受我们的诸国再次对我们生出戒心,这值得吗?”   瑶光轻声道:“就我们内部的整肃来说,我同意教主的话。今时不同往日,以前那种宁可杀错,绝不放过的作风,确实应该改改了。史书中,也曾有过一位了不起的枭雄,在一次同强敌的大战得胜后,在强敌家中搜出许多自己下属与这个敌人的通信,他居然一封不看,把所有人召到一处,将信公开一烧了之。这种胸襟确实值得我们学一学,但是,其他的报复追杀,不可能停下来。”   “是啊,我教吃了这么大的亏,怎能不反击。”萧伤冷笑道:“就算他们有不动明王相助又怎么样?乘我不备,搞些暗算阴谋勉强还行,现在我即明白过来了,就不会再给他们机会。每一个追随狄九而去的人,以前每一个被逐出教的叛逆们,除非他们永远不吃不喝,不上街,不找女人,而且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否则我一定有本事找出蛛丝马迹来,到时顺藤摸瓜,斩草除根……”   傅汉卿轻声道:“我相信风信子可以做得到,我也不是想阻止风信子去查寻这些人,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把大部份精神全放在追索这些人身上。风信子正常的运作,正常的情报收集,对天下大势的把握,对各处分坛的保护,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们不需要把他们当成了不得的仇人,只当成被我们逐出教,根本不屑一顾的叛逆,摆出堂堂正正,天下第一大教派的姿态来,告诉所有人,我们有仇必报,告诉所有人,我们会追究到底,但不会为了他们,影响我们的生活,不会为了他们,打破所有弟子的安逸日子……”   “荒堂,狄九做出了这种事,那些叛徒们还敢追随他,我们若不全力报复,若不赶尽杀绝,若不乘他羽翼未丰将之剪除,天下人岂不都要轻视我教?”夜叉低斥道。   傅汉卿咳嗽了几声,这才用手按着胸口,艰难得说:“其实,狄九的反叛,对我教也未必都是坏事。第一,他的行为,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教并不是无懈可击,并不是最强大最可怕的。现在的修罗教声势太盛,对我们未必是好事。就算是那些扶持我们的国家,也未必喜欢我们强大到这种地步,让他们觉得,原来我们也有内哄,原来我们也这么容易被暗算,可以让他们安心很多。第二,狄九带走了很多叛徒,但也替我们除掉了许多隐患。自我们推行新的政策以来,固然有很多人受益,但也有许多人不适应,以前发生的多起反叛就是证明,但也有更多人心有不满,口中不言言,只是悄悄蜇伏罢了。我们虽然知道不可能人人拥护新的制度,却也很难查出谁才是有二心的,而现在,狄九的行为,使得忠奸立分,良莠自现……”   夜叉听得冷笑起来:“这么说,我们不但不能责怪狄九的背叛,还要感谢他帮我们找出了所有不忠心的家伙,去掉了一切隐患……”   傅汉卿没接他的话头,只是休息了一会,才攒够了力气和精神,低声道“这第三个好处,就是经过了各地分坛的变故,我们发现了自己的许多错漏不足,可以有时间及时修改规则制度,以避免将来更多的损失。这第四条就是,他如今一叛,正好可以当我们的挡箭牌,替我们承担所有的敌意和谋算?”   “第四条什么意思,我怎么没听懂?”萧伤愕然问。   傅汉卿苍白着脸笑笑“这也是对我们并无损害的报复方法之一,就让这件事的真相传出去好了。只是要注意轻重,别的细节不用多说,重点是让天下人都知道,狄靖留下的,那个传说中最好最大最神奇的宝藏,那个修罗教秘传多年的宝藏,已经落到狄九手里了。他正是因为有了宝藏为恃,才敢反出修罗教。”   萧伤拍掌大笑:“好主意,果然是好主意,哈,那些个所谓正道高手,白道侠客们,几百年来揪着我们不放,哪里是为了什么正义公理,说穿了,还不是那个宝藏惹的祸。如今即知宝藏易了手,再对付我们也落不着什么好处,而宝藏的新主人,实力又远比我们弱小,他们自会编出无数更加堂皇更加正大的理由,去惩恶扬善。哈哈,咱们一举两得,即可以坐看他们狗咬狗,自己也落个清净。我的教主大人,这大半个月里,就这几句话,你说得最顺耳了。”   就连一直安静旁听的碧落都不由惊叹:“借刀杀人,教主,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样阴险?”   傅汉卿不知道是被这话给呛着了,还是确实说话说累了,低头咳嗽了好几声。   是阴险还是无可奈何,有很多事真是说不清,也说不得了。   夜叉迟疑了一下,才极缓慢地点点头:“岂止是那些江湖正道,就算是各国朝廷,各方官员,怕也会有不少人动心。以前宝藏只是传说,就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来找我们麻烦,现在我们就给他们证明,宝藏真的存在,一定会引发许多人的贪念。”   一片赞同声中,独瑶光明眸微动,悠然道:“即然要利用他来替我们做挡箭牌,利用来他吸引所有的敌意的算计,那就是说,即使我们找到了他,也不能出手杀他,即使我们有机会除掉他的势力,也要把他留下来了。”她注目望着傅汉卿,声音极轻极柔,笑容极美极甜地问“对不对,教主。”   房内立时一阵沉寂,没有人再说一个字。   瑶光只静静望着傅汉卿,静静地等着他的答复。她可以体谅他的苦楚,尊重他的决定,关心他的身心,但绝不代表,她可以轻易被欺骗利用。   傅汉卿慢慢抬眼望定他,很轻微地点了点头:“是。”   “那么,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是在为我教打算,还是纯粹得只想保住他?”瑶光的问题,咄咄逼人,不留半点余地。   而这一次傅汉卿几乎是立刻回答的。   “我最先想的是,怎么才可以不让你们去相互残杀,怎么才可以别让他时刻受到残酷无情的追杀,我先确定了这样的目标,然后为这个目标寻找理由。我……”他顿了顿,但立刻坦然说“我不想他死,也不想你们死,你们都很强大,如果不顾一切地仇杀,大家都会有危险,而且江湖上也会掀起腥风血雨,本教弟子亦会死伤无数,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他毫不隐瞒地说:“我想要他好好活着,但我不会把我的想法强加给任何人,如果不是这种处理确实对本教有利,如果不是肆意的报复的确会给我们自己带来更多的损失,我是不会对你们提这种要求的。”   他看着每一张冰冷的面孔,觉得手足冰凉,也许因为伤势太重,身体太弱,而说得又太多,所以觉得渐渐气促,渐渐不能正常说完一句话。   “我不想他死……我也很……重视你们,我想你们……都可以好好活着……”   这句话,他几乎是以哀求的语气去说。   不想要他死。   不想要那个出卖他,背叛他,刺他穿心一剑的人处于危难之中。   这是他醒来之后很自然生起的念头。   这样违反本性的周密筹思,这样与懒散无缘地细细分说,这样的歇尽全力地说服分辩,为的,是希望那个人可以好好地活着,却又不仅仅是如此。   他也同样不愿意眼前的这些人受伤害,因为在一起相伴了这么多年,因为,原来,他们待他,其实都极好极好。   想要那个人以后可以好好地活着,却从没有打算过去牺牲别人的利益来完成这样的愿望。   希望修罗教不要展开伤人也伤己的血腥报复,却又不得不去寻求其他的方式让大家发泄怒气。   所谓的借刀杀人,所谓的阴险,只不过是因为,想要保护他眼前,他身边,他曾经历过的每一个人。   这样的苦心,这样的诚意,他不知要怎样说,大家才肯相信,才能相信。   萧伤大声喊起来“他这样待你,你还想要保护他,你疯了?”   傅汉卿坚持着不让自己因为力气用尽而倒下去,轻轻地说:“我要保护的,不止是他……”   他想要他们每一个人都好好地过,不要被仇恨控制,不要把快乐的人生浪费在无尽的寻仇里,然而,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人明白他的心意。   “我愿意相信你的确也想保护我们,你的确觉得这样是一举数得,大家都能周全,但是……”瑶光坚定而冰冷地摇头“不可能。”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就算我们放过他,他能放过我们吗?就算他现在弱小,不敢随意出击,但他手上拥有着那个最大最神奇的宝藏,无数的珍宝,无尽的神兵,数不尽的武功秘笈,假以时日,他会变得多么强大,多么恐怖,你想过吗?”萧伤也忍不住想教训傅汉卿。   因为太长久的对话,太投入的情绪,太努力地争取,傅汉卿的脸色,竟然不再苍白,反而泛出淡淡的病人特有的红晕来。“我也正想说宝藏呢?正是这个宝藏,不但无法成为他的助力,反而会变成他最大的绊脚石。”   傅汉卿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弱了,若非在场几人都内力深厚,简直都要听不清他说什么了。   然而,他的神情,倒是渐渐镇定了起来。   他有些茫然地想起,那一天,他在狄九面前说出宝藏的一切。   那一刻,他不是不曾查觉整件事的诡异,他只是不能拒绝也不忍拒绝,即然那人想知道,他就说出来。   但是,他可以把自己性命交到别人手中,却从不敢把其他人的生死祸福性命安危,交到别人手里去。   他敢说出来,是因为,他有把握不让狄九利用宝藏肆意为恶,肆意伤害杀戮其他人……   然而,这样地明了一切,这样地衡量一切,他到底是清醒还是迷糊。   是因为,到最后,他也同样有着保留,是因为,到最后,他也同样守在他自己的原则上,所以,这一世的情爱,这数世仅有的一次情爱,才不得不这样黯淡收场吗?   是不是因为,他爱得不够,是不是因为,不能为爱放弃底线,不能为爱牺牲原则,所以,无情的其实是他,所以,残忍的,其实是他,所以,狄九的那一剑,其实有着许多的苦衷和无奈?   然而,怎么放得下,怎么能放下,又怎么该放下。   古往今来,人们总爱传诵爱情的美好和伟大,然而,爱情真的至高无上吗,真的只要有爱,别的什么都不重要吗?   坚持,原则,良心,最起码的道德和责任,难道都可以是爱得不够的罪名?   很久很久以前,张敏欣曾笑对他说起无数为爱疯狂为爱不顾一切的故事,他不觉感动,不觉震撼,只是迷惘,所以,他问“良心何在?”   在这一刻,他复又迷惘起来。   也许,他始终是个又懒,又笨,看得懂世事,却永远看不懂人心,永远永远没有机会通过考核的蠢学生罢。   但是,如果那些坚持就是他失败的原因,那么,他宁可永远不要成功。   如果,这样的固执,就是他被一剑穿心的罪名和理由,那么,不管以后还要再挨多少剑,他也不打算让自己变得更聪明。 第一百零五章 何以两全   “宝藏会变成绊脚石,那你能不能没事也告诉我几个绊脚石藏在哪里?”萧伤悻悻然地说,可见他对傅汉卿把宝藏之事在众人面前藏得密不透风,却这么轻轻易易告诉了狄九,心中是极之不快的。   傅汉卿脸色苍白地摇摇头:“世人总会有一种奇怪的宝藏情结,总觉得宝藏一定是无比神奇的,那财富一定是无以伦比的,那力量一定是不可思议的。然而,古往今来,有多少大事,是靠宝藏来成就的呢?而在许多传说中曾留下宝藏的人,往往都是自己生命中的失败者。当年狄靖拥有多处宝藏,他的下场又如何?拥有宝藏的人尚且如此,寻找到宝藏的人,就一定可以凭着这种死物,一步登天吗?”   这番话说来确有道理,却同普通人正常的宝藏思维完全相反,一时间诸人不免都若有所思起来。   傅汉卿低声道:“宝藏说穿了也不过是死物,但人们关于宝藏,总有一种思维定势,仿佛那些财富,那些宝物,价值永远超过一切。正是因为狄九得到了宝藏,所以会有很多人觊觎,很多人眼红,很多人对他凭空生出敌意。就算是他的下属,也会因此,而对他有过多的期待,过高的盼望。想要让人对他效忠,他必然也要给予足够的回报,可是,在所有下属眼中,这位主子,已有了天上掉下来的敌国财富,那么,要有多大方的出手,才可以让下头人感到满意,感到他不小气呢?”傅汉卿轻轻一叹“宝藏的财富再多,也还是有限的。狄九心志如此之高,又怎甘坐吃山空,那笔财富理所应当用来开创基业,但是,在我教的敌视,打压,搜罗之下,想要另起炉灶,另树一帜,绝不是容易的事。这种情况下,狄九应该不会肆意地大手大脚为手下花钱的。”   瑶光失笑:“说得也有道理,就象是穷人向亲戚借钱一般,平常人家,给个几两,自是天大的恩典,但要是这家亲戚,忽然发了一大笔财,却还是只给几两地借出去,人家不但不承你的情,怕还要满世界骂你小气刻薄无情了。”   长时间地说话,让傅汉卿感觉身体越来越虚弱,精神也极之疲惫,却仍要勉力振作精神道:“相比有限而过于引人注目,惹人觊觎的宝藏,我教在各国已深深扎下根基的大生意,才是真正取之不尽,用之不歇的宝藏。我教弟子所得每年的红利之多,甚至会引得很多民间子弟在羡慕之下重商而轻文。那些反叛的人,固然对我教新制定的种种规矩不甚适应,一心向往过去那种肆意而为的生活,但这么些年在教中过来,也早适应了,轻轻松松赚大钱,安稳得看着自家的财富飞快增长的日子。如今投狄九而去,最后却发现,狄九能给他的,并不比我教以前给他的更多,很自然地就会感到不快,就会觉得,为了狄九冒了天大的风险叛教是吃亏上当了……”   傅汉卿急速地喘息了一会,才能继续说下去“以前,他们享受着我教弟子的一切利益,却怀念着过去可以放肆而为的自由,现在,他们可以不受重重规则的束缚,但是很快他们就会发觉没有稳定而丰厚的收入,没有安逸而享乐的生活,同样让人感觉不舒服。追随狄九的日子,不会象他们想象中那么完美的……”   萧伤点点头:“说的也是,人心从来不得足,世人总会觉得没有得到的东西最好,真到了手,也未必就能快活。就是现在,教内对我们的新制,也不是完全没有反对之声,没有怨愤之言的。只是让那些整天埋怨现在,怀念过去的家伙,真放下现在的安逸和富贵,重新去过那些不能见天日的危难日子,只怕是再也适应不了了。”   夜叉却浑不动容:“就算那笔财富并不象我们以为的那样可以无所不能,但到底也是个大数目,以此为凭,狄九的确有可能建立起一片基业。当然,照你的分析,在这种困境和有限的条件里,他再怎么发展,也很难威胁到我教,反而能替我教把所谓正道的敌视和恶意全部吸引走。如此算来,得失之间,倒也就不用计较太多了,只是他手上还有许多宝藏里的神兵利器和武功秘笈,凭着这些,可以让他武功大增,也可以让他的下属,练出极出色的身手,假以时日,对我们一样有极大的威胁。”   “那些……”傅汉卿愕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已是虚弱得连自己都听不到了。   一旁的碧落轻轻按着他的肩:“你先休息……”   傅汉卿摇摇头,有些恳求地望着她。他实实在在,还有很多话,不曾说完。   碧落叹口气,自袖中取出一粒药丸递过去:“此药虽能提起精神,对身体终究无益,下不为例。”   傅汉卿感激地笑笑,伸手想接,却发现连手都抖得不成样子。   萧伤一挑眉,自旁边桌上拿起一杯水,碧落亲手喂傅汉卿吃了药,萧伤随手便服侍他喝了两口热水送药。   瑶光轻笑道:“教主大人,据传,除了初代的祖师爷之外,还从没有哪个教主被其他诸王如此服侍过,你面子不小啊?”   傅汉卿闻言只笑了笑,又喘了几口气,才能继续说:“所谓神兵利器和武功秘笈,其实也远不象我们想象中那么可怕。武林中人对于神奇的武器,和神奇的武功,总会有许多夸张而不实的传说,而大家听得多了,就自然而然把这传说当了真。而且,几乎所有的传说里,都是越古的东西,越是好的不得了。三百年前失传的武功,肯定不如三千年前失传的,五十年前的神兵,一定不如五百年前的好。然而,这种观念,其实是完全错误的。”   他虽然服了药,勉力提起精神,到底身体还是太虚弱了,终究坐不住地向后靠去。碧落适时替他把枕头拉高了,叫他靠得可以舒服一些。   “就象是上古神兵干将莫邪,如果拿来和我们厨房的菜刀互劈,我们就会发现,切菜的刀比传诵千古的神兵好用多了。再好的青铜器也没有可能比铁器更锋利,这才是事实。几百年前的所谓神兵,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些锋利的刀剑罢了?几百年间,炼铸的技术有了新的进步,现在的兵器肯定比当时更好。更何况,几百年尘封在宝藏里,无人打理,再好的刀剑,怕也都腐锈不堪了。所谓的武功秘笈也是一样。人类的体能是在不断进步的,现在的人,可以比古人跑得更快,跳得更高,而未来的人,也可以比我们更快更高更强,武功也是一样,一代又一代地摸索,创新,改进,才会不断完善,不断去芜存精,达到完美。几百年前的第一高手,到现在也许只能排进前十的位置,几百年前的所谓秘笈,又凭什么可以横扫天下。更重要的是……”   傅汉卿忽然叹息了一声,轻轻道:“宝藏里有什么武功秘笈我全都知道,而这些秘笈的内容我也清楚,等以后我身子好一些,有了精神,你们找几个抄写背诵都很快的人在我身边,我能把所有的秘笈全背出来,让他们逐字抄录,你们排版印发,咱们的下属弟子,人手一册,如此一来,何惧……”   话还没说完,已被几个人震愕的眼神吓得讪讪然住了口,愣了一会儿才道:“有什么不对吗?”   大家互相看几眼,好半天瑶光才轻声道:“我们以前也知道你对天下武功了解很深,但……”也许是心中吃惊太过,瑶光一句话竟没能说完,愣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叹息着摇摇头。   只怕如果不是傅汉卿说出来,谁也想象不到,他竟真的可以对天下武功无所不知,无所不解,他竟真的可以把那些几百年前的神密武技如此淡淡然地背出来,印出来,其态度犹如那不过是所有人都能读的普通三字经。   而即使是现在傅汉卿说出来了,大家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不可置信。   被大家的奇异眼神,看得有些发寒,但傅汉卿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以后,如果你们有空,还是多跟我聊聊,如果不介意的话,在我面前展示一下功夫吧,我一定能帮得上忙的,而且……”他语气顿了顿,才道“狄九知道我通晓天下武功,以前我们在一块时,他经常遣走所有人,这样连风信子也无法靠近,这个时候他其实并不是想要和我亲热,而是……”   夜叉冷冷道:“而是,让你帮他找他武功中的破绽,完善改进?”   “是。”傅汉卿低声道“他现在的武功,比之当年,不可同日而语,只怕同你们相比……”   他话虽没说完,那意思自是谁都能明白了。   就算大家接受了傅汉卿的意见,不去全力找狄九报复,但也不会刻意回避他,有朝一日,狭路相逢,单打独斗的话,没准吃亏丢掉性命的是他们自己,为他们的小命着想,教主大人是打算难得勤快地主动帮助他们训练提高了。   接二连三的震惊之后,大家连瞪着傅汉卿的眼神都有些无力了。好半天之后,瑶光才长叹了一声:“狄九是怎么想的,他怎么会没发现,你比整个宝藏还有价值,比所有的神功秘笈都有用,他却弃你而取宝藏?”   “我说过,世人对于宝藏,常会有一种很奇妙的错误想法和过高的期待,就算是狄九,也受这种思维影响,更何况,我虽还算有价值,但却不能象宝藏那样,随他使用。”   说这句话时,傅汉卿竟然可以微微笑一笑,尽管那笑容苍白到了极点。   他永远不会告诉眼前的这些人。   这些年来,他虽然倾心尽力无所保留地替狄九指点武功里的破绽和不足,但是每一次狄九有意无意地套问其他诸王的武功缺陷,他却一个字也不曾说出来。   这样一个处处保留的情人,本来也不该得到别人全心相对吧?   那一剑的刺出,这一次的舍弃,本来就有更多的理由和无奈吧?   这一次所谓的背叛,他和他,到底谁的责任,更多一些呢?   看着迷迷茫茫,又有些出神的傅汉卿,瑶光终于长叹了一声:“罢罢罢,教主即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把本事展露到这个地步,我们这些当下属的还能说什么?就不怕教主你不把武功秘笈背出来吗?就不怕你不帮着我们提升武功吗?自然是无不从命的。”   虽说是终究同意了傅汉卿的意见,到底心里还是有点不甘,有点怨气的,这故意的一堆怨岔之语,倒也不算作假。   其他三人虽说是阴沉着脸,竟然是谁也没有提出异议来。   傅汉卿不喜反急,若不是身子太弱,简直要勉力从床上挣起来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用指点武功背诵密笈来威胁或交换……我给修罗教惹了麻烦,尽量把损害和威胁减到最涉,是我的责任,不管……你们答不答应,我都会做的,我只是……”   碧落忙伸手按他,低斥:“瑶光就爱胡说八道吓唬人,你还当真了。我们答应你,是因为,你到现在还在努力尽教主的责任,那么,我们就该把你当成教主来尊重服从,更何况你的意见的确有道理,你将来打算做的事,也确实对我教有帮助。”   萧伤也笑道:“我不是不想报仇,只是觉得你的提议更有趣一些,尤其是把那些宝藏里的秘笈背出来,排版印刷,人手发一册,这真是太绝了,到时候让狄九和他那帮人,看着他们费尽心思得了来的宝贝,变得一文不值时,气到吐血的样子,岂不比咱们辛苦杀上门去更好玩。”   夜叉只冷冷道:“我还是更喜欢用刀剑和鲜血来复仇,不过,即然大家都支持你,即然我也想知道你能帮我武功进展到什么地步,我也想让我手下,拿到你背出来的秘笈,那就不能不承你的情,这件事,暂时就由得你。”   独瑶光没有再发言表态,她只是安静地凝视傅汉卿。   是啊,他虽懒散胡闹,却从不会推卸自己的责任。这样的努力,是为了修罗教,为了大家的安全,这份诚意,无可置疑,然而,在此之外,依然会有更多的心意,是想要保住狄九的吧,是想要让他不用承受本教倾尽一切的报复,让他可以有一个天地,慢慢扎根,慢慢生长。   只是,这样地努力,这样地苦心,这样地期盼着两全其美,这样地想要所有人都能好好活下去,到头来,又有多少人能体谅,多少人肯承情。   傅汉卿,要怎样,你才会明白,这人世间,有太多的事情,不可能两全。   你再多的努力,也不过只是拖延了杀戮和伤害,绝无可能化戾气为祥和。   我们不会倾全力去找他复仇,但他始终是我们的仇人,我们眼中的叛徒,若有机会,一样不会放过他。   他待你,也未必没有一丝真心,却不会为你放弃他的野心。   我们待你,自是多有一番情意,却也同样不会为你,而改变我们的原则,神教的原则。   傅汉卿,如此筹谋,如此苦心,如此思虑,如此辛劳,你到底能不能猜到,那必然的结局?   你所有的努力,说穿了,只不过是让那结局的时间,推迟了一点,仅此而已。 第一百零六章 破败之身   在接受了傅汉卿的意见之后,整个修罗教都动了起来。进行内部的自查,但查的不是内奸,而是所有制度中的疏漏。不论是否出现在过大损失,不论是否被狄九算计过,所有分坛,所有的生意,一切的内部运行机制,只要发现不足之处,便要全力弥补改进。   以前过于分散的生意和力量,也开始收缩统合。对那些无法全力照顾,或利润不是特别大的生意,就当机立断转售转卖。倾其全力,保护他们在各地最重要的产业。   这种作法,从深远来看,其实有益无害,更利于发展。然而,就眼前的景况来看,倒象是真的被狄九的一番叛乱给吓得怕了。如此软弱,如此小心谨慎的姿态,的的确确让许多因这几年来修罗教飞速发展,而略有心病的大人物们感到舒心安泰。果然舒服日子过久了,现在的魔教,也不再具有传说中强大的侵犯性和不顾一切的恐怖疯狂了。   而一直与修罗教做对的正道人士们,正可乘着机会,摆出一副不打落水狗的正人君子态度,以不屑的姿态挥挥手,自觉是胜利者,轻飘飘退出战圈,一转身,聚在一起,研究起那个据说得到了天大宝藏的狄九,如今到底躲在哪里。此人心性歹毒,又手握如许宝藏,将来必为大祸,为了正义,为了武林,大家一定要密切注意,一有机会,就全力铲除这股邪恶势力。   一场叛乱,却在正确的应对下,为修罗教消弥了很多将来的隐患,而为了稳定一众弟子的情绪,高层也实施了许多安抚人心的措施,甚至诸王亲自出动,巡行各处分坛,即使是对以前曾与狄九过从甚密的弟子们,也亲切相待,温和交谈,交心交底地表明信任之意,让大家千万不要多心,本教绝不可能为了几个叛徒而自折羽翼。   萧伤是个男子,行事比较方便,经常拉着下属去喝酒谈天,酒酣耳热之时,简直要把心掏出来似的,拍着桌子喊,就算狄九留下了很多暗子,安排了不少内奸又如何呢?如果为了彻查这样的内奸,而损伤了你们这些忠心的弟子,而让你们受压迫和折磨,那才是我教最大的损失。冒险又怎么样,下头有人不服又怎么样,大家放心,就算反对的人再多,我也一定会保住你们的。   这样的一通酒喝下来,往往感动得对方剖肝沥胆,誓死相报。   瑶光深通媚术,往往只需深深凝视一眼,轻轻说一句:“我若是连你都不信,那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对方就会手软脚软身发软,颤抖着誓死效命忠诚。   碧落则更喜欢讲理:“内奸也许有,但为了一两个内奸,而掀起风雨,为了一个狄九,而让所有的兄弟们都离心离德则大可不必。我只知道要公正对待下属,为神教付出了多少,你们总能得到更多的回报。神教和狄九如何行事,如何对待下属,很快所有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都能分得出高低,何去何从,大家都能自己抉择,我想……”她微笑着断言“即使本来是内奸,最后也一定会成为我教最忠心的弟子。”   她身份高贵,容颜美丽,仪态端庄,言词可亲,总是一番话之后,便可折服许多人。   在他们的努力之下,各地分坛都从震惊惶然中很快转为平静,大家全都迅速而镇定地维持着分坛的正常运转,而相关的防卫守护应变措施也一再加强加重,只是一直外松内紧,不让外人看出端倪来罢了。   在大家四处奔波的时候,伤势已渐渐好转的傅汉卿在大队人马的保护下,回到了总坛。   见到他的时候,管家的方叔,整张老脸上的皱纹都在颤抖,厨房的赵伯直接就老泪纵横了:“教主,你终于安然,回来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芙烟初时表现得倒还镇定,只是在服侍他换衣裳时,看到他胸口那可怕的伤处,到底忍不住眼眶红了:“他……他怎么下得了手。”   就连凌霄也看得眉头紧皱,脸色铁青。跟着在旁边,骂了无数声的狠毒无情。   当年他随着狄九和傅汉卿巡游四方初时,不知多么羡慕钦佩天王的强大能干,鄙视教主的懒散不负责任,那个时候,断断想不到今朝会这等仇视愤恨天王,若不是武艺低微,简直就想抓着剑冲出去找狄九拼命。   在总坛大部份弟子们因为现在的生活非常好,而对教主有着极深的敬重,如今看到好端端一个教主,活蹦乱跳精神万分地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却变成这样有气无力半死不活憔悴苍白,也自群情激愤,誓杀叛徒的口号被叫得震天响。   看到如此众怒,坐镇总坛的莫离自是一边心中偷偷高兴,一边装好人出来安抚大家的情绪,回了身,还要去傅汉卿面前领人情,教主啊,你看看,大家可都是急着要去找狄九那个叛徒拼命的。我是尊重你的意见,为了你的命令,才顶着所有人的责难,硬把这事压下来的啊。真是辛苦,真是难做人哪。   傅汉卿还不能不领情,不敢不感激,只好苦笑罢了。   回总坛之后,安全方面有了保障,且有碧落最得意的几个弟子日夜守在旁边,为他调理身子。傅汉卿的伤,终于慢慢好了起来。   只是,他中的散功之毒,根本没有解药,那一身惊世骇俗的内力自是再无恢复的机会。   每思及此思,教中诸王,身边诸人,无不黯然,也都小心地在他身旁绝不提起此事,以免惹他伤心。又哪里知道,傅汉卿根本没把内功这事放在心上。没了也就没了,反正他的功夫来得容易,又不用辛苦练的。于呼吸之间,内力就已在修炼当中,就是在睡觉的时候,内功也会增长。何况,就算现在的内功全废了,以后还是一样可以慢慢练的。   只是内力虽说可以重练,身体所受的伤害却已是永远不能恢复,不可逆转了。   那一剑,虽没有刺进心脏,但确实重重伤到了内腑,这个时代的医术本来就有许多不足,就算是神医也没可能根治如此严重的创伤。   更何况傅汉卿又是中毒重伤的情况下,在寒风夜色里挣扎了那么久,被寒毒所侵加上流血过多,他的健康已经被彻底毁掉了。   他那几个同学费尽苦心,替他安排好的,拥有最强健体魄,平时连伤风感冒都从来不得的身体,现在却是注定了永远与医药相伴,大病小灾,再也断不了了。就算是平常天气,白天都要穿极厚的衣服,晚上要盖两三床被子。屋子里总是烧着暖炉热火,就是这样,还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冷。   他不能跳,不能做太激烈的运动,连骑马都有些勉强,就连走路,只要时间略长,就需要别人搀扶。连说话说得时间长了,还会喘息咳嗽。   每天吃的食物也极少,明明知道这样对身体不好,但因着他身子弱,大家也不敢硬逼他多吃东西。   看着他就这样一天天消瘦憔悴虚弱下去,偏还努力当作无事一般,坚持对所有人微笑,大家都觉心急如焚。   以前的教主,虽说总是懒洋洋没精神,到底能跑能跳,到底红光满面,到底从来不生病的。现而今,如今却每天都要吃药,多走两步路都要停下来喘气。便是修罗教最低等与教主隔得最远的弟子,看了这等情形,心里也极不是滋味,更何况高层的诸王,以及傅汉卿身边的近人们。   诸王暗底里,骂了碧落多少声名不符实毫无用处。总坛下了多少道王令,要求各地分坛搜罗补身药物奇宝,这些都没有人能计数了。   傅汉卿身边服侍照顾的芙烟凌霄等人,再不敢象以往那样,对他随口调笑,同他任意胡闹了,总是小心地照料他,言词态度之间,极之温柔,唯恐惹他伤心难过,只是在背人处,芙烟哭过许多次。凌霄虽没说过什么,练功的态度倒是越来越勤了。半年的时间,方叔看起来老了许多,而厨房的赵伯总是绞尽了脑汁,费尽了心思,努力想把菜做得可口些,开胃些,叫他多吃一点,又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就是其他诸王,对傅汉卿也再不象以前那样不客气,那样开口闭口就喜欢顶撞嘲笑,待他竟是比以往尊重了许多倍。   被大家这样看重,这样客气,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傅汉卿很长时间不能适应。   他微笑着告诉大家说,没有关系,这样也没什么,身体差了,就有更多理由偷懒了,内功毁了也不算大事,反正怎么样也轮不着他去和人打架,有没有内力其实不重要。   不过,很显然,他的真心话,是没有一个人相信的。   其实有的时候傅汉卿自己也会有一点微微的恍惚,这些,真的,是真心话吗?   日子还是这样一天天过去,傅汉卿努力对所有人微笑,看似绝不在意现在身体的改变。尽管所有人都觉得,他这样做,只是不想身边的人不快活,却没有一个人忍心去说穿。   所有人都对他细心照料,温和客气,大家都刻意不提狄九,不提变故,不提傅汉卿的身体,傅汉卿也知道大家的这种过于小心的态度只是为了不让他伤心,却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宽解劝慰。   即使是假象,大家也只得这样继续维持着假象过日子罢了。   只是,在休养期间,该尽的责任傅汉卿倒是没有忘的。他曾同诸王谈起过,以他现在的身体是否已不适合继续当修罗教的教主这个问题。   但是除了夜叉不置可否之外,其他人都大力反对他的退意。   瑶光更是面带杀气地问:“就你这病歪歪的样子,不当教主,别说赚钱,连自己都养不活,我们替你掏的救灾银子,你想赖掉不还吗?”   傅汉卿打个寒战,就再不敢提这事了。   即然还是教主,当然要做教主该干的事。   他用了两个月时间,把宝藏中所有的武功秘芨全都背了出来。他身边跟着寸步不离的几个快笔手记得一字不差,诸王把这些通通排版印刷,在教内大量配送,所有弟子,哪怕只是负责打杂的最低等人士,也一样人手一份。   就连修罗教招收弟子也加入了新的宣传口号。   凡入教者,立刻配送二十本以上,各类顶尖武功秘芨,可随兴趣选学,保证成为武林高手。   而且,这种口号,还真的吸引到了许多少年人不顾一切地投身而来。   就连很多所谓正道人士,也受这些密芨的吸引,派出自己门下弟子投身修罗教中,密芨得手了再抄录出来,并美其名为舍身饲虎。   这一番变化,对江湖武林所造成的冲击,简直已不可想象。而狄九受到的打击,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不过,傅汉卿长时间在总坛调养身体,对外头的事,很少过问,而其他人也刻意不对他提起,所以影响大他可以想象,详情到底如何,他却也并不是很清楚。   诸王在巡查各处分坛,安抚人心,改革端之后,也都纷纷回到总坛。开始让傅汉卿帮助他们提升武功造诣。   大家都很知趣,谁也不会去窥查别人的武功高低,各人分班分日,与傅汉卿单独相处,对于别人的武功进境大家都不知道,但对自己在武功上一日千里的进展,却都是心知肚明,深切了然的。   在得到傅汉卿的指点连续三天之后,萧伤已经开始捶胸跺足地懊恼以前为什么没来找傅汉卿多切磋几次武功,只不过切磋方式同他以往的认知略有不同罢了。   碧落这么冷静端庄之人,也不免咬牙暗恨,白白叫狄九一个人得指点这么多年,大家全没机会分好处。   瑶光尤其懊恼伤心,当年初识的时候,傅汉卿就曾说过,以后可以帮忙她找武功里的错漏,只是那时有太多防范之心,本门武功绝技岂肯随意展示给别人看,真是白白错过良机许多年。   莫离年纪大了,对于个人的武道修为提升多少,倒也不是太在意了,想得也比旁人长远。这短短几天的修炼,大家都有如此大的震撼,那么,这么多年来,狄九一直得到傅汉卿的指点帮助,如今的他,武功到底达到什么境界了呢?每每念起此事,莫离总会感到疲惫而无力。   只有夜叉,始终没有什么明确强烈的反应,只是脸色越来越冷,平日也越加寡言少语。   日子一天天过去,傅汉卿的伤早好了,身子虽然很弱,但也渐渐适应了。该背的秘芨背完了,该教的课也教得差不多,自问对大家的武功提升,他已不能再有太大帮助了。即然还是教主,自然还是要多尽些教主的责任,开始较多地参予到教务当中了。   这一天,总坛来了一个意外的客人。 第一百零七章 故人归来   那天阳光正好,傅汉卿披着一件大大的貂裘,懒懒倚在树旁,晒着太阳看萧伤舞剑。   这里萧伤舞出一身大汗,他那边懒洋洋眼睛咪到一块去了,忍不住伸手掩着嘴打起了呵欠。   萧伤收了剑势一掠到他身旁,没好气地说:“要指点就给我认真一点,用得着这么敷衍了事吗?”   傅汉卿提了提精神,勉力道:“其实这套剑法已经很完美了,我看我帮不上什么大忙了。”话还没说话,倦意已是涌了上来。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说起来,真不能怪他,本来就是中午,他平时就有午睡的习惯,现在却让萧伤给耽误地连午饭都误了。虽说尽力在应付着,但被这暖洋洋的太阳照得人全身发懒,只想放下一切,大睡一觉,哪里还提得起精神来。   萧伤悻悻然道:“你不想教,我们难道还愿意让你对着指手划脚吗?还不都是你不好,一个宝藏放在心里多少年,半点风声也不透,你要是谁都不告诉倒也罢了,偏偏只告诉狄九一个,害得大家现在都得辛苦练功来防范他。”   傅汉卿赶紧说:“那宝藏本来就是修罗教的东西,无论是你们哪个问我,我都会告诉你们的,只是如果没有人问我,我总觉得还是不说得好。那种东西,带来的价值永远比不上带来的麻烦大,而且,天上掉下来过多的财富,往往是祸而不是福。我以前就听说过凡是暴发横财的人,大多在很多年之后,会陷入极度的贫困之中,倒还不如当年不发财地好。”   萧伤瞪大眼狠狠盯着他,一瞬间脸都青了,咬牙切齿地道:“你是说,就算是狄九不问你,我们任何一个人只要开口问,你就会把宝藏的事毫无隐瞒地说出来?”   “是啊。”傅汉卿坦然点头。   他这里答得轻轻松松,却不知道萧伤简直恨不得冲过来伸手把傅汉卿直接掐死算了。   当年傅汉卿以交出各国的小宝藏为代价,得到了各国的扶持。这件事虽然被隐瞒下来,只各国高层知道,但毕竟人多口杂,时日又长。萧伤的风信子无孔不入,瑶光手下的美女也常常混到权贵身旁,天长日久,到了第八年,终于渐渐有风声透出来了。细算起来,狄九当权那么多年,也自有一套班底,隐约查觉此事,也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背后还有一个莫测高深的不动明王。   当年诸王查知所谓各国扶持修罗教的真相时,也多感震异。只是因为诸王虽彼此合作,却也彼此制衡,大家少不了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几个消息较灵通的人,都先后得了信,又都联系所有信息,以及教中的密典传说,推测出狄靖应该还有一处最大的宝藏在傅汉卿手里。   即然大家都有私心,此事又涉及一大宝藏,到头来,竟是谁也没把消息说出来,诸王各自空怀鬼胎。不管是否有能力染指或独占,总想着在这个大秘密上捞点好处。只是象宝藏这么重大,这么珍贵,这么机密的事,当然不能指望傅汉卿说出来,甚至连问都不敢随便问一句,唯恐让傅汉卿先一步警觉防范了。   大家打的主意都差不多。无非是偷偷观察,注意监视,在他身边服侍的人里安插自己的亲信,记录他的一举一动,以后找机会旁敲侧击,看能否探出口风端倪来。   甚至连傅汉卿和狄九离开总坛,大家前一段时间就算查出他们的踪迹,也不出面逼他们回来,为的一方面是想让傅汉卿有点自由快乐的时间,另一方面,确也多有些不能见人的私心。希望傅汉卿能自己去探查宝藏,他们也能跟出线索来。   只是后来到处都出事,大家疲于奔命,派齐皓去叫这两位回来,狄九却拉着傅汉卿接着逃,且动用了自己班底的力量来斩断萧伤的追踪。   那一年多的时间,大家就这么算计来,思量去,小心再小心,结果被狄九当机立断,迅疾果决地套走了宝藏,其他人全都是机关算尽太聪明,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份懊恼简直都钻心了。因为多是怀着私心,秘密暗中做的事,便是有苦也只好吞下去,嘴里半个字也说不得,脸上还得装出笑颜来。   真说起来,诸王对狄九的愤怒,除了教中公事之外,也有很大一部份原因是为了这份私怨。毕竟大家费尽心思没弄到的东西,让这家伙捷足先登了。   以前大家只当傅汉卿与狄九私情太深,宝藏只告诉狄九也不奇怪,偏偏傅汉卿今日诚实无比的一句话,听得萧伤简直有一头撞死的冲动。原来只要他开口问,就可以得到的整个宝藏,那么那一年多时间的坐立不安,心机用尽,又算什么呢?   这一刻,萧伤简直是全身都冒出火来,杀气怨气,一起往上冲。   傅汉卿被他那诡异的脸色和表情吓得身子极力往后缩。适时远远传来一阵铃铛疾响,傅汉卿闻之如获大赦:“有人来了。”   “我们找你练功的时候,任何人不得打扰,诸王亦不可擅入,谁这么不知趣?”萧伤七窍生烟地大喝一声。   不过,即使是他自己,也隐隐觉得这铃声响得及时,否则自己没准真会一时收不住手,直接把教主大人给宰掉算了。   现而今,不管来的是什么,都是送上门来给他出气的。   这满心火气正等着发呢,话还没说完,人已疾风般掠了出去。一连飞越三重院落,却见远远近近,讯铃疾响不绝。一道人影,正以快捷绝伦的速度迅速接近。   萧伤低低咦了一声,身形倏然加速,竟是冲着前方直接撞过去的。   急掠而近的身影快得如风似电,却又在电光火石之间倏然落地,堪堪避过萧伤这一撞,如此劲疾的前掠之势中,他是说停就停,绝无拖泥带水,虽只是一掠一停,其中所显露了来的武功火候,轻功,内力,定力,无不达至化境。   萧伤也悠然停在他身前,淡淡打量了几眼,慢条斯礼地挑挑唇角,勉强算做是笑:“这么久不见,功夫居然进步这么多,不错啊。”   对面的人面沉似水,显然没空搭理他,一侧身,就要从他身边绕过去。   萧伤伸手一拦,悠然道:“这几年你在外头逍遥得够了,想是忘了咱们这里的规矩,总坛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来去进出都可随意的。”   来者不便同他争执,只得强忍一口气,沉声道:“龙王答应让我见……”   “那个老好人什么时候能替教主做主了?教主的居处,是外人可以任意进出的吗?”   “我不是外人,我是……”   “你当然不是外人。”萧伤冷笑“你是他的影卫,是他最亲近的人,是任何时候都可以陪伴在他身边的人,只可惜,现在你已经不是了,是你自己要走的……”   萧伤用冰冷的眼神望着对方:“即然走了,何必回来,就算你回来了,这里也不再有你的位置了。”   狄一叹息,他不知道应该为萧伤的为难愤怒好呢,还是该为萧伤因傅汉卿而生他的气这个事实高兴好,毕竟,这代表这些人真的还是比较关心傅汉卿的。   时光在他那布满狰狞疤痕的面容染上了许多风霜,伤痕都老了,淡了,乍一看,也并不是特别刺眼和丑陋了,只是神色出奇地沉重,他的目光越过萧伤,望向教主的居所,眼神里有许多复杂的情绪。   “当年我离开,是因为,我真的很想为自己活一回,我真的很想自由地,不受拘束,无所顾忌的活一次。即使是很短很短的时间……”他低叹“我原本以为很快就会回来。”   “可惜遇上了个美女,当然就重色轻友了。”萧伤挑高了眉冷笑“说起来,你那个美人被你藏到哪了,这几年我一直在派人找,居然一直没找到,你也算有本事了。”   因为有着重重伤疤,狄一的神情让人很难看明白,只是目光出奇地苦涩沉重,他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地说:“我当年能放心地走,是因为,六年的时间,六年的观察,我对狄九也有了结论,我相信就算他有很多私心私念,同教主之间的一切,其实是很真的,他应该不会伤害教主……”   萧伤觉得自己的拳头有些发痒:“可他伤害了。”   狄一有些怔忡:“其实在刚听到消息的时候,我是不相信的,我不相信他真的会伤害教主,他们的事,我最清楚,他对教主其实……”   他语声一顿,良久方道:“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我自以为看清了他的心,可以放心离开,却忘记了,有的时候,人们最不能看透的就是自己的心。”   他的目光望向前方,仿佛已经穿过了萧伤,穿过了重重墙壁,无限的时间和空间,重见了许多许多年来,他所见到的在那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一切。这一刻,他的语调,几乎是悲伤的:“狄九也许根本不清楚自己的心,也根本没弄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所以……”   萧伤怒极反笑,双手轻拍;“好理由,好借口,好道理,要不咱们找个地方,你多给我讲讲你的了解啊,人生啊,心啊,想要什么啊,明白什么啊,这一类很深很深,我这种俗人听不懂的道理,行吗?”   狄一长叹,终于低头,对萧伤行了一礼:“请鹏王行个方便,容我见见他。”   萧伤只是笑:“在他出事之前,你两年不归,一年连信都没有一封,在他出事之后,过了足足两年你才来看他,这么长时间你都不在乎了,怎么现在倒急于这一时一刻。”   狄一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和……”他声音又是一顿,忽得叹息了一声“我和她一直在过与世隔绝的日子,这件事,我是最近才听说的,而在听说了之后,我就立刻赶来,我赶了五千里路,没有睡过一个晚上……”   萧伤至此才开始正眼看他满身的风尘。   因为长时间的奔波跋涉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裳,即使功力精深,也无法尽掩疲惫的面容,甚至低垂在身侧的双掌边缘处,隐约可见血痕,那应该是因为日日夜夜控缰不放而留下的痕迹。   萧伤微微皱眉,为自己越来越容易柔软的心境而感到烦燥。   妈的,简直都不象是修罗教里出身的人了。   一时正不知应否继续拦下去,就见眼前的狄一眼神忽得一亮又一黯,同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大叫:“狄一。”   知道自己的拦截行动彻底宣告失败,萧伤朝天翻个白眼,叹了口气,回过身,就看到教主大人高高兴兴地挥着手跑过来。   萧伤双手抱在胸口,好整以暇地在心里默算“一,二,三,倒!”   前方的教主不负厚望得结结实实栽倒在地,身后的前影卫化作一道旋风急掠过去。   萧伤漫声道:“告诉过你多少声,不许跳,不许跑,不许快步走,不许登高,不许蹲太久,不许站太长时间,你现在的身子根本经不起,你怎么就是不记得。”   教主大人的呵呵傻笑与那根本没有任何可信度的承诺第无数次响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下次会记住的。”   基本上对于凡事守诺,但在这件事上经常说话不算话的傅汉卿来说,再讲我会注意,我会小心,我再不犯了,都是废话,在诸王眼中,他在这方面已经没有信用可言了,更何况,萧伤要的,也不是他的承诺。   自己那番风凉话说完之后,萧伤满意地看到正小心扶起傅汉卿的狄一身子忽得略略一僵。   拦不住你,骂不跑你,内疚也让你内疚死。   我是谁,我是修罗教的金翅大鹏王。咱们修罗教可是魔教啊,我可是魔头啊,哪能放过你这失职的家伙。   俊朗而邪恶的金翅大鹏王,在大好阳光下,有些狰狞而得意地微笑。 第一百零八章 烽烟将起   飞掠向前,扶起倒地的人,一切的动作其实不需要思考,只需顺从身体的本能选择。   这么近地去看那个无比熟悉的人,竟凭空生起一种陌生的感觉。   记忆里的那个人,经常受伤,老是闯祸,因为永远在打瞌睡,所以在任何场和都有可能会一头栽倒。   但是他的脸色总是红润的,闹出了什么祸事,栽得再丢脸再难看,总能扎手扎脚爬起来,灰头土脸地继续傻笑。   也许会受伤,也许因为懒洋洋而总显得没精神,但生命的活力一直在他的身上。总会有比别人温暖的手,总会有比别人明朗的笑,总会有比别人清澈的眼。   而现在他瘦得几乎让人认不出,以前在大冷天穿一身单衣,也能跳上跳下的身体,现在在大太阳下,也裹在貂皮里,那么大的毛皮衣服,把人裹得越发显得瘦小。   他依然会笑,看起来似乎依旧明朗而快乐,但是狄一知道,有什么和记忆中已经不同了。   他的眼神依旧清澈而不含杂志,狄一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眼神,自己会出奇地怀念那人过去的目光。   身后传来萧伤淡淡的话语。   “告诉过你多少声,不许跳,不许跑,不许快步走,不许登高,不许蹲太久,不许站太长时间,你现在的身子根本经不起,你怎么就是不记得。”   身体微微一僵,心头终于开始痛了。   自听到消息之后,初时的念头是不信,后来便只是焦急,只是奔波,直到现在才开始痛起来了。   傅汉卿微笑,眼神几乎是了然了,压低了声音道:“不要上他的当,他不过就是想让你不痛快。”他悄悄眨眨眼,带笑说“他们不明白,你还会不明白吗?我现在其实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他们不懂。”   狄一想笑,却笑不出。他自然明白的。在一起朝夕相伴那么久,怎么会不明白。   傅汉卿没有雄心,没有大志,不是英雄,只是懒鬼。内力有没有重要吗?反正他又不喜欢打架,没有内力没准更好,打打杀杀的事,不会再强压到他头上。   身体差一些又怎样?反正他就是一头懒猪,生命中最大的享受就是整天躺在床上睡大觉,饿了有饭吃。身子不舒服,不是有更多借口可以躲懒了吗?   这些灾难,对别人来说,是至大之祸,对他也许反而是意外之福,借助这些,也许可以真正去过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幸福日子,就算是有烦心的帮务,别人也未必好意思再拿来找他麻烦,就算心有不甘,也只得任他继续这么做米虫。   这是多么幸福,多么无忧无虑的生活啊?   这简直该放声大笑,普天同庆了。   然而,狄一笑不出来。   甚至于看到傅汉卿的笑容,他都觉得刺眼。   一个人要有多么残忍的心肠,才可以对自己这样无情,才可以在经历过这些变故之后,还笑得这么没心没肺,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适时前方院门处跑出一个白发老者,倚着门提高了声音喊:“教主,该用饭了吧,饭菜再热几次,可就没法吃了。”   明知道教主是被鹏王绊住了,还有胆子跑来喊这么一嗓子,可见赵伯真的是已经忍无可忍了。   傅汉卿顺手一拉狄一:“我们一块吃饭吧。”   这一刻,狄一觉得指尖奇冷,那股冰寒之意让人心中凛然。记忆里的人,虽然怠懒得无药可救,但每一次别人有需要,他总会伸出手。他的手,永远都是温热的。   要什么样的寒冷,才能让那么温暖的手,变得这么冰凉彻骨。   没有注意到狄一这一瞬间的失神,傅汉卿转头又对萧伤说:“你也一块来好不好,大家热闹些。”   萧伤冷笑:“我没你这么好风度,整天盯着个叛徒在眼前晃来晃去,我怕闷出内伤来。”   话音未落,人已振臂而起,如大鹏展翅击云破穿而去。   这一番尽展轻功,纵身而掠,带起疾风劲气,呼啸不绝,耳旁风声不止,总吹不尽心头郁郁之气,直到一声银铃般的笑响在耳边,方才舒臂缓势,徐徐落地。冷眼望着聚在一处的瑶光碧落与莫离。   “是你们让狄一轻轻松松就进来的?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们都这么好说话?”   碧落淡淡道:“你对他不满意,难道我们就对他当年一去不回的事觉得高兴。只是他即能来,可见心里总还是念着教主的,就算我们再不喜欢他,也要让他见见教主,也许见了他,教主能高兴很多。”   瑶光眼神微黯:“教主不快活,虽然他总是装成很快活,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什么也不介意。”   萧伤沉了脸色:“有谁会快活,谁又能不介意。我们心里都一样,不过在他面前装着万事顺心,装着谁也不把他的身体状况当回事罢了,他也未必不知道,只是不戮穿,他即要在咱们面前,装成快活,我们又何必说穿。说起来,咱们真象一群小丑。”语气初时苦涩,渐渐便带点怨怒愤恨“狄九的手段可算了不得了,把咱们这帮子人都捉弄成了自欺欺人的小丑。”   瑶光秀眉微蹙,忽轻声道:“他对你的武功有什么新建议吗?”   萧伤微微一怔,诸王从不追问彼此的武功进境,瑶光怎么忽然……   心中一动,若有所悟,脸色却已平静下去,淡淡道:“他说已经没什么可帮我的了。”   碧落点头:“他最近对我们也说过同样的话。”   莫离轻叹:“他不会骗人的,而且也不会不为我们的性命着想,他即这么说,想必我们此刻与狄九的身手相比已没有太多差异了。”   一瞬间,几个人之间,竟是静得出奇,大家望着彼此,谁也没有再说话。   严格地来说,傅汉卿并不能算武学的大宗师,他只是个死记硬背的幸运家伙,对武功,他即无悟性,也无任何开拓性的眼光和妙想,他只是记性非常好。通晓天下武功得失,且能相互对照是印证,有他帮忙,可以把武功中的一切缺陷都找出来,并能得到他最好的建议加以弥补。   他不能教出顶尖高手来,他不能培训出武林奇才来,他能做的,只是帮助你找出你的缺点加以改正。   所以,他给人的帮助,初时会显得非常大,非常有效,到后来,随着不足之处渐渐都被指出,他能给的指点也就越来越少了,以此推断,即使狄九与他相处了差不多有八九年,而他们得傅汉卿指点只有两年不到,但实际上得到的好处,应该不会有太大差别的。就算与狄九狭路相缝,放手一搏,就算未必能赢,至少也无性命之忧。   所以……   大家望着彼此的眼,心中都有一种明悟。   时候到了!   萧伤不知为什么忽然叹息了一声,方轻轻道:“差不多了,两年的时间,风信子的运作已经完全更改,我有信心再不会被人尽窥先机。各地分坛休整革新,经过两年时间,一切新的规则秩序也都成熟了。两年的时间,下属的忠诚,我们也差不多能控制了。现在不管我们做什么,都不会一乱团,不会人心惶惶,不会给人可乘之机了……”   不知为什么,一向好战的他,这一刻,竟然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兴奋。只是觉得,反正是迟早要做的事,早一刻,与晚一刻,其实并无分别。   瑶光徐徐点头:“我的人也早就开始行动了,现在,只等我们的命令。”   碧落轻轻道:“我也传讯给夜叉了,她的冥军两年来日夜苦练,等的就是今天……”   大家都只是淡淡说来,即无激奋,也无快意,仿佛未来的惊天风波,也只不过是一个简单而枯燥的本份工作。   不约而同,大家的目光都望向远处教主的居所。   那个不管伤得多重,依然努力在笑,依然努力装成什么事也没有,只希望所有人都不要争斗,不要有死伤的天真家伙,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吧?   那样努力地想要保护背叛他出卖他的人,却又歇尽全力地教导他们,帮助他们,唯恐他们被狄九所杀所伤,整天做着矛盾的事,抱着可笑的念头,不知为什么,大家此刻都觉得笑不出来。   这一刻,大家望着同一个方向,想着类似的念头,却谁也不肯说出来。怔怔立了半日,萧伤才乱咳一声:“不知道他和那个叛徒是不是正聊得开心快活?”   莫离也应和道:“其实狄一也不算叛徒,他只是没尽到影卫的本份,而去过自己的日子了,总算他现在回来了,也许让他和教主相处一阵,心里一内疚一难受,他就不想走了,咱们又凭空得个高手。”   碧落点点头:“如此,倒是一桩好事。”   只有瑶光一直望着远方,眼神始终收不回来,声音听来,也似有些遥远:“你们有没有想过,也许教主以前说的那些话是对的,我们称狄一做叛徒是过了,要说他失职,也有可能过了。”   “你说什么?”萧伤愕然“说明白点?”   瑶光目光遥远而迷茫:“狄一为什么一定要寸步不离,一生一世跟在教主身边,为什么一定要做一个本份的影卫?为什么一定要眼中心中,只有教主,而忘记自己,他为什么不能走自己的路,和自己喜欢的女人过自己喜欢的日子,还有……”她的目光越发奇异起来了“狄九也一样,他凭什么一定要为神教尽忠尽心尽力,他为什么就不能……”   碧落厉喝一声:“瑶光!”   这一声喝,竟是以内力发出的狮子吼,瑶光震得一震,目光散而复聚,渐渐凝定,神色却仍略有怔仲。   莫离面沉似水,声音极之沉重:“瑶光,你几乎入魔障了。”   萧伤也铁青了脸:“瑶光,我们之中,你对教主最是关切,但关其身怜其心都可以,却万万不可从其道。圣人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当圣人也不是什么快活的事。对教主我不是不佩服的,但要让我学他,我宁可去死。他也许是好人,但好人不代表可以活得很好。瑶光,我们是坏人,也许坏得不是那么彻底,但骨子里毕竟还是恶人。千千万万,不要太过羡慕好人,不要去深思好人的许多道理和原则,坏人一旦想要变成好人,甚至变成圣人,那肯定死无葬身之地。”   莫离一字一顿地道:“我们待教主好,即是因为有些情义,也是因为,他在这个位子上,对我教的现状更好。我们接受教主的很多想法,让神教这些年来,有了许多变化,不是因为我们受他的善良感召,而是因为这些变化对我教更有利。他说的话常常很有道理,我们都会认真听,但听和全盘接受是两回事,我们可以选择对我们有益的去遵从,却不可失却了我们的立身之本。”   碧落只淡淡说了一句话:“修罗是魔教。”   修罗教是魔教,天下人都这么认为,而他们,从来没有哪一个认为有必要反驳。   瑶光默默无语,良久,才点了点头。   他们的立身之本是修罗之教,修罗之规。   在他们的世界里,从来是以强凌弱,以权势定生死的。   为什么,凭什么?从来不需要去考虑。   道理,人情,本来就不是他们所要遵循的。   凭什么别人要效忠,因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凭什么别人要为神教,为上位诸王和教主奉献一切?   因为他们足够强,因为他们是修罗魔头。   这一切,原来从来没有变过。   所以,叛徒一定要被惩罚,该做的事情一定要做。   所有的犹疑和软弱,必须一手挥开,所有的后果,都只能咬牙承受。   修罗乃魔教,其实从来没有变过。只是天下人以为变了,连她也差一点以为变了,只是……   再次遥望那个方向,遥想那个人。   即使是个懒散如猪的家伙,这么多年的努力,到底还是人人看得到的吧。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么多年岁月流逝,这么多番心力用尽,其实,他什么也不曾改变。 第一百零九章 一言之诺   “你只吃这么多?”狄一有些惊异地望着傅汉卿,感觉好象只随便吃了两三口,这就算一顿饭了。   傅汉卿只得干笑两声罢了。   这样担忧的,震惊的表情,以及因此而来的愤怒和郁闷,他已见过太多太多了。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让别人为自己这么操心。可惜就算他的精神再强大,也无法控制日渐软弱的身体,就算他自己想多吃几口,下场肯定是肠胃不适,生生吐出来,让别人更担心。   他现在只能后悔自己考虑不周,不该拉狄一同自己一块吃饭,见了他的饭量,很少有人还能继续保持好胃口的。   果然,狄一望着一桌的好菜,实在找不出什么食欲来,怔怔坐了半日,才轻轻叹道:“我不该走的。”   傅汉卿只是一笑,眼神甚至有些轻松释然:“我却觉得,幸好你走了。”   狄一初闻一怔,随即了然。   以狄九的心性,即有心对傅汉卿下手,自己这个影卫就是他最大的眼中钉,当年若是不走,他必会出手来把自己除掉。   对傅汉卿来说,自己离去,避免了伤害,当然是值得他为之庆幸的。   只是……   他望着傅汉卿,淡淡笑笑。   阿汉,其实,他已经出手了,只是你不知道。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   “你过得好不好,你的……”傅汉卿难得有些好奇,甚至有些兴奋地问“她好不好?”   飞逸出去的思绪立时被收拢,狄一淡淡笑道:“我过得很好,她也很好,我们与世隔绝地过自在日子,我不愿让修罗教的人看到她,也不想她介入这些事,所以没带她来。”   傅汉卿点头:“不带她来是对的,否则没准瑶光他们就能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去。你打算在这住几天?”他笑望着他,眼神明朗“不要让她等太久。”   狄一忍了又忍,终究觉得无法再忍耐下去,沉声道:“你打算永远这么高高兴兴,见人就笑地过下去吗?”   傅汉卿愣住,傻了半天,才问:“这个,有什么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狄一苦笑“可是,阿汉,为什么你一定要做正确的事,一定要做对别人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我宁可你象以前一样,只要自己吃得香,睡得好,管他天塌地陷,管他世界变成什么样?我这样的影卫是要毁容也好,要留下来一世不得自由也罢,都是别人的选择,你不管不理不干涉……”   傅汉卿怔怔坐着,怔怔地低声说:“如果当年不是你点醒我,我一直不知道,自己那么自私,那么无情,对身外的一切,那样不放在心上。”   “你只是自私,又没有害人,有什么问题?可是现在你都变成圣人了。遭遇了这种事,你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笑得看起来好象是很快活?”狄一声音里竟隐隐有了怒气“我来见你之前,瑶光就告诉过我你这两年是怎么过的,你天天高高兴兴,乐乐呵呵,你一点也不懒,主动操心帮务,参加议事会都再不用别人来催来叫,除了身体不好,无法四下奔走之外,狄九以前做的事,你能做的也都做了,你这样子,想要证明什么,你打算一辈子就这么过?当个勤快的,认真的,好说话的,永远高兴的教主?”   傅汉卿被他骂得目瞪口呆,自他受伤之后,大家都待他极好,平时连重话也极少说他一句,此刻被人这么一训斥,简直连脑袋都转不过来了。   他愣愣坐在原处,一下也动弹不得,过了很久很久,脸上的笑容才一点一点消褪怠尽,眼中的光华,才一丝一丝黯淡下去。   他低了头,很久很久,才轻轻道:“我必须好好活着,我必须很开心,很高兴,我必须努力去把狄九扔下的事做好,我必须让我自己觉得,他不在,我也可以快乐地生活下去,他走了,我也可以应付得下来……”   他一直没有抬头,声音愈发低沉:“这样,就可以不用去恨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冰冷的手指。   一直一直,以为握紧了手,再不放开,天长日久,再冷的手,也会被温暖,原来,长时间握着冰凉的手,更大的可能,是让自己也感到寒冷。   从来不知道,自己其实也是会恨的。从来不知道。   几世历尽,原以为,最负面的情绪也不过是厌恶。几世迷惘,原以为,爱的论题是最难的,原来,恨或不恨才是这世上最艰难的事。   心绪在这一刻,几乎是迷茫的。   小容怎么可以做到,每一世被辜负,被背叛,被伤害,然而无怨无恨。   小容怎么可以做到,以轻松从容的态度去面对一切,接受一切。即使只是假装很高兴,假装不在意,他怎么可以假装地那么成功,成功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假装。   是太冷了吧,穿了那么厚的貂裘,依然想要发抖。   是太累了吧?所以疲惫得只想闭了眼,一梦不起。   他只是……只是不想去恨他……   仇恨,是多么陌生,多么可怕,多么奇怪的情绪。   因为太陌生,因为从未经历过,所以,才会惶恐,才会畏惧,才不敢放纵这样的负面情绪在心头暴发。   他只是,不想恨他,所以,努力要让自己活得好。只是……原来,这样好好活着,是一件这么累,这么累的事。   狄一静静望着他,看他慢慢地蜷起身,看他慢慢地开始颤抖。   每一次,他都是这样,挖个坑,把自己的头埋进去,营造一个假象来面对全世界。每一次,都是自己阴差阳错硬生生把他拖出来,每一回都在事后心中迷茫,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迟疑了一下,轻轻伸手,按在傅汉卿的肩上,本意只是想给他一点支持和安抚。然而,在下一刻,傅汉卿的整个身体重量就向后靠来,仿佛再也支持不住这个身子,只能依靠他手上的力量,才能勉强坐好。   无论破败的是身还是心,他都已撑了两年多了。仿佛所有的伤痛,所有的软弱,所有的不方便都不存在,栽倒了,爬起来,傻笑两声,疲惫了,头痛了,气喘了,睡一觉,歇口气,休息一下,一切照常,继续乐呵呵面对所有人。   如果他不来,这个人也许可以一直撑下去,如果他不说破,这个人也许可以一直觉得,这样的生活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没有什么不高兴不快活。   那一刻,狄一简直可以听到自己咬牙的声音,狄九,他到底知不知道,他所伤害的是什么,他所毁灭的是什么?   “你……以后,还会不会原谅他?”   “原谅?”傅汉卿几乎是有些惊异了,抬起头时,甚至还勉强笑了一下“为什么要原谅,他其实也没欠我什么?我近一年来,把他当年留下的事接手了一小半,才知道有多繁重多辛苦,他替我顶了八九年了,就算是别有用心,做得也足够了,我得了那么多好处也是不能否认的。那些年,他待我,本是很好的,我们在一起,有过很多快乐的……”   他觉得他可以涛涛不绝,说很多很多话,然后,狄一用那样深沉的眼神死死盯着他。傅汉卿那本来理直气壮的声音就渐渐得小了,直到再也说不下去。   然后,他重新低下头,过了一会才道:“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地,不去恨他,但是原谅……那是不存在的东西。”   发生了的事,就是发生了,原谅,这个词,太轻飘飘,太浑不着力了。   狄九那样的人,做出的事,不会回头,不会后悔,不会稀罕任何人的原谅。   而他自己,从来都是死心眼的。爱也罢,断也罢,发生了的事,就是发生了,不可能当做没有发生。   他能做的一切努力,只是不去恨他。   也许相逢之时,可以微笑,困厄之时,可以相救,但是原谅……   不,这个词他听到了会微笑,而狄九可能只会报之冷笑吧?   心口忽然间火热的痛楚,让他感到一阵迷茫,那个不识痛,不识情,只是浑浑噩噩,惟求一觉好眠的阿汉,到哪里去了。   耳旁传来狄一的一声叹息:“我可以做什么?”   过了很久,他才再次抬起头,再次凝视他,又用了很长时间,才有力气重新笑一笑:“留下来,陪我几天,这些年,你在外面有什么有趣的经历,见过什么好山好水好故事。然后就回去,和你的妻子快活地生活。知道你们活得很好,知道我所认识的人里,有人可以摆脱这些杀戮的命运,过快活的日子,我会很高兴的。”   狄一静静看了他一会,然后轻笑:“你有什么话想说,却不能对我说?告诉过你多少遍,别老是想当圣人?替别人想得太多,你简直都不象你。你觉得我是外人,不堪托负,还是不愿连累?又或是你觉得我太弱小,随时都会有危险,你不敢让我冒险?别忘了,我陪了你六年,那六年里,你帮了狄九多少,也指点过我多少,现在的我,无论身处怎样的险境,只要一心自保,天下还真找不出几个能杀我的人。”   傅汉卿被他说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神却越发黯淡了:“我想,修罗教对付狄九的行动,应该马上就要开始了。”   “你想?”狄一狐疑。   “我虽然是教主,也确实没被架空,但所有的杀伐之事,我基本上都少过问,这件事,他们要背着我做,不是不可能的。现在他们几个的武功缺陷大多都被我补足,修罗教的许多漏洞和纷乱也被弥补平定,以他们的性子,不可能一直按捺下去的。”傅汉卿的声音落寞,眼神黯然。   他知道一切,却无法阻止。他明白一切,却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做。   他不能说不要报仇,事关原则,没有人会服气,也没有道理。   他也不能为了继续拖延,而故意不指出瑶光萧伤等人武功中的错漏,或是故意让教务混乱,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然而,就这么无力地坐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他所爱过的人,和那些待他极好的人,就要拼个你死我活,自己却什么也不能做,这种感觉真是出奇地悲凉。   狄一轻声问:“你想怎么做?”   傅汉卿摇头:“我不知道我可以怎么做?我没理由,也没有办法不让瑶光他们复仇。真打起来,狄九的实力应该还是会吃亏的,可是,他又是那样骄傲偏激的性子,要他退避,他也未必肯,更何况,我也没有机会去劝他……”话仍未说完,他却又沉默下去了。   即使有机会相见,即使有机会相劝,那人,何尝会听。   狄一点点头:“我明白了,我在这里留两天就走。”   话说得极轻淡随意,其中的深意与份量,傅汉卿自然也是听得出来的。   狄一同瑶光萧伤等人的立场不同,他对修罗教没有感情,甚至有可能还有恨意,丝毫不会觉得背叛修罗教这种行为有什么不对。   他最多只是觉得狄九背叛傅汉卿,有些可恨。   但做为对他们之间的事,了解最多,甚至有可能比当事人更多的人,他也能猜出,这场背叛之后,狄九所失去的,可能远比得到的多。在这种心境下,他对狄九的仇恨,也就不是那么深了。   所以,傅汉卿那番真心之言,全教上下,也只敢说给他一个人听。   也只有他,听完了之后才会淡淡然点头,淡淡然承诺。   傅汉卿听他答得这么爽快,反而有些愣:“这几年他的行踪一向很隐密,风信子都很难查得出来,你未必找得到他?”   狄一微笑:“阿汉,我自有我的本事,你放心就是。” 第一百一十章 美人苏眉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狄一在总坛,只待了三天。   三天里,傅汉卿再没出来理过教务,诸王也没再打扰过他。只有在这三天里,他才是个彻头彻尾的懒人兼病人。   什么事也不做,懒洋洋晒着太阳,听着狄一同他讲那些天南海北的故事。   江南的山水,江北的酒。塞外的牛羊草原,各地的风俗趣事,狄一都可信口道来。   他并不是长于言词,擅于讲故事的人。很多原可以说得很风趣,很好玩的事,从他嘴里说来,不免显得有些干巴巴无味。   即使是讲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无意之中,出手救了一个被强徒掳劫正欲欺辱的晕迷少女,却因为那张可怕的脸而被醒来的少女坚定地认做坏蛋恶棍,并在他送她回城的一路上,屡屡尝试愚蠢的偷袭,反击等诸般不自量力的行为,狄一也仍然淡淡几句话,把一个极有趣极新奇的故事,讲得毫无吸引力。   然而,傅汉卿其实也并不是要听故事。在阳光下,依靠着很亲近且能全心相信的人,听那熟悉的声音,去讲述那些绝不肯轻易与旁人分享的话。   那些漫步天涯的所见所闻,本来就是要代他去看,代他去历。   那与心爱之人的相识相遇相知相恋,本来也只愿意告诉至亲至近之人。   只这么安静地听着。说的人,并不一定要说得多么精彩纷呈,听的人,也未必专心致志。   只是在阳光下陪伴,在阳光下微笑,在阳光下沉眠。   那三天,他睡的时候比醒着的时间多很多,睡得也极沉。相比受伤之后,身体虚弱,精神也极其脆弱,一夜数醒,这样的睡眠质量好得太多太多了。   那三天,看着他在阳光下,把头搁在狄一腿上,睡得安然舒适,芙烟不免泪下。近三年之前,这样的安眠,这样的沉梦,几乎是每日必有的,然而,这三年来,却再也未能见。   而年长的方叔赵伯则只是相顾长叹。近三年的时光,那个每个夜晚都会咳嗽着醒来数次的病人,这样的夜夜不能安枕,到底是因着身还是因着心。是不是因为有了病,因为太虚弱,所以,太多太多的痛苦,便也有了一个看似能欺瞒自己和其他人的理由。   在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狄一一定会留下来了。   他在这里,傅汉卿可以睡得这么安宁。   看着阳光下安睡的人,他的神情,可以这样出奇地宁静。   然而,在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他持着教主的令符,一路通行无阻地过了各道关卡,走得悄无声息。   等到诸王闻讯,不但追之不及,竟是连他的半点行踪也探差不出来了。   以狄一的身手和所受的训练,在独来独往,没有累赘的情况下,只要他一心隐藏踪迹,就算是风信子也找不到他。   诸王空高兴一场之后,受此打击,自是大为愤怒。萧伤气到跑去找傅汉卿,拍桌子骂他太没用,连个人都留不住。可惜教主大人身子太虚弱,受不得有人在面前高声喊叫,不一会儿就头晕气促眼发昏。鹏王大人到底骂了些什么话,也就听不清,记不住了。   修长的五指,轻轻合上密讯文书,狄九的神情淡然无波。   千里奔波,不过是三日相伴,狄一是有情还是无情,又或是几年不见,真正重色轻友至此?   不以为然地微微一哂,耳旁适时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爷,天色晚了,喝杯茶提提神。”   人随声到,眉眼温柔间,递茶于案前。   灯光下,白玉纤指青瓷杯,竟是一幅极美的画卷。   狄九淡淡一笑,接过茶,轻轻呷了一口:“天色即晚了,不用总守着我,你歇着去吧。”   灯下美人笑颜如花:“侍候爷本是苏眉的本份,哪有爷还在操心劳累,眉儿却去歇息的道理。”   一边说,一边轻轻取了剪刀,小心地剪落烛花,纤指屈伸之间,灿然灯光小小地炸出一道亮色来,愈发映得她眉眼如画。   这般秀色,狄九却也只淡淡扫过,便又凝神回到自己的工作中,信手又翻开下一份密件。   苏眉侍立在案旁,只凝眸看他,目光却一刻也不曾落在桌案上的文书上。   这样的日子,他与她,都习惯了,这样彻夜的批阅,这样彻夜的守候,对她与他来说都已平常。   每一个夜晚,她都会细心地为他亲手烹茶。那不眠的夜,怎可没有一杯热茶,驱寒而提神。   尽管她知道,也许整个夜色里,找不出比他更冷的事物。   尽管她知道,从来浅眠少睡的他,其实根本不需要任何提神之物。   每一个夜晚,她总是守候在他的身旁,他不睡,她再疲惫也不肯入眠。冬日掌火夏掌扇,焚香磨墨亲奉茶,桌案上的东西,却从不看,从不碰。不是恭敬,无关忠诚,这仅仅只是,她多少年翻覆风尘,飘萍历尽之后的存活之道。   苏眉今年二十七,从以色侍人的身份来看,她已经是很老很老了。在她的记忆中,自己经历过的事,也太多太长,有过这样经历的人,自然也该是极老极老的了。   然而,岁月给她眼中添了沧桑,脸上刻下风尘,却又给了她太多太多旁人难及的风姿和妩媚,那一种独有的风华和神韵,使她多年来历尽风烟,却从来都是人掌上珍,手中宝,尽管是那可以送可以卖可以交换的珍宝。   从书香世家的小姐,到名满江南的名妓,这条路有多长,仿佛是遥遥无尽的距离,又有多近,仿佛一夜之间,家亡散而人沦落。   家破那一年,她才八九岁,所以才茫然不知何为生死大节,所以才能入风尘而苟活。   因她家学渊源,年八九,而知诗书,能文字,粗通音律。于是妈妈请名师教导,细心栽培,并四方传扬,那历代书香,曾出过若干名臣名儒的苏家有女,幼承家学,才慧出众,身在烟柳楼。   于是,四方便有些风人骚客,自命风雅之士,开始期待她的长成。   十四岁的时候,便开始正式接客。因妈妈在她身上花的银子极多,自是要拼力抬高于她。初时真真是卖笑不卖身,只与人诗词唱和,浅坐陪说几句,便算交差尽责了。   偏偏越是如此,身价越是拔高,来访之客,越是日夜不绝,文人们无论是否见过,总爱为她做几首诗,赞她才,品她貌,于是,不知不觉便名满江南,人称名妓。   只可惜,那样被世间男子环绕奉承讨好的繁华绮丽岁月,也不过数年。十八岁那一年,终究拖无可拖,终究要面对风尘女子必经的那一夜。   开苞的那一夜,恐怖得似一场永远做不尽的噩梦。   那个人的痴肥和苍老,那个人的鄙俗与疯狂,全都比不过他手里的银票更让妈妈感到真实。   那些曾为她吟唱的诗文,那些赞她冰清玉洁,霜华梅志的文字,全都虚幻如烟尘。   风尘中的女儿,再娇矜,再纵性,得快意时,也不过是那几年,几年之后,便是世人脚下泥尘,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娼妓。   还没满二十岁,她已经苍老了。   青春女儿多无尽,烟柳楼头有新人。   哪里的清倌人长得美,哪里新来了一位姑娘,原是某某候府坏了事,发卖出来的,正经的候门千金,金玉之体,听说还通文墨,擅音律……   流言从来不曾少过,新人从来不曾少过,江南之地,美女从来不曾少过。   还没满二十岁,门庭已是冷落稀。   妈妈冷眼中,姐妹冷语中,她拭尽了泪,抱起琵琶,歌之舞之欲语还休欲拒还迎。   苏眉第二次扬名时,不为才名,不为出身,不为清华,不为玉洁,而为媚态。   人说苏眉真妩媚,人说烟柳楼中妙人儿……   那些略显轻眺的词句,讲的不是那若干年前,身在风尘而不染尘的清洁女子,说的只是个极尽丑态,做尽媚姿,不过想挽住青春最后一点流光的可怜女人。   这样活下去,这样极力营造着繁华活下去,也并不知道,这么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前路,到底有什么?   那时,她见到了狄爷。   其实,初见的缘,极浅,极浅,浅得,日后再遇,要经过多次提醒,才能记起当初。   记得他似乎是一家大钱庄的幕后大老板,从外地前来巡视本地生意。钱庄上上下下,恭敬奉迎服侍,唯恐不周到。   挑最好的酒楼,点最好的酒菜,叫了全城最有名的歌姬舞女戏子献艺。   她是风尘娼妓,却是城中公认,舞技最好的女子。   她一日,她不过是在高台上,为了下方那个被簇拥着在中间的,面目模糊的贵人做了一舞。   没有事后的陪酒陪宴,没有夜晚的香帖请柬。一舞之后,不过是听到下面掌声一片,不过是事后,那钱庄掌柜,特意亲自送重金相酬,称是狄爷赞她舞得好。   当年的相遇,仅仅如此。   甚至,那不能称作是相遇。   她甚至不曾真正看清过他,又如何去记得他。   而数年之后,他却找到了已历经多个主人,辗转十余地的她。   二十一岁,知府大人闻艳名而赎她出楼,不为纳妾,不为收房,只为当做礼物,送给上司。后来,她被这位上司又送给了自己的上司,再后来,又被这位上司的上司,送给了一位候爷,再被这位候爷在宴席上因一个赌约,送给了一位将军,后来将军手头紧了,便将她名送实卖地给了一个富商。   每换一个主人,她都曾有过得宠的岁月,每换一个主人,都曾极喜爱她,呵宠她。   然而,她到底是个娼妓,连当妾都恐污了官宦之家的体面。到底还有许多许多更重要的理由,可以将她转手给其他人。   也曾有过主人分别时依依不舍,也曾有过离去时,主人执手叮咛,也曾有过,我实不舍得你,这原是为了你将来打算的所谓衷心之言。   而她,哭过,怨过,恨过,尝试自尽过,到最后便也看淡看轻了。分手时,可以对旧主人哭得肝肠寸断,转过身,再对新主人,笑得极尽媚姿。   她要的,只不过是活下去,只不过是再一次被送被卖之前,可以活得好一些。   又或者,要感激老天,让她到了这个年岁,还有被送被卖的价值。   就在她跟随富商的第二个月,狄九找到了她。   那日,天极高,云极淡,那人黑衣黑马,策骑而来,长鞭掀开她的桥帘,目光如电地望着她,声音里其实也并不是特别喜欢:“当日观你一舞,怎生得忘,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与富商谈了什么,做了什么样的交易,她不知道,总之,最后,她跟着他走了。   这样的交换,这样的易主,她也习惯了,只是,这一次,有些不同。   狄爷和所有人都不同。   他把卖身契还给她,他给她置了庄园田产。他对她说,我不会常住你这,但有空时会常来,如果连续三个月,我都没有来,就是我死了,这里的一切,可保你安然渡日。   她有了自由,她有了产业,然而,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女人,若没有一个男人,帮忙支撑门户,这样的产业又如何能保全一世。   依附他,顺从他,讨好他,不过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不过是一种回报客人的尽职行为。   然而,他真的是不同的。   他从来没有打过她,没有骂过她,没有对她颐指气使。   他待她客气而温和。   他不会诸多诡异而疯狂的念头或要求,就是床弟之间,他的索求也并不多,方式也始终是温和的。   他常会有些名贵的东西送她,有时也陪她看看花,听她弹弹琴。   他一个月只会来几天,没来的时候,从不拘束她,只派人照顾她,保护她,却绝无监视限制的意思。   他不在,她自由自在,他来了,她也并不会感到拘束和不安。   然而,她始终不明白,当年一舞之缘,他为何寻她?   初时她也曾以为是迷恋,是又一个裙下之臣。然而,很快,她知道,绝不是。   他看她的眼神,从无疯狂,从无热情,永远清明而无温度。   他待她的态度,太过客气温和,便也显得冷淡疏远了。   然而,他又与她极亲密。   床弟间接受她的服侍,日常生活,接受她最亲近的照料。   他来得很少,但只要来了,做什么都不避她。   翻看文书,批示文案,传送命令,从来不主动叫她回避。   以前也曾侍奉过大官,服侍过贵人,哪一次议事,不让闲杂人等退避,又有哪一次,她这个受宠的美姬,不在所谓闲杂人等之列呢。   然而,与他在一起,从没有这种被驱离,被当成外人,被防范的感觉。   这样地被尊重,被相信,是一种让人觉得极舒服的事。   即使她知道,他其实也未必是真的信他。   只是他会很注意,如果是不该当着别人面做的事,就自己先做好,不要真正当了面再来回避。   也许这只是小节,然而,这样的一些小节,有的时候,却真正可以让下属甘心一世忠诚。   她曾见过他与下属相处。赏罚明决而无人不服。做得对了,他一句淡淡激赏,便可令人热血沸腾,做得不好,他固然重责不宽,然而事后轻轻说一句:“下一次,别再让我失望。”便可叫人慨然起誓,绝不再犯。   她还知道,他是个武林高手。   他喜欢在月下舞剑,而她,即使不懂武,也会因那明月下灿烂的光华,飞跃的身姿而不忍转动目光。   她甚至见过,他和下属交手。   或者,那不叫交手,而叫指点。   印象中,好象从没有谁能在他手上撑过半柱香的时间,然而即使被他打得惨不忍睹,仍是一件激奋的快事。他每一次击败了对手,便会就下属的武功做出指点,虽然大多只是寥寥数语,并不着意,却总能让别人露出震动惊喜的表情,连失败的落寞也一扫而空。   有时,对武功好手他会微笑说:“怪不得他们几个服你,果真好身手。”即使是败给了他,听到这样的评语,也会感到光荣。   有时,对于落败太快功力稍浅的年轻下属,他会欣然说:“这么年轻刚出师不久,就能接我三招,真个不易,这样灵活聪明,你师父以前常常夸你吧?”   常常一句话,便可以叫一个本来沮丧的少年,呵呵傻笑全身都生起力量来。   然而,他这样能干,这样能得到下属的忠心,她却知道,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即使是在少数来这里与她共度的日子里,他也并不悠闲。有多少次半夜被传讯的人叫醒,有多少回,看到有人满头大汗满脸惊惶地冲进来。有多少次,看到别人喘息而颤抖着把那些文书递到他的手中,有多少回,听到有人失控地问:“怎么办?”   她知道,他似乎有很多难题,很多难关,很多压力。然而,每一次,他总是淡淡应付,总是随便三言两语,几个眼神,就能让那些惊惶失措的部下重又镇定下来。   然而,她知道,他不是神。   所以,他会彻夜地翻阅文书,他会整夜地思考批示,他会被半夜从她的身边叫起来,上马去奔驰千百里,然后在数日后,带一身鲜血和风尘回来。   那样地忙碌,那样地奔波,那样地操劳,那样几乎没有宁日。   他总说,我闲时会来看看你。   然而,如果在她身边时都还只是闲时,那么忙时到底是什么样子,她几乎不能想象。   他已经不年轻了,然后,男人是不怕老的吧?所以风刀霜剑刻过的眉和眼,才有一种叫人心折的成熟和沧桑。   他还能拼,他还能打,他似乎还能应付一切难关,只除了,他难以安睡。   他睡眠即少且浅,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立刻醒过来。或者说,在和她在一起时,他似乎从来不曾睡过。每一次床弟温存之后,她总是在他之前就睡着了,而每一个夜半惊醒的时刻,他似乎从来都是清醒的。   也曾劝过他,多睡一会,多休息一些。他只是淡淡笑答,我素来睡得少,习惯了。   也曾寻了那安神宁气助眠的药来,细细地说了,小心地奉上。   而他只是呆了一呆,然后接过来,眉也不皱一下地喝下去,然后笑笑,轻轻说:“喝药没用的,我不过是睡不着,也不碍着什么,我的身子你不用操心了。”   他总是极有精神的,从来不显出疲态来,即使是一夜又一夜地睡不着,即使是一桩又一桩的事压下来,他也依旧好象不会累,不会倦一般。   然而,她知道,他不是铁打的身子。她知道,就算是真正武功绝世的人物,也经不起那样长长久久地不眠不休。   他从来不累,他从来安然自若地面对一切,可是她却总觉得,他就象一根两头都在燃烧的蜡烛,终有一日,会把自己给烧得尽了。   后来,那一天,他真的病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那夜烟华   那日他难得闲逸,带了她去湖上泛舟。   还记得江上风清日朗,还记得来往渔舟穿梭,看那江景,享那微风,她笨手笨脚学渔娘撒网,险险掉入水中,却跌入他的怀中,他信手挥洒间,就象凭空有无形的手擒捉,把那活蹦乱跳的鱼儿送到她手里,害得她又惊又慌且喜且笑。   那一日,他们竟从午后一直游玩到了日暮时分。   夕阳之下,远山近水,美得直可入画图,那些渔歌晚唱,芦苇荡舟,总可悄悄激起她那被苍凉世态渐渐冰冷的心湖。   纵然只是应酬,只是尽责,只是想要尽量活得好,那样的夕阳微风下,心中总还是有些温柔之意,感恩之情的。   悄悄偎入他的怀抱,低声地说着极亲近极甜美的话,望着那落日下越发看不尽的重重芦苇,那些疯狂的念头,美丽的情怀,连她都不敢相信,还会从自己这么一颗残破的心中冒出来。   然而,那一刻,他的身体是僵硬的。   那个永远从容而平淡,对任何事似乎都可以不温不火,安然接受,安然处置的人,僵木着身体,僵木着声音,回应她的万千温柔:“我有些不舒服,我们回去吧?”   那是他第一次说“不舒服。”   那个一夜夜不眠,脸色也不改一下的人,那个一重重担子压下来,眉毛也不会动一下的人。   有的时候,她简直以为,他就算被人千刀万剐,就算是五脏六腑被焚作飞灰,他的眼神也不会有一丝变化。   然而,那一刻,他的神情终于有了疲惫,他的目光终于沉重起来,他的声音终于僵木了。   他终于会说任何一个正常人,在生命中,都必然会说的话。   “我有些不舒服。”   初时,她以为只是托词,他的不适,他的不快,他的推拒,必是另有隐情。然而,回家之后,他就真的病了。   身体软弱无力,额头烧得发烫,眼中全是血丝。他的病势来如山倒。   然而,他是一个极安静的病人,就算是普通人可以发热致死的病势,他也安静得从头到尾,不曾有过一声呓语。   他极力地保持着清醒,却告诉她要远离他。   若他病得再重些,就远远躲开她。   他的本能不会允许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身边有其他人随时出没走动。   她若在他身旁,他会杀了他。   他说话的时候,仍然清醒,语气仍然是平和冷静的。然而,她却悄然颤抖。   不会在失去意识时,允许身边有其他人存在。   原来,她仍然是其他人,仍然是他的本能所无法放心无法相信的人。   不会在失去意识时……   他和她在一起这么久,从未失去过意识……从未……真正睡着过,哪怕一时一刻吗?   那么多个夜晚,那么多次的拥抱和温存,那么多回亲近之后的倦极而眠,原来即使他闭着眼,其实也从来不曾睡过吗?   她一步步退出他的房间。接着,便来了许多人,带来了许多大夫,许多药物。   隔得很远,她不敢多看多问,但总会听到惨叫和呻吟。   她也不敢多打听,不过也约略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人,不允许他不放心的人在他失去意识时靠近他。   原来,他不曾放心她,他也从不曾放心过这些下属,尽管,他看起来可以很关心,很欣赏,很理解他们,他平时也很愿意指点他们,激励他们,照料他们,但是,原来,他其实,也并不相信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那时,他与她住在同一个园子里,却隔得极远极远。   他病卧榻上,人事不知,而生死不明。   她不敢闻,不敢问,不敢近,只是总会在夜色里发抖。与其是担心,如果失去他,她的命运不知会步向何方,不如说是,想起他,便觉心寒身冷而颤抖不止。   那个病成这样,烧成这般,却仍挣扎着不肯失去意识,挣扎着甚至不肯发出一声呓语的人。   那个永远永远,不肯安睡哪怕一分一刻的人。   他为什么不肯睡去,他为什么不能休息,他不能有梦话,不能有呓语。这样的人,他还是人吗?   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一个他相信的人,让他可以允许在自己失去知觉时靠近,让他可以安心在那个人面前小睡,哪怕一时一刻吗?   这样的人生,还有丝毫乐趣可言吗?   这样的人,是人吗?   每生此念,她便只能颤抖。   数日之后,在所有人都拿生了病却仍有无限杀伤力,且因为神智不清,就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主人没办法时,来了一个神秘客。   隔得很远,那人一身黑衣,头蒙黑纱,面目难见,甚至不知男女。   那人来之后,那边院子就安静了,再也没有惨叫声,再也看不到受伤的人抬出来。   那是他可以相信,可以接受,可以允许在自己失去神智时留在身边的人吗?   她怔怔想着,却一步也不能接近。   第二天,他就被带走了。那些一个个穿着黑衣服,脸色僵硬冷漠的人,那些被恐吓被威胁,整天哭丧着脸的大夫,那些堆山填海一般的药物与补品,转眼间,全部从她的世界中消失了。   然后,就是整整两个月,再也没有见过他。   两个月之内,她依然有人照顾,有人保护,她依然可以行动自由,依然拥有着那些看似属于她的财富。   然而,没有人对她提起过那人一个字,她几次三番想问,到底也没有问。   两个月后,他重新出现时,依旧神完气足,依旧神情平淡,如常地与她说话,如常地同她亲近,如常地陪她看看花,赏赏月,仿佛从不曾生过一场大病。   她温柔而关切地问起病势,他只淡淡地答:“想是那天在江上时间长了,受了风侵,调养些时日就好了。”   她记得,那一天,江风是很冷,是很大,但若是她一个弱女子都受而无恙,为什么一个顶尖高手,会病势如斯。   于其说是被江风所伤,倒不如说是太长时间的疲惫不堪,太长时间的苦苦支持,太长时间的不眠不休,他的身体早就崩到极处了吧?   只是他那么强悍,天塌下来,也似可以撑得住,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眉眼不动,心境不变,神容不改,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也以为可以永远撑下去的吧。   那一天,那江水之上,夕阳之下,渔歌之中,发生了什么事,竟生生诱发了他长久以来所有的疲惫和伤痛,竟致无情的病势,侵袭而来。   然而,她不说,不问,不追究。   他说什么,她都点头,她都表示出全然地相信。   她是那添香的红袖,解语的鲜花。她是永远不会有任何威胁性,永远只会温柔依存的女子。   这只是她的存活之道。   生活在继续,他依然常来,依然常在这里彻夜不眠地理事。   她依然夜夜相陪,时刻相伴。   今夜,似乎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   他翻看那黑衣快马的矫健男儿入暮时飞马送来的文书,她捧茶研墨,侍立相陪。   然而,窗外一道掠起的彩焰,让她情不自禁,举目遥望。   身旁那人,居然从桌案上的文书里收回心思,淡淡发问:“什么事?”   “啊,是城东的王举人家在放烟火。”   “放烟火?”   “是啊,听说三年前,这里曾经从远方天际看到一夜不绝的眩丽烟花,三年来,一直没有人知道,这是谁放的,又是为何而放。有人说是情痴向佳人求爱,有人说是状元向闺秀求亲,有人说是富商为宠妾一掷千金。总之,真相根本无人知晓。只是自那之后,本地哪户有钱人家有什么喜庆之事,都要燃烟花庆祝,谁家的烟花放得多,放得长,便是谁家最富足。今儿是王举人和赵进士家联姻,两家都有功名,都出过几个官,两家又都是本城大户,今晚的烟花想是极漂亮的,从十几天前,全城的百姓就盼着今晚呢。”她一边说,一边笑着回头望他,然后,便怔住了。   房中烛光盈盈,窗外烟火升腾,那一瞬,她看到了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其实依然是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比之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但深不可测的黑色之下却分分明明有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激烈翻腾,随时都会爆裂咆哮着冲出那片平静的黑暗,吞噬一切。   然而,下一刻,一切就恢复如旧,他甚至放下了文书,长身站起,眼神温和地看着她笑一笑:“今夜即有这样的烟火,这些公事便不用再费心思了。我陪你去看看走走如何。”   那一刻,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她几乎以为,刚才的一瞬,只是个幻觉。   他仍是那个极温和,极好说话的恩客,看出她眼中的期盼,明白她心头的祈愿,便细心地陪伴她赴这一场烟花之宴。   这一夜,他与她并肩走进了漫天烟华之间,她笑颜如花,而他也始终是微笑着,用那黑得没有尽头的眸子,看着这片不断被焰彩照亮的黑暗天地。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夜下相逢(上)   大街小巷满是行人,家家户户,男女老幼,大多站在门前,仰望那华彩焰火闪亮不绝的夜空。   多少大人指点笑谈,多少孩子拍手嬉笑。在一片如斯繁华热闹的天地之间,伴着身旁那个毕竟已护她佑她许久的男子,缓步徐行,即使并不多说什么话,心头也不知不觉,有些温柔了。   仰脸看着天边华彩流光,苏眉由衷叹息:“真是太美了,这样的迎亲之喜,怕是新娘一生难忘的了。”   适时旁边正好站着个抱了孩子指点天空的妇人,顺口便接道:“要说美,三年前那晚上才美呢,王举人家虽是有钱,虽说真放了不少烟花,可同三年前那一夜简直不能比。”妇人脸上神情,又是向往,又是羡慕,又是怔忡,初时虽是对苏眉说话,到后来,眼神竟也迷离起来了。   三年前那一夜,全城大多数人都彻夜不眠,看那烟火不绝,三年前那一夜,留下了三年来无数猜想,造就了本城逢喜事必燃焰火的风俗。   那样遮天蔽月的焰火,那样照彻天地的霞光,人们对此有过多少猜想,又有多少猜想中有着纯美的爱意,温柔的情怀,有着富有俊美而痴情的男子,对心上人的爱惜。   而做为女人,不管是王公贵妇,还是民间庸妇,对于这样的传奇,对于这样的幸运,对于这样被珍爱重视的相待,总还是有着无限的向往和羡慕的。   便是苏眉这样历尽风尘的女子,听了这话,竟也是一阵出神,良久方才仰头看那天边串串流彩,然后轻轻道:“我原不曾见过三年前这里的夜色华焰,但只要有人,能为我放出有今夜一半的彩焰,我便心满意足了,狄爷……”   她且说且笑地转眸,目光倏然一凝。   那人的眼睛在如许繁华热闹的长街上,寂寞得仿佛凝尽了人间霜雪。那么黑的眸子,反映出点点霞光,道道异彩,他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她却觉得,他仿佛在笑,他的眼睛似乎在笑,她却又莫名地觉得,那样的隐约而幽深的笑意,分明比放声痛哭,还要悲伤绝望。   她以为他出神了,然而,在她回眸微笑的这一刻,在她为他的目光神情而怔住的这一瞬,他却分分明明,淡如柳丝地笑了一笑,然后轻轻说:“你若喜欢,他日,我也为你放一夜的烟火,一定比那个什么王举人放得多,放得漂亮。”   他的语声这一刻出奇的温柔,他的眼睛明明是望着她的,她却总觉得那目光穿过自己望向无限遥远的虚空。他的话原是对她做出承诺,她却隐隐觉得,那些话本不是对她说,本不曾为她说。   然而,她一刻也不迟疑,即刻轻笑出声,轻轻依偎着他,声音柔如春水:“狄爷,说话可一定要算数的。”   即使那本不是对她所做的许诺,她的反应却一定要象一个承恩侍宠的女子,即使这位主人,这一瞬分明心不在焉,但知道别人在乎他的恩赐,总还会觉得愉快的。   狄九果然一笑,轻轻伸手,抚在她如云秀发上,忽然问:“如果有一天,我为你燃起世间最美丽的烟火,却在下一刻,一剑杀死你,你会怎么想?”   苏眉一愣,随即微笑:“第一,爷这般爱惜眉儿,岂会相伤,这话是爷说笑了。第二,便是爷真的这么做了,苏眉一身一心,俱属于狄爷,生死自是由爷处置,苏眉岂敢有二言。”   这般惶恐地将自身所拥有的一切双手奉在主人的面前,却惹得狄九笑意越发舒展了起来。果然是个久历风尘的女子,自有她处世的智慧啊。这话听得人感觉真是舒服啊。   他在这一片繁华笑语的热闹夜色里半揽住美人的香肩,对着那如画眉目,淡淡微笑。   只可惜,这样美丽动人的话语,也只能听听罢了。   若是他为她燃起满天烟花,然后刺出夺命一剑,所有的温柔,所有的体贴,所有的顺从,应该只会化成那刻骨的诅咒吧“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天下间,只有某只笨到无可复加的懒猪才会在被人一剑穿心之后,还要坚持叮咛完一大堆,小心啊,注意啊,保重啊的傻话,才肯晕过去吧。   他在微笑,眼神却是空洞的,那样一双仿佛可以看透一切的眸子里,反映不出,她的影子。苏眉笑作娇嗔:“爷这样笑是为了什么,莫非是不相信苏眉。”   狄九这才收神凝视他,微笑道:“我当然相信你。”   他相信她,他自然是相信她的。   她的忠诚是他用金钱换来,她的情怀,是他以保护来交换。   她每一点情意,每一分爱念,来得都有因可循,她的一切行为,都可以分析可以理解,可以接受。   她是一张打开的纸,摊在他面前,一切一切,真情假意,全看得明明白白。   他们之间,所有的情意,所有的关系,全部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她呢?   象他这样的人,也只有这样的伴侣,这样的关系,才可以让他接受,让他相信吧?   所有的交易,都清楚,明白,公公道道,各取所索,确实没有什么不好。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微笑,也感觉不出丝毫快乐。   天边华彩流霞,身旁灯火辉煌,满街笑语喧哗,多少人间烟火,多少世人欢乐,然而,一切一切都与他无关。   那么多的光芒,照不亮他一片衣角。   他人就在街心,却仿佛永远只属于黑暗。   苏眉怔怔看着他的笑容,忽然轻声唤:“狄爷……”   那一刻,她几乎忍不住想说些由衷的话,她几乎想要劝几句,不太本份但极真心的言语,然而,她只唤了一声,便止住了。   而狄九却轻轻道:“其实,我不姓狄……”   他的眼神,终于在这一片辉煌明亮之间黯淡了下去。   这么久的相处,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表露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   “其实,我非常憎恨狄这个姓,可是,等到有一天,我可以摆脱这个狄字时,却忽然间不知道该用哪个字来代替它了。”   这一刻,他的神情,几乎是悲痛的。   他的目光从苏眉身上穿过,越过了重重灯火,道道虹霞,越过了一个个笑语欢声的百姓,静静地凝定在长街尽头,一片喧闹繁华中,那凝立不动的身影上。   “如果不姓狄,我们又该姓什么呢?”他微笑着遥问那不知是隔着一条长街,还是隔着整个世界的人“狄一!”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夜下相逢(下)   顺着狄九的目光望去,入目一张满是伤痕,乍看之下极之狰狞恐怖的面容,苏眉心头一惊,情不自禁后退半步,耳旁听到狄九淡淡的一声吩咐:“眉儿,我遇上老朋友了,今夜要好好叙叙旧,你就先回去吧。”   老朋友吗?   苏眉无声地向长街尽头那个沉凝如山的身影投去诧异的目光,随即低眉敛目,轻轻应是。转身独自悄然而行,仿佛刚刚那烟火下的欢笑与承诺,全然与她无关。   狄九不曾再多看那黯然而去的身影一眼,只信步向前。   穿过长街,穿过人流,穿过灯光,穿过烟火,穿过一切的繁华热闹,走到那与他有着相同悲惨岁月的人身旁,然后,擦肩而过,脚步不停地依旧向前行,只有一句冷淡的话悄然消失在夜风中:“陪我走走吧。”   那样平和的语气,倒似是曾经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一般。   狄一无声地转身,跟随着他的步子,一前一后,沉默着离开了这条最为热闹繁华的长街。   走向冷清,走向黑暗,走向那幽深到几乎没有尽头的未来。   身边人声渐稀,笑语渐渐寥不可闻,头顶烟花零落,渐渐再不见焰彩闪亮。   望着前方那看似毫不设防的背影,狄一终究沉声道:“这样放心地把空门对着我,是你自峙武功够高明不怕我暗算呢,还是真的以为我绝不会暗算你?”   “你当然不会。”狄九头也不回淡淡答道“阿汉不会让你杀我。”   狄一怔愕,不为他话里深意,却只为,他竟可以用如此平淡地语气,说出“阿汉”两个字,仿佛那个叫阿汉的人,同张三李四,并无半点区别“你还记得阿汉。他受你穿心之剑,尚且心心念念你的安危,你却在这里……”   “在这里拥美而游!”狄九语气轻淡地替狄一把话说完“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哭天抢地,悔不当初,日日夜夜思念他,从此再不近女色或男色,替他守身如玉,为他心丧如死,用我的一生来后悔我当初对他的亏负……”他止步回首,俊朗的眉眼满含讥讽“你觉得我应该这样……那么,真是抱歉,我让你失望了。”   他的唇角微微上勾,带出森然冷笑:“只有最愚蠢,最无能,完全没本领替自己讨回公道的家伙才会在被伤害后,整天幻想着恶人会良心发现,会因为自己做的坏事倍受折磨,并从这种荒堂的想象中得到快乐。想不到,连你也会这么天真,真的是同那只笨猪在一起待得太久了。”   他漫然转首,信步又向前行,夜色里,他的长笑冰凉入骨“若是后悔,何必当初,即有当初,又何需相念?”   狄一咬牙快步跟上,冷声道:“你不知道这三年来,他过的是什么日子,才能轻松地说出这样的话。”   “我知道。”平淡至极的三个字,听得狄一一怔复一惊。   而狄九依然袖手信步前行,平平淡淡地说:“我知道他受伤醒来之后,第一件事是阻止那帮家伙对我报复。我知道,他费尽心神,只为拖延我与修罗教决一死战的日子。我知道,他用了足足一年时间,才勉强把伤完全养好,我知道,他的内力再也救不回来,他的身体已经彻底毁掉了。我知道,以前那个最喜欢吃吃喝喝睡懒的家伙,现在每天吃不了半碗饭,每个夜晚,都被咳嗽和体虚折磨,一夜数惊,难以成眠,我知道,那个以前让人砍一刀拍一掌,全部当成蚊子咬的人,现在虚弱地一阵风就能吹倒,照料得再好,也总是大病小病从不断,各种药物,当茶当饭地吃个不停。我知道,即使是这样,三年来,关于我,他从没有过一句恶语。三年来,他甚至不愿听别人在他面前骂我。我知道,他始终坚持我并无亏负他什么,他始终坚持,我曾经帮过他很多,我曾经对他很好,我曾经给过他很多。我更知道,今夜你出现在我面前,也一定是他的嘱托……”   他一句句淡淡言来,狄一听得只觉惊心动魄,不为狄九能对修罗教总坛教主的起居秘事,如此了如执掌所代表的可怕现实,只为,这一声声“我知道”,狄九竟能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来。   说这些话时,狄九一直徐步向前,天这么黑,夜这么冷,他始终不曾回头。   看不到他的脸色,见不到他的目光,只能听到如此冷淡冰凉的语气。   他说那一声声“我知道”,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今晚月亮很圆。   要有怎样残忍决绝的心,才可以在知道那人的这一切做为之后,仍能如此冷漠地说出来。   当他看着那一份份细述那人起居行事的密报时,是怎样的心境?   当他想象着那人如今的形容生活时,是怎样的心情?   当他这么一声声说着“我知道”时,他的心里,又到底在想着什么?   狄九终于止步,仰首望天边冷月:“是否修罗教那边终于要全力对付我了,他没有立场阻止,却又放心不下我,所以才拜托你,你今夜来,是为着提醒我,还是劝我?”   狄一定定望着他的背影:“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他那样替你操心,倒是场笑话了,只是我真不明白,你全都知道,还可以说出这种话?”   狄九轻轻笑起来:“我也同样不明白,和我一起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你,怎么会觉得,那地狱里的恶鬼还会有良心,还会懂得内疚?”   狄一定定看着他那月色下冰冷的背影,他的背挺得笔直,太直了,那样一种紧崩着准备对抗一切,冰冷地拒绝一切的僵硬,让狄一微微皱了皱眉头。   为什么说了这么长一番冰冷的话,却始终不肯回一次头,为什么,不在平淡地讲述那人的苦痛之时,让我能看到你的眼睛你的脸。   然而,他没有时间去多问,甚至没有空闲去多想。   狄九袖手前行,初时似闲庭信步,渐渐步子加快。他内力精深,武艺出众,提气飘然而行,口里朗朗然的话语竟连节奏也无任何波动。   夜色里寒风呼啸,身旁的灯光人迹如迅雷疾电般消失在身后,渐向前行渐冷寂,渐向前行渐孤绝。   二人对话之间,一路已出小城,一路已入荒郊。因四周再无人迹,狄九的身法愈发快捷如电,便是迎面而来的寒风,也是刮脸生疼了。   狄一不得不施出全力,才能勉强跟上他的速度,实在没有太多力气长篇大论地说话了。   “你要去哪?”   狄九不答后问:“你可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苏眉做我身边的女人?”   “苏眉?就是刚才那个女子?”狄一沉默了一会,才问“为什么?” 第一百一十四章 当年旧事(上)   初见苏眉的时候,狄九还是修罗教的天王,那次巡视分坛。分坛主诚惶诚恐,为他献上了最好的歌舞。   每一个名角上场,每一段惊艳歌舞开始,分坛主都要在旁边小心地解说介绍。   苏眉出场时,分坛主的解说是:“此女乃本地名妓,素有才名,妙擅歌舞,号称妙人儿。”   那“妙人儿”三字的外号,实可叫人听出无限轻眺之意,只是狄九本来就不爱女色,苏眉再美再妙,与他本也无关。   只是那日,正好心情甚佳,旁边那分坛主拼了命献勤的样子,也颇有趣,做为上位者,即使本心并不以为然,至少要顾全下属的脸面,做出点欣然接受,并颇为欣赏的样子来。   何况那高台上的女子一舞之下,确是舞尽了江南,舞遍了春色,令人不能不赞一个“好”字。   狄九拍案称好,欣欣然望那高台之上,满是欣悦地说:“好,好一个妙人儿,这一舞真个少有。”   这一声赞,他不过半是真心,半为应酬,只是太擅做作,脸上欣然欢愉喜爱之色甚浓。   说起来,也不是有意要骗人,只不过已经习惯了,用种种的假面具去应付一切,永远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来展示情绪罢了。   然而,这一次分坛主没有象他以为的那样,为他一句夸奖而欣然得意,反而全身一僵,额上竟隐有汗水。然后慌乱得找了个借口告罪离开。   狄九这么聪明的人,一时竟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分坛主的反应如此奇怪。   直到后来歌舞尽散,闲人皆去,分坛主才诚惶诚恐地跑来请罪。   原来,在狄九说完那句赞语之后,分坛主便赶紧去了后台,重金相谢苏眉,却又立刻派人把她送走。之后才硬着头皮到狄九面前,期期艾艾了半天,结结巴巴说了好久。   无非就是“教主那边不好交待,请天王恕罪那一类的话。”   至此,狄九才恍然大悟。   修罗教的上层都知道天王与教主之间的关系,便是行走各地,哪一处的分坛主不把他当做教主的情人来看。虽是尽力服侍周到,却从不敢献美男美女以侍,便是看尽歌舞,也不过纯为取乐,谁也没想过献美邀宠,谁也不觉得,天王会有这样的要求,这样的想法。   刚才那一声“妙人儿”相赞,想是这位分坛主自作聪明听出别的意思来了,赶紧去把这个惹祸的美人送走,然后来请罪。   这是一个多么大的误会啊,自己应该仰天长笑,若有心情就闲闲解释几句,若无兴致,不妨装作不悦拂袖而去,让这个白痴在这里坐立不安便是。   然而,在那一刻,他的感受,只有屈辱。   天王之尊也罢,位高权重也罢,他始终都居于教主之下。   各方弟子尊敬也罢,各地坛主畏服也罢,在他们眼里,天王肯定是教主的人。背了教主,和别的女人好,这还了得,什么人担得起这个责任,就是拼死,也要劝住天王才是。   狄九想笑,却发不得声。   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人是阿汉又怎么样呢?如果是教主大人,满面欣赏喜欢地说出“妙人儿”三字,又如何呢?   那个美女当晚就会送到教主床上去的吧?   教主就是教主。   他与傅汉卿,其实从来不曾对等过。   无论他如何努力去做,无论阿汉如何无心去争,一直一直,不能对等。   困在那修罗教的重重规则之中,不管他做过什么,付出了多少,他都只能居于那个整天吃饱喝足睡大觉的懒猪之下。   他并不愤怒,只觉屈辱。   原来那段情人之约,使得他在所有人眼中,再不是独立的人而只属于某个人。   原来,那段情人之约,竟让他失去了自由地喜爱美好之人的权力。   他不爱美色,他不贪床弟之欢,他根本没想过自己要去另找什么新宠床伴。然而,想不想是一回事,被别人约束监视控制不允许他这样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不久,不动明王找到了他,在那次并不算长的密谈之中,他们达成了携手的合作的约定。   这几年回首往事,也曾自问,如果不曾有过苏眉之事,他还会不会同明王合作。然而,每每自思,也每每自嘲。   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还要为自己寻找借口。   自私,残忍,贪婪,狠毒,这一切难道不是最好的理由吗?   即使没有苏眉的事,他也一样会与明王合作,最多,只是答应得没有那么爽快罢了。   当日他几乎毫无思想挣扎地一口答应了明王,但却还是顶住了所有的压力和责难,坚持与傅汉卿共游大半载,那些朝夕相处的时光,是他以一次次争执,一次次利益交换中的妥协约定换来的。他还是不理明王以及其他下属的非议,耗费巨资,建了琉璃之屋,燃了彻夜烟火。然而,一切一切,最终仍不会让他刺出的那一剑有任何手软。   至今,他也并不觉得自己做过的那一切温柔算是爱,至今,他依然认定,那不过是可笑的假仁假义假惺惺。   然而,这样的出卖,这样的背叛,却并没有让他立刻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权力和财富。   宝藏再庞大,也是一个有限的数目,而下属与合作者们对宝藏的期待却是无限的。修罗教的不变应万变,让他们再无可乘之机,而天下正道,甚至各方权贵们的贪婪和欲望,也成为无时无刻不威胁着他们的巨大隐患。   宝藏中的神兵利器并无太大用处,各种秘笈又因为傅汉卿的一番惊世举措而让他们这些把秘笈珍惜若宝的家伙,如同小丑一般可笑。   一切的权力,一切的财富,都如沙上之塔,转眼便会化为云烟。   明王每每怒极,拍着桌子诅骂傅汉卿,那样高贵出身的人,骂起人来,用词之粗鄙难听,比之市井蛮汉尤甚。   然而,面对一切的变化,一切的逆境,他都只是冷然而待。   这世间,本来就没有一帆风顺的事,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人,仅凭一次出卖,一点阴谋,就立刻铸下永不动摇的事业。   他可以在傅汉卿全心对他时,刺出无情一剑,却也可以在傅汉卿带给他诸多压力与烦恼时,不出半字恶语。   即使是在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修罗教内的密报依然从未断绝地传到他们的手上。   傅汉卿的一切作为,他都了如执掌。   明王看了密报,总爱大骂:“什么爱你,喜欢你,即如此,为什么不肯助你,为什么不能替你除了其他诸王,为什么给你宝藏却又留了这么多后手。”   他只是默默地听,心中冰冷地笑。   这世间有太多疯狂的上位者,狂妄的独夫们,总觉得自己至高无上,总以为所有人都要把自己当成天地间最重要的,为了自己,其他人应该毫不犹豫地献上性命,甚至把自己所有的亲人,所有的朋友,一切的一切,全部奉献牺牲都绝无难色。让他们有机会为自己牺牲,让他们有权力为了自己去牺牲其他人,那是他们的荣幸,应该跪下来三呼谢恩才对。   可惜,从地狱里用血汗拼出来的狄九,从来不会有如此可笑的妄想,在他的眼里,所有的付出都要得回报,所有的忠诚善意都必须用别的来交换,谁也不会为了谁,完全不惜一切。这世间,没有完全无保留的爱或恨。如果真有人可以为爱一个人,不顾原则,不讲道义,不念亲朋,不思后果,那这种人也不会有任何资格让人看得起。   傅汉卿有他的坚持,有他的底线,而自己,对此从来一清二楚。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来承担。   傅汉卿因为这种种的坚持,所以遭到他的背叛,想来傅汉卿是不会后悔的。   那么,他为了这一场背叛,来面对这样的后果,也同样不会有丝毫悔意。   傅汉卿被他刺了一剑,是傅汉卿活该,他从不觉自己亏欠傅汉卿。   他因为自己失策,而在这一场背叛后,处处被傅汉卿占尽先机,困于窘境,那么,也是他自己活该,他也同样不会去责怪傅汉卿。 第一百一十四章 当年旧事(下)   有难关就突破难关,有困境就面对困境,徒然呼天号地,怨天尤人,毫无意义,也全无用处。   狄九没有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去责骂怨怪。而是尽全力去面对,去突破,去改变。   艰难而悄然地把根扎向四面八方,在重重困境里站稳脚跟,收拢人心。那段日子曾有多么艰难,多么困苦,他其实也懒得再回想了。   最初时,曾有整整大半个月,连他在内的许多人,连一刻也不曾合过眼,四下地奔波照应,不断得应付各方的突发事件。到最后难得可以松懈下来的时候,有几个悍不畏死的汉子,竟是疲累交加到失声痛哭。   然而,那么艰难的岁月,到底还是熬过来了。   坦然地将宝藏的财富公开给内部的骨干们看,最初的艰苦时光里,一分私财也不纳入自己名下,所有的硬仗,所有的难关,全部带头去顶去干。拼命总在最前,可休息永远在最后。也可以走进下属之中,同他们闲话絮叨,也可以把所有即得的利益,公正地与众人分享。   时间一点点过去,付出总是能有回报的,那么艰难的困境里,到底还是站稳了脚跟。虽然也曾人心浮动,也曾人心思变,大部份人到底还是坚定地留在了他的身边。   不止是因为他的公正和付出,也因为即走到了这一步,纵然发现得到的远不如想象得多,想要回头,也不是易事了。更何况,他这么个可以在危急时刻带着所有忠心下属突破难关的上司,却未必会大方到可以任人来去自如,对于他的手段,下头的人,也不是没有觉悟的。   数年来,他没有在人前提起过傅汉卿哪怕一次,甚至自己独自一人时,其实也很少想起他。   当年明王拿着修罗教总坛传出来的密讯细看时,也曾说过:“你们俩的性子看起来天差地别,怎么有的地方就这么象呢,这家伙挨了你一剑,却从来不说你半个字不好,你被他弄得这么焦头烂额,也从来不骂他一声。最相象的就是,你们居然都一样睡不着觉。”   是的,这么长的时间,他不提他,他甚至不多想他,但他清楚的知道,他的影响,一直都在。   如果不是见多他那毫不强势,毫无威严,却能够在总坛,得到很多人爱戴,在与下属相处中,很容易被接受认可的事实,也许,他自己面对困境时,会更习惯用杀戮和严刑,甚或毒药与禁制这一类手段来控制人。   也许是为了收手下之心,也许只是为了对抗傅汉卿把各种武功秘笈发得教内人手发一册而在自己人中引发的沮丧颓废。他经常亲自下场同下属们比武,指点他们的武功,帮助他们尽快提升武技。渐渐地,这种较技也就成了他们这个组织里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了。几乎所有出众的弟子,都以同他交手,被他打败,得他指点为荣。   他指点众人武技的方式,是在交手中直接寻找、逼出对方现有武功,内力,定力,招式上的一切弱点破绽,并在最短的时间内予以攻破,然后在加以解说或鼓励。这种方式让无论旁观者,还是亲身体验者,只要有心,都能获益不浅。且能让人对他的强大生出不可对抗的感觉,又能因他的指点而怀感恩之心。   然而,如果不是曾得过傅汉卿多年的指点,渐渐习惯傅汉卿那种永远可以在第一时间,轻松点破所有武功缺陷不足的方式,他也不可能如此有效地在下属心中建立热心严师和无敌强者这两种形象。   然而,说起来,他受傅汉卿影响最深的,也许就是他那睡不得觉的毛病。   严格说来,他以前就一直少眠,且入眠很浅,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其实几乎每一个影卫,都有不容易入睡的毛病,残酷的训练和重重的压力早就毁掉了他们正常睡眠的可能。   也许因为他是影卫中最强的一个,也就是最刻苦,感受压力最大的人。因此他失眠的情况就特别严重。在傅汉卿出现之前,他的睡眠时间,通常都不到一个半时辰。而且总是睡得极浅,极易惊醒,在他入睡时靠近他的人,就意味着将要面对生命危险。   后来与傅汉卿在一起,这个家伙晚上睡觉总喜欢抱着他不放,有时候想要独自过夜,这人也会半夜三更招呼也不打一声地闯到天王殿来,不知死活地就往他床上爬。   也不知道习惯是怎么养成的。渐渐接受了那个人的靠近,潜意识里可以分辩出那人独特的无害的气息。纵然是迷迷糊糊中,他近了身,有时候连眼也懒得睁一下,翻身便接着睡。渐渐就可以在那种被人紧紧拥抱的情况下,安然入眠。   其实,即使是和傅汉卿在一起的时候,他睡得也不多,最长的一次,也不超过两个半时辰,但通常可以睡得比较深,比较熟,就是有点动静,也懒得醒过来。无疑,这样的睡眠质量是极好的。   然而,在背叛分离之后,他就再也不能安睡哪怕一个时辰了。   他一天睡觉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一个半时辰,而且是在不同时间,断断续续睡的。哪一次能一口气睡上半个时辰,中间不醒过来,已是难得的好事,每天真正入睡的时间,往往不超过一个时辰,且总是极易惊醒,醒了便再难入睡。   有那么一阵子,看着从修罗教总坛发回来了秘讯,知道那个最爱睡觉的家伙,现在总是一夜数醒,不得安眠,他居然有些想笑。   想不到如此不同的他与他,到头来,竟都在尝受同样的无眠之苦。   只是,他也许早就习惯不把自己当人看了吧,疲惫入骨,也无法安睡,他其实是不以为苦的。   睡不着,其实不是不安,不是内疚,不是思念,只是以前太过习惯了那个人的存在,而现在,身体还没有适应过来吧!   他这样淡淡地想着,淡淡地接受这一切。   他本来就没什么好命睡好觉,就算做梦,也肯定不是美梦,睡不着也不算什么损失。   日日夜夜难以安睡,他永远不现一丝疲惫困容。越是得不到休息,有的时候,他的精神会越兴奋,越清明。   他觉得睡不着对自己没有影响,但很明显,别人不这么想。   明王以及其他的下属们为着他的失眠症,都费尽了心思,不知找过多少药,寻了多少医。   只要是活生生的人,就不可能长时间不睡觉,就算毅力再强,意志再坚定,身体也终有崩毁的那一日。现在大家共坐一条船,谁也承担不起,失去这个重要人物的后果。   然而,狄九自己即不合作,那些药物和大夫也确实没能有什么效果。   曾有一位明王请来的宫中御医在确认了狄九的情况后,长叹摇头,称此疾非药石可医,这种现状再继续下去,病人恐难永寿。   其实,不用大夫下断言,几乎每个清楚狄九失眠情形的人都知道最后必是这样的结果。   强大的杀手,为了目标可以十天十夜不眠不休地等待机会,但只要不是神仙,没有人可以十个月,十年这样持续得每天只靠半个时辰的真正睡眠活下去。   狄九知道,他活不了太长,不过,本来他也从不指望自己有机会长命百岁。活着,虽然没什么不好,但也确实感觉不到什么乐趣,就是今天,或是明天,他立刻倒地毙命,似乎,也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有的时候,明王会摇头叹气:“我真不知道你这个怪物是怎么回事。你不爱钱,不爱享受,不爱美食,不爱华服,不爱排场,不爱美景,不爱丝竹乐舞,也不爱美女和美男,浮世繁华,世人追逐一生的东西你都不放在心上,那你这么拼命地争夺这些权力是为什么呢?你要是能有个什么东西喜欢,你要是能有个寄托,也许就不会这样总也睡不着了。”   是啊,他什么也不爱,不爱天地,不爱世人,不爱傅汉卿,也不爱他自己,这样的他,为什么还要争夺权利呢,他不在乎权利能带来的一切享乐和特权,莫非,他要的只是权利本身?   他这样漫不经心地想着,确定自己身边可能需要一个女人。   这可以让很多人安心,可以让很多人觉得自己有了寄托,可以好好睡觉,这样,他们就不会这样老是烦着他。   而且,这样一个什么也不爱,什么也不在乎的狄九,也许连自己的伙伴也会觉得太莫测高深了吧。人若太过无求,别人就不能放心了,总要找个破绽露出来,让某些人看在眼中,也就安心了。   原本,只想随意找个合适的,可以蒙混过去的女子便是。   然而,不知为什么,心思一动,忆起当日那一舞之缘。于是,他下令寻找苏眉。于是,他找到了她,他对她说,“观你一舞,怎生得忘”其实他忘不掉的,只不过是他自己的屈辱。   他待苏眉极好,至少在其他人眼中,象他这种冷冰冰的人,会每月固定去与一个女子相处几天,会为她置产置业,安排保卫,会允许她彻夜相陪,同床共枕,会时不时赠送珍贵的礼物,会与她低语谈笑,并肩共游,这一切都只代表了一个意思。   那么一个冷漠无情的人,也会有真心喜爱的女子。原来,在这个女人身旁,他是可以安然入眠的。   没有人知道,那些温存的夜晚,他只是假装睡去。   没有人知道,他待她的一切温柔,也不过是完美的一出戏。   或许,苏眉……那个历尽风尘自有智慧的女子,心中是明了的吧?   对苏眉,他自觉是无愧的。   说起来,他待苏眉极好,那些温柔的相伴,那些闲时的笑语,那些偶尔的礼物,他有意无意之间,是在重复他以前对傅汉卿曾做过的事,说过的话。   他待苏眉,甚至比对傅汉卿还要好。   对苏眉,他不会莫名地愤怒,莫名地不快,对苏眉,他永远不需要拍着桌子发脾气。   苏眉也会为他寻那安眠宁神之药,他微笑接过便饮。也许那不过是仗着有天魔珠,百毒不忌,但在当年,傅汉卿为了想让他睡个好觉,费心弄药,最后得到的可是他的雷霆之怒。   苏眉也会为他巧手缝荷包,做衣裳,他含笑穿戴,顺口还称赞几句。也许只是因为这女子的温柔关切,不会失礼,不会让他出丑,当是当初,傅汉卿在他衣角上袖字,他的反应可是一把火全部烧光。   日子一天天过去,也许是因为那一剑已泄尽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猜忌,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压抑,所以,现在再想起傅汉卿,心境已是平和许多,那些曾有过的愤怒,痛楚,那些隐隐压抑的恨和伤,现在想来,都已渺茫不觉。   往事已矣,他不恨他,也不觉负他,他无愧疚,却也再无怨仇。   他想起他的时间,都已渐渐少了。   有时候,他真的觉得,终有一日,他可以这样挥挥手,完全把傅汉卿逐离他的世界。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最新的秘报,知道狄一见过傅汉卿,三日后离开。   也就在这个时候,在那与当年相类的漫天烟火下,他见到那个与他有相同命运,相同过去的人。   于是,他引领他,穿过烟火重重,穿过人流如注,走上那条熟悉的道路。   在前方,是他当年所建的琉璃之屋。在身旁,是寂寂荒郊,漠漠荒草,凄凄荒坟。   天地一片黑暗,他在寒冷的夜风里,问出冰冷的话。   于是,狄一轻轻问他:“为什么?”   是啊,也许只有狄一才可以真切地猜得出,感觉得到,苏眉,断不是他所喜爱之人。   然而,不知为什么,忽然间有些疲惫了,忽然间,对于那些往事,不想再多分说一个字了。   所以,他淡淡然看看狄一,声音即清且冷地问:“除非你先告诉我,你埋在我身边的内奸究竟是谁?” 第一百一十五章 如此变化(上)   “我一向很注意行踪守秘,连萧伤的风信子都找不到我,你凭什么几天之内就能出现在我的面前。”狄九平静地问:“什么人告诉你我的行踪?”   狄一冷笑:“何必明知故问,告诉我的人,自是你安排在我身边的人。”   狄九在月下深深望他一眼,忽尔摇头:“不错,那女子的确是受我指使才出现在你身边的。不把你这个整天跟前跟后的家伙远远引走,我又如何有机会对付他?”   狄一听到此处,已是眉间怒气隐隐,纵然早知真相,也不免重重哼了一声。   狄九仿佛全未查觉他的不快,只悠然道:“你虽不如我,确也是个精明之人,要让你动心,也只能用真情换真心,更何况,只要相处得时间长了,看惯了你的伤疤……”他扫了一眼那张应当是和他一模一样,但是现在隐藏在重重疤痕之下,根本无法辨识的面容:“知道你有多么能干,便是虚情,也易变做真心。从把那女人派到你身边起,我就一直防着她同你假戏真做,而现在看来……”   狄九微微一笑:“她虽如我之意把你引走,让你四年不归总坛,同她过那与世隔绝的日子,但既然你最终还是来了,想必天长日久,这真心到底还是压下了假意,她到底还是没能忍心一直瞒下去。”   狄一怒视他:“你也懂得真心可以换来真情,纵然受你指使,我与她数年相伴,终有赤诚相待之日。这世上,也只有你这种人,才会这样丧心病狂地把别人的真心如此轻贱。”   狄九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淡淡道:“我们在说内奸的事,你不必故意把话题扯到傅汉卿身上去。我知道你想保护她,所以一直小心地不让修罗教查到你们的行踪,也不敢带她回总坛。我也知道,你想帮别的人掩饰,所以情愿让她顶下这个内奸的罪名。但是,我也可以告诉你,从一开始,我就防着她对你情根深种,所以她虽是我的人,但是对我这边的事,她其实了解不多。想掌握我的行踪,她还办不到。她最终为你背叛了我,本来也是意料之中迟早会发生的事,看在她确实帮我拖住你四年多的份上,我不会把她怎么样。但你如果再这般遮遮掩掩,就怪不得我无情。你若继续坚持这个说话,我就真把她当内奸来肃清……”   说到无情杀伐之事,讲出断然威胁之词,他的声音依旧不带一丝火气:“不要以为你把她藏得很好就万无一失,我在她身上动过手脚,留过隐藏不掉的印记气息。只要我想,就能把她找到……”   话音未落,剑锋出鞘的龙吟之声乍起,狄一目光犹若霜雪,语气森然地说:“你武功在我之上,但你我都受过阿汉的指点,大家都清楚彼此的底细,我若拼死一击,怕你也难以全身而退,在此之后,修罗教也好,那些为了宝藏红了眼的正人君子也好,正可乘机打落水狗,我看你也没什么机会去找她了。”   狄九不惊不怒,只是眼神略带惊讶地看着他,轻轻道:“真奇怪,我们从同一个地狱爬出来,你可以是一个有良心,有担当,肯为心爱之人赴汤蹈火的好男人,肯为朋友两胁插刀好伙伴,而我,却只能当一个魔鬼……”   他微笑着,略有不解地摇摇头,然后发出一声长笑:“他被我逼到这个地步,连自己的性命,和心爱之人的安全都顾不得了,还要护你到底,你仍要接着躲下去吗?”   夜色幽深,最黑暗处传来一声轻叹:“其实你刚才尽展轻功,全速飞驰,就是为了逼我跟得心跳气喘露出形迹来吧?”   那声音带点无奈,却并无沮丧与挫败之感。随着叹息之声,一人徐徐现身在隐约月色之下,唇边带一抹淡淡笑意,悠然道:“先声明,我只是在知道他没有恶意的情况下,告诉他你可能出现在哪里,这应该不算是内奸吧?”   月色下,那人有着与狄九极相似的面容,但是脸上却多了一道不轻不重的伤痕。奇怪得是,整道疤痕不但不让他的面容显是狰狞,反而凭添一种风尘沧桑洒脱不羁的味道,也因着这一道伤痕,让他的面容生出极奇妙的变化,原本与狄九那如同孪生子一般的相貌,也一眼就可辨出差异来了。   被狄九喝破行藏,他却并不显得惊慌,微笑着耸耸肩,摊摊手:“你们两个爱怎么吵就怎么吵,我两不相帮,想打想杀都随便,不要扯上我。”   这样轻松的语气,让狄九哑然失笑。当年那批影卫,到如今也只有这么一个人,可以真正地活出洒脱与自在来。   狄一却终是忍不住皱眉道:“你忘了当年是谁还你自由身,现在居然还帮着他?”   狄三不以为然道:“我还是要先声明一下,他找我帮忙时,已经是叛出修罗教之后了。如果是在那之前,我要知道他会刺傅教主一剑,我当然是不肯帮他的。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同他生气又有什么用。傅教主都不说他半个不字,我也无谓多事了。更何况,他答应过我,我只要负责帮忙对付修罗教就可以,无需做任何伤害傅教主的事,他自己也许诺以后尽量不伤他……”   狄一冷冷打断他的话:“尽量?”   “当然是尽量!这才象是实话。”狄三笑道:“他要真赌咒发誓,宁死也不伤傅教主一根头发,只怕你我谁也不会相信。反正我算来算去,帮他的忙,也不吃什么亏,偶尔还能帮你通通消息,何乐而不为。”   他笑看着狄一那不赞同的表情,微笑道:“不用教训我,我这人虽还有点良心,但也是很小很小的一点,想跟我讲大道理的话,还是省省吧。”   狄一沉默了一会才道:“此人虎狼心性,你如今又这般不羁,真觉得他可以容你?”   “当然不能,不过现在非容不可。”狄三漫不经心地道:“如今他的实力远不如修罗教,以后怎么样不知道,至少在眼前,我这么有利用价值的人,只要没有任何明显的背叛举动,他一定会容。所以你实在不必特意用你的老婆替我顶罪。”   狄九一直袖手冷眼看狄一和狄三对话,眼看着狄三如此奇特的立场令狄一颇为不解,又一番话说得狄一直皱眉头,却暂时反驳不出什么话,狄九忽得用一种极轻淡极随意的语气说:“你也来帮我吧。”   狄一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错了:“你说什么?”   这家伙把阿汉给伤成什么样了,自己没冲上来找他拼命,已是给足阿汉面子了,他凭什么以为,他能把自己给拉到他那一边去。   狄九语气出奇平静地说:“反正阿汉也不想你帮他报仇,你也不会不尊重他的心意。即然如此,何妨同我们一起,联手对付修罗教。有你在我们之中,参予我们的行动,至少你可以控制局势,确保最终傅汉卿不会受到伤害。”   狄一几乎是有些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他原是受傅汉卿之托来劝狄九的,怎么现在变成狄九全力拉拢他了。这世界的变化,是不是太快了点?   他愣了半晌才道:“你确实善于舌辩,也很懂得如何说服人,但是,除非我疯了,否则我永远不会接受这种可笑的题议。”一边说这话,一边还抽空横目瞪了狄三一眼。   狄三视而不见,微笑不语。   狄九从容笑道:“我一路引着你尽展轻功而来,就是为了让你看一样东西。”   “我知道。”狄一脸色隐隐有些发青。“再向前半柱香的时间,就可以见到当年你建的那座假惺惺的琉璃屋……”   狄九微笑着打断他的话:“不,你错了,我想让你看的,是它……”他伸手,指向路边最黑暗幽深之处。 第一百一十六章 如此变化(下)   狄九所指之处,却是月下荒草之间的一丘荒茔,半块残碑。当年他一剑刺伤傅汉卿,乘夜驱马绝情而去,也曾在此荒丘之前,驻马不前。而今又刻意将狄一引至此处。   太深的夜色,太长久的岁月,无论狄一如何运足目力,也看不清碑上的文字。   狄九看着狄一那惊疑的神情,微微一笑:“你不必猜了,这里埋的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夫,他的名字,叫王大牛。”   在狄一愕然的目光中狄九徐步踱到坟前,伸手轻轻拍在残碑之上:“他老实,忠厚,本份,有一把子力气,家里有几亩田,娶了个不漂亮,但很贴心的妻子,而且生了一个据说是虎头虎脑的儿子。他不富有,但可自足,他觉得他可以一世过得快快活活,等着儿子长大,娶媳妇,生孙子……”   狄九这样的人,居然会用如此平和的语气,说出这么长的一串看似平常,事实上却极之诡异的话,狄一莫名得觉得心头发紧,头皮发麻。   “直到有一天,他的儿子忽然不见了……”   狄一微微一震,若有所悟。   “然后,他的妻子为了儿子哭瞎了眼,他卖了房子卖了地,带着瞎了的妻子到处寻找他失踪的儿子。一年又一年,他的儿子找不到。他的妻子疯了,在一个这样的夜晚,大叫着儿子,跳进了湖水里,就再也没有起来。王大牛抱着老婆的骨灰接着上路,后来,他老了,穷了,生病了,没有力气了,然后,只能讨饭过日子,再然后,在一个很冷的早上,死在本城的街市上。据说,是有个当地的善心人看他可怜,捐了点钱,才让他死后有黄土埋身,一碑刻名。”   如此淡淡然地讲述着一个普通人的生死苦难,狄九的语气无悲无喜亦无痛。   然而,狄一自己却莫名升起一种彻骨的寒冷和锥心的痛。他只能怔怔望着狄九,说不得话,言不得声,忽然间发觉,自己很难再指责他任何事。   狄九却倏然大笑起来,他仰天长笑的身姿孤傲到了极处:“哈,狄一,你这表情真好笑。我有告诉过你这是我父母的故事吗?这根本就只是一座荒坟,这些也都根本就只是我临时编出来的话,你竟然如此好骗。”   狄一只是望着他,任他如何长笑狂语,不驳半句,不接一字。   他人眼中的厌恶愤恨变成怜悯,反而让狄九感到难以忍受:“行了,这故事真的与我无关。”   狄一轻轻喊:“狄九……”   这语气里少有的温和,让狄九皱着眉打个寒战,回头狠狠看了狄三一眼。   狄三笑笑才道:“这是真的故事。但那故事里的人,与我与他都没有关系。那个失踪的孩子叫王富贵,在我们之中,排行二十三。”   狄一眼神微动,二十三?那个他们之中学武最快,却学不会狠毒存活之道,至死还不肯忘记自己名字的孩子。那个与狄三相知,被狄三杀死,却也最终让狄三可以在影卫之中,保留下一丝血肉活气的……笨蛋。   凝视狄三那依旧懒洋洋的笑容,忽然间,狄一明白了许多。   “你们是怎么查到这些的?”   “还记得十五和十九吗?”狄三答道。“对于自己的来历,我们这些早已经没有了过去记忆的影卫,谁不都还是有几分好奇。那两个说要过安静的日子,跟着莫离管理文档,虽然关于影卫的资料是对他们保密的,但是这么多年,只要有心,总能找到机会翻查。而在知情之后,透露一些给曾有过相同经历的人,彼此分享,也很自然。”狄九淡淡说明。   “他们透露给我的并不多,或许,他们自己能查到的也很有限吧。我知道王富贵的来历之后,就安排人去查他的父母亲人,查出结果之后,便立刻派人寻找狄三。”   “他找我聊了很久,然后,我答应帮他。”如许生死大事,狄三说得却是轻描淡写,眼中依然带笑,尽管那笑意入骨奇寒:“七百年了,他是第一个站出来与修罗教正面为敌的影卫。不管他有怎样的私心,怎样的阴谋,我只知道,如果没有他,也许我一生一世,也不敢去想报仇二字,也许我……”   狄三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了,他咬了咬牙,才道:“是啊,我是个弃儿,我没有父母亲人可念,可难道我就不该去向修罗教讨还他们欠我的债,就算不为了我,只为了那个与我同住数载,却被我杀死的人,我也该做些什么吧?”   他望定狄一,再笑,那笑容竟是惨淡的:“狄一,我知道你是孤儿,你没有失亲之痛,你不象二十三有一个至死都不肯忘的名字。但是,难道你就真的不怨不恨,你就可以去感激修罗教把你从街上捡回来,让你从人变成兽吗!”   狄一默然不语,惊涛骇浪皆在心头,那些血腥黑暗,恐怖残忍的过往,呼啸之间,尽在眼前。   痛吗?恨吗?苦吗?   这些年安静幸福日子,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一切。却原来,不是忘记,只是不敢去想。   想得多了,只怕就沉进那黑暗血海,一生一世,挣扎不出。   然而,这一刻,往事历历在目,他却必须用尽所有的力气,才不至颤抖失态。   “是啊,现在修罗教披上羊皮,要学做好人了。废除影卫制度了。当年那些把我们抓到总坛的人,那些决定我们命运的主事者,也多已死了。那些训练我们,折磨我们的所谓教头们,也都在我们成长强大之后,利用一次次训练的机会,被我们合乎规则地一一杀死……可是,你是不是认为,因为他们死了,现在我们就该认命了,现在我们就应该什么也不做了?”狄三切齿冷笑:“我不知道狄九到底想干什么,我只知道我想要做什么,狄一……”他几乎是有些狰狞地望着他“你却知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狄一不说话,只低头望自己的双手。   他想做什么,他能做什么?要怎么样,才对得起自己的心!他怔仲良久,才能抬头问狄九:“你可查出你自己的来历?”   “没有。”狄九坦然道:“我是天王,当初又是下任教主继任者。我的资料是教内最高机秘,莫离不会给任何人接触的机会。幼时的事我全记不得了。说不定我象你一样是孤儿,象他一样被抛弃,当然也可能,我是一个有父有母被诱拐的小孩,或者……呵呵,有区别吗。如果不出意料,就算我曾经有家人,现在我的家人也早已被神教斩俗缘的时候杀光了。”他傲睨狄一,冷冰冰道:“不过你不必同情我,更不必替我设想我的过去可能是如何的可怜。我做这一切,为的是我自己,和父母亲人没有关系。就算是报仇,我也只为我自己的心。”   他伸手再拍拍墓碑:“就算这坟里埋的不是王大牛,是我的父亲,又如何?天伦之情?父子之爱?那是什么?你懂吗?我是不懂!就算有亲人曾为我受尽折磨,又怎么样?我明明找不到什么感触来。就算是我的父母现在大难不死,在等我回家,我也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去过那承欢膝下的日子。我要对付修罗教,因为它折磨了我,因为它没有给我选择命运的机会!尽管,也许我本来的命运,现在已让我不屑一顾,可是它没有给过我选择!我要对付修罗教,也只是因为它挡在我的前面,如果我不除掉它,它就一定会除掉我。”   他朗笑一声:“我和狄三,都只想做自己选择的事,对得起自己的心,你呢,这一生一世,你可曾痛痛快快,做过一次对得起自己的抉择?”   狄一默然无语,只是忽地伸手,抚上自己脸上的伤痕。   当年,毁容时何其坚决残忍,为的,也只不过是,无比痛恨这张脸。   然而,他那时所能有的最大的决绝,也只不过是痛恨一张别人给他的脸。   夜风中,他的声音几乎是飘忽的:“为什么要说这些无情的话?如果,你告诉我一个悲惨的身世,也许我就真的完全无法再责怪你,也许,我真的会站在你这一边。”   “我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也不是不懂装可怜,只是,忽然之间不想说这种假话了。”狄九负手望月,轻轻叹息一声,显见心中也不是不郁结的。   “你只不过是受不了他同情的眼神,忽然间就不屑说慌乞怜了。”狄三失笑摇头:“就你这样,还敢自命枭雄。”   狄一竟也莫名地笑了一笑,复问:“其他人呢?他们怎么选择?”   狄九哈哈一笑:“除了我们三个,还有谁曾有勇气,有力量,有心志,完全摆脱修罗教的阴影?我们这些人,当年能活下来,都是没有了良心抛弃了感情的。就算是现在,了解了过往之事,也不是谁都有足够的血性之气站出来。对修罗教不是不恨的,只是他们不知道,从那里走出来,他们还能怎么活。他们能做的,不过是左右摇摆,肯主动悄悄给我通信息,但不肯明着和修罗教对立。如此两边讨好,无论谁胜谁负,于他们都无损。”   “如此看来,你的实力仍然很弱。”狄一淡然道。   “自然。”承认现实,却无损于狄九眉宇之间的傲岸:“否则我何必耐着性子同你说这么多的废话。”   狄一抬头望望远方明月,徐徐吐出一口气,神色即似释然,亦似悲凉:“对修罗教,我不是不恨。只是我有妻子有朋友,现在,在我心中,这些似乎已经比那些恨重要太多了。我不打算为了仇恨,毁掉现在拥有的这一切。”   他凝视狄九:“阿汉让我来劝你,提醒你,现在,我想我不必浪费这样的口舌了。你想做的事,果然谁也阻止不了。我们有着同样的过往,无论你是为了野心,还是为了复仇,今夜你对我说的话,我都绝不会泄露给修罗诸王。以后,只要你不伤害阿汉,我也不会与你为敌。但是,阿汉是我的朋友,他被你背叛,已受伤至重,再经不起我也叛他一次。无论你说多少理由,讲多少利害,无论我是否有苦衷,有深仇,这次我若与你站在一起,就是负他,这种事,我做不得,也不能做。”   他深深望了狄九一眼,再看看狄三,忽得重重叹息一声:“今夜一别,也不知你们还有没有命同我再会,好自为之吧。”   最后一句话交待完,他转过身,再无迟疑,决然而去。   只是,离去的步子,如此缓慢沉重。今夜的这一场抉择,于他,实比一次生死之战,更加沉重,更加艰难。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何人可信(上)   “真没想到,你居然就让他这么轻轻松松走了。”遥望狄一身影消失的方向,狄三笑道:“既然谈不拢,你不杀他?”   “他不会出卖我们的,凡事不必做绝。留点香火之情在没什么不好。”狄九沉声道:“傅汉卿不会记恨我刺他一剑,却永远不会原谅我杀死狄一。”   狄三微微诧异:“你还在乎他原不原谅你?”   狄九挑眉冷笑:“原谅我不需要,可我更不需要傅汉卿这样的敌人。”   “你怕他?”狄三更觉不可思议。   “是,我怕他。”狄九承认得连他自己都觉得过于坦白:“我和他在一起那么多年,处心积虑,始终探不出他力量的极限在哪里。他胸中所知的武学似乎没有尽头。这几年我能撑过去,不过是因着他不肯真正出手对付我,反而有意无意在拖延修罗教罢了。一旦他记恨于我,尽展心中所学与我为敌……”   狄九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间不想再假设下去了。承认自己的存活仰赖于那个遭自己背叛之人的包容是一件极难堪的事。而要接受,自己的未来,依然决定于某人是否容情,更加叫人尴尬。可是,他终究是有那一股傲气,所以无论如何,不肯自欺欺人,让自己好过一些。   狄三怔愕过,又觉了然。原来,狄九迫不及待地期盼一场决战,只不过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能走出那人的阴影。受人恩典,仰人鼻息,这样的生活,狄九怎么会甘心!   “管你是为着什么呢?你不出手对付他总是好事,我也免得为难。”狄三耸耸肩,漫不经心道。   狄九冷冷望他一眼:“我要回去了,你也可以请便了。”   狄三笑道:“这么快就赶我走,不是马上要大决战了吗?你就没有什么要交待的?”   狄九信步往夜色深处行去,眼角也不扫他一眼:“有事我自会以密讯唤你。希望你也能记住,以后这种自作主张跟人通消息的事不要再发生了。”   “不到最后关头不透露消息?我就知道你信不过我。”狄三懒懒一笑。   狄九袖手而行,似慢而实快,转眼已至远处,闻言身形忽然缓了缓,却又继续悄然没入冰冷的黑暗之中。   我连自己都不信任,又怎么会去信任你?   只余狄三静静立在坟前,遥望这漫天漫地无穷无尽的黑暗,俯首再看那半块残碑,一直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终渐渐溢出深深悲凉,伸手抚在碑上,指尖冰凉一片。   他想要为死去的人做些什么的心情是那样迫切,可是,为那还活着的人,他又该做些什么呢?   月色隐于乌云深处,人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旷野寂寂,无人看得见他眼中深沉的光芒。   不信任何人吗?也包括那个同他合作的明王吗?   他低落的笑声,在夜风中寥不可闻。   真是一场让人期待的决战啊。   狄九回到苏眉的住处时,那美丽的女子,已不知在灯下等了他几许时光。见他披一身月色霜华而入,含笑迎上来,替他解外袍,为他除冠戴,笑语柔声,只问寒暖,高嗔低唤,也不过是张罗着下人奉热茶,备宵夜。   对于那个所谓的老朋友到底是什么人,他们又到底谈什么谈了这么久,苏眉则不问一字。   她从来都是个知心知意,谨守分寸,让人感觉极舒服的女子。   然而,这一番寒夜相候,问暖吁寒,才不过几句话,便听得外头有下人高声传报:“爷,明公子来访。”   “明公子?”   这个陌生的称呼让她的主人微微挑了挑眉,眼中那幽深的光芒一闪而过,这才低首对她笑道:“我又有朋友来访,今晚怕要在书房好好聊些时辰了。这大冷的天,你便不用在厅里候着了,去房里歇着吧。我这边事完了,自然去陪你。”   苏眉只问了一句,是否要备酒菜香茶,得到否定回答后,便再不多说半句地含笑退去。   回了房间,卸了钗环,洗漱之后,挥退了侍女,解帐入寝。   她从来是个听话的女子,即然她的主人让她回房休息,她自然要在那锦榻纱帐之中,安静地等待。   房中再无旁人,紧紧门户,密密纱帐之下,没有人看得到她的动作。   她轻巧无声地揭开床边墙上的一幅名画,画后竟有一块巴掌大的小木门,小心地再打开木门,里头露出的却赫然是一截铜管。她把耳朵贴在铜管上,凝神细听。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顾留在温柔乡里,却把苦活累活全抛给我,我要不上门,你是不是要等我把事全办完了,把那帮子武林正道全炸死了,你才记得要从美人窝里出来?”   “用得着这么气急败坏吗?那么点事,难道没我你就办不成?”   “这么点事?一口气要杀掉上千个所谓武林正道人士,也叫这么点事?”   “行了,办得怎么样了,你给我一句话就行了。”   “我办事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现在消息早就满天飞,那帮子武林正道高手肯定会一群群拥到落凤岭来找被咱们藏起来的宝藏,就算这帮想钱想红了眼的家伙不自相残杀怠尽,最后也会被一气炸成碎片。”   “希望不要出差错。”   “当然不会有差错。那帮子家伙一听说宝藏,什么都顾不得了,真可笑。我已经在落凤岭对面追月峰上,找了一处风景最漂亮最舒服的地方,让人搭好了赏景台。到时候,咱们就去,吃酒吃菜抱着美人,看看他们最后会有多么狼狈。对了,你要把你那个苏美人儿叫去,也由得你。”   “这种事不要扯上她。”   “行行行,你的美人你护着,我还懒得管了呢。总之这次把那些碍事的家伙全清除了,我们也就可以全神对付修罗教了。”   “你也别太轻视他们,这几年他们这帮贪心的家伙,给我们造成过多少麻烦?到时候把我们的精锐人手全调过去,以防差错……”   ……   ……   安静地,不发出半丝声息地听着那惊天动地的阴谋,然后从容而小心地把一切恢复原状,不留半丝痕迹。   苏眉拉起温暖的被子,把自己紧紧包裹,却依然觉得冷。   这样的生活,不知哪一日是尽头。   她是从不对任何可疑的事多问一句,从不对那满书桌的文册多看一眼,然而,那只不过是因为她知道,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不会放在自己眼前的。   窥查机秘之道,她其实有极丰富的经验。高官,王候,将军,富商,再到她如今的主人。辗转多年,她总是无声无息地探查到各种各样的机密,从不曾被人查觉过。   然而,每一次倾听那些隐密之时,总是手心冰凉,总觉得,下一刻,一切就已走到尽头,她那脆弱的生命,转眼就将化为烟云飘散。然而,这样的生命,她无从挣扎,也无从摆脱,只能一次次继续那几乎是必死的冒险。   这样静静得等了很久,很久,等到房门轻开,等到那人不动声息地来到床上。   她轻柔无声地缠绕上去,忽然间,不想放开。   “怎么回房这么久,还这样手脚冰凉?”那人的声音极柔和。   即使彼此不过是一场各怀心机的游戏,她也还是忍不住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声音极轻极轻地说:“爷,你不在,眉儿很冷……”   狄九有一刻微微出神。   那么多年岁月弹指过,是谁总呓语着“很冷。”在每一个夜晚紧拥不放。   那一夜,他没有再放开她。   月凉如水,透窗纱。看他极尽温柔,看她极尽柔顺,恍惚是一场极动人,极美丽的欢娱。然而,以后的日子里,苏眉忆起那夜时,感到的,却只有落漠和悲伤。   那么欢乐的他和她,其实,都只有悲伤。   那一夜之后,他便离去了。   天明时,她送他行出很远很远。   从来不对他的来去做什么勉强的她,一反常态地哀求他多留几天,乞盼着他不要离开,不管有什么大事,先搁下吧,她的生辰快到了,她想他在身旁。   而他,只是温和地笑笑,语气柔和,却极坚决:“我有些事,办完就会来,一定赶得及,给你庆生辰。”   她没有再挽留,只遥遥望他飞马而去,直到天之尽头,再不见他的身影。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何人可信(下)   狄九离开的次日,苏眉特意领了侍女去佛前上香,为狄九卜问吉凶。恰恰卜得一支上上签,当下喜之又喜,再三不舍,于指间抚挲良久,方才持签去向那解签的白眉僧人细问签文。   年迈老僧所解签中之意,皆为大吉之兆,苏眉复又欣喜羞涩,含笑吩咐身旁丫头重重赏了,这才心满意足地佛前三拜辞别而归。行至门前,却忽然止步回身,看那满殿香烟袅袅,在风中扶摇。飘忽的青烟之后,时隐时现的佛像宝相庄严,眉眼间慈悲无限。方才的满脸喜笑犹在,眼中却忽而怔怔落下泪来。   身旁服侍的丫环吓了一跳,惊呼:“小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苏眉忙换了安静温婉的笑容:“没什么,只是忽地想念起爷来。”   侍儿也连忙应景陪笑:“小姐,你对爷的那份心思,便是铁石人儿也要感动了,何况爷还是个知疼知热的有情人呢。你放心,爷必是能在你芳辰之前赶回来的。”   苏眉只是微笑,并不再多置一语,只徐徐出了庙门,入了轿子,轻轻放下轿帘,将这轿外的红花绿柳,明媚春光,轻轻隔断。   庙内来往人流不尽,求签问签的世俗男女不绝,人人都关心着自己的福祉因缘,谁也不会注意,老僧重放回签筒里的上上签,与苏眉所求,已不是同一支了。   数日后,修罗教总坛之内。瑶光轻巧地捏开一支竹签,抽出其中一块寸许的细绢,凝神看过,笑对身边的萧伤道:“你那风信子得到的消息确实不错,他是要对那帮老是给他找麻烦的大侠们动手了。”   “废话,现在满江湖都在传宝藏的事,藏宝图出了一张又一张,那些不长脑子的家伙成天为那几块破画布打生打死,狄九的手下的精锐精锐也大多调动集中到落凤岭了。我这要再猜不出狄九的心思,这大鹏王就别当了。”   “你只探得狄九动手的地方,却查不出他大举行动的时间吧?”瑶光笑吟吟一扬手中细绢:“还不快来请教我?”   萧伤诧异:“以前还以为你是吹牛,原来你那些徒子徒孙,还真有人混到那小子身边去了?佩服!”   瑶光只是微笑,并不细说究竟。   身边的人总笑称她为天下第一老鸨,狐狸精的总头目,所以经常有人会误会,她手下的得力之人,都是靠那内媚之术,烟行媚视之辈。但是其实,天下男子各式各样,能吸引天下男子的女子,自然也各有不同。无论是冰清玉洁的,才华出众的,善解人意的,阅历过人的,天下女子,只要是有能收伏男子之心特别之处,她和她的手下发现了,都会找机会一一收罗。至于对方愿不愿意,那就不是她们费心考虑的了。既然被她们看中,这些女子就根本没有机会不被她们网罗。修罗教这魔教的名头,不是白来的。   苏眉被选中,缘于当年狄九巡视分坛时,她在分坛教众以及总坛所有追随天王同行的教众面前一场惊世之舞。有人记下了这女子的歌舞之艺,绝世之姿,传报上去。瑶光甚至没细看,只吩咐自己的得力弟子去看看,若是可用之材,收纳便是。   她的弟子是怎么看中苏眉的,又是用了什么手段让苏眉低头顺从的,她都从未费心去理会。世代以来,乾达婆王及其直系下属的行事手段从未改过,世间无数女子都只得屈服于这样的命运。   苏眉成为乾达婆王九宫诸部的一员,接受训练和教导,然后承担起刺探各种机密的责任。她在短短数年之间,历任多位主人,不是位高权重,就是富有四海。这其中,本来就有修罗教推波助澜之功。   然而,谁也想不到,当年一舞,不但彻底改变了苏眉的命运,让她由一个容华渐逝的名妓,变成日夕处于生死之地的密探,也令得修罗教最大的敌人,来到她面前,微笑说:“观你一舞,怎生得忘。”。   就这样,瑶光不费吹灰之力,就在他身边安插下了耳朵和眼睛,做到了萧伤费尽力气都做不到的事。   瑶光不是不曾动念,想要借狄九探望苏眉之时,集合人马围杀。但狄九每次去苏眉处都是行踪不定,事先全无消息,要临时围剿不可能,要派大批人马长期布伏,又怕暴露苏眉这个难得的眼线。再加上纵然如此能杀死狄九,也不能将他手下的精锐还有一直不露面的明王同时跟着一网打尽,最终也还是难以尽除大患。所以瑶光才按捺心绪,下了死令给苏眉,坐等时机,非重大情报,无需冒险查探,无需出面传递。两年时间,直至今日,苏眉才递出了第一份密报。一份密报,就已经值得这两年的潜伏。   望着手中密讯,瑶光唇边笑意不止。   碧落淡淡道:“即有如此大事,咱们无论如何也要凑凑热闹了。”   萧伤笑道:“真不知道那些正道人物脑子都长到哪里了,这么多年了,还是认为宝藏这种东西,是永远不会被用掉的,只会永远蹲在某个山窝子里,等他们去找到。虽说他们一心要找死,但这么多笨蛋,不利用一下,多么可惜。”   夜叉只冷冷道:“确定好时间,我召集冥军。”   瑶光笑道:“急什么,我们各自的人马都要召来,再商议如何协作行动。”   “厮杀决斗,素来是冥军的事,指望你们的手下能帮上多少忙?”夜叉毫不客气道:“靠你手下的美女美男骚首弄姿?唆使人去自杀?还是靠你那帮风信子东查西问,用人家的隐私逼人寻死?嗯,对了,碧落你的那帮手下,好歹还能躲在老远的地方放点毒药什么的,算是有点小用处吧。”目光冷冷扫视三人都不太好看的脸色,夜叉语气依旧冷硬:“你们本人到就行了,那帮小卒子,来不来无所谓。”   眼看局面又僵起来了,龙王赶紧打圆场:“决战之事,自是多要倚重夜叉。但他们几个的下属虽然打仗不是本行,里面也有不少高手。此役关系重大,不容有失。那明王至今难测高深,所以还是要小心防范为佳,能多带些人手就多带些好。照老规矩由我坐镇总坛,静候佳音,成则为你们庆功,败就……”   四人一起怒视他,龙王干笑一声:“败就……当然是不可能的。”   局面略略缓和,除夜叉外,其他人也都勉强笑两声,以表明大家是同一阵线的伙伴,此刻仍然合作愉快。   勉力笑笑之后,瑶光忽然轻声道:“要不要告诉他?”   大家互看一眼,异口同声:“当然不行。”   萧伤立时道:“咱们找理由,先后离教就是。”   碧落点头:“偷偷调动人手,别让他查觉。”   夜叉冷冷道:“我的人本来就从不向他报备,就算倾巢而出,他也查觉不了。”   大家达成一致意见,再看看彼此的神色,除夜叉外,其他几人,终是不由自主地深深叹息了一声。   ————————————————————   不知不觉中,总坛每天早上的议事会,出席的人越来越少了。   夜叉本来就长年不在总坛。   最近又正好轮到萧伤巡视四方。   瑶光接到飞讯,说是某地发现了一个姿色极佳的可造之才,可承衣钵,于是高高兴兴出门找新徒弟去了。   没多久,赵国分坛又出了些变故,其他人既然都有事缠身,自然只剩碧落能出面处理,于是她匆匆而去。   所有人的离开,都合情合理。傅汉卿又什么理由去怀疑,去联想呢?至少在莫离看来,多病的教主,对于这些来来去去,分分合合,都只是安静地接受,并不曾多说什么。   只是人走了好几个,事情可就全压在剩下的人身上了。傅汉卿虽然很努力地想要多做些事,不过到底体弱,大家也都不忍心让他多烦心,于是坐镇总坛的龙王莫离,不得不咬牙用自己的老骨头硬顶了,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处理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无数的教内琐事。   因为太忙了,便没有太多空闲注意教中的其他惊变。所以,当狄一再一次手持教主令牌,一路通行无阻,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跑去和教主大人话家常时,他接到消息,已经晚了一步。 第一百一十八章 谁是内奸(上)   阴森的殿宇之中,冰冷的神像,高不可攀。   仰头望着那即似悲痛,又似欢喜的修罗容颜,傅汉卿情不自禁,伸手拢了拢身上那宽大的皮袍子。   最近他很喜欢散步,午后便爱趁着阳光的温暖,四下走走。可是,明明是怕冷的他,却经常又会不知不觉,离开温柔的阳光,走入这寂寥冰寒的修罗殿来。   殿阁空旷,四下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明,也没有灯光。让人分外感觉寒冷。黑暗中的修罗神容,更加隐约渺茫。仿佛随时都会化为实物,踏入人间。   地狱里的修罗,是恶毒狰狞,还是心怀慈悲?为何这只为初代修罗王所建的神像,即威仪恐怖,又温柔悲痛?   其实,傅汉卿最近很想进寒冰窟去看看,他很想走到狄飞的冰棺前,凝视他沉睡七百年的面容。   只是,这历代教主的遗体保存之地不可泄露给其他弟子,诸王又极为讨厌下跪磕头这种开机关的方式,要他们一起来陪他开那机关却是极难。细算起来,傅汉卿竟有十年时光,没再走进那里了。只是最近实在是有些焦燥,进不了寒冰窟,便情不自禁,来到这里,凝视那沉默了足足七百年的修罗神像。   碧落瑶光萧伤夜叉,一个个地离去,明明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可他却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想要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却又没有任何立场来阻止。除了这样的等待,他还能做什么?   心口又开始闷闷地痛起来,低弱的咳嗽声,空洞地回响在偌大的殿宇之内。   这个身体真是糟得不能再糟了。   他有些迷茫地想着,身不由己地背靠着巨柱,坐倒在地,把身体的重量完全交到后背的柱子上,双手紧紧环抱自己,疲惫地闭上眼。   真奇怪,他明明没做什么,却总觉出奇地累。他明明非常非常想要大睡一场,却总是无法入眠。   他闭着眼,再一次努力尝试睡去。头疼得厉害,黑暗中,似有群魔乱舞,地狱翻覆,血池尽泄,而修罗出世。   修罗是谁?狄飞,还是狄九?   隐约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在狄飞身边的日子,他好象经常挨打,却能睡得象猪一样安乐自在。为什么现在很多人都对他很好,他却连简单的一次安睡都不能得到了。   头疼得几欲裂开,他伸手抱头,身子缩作一团。这是怎么了,明明是不怕疼的,为什么还是觉得难受?   迷迷茫茫抬眼,头顶神像,三首而六臂,每一张脸,或威仪无限,或痛楚莫名,或无悲无喜,每一张脸,都渐渐幻化成同样的面容,那是谁,狄飞还是狄九,又或是狄靖,狄一,狄三,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   他不是记忆力天下无双吗?他不是一眼能分辩出人们面貌中最不易查觉的特征吗?他不是从不曾认错他们之间任何一个吗?   然而,那是谁?修罗是谁?谁又是修罗?   终于,他支持不住,痛极而倒地,耳旁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阿汉。”   那声音熟悉而清朗,绵绵无尽,竟似晨钟暮鼓,入耳而不绝。   傅汉卿身子一震,一僵,然后慢慢松驰下来,抬头处,天地又复清明。   大殿依然是大殿,神像依旧是神像,所有幻境皆化云烟。   傅汉卿用手撑地想站起来,却发觉自己出奇地软弱,仿佛什么力气也没有了。叹口气,只好喊:“我动不了,你进来。”   狄一前些日子离教之时,傅汉卿曾以令牌相赠,见牌如今教主,在修罗教行事极之方便。   其实,照常理来说,谁会能手持一块令牌就四处进出自如,连诸王都不知晓。偏偏自傅汉卿受伤体弱之后,大家为了照顾他的心情,刻意重视他的意见,尊重他的权威,诸王都吩咐过,对于他的令符和命令,不必事事都要通知他们。当然,能得到诸王如此信任,也和傅汉卿不争权不揽事,令牌令符这种东西,基本上放在房里当摆设,从来不用分不开。再加上最近诸王皆去,龙王莫离一人忙得晕天黑地。拼了命处理公务时,如果有人跑来打扰,他的脸色当然就谈不上好看,下头的人知机,自然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得此之便,狄一居然凭着令牌就真的出入无阻了,进出修罗总坛如到邻家串门一样简单。他一到总坛就奔傅汉卿的住处而去,从芙烟那得知傅汉卿出去散步,极可能是到了修罗殿。他也不耐烦坐着等傅汉卿回来,就立时奔修罗殿来了。   只是修罗殿毕竟是禁地,他也不便擅入,隔着很远,便向着修罗正殿这边运内力喊了一声,原以为傅汉卿闻声就会出来,没想到里头却传出一声:“我动不了。”   狄一吓了一大跳,也顾不得禁地不禁地,顿足飞掠而至,一掌向殿门拍去。   因他情急,用的力极大,那巨大的殿门被震得大开,千万道阳光从他身后照进这黑暗的殿宇。他的身形却比阳光还要快,直扑到傅汉卿身旁,一把扶住他:“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眼神极为焦虑,语气更是关切,傅汉卿却只怔怔看着这刹时间便照亮世界的满地阳光,然后才抬头看看这个把光明带进来的朋友,终于轻轻笑起来:“刚才我终于明白你们平时所说的入魔入障是怎么回事了。谢谢你叫醒我。”   他伸手,轻轻合在狄一扶着他的手背上,心中忽觉出奇地柔软。只觉心胸和目光都被这一地骄阳给照得开阔起来。   原来,有朋友,是这么这么好的一件事。   这一生,纵失去许多,承受许多,其实也得到了许多吧。   原来,除了吃吃喝喝,除了在星海里睡大觉,生命里,其实还有很多极美好,极快乐的感觉,即使那并不是爱情!   以前的独善其身,也许真的有许多不对,这十丈红尘历遍,几世翻覆受尽,也许未必全然是错。   狄一不知他心意变化,愕然问:“你说什么?刚才怎么会动不了?”   傅汉卿只是微笑,一手扶在他身上借力,轻松地站起来,笑道:“刚才是动不了,可是你来了,我就好了。”   狄一听得莫名其妙,傅汉卿却只凝视他问:“那边如何?”   狄一叹口气,摇摇头。   傅汉卿苦笑:“我也知道,他不是可以劝得住的人,请你去,也不过是抱着侥幸的希望罢了。”   狄一叹息:“我原以为我比别人了解他,对你们的事知道得比别人清楚,就连听说他害了你,也没有多么恨他,而是觉得可以理解。可是这一次,我发觉,可能我从来就没有懂过他。”他叹着气就将与狄九见面的经过述说了一遍,巨细无遗,绝无半点隐瞒,包括狄三的立场和自己妻子当年刻意将自己引离傅汉卿身旁的真相,亦都坦然相告。   傅汉卿只是安静地听,即使是知道狄三不顾他当年相救之情而帮助狄九,也没有什么不平的表示,纵然是听说了狄一当年那场姻缘的真相,也只是代他欢喜,终能以真心换得真情。只是听到后来种种,终于渐渐皱了眉头。   当狄一说到最后的拒绝时,傅汉卿这才微微一震,轻声道:“我知道你也恨着那些事,你拒绝他,是因为我……”   “不全是。”狄一坦然道:“还有我的妻子。我有极珍惜的人,不想把一生葬送在仇恨里。再说,他的复仇……背叛出卖杀戮利用一样不少,这和原来的修罗教,又有什么不同。”狄一深深叹息:“如果他当年做成了教主,只怕他现在还会亲自指挥,去挑选下一代的影卫吧。他憎恨影卫制度,可是你废止了影卫制,他却给了你一剑……”话说到这里,终是有了不平之意。   傅汉卿不觉想笑,说不是全为了他,到底最后的不平,还不都是因着他。   “报仇么,达到目的就行了,至于行事手法是否和当年那仇人相同……唉,过于光明正大的话,一般确实就没有什么机会报仇啊。所以。我虽然不觉得那样是正确的,但是这样的选择,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更何况,他也没有骗你么,他直接告诉过你,所有的复仇,都只是借口,他为的的确是他自己,这也算是坦荡啊。”傅汉卿摇头道:“至于他刺我一剑……”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为自己终于能用真正轻松的态度来说这件事,而感到快乐:“那件事有错的,不只是他。我也有很多不对,只是哪怕心里明明白白,哪怕一切都可以重来,该发生的恐怕也不会改变。我和他心里都清楚这些事,只是说不清楚罢了。”   狄一皱眉:“你替他担心?”   傅汉卿摸摸自己刚才紧皱的眉头,神色再次沉重起来:“我不止是替他担心,也担心瑶光那些人。他们都对我很好,我不想任何人出事,而且,这一次……”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道:“他能掌握我的一切,靠的的确是内奸,但内奸,绝不会是当年那些影卫,而应该是……”   他的神情出奇地凝重:“内奸,应当是诸王中的一个。” 第一百一十八章 谁是内奸(下)   “怎么可能?”狄一只觉惊愕:“诸王和他早就势同水火,再说了,以诸王在教内的地位,同他勾结能有什么好处?难道狄九还会让他们当教主不成?”   “可是如果诸王中没有人同他暗通消息,他不可能知道这么多。”傅汉卿轻声道:“我的身体状况,我的起居习性,只要有心,其他的影卫都能探查得到,但当年我醒来之后,同诸王密谈,是没有一个闲人的。只有在场的人才明白我是想拖延他们的决战日期,希望保全双方。这种话是绝不可能对外人泄露半个字的。他们当时向教内弟子们公布的,是另一番话。”   狄一了然明悟。狄九能一口咬定当年傅汉卿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阻止众人对他的报复,唯一的可能就是当日在场的人中,有人将对话内容告诉了他。   “如果诸王之中有内奸,那这次行动只怕……”傅汉卿额上竟隐隐冒汗,忽得大步向外走去。   狄一微微皱眉,但还是跟在他身旁并肩而行:“你想救谁?”   “所有人。碧落、瑶光……还有狄九。”傅汉卿断然道:“纵然诸王之间真有内奸,狄九要彻底击败他们,也一定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我不想再让谁受伤害。”   狄一沉默了一会,才道:“可是你说过,你并没有立场可阻止这一切,所以才让我去劝说提醒狄九。因为这是你唯一能做的。”   “我以前似乎是错了?”傅汉卿的眼神略有迷茫:“我以前一直在想,我没有立场阻止。瑶光他们要惩罚叛逆,有他们的道理,狄九对修罗教的仇恨,也有他的因由,我不能让狄九不恨修罗教,也不能让瑶光他们忘记狄九的背叛。他们都有道理,都是正确,可是,无条件地依从那些冷冰冰原则道理,我是不是也太冷漠,太无情?”   那一番自言自语,问得不知道是狄一还是他自己。然而,狄一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神色中的迷惘已经渐渐褪去,重现出那种安定明净。他凝视狄一,微微一笑:“我想通了。我不需要原因,不需要道理!我不想他们任何人受伤,就是原因,我是他们的朋友,就是我的立场道理。他们对我很好,是我的朋友,所以,我要去做朋友该做的事。”   原来,想要保护一些人,帮助一些人,可以是这样简单的事。狄一拒绝狄九,放弃对修罗教的仇恨,又是为着什么道理原则立场。一切一切,仅仅是因为,他是他的朋友。他可以,他自然……也可以。   狄一却只神情凝重望着他:“‘他们’待你很好,是你的‘朋友’?”   “是,就算是狄九,也曾在很长的时光里,待我很好很好过。瑶光他们对我的心意不象你这绝然无私,可也是真心对我。”   傅汉卿微笑,自当年中剑之后,第一次眸中亮起灿然光芒:“他们是我的朋友,是我想要关心的人。所以我没办法坐视他们任何人去遭受不幸,所以我总该做些什么。”   狄一定定看着他,终于朗声一笑,淡淡然道:“好,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帮你,刀山火海,我总陪你闯闯就是。”   无论是对狄九,还是对诸王,他都有许多愤恨,双方两败俱伤的话,他本应该是拍手称快。然而,他第一次在阿汉眼里,看到那样灵动,那样充满感情的光华。他终于看到阿汉在受伤之后,恢复了活力。于是,他这样淡淡说来,仿佛许诺与傅汉卿同去赴一次盛宴。   傅汉卿也只是一笑:“你当然与我同去。”   不再象当年初遇时,那样平和而冷漠地说,你做什么选择都是你的事,我都不介意。也不再似后来相见,稍有危险之事,便顾虑着不肯提出要求。这一次,面对这样以性命相许的承诺,他的态度,是如此地理所当然。   狄一甚至愣了一下,然后怔怔望着傅汉卿,看他那样明亮的眼,看他那样明净的笑,然后,轻轻道:“阿汉……”   那半句话因着心头真切的感情,说来竟是出奇地柔和,说到一半,忽得不想说下去了,反而仰首向天,纵声大笑。   那样浩然清劲的笑声,直破云霄而去,惊得远处几只飞鸟,振翅急飞,于蓝天白云之间,久久盘旋。   ————————————————————————————   “这是怎么回事?修罗殿是最高禁地,就算是教主也不该纵容他在这附近如此无状。”如飞赶来的莫离脸色铁青,显见怒气不小。   他关着书房门安心处理教务,没成想好不容易手头的东西都批完了,打开门想喘口气,就听说狄一又跑来看望教主了。   最近诸王瞒着傅汉卿搞大动作,莫离正自心虚,一听这消息,当即大怒,一脚把传信的弟子踹倒:“怎么不早来报?”   可怜的下属,即不敢说,“是您老人家交待,办公事时不得打扰”,更不敢辩,“是您老人家和其他诸王下令,要尊重教主令牌的权威,不必事事传报的。”唯一能做的只是跪在地上猛磕头,口里一个劲喊“属下该死。”   莫离也没空再同他们发脾气,急急问了傅汉卿的所在,就飞速赶去。   因为跑得太快,年纪也实在大了,他赶到修罗殿附近时,已经是气喘吁吁,很是狼狈。再听到平素寂然无声的修罗殿那里,传来这么响亮的笑声,自是更加郁闷恼怒,终于忍不住怒声喝止。   傅汉卿一见他出现,便冲过来,一把扯了他问:“瑶光他们要在哪里对狄九动手,什么时候?”   这样直截了当,单刀直入,饶是莫离年老成精,一时之间,也受惊不小,竟然来不及想出什么巧辩之词来应付,只是立时怒目瞪向狄一。   “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猜到的。龙王,你一定要告诉我,事情另有变化,让他们贸然出击,败亡的可能极大,要想办法阻止这一战。”傅汉卿话语匆匆。   莫离皱眉道:“教主,你何出此言?”   傅汉卿为难了,要说明内奸问题,就必须复述狄一与狄九的会面过程,但当初狄一曾对狄九许诺,当夜所谈的话,绝不会泄露给诸王,他又怎么可以让狄一失信。更何况,那内奸之事,不过是他自己的推测,没有半点真凭实据,这样的紧要关头,他就是说了,也很难让莫离相信。   迟疑片刻,傅汉卿无奈道:“我一时说不明白,但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从不骗人的。你就快告诉我吧。”   早在瑶光他们离开之前,莫离就与大家商量好,编出了七八套谎话,一旦傅汉卿生出怀疑,追问诸王下落,随时都能根据情况,找到最好的言辞应付。   然而现在,傅汉卿追问得这样急切,这样焦虑,神情语气里充满了关心,让他可以真切感受到他身上的活力。   他活过来了,这样鲜活地存在着,这样努力地想要去做一些事。那种活生生的感觉,与这两年多以来,看似快乐平和的游魂是完全不同的。   自他受伤以来,大家用了那么多心思都做不到的事,忽然就出现在眼前了。那一瞬,即使是莫离,也莫名地生起一种欢喜与感动,又怎忍心再虚词骗他,于是实话也就不知不觉脱口而出了:   “七月十六,落凤岭,追月峰。”   傅汉卿有些傻愣愣地眨眼,重复道:“落凤岭,追月峰?”   他一向懒散,又长年待在总坛极少出门,就算出门,行程一向由别人安排,乍听地名,根本不知道东南西北。心中腹诽,这地名之前,你倒是先把国名告诉我啊?   好在狄一这个万能帮手在他身边呢:“落凤岭,追月峰,世间只有一处……”他抬头望望天色,忽道:“七月十六,现在从总坛出发,就算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只怕时间也很紧……”   傅汉卿跳起来喊:“我立刻让他们备最好的马,我们现在就准备……”   不等他说完,莫离已是变了颜色,一把抓住他,沉声喝道:“胡说什么,你这样的身子,怎能去那决战之地。到底有什么变故,你给我说个清楚明白,我赶去处理就是!”   傅汉卿摇头,语气平静:“对不起,因为关系狄一的承诺,事情我不能说明。但是,我一定要去,而你一定不能去。不要忘记,每次变故都由你坐镇总坛的原因,以及你所承担的最高责任。”   莫离微微一震,神色变得极为奇异,慢慢松开了手。 第一百一十九章 黄雀螳螂   莫离身为龙王,很少离开总坛。一旦生变,总是由他坐镇总坛,因为他是身负传承之职的人。狡免尚知设三窟,七百年来,修罗教屡遇困境,几次几乎灭绝。如果不是因为常陷于危境之中,所以随时作着最坏的设想,定好了周密的应变之策,修罗一脉,怎可能至今传承不绝。   龙王向来只管理密档文册,掌控教内机密,极少涉险。属下八部高手,亦很少离开总坛。那种种周密的防范和应变手段,其中的玄奥与机密,从来只有他一人知晓。一旦修罗教受到重大的打击,影响到生死存亡,就要靠他站出来全力保存教内的根基,以图他日再起风云。现在听傅汉卿说起传承之责,莫离不觉心头震动,失声问:“情况真的如此严重?”   “是。”傅汉卿焦急道:“如果我们不能及时做点什么,修罗教这些年来的一切成就,都可能化为泡影,甚至动摇根基,面临灭教之危!”   莫离脸色立时阴沉下去,后背冒出冷汗来。   灭教之危,他已经应对过一次了!前教主失踪,诸王相继身死的时候,瑶光碧落等继承人尚未成年,十几年,都是他一个人苦苦支撑下来。现在就是危难再来,他也有自信可以应对,可以为修罗教留下未来燃尽天下的火种。然而,那样的情形,却是他绝不愿意再经历的!   不只是因为那种艰辛和苦涩,更重要的是,今日的修罗教,已经不是当年的修罗教。如此威风,如此兴盛,如此渐渐走入天下人的眼中心中,不再受排斥敌视。若真有难,为了保全根基,为了万无一失,修罗教只能再次寻求黑暗的庇护,用杀戮和鲜血来换取生存。撕掉温情的面具,露出虎狼的爪牙,为了保卫自己而肆无忌惮地杀戮,为了消除任何一点可能的威胁,而穷凶极恶,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人!   再次沦落入黑暗的修罗教,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天日,还有可能重见天日吗?这么多年,所有的苦心,所有的建设,都会化为泡影,得到的一切繁荣成就,都将灰飞烟灭。他可以保证修罗教的传承,但是,他没有能力,重建出今天的修罗教!一念及此,立时镇定全失,只觉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恰在此时,傅汉卿再次坚持道:“所以,你一定要留下来,而我一定要去。”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莫离终于咬了咬牙:“便是我违背龙王传承之责,调八部天龙离总坛去赴援,也不能让你去,你……”   傅汉卿不等他把话说完,只是伸手握住他的手。   莫离初时一怔,随即便感到一股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正悄悄融进他的经脉之间。莫离复又一震,失声道:“怎么会?你……你……”他愕然望着傅汉卿:“瑶光说过,你的武功是恢复不了的。当年你中的散功毒根本没有解药,这些年我们……”   “没有恢复,我只是重头开始练了。”傅汉卿微笑。永远怀念失去的东西,人是很难快乐起来的。不管曾失去过什么,只要还有勇气,还有希望,就没有什么大不了,总是可以重新开始。   莫离只能瞪眼望着他发呆。重新练?说得真轻巧,谁不知道武功毁了就回不来,却可以重练?但自幼打熬勤练的功夫,在二三十岁,体格已定之后,再重练,就是练到六十岁也恢复不到一半。这家伙练的到底是什么神功,这才两年半啊……   他震惊到无语,傅汉卿却没空顾及他心灵所受的震撼,只急道:“现在我可以去了吗?”   “你武功虽恢复,但……”莫离仍旧迟疑。倒不是对傅汉卿的办事能力或应变能力信不过,只是想想傅汉卿那心慈手软的毛病,就不敢放他去往那杀伐地狱之中。   幸好这时狄一挺身而出:“我陪他。”   莫离目光在二人之间徘徊,眼看傅汉卿的急切焦虑,狄一的安然坚定,心知就算他要挡,怕也是拦不住了。傅汉卿的武功既然恢复了,又是一根筋地立定了心思,他不让,难道他不会硬闯么!   于是莫离只得苦笑一下:“好,我安排人手马匹给你。只是仓促之间,能调动的得力可信之人有限。你们先行一步,我再去想办法,在确保总坛根基无恙的情况下,我会尽量抽出最多的人手去接应你们!”   这话说得平淡,可是其中却有无限艰难。他手中八部高手本来仅够在生变时保护总坛最后的根基,一旦调出人手,力量自然就会分薄。他是定了决心,宁可冒下守护传承失败的大险,而将全部信任,交给了傅汉卿。   而此刻,傅汉卿语焉不详,他其实还根本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信了傅汉卿这个人。也认定了,对于修罗教来说,傅汉卿和他守护传承的责任,一样重要。   傅汉卿也微微松了口气,再不愿耽误一时片刻:“事不宜迟,现在就办!”   ———————————————————   七月十六,落凤岭已成人间地狱。鲜血染红了整个山岭。从山脚到山岭深处那个据说藏有宝藏的洞府之间,山道上遍布尸体。无主了的刀剑,还有断肢残尸,四下散落,空气中交织着新鲜的血腥和陈旧的腐臭。   然而,即使是地狱之中,却也有人如鱼得水,有人欢喜兴奋。   两个绿色的身影,不断在尸体之间奔走翻看。其中一人翻检尸体,查看地上的刀剑,还不时和另一人惊叹:   “这不是那个什么关东大侠吗?”   “嘿呀,这个是江南铁敢当。有名的正道人物啊……”   “再瞧瞧这个……”   “切,算了,有啥好瞧的?都是平时漂漂亮亮顶着正人君子的名头,一听见宝藏立刻变成红眼兔子的白痴。一个金豆子都还没见着呢,就在这里打个你死我活了。”   “你以为我愿意瞧啊,这些人死得够难看,看他们我很伤眼的好不好?可是这些江湖名人都喜欢带好兵器,很多世家子弟还爱带着一堆银票出门呢,我这不是趁机发点死人财嘛。反正他们也死了,便宜别人不如便宜我。”   “喂,我说你也小心点,咱们快点查完快点回去。这些人是没脑子,可是狄九要是派人潜伏在暗处呢?我们是来查看状况的,可别露了痕迹,否则鹏王饶不了我们。”   另外那人撇撇嘴:“怕什么?上边不都安排好了吗?那个叛徒的人马藏在什么地方我们一清二楚的,等这群蠢货找到宝藏了,那几个混在他们身边当爱妾宠姬的大美女就去发现那些金银珠宝只上面一层是真的,下面全是假的,不让他们自己打起来。然后那几个混在正道当中的兄弟再拿上割断的炸弹引线前去邀功,说识破了狄九的阴谋,然后我们就躲在旁边看这帮杀红了眼的家伙奔向狄九的人马就好了!”年轻的风信子笑容满面,信心十足,觉得这次一切美好的成功就在眼前。   他的同伴年长些,听了却也笑道:“话虽如此,还是多加小心为好。这次诸王各部可是一起行动的,大家都该努力给自家人挣脸。咱们要是出点差错,纵然无伤大局,鹏王脸上也无光……”   话尤未绝,山道陡然震动起来,竟似有千军万马奔袭而来。   二人相顾骇然!不对!如果是那帮正道人士被他们的人引去与狄九的下属死拼,走的应该是另一条山道,这个方向,是通向他们修罗教大队人马的藏身之地的!   两人身手极快,一左一右,同时向山道两旁的林木中隐去。   身为最擅潜踪匿迹的风信子,他们身上穿的都是与林间树木同样颜色的衣服,头上还插满树枝杂草,如此轻盈地跃入林木之间,立时便成为了树林的一部份。便是顶尖的高手,也很难查觉他们的存在。   二人隐好身形后不久,便见几个黑衣人飞腾纵跃,奔驰如电地掠过,在他们之后,是无数的武林正道人士,红着眼睛,狰狞着面容,呼喝咆哮狂吼怒叫着冲过来。   那年轻的风信子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阵仗,一时间惊得手脚冰凉。   出什么事了,好象和事先鹏王讲的情况完全不同?   那些正道人物怎么向这边杀过来了?照这种势头,很快就会和我教潜伏在此处的精锐对上了,这……他手忙脚乱地往怀里掏东西,不行,一定要发出信号,让他们回避,还没和狄九手下的叛徒照面,怎可自损实力。他心慌意乱,手都在发抖。   他已经不敢想,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刚才在前头跑的那些人,好象,明明,是修罗教自己的人……   手终于从怀里掏出信号烟,然后,他看到自己的手就这样凭空飞了出去,鲜血刹时间染红了他的视野。   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痛。本能地张口要呼痛,口却被立时掩住,发不出半丝声音。   耳旁传来一个极阴冷的声音:“事情的前半段当然是照你们的意思发展了,不过……你们的那几个内应,成功地带领了那些蠢货往追月峰那边冲的路上……”   冰凉的手指,掐在那失去反抗力的男子颈脉上,感受着年轻人那充满生命力的脉动,品尝着猎物面对死亡的绝望:“忽然有魔教恶徒冲出来,一轮毒水喷过去,那些带路的美女啊,少侠啊,自然是躲闪不及的,下场自然也就惨不忍睹了。而那些愤恨到发疯的英雄们,自然要追着仇敌一路向这边来了,是不是。等他们碰上你们的大队人马后,场面一定会非常有趣。对了,那毒水可是用紧那罗王亲手发下来的机关药筒射出来的,又快又准又方便,被喷中之后,感觉是非常有趣的,你要不要试一试……”   年轻人不能动一指,无力发一声,他只感觉得到有一个圆筒轻轻抵在了他的胸口,他只听得到皮肤溃烂的声音,他只感受得到,无以伦比的痒,和痛。若不是仅有的一只手也被制住,他会满地打滚,疯狂撕扯自己的胸膛,如果不是嘴被堵住,他会放声发出最痛楚的惨呼。然而,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僵直着身子承受着一切。   可是,最后一丝神智清明,他却不是在为自己将要面临的,最凄惨的死法而恐惧。   信号……他的信号,没能发出去……鹏王,教中兄弟……   在至大的痛苦中,他还是努力坚持着睁大眼,望着对面的树林。在那里,他还有一个同伴……然而,他苦苦支撑着,支撑着,却终于等不到飞腾的信烟,等不到飞跃逃逸而去的身影。   他只看见鲜血,慢慢地,冰冷地,从对面的林木中漫了出来。   他的整个知觉,终于只剩下了痛楚,苦难与黑暗。两颗泪水,从他仍然大睁着,却已经是黯淡了的眼中,流了下来。 第一百二十章 战场惊变   追月峰顶,绿树成荫,巨石成趣。   古树下,巨石旁,一人广袖宽袍,携酒跌坐。   峰后是千年碧波,万古长流,夕阳之下,美不胜收。   峰前是并峙而立的落凤岭,遥遥是山青林密,飘飘是杀伐之音。   不过他懒得看,也懒得听。只是倚树闲坐,自携美酒自斟自饮,自始至终,连眼也懒得睁一下。   山林之间,是一种奇特的宁静。没有兽迹,不闻鸟鸣。禽兽亦有灵觉,这一片肃杀森然之气,早就惊得它们远远避去。只是这浩然天地,高山常在,长风凛冽,却是任人间福祸轮转,杀戮欢笑,红尘诸事历尽,不改,不变,不动,不移。   山顶处风最劲急,树枝摇曳之间,时有落花孤叶,飘零而下。那古服高冠的男子,闭目而坐,身前却似有无形气罩保护,任是狂风劲急,身周丈余,竟不曾落下一花一叶,甚至连他的衣角,也没有被吹动半分。   若非他目虽微瞑,依旧饮酒不迭,简直就要让人疑此为非血肉之躯,而是顽石所铸的人形了。   “登青山之巅,承长风之劲,独饮美酒而笑看世俗争斗,此正潇洒名士当为,只可惜你空穿了一身好行头,空饮了一壶美酒,僵硬的脸实在找不出半点潇洒风流之气来。”   银铃般笑语自远而近,初时尚自飘渺难觅,话至尾声时,那盛装华衣,艳光四射的女子便手捧瑶琴,俏生生立于眼前。   狄九至此才微微抬眼,目光淡淡望来,右手向唇边一送,杯中美酒半点涟漪也不起,便被他一口饮尽。   “看到我,你似乎并不吃惊?”   狄九竟是微微一笑:“没什么好吃惊的。这世上,总有各种意外会发生。我随时可以去出卖别人,自然也随时会被其他人出卖,这有什么好抱怨。”   瑶光微笑点头:“说得是。三年不见,你的心胸竟是豁达了许多。即然你如此看得开,我将会怎么对付你的手下,又会怎么破坏你的这一场局,想必你也是不想知道了。”   狄九信手抛开酒壶,整衣站起,平静地说:“不必多说,动手吧。”   瑶光眸光流转四顾:“急什么,佳客已临,主人却不肯接迎。明王真是好大的架子,至此仍不现身?”   “现身?”狄九冷冷道:“你以为明王是什么人,我告诉你,他不过是个骄生惯养,骄奢荒淫,骄狂自负,却根本没有什么真本事,功夫连修罗教三流弟子也比不上的人物。这样的杀伐战场,他如何敢来,又如何肯来,就是来了,除了拖后腿还能有什么用?”   就是瑶光也被这一番话说得一怔:“居然是这样么?”   狄九负手冷笑:“神秘人神秘事,不过是因了神秘才可怕。一旦把那层纱掀开,也许根本一文不值。对明王,你们的所知,从来就少得可怜。”   瑶光到底也是不俗之人,虽因狄九说的事实而震惊,却仍旧立时恢复了镇定,轻笑道:“无论他在不在,今日都是要动手的。只是在此之前,我却有一件事,一直想亲口问问你。”   狄九不答话,只淡淡一扬眉,做一个询问的表情。   “你恨我们是理所当然,你想自立门户,也自有你的理由。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杀阿汉?以他的心性为人,纵然你叛教而去,他也不会成为你的威胁。明明无碍于你,为什么,到头来,你竟不肯放过他?”   狄九哑然失笑:“乾闼婆王,你也会问这种可笑的问题?丧尽天良的事你做得少吗?你的手下,哪个不是骗人感情,将人利用殆尽,再弃如敝覆的?”   瑶光明眸中一片肃杀之气;“被我舍弃被我出卖的,不是我的朋友,没有我的亲近之人!我问的,也不是教主傅汉卿,而是阿汉,是我的朋友,是你的情人,为什么你一定要杀他?”   狄九冷笑:“说得多好听。当年使尽手段,要我和他分开的不就是你们吗?我与他反目,不是正如了你们的心意。”   瑶光美目深邃,微叹摇头:“当年没有看出来也就罢了。我就不信,十年来,你依然不曾想透,我们当年的一片苦心。”   当年傅汉卿与狄九还没有回总坛,瑶光等人便已收到密报,知道二人在一起谈情说爱,极之亲密。要说狄九对傅汉卿是一片真心,绝无虚假,并无半点私心杂念,这话说出来,他们诸王是谁也不会信的。只是事即至此,要想阻止却又千难万难。傅汉卿是个死心眼,做的决定很难改变。而狄九,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即立下此心,更不会轻易动摇。   威胁劝告逼迫狄九要对傅汉卿好?开玩笑。   “你一定要对教主好,否则我们对你不客气。”   “如果你敢对不起教主,我们绝不放过你。”   这样的威胁于狄九不但是笑话,只怕更易激起他的反感和执念,甚至有可能连傅汉卿也恨上了。诸王商议再三,才决定反其道而行,以故意为难的方式来成全。   想要让两个关系一般的人忽然间亲密无间起来,最快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给他们制造同一个强大的敌人。以狄九的性情,旁人越是压迫,他必越要尽力反抗,旁人越是反对,他必越要认真对待。不断反对,不断使出手段来拆散他们打击他们,让他们自然而然,携手并肩,全心全意地对抗,让他们为彼此的心意相通,彼此的携手合作而感快慰,让他们为每一次挫败对手的行动而相拥大笑。让一次次的考验,一次次的打击,来磨练情感,净化杂念。   最重要的是,可以让狄九真正看到,傅汉卿可以怎样信他,怎样护他,怎样至始自终站在他一边。   天长日久,即使本是出自利欲之心,也该生出真情真意了吧?即使本来别有怀抱,也该在不知不觉中习惯,永远有这么一个人,可以相信,可以依靠,可以并肩对抗一切了吧?   当然,他们这样的苦心,不只是为傅汉卿好,更有为修罗教的未来设想的私心。如果狄九最后能真心喜欢上傅汉卿,也就可以甘心居他之下,为修罗教出力,无形中,也去了教内最大的一宗隐患。他们两人各有所长却恰可互补,若能精诚合作,对修罗教来说,不谛是雨露甘霖。   七八年的时光里,狄九对傅汉卿态度点点滴滴的改变,所有人看在眼中,狄九对教务的用心承担,所有人记在心里。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他真的已经敞开心接受这个人,这份情,甘于眼前的一切现状了,就连他暗中收拢势力,网罗羽翼,大家也可以当成诸王想要扩张势力的正常行动。   然后,晴天霹雳,一场变故,就打破了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信任。即使事实就在眼前,依然让人觉得难以相信。   因为看得太多,所以不敢相信,因为听得太多,所以不忍相信,因为知得太深,所以,即使事实血淋淋摆在眼前,依旧是,难以全信!   那些夕阳下的拥抱,晚风中的携手,那些不经意凝视对方的眼神,那些微笑着替他整理衣发的动作,那些拍着桌子骂人时的暴跳如雷,那些与他一骑双乘纵马奔腾的欢笑,那只准他一人不通报就进入的天王殿,那许多个被某人半夜摸进卧房爬上床居然还一点杀人声息,打斗情形也没有的温柔夜晚……   那样的默契,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深情,一切的一切,竟然全都是做戏,全都是虚假吗!   以前,诸王中,最爱在傅汉卿面前说狄九坏话,总觉得他这也不对那也不好的就是瑶光。然而一出变故,最觉得伤心,最难以接受,最不能真正理解的,也依然是瑶光。   这份复杂心境,一直在胸中深藏,不肯泄露给任何人知晓,直到此刻。纵然明知决战就在眼前,这心头疑问,仍是忍不住要问出来。纵然明知可笑,却终是不吐不快。   而狄九只是沉默。   苦心吗?   善意吗?   是啊,当初或许全无查觉,这些年来,回想旧事,岂会找不出疑点来。   修罗诸王用来棒打鸳鸯的手段,怎么可能那样愚蠢拙劣。深通情事之道,媚术之极的瑶光,派来勾引他们的人,又怎会那么着相,那么低劣,那么好应付好识穿。所有的手段,只是促使他们走得更近,所有的挑拔,只是让他们彼此更加了解,更加信任。既然如此,当年那些人,怎么会还是察觉不到失策,坚持着不肯改变破坏的方式技巧呢?   旧事之中,别有玄机。早就知道,但是却不愿细想,不愿承认。不愿承认,他们这些人,在对傅汉卿,对修罗教之后,对他,也有几分真切的善意。这样的善意,他其实也并不希罕。而事到如今,真相如何,更是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注目看向瑶光,良久,唇边徐徐勾起一抹微笑,“你若不动手,我就要走了。”   瑶光也在心中谓叹一声。无论他是不想回答,不愿回答,还是不能回答,看来,她的问题,已是永远不能得到答案了。然而她的脸上,依旧是笑颜如画:“今日风高日朗,山上景致亦佳。如此好山好水好酒,又岂能没有好歌好乐相伴,就让我在这里为你弹奏一曲吧。”   纤指拂上琴弦,一缕清音立时划破空际。   狄九神色不变:“好,乾闼婆王亲奏曲乐,必是世间少有之妙音。”话犹未尽,已是倏然拍掌。   这一声击掌,即快且响,山林之间,竟隐隐有掌声余韵,久久回绕不绝。   瑶光琴音才起,尚不成调,便被这巨大的击掌之声,震得纷然四散。她秀眉微挑,指下轻拢慢拈,全不理这等混杂掌声,只一心奏乐。而狄九却只是闭了眼作欣赏状,不断拍掌,掌声时快时慢,轻重不一,杂乱不堪,全不讲节拍顿挫。便是瑶光定力过人,指下曲调也数次被打断,自己的调子了好几次生生被引得偏斜了去。   瑶光擅歌舞音律迷魂媚术,这瑶琴一响,便是摄魂夺魄,杀人于无形,只要她曲调一成,功力杀意都提到最高峰,便是狄九心志再坚定,也很难不受制于人。不过狄九天性冷然,琴棋书画,诗词音律他不是没学过,却绝无感触,对音韵之美即不在意,便能先一步以最蛮横粗鄙的手法,生生将瑶光的琴声搅得混乱不堪,再难调定宫商,乐成五音了。   琴声被掌声影响,时而曼妙绝伦,时而却又刺耳走调,掌声更是响彻天地,却又极之散乱诡异。如此相持不久,便听得前方林木深处,有人哀叫起来:“我说碧落,你再不上,我可上了,再这么让这二位耗下去,我的脑子就要裂了。”   随着说话声,萧伤抱着脑袋从前方树林子里头冲出来。以他的功力,原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撑不住,只是耐不住性子,故意夸张起来,作张作致地喊:“再这么吵下去,还让不让人活了!瑶光,你收拾不下这家伙就早点说,也不看看我们自己人都惨什么样了?”   他这倒也不是虚言,有二十几个人跟在他身后,陆陆续续走了出来。   这其中,有绮年玉貌的美丽男女,有相貌普通,衣着普通,可以象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混进人群里,看似平凡的男女老少,有双手戴了鹿皮手套,腰间背了药囊,神情严肃的男女,但更多的,则是一身黑衣,神情冷漠,目光肃杀之人。   每个人都手持一枝形式看来颇为简单的竹筒,每个人耳朵里明显塞了东西,但即使如此,仍是脸色涨得通红,满头都是冷汗。   这一次的行动,诸王四部都通力合作,在追月峰与落凤岭两处,皆暗布了无数人马。   碧落把最新研制出来,简单便用,且威力剧大的毒筒大方地发给其他各部的精锐。萧伤派了不少风信子散布各处隐密地方,随时掌控整个局势,为恐在混战中被自己人所伤,萧伤也把风信子的分部位置向其他人通传了。   总坛和各处分坛调来的高手都被分派在落凤岭,等到狄九的属下同正道人士拼个你死我活之后,再出来坐收渔人之利。   而他们,则带了各自属下的精英,悄然潜上追月峰。   狄九虽独自在峰顶,但四周还是被他自己的下属高手,密密地围了一圈。   以他们几人的身手悄然潜入自是无妨,其他人却还没有这等本领。非要借着瑶光的琴韵,把狄九那些隐在四周的下属摄得魂魄全失,方能轻松地上来。   瑶光的琴声虽被狄九的掌声所扰,无法形成最有效的杀伤力,但二人一琴一掌,斗法之间,四周高手功力稍弱的,全都震得头晕眼花胸口发闷直恶心。四部高手事先早有防备,全堵住了耳朵,虽也免不了受影响,到底还无碍行动,所以才能跟在萧伤后面出现在峰顶。   萧伤这一声埋怨未尽,便有一个清美的声音响起:“此处即已有景有酒有琴,又岂可无舞。”   话初起处,一个罗裳环佩的女子,倏然而现,倏然而舞,身如弱柳,步若浮云,飘然旋舞之间,转眼已到狄九近处。   如许绝色,如许佳人,飘然如仙子自天庭降落凡尘,所以莲步行过之处,便有轻烟如梦,转眼四下消散而去。   缕缕烟华,随着她漫舞之姿而四处飘摇,远远近近,不断传来闷哼声,重物落地声,以及隐含震怖的惊呼声。   萧伤抱着肘在旁瞧热闹。不亲眼看还真不敢相信,碧落这冷冰冰的女人,跳起舞来,居然也不输给瑶光,当然,更好玩的是她在旋舞时放出去的那些毒烟了。   虽说狄九身怀天魔珠,根本不怕毒,不过他身边那帮叛徒此时受的罪,想必就很精彩了。   他一边笑,一边回身对诸人叮咛:“瑶光发给你们的避毒丸可要含好了,要是有什么差错,被误伤误毒了,咱们可不负责救人的。”   他这里悠悠闲闲,同下属谈笑风生,狄九却是再不能悠然而立了,袍袖微拂,已是一掌击向碧落。   碧落屈身折柳,转袖回腰,一避一让之间,亦是舞如云霞。   适时瑶光低笑一声:“说起来,我的舞技却也不弱呢?”笑语声中,已是手捧瑶琴,飘然舞入二人之间。   狄九与碧落于方寸之间,瞬息之内,已是交手几十招,彼此各出险招,也曾各遇险情。如此险恶之处,瑶光却若闲庭信步一般飘然舞进,指间琴音尤自不绝不息。   狄九冷哼一声,掌中银光乍起,亮起一道撕裂天地的锋芒,直向碧落那无双玉容袭去,左袖微拂之间,五指藏于袖下,于目光不可及处,却是乍出数记杀招!   此时他已无法击掌破瑶光的琴音了,却也不慌不忙,仰天一声长啸,激云穿石,刹时便激得瑶光琴音为之一乱。   山之巅本来甚大,但三人却只于方寸之间,进退攻守,狄九迅疾狠绝,碧落华贵从容,瑶光绝媚容华,各擅胜场,各显奇能。   如此顶尖高手的交手,实是世间难求,三人进退趋避之间的精妙从容也让得萧伤身后的一干四部精锐们,无不神情兴奋而满目惊羡。   萧伤只抱臂冷眼细看,心中却不由低叹。   如果不是受过傅汉卿多年指点,狄九绝无可能同时应付双王的攻击,如果不是有傅汉卿亲赠的天魔珠,狄九也没办法在毒烟里放开手脚来迎敌,只可惜……   萧伤冷笑摇头,就算是一以敌二,狄九也不能支持太久,更何况……   萧伤冷眼看那一抹锐而寒的剑影自后向狄九疾袭而来。   那样地快捷,仿佛时间与空间都并不存在,那样地冰冷,仿佛天地俱为这一剑所摄所寒,那样地肃杀,仿佛一剑起处,茫茫苍穹也必被撕裂。   地狱夜叉,当有此威!狄九纵全力迎敌,也未必能在这一剑下全身而退,更何况现在根本被碧落瑶光缠得再也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应付敌人。   夜叉剑影自后起处,碧落身姿如风,腰肢如柳,疾旋着几乎困死了狄九所有的退避之路,瑶光五指一拢,琴音顿止,瑶琴斜指,琴身上几大暗器已随时待发。就算狄九能避过那必杀的一剑,这么近的距离内,也无法再闪过瑶光的琴中暗器。   萧伤若有所失地叹口气,唉,大局已定,多可惜,自己这么英明神武,居然没找着出手表现的机会。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图穷匕现   官道上,数十匹快马,疾驰而来。烟尘弥漫而马嘶凄切,一匹马倏然屈前腿栽倒于地,随着悲嘶之声,马上骑者急纵而起,虽堪堪避过被马压于地的厄运,落地时,却也连续踉跄几步,险险立足不住。   众人纷纷勒马停步,这一驰一停之间,又有数匹马先后摔倒于地。一众骑者,纵然马儿未倒,也大多先一步跃下马来,以防马失前蹄,弄出狼狈之象来。   既然下了马,便有人拭汗,有人喘息,有人腿软,有人抚腰,一时间还能精神站立的真没几个。   便是修罗教里挑出来的高手,也经不起这样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地拼命赶路,几天来就连吃喝都是在马上,就着水囊和粗硬的口粮随便解决,再这么下去,只怕还没到落凤岭,他们自己就先累瘫了。   凌霄因是年轻弟子之中较出众的一个,又跟了傅汉卿许久,被莫离认为是比较可信之人,此番也被派同行,且是一众弟子中的一个小头目。   因为他与傅汉卿走得近,知道教主的性子好,就算再怎么焦虑也断不会拿大家来出气,所以就敢拦在傅汉卿马前,坦然说:“教主,马多是不行了,人也快累倒了,要再不歇一会儿,怕是不成了。”   唯一还能气定神闲坐在马上的狄一,看着傅汉卿,神情也略有忧色。   傅汉卿的武功是恢复了,但他那已经被毁掉的健康却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样的日夜奔驰,拼力赶路,对身体的伤害尤其严重。   这一路上,每每听他怒力忍耐,却终还是无法控制得发出闷咳声,狄一就觉得难受。   他知道傅汉卿是不怕痛的人,便是身体有不适,也可以一语不发当作没事一般承受下来。因着傅汉卿一直只赶路,从未有一字提及自己的不舒服,狄一反而更加担心。   此刻一身的风尘,满脸的灰,连傅汉卿的脸色到底如何都看不清,只是那眼睛里满布的血丝甚是叫人惊心。   “欲速则不达,反正落凤岭已经不远了,还是先歇歇吧。”凭良心说,无论对修罗诸王,还是对狄九,狄一都没什么好感,这一路相陪,不过是看在傅汉卿的情面上罢了。只要能尽量保着傅汉卿身体不受什么伤害,会不会迟到一步,害死无数人,他也就懒得考虑了。   虽然明白狄一的心思,但看看眼前情形,傅汉卿也知道再这样赶路下去有害无益,只得翻身下马,轻声说:“那就歇一会。”   这一开口,声音竟是嘶哑得厉害。   凌霄忙解了水囊递过去,傅汉卿接过来喝了一大口,这才觉得深深的疲惫。   这一路疾驰,只顾着赶路,旁的事却也都不觉得。到如今松口气,下了马,才惊觉四肢百骸都隐隐酸痛,仿佛连再多站一会都是极艰难之事。   傅汉卿自然不象别的武林高手那般爱面子,喜欢硬撑,此刻赶紧找棵路边的大树,把背一靠,整个人便极其没有形象地滑坐了下去。看他这般疲态尽露,狄一微微皱了皱眉头,想起以前的那个傅汉卿。   到底还是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站在傅汉卿身边的凌霄游目四望,见同行的一众弟子在听到傅汉卿那句话之后,全都如获大赦,东倒西歪地瘫了一地,自己便也在傅汉卿身旁席地坐了下来。   因为和傅汉卿很熟,也就不怎么讲规矩,小声问:“教主,诸王之中,真的有叛徒吗?到底是谁啊?”   傅汉卿很疲惫地摇摇头:“我只是推测,并没有任何实际证据,不好说什么。”   凌霄再四下看看,见别处的弟子全都极为疲惫,没空注意这边,越发压低了声音:“教主你的推测是什么,就告诉我吧,我保证不跟别人说。”   这些天闷声不响地赶路,凌霄被这个闷葫芦给逼得难受,此刻仗着了解傅汉卿的性子,知道自己不用担心被杀人灭口,也不用害怕被处上下不分的罪名,这话居然问得颇为理所当然。   傅汉卿本来不想说这种纯属推测的话,但见凌霄这样满眼期待地望着他,他又是不太会拒绝别人的性子,最后叹口气道:“我想,那个内奸应该是……”   ——————————————————————————————————————   夜叉一剑,如自天外而来,转眼已至狄九后心。   萧伤以及其他四部高手都在瑶光和碧落身后掠阵,因为四人都在方寸之地,须臾之间以性命相搏,距离未曾拉开,一众观战者的目光多被瑶光和碧落挡住,在她们身前的狄九,以及狄九身后的夜叉到底在这瞬息之间,出了何等险招奇招,根本无法看清。便是以萧伤的目力,也不能在如此瞬息之间,把握到整个局面的变化。   他只看到,那一刻,狄九及时反手一剑,架住了夜叉的宝剑。   双剑交击之声,竟极之悦耳。   看来双剑只交一击,其实在交睫间,两把剑已从各个角度,交击几十次,因为相距时间太短,几十次交击,听来竟只有一记击剑声。   而这几十次交击,剑上所绽放的灿然华光,几乎耀花了所有人的眼,便是萧伤也再难看清诸人动作了。   他只是奇怪,为什么夜叉在狄九与碧落瑶光激战时出剑,仍会被狄九格挡开来,为什么在夜叉的全力攻击之下,狄九可以仍有余力应付瑶光和碧落,为什么夜叉一剑不成,没有立刻抽身远退,此刻与狄九战至一处,竟令得瑶光的暗器也不好发出来了。   电光火石之间,战场上种种险况已是连番变化,萧伤要聚精会神关注战局,那些心头的隐隐疑团也只是一闪而过,根本无法定下心去细细思量。   他一直袖手在旁,不是偷懒占便宜,而是必须为其他人掠阵,提防那个至今未见踪影的不动明王。   果然,眼前狄九的局面已是险之又险,在瑶光与碧落身后忽然炸起一道疾电,一人自地底破土而出,全身都化作剑光,疾袭向碧落。   萧伤朗声一笑:“来得正好。”声犹在耳,人已飞扑而出。金翅大鹏王,垂翼三百里,他的轻功是诸王之中最好的一个,但即使如此,也很难在扑到之前就阻住那极冷极锐的一剑。不过,他一点也不着急,因为,以三打一的碧落,有足够的时间和力量,轻易躲过这一剑。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心极剧烈地跳了一下,他听到,山顶狂风之中,仿佛有什么极微极小却应该是极恐怖极可怕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甚至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种无数次死里逃生,无数次生死血战中积累出来的奇异直觉和经验已经让身子在空中硬生生向旁偏移出三尺,双手按在胸前一撕一展,整个外袍一分为二,被他抡着向外挥去。   耳旁惨叫之声乍起,左肩一凉一麻然后便是刺骨奇痛和刺鼻的焦烂味道。   幸得他轻功绝佳,处此逆境,尤能轻松自空中翻身,飘然后退,掠至山顶巨树之上。   注目下方,惊见那冰冷的剑锋轻易地自碧落后背穿胸而过,执剑的男子,有着与狄九完全相同的相貌。他不是明王,而是狄三。   狄九左手把夜叉击得远远飘退,右掌雷霆般击向瑶光。本来身形飘逸自如似行云流水的瑶光,却动作缓慢拙劣,只堪堪来得及把琴向前一迎,瑶琴尽碎而虎口皆裂,一口鲜血竟喷得漫天都是。   在前方,四部高手中,除夜叉的冥军全都神色冷漠地手持毒筒四下站立,其他人人大都全身染满毒水,挣扎哀呼着满地乱滚。各部人手,都只有二三人因伤势较轻,三部可得余生者不过七八人,正负伤勉力向四下退开。   萧伤只来得及喝一句:“削掉中毒的……”话还未尽,借着狄九一掷之力,夜叉已到眼前,人犹未至,森森剑气,映得人眉目皆寒!   ——————————————————————————————   “夜叉王?”凌霄愣了一下,然后才笑道“果然被猜对了,就是她没错了。诸王里只有她对教主最不好,也只有她,一直主张全力向狄九报复,原来是唯恐天下不乱,想乘机算计大家。”   傅汉卿摇摇头:“我怀疑她的原因与此无关。她是杀手,生性就冷僻,与我相处得也少,她对我冷冰冰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象瑶光那样待我好,倒是反常之事了。就是极力主张报仇之事,也与她一向的习性为人相符。做为杀手,她最擅长的手段,本来就是杀戮。”   “那为什么教主怀疑他?”凌霄愕然问。   “因为你们的教主给修罗教带来了太多改变,修罗教上上下下得了许多好处,只有她和冥军在这种变化里,感到地位日渐低下。”狄一也走到二人身旁,淡淡解说。   傅汉卿点点头。   在他看来,修罗都就是个极大的黑社会组织,而冥军就是组织里最强大无情有效率的打手团。随着组织渐渐洗白,非法的生意做得少了,在制度内的正当生意越来越多,渐渐迎合社会主流的价值观,在组织内,商业人才,管理人才,公关人才,甚至处理各方法律问题的人才都会日益重要起来,而原来的打手,却渐渐没落,被人遗忘了。   本来修罗教举世皆敌,拥有强大战力的冥军地位举足轻重。诸王里,夜叉可以肆意而行,可以经常不理总坛的招唤,这都和她的地位有直接的关系。   可是,到后来,傅汉卿让各国都先后接受修罗教,教派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财源滚滚而来,官府都肯同他们合作,尽力扶持他们,而正道在吃了许多亏之后,渐渐就忍气吞声,不敢有什么动作了。   在这个时候,除了身负传承守护之职地位超然的天龙八部众外,能探听消息的风信子,可以接近各国权贵的美女美男,甚至碧落那些拥有极好医药毒物知识的弟子们,都可以用他们各自的方式为修罗教争取利益,扩大势力。   独独夜叉手下的冥军,没有了用武之地。   不但不能为神教做什么大的贡献,反而要神教拿出大笔银子来养。又独属夜叉一人,不受教内节制。这种现象,自然在教内要渐渐引人闲话的。   萧伤的风信子,瑶光的那些深通媚术的弟子,和碧落的徒弟们,即使抛开神教,也有自己的收入来源。   可是夜叉的冥军,做为杀手,必须得到极丰厚的财物才能对得起他们付出的生命和忠诚。他们平时的训练,武器的保养,身份的隐匿,日常的起居,都需要大量财力。杀手是很贵,很难养的。偏偏他们又不是江湖上那些普通的杀手集团。他们只会杀人,不会拉生意,不懂如何赚钱供应自己的支出。   几百年了,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们为神教出生入死,神教供应他们一切,而现在,一切开始改变。如果一整年冥军都难得出动一次的话,教内又还有多少人看到冥军支用的大笔费用后,能不出微词呢。   夜叉地位在教内的下跌虽然并不明显,到底还是露出迹象来了。   当日,为了支持傅汉卿暂不报仇的决定,瑶光可以用强硬的态度来反对夜叉的意见。   后来,以前总是行踪难觅的夜叉,也越来越愿意留在总坛,这一切都显示出夜叉与冥军正在丧失教内举足轻重的地位,虽然表面上她的态度仍然冰冷不通人情,但在实际行事上,已是越来越多地妥协了。   “我猜出有内奸后,并没回想他们的平时谁的言行疑点最多,我只是仔细分析,眼前的教内的现状,对谁最不利,而在混战杀伐之后,谁得利最多。”   凌霄认真地想了想,脸上露出明悟之色,张张嘴,却又没有说话。   修罗教越是天下太平,蒸蒸日上,夜叉的处境就越是尴尬,而教中越是有最危险可怕的强敌,夜叉和她的冥军,地位就越是重要。   “是我的错。”傅汉卿闷闷说道:“我本应该看得再深些,再远些,而不是满足于看到什么就应付什么解决什么。这么多年,我只看到表面的太平,却没注意到夜叉受到的压力。我没有看穿隐患的敏锐,忘记了应该思索打算长远。修罗教的教主,不应该是像我这样笨……”   “谁说你笨的!”凌霄气恼地大叫起来:“你是人不是神!谁能替全天下的人都考虑周到?你……”   他激动地想要和傅汉卿分辨他为修罗教做的已经是那样多,却注意到四面八方都是愕然望来的目光,话便堵在了喉咙里。   狄一只笑笑,轻轻拍拍傅汉卿的肩:“一切目前还是推测,说不定只是你多虑呢?”   傅汉卿苦笑一下:“我也希望是我猜错了。”他站起身,遥望前方:“我们继续赶路。”   凌霄吓一跳:“可是马都跑不动了。”   “路不远了,不用马。我和狄一用轻功赶去,你们休息一会,有了精神再跟上来。”   狄一略一皱眉,低声道:“你的身体……”   “我没事。我现在就是停下来,也没法安心休息。”   狄一无奈点头:“好,那我们先走一步。”   ——————————————————————————   就在狄三破土攻出一剑,萧伤遥遥扑来的那一刻,异变倏生。   正与狄九激战的夜叉,左手几不可查觉得微微拂动,两缕指风悄悄弹了出去。   同时借狄九一掷之力,向外疾飞而去。   这两道指风并不强劲,基本上并没有太强的杀伤力。   但一道正好击到瑶光的气海穴,一道则轻轻滑过碧落的笑腰穴。   瑶光碧落二人都是顶尖高手,本也不是那样容易被偷袭的。同萧伤一样,她们都有千万次血战后得来的强大感知能力,对于危机和杀气,感觉远比旁人敏锐。   但此时同狄九战在一处,狄九那浩大疯狂的杀气,悄然掩住了夜叉的恶意杀机。每一次招式应对之间,都有生死之危,她们根本无法在瞬息间判断出杀气与危机的来处有所不同。   而且四人缠战在一处,距离得太近,二人又都全力注意狄九,根本无法防备夜叉的指风。   气海穴被劲气悄悄触了一下,带来的结果不过是身上的真气略略一窒,这只是一个极短的瞬间,转眼就能恢复。然而,就在这一瞬,狄九一掌击到胸前,瑶光唯一能做的,只是举起瑶琴,堪堪一挡,然后,被这一掌生生震得胁碎骨折,鲜血狂喷。   碧落的笑腰穴也同样只被轻轻碰了一下,根本没有被制,不会狂笑不停,但本来无比灵动的身形却略略一滞。本来她已听到了身后的破空剑气,正要旋舞飘让开来,却因这时间极短的一窒一僵,只觉后背前胸同时一凉一痛,然后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冲得猛向前撞去。   而与此同时,站在萧伤身后的几个手握毒筒的冥军,忽然举起毒筒,按动机关,向四下飞射。   冥军共有十人,其中八人,同时对半空中的萧伤喷毒,另外两人,同时向左右方向用毒液四扫。   因为距离太近,因为防备不及,诸部弟子中最精锐的高手,大多根本来不及还手就中毒倒地。仅有几个人勉强负伤逃开。   就连飞跃在半空的萧伤,空有惊世身手,对于身后自己人在极近距离内的偷袭和那速度极快,范围极广,杀伤力极大的毒液,也无法完全避过,他只来得及脱衣扫开大部分毒水,但肩上还是被毒液射中,堪堪飞退到树顶,夜叉的剑就已经逼向了他。   已经受伤中毒,手下也几乎损失怠尽的萧伤又还有多大力量,可以应付夜叉的剑,冥军的毒呢?   前一刻,萧伤微笑,然后装模作样地叹气,觉得胜算在握。   后一刻,狄九这般冷肃之人,也不由淡淡一笑,以为胜算已经真的在握了。   在这场战斗中,夜叉站在他这一边。   落凤坡那边,那些混在正道中人的瑶光萧伤的手下,会被夜叉的冥军利用毒筒,在一瞬间全部格杀掉。   正道人士在激愤如狂下将会被夜叉派去的杀手引去对付修罗教的主力高手。   萧伤派驻各个位置,观察掌控全局的风信子,全被夜叉的人,静悄悄地处理掉了。   而在追月峰这里,战局已定,胜负已分,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这一干人的性命了。   所以,狄九微笑!   就象他刚才对瑶光说的那样。   这世上,总有各种意外会发生。任何人随时可以去出卖别人,自然也随时会被其他人出卖,想来他们也没什么好怨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良心抉择   萧伤也算是遇变不惊了,剑光已至眉睫,他不避不退,只双手猛然一震,两块布袍化成万千碎片,齐向夜叉袭去。   碎布当然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但碎布上染着的毒液却叫人不能不忌惮三分。即使以夜叉之能,见无数染毒的布片袭来,也不得不先以剑光护体,飘然而落,以求万全。   萧伤争取到这瞬息时光,闪电般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回手往肩上一削,生生削掉一大片血肉。短剑在指尖灵活地一转,似有生命一般滑进袖底,五指挥弹,轻轻封住肩头数处穴道,确保毒力不会内侵,这才冷了脸,寒了眼,却又出奇镇定地将树下局面尽收眼底。   此时夜叉刚刚落到树下,四周幸存的几个各部忠心弟子也都纷纷持匕首削掉伤处中毒的皮肉。   想是因着此时实力差距悬殊,自觉胜算已然在握,剩下十个冥军杀手,竟也没有急着出手攻击,只静立各处,等着夜叉的吩咐。   瑶光跌在血泊之中,只微微抽搐的身体让人知道她还活着。   碧落也倒了下去,只是身边升腾起浓浓五彩奇烟,将她完全罩住,叫人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影子。且那烟雾正以缓慢的速度向四下弥漫而去,看来诡异而恐怖。   想是碧落在中箭的那一刻把身上几种剧毒全都放出来自保。   就算是夜叉等人事先得了碧落分给的避毒丹,看到碧落在性命之危时放出来的如许剧毒,想必也是不敢太接近的。   只是,让萧伤惊奇的却是狄九这个胜利者脸色居然又青又白,目光极狠厉得望得对面那帮他立下大功的狄三。   狄三虽是一剑奏功,剑上劲气推得碧落向前跌去,自己就立刻用尽全力后退,转眼便飘飞出几乎百尺之遥,可还是没能完全躲过碧落的临危时放出的剧毒。他舌底含了从夜叉那得来了避毒丹,身上穿了一层鹿皮衣,戴了鹿皮手套,且事先运功护住心脉,但此刻脸色仍然透出一股黑气来。   只是他脸色虽不好,眼神却出奇地得意欢喜,唇边笑容有三发不羁,三分痛快,三分张狂和一分得意。   只在弹指间,局势便已由狄九的绝对劣势,变成修罗教诸人死伤遍地,然而,他却象所有杀伐都与他无关一样,只悠然望着狄九,笑得异常得意骄狂:“没想到吧?”   出什么事了?   萧伤迷惘不解。然而也没有多少空去思索研究了。因为树下的杀气直迫而来,夜叉的十名冥军亦四下包围而来。三部仅存的几个下属,刚刚削掉了伤毒之处,正在运功逼出残毒,谁也帮不上他的忙。   值此至险之际,萧伤除眼中闪过一抹毅然之外,再无其他神色变化,只双手在胸前结出怪异手印,全身衣发倏然飞扬四动,原本俊朗的面目,忽得泛起血样鲜红。   夜叉眼神一凝,身形一动复僵,低喝了一声,其他冥军立时止步不前。   夜叉自下而上望着萧伤,轻斥道:“你疯了,胆敢动用天魔解体大法,不要命了。”   萧伤此时此刻居然还轻笑了一声:“正因为我没疯,正因为我要命,所以才要动用天魔解体大法,如果你疯了,且不想要命了,就领着你的徒子徒孙们过来吧!”   天魔解体大法本是魔教最强大,但也最绝望的魔功,一施此法,本身功力激增数倍,事后却会五内皆伤,经脉大乱。不死也会走火入魔,不走火入魔也必功力大打折扣,且一生一世都不能复原。若非陷入绝境,谁也不会轻易动用这等功法。   就是夜叉此刻占尽上风,一见萧伤摆出天魔解体的姿态,也不敢相逼过甚。此刻只能含恨冷眼盯着他,却再不敢有什么威逼攻击的动作,唯恐逼得他走最后一步。   见夜叉有所顾忌,不敢拼个鱼死网破。萧伤这才敢略略分神,去注意狄九那一边。   却见狄三笑意飞扬地说:“你想不到我那一剑刺到碧落后心时,悄悄向旁边移了半寸,看起来是前胸穿后背,实际上根本没刺着任何一处要害吧。”   口里说着,心中略有讥嘲地暗想,也真该感谢以前修罗教的残酷训练,那时候为了让我们了解人体内部的要害,还曾经活剐过几个犯下死罪的教众给我们看。为了掌握每一剑刺出的微妙分寸变化。更是逼着我们无数次苦练。现在终于见成果了。给修罗教的紧那罗王多利索的一剑啊,即出足了闷气,又吊着口气不让她立刻死掉。   狄三这一句话说得一干人等,不无不惊愕。   夜叉即惊且怒,萧伤即惊复疑。只有狄九,便心中惊异不解,脸色也是冰冷无波的。只目光森冷地看着狄三,不言亦不动。   狄三犹自笑道:“你更加想不到,碧落中剑后向你扑去,不是要濒死找你拼命,而是被我剑上的力量撞出去的。你只顾着小心她死前的最后一击,当然就注意不到我的飞针了。”   他象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居然眨眨眼,扮个鬼脸,得意到几乎忘形。   说起来,狄九的功夫本来就比他强上一筹,这些年得了傅汉卿的指点,更是远远胜过他。狄九又从不信任任何人,对谁都有防备,在正常情况下,狄三想偷袭狄九,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可是这一次,借着碧落的身体掩饰,狄九看不到狄三的动作,狄三的飞针先从碧落身上穿过去,狄九就听不到破空之声,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别说他的注意力全在碧落身上,就算能及时发现了飞针,也来不及闪避。   狄三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象你刚才对瑶光说的那样,任何人都有可能会去出卖别人,也随时有可能被人出卖,没什么可怨的。所以,被我出卖,想必你一定是没什么怨言的了。对了……”   他故作刚刚想起一事的样子,笑道:“忘了告诉你,我的飞针可是放在药水里煮了好几天的。你身怀天魔珠,百毒不侵,所以现在肯定为身体的麻木而感到吃惊不解吧。我怎么会蠢得对你用毒药呢?我用的是世上最烈的麻药,小小的一枚针对你根本谈不上什么杀伤力,不过,麻药的滋味一定很有趣吧?”   论到武功,在场一众高手里,他是最弱的一个,可现在所有顶尖高手,不是濒死,就是受伤,不是中麻药,就是冷着脸同人僵持,只有他一个人眉飞色舞,振振有词,竟象他才是唯一一个掌控局面的人一般。   至此,狄九才终于问出三个字:“为什么?”   这三个字,不止是他自己要问,无论是夜叉与冥军,还是萧伤和其他幸存弟子,无不对狄三的行为感到深深的不解。   如果他帮狄九就该杀了碧落,如果他帮修罗教,就该在全力进攻狄九。   他一出手,即重伤碧落,又让狄九中了麻药。等于是两面竖敌,两面结仇。   就算他的行为实际上是帮助了修罗教,但他借碧落的血肉之躯制造假象,对她一剑穿胸来让狄九消除防备,又硬生生把淬过麻药的飞针从碧落的身体中射出去,才能击中狄九。   固然以他的武功,这也许是唯一能伤到狄九的方法,但如此残酷的利用方式,要想让行事同样狠毒的修罗教不怀恨在心,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狄三只是朗声一笑:“因为你刺了傅教主一剑。”   此言一出,几乎每个人都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他犹自笑得闲适自在:“我这人的良心虽然很少,但毕竟还是有那么一点的。什么人救过我,帮过我,我都记得。仇我是一定会报,恩我也一样不会负!”   狄九终于动容。   即使是刚才飞针入体,全身麻木,也不曾有这样的震动和惊异,他几乎忘记了这一刻身体的僵硬,只是深深凝望狄三:“你……你为他报仇?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的生死只要不发生在他面前,他就漠不关心,你的选择无论是福是祸,他也完全不在乎!他甚至连自己都不在乎,他连仇都不会想报!难道你就为了他那一次的举手之劳……”   “我不是狄一,不是他的朋友。他想要什么,在意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有一个人出卖了他,伤害了他,几乎杀了他。我要替我的恩人报仇,至于恩人想不想报这个仇,关我屁事?”狄三耸耸肩,动作竟出奇地洒脱:“我当然也知道,当年他做的一切只是举手之劳,他没关心过我的前途我的未来,可那又怎么样?我的自由,我的尊严,我的生活,于他是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浴火重生!难道只因为他没为我费什么心思,我得到的好处就打了折扣,我就可以不承认这是恩情吗?”   狄三冷笑着望定狄九:“你可以这样自欺欺人,我却没有你这样厚的脸皮!这些年来,修罗教从各国得到的扶持,不也都是他的‘举手之劳’?他不过是请他那个在燕国当宰相的朋友帮了个忙。可是,修罗教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可有哪一个因此就不认这是他的功绩?不说感激他尊重他维护他帮助他,可这专出恶人的修罗教里,也只有你,会在根本没有必要的时候,在他背后刺这一剑吧!”   狄九沉默了一会,才沉声道:“我们之间的事,你不懂。”   “我不懂?”狄三不屑地看着他:“你以为我什么都没弄明白就来找你报仇吗?你错了。从你当日邀我助你之时,我就打定了主意。你以为我是怎么和狄一联系上,又怎么同他通消息的?我告诉他你的行踪,交换条件是他把你和傅教主之间发生的事告诉我。”   狄九眸子微合,忽然间懒得看所有人:“他什么都告诉你了?”   “你说呢?”狄三语气冰冷地问:“说穿了,不就是因为他太强,你看不透,你无法掌握吗?所以你不能放开心怀来待他。如果他象苏眉那样弱小,你还会一直对他曾有过的无心之错耿耿于怀,一直心心念念要找机会杀他吗?不过,如果他象苏眉那样弱小,你根本连看也不会多看他一眼,又哪里还会有什么真情?你的另一个杀他的理由,不就是你觉得他对你好,也可以对任何人好吗?不就是因为你觉得,你不够特别吗,我呸……”   狄三切齿道:“佛祖看众生平等,对万物一般慈爱,又有哪个信徒因为觉得我这么虔诚这么恭敬神仙还不把我当成唯一的而反而去记恨它?你可以不喜欢他,可以不爱他,甚至你在可以利用完他之后再走开,可是,为什么在享尽了他给你的一切好处之后,非要置他于死地?”他摇头冷笑:“不要对我说你的那些可笑的借口,从地狱走出来的天王原来有一颗脆弱的心,因为自己不是唯一,不是最特殊的那个,因为别人不肯为了你放弃原则,你就非杀了别人不可。你自己从不会为任何人做到什么都不顾,凭什么要求别人为你做到?”   狄九那乍闻狄三提到傅汉卿而生起的震动终于渐渐平复,神情回复漠然,淡淡道:“我本来就不是好人,我做的本来也不是好事。我对他做的事,从没有给自己找过借口……”   狄三纵声大笑,打断了他的话:“这话别对我说,摸着心口问自己,你有没有为这件事给自己找过借口?你在我面前,在狄一面前,说起那些话,讲的那些道理呢?你给了我们帮你对付修罗教的理由,却没有为你自己遮掩纯为权利之争的真相。你以为这很值得骄傲,你以为大大方方说出来,我是一个大坏蛋,就算是真小人,就算是坦荡了?我告诉你!你这只不过是无耻罢了。”   这一番说词之后,狄三脸上的黑气愈来愈浓,几不似活人的面目,但他的笑容却始终是从容的。这番话说得尽了,他横剑当胸,凛然道:“我不是好人,却也不至于无耻到你这种地步。并不是每一个坏人,都能象你这样,不曾有一点良心。并不是每一个恶人,都能似你这般,全无心肝。并不是每一个自私的人,都能似你这样,眼也不眨地恩将仇报,无血无泪!所以……”长剑倏然前指,他大步向狄九逼去。   其实无论是狄三还是狄九,都不是那种喜欢滔滔不绝,空口说一堆废话的人,在面对种种惊变时,他们用剑肯定比用口多。   刚才那番对答,与其说是狄九有疑问,而狄三要骂个痛快,不如说两个人都在借机争取时间压住药力。   狄九要逼出麻药,狄三要迫出自己中的毒,自是谁也不肯出手,只好你来我往,先说一堆废话拖着。   但狄三很快试出,生死关头,碧落放出来的毒确是最具杀伤力的,他这样全力压制,也没办法逼出剧毒来。他也是个当机立断之人,即然如此,索性放弃,只以一成真力护住心脉,一意找狄九拼个痛快就是。   此番作为,如许惊变,连篇怒斥,真是看得一干人心惊神摇,目眩而志夺。   连萧伤身处困境之中,也忍不住大声喝彩:“好,好男儿,好汉子。好一个恩怨分明。此战我若能活命,小子,你对我教的恩必偿,怨必报。”   狄三只冷眼望定狄九,头也不回地答:“此战我若能活,我等着你来索债偿恩。”   眼看他越逼越近,狄九却似仍未摆脱强大麻药的影响,依然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夜叉微微皱眉,身形略略一动,便觉一股强大的杀气自上压下,抬头看一看严阵以待,随时都会激发天魔解体大法以阻拦自己的萧伤,夜叉嘴唇微动,让下属冥军合力出手的命令到了嘴边,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眼看着那个与自己同根而出,同姓而存,有着同样容貌,相同过往的人就此持剑逼来,狄九的心境居然出奇地平静。   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斥骂过他,他也居然没有一丝生气的感觉。隐约中觉得,似乎在向傅汉卿刺出那一剑之后,他就一直在等着一个人来如此痛骂他,却谁知那人不是狄一,竟是狄三,竟是这个与傅汉卿连朋友也算不上的狄三。   他们这群魔鬼之中,居然也有人肯这样知恩重义,居然也有人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说起来,修罗教的影卫教育真是太失败了啊。   他莫名地想笑,却又有些暗暗喟叹。   如果在当初,有人这样痛斥他,这样轻描淡写,驳尽他一切借口……   他凝神,微笑,终究是摇了摇头。   不,他也依旧会选择背叛,选择出卖,只是,最后那一剑……   不过,现在再想这些,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了。   无所谓后悔,无所谓惭愧,他的命运,他自己选择,他自己承担。   眼看着狄三的身影转眼已近五十步内,他居然好整以暇地任心思飘逸四散。只是一口内息自然而然地在体内流转不息,一点点将那麻木的感觉驱尽压下。   手脚还是不太听使唤啊,好厉害的麻药。因为麻药只麻痹身体而不伤及生命,远比毒药要简单许多,所以药效也就自然强大许多,想要恢复手脚灵活,还真是费时又费力的事。   狄九漫然想着。   正如他所说的一样,他出卖别人,别人也出卖他,所以,刚才胜算几乎在握,他其实也没有太多得意快活,如今惊变受困,心头也并没有什么沮丧愤怒。   无论如何,他尽过力了。这样拼命地争夺,这样舍弃了一切,出卖了一切来换取,到头来,无论落到什么下场,也都没什么可怨恨。   一步步逼近,看着狄九的神色越来越平静,眼神越来越平和,甚至会微微一笑,略略出神,狄三却觉得掌心满是冷汗。   他为何如此悠闲,他因何这般从容,他是不是已经压住了麻药,只是装作仍然行动不便。   胸口越来越紧窒,喉咙几乎不能呼吸,眼前都有些发晕了。   自己中的毒真是太厉害了,这么努力也压制不住,现在到底还能出几剑呢,如果用尽全力,能不能在毒发之前把他……   “我记得你当年离开总坛时留的话是,若他有难,你又有空,且不需要付出太大代价,就会为他出手。当日你可曾想到,今天你会为了要替他出气而死,而且,就算你死了,他也未必领你的情,说不定还要怪你多事。”   狄九最后一句话传来后,狄三终于叹息了一声。   “你以为我愿意死啊?他妈的,我还不如狄一呢!他至少娶到媳妇了!”狄三有些愤愤然地怒视狄九:“谁叫你来找我帮你呢?谁叫你把机会送到我手中呢?不抓住这个机会,我一辈子也没法报复修罗教,报复你。我总归是,不能对不起自己的心!”   因为中毒已深,呼吸不顺,他不得不大口喘气:“如果活到八十岁,却一直委屈自己的心,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他用那渐渐模糊的眼神望着狄九,目光竟带些讥嘲:“像你这样,费尽心思地争来争去,活着,就有意思吗?”   “我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心!用你的话来说,若是要生生委屈自己的心,纵然长命百岁,又如何?”狄九忽地挺身上前一步!   这一挺身,一举步之间,身周竟似乍然有无限风云激荡而起,这一举步之威,似可令天地变色。   狄三心头一凛,步子却不见丝毫停顿,反而身剑合一,疾向狄九冲去。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那笼罩着碧落的层层浓烟,忽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从烟雾中疾射出一道黑光,直打向狄三的眉心。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最后一招   碧落被一剑穿胸,看起来受伤极重,实际上因为狄三巧妙地避过了她体内的要害,这一剑给她造成的伤害是极有限的。真正使她丧失战斗力的反而是那根从她体内穿过的飞针。   药性极强的麻药几乎使她的身体全部僵木失去知觉,只是耳目灵敏一如平时,狄三同狄九之间一番对答她听得清清楚楚。   在狄三冲向狄九时,她努力半撑起身子,抛出一物,口中同时低喝:“解药。”   惊闻破空之声,狄三本待一剑击去,又听得那一声清喝,心中一惊,击出的剑势微微一颤,生生以剑尖托住那破空而来之物,回腕一看,却是一粒黑色的药丸。   他挑眉一笑,伸手取了药丸,回手递到嘴里,一口吞下。   “好!”   碧落在修罗教的名声,那是和蛇蝎等价的。明知对方是用毒高手,心胸气量也绝对谈不上宽大,狄三还敢在刺她一剑,扎她一针后,把她扔过来的药一口吃下去。这等胆色令萧伤翘起大拇指叫好。   碧落身体复又麻软地倒回地上,却也笑道:“果然有胆色。”   她是全靠着自己身体强大的抗药能力,才能在重伤之下,勉强暂时压住麻药,此刻扔出一粒药,已经是再无行动之力。   狄三即得了解药,也就不急着拼命,先要运动催化药力,给自己解毒。闻言悠然收剑,坦然一笑:“什么胆色。你替我解毒,是要给自己多争取点时间。我吃你的药,是因为不吃的话,我已经是死路一条。想必你也不会浪费毒药杀我第二次。”   虽然无力,碧落竟然也低声笑出来:“不错,我给你解药,可不是就不记得这一剑一针之仇了。现在我要帮你保住性命,可此战过后,你我若都活着,这笔账,我一定要加上利息向你索还。”   狄三也冷笑:“我也和你明说,我剑下留情,饶你一命,也一样不是为着帮你,而是要留着你的性命,牵制局势。所以咱俩谁也不必承谁的情。”   萧伤此刻对他又是欣赏,又是喜爱,不觉叹道:“狄三,你也太钻牛角尖了。影卫是受过许多不公,但当年主持影卫之事的人都已经死绝,影卫制也早已废除,你何苦非要找我们来报仇。你如果能看开些,我们也许会是朋友。”   狄三一边以内力催发药力,一边聚精会神牢牢盯住狄九,不肯放过他的任何细微动作或表情,闻言冷笑答道:“不要以为你们没有亲手去做,就可以自认清白!除了傅汉卿之外,修罗教中每一个人,都是帮凶!你们享受教中的财富权利,享受我们这些影卫的生命骨血,却不曾对这种恶行说过半个不字!尤其是你们这些修罗教的高层诸王!修罗教所造的一切恶果,你们都是责无旁贷!我答应帮助狄九,不但是要找机会替傅教主报仇,也是为了让他能同你们决战!没有我帮忙,就算有夜叉相助,同时对付三个人,他也没有十成胜算。有了我,他才会策划这次的大决战,你们修罗教才会元气大伤,我才算出了这口心头怨气!”   他将剑锋徐徐前指,肃杀而狂猛的剑气,已遥遥锁定了狄九:“我刺碧落一剑,是替死去的人争一个公道,我射狄九一针,是替活着的人出一口怨气!现在我恨已偿,恩已报,无论生死,我都无愧无悔!至于和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修罗诸王做朋友,呵呵……”他笑得肆意:“大可不必了!”   萧伤也是心高气傲之人,难得此番向人示好,心里本来还一直在盘算,此战若能侥幸,怎么才能想法子化解了他与碧落之间的怨仇,却被这样硬邦邦顶回来,脸上未免有些下不来。此时又不好去同他翻脸成仇,只得重重哼一声:“我只想识英雄重英雄,你既然不屑,我们也不缺你一个朋友。”   狄三只觉好笑:“什么识英雄重英雄?如果我没有今日这一番作为,如果不是你们现在需仰赖我同狄九拼命,对我这种孤零零天涯漂泊,无权无势无家可归的前任影卫,你们有哪个会多看一眼?这话说出来,真不怕笑掉别人的大牙。”   萧伤这一番真个是一片热心肠,生生浸到一片冰水里,让狄三给数落得脸皮都紫涨了,偏又不好发作,只得拼命咬牙苦忍。   便是身在危局的狄九看了,也觉得今日山顶的情况诡异到极点。   他与夜叉本是同一阵线之人,实际却各打各的算盘,一心保持各自的实力,所以他手上的高手,一直避在远处,没来参予混战,而夜叉明明手里实力最强,偏就是不肯硬拼萧伤的天魔解体大法。   狄三看起来似乎是同修罗教一同对付他。却又和修罗教针锋相对,半寸不让。他甚至不肯稍稍委屈自己,哪怕只是做做样子,演演戏,也不干。这种做法其实极蠢。何必让自己腹背受敌,不留半点退路?然而,狄九却又觉得,他不能不佩服狄三。这样地坦荡自在,这样的率性而为,他知道,他是做不到!   甚至有些羡慕。他凝视狄三,叹道:“为什么,你却可以这样活?”   “无欲则刚。”狄三冲他一笑:“你所谋太多,所思太众,所以,你永远变不成我。”   最后的一丝余毒在体内悄然消去,最后一点隐约的黑气,从脸上彻底消失,生的气息,生的活力,重又回到他的眼眸之中,狄三冲狄九微笑:“其实,你刚才根本没能压住麻药对吗?向我逼出的那一步,是你能做到的极限,对不对?否则你不会眼睁睁看我接住解药而什么也不做。”   他摇摇头,似憾实喜:“可惜啊,我没能被你吓住。现在……”   “刚才我的确没能压住麻药,现在……”狄九亦微笑:“可以了。”   “现在”二字出口时,他已如鹰凌空,如龙腾云,直扑向狄三,说完一个“了”字时,已狂风暴雨般刺出十余剑。   在战场上,瞬息之误,便可令胜负易位。无论拖延时间的原因是什么,在为自己赢得时间的同时,也往往令对手也多出了不少时间。   狄三不得不暂停进攻的脚步,全力运功催化药力,替自己解毒,而狄九借助这极短的一段时间,也已经成功压下麻药。   狄九武功本来就比狄三胜出不少,此番倏然进攻,更是占尽上风,只十几招之间,狄三身上已迸出数道血光。也亏得他反应灵敏,心志坚毅,明明被这泰山压顶般的攻势逼得气也喘不得一口,冰雪般的心境却无半点动摇。仍可把自身的功力招式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见招拆招,见式化式,即使是受伤,也能及时卸掉大部份力量,不至让自己因伤重而失去战力。   但即使如此萧伤也看出他不可能撑得太久,一旦让狄九收拾了他,再来同夜叉联手对付自己,就算是用天魔解体,也没有什么用了。   此时他再不迟疑,仰天长啸一声,啸声中,竟是一往无前的杀意和斗志,刹时之间,体内真气激涌如潮……   夜叉却倏得大喝一声:“萧伤,我立刻带人退走,你不必如此。”   萧伤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神无比愕然地向下望去。   夜叉冲他笑了一笑。   在萧伤,或是在修罗教所有人的记忆之中,这都是第一次看到夜叉的笑容。   也许是因为夜叉平时根本不曾笑过吧,所以,明明是个极美的女子,这一笑却极之刺眼,象是在一张好端端的脸上,生生刻出一个生硬的笑纹来。   “我帮狄九,是因为这几年,教内对我和冥军很不公道。但我们毕竟是有些香火情的,我也不忍逼你太甚,就此领人撤去,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萧伤简直有些傻了,夜叉是不是疯了,在这么重要的关头,她居然要退走。   夜叉却再没多看萧伤一眼,飘然退后,悄然一个手势,所有冥军迅速集结在她的身旁。最后,她只淡淡留下一句话:“狄九,我答应过帮你传递消息,帮你先一步废掉瑶光和碧落,让你的下属不必受剧毒和音波功的威胁。我答应的都做到了,没答应的也帮你做了不少,剩下的事,你就凭自己去应付吧,我要回总坛去对付莫离了。”   话犹未落,她就真的带上一群冥军,走得干净俐落。   萧伤虽然受惊不轻,却也不敢再耽误,飞身便扑向狄九与狄三的战团。   适时狄三被狄九一掌击退数步,抚胸跌倒,萧伤及时赶到,挡住了狄九的步步追击。   狄三这才来得及喘几口气,明明累得脸红脖子粗,却还要勉力大笑:“狄九,你可曾想到,连夜叉都会弃你而去?你觉得你是枭雄?你一生以权谋之术对人,旁人也只会以权谋之术待你。谁会在生死关头永远站在你这边,谁会肯不顾利害地替你出力?你死之后,会有人记得你的名字吗?会有人肯偶尔为你叹息一声吗?”   耳旁听得一声闷哼,却是萧伤同狄九硬拼一掌,被逼退数步,口中斥道:“要命的时候,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狄三哈哈一笑,挺剑又逼过去:“我就知道你没我帮忙不行。”   他哪里是愿意废话,实是刚才那一轮急攻应付下来,血气翻腾得厉害,不得不退下平复气息,只能暂逞口舌之利,扰乱狄九之心。   追月峰上,连番激变,转眼间,已经是数次背叛,数次出卖,数次临阵倒戈。   而狄九,除了在听到狄三提到傅汉卿时有所动容外,其他的一切变化都冷然置之。   即使是在这生死关头,夜叉负义而去,他的脸色也不曾变上分毫。   他与夜叉本来就是临时的利益组合,他要借夜叉替他除去劲敌,夜叉要借他的手除掉诸王。如果没有狄三这一支奇兵突起,就算是萧伤用天魔解体大法,夜叉也会和自己联手把他除掉的。可即然狄三暂时把自己缠住,夜叉自己又不肯自损身体施展天魔解体,如果同萧伤决战,自己不死也要重伤,就是身边十名最精锐的冥军怕也要死伤怠尽。   在这种情况下,夜叉怎么会肯替他出死力应敌?反正这一战之后,三王不死也实力大损,只要她早一步回到总坛,除掉莫离,大局就在掌控之中,她又何苦非要死战到底。   激战之中,狄九竟然莫名地笑了一笑。他以权谋待人,人以权谋报他。一切一切,都合情合理。   只是,除去权谋,他又能依仗什么?!   右剑左掌,同时应付着萧伤与狄三,他却在这一刻,仰天而笑,声传全山。长笑未绝,四面八方便有无数衣袂掠风之声。   隶属于他的,伏在四周不远处的高手,终于等到了呼唤的信号。刚才碧落现身时曾故意有毒烟四散就是为了对付他们。但为了不误伤自己人,碧落事先把能解这种毒的避毒丹分发给所有参予此次决战的弟子,而夜叉,早就暗中派人把避毒丹给了狄九的这些属下。   刚才那些惊呼声,从树头跌落的声音,都是他们事先约发,假装出来的。此刻听了狄九的招唤,便一个个杀气腾腾挥刀抡剑扣暗青子得从四周冒出来。   狄九朗声断喝:“杀了这些人!”   他指的是碧落瑶光和其他几个仍在努力逼毒的幸存修罗教弟子。   萧伤眼神一寒,暗自切齿。这可真是个两难之局,他若回身阻止,狄三必会被狄九杀死,他若继续助狄三同狄九对阵,那其他人……   正自为难之间,却听得一个极微弱的声音响起:“交给我!”   却是伤势最重的瑶光正自血泊中勉力坐起。   她才撑起半个身子,就有一个跑得最快的人扑过来,一刀冲她砍来。   她不惊不乱,只抬头微微一笑。   这一刻,她遍体浴血,发丝凌乱,神情憔悴,玉面惨淡,但只一笑,那一刀,便顿在她头上,再也砍不下一分一寸。   那执刀高手只觉眼前女子这一笑,说不出地楚楚动人,风流妩媚,如此弱女依依,真个转眼间便能激起男子心中所有的豪情和保护欲,手中钢刀虽利,却如何斩得下去,迟疑间听得劲风破空,却是第二个奔来的同伴也挥着长剑到了,他想也不想,便回身一刀,堪堪格住了同伴的宝剑。耳旁听得同伴惊呼:“你疯了!”   他恍恍惚惚想:“正是没疯才不能让你们杀了这样可怜的女子。”手上却是一刀快似一刀逼得同伴手忙脚乱,步步后退。   狄九同时应付狄三与萧伤,尚能提气高喝:“瑶光媚术天下无双!所有人不要看她的眼!”   瑶光惨淡一笑,伸手捡起身旁一片染了鲜血的树叶,放在唇边轻轻吹起来。   清亮的竹叶声飘摇而起。那四面八方涌过来的高手,动作立时便迟缓凝滞了。   没有人能想到,瑶光伤重至此,还能借一片小小树叶,施出迷魂之音。   所有人都知道心志被她的音波所摄,但是,这声音如此美丽,如此悦耳,仿佛心底里最温柔的呼唤,最动人的美梦,谁也不忍去打断,谁也不忍不去听。   有几个功力高的扯破了衣服揉成一团想塞住耳朵。手举起来却怎么都不忍心塞进去。   功力低的更是不知不觉就松开手,任兵器落地,自己一跤坐倒,痴痴傻笑。   瑶光花容惨淡,双手都在颤抖,鲜血竟自七窍中徐徐溢出。然而,她唇边树叶的清亮乐声,一刻也不曾停顿过。   碧落也在重重迷雾里,极轻极慢地挥手,那本来笼着她的各色烟雾向四下扩散的速度忽然加快许多,飞快向狄九的那些下属飘去。   瑶光的魔音,碧落的奇毒,都拥有同时大范围的杀伤力。有她们在,就算人数众多,不是高手的话,也很难占得上风。所以狄九才必须与夜叉设下险局,先一步把这两个人除去。   谁也没想到,狄三打乱了所有计划,重伤的瑶光和碧落,依然牵制住了狄九下属的这帮高手们。   萧伤见局面尚算稳定,心情一松,便又可全力对付狄九。   就只刚才分心走神了这么短短一瞬,狄三便又中一掌,虽及时卸掉大半掌力,还是断了两根胁骨,外加喷出一大口鲜血飞跌出去。   他人还在半空中,就信手一擦唇边的血痕,低骂一声:“妈的,这么死在这里真不值。”一边说话,嘴里一边往边涌血,可他重又冲上来的身影却并无半点迟缓。   如此斗志把萧伤也激是眉眼飞扬起来,奋声大笑道:“狄九,你还有什么伎俩,使出来吧。”   “伎俩自是有的,就看你们能不能逼出来了。”狄九淡淡一笑,劈出一掌。   这一场激战惨烈到了极处,谁挨了多少掌,谁中了多少剑,已经没有人能计算清楚了。每一次鲜血迸溅,都绝不会只是一个人的血。   狄九的玄色衣袍都几乎被血给浸透了,每一掌劈出,都觉得丹田和心口都是空荡荡的。每一剑刺进敌手的血肉,也并不觉得欢喜快乐。他其实不介意萧伤同他拼命,也不恨狄三出手偷袭,但他现在恨他们太吵,打架就打架吧,为什么还要这么吵。   “小子,我救了你一命,看你还敢不敢在我面前趾高气昂。”   “我呸,是谁救了谁,要没有我,还轮得到你来救我?”   “小心……”   “得,这一剑又是我帮你挡的。看看你受了多少伤吧?没本事就别逞英雄?”   “胡说八道,我受伤是因为我够英勇,每次都正面攻击,每次都帮你分走最大的压力。有本事,等打完了仗咱们扒开衣服数一数,看谁打得最拼命,最不怕死。”   “你确认不是比谁最没本事,谁最弱?”   “笨蛋,那一掌打得这么拙劣,你还躲不过,幸好我出手够快啊。”   “……”   “……”   真是太吵了,太过份了。   狄九忽然有些切齿地痛恨。   这一场战斗,太孤独。明明他属下的人最多,明明他的功力最高,可是,他寂寞得有些了无生趣。   萧伤与狄三配合得居然这么默契,明明彼此是敌人,明明就算是并肩作战,也没耽误相骂斗嘴,时不时还恶狠狠瞪着彼此,可这一切都没有影响他们无数次彼此互救,无数次去替对方挡下险招。   谁也没有在退后时多歇一口气,多耽误哪怕一时一刻,谁也没有为了自保实力,而让对方去独力应付自己的强猛攻击。   也许,是危难迫得他们不得不并肩做战吧。也许,他们如此多话,就是为了要扰乱他的心神吧。然而,狄九知道自己仍然嫉妒得发狂。   谁会在生死关头永远站在你这边,谁肯不顾利害地替你出力?   他知道,本来有的,本来,他是有这样一个人的……   你死之后,有人还会记得你的名字吗?有人肯偶尔为你叹息一声吗?   他相信,即使是现在,那个人也不会忘记他,即使身死魂灭,即使尸骨无存,依然有一个人,会时不时想起来,念起他时,依然不发一句怨言,只是轻轻地为他叹息……   阿汉……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会出奇地思念起一个人,会发疯般怀想一些完全没有意义的往事。   或许是因为人快死的那一刻,一定会软弱一定会可笑吧?所以,他决定原谅自己这生平仅有一次的愚蠢。   是啊,临死之前……   随着振臂之势,袖中秘藏的信烟悄然落入了他的掌心。   修罗教的人以为只有落凤岭埋了炸药吗?不,他们错了。追月峰下,一样有大量炸药,只要信烟一起,就会被点燃。   他从来没忘记过,背叛和出卖是随时会出现的,他从来也不敢做全胜的打算,这一场决战,他做过各种设想,包括自己的败亡。   这一份炸药,就是为落败而设计的。   而这个真相,除他以外,谁也不知道。   他对狄三说过,他不相信任何人。   狄三也好,明王也罢,夜叉也好,全都一样。   负责埋炸药的所有人,除了一个之外,全部被他杀了。   而那幸存的一个也被他用摄魂术迷了心志,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唯一懂得地就是守在那个不为旁人查觉的隐秘地方,死死盯着天空,一旦那道特殊的信烟升腾上天,就立刻去点燃引线。   天地如此广大,他唯一敢相信,敢将性命交托的,只是一个活死人,一个受他控制的人形傀儡。   可笑,还是可叹?   狄九笑不出声,也无力叹气。   相信别人,将自己的性命交托给别人,自己的性命,就不再属于自己。   他既然恨极了自己的生命不属于自己,又怎么肯怎么能将自己的后背交付给别人?   权谋对人,权谋待己。断绝了额外的帮助,不也断绝了额外的背叛。一切尽在自己手中掌控,胜败输赢,他也一己承担!他不悔!   这一战,已是必死之局。   他手下那些人的功夫虽不弱,仍不足以对抗瑶光的魔音。当然,瑶光虽然撑不了多久,但只要她能撑到碧落的剧毒把那些人全罩住,就算功德圆满了。   而眼下,那毒烟离那些人,不到二十步。   他的武功比狄三和萧伤强上一筹,但这两个人合力,却还是可以把他压到下风。他现在甚至没有力量再用啸声去破瑶光那微弱的魔音了。   更何况,那麻药他并没有全逼出去,而只是强行压下,随着他真气消耗得越来越大,随着长时间激烈作战而不能奏功,身体又在一寸寸地开始发麻,手脚隐隐有不听指挥的感觉。   再不发信烟,就来不及了。   他一咬牙,拼着硬受了萧伤一掌,狄三一剑,在血泊中找个空档,跃出战圈。抖手放出了信号烟花。   最后一个念头是,想不到,费了如许心机,真正的赢家居然是夜叉!她手中实力丝毫未损,回总坛后出其不意灭了莫离,就可掌控大权,顺势成为教主了,那么,她会怎样对待傅汉卿……   这一个念头没有继续下去。也许只是懒得想了,也许只是看到狄三纵身而起疾追向烟花的身影,和萧伤百忙中向空中投出的短剑,他忙得没空想了。   萧伤和狄三都是聪明人,虽不知道那信号烟花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也知道绝不是好东西,二人同一时间都做出了拦截的举动。但狄九如何肯让他们如意。   右手运力一掷,长剑如雷似电,疾袭向狄三,迫得狄三不能不收剑格挡。左袖飞卷如云,劲气浩荡激扬,隔空生生把短剑给卷住反袭向萧伤。   右手长剑即脱手,五指便挥弹不绝,道道指风几乎袭尽狄三各处要穴。左掌虚虚遥劈,掌势也将萧伤牢牢锁住。   无论如何,他不会给这两个人任何拦截的机会!   如同剧浪激涌的攻势一波又一波向二人袭去,他自己却抬头,望着那正急速飞腾而起的信烟,忽得纵声长笑起来。   这一生,真是一场极大的笑话啊。   他以背叛换来背叛,以出卖换来出卖,他舍弃了那个人,别人也舍弃了他。   苦心谋划一场背叛,得来重重困境,无尽险阻。那些野心和大业,权势和财富,远得就象是天边的星,永远看得到,却抓不到。   苦心谋划一场决战,得来狄三反戈一击,夜叉临阵而走,付出如许代价,最终居然白白将胜利交予旁人。   想要的,总是自指间溜过,舍弃的,却还是自心头泛起……   生也孤独一无所有,死亦孤独一无所有……   唯一可欣慰的,不过是尸体会被炸得灰飞烟灭,不必留一具残尸,难堪地供世人唏嘘耻笑。   所以,在这最后的一刻,他只想放声大笑。   如许人生真似梦,如许人生直堪笑。这么有趣的一场大笑话,岂可不笑,怎能不笑!   夜叉率冥军离开,一路打出信号,命令所有杀死了风信子,且占据风信子的原来位置,继续监视全局,掌控一切变化的冥军暂时不要离开,继续监视。   夜叉根本就没打算现在回返总坛。   这次她临阵离开,虽说萧伤狄三和狄九肯定会拼个两败俱伤,但只要没有全部同归于尽,这几个顶尖高手哪怕只有一个活下来,也是后患无穷。即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一个也不能留。   不过不能立刻动手,而要等他们所有人都拼得只剩最后一口气,再轻松坐收渔人之利。   所以她才带冥军佯退,而且真的是远远退下山巅。   以狄九等人的耳目,附近有没有别人潜伏,肯定瞒不过他们,只有查觉她带着手下真的离开了,他们才敢放手一搏,最后拼得你死我活。   而她,只要在山腰必经之处设伏就行了,胜的那个,不管是哪一方,最后也肯定遍体麟伤,奄奄一息了,乘着他下山的时候……   心中正打着如意算盘,林木之中,忽传来高低不一的鸟鸣声。   因着厮杀惨烈,杀气冲天,山间飞禽走兽,早就消失无踪,乍听这鸟鸣之声,便异常刺耳且不自然。   一众冥军都露出凝神细听的表情。   一人低声道:“从山顶一路传过来的信息,有人正以绝顶轻功向追月峰而来,我们……”   根本用不着他禀报,夜叉也早听明白这信息中的意思,无声打出手势,所有冥军都迅速没入林中,做好了刺杀狙击的准备。   夜叉也跃上一处最高的大树,借着枝叶茂盛,遮挡了自己的身形,极目向远方望去。   却见两道人影,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追月峰落凤岭而来。   她目力惊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清楚地认出来者为谁。   “是他们?”   夜叉又惊又疑:“他的武功居然恢复了?”   眼看着二人来势如电,转眼就到了山下,夜叉当机立断,低声发下了狙杀的命令。   傅汉卿既然送到眼前来了,她岂有不杀之理。这人平时虽然看似不做正事,但这些年下来,在教里,居然还非常有威信且得人尊重。回总坛后,这人不杀总是大患,杀了又难免大失人心,不如借这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处置了他,事后把罪名推给狄九,自己还能落一下亲手狙杀狄九,替教主和诸王报仇的美名。到那时在教中威信必是如日中天,看谁还敢说冥军是光拿钱不干活吃白饭的家伙。   夜叉打着如意算盘,凝神等傅汉卿上山。   她知道傅汉卿内功很好,轻功不错,但别的方面,说是天下无敌,打就有心无力。这人没有打斗经验,又心软,不肯杀人,只要倏然出手袭击,他来不及回过神来,纵有天下无双的内力也没有用。   而其他十个冥军是她手下最好的高手,峰顶一战,毫发无伤,手里又有碧落给的毒筒,以有心算无心,猝然施袭,牵制一个长途奔驰,疲惫不堪的狄一也足够了。   夜叉听到自己心底冰冷的笑声,悄然提聚功力,冷眼看她的猎物一步步走进她的陷阱。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人与非人   落凤岭上,轰天震地的喊杀声响起。   傅汉卿和狄一,却刚赶到追月峰下。   傅汉卿愣了一愣,顿住脚。傻乎乎望着落凤岭的方向,脸色有些发白。   照龙王的话判断,现在的落凤岭上,那些正道人士已经该是红了眼。如果内奸真的是夜叉,他们正在火拼的,很可能不是狄九的手下,而是他修罗教的教众。   可是,狄九和诸王,却在追月峰上。   分身,乏术!   傅汉卿咬咬牙,忽然用力一跺脚,还是向着追月峰顶,飞奔而上。   狄一眼中竟闪过一抹异彩,跟上他一起奔跑的时候,脸上,笑了一笑。   傅汉卿选择了首先保护自己最关心的人,这让他觉得,这个人,当真是温暖了起来。越来越……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然而,对傅汉卿来说,要眼看着生命消逝而不管不顾,是怎样的艰难。听着旁边落凤岭上不断传来的喊杀声,惨叫声,兵刃交击声,他的脸色,一点一点,越发惨白。   以他那原本的性子,不是不可以对旁人的生死漠不关心,但是明明知道这些人因为中了别人的计谋而在那一山之隔的地方,不断惨死,自己却什么也不做……   这个认知让傅汉卿心里异常难过。   看着傅汉卿脸色越来越惨白,眼神越来越矛盾,身子虽仍在向上飞掠,但手却悄悄在身侧握拳,狄一心中暗暗叹气。   人啊,果然是不能太有良心的。   “那么多人混战,你就是去了也阻拦不了。何况现在追月峰上怕也是险象环生,去晚一步就……”   狄一是想要开解傅汉卿,而傅汉卿却倏得停下了奔驰的脚步。   对啊,所有人都在拼命打斗,每一秒都有人会死。也许就在自己跑上山顶的短短瞬间,就死掉好多人,这其中甚至可能包括……   这心念一动,傅汉卿断然打断狄一的话:“你立刻堵住耳朵,意守丹田,全力护住心脉。”   夜叉正隐在暗处,看着傅汉卿与狄一渐渐来到近处,眼看着二人马上就要进入伏击圈,她的眼中冒出兴奋的亮光,悄然把手按在剑柄上,全身真力亦已提到最高点。   偏偏就在这一刻,离她不过三四丈距离的傅汉卿忽然停了步,转头不知和狄一说了什么,却见狄一当时就变了脸色,忽地盘膝坐下。因为有傅汉卿拦在他前面,狄一后来又做了什么动作,夜叉也没法看清了,只见到傅汉卿双手拢在嘴边,仰面向天,大喊了一声:“不要打了!!!”   夜叉只觉有万斤巨锤迎面打来,双耳嗡嗡直响,眼前冒出无数金星,为了偷袭而提到最高处的真气忽得失控乱窜,四肢百骸痛不可当。以她的功力深厚,心性坚忍,竟也是痛到极处,连哼也来不及哼出一声,就晕过去了。   不过她到底还是顶尖人物,失去知觉,只短短一瞬,也就恢复了清醒。睁眼时,傅汉卿和狄一却已不见踪影。她呆呆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全身随即剧烈地颤抖起来。   怎么可能?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可怕的力量!这种强大到如同神魔,绝对不该属于人间的力量,对于夜叉这种平时自视甚高,自以为是当世顶尖高手的人物来说,打击太大!   她勉力想要收摄心神,恢复镇定,却越发心神散乱。迷茫中,本能得运气,立觉胸口尤如刀割一般。她不敢逞强,连忙停止了调运内息,伸手扶着树勉力站稳,用尽她眼下所有的力量喊:“还有人活着吗?”   林木间一片寂然,没有人答话。   夜叉知道,她伏在暗处的那十个冥军,已经全死了。   傅汉卿那一声喝,意在阻止杀戮,想要影响山顶的顶尖高手,和旁边山上的两帮笨蛋,因此喝声中的内力宏大至极,威力匪夷所思。   或许傅汉卿本人并无恶意,就算他的喊声再具杀伤力,传到落风岭和追月峰顶,也减弱许多了,只会毁掉大家的战斗力,而不足以杀人。   他哪里会知道,有一帮心怀恶意的家伙离得他这么近?阴差阳错之间,让他一声吼给震死了。   夜叉手下最强的十大高手,冥军中最顶尖的人物,一生历过无数凶险,经过无数血战,杀过无数高手,刚才在山顶上,面对那么多绝世高手,还可毫发无伤,全身而退,现在,却死得无声无息,半点对抗或反击的能力也没有。   夜叉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如此不可抵挡,不可对抗的力量……   平时自负的身手武功,不过是一场笑话!和傅汉卿相比,她这个天下最可怕的杀手,其实不过是一只蝼蚁。   费了那么多心机,咬牙出卖了整个修罗教,到最后,一切的希望都在这一吼之下,变成了泡影!   她自己已经身负重伤,跟随她的冥军最强高手死尽,就算是侥幸未死,迎面正对如此力量之后,也绝不会再有胆色勇气,继续跟随重伤的她,去和这样的强大为敌。   傅汉卿,你是魔鬼……   夜叉脸色惨白如纸,扶着树干,跌跌撞撞地向山下奔去。   这个时候,她忘记了自己是世上最顶尖的杀手,只觉得自身软弱无助如任何一个柔弱女子。她没想过其他分散各处的冥军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有几人被震死,有几人只是重伤,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快走……   离开这里,离开那个魔鬼,远一点,再远一点……   傅汉卿,他不是人!   “不要打了!!!!”这一声传上山顶时,狄九刚扔出信烟,正在出手阻截萧伤和狄三的拦截。   然后,忽然之间,激荡的掌风剑气倏然而止,柔美的树叶魔音亦转眼消散。   瑶光低呼一声,又是一口血喷出来,染湿了本来就隐有血色的树叶,倒下的身体再也撑不动了。   遮着碧落的重重毒雾忽得剧烈地颤动几下,黑雾里的身子也再不见动作。   修罗教和狄九的一干手下,一起跌翻在地,个个面无人色。   有人脸色异样潮红,有人张嘴吐血,有人抚胸呼痛,有人眼神发直地疯狂喊叫,却被那轰然巨声压得自己都听不到一丝声息。   正在激烈剧斗中的萧伤狄三和狄九三人受伤最重。   三人都把真气提到极处,所以也最易被这巨响震得真气激荡。   萧伤和狄三二人跃起的身形一起失控向下落去。招式再也使不出来。   二人都是机敏之人,值此惊变,一边努力平复体内汹涌四窜的真力,一边用最后一丝内力死死护住心脉,确保不会受到损及根本真元的伤害。   而狄九,此一声喝入耳,只觉动魄心惊。   忽然间身子失去平衡,真气再不能自如运转,行云流水般击出的招式使不出去,内息真元一概反攻入体内,胸中闷恶欲呕,遍体奇痛难当,这一切一切,他竟不能感知。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声音!他来了,他在山上!   脑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身体却已经本能地动作,交睫之间,迅疾抬手,数道指风弹向空中。   顾不得体内四窜的真气,不理会内息纷纷逆行。不计较此番行事的后果,他只是下意识地强行提起最后一丝保护心脉的力量,向上弹指。   指风及处,那刚刚飞到半空中的信烟来不及绽放,就砰然飞落下来。   狄九整个人也如石头一般,一头栽倒在地上。然后紧咬牙关,生生硬吞下了大口涌上来的鲜血,他双手撑地,强提真力想勉力站起来,却觉得丹田空荡荡一片,并无丝毫内息与他的意志相呼应,体内竟似有千万把钢刀攒刺一般。痛至极处,以他的忍耐力也双臂一软,整个人复又伏倒下去。   耳旁复传来一声闷响,略略转头,那被他发上空中,也被他亲手击落的信烟正落在他身旁,然后孤零零滚向一边。   呆呆望着那已经没用的信烟,然后,他才知道要后悔。   为什么,为什么要击落信烟?   为什么在听到那一声喝之后,会做这么愚蠢的事?!   狄九居然百思而不得解,只是有些僵硬而麻木地举目打量四周。所有人都躺在地上一时起不来,而萧伤和狄三也盘膝于地,运动调息,可见受伤亦不轻,不过,谁也不会象他这样,真元受损,心脉重创,留下一生一世都无法复原的伤害。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难道是指望那人来了救他一命?与其沦落到那等可怜境地,他还不如一死快意。   不想那人粉身碎骨?更是荒唐,三年来他从未后悔当日那穿心一剑,今天又何必多余这临阵数指?   正自迷惘之间,复听得浩浩空际,响起那可传数里的声音。   只是这一次,却再没有刚才那一声断喝中的强大威力,不致令人受伤。   “所有人都不许再打了!我是修罗教现任教主傅汉卿。我不想看到今天再有任何人死在这里。战斗现在停止。无论是各门各派弟子,还是跟从我教原天王狄九的下属,能动的全扶上伤上不能动的同伴,全部离开,我教弟子不可追杀。我在这里保证,此后你们只要不再与我教为敌,我必不再追究今日之事,否则,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那声音浩浩荡荡,两座山峰上上下下,无一人不听得清晰入耳。   狄九莫名地笑一笑,却觉喉头又开始发甜,连忙用手掩住嘴。   幸好这时候,也没什么人有力气注意他了。这狼狈像倒也并无旁人看到。   深知傅汉卿的人听了这番话,都自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狄九一时没忍住,差点笑出声音来。萧伤咬牙切齿,心中暗道:“什么不客气,你所谓的不客气,该不会是上门去和人讲道理吧。”   如果不是受伤太重,估计碧落与瑶光也会跟着他一起发牢骚。   不过,其他人可不象他们这么了解傅汉卿。狄九的那些属下,无不疯狂地挣扎想站起来,刀也顾不得抢,剑也无心去拾,身上的伤更没空去处理,只是全身颤抖得拼命向山下跑。   站不起来的,连滚带爬也想离开。   不是胆小。神魔天降之时,区区凡人,凭什么聚集反抗的胆识,志魄和勇气?   为了财宝?为了向上司表忠心?开玩笑!   天啊,教主竟是这么可怕的人物,为什么我们竟会反出教来,跟着这个天王,真是太蠢太笨了啊!   狄九平静地看着所有人疯狂地弃他奔逃而去,没有人回头看他一眼。没有人肯为他多停留一时一刻。   这很理所当然。他有什么力量,可以让蝼蚁敢于为他去对抗大象。   他极目望向旁边的落凤岭。两座山上,应该都在发生同样的事吧。修罗教的弟子欣喜若狂,无限自豪,其他人则是战意全失,拼命逃离。   他要杀这些人,要殚精竭虑,要绞尽脑汁,要思谋要动心机要……   而傅汉卿,他只要再多喊这么几嗓子就成了。   狄九心间苦涩叹息。   萧伤大声叫道:“妈的,不追究不追究,他这威风倒耍得好,这么大的事,也不问问我们就决定了。”   瑶光亦缓过气来,低低苦笑,气息微弱:“这场决战,我们事先也没问过他。算扯平吧。”   黑雾笼罩中的碧落亦喘息道:“也不算什么坏事,至少,自此之后,天下间,怕是再没什么人敢与我教为敌了。”   修罗教立教七百年,纷争从来不曾停息。说穿了,不就是他们还不够强?如果强大到,挥挥手就可以把所有正道人物如蚂蚁般捻死,黑道又怎么样?还会有谁,那么积极地吆喝着要作他们的敌人。   正如刚才傅汉卿那一番劝告大家停战的话,如果由萧伤或碧落瑶光来说,怕是所有人都会大喊不能相信魔教妖人!但傅汉卿一喝立威之后,人们便不敢不能甚至刻意去忘记怀疑和猜忌他的信用,相反会做出最柔顺乖巧的姿式,听话,还以最快的速度听话,只期待对方守信。   过于压倒性的力量,的确可以痛快解决很多问题。   可是,这样破坏平衡的力量,也是……为世不容!   即使是萧伤碧落瑶光他们三个,刻意以轻松的方式说起来,也仍然是无法忽略掉心头那种不自在的感觉。   早就知道傅汉卿的强大,但从来没有哪一次,能如此刻一般震撼人心。同他这一喝相比,瑶光自信天下第一的魔音之术,便如萤火之光面对皎皎朗月。   大家一生苦练的神功,用尽所有热血和汗水换来的成就,都不过尘沙之微。费了多少心机,耗了多少谋算,最终却死伤遍地,所有人都重伤奄奄。到头来,他一声断喝,便诸事平定?   他们这些顶尖的人物,谁不骄狂自负,谁不自视甚高?到如今,这一声喝,比得他们个个尤如小丑,诸般谋算不过一场笑话。   修罗教有这样一个教主,其他人,还有谁是重要到不可替代的,诸王还有什么资格去制衡监察?原来,他只是不发威而已。只要他认真起来,根本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纵然他不争权,不在意被制衡,但知道,自己能保住眼下的权力地位,靠的不是自己的努力和成就,而只是他的宽容,这种感觉……真是……   糟糕透了!   只是值此境地,当着狄九这个敌人,狄三这个外人,还有几个虽然同样被震伤,却欣喜若狂的弟子,三人谁也不好把这种有些失落的心态表现出来罢了。   狄三在刹时间,也理解了狄九许多。   乖乖,我一直知道他很强,但真没有想到,他有这么强!   他望向狄九的眼神几乎都有些同情了。   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啊……   唉,整天和一个神谈情说爱,这个滋味确实……   不过,还是不代表你往人背后捅一剑就捅得很有道理。   这一念转回来,复又赶紧横眉立目,保持敌视表情,继续瞪狄九。   可惜啊,狄九这时候没空看他,这么七情上脸,真个白做给瞎子看了。   狄九的全部力量,都用在努力控制自己那痛楚无比且疲惫无力的身体上了。   咬着牙,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知觉找回来,用手撑着身后的大树,把大半个身子都倚在其上,借着力,尽量在人前不露狼狈地慢慢站起来。   仅仅只是从地上站起来,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他做来,已经是无比的艰难。短短一个起身,于他,却似百年那般漫长。   然而,到底还是站起来了。尽管面无血色满头冷汗,尽管不得不靠身后的大树,才能勉强看似站稳。尽量咬牙间已不知不觉咽下数口不断涌出来的鲜血,除了血腥味嘴里已没了别的知觉。   但他到底还是站起来了。   举目望向山道的尽头。   那个人,要来了。   他仅仅,只是,不想无力地倒在地上,以那种姿态,等待那人到来。他仅仅,只是,想要用自己的脚站稳在这片染满他鲜血的土地上,平静地面对那个人,面对这一切的最终结局。   山道尽头,飞跃而来的人影倏然入目。   他……来了。   即使身体已伤得千疮百孔,即使力量已渺无踪迹,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他还是轻易辨认出了他的身影。   这么久了……   那时受他一剑,他回首相望时是怎样的目光,怎样的表情,又是用怎样的语调说出最后的叮咛,忽然之间,都记不得了。   还记得的,只是自己是如何冷眼看他倒下,冷眼看他挣扎,然后,带着怎样冰冷的心境,一去不回首。   两年半以来,听人说起过他无数次,看过所有关于他的密报,然而,直到这一刻,几乎是天绝地灭之境……   他才再次,见着了他。   狄一虽然事先做足了防范,还是被傅汉卿那一声断喝震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晃晃脑袋,晕晕乎乎站起来,傅汉卿已经把后面那一大段话也嚷完了,这才有空回头望他:“你有没有受伤。”   狄一喘口气,运功内视,然后心有余悸地说:“一点小伤,倒是无妨。不过你……”   想了想,却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表达那种震惊和感叹,苦笑着摇摇头:“罢了,我们先上山吧。”   傅汉卿见他无甚大碍,心中一松,连忙回头向山顶奔去。狄一眼中略有忧色,叹息一声,跟随在他身后。   他算是离傅汉卿最近,知他最深的人。却也从来想不到,傅汉卿放手而为,力量可以恐怖到这种地步。   这样过于强大的,几乎为世不容的力量,当众展露……   世人都知道了你如同神魔,你又如何重新融入人世?   还有谁,能再以平常心来待你。   狄一深深叹息,怕是连他自己,也做不到了吧。   眼见山峰将至,他恐怕傅汉卿没有经验出什么差错,连忙加快身形抢在他前面,乍然入目的就是此刻已弥漫到整个山峰的七彩烟雾了。   他想也不想,伸手一拦:“小心,有毒。”   “毒?”傅汉卿愣愣重复一声,然后挥出一掌。   整个山峰倏得刮起惊人狂风,所有的树木枝叶都疯狂地摇晃起来,不管是什么烟被这等巨风一吹,立刻飘散而去,转眼就掠过整座山,在前方江流之上,渐渐消散了。   狄一瞠目结舌望着忽然之间清明光亮起来的山峰,说不出话来。   刚才,那个……是掌风?   如果这是掌风……   那平时他们这些所谓高手劈出来的是什么?蚊子扇翅膀?   唉,本来还很慷慨激昂准备陪阿汉来闯龙潭虎穴呢,结果呢,什么也没做。他喊一嗓子劈一掌,啥事都搞定了,为什么我居然不觉得非常高兴呢?   狄一非常郁闷地想。   而阿汉却没有去想任何事。   他一掌劈开重重烟雾,眼中天地立时清明一片,山顶上的一切尽皆入眼。   然而,第一眼,他只看见他。   还记得,最后见的,他那漠无表情的脸,冷若冰霜的眼,飘然收剑跃起的身姿,一骑远去永不回首的决然。   时光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年。所有人都尽量避免在他面前提他一个字,然而他却不曾有一时一刻忘记他。   现在,他终于……又见到了他。 第一百二十五章 何能两全   四目相对。   ……   什么也没有发生。   狄九只淡淡看傅汉卿一眼,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对方只是个陌生人。   傅汉卿好歹还点点头,笑了笑,打了个招呼:“嗯,那个……好久不见……”   他说着话,眼睛却是没敢落在狄九身上,有些局促地四下张望,看到四周惨状,啊地叫了出来,跳脚先飞奔向碧落,忙忙将她扶起来:“怎么样,没事吧?”   碧落让他笨手笨脚移动得胸口剑伤疼痛,心中不惊反喜,知道麻药的作用正在渐渐消散,却还是怒目瞪他:“你胡闹什么?我没事,只是中了麻药。”   “麻药?”傅汉卿四下张望:“谁干的?我去找解药!”   众皆气绝。   碧落额头青筋都快迸出来了,天啊,你千万别告诉别人,你还跟着我学过几天药理,我这师傅没脸见人了!“你什么时候听说过麻药需要解药的?等药性过了,自然就好了。你别乱动我,我受的伤不重,药性过了,我就自己能处理。”   傅汉卿松口气。“可是,别人呢,刚才的毒雾飘得到处都是……”   碧落低低吩咐,傅汉卿听话从她腰上系的一串荷包里找解药。   碧落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低笑:“小心点,拿错了毒药可是要出人命的。”   傅汉卿干笑两声,得了解药,便跑去四下分发,除狄九外,一人一粒。药塞完了,再立刻奔向瑶光。   就算他没经验,也是一眼看出,瑶光伤得最重。可是站在她身边,却又手足无措。他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生怕自己手下没个轻重,反而误事,心里慌慌:“碧落,我该怎么办?”   狄一看得头疼,上前一把将他拉开:“我来。”   他既然肯接手,大家全都松了一口气。瑶光的小命,这便算是保住了。   狄一受过专门的伤势处理训练,只淡淡看几眼,随意往几处要害按一下,再小心渡入一丝内力在瑶光体内略略一转,心中便清楚了整个伤情。不慌不忙,先去到碧落身旁,低声对她详细说明情况,然后再在碧落这个专家的指点下,拿了药物去给瑶光处理。   傅汉卿这才腾得手来,从萧伤开始给所有人包扎伤口。虽说手脚是不那么俐落,常会叫人疼得嘶牙咧嘴,好在都不是严重的伤势,大家也能忍得下来。等外伤包扎得妥了,傅汉卿才走到萧伤和狄三之间,左右各出一掌,轻按在他们的背心处,内力轻柔地吐出,助他们尽快疗伤。   狄三倒是心无旁骛,只管闭目跟着一起潜运内力。   萧伤心中却自惊疑,傅汉卿以前就说过多次,他的内力虽强,但不懂运用,力度不能把握,分寸不懂拿捏,极易失控伤人,所以从来不敢随便给人疗伤。   现在,他怎么能把内力控制得如此驾轻就熟,如臂使指?   “阿汉……”他方开口,又觉得当着狄三这个外人,询问不妥,临时改了口:“你怎么知道狄三刚才帮我们对付狄九?”   傅汉卿一愣:“狄三刚才帮你们?”   萧伤气结,敢情这家伙是不管张三李四,见谁治谁啊!不过……这倒真是他会干的事!   “狄三是自觉受过你的恩,替你不平,才冒险隐伏在狄九身边,要找机会为你报仇。刚才幸亏他出手,否则我们现在已经都被夜叉这恶毒女人给害死了。”这句话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傅汉卿惊得瞪圆了眼,低头望着狄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对他有恩吗?   他努力回想回想,好不容易想起来,啊,是那个吗……那个,算是恩的吗?   原来,受过恩,真的有人会铭记不忘,而不是反脸相害吗?   原来,也有人会用性命来报答他,而不是反过来要他的性命吗?   前生诸事,历历在目。那么多人说着亲说着爱,说着待你好,然后诸般迫害背叛无一遗漏。今生却在不经意之间,会有与他甚至算不得朋友,称不到交情的人,只因为他不平,便用性命替他一搏。   他只管望着狄三发呆,一时间心中震惊太甚,竟是不能思想,无力说话。   一旁正在为瑶光治疗的狄一闻言却先是一怔,随即心头了然,很多想不通的事立刻豁然开朗,眉宇间都开阔许多。忍不住转头笑看狄三一眼:“原来是这样,你早不同我说清楚,平白害我生一场大闷气。”   狄三正被傅汉卿的眼光看得发麻,听了这话赶紧道:“我这么干是因为我乐意,同他有什么关系?”   狄一失笑:“你就继续学鸭子吧你……”   ————————————————————————————————   狄九倚树而立,不焦不躁,心情异常平静。   安静地看着自己记忆中那头无与伦比的懒猪,忙前忙后,奔波不停。   血,一直在滴落。他却不曾查觉。也感觉不到全身的痛。   那个人,傻乎乎东张西望,唯恐忽略掉任何一个重伤者,却唯独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那个人,给所有人治疗包扎,只独独避开了他。   狄九漠然地听着那些人的热闹。   他们彼此叮咛,悠然说笑,嘴硬争执,询问伤情……而他,孤独地,骄傲地,坚持着站在这里,出奇冷静地等待。   当萧伤终于一跃而起,并向他逼来时,他甚至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然而,下一刻,傅汉卿就双臂张开,大字型将他拦在了自己身后,面对萧伤,他很是不好意思,但却一点也不肯动摇:“对不起,我不能让你杀他。”   萧伤怒视他:“你说什么?”   “对不起,对我来说,他是很重要的人。”   “对啊,他卖了你不说还要给你一剑,的确是‘重要’啊!”萧伤气得骂。   傅汉卿声音低下来:“我知道你很生气,可是,可是……你们和他一样,对我都是很重要。我能让你们任何人有事,我,我……”   他这里结结巴巴说不清,萧伤又气又怒:“你怎么可以这样,他这个叛徒,杀了我教多少弟子……”   “怎么不能这样?背叛修罗教又怎么啦?不管他是不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就叛出魔教这一点来看,我不觉得他有任何错,反而很佩服他,够胆色,够决断!修罗教替他做过什么,值得他忠心效死?至于杀了多少人?哼,你们修罗教杀他的手下就杀得少了?再说,要不是你们一直追着不放,非要处罚叛徒,他又何苦硬挺着同你们拼命。真算起来,今天死的修罗弟子,大部份也是让夜叉的冥军杀的,你们窝里反,要报仇找那女人去,找他干嘛?说到底,你们都是为权势为名利为脸面为教规,不管你死我活,都是活该,还能算出个对错来?”   能把反驳的话说得这么顺溜的,当然不可能是傅汉卿。   萧伤闻声回头,怒视狄三:“刚才你不也拼了命要杀他?这会儿又说什么废话!”   “哼。我要杀他,是我看不顺眼他谋害教主。但傅教主自己不记恨他,不想他死,那是傅教主的自由。这有什么不对?”狄三自觉伤势也好了许多,悠闲站起来,摆出挑衅的姿式:“不服,来啊,打架啊,看谁怕谁?”   萧伤哪里是好性子的人,刚想答一声:“打就打。”就见人影倏闪,狄一也拦在了他面前,沉声道:“不必再多说了。阿汉,你先带他走。”   傅汉卿“啊”了一声,迟疑一下又道:“你们别打架啊。”   “你放心,打不起来。你还不走?想等碧落麻药退了一起来找你麻烦?”   比起傅汉卿,狄一可是当机立断多了。修罗诸王哪里是靠说人情讲道理能感动的主,就是表面上答应你不杀人,背地里也能想得出无数种暗中下手的法子。唯一安全的办法就是让他把人带上,溜之大吉。   萧伤当时就变了脸色:“不行!”   就连重伤的瑶光都忍不住想撑起身子:“阿汉!你别胡闹了。”   碧落不能动作,却也扬声叫道:“阿汉,此人虎狼心性,你……”   狄一沉声喝道:“你们就不能体谅他一点吗?以狄九曾受的苦难而言,他背叛修罗教,与修罗教为敌,本就是理所应当的,算不得罪过。他刺了阿汉一剑,阿汉自己不想追究,你们又何苦紧追不放。今日一役,见过阿汉的神威,你以为还有几个人肯跟随他,就连当年的宝藏,这些年为了建立基业,为了在落凤岭做假宝藏设伏,他怕也是全用得尽了,现在他什么都没了,你们怎么就不能放过他!”   狄九依然静静倚树着,仿佛众人讨论的内容同他的生死全无半点关系。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傅汉卿那挺直的背和有些僵硬地张开来护他的手。   被人这样以德报怨,心中却找不到一丝内疚或懊悔。   从来久负大恩反成仇,何况还是这等生死之负后的绝然营救,这种恩义若是真的担了下来,是债是负是苦难,深如海。   心间一片冰凉,无欢喜,无快慰。只是冷淡地望着,等着,任凭生命飘摇于悬崖之上。   然后,听到狄一那样义正辞言地驳斥诸王,每一句似乎都在为他开脱,替他找理由。然而,分明那是一把刀,在他心头慢慢搅动。   是啊,什么也没有了呢。多么可笑的失败。更可笑的是,他还不得不把他的失败放在盘子里在这里呈现给他们观看,送给敌人宽恕他的理由。   然而,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却是狄三随后的话。   “何苦逼人太甚,反正他也活不长了。”   “你说什么?”傅汉卿终于脱口惊问。   “这人亏心事做多了,天天晚上睡不着觉。这还能指望长命百岁吗?”   于狄三,也许只是漠不经心的随口一言,也许只想以他的悲苦来换取别人的怜悯。   于狄九,却是生生撕开他最不能示人的伤口,赤裸裸展现给所有的仇敌。   可他不能动。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让他再也站立不住,否则,他早就反手一掌打死自己!   他也不能说话,一开口鲜血就会永无停息地吐出来。否则,他定会尽力激怒每一个人上前来取他的性命!   于是,他只能这样,僵硬地,继续站立,等待,忍耐。当人笑柄。   只是,这一刻,牙关咬得太紧太紧。腹内的鲜血咽得回去,齿间的血丝却终是徐徐从唇边溢了出来。   他就这样等待着,等待着更加难堪的戏码上演。   那个白痴会干什么?接下来他是不是打算转过身,圣人地,不念旧恶地扑到他身上来,用那大慈大悲又亲热宽容的眼神望着他,对他吁寒问暖,关心他的身体状况,担忧他的性命安全了?   老天,那可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噩梦。大丈夫,岂能受人怜?偏偏他现在,没有能力拒绝人家不念旧恶,高高在上的怜悯关怀。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傅汉卿没有。   听了狄三的话之后,他只是默然了一会儿,便平静地说:“无论如何,我是一定要救他的。也许你们会很生我的气,可是我希望你们相信,如果你们有难,不管得罪的是谁,我也一定会救的。我是个笨人,我立场不坚定,我没有尽到教主的责任,但是,我的确是想要保护好每一个曾对我好的人。”   狄九觉得眼睛开始充血发涩,慢慢了闭上了眼睛,是吗?原来,其实,他也算是曾对他好的人啊?   心头落漠地笑笑,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继续说:“我不是一个好情人,我不懂得该怎样才能体谅别人的心思。我也不是一个好教主,我没能力化解很多人对修罗教的怨恨。我没注意到处理教内的纷争矛盾,这才让得人心离散,才有了今天的血战。现在,我只想保护我重视的人。无论你们是否理解,我一定是要这样做的。我保证,我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就回来,到时候,要打要骂都由你们,好不好?”   这么长的一串话,那人说来居然没有停顿一次,语气居然流畅平缓,出奇地平静。狄九听来,也不知心头百感交集究竟是为什么,正自迷乱之间,只觉身子一轻,然后耳边劲风呼啸,一怔睁眸,却已被傅汉卿背到背上,跑出不知多远去了。   ———————————————————————————————————   抱着受伤的爱人,飘然随风而去,是所有传奇故事里,英雄人物必然会有的经历。   但傅汉卿觉得,两手悬空抱着一个人,还要跑得飞快,这技术要求太高了,还是背在背上踏实方便啊。就这么着,因为狄九个子比他高大一些,背起来他还是觉得十分吃力。   傅汉卿轻功虽好,却实在没有什么背着人逃跑的经验,何况,狄九内伤极为严重,连心脉真元都已受损,傅汉卿一边背着他跑,还一边渡内力给他,实在有些顾不过来。别说身姿飘逸潇洒了,好几次差点一跤滑倒才是真。   也算是老天有眼,正自慌乱之际,却听得前方马蹄急响,一道黑色的旋风转眼来到面前。   傅汉卿低唤了一声:“追风!”   追风是狄九的坐骑,跟随他许多年,即神骏且有灵性。就算狄九这样的冷酷之人,对这宝马也是有些爱惜之心。   此战生死未卜,所以,在上山之前,他就把马儿放了。   谁知神马有灵,不肯离山太远。总在数里之内徘徊,当傅汉卿发声大喝之时,追风因隔得远,并不曾受伤,却因觉得那声音熟悉,便放蹄向这边奔来。   当年傅汉卿与狄九曾无比亲近,追风自是识得他的,见着了他,便奔到面前,欢嘶不绝,耳鬓厮磨,颇为亲热。   傅汉卿讶然问:“追风,你还识得我?”   追风只是嘶叫,时不时拿头磳磳傅汉卿的衣裳,又有些关切地挨挨狄九。   就算是傅汉卿这种感情迟钝的人,也不由有些唏嘘了。   傅汉卿背了狄九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萧伤想追却被狄一和狄三拦住,只得对二人怒目而视。   狄一看萧伤现在能跑能跳,其他几个修罗教弟子也恢复了很多,估计凌霄那帮子人也快赶到了,自是不肯再留在这里当大家的出气筒。当即淡淡笑笑:“他不是说了等送完了人就回来吗。到时候由得你们要打要骂就不用对我白生气了。这里没我什么事了。”他抱了抱拳:“后会有期!”拉了狄三,转身便走。   狄三自然没兴趣和修罗教的人混在一起,立刻跟了离开。   萧伤自知拦二人不住,这时候又要保护失去战力的碧落和瑶光,只是咬牙切齿地冲着二人的背影干瞪眼罢了。   狄三虽不回头,却也可以想象到身后萧伤等三人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心情便也出奇愉快起来,却又还有些担心,轻声问:“傅教主回来怕是要被他们为难了。”   “不怕。”狄一微微一笑:“他把狄九送到安全的地方后,就会先到约好的地方去跟我会合,到时候,咱们再慢慢想个让这帮家伙消火气的法子。真闹僵了,大不了不干了。照他那性子,本来就实在不该当什么教主。”   狄三眼睛一亮:“你们在哪里见面?”   “我们一路往这边赶时,路上遇见过一座极高的山,山脚下正好有个小酒铺子,当时也没停,他就冲那边指了下,交待我,等他把狄九救走时,我帮他缠住其他人,之后在那边会合。”狄一微笑:“你同我一起等他,如何?” 第一百二十六章 背信食言   有了追风,傅汉卿就轻松多了。抱了狄九上马,一手按在他的背心输入内力,重新一点点打通他已然闭塞的经脉,一手控缰,催促追风,放蹄奔驰。   初时他还低头问狄九:“你有安全的去处吗?”   狄九只是沉默。   傅汉卿干笑,放开缰绳,习惯性抓抓头。也对,现在双方是敌人,他有啥地方当然不能让自己知道。   “这个,我不太懂怎么逃跑,怎么躲追踪。那,我可只管往前跑了啊,你要觉得我有什么做得不对,告诉我一声。”   狄九依旧一言不发。   傅汉卿头上有些冒汗。唉,我也知道你对着我不自在,可是,这只是暂时的啊,我很快就会从你眼前消失了,你委屈一下吧。   他心里念叨着,嘴里却着实不敢说什么,唯恐又把狄九惹得动气。他现在的身体,实在是经不起他气了。   傅汉卿不由得想起以往,自己动不动就惹得狄九拍桌发脾气的往事。对自己实在是没什么信心,只好闷着头不说话,只顾专心输送功力。追风爱往哪跑往哪跑,他是顾不上在意了。   只是,这样长久的沉寂,终究让傅汉卿也不自在起来。   其实,很久以前,他就不由得设想过许多次重会的情形,却从来没想到,会这般的默然无语,寂然相对。甚至从头到尾,他们连目光,也只对视过一次。   狄九平静得不对头。即没有挣扎着拒绝他的帮助,也没有冷言冷语迫他离开。这样沉静地接受一切,让傅汉卿不能不担心。   总觉得有很多话应该是可以说一说的。总觉得,即使前情不再,江湖相见,有些往事,大家也可以坦然地谈一谈的。然而天地寂寂,唯余马蹄声声,傅汉卿忽然觉得,那些彼此之间的旧事,的确是,不说也罢了。   只是这样的沉寂逼得人心慌起来,他只得干咳两声,轻声说:“这个,嗯……对不起。我想,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今天,可能是让你的很多手下离开你了。”   寂无回声。   “可是,我真的是没办法,我,这个,我……”傅汉卿发现,经过了这么多事,原以为自己成长了,可是其实,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笨拙。   而狄九,仍然是沉默。   “我知道,这些年你一定很辛苦。很多人都骂你,可你其实也不用太介怀的。反出修罗教这件事,你真的是没什么错。不管其中有多少是因着野心,修罗教实在也欠你很多。何况有野心也没什么不对啊,野心啊,不就是大志吗,胸怀大志……”傅汉卿烦恼地死命抓头。天啊,自己太无聊了,这人难道会在乎别人怎么说吗。自己这不是废话。唉唉唉……   “其实这一战,胜败也就那么回事情了。修罗教也受了重创,你也算报了仇了。你自己的实力虽然损失一些,但是扔掉那些沉重的过去,靠自己的拳脚打出一片新天地,不也是很有趣的事吗。你不是那种跌倒了就爬不起来的人……”   傅汉卿觉得自己所谓的安慰鼓励好苍白,好无力。可是,他又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别的可以说。   “以后就放开自己好不好,别老想着过去的仇恨了,那会活得很累很辛苦。相信我,你活得好,就是最好的报复么。萧伤瑶光他们不是敌视你吗?你就别理他们,振作精神,活出精彩让他们眼红羡慕好了……”   他唠唠叨叨说个不停,狄九却始终只是静静地听。   这个笨蛋,倒是一字不提当年,一句话不讲二人情分。再相见了,他还是只会傻乎乎得罪自己的朋友来救他,只会笨呆呆努力说一些拙劣可笑到极点的鼓励的话,还小心地唯恐说错,伤到自己的自尊。   没有似海深情,也没有百般怨尤,没有让他难堪的一切行为。   然而,他依然是冷笑,这个家伙,还是笨到完完全全,无可救药。   这一路行出多远?天地漠漠,荒道崎岖,苍苍环宇之间,只有马蹄声,和着那笨蛋一路不停的唠叨起起落落。   这一路行出多久?听那笨蛋说了一路的话,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其实也没听得。但是,只觉安静地听着这个声音,心中便也宁静了。那些激涌的怒涛,那些刀绞般的痛楚,便也渐渐平复了。   感觉到真气一点一点地重新凝聚,知道力量在很慢很慢地恢复过来,而道路却还象长得没有尽头。   然而,就在下一刻,傅汉卿拉缰住马。他扶着他下马,走进路边密林,轻轻抱着他依树坐下,低下头,终于在近距离凝望他:“我要回去了。”   狄九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依然平静地望着他。   傅汉卿神色复杂,微微低头,然后很快抬头一笑:“你伤得很重。不过我已经用内力替你重新打通全身经脉,你只要好好宁神调养,应该能慢慢恢复。只是你的心脉好象已经受创,以后千万要小心身子,还有短时间内,绝对不要动用真力了。我……”   他从怀里掏出一颗明珠,轻轻扳开狄九那有些僵硬的手指,小心把珠子放在他的掌心。   “我身子不好,常常睡不着觉,碧落瑶光他们为此费了很多心思。这是他们替我从海外异域寻来的月寒珠,据说可以安神宁气,助人入眠颇有成效。可是,我只是身子弱,晚上常咳嗽,这才睡不着的,不是心思烦乱,这珠儿自是派不上用场。你留着吧。说不定对你有用呢。”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这珠子好贵的,你就是不喜欢,也别扔了啊,放在身上也不损失什么的。”   他这操心多多的笨样子,惹得狄九几乎崩不住冷漠的脸,而笑出声来。   见狄九还是板着脸不说话,就连傅汉卿这样厚脸皮的,也终究是有些自嘲地笑笑,慢慢站直:“我真的要走了。我答应了狄一要去和他会合的,我……”   他有些失落地一笑,觉得自己的废话,的确是多到了极点。   摇摇头,轻声道:“你的马借我用用可以吗。”   也不待他回答,便回身走向林外。   这一刻,心中不是不怅然的。   从未期待过前情再续,只是,没想到,再次相见,自始自终,他不曾对自己说过一个字。   原来,他厌他,竟然至此么?   这明悟让人胸口略略有些发闷。所以他只好努力向着阳光,抬头笑一笑,走到林外。看到追风,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几步,道:“你小心藏好,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派人搜索追杀你。”   交待完最后一句话,待要再次回头出林,却见狄九终于淡淡开口:“你的武功怎么恢复了?”   乍闻他开口发问,傅汉卿要愣了一下,才能明白,他终于对自己说话了。要等下一刻,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然后他低笑。是啊,目睹这么强的力量,任何一个练武的人,都会耿耿于心的,难怪他忍不住要问啊。   “我学的内功心法很特别,只要心无得失功利之念,就能一日千里。每一呼吸,都是在练功,就连吃饭睡觉做任何事都不例外,所以,练起来是很快的。这两三年练下来,也就差不多恢复了。”   他也不知自己的解释有无让狄九满意,狄九只是淡淡垂下眸,又复沉默。   傅汉卿耐心地等了一会,没等到别的话,只好干笑两声,再次准备离开。狄九却又问出一句:“我们闹成这样,你的顿悟还有希望吗?”   这一次,傅汉卿是真的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   “顿悟……那事,那个……我……我其实……”他直着眼望狄九:“我早就忘了……呵呵,你还一直记得?”   狄九徐徐抬眸,定定望着他,然后,唇角慢慢上扬,嘴唇微张,无声且奇慢地笑了起来。   呵呵,他早就忘了……原来他心心念念,死死铭记的事,他早已忘得烟云俱散。   他却一直耿耿于怀。   他也许不是全无保留,却是真正的努力爱他,认真爱他。   而他,却一直一直不曾忘记,这一场情爱,只是为求一次顿悟,这一场情爱,可以为任何人而生。   他只知要爱,仅此而已!   而他,眼也不眨地毁灭了这爱,仅此而已!   傅汉卿愣愣望着狄九。   是啊,论文!他是为了通过论文才要去爱的。然而,当他真正与他牵手,当他真正与他交融,当他真正决定同他并肩去过这一世时,便将那论文忘到天外去了。   这么多年流水而过。他从来没有一次想起过论文,他几乎以为自己到人世走一遭就是为了去同这个人深爱这一场。现在被狄九提醒,才猛然惊悟,对了,一切的一切,其实是为了一场论文啊。但是……为什么,他其实从来没有在意过呢。自己果然是最不负责任的坏学生啊。   可是,狄九又为什么要有这一问呢?   他呆呆望着狄九,看着他如此缓缓微笑。   那样俊朗的面容,如此平静地绽开一个笑容,本该极好看极悦目,傅汉卿却只莫名其妙地感觉冷。冰冷。   他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   在那一刻,他其实有过极短的一瞬冲动,想要重新走到他面前,想要低头凝视他的眼,想要伸手去握他的手。   然而,最终,他却只前进了一步,然后,看定了他,极真诚地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的事只有我们自己明白。当年的事,我们都犯了错。也许,我的错误,是更多更大些。我有很多地方都忽略了你的感受和想法。其实当年的那些变故,对我也不全是坏处的。你教会我许多东西。我现在很勤快了。我很努力地处理教务,我很用心地练功,我很认真的学习掌握内力的轻重缓急。现在我懂了很多事,能做很多事,而且,我也知道了这世上有很多人对我很好很好。所以……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也希望你不要责怪你自己……”   狄九终于不再微笑,他只是咬牙。我什么时候怪罪过我自己?!我什么时候内疚到需要你的宽容来救赎!!!   傅汉卿终究还是觉出自己这些无聊的废话,在那人看来,几乎象是侮辱了。只是,有很多话,原来终究还是忍不住。   即使是在明悟自己的愚蠢之后,他还是忍不住说了最后一句话:“以后待自己好一些吧。记得,活得好,就是最好的报复了。不管你想报复的是修罗教,还是……我……”   他再次回头向林外而去,这一次,没有停步,没有回首,而狄九,也没有再呼唤他。   狄九只是静静地坐在树下,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不记得我曾经伤你至深?不记得我曾经负你至重?再见面,你说的居然不是,以后请待我好一些吧,却只说,以后待我自己好一些吧?   愚蠢!可笑!   林外马蹄声响,自近而远。   活得好,就是最好的报复了?   这两年多来,你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活得很好,难道是想报复我吗?   狄九真的笑出声来了。   四周再无第二个人,他终于可以笑出声来了。   尽管笑声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尽管每笑一声,胸口便刀割般疼痛。   笑得数声,他低头凝视掌中那静静散发异样华光的宝珠。   月寒珠,虽不如天魔珠甚多,到底名列天下十大宝珠之一。   那些人肯把此物找来给他,待他之心不可谓不诚。   可是,每一次他又都是这么漫不经心,将连城之宝放入他的手心。仿佛不过是放一根草。   天魔珠如此。月寒珠也是如此!   狄九手指微微动了动,不知是要把这宝珠握紧,还是松手扔开,然后,最终,他只是闭上眼。慢慢在心中默数:“一,二,三,四,五……”   ——————————————————————————   “好酒,真没想到,这么一个山脚下的小铺子,还会有这样的好酒……”狄三一扬手,一整坛酒对嘴倒下来,才尽兴灌下两三口,就剧烈咳嗽起来。   狄一白他一眼:“少喝点。”   “放心,我的伤虽不少,不过都不重。这样喝酒,才尽兴啊!”   狄一朝天翻白眼,是啊,连肋骨都断了两根,还敢说伤得不重。我该夸奖你皮厚么?   “谁有空担心你,我是怕你把酒全喝光了。总得留些给阿汉。”   “听说傅教主不太会喝酒啊。还不如我代劳。”狄三把一整坛酒半喝半漏半浪费地折腾光了,信手一扔,酒坛子打个粉碎,他这里手脚一摊,倒在地上,喃喃道:“同样是山顶,这里可比追月峰那边舒服多了。”   狄一哼了一声:“是啊,没了一堆凶神恶煞,多了个不知死活的酒鬼。”   嘴里虽骂他,到底自己也忍不住,信手提过一坛酒,拍开封口,喝了一大口。   狄三哈哈大笑,边笑边咳嗽,边咳嗽边笑。   “这就对了,不用呆坐着傻等啊,没准这时候傅教主和旧情人一路说一路聊,旧情复燃难分难舍所以把我们晾在这里喝西北风……不如喝点酒。”   “你少胡八道。狄九的性子你不知道么?孤高骄傲,死硬到底,无论如何……”狄一叹气。“他是不会回头的。而阿汉他……他其实也是个死心眼。他不恨狄九,却未必愿意一切重头来过。更何况,他说过会回来与我会合的。”狄一微笑起身,在山之巅负手遥望远方,眼神异常快慰:“他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他许下的诺,从来不失言。”   —————————————————————————   傅汉卿策骑着追风一路往回,纵骑如风。   抬眼望,天地一片广阔,心境也觉开朗许多。   在前方,狄一在等着他。   他的朋友在等着他。   这一世,虽说论文是肯定过不了,却丝毫不曾虚度。   瑶光碧落萧伤莫离,每一个人都对他极好。   有狄一这样的朋友,不离不弃。   就算是陌生如狄三,也肯为他一点恩义,冒险搏命。   若无这一番睁眼看世界,不会有与狄九这一场翻覆之情爱,却也同样,会错过这么多的美好。   如今细想,以往诸世,多受苦难,真的也不能怪旁人太多。或者,最应该为之负责的,是自己吧?   是自己固执地不肯去看,不肯去听,不肯去接受,不肯去理解,是自己把自己关在了最小最黑暗的笼子里吧?   其实,只要一举步就能走出来,其实,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   这人间,有善,有恶,有负义,也有恩情,不是没有黑暗,但光明之中,也有更多的精彩。   这……就是人间历练的意义吗?   这就是教授同学们,一再期盼他能感受了解的一切吗?   他举目遥望远方云天尽头,想着所有曾善待他的人,微微笑一笑,默默在心底说:“对不起……我……骗了你们……”   然后,闭目,扑倒在马背上,鲜血同时自七窍向外四溢,四肢百骸无不发低沉的异声,便似每一节骨头,都在受重力击打一般。   天地自然,造化有道,一切一切,自有其平衡的真理在。   任何绝对的强大,和绝对的弱小,都会被自然慢慢地淘汰,永远地消失。   武功,也是一样。   纵然他所练的内力,是劲节,小容,方轻尘,三人齐心合力,共同融合人间所有武功精髓,再借助电脑分析人体的构造,潜力的极限,血脉运行规律,然后才研制出来的天下顶级神功,也还是一样。   即使这项武功练之事半而功倍,威力胜过人间任何武功许多倍,也一样有极限。即使以傅汉卿的心性最适合练这武功,效果倒比小容轻尘劲节这三个创功者,还要强上数倍,却也同样不是无所不能。这神功再强再厉害,也只是人间极致,断然不可能比拟神魔。   就算是没有受过伤的他,全力出手,也不可能有今日这种诡异恐怖的效果。更何况,他还曾经武功尽失,这两年半来,他虽然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保护一些人,而以前所未有的态度认真练功,甚至小心地训练自己对内力的掌控能力,但却也不可能……   他能一喝之威,震动双峰,一掌之力,自生烈风,只是因为他以一种强横的方式,将内息引得疯狂暴发起来。和修罗教的高手使用天魔解体大法,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功力尽数暴散,身体,自然也受到无法恢复的伤害。   更何况,他的身体本来就虚弱,又哪里经得起这么强横的力量冲击。   只是他天生不怕痛,对于身体的不适,有着超乎寻常的忍耐力,这才能在人前一直遮遮掩掩,不被发现。   只是……忍耐也有极限,强撑也终会无力。   倒下之后,整个身体便不再属于他了。   有多少经脉在体内崩断,有多少血肉在嘶喊呻吟,有多少鲜血在疯狂地要从七窍涌出。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见不到他们了。   他和狄九说了的。他,是要回去了。   如许人生,他知道了爱,也识得了怨,他有过情人,也得了朋友。他学会了去关心别人,守护别人,却也同样学会了,原来,人真的是可以说话不算话的,原来,人真的是可以对关心自己的人说谎的。   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   天地寂然无声,他什么也听不到。   知觉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最后的一点清明里,是很多很多的人。   “瑶光,碧落,萧伤,对不起,我的任性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可是,我没有办法不这样做。另外选一个教主吧,他会比我做得好很多很多。”   “狄一,对不起,我骗了你。这我一生第一次,也是我唯一一次说话不算话,许诺做不到。居然是对你……可是,我没有办法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无数人就这样死在我周围,我只想保护一些生命。可我不知道怎么去阻止狄九和瑶光他们拼命,我多么害怕,看到他们在以死相拼。我就是自己冲过去,也不懂怎么阻拦,你知道的,我根本不会打架……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我才能阻止一切,我只是想要保护一些重要的人,我只是……对不起,我……我只是,想要救他……”   “狄九,对不起,虽然很多事情我还是不明白,但是我知道,当初,我错的一定很多很多。原谅我,无论我错的是什么,请你原谅我。原谅了我,你也才能放开你自己。请你,待自己好一些吧……”   黑暗沉沉而降,他闭目再也睁不开。   终于,可以睡去了吧。   这一世,真的好累,好累。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吧。   狄九在心中默数到一百,听着马蹄声由远而近。   伸手按着大树,慢慢站起来,一路扶着树走出去,林外,追风正焦虑地徘徊长嘶。见得主人出现,立时跑到近前。   狄九轻轻抚了抚追风,低声说:“带我去找他。”   傅汉卿,有所得必有所失。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个道理,我很早就懂!你今日的惊天之威,根本不是人间所有。我不信有任何神功可以做到这一点。为了震撼所有人,你付出了什么?   傅汉卿,你不怕痛,而且居然学会了掩饰,学会了说谎,可是,内力却不会骗人。你输入我体内的真气,虽然强大,却明显带着强弩之末的枯竭。真是白痴!   那一喝一掌费了你多大心力,还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把真力传给每一个受内伤的人。   你明知修罗教可能会搜查追杀我,居然不把我送到一个勉强算安全的地方就离开,不是你无情,只是你已经撑不下去了。   你明知我受伤,却要骑走我的追风,不是你懵懂不知世事,只不过是,你连走,都没有力气了。   你觉得你可以骗过所有人,躲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听天由命吗?你却忘了,追风是有灵性的宝马。   狄九抬头上望,是阳光太亮吧,刺得人眼中几乎掉泪。   阿汉,原来,这么多年过去,我其实还是这样了解你这个傻瓜!   日落星移,月照高空。   山最高处风最寒,美酒犹在,却再无人有心去饮上一口啊。   狄一独立高处,那遥望远方的背影,几乎已凝成了石头,这样地张望,这样地等待,到底已经多久,多久了。   狄三再不说那些傅汉卿要谈情说爱,没空回来的闲话了,反而低声道:“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他武功高得那么如神如魔,谁能伤他,就算狄九有心害他,都伤成那样,也做不了什么事,也没有人敢再跟随狄九去做他的敌人……”   “他自然没事,他怎么会有事?他虽然有些死心眼,并不是笨蛋,该防备该小心的,他全知道。就是狄九想再刺他一剑,也没那么容易。”狄一怒声打断他的话。语气极不客气。   狄三却不生气,只笑笑:“是啊,也许只是狄九伤得太重,他一时放不下,耽误了时间,他一定会来的。”   “他一定会来的。”狄一忽得重重一拳向旁击去,身旁一棵碗口粗的树,生生被击得从中断开。   狄一却全然没有注意自己手背被擦破的血痕,只用那已经酸涩的眼睛,望着那遥无尽头的远方。   他会来的。   他答应过我,一把狄九送到安全的地方就回来。   他从来不骗人,他从来不会说话不算数。 第一百二十七章 米粒微华   跌下马来的那一刻,狄九抱紧傅汉卿翻转身子,以背着地。因为跌得颇重,震动了身上的伤口,终是不免低低哼了一声。   追风焦虑地伸长脖子碰触着他,低嘶着催促着主人快些再上马来。   身子已是无处不痛,脑袋里竟似有几百人在打架一般,胸口再生生压个人,连喘气都艰难,追风还要在旁边绕着他转个不停。   狄九苦笑,就那样瘫在地上,闭目休息一下,才勉强能提起一点精神,安抚追风道:“伙计,别叫了,我没力气了。”   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沦落到连上马赶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昨天在追风的指引下找到傅汉卿的时候。他的身子缩作一团,眼耳口鼻全是鲜血,形状极之凄惨。   唤他他不醒,便拉起他的手,小心地传一丝仅余的内力到他体内。却只觉前方有无数种浩荡激扬的力量正在彼此嘶咬,疯狂吞噬。只那一瞬,狄九便难受得几欲吐血。幸好他自己的内力这时也微若游丝,才没有被卷入其中再次受伤。只是心头不免震惊,也竟然压不下一点点的担忧。这个正承受着这样无数力量疯狂冲撞的身体,会怎样?   可是,以他现在的能力,所能做的却只有咬牙强提真气,点了傅汉卿胸口几处要穴,勉强护住他一点心脉不绝罢了。   抱着一个人重又翻上马去,抄小路走荒径,小心地扫除一切痕迹,避免被修罗教的追踪高手查知行踪,这对他此刻的伤疲虚弱之体来说,更是极大的负担。   这样行了足足一夜,无论身体和精神都已疲惫不堪。眼见着远方日头慢慢出来,看进眼里,竟是红晕晕一整片,一时间天旋地转,终于生生自马背上滑落下来。   傅汉卿晕沉沉无知无觉,狄九自己也是一阵迷茫。   若不是硬带上了傅汉卿这么个不能动弹的人,他也不至于如此疲累。只是为什么要带着这个废人,带着他到底能有什么好处,以后会有什么利用价值,他其实也是完全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也就不去想了。咬牙坐起,再抱着傅汉卿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附近山崖下一处避风的角落走去。最后几步已经是跌跌撞撞扑过去的,待得一跤坐倒,终是再也抱不住手中的人,失手任他跌落了下去。   狄九也没力气再去扶他,只是疲惫地背靠山石,举目遥望这寂寂四野,心里还是略有些庆幸,至少,如此狼狈可笑的样子,终是没叫第二个人看去了。   低下头,再看傅汉卿,却见这人身子又是蜷做了一团。   狄九竟是轻轻笑了一声。这个家伙,原来就是晕了,也和睡觉时一样那么怕冷吗?   往前略坐坐,探身伸手,再次努力把那个失去知觉的身子抱入怀里。   指尖所触,无论是手,额,脸,全都是冰冷的。   狄九皱皱眉,略一迟疑,终于还是打消了生火的念头。对他现在的身体来说,到处捡点柴技做个火堆,实在是太过艰难的活计了,更何况,烟火还极有可能引来一些他此时最不愿见的人。   叹了口气,狄九只好让傅汉卿斜倚在自己身上,伸出双手,从他的手心开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揉擦。   就这样,徐徐地从手心手背向手臂上方揉去,一点一点看着自己的双手,用暖意艰难而缓慢地驱散他身上的寒冷,低下头,看着他面容沉静地闭目躺在自己胸前,心中忽然升起极为奇异的感觉。   两人一起走过的那些漫长岁月,点点滴滴,恍惚间又尽在眼前。   这个笨蛋,还是不怕痛。惨成这样,脸色看起来居然还是安静的。   也还是怕冷怕得厉害。晕倒了,都知道身子要蜷在一起。记得以前在一起的时候,这家伙就这么总喜欢赖在他的身上取暖,怎么赶也赶不走。为着他的喜欢抱着自己不撒手,他烦恼过多少次,咒骂过多少回。用尽了办法,也改不了他这个坏习惯。   这样怔怔地望着他,渐渐地,狄九有些出神了。真心也好,假意也好,那么多年携手渡过,却是时至今日,他才忽然对此感到好奇。   慢慢,慢慢地低头,终于,嘴唇是凑到了傅汉卿的耳边。   “阿汉,你为什么总是怕冷?”   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要施用天魔摄魂音,狄九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可明知这样行事是无比荒唐,明明轻声说出每一个字,胸口都如刀割般生疼,他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完整地问出了这句话。   是因为晕迷的时候意志特别薄弱吧,问话的人功力零落,傅汉卿却微弱地回答了:“我以前不怕冷。”   狄九暗笑了一声。哈,这小子不但学会了撒谎,甚至还学会了嘴硬。   “你不怕冷,为什么每次都死抱着狄九不松手?”   那软倒在胸前的身子居然微微颤动了一下,神智沉在黑暗世界里的人,没有回答。   狄九深吸一口气,忍着胸中绞痛,强行把功力再提聚三分,极柔和,轻声哄问:“别怕,说出来,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那人的回答,轻若蚊蝇。   “他会冷。我暖不了他。我抱得再久,只要分开,他就会立刻冷下去。我不想他冷……”   刚刚提起的真气猛得疾撞向心头,狄九生生喷出一大口血,尽数洒在傅汉卿的身上脸上。如同手里抱着的是蛇蝎猛兽一般,他猛然把傅汉卿整个人举起来,拼命甩开去!   可是此时他的全部力气,也仅仅是让傅汉卿砰然倒在地上,滚了两滚,便停了下来。   心脏擂鼓般砰砰剧跳,几乎是要冲出胸膛。狄九抓着胸口,脸色苍白。   是惊?是惧?还是恨?   他紧握双拳,目龇欲裂,死盯着自己喷在傅汉卿的脸上的心头热血,和他七窍漫溢的鲜血混在一处,一片流动的红。   是太累,是伤得太重,还是真气消耗过渡所以虚弱眼花?那血似乎弥漫了开来,要散成一片无边血海,包围他和他。   狄九闭了眼。   居然是……怕我冷?   呵呵……   冷吗?再寒冷的感觉,习惯了,也就不知道了,也就不在乎了!   可是他却知道,他却在乎,他还白痴地以为可以温暖我?   狄九以为自己笑了,从喉咙里发出的,却是受伤野兽般沙哑的低嘶。   双手扶了山壁,努力想要站起来。生存的本能告诉他危险,要快快逃离,逃离这个人,逃离这一切,否则,便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会发生。   然而手指在山石上已擦出血痕,他却还是无力撑起身子,无力把与他的距离再挪远一寸。   颓然倒地。   苦笑。   再睁眼,看回去。隔着两步的距离,看他的脸上,他喷的血。   是报应吧。那么长的岁月。那么久的时光。他不曾有心去问。所以今时今日,他要还他,这口心头血。   他站不起来了,他甚至没有力量坐起来。   于是,他伸手向前,深深抓进泥土中,借着力量把整个身体向前拖动,然后再次伸手向前……   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爬。也一直一直望着他,一瞬不曾错眼。   爬到他的身边。   身贴着身,头靠着头,他定定地,死死地望着一片血色鲜红里,傅汉卿沉眠不醒的眉与眼。   不可挽回。也不想回头。   可是还是会莫名其妙地痛得颤抖起来,还是会想在这无人之时,无人之地,再最后一次,认真地,仔细地,看看他的生命里,曾经是属于他的,这样莫名的美好。   终于,发出一声压抑的,垂死般的低低嘶吼,唇舌之间已是一片腥气,咽喉之处,尤如火烧。   他艰难地,做着微小地移动,终又能再次附在他的耳旁。   半闭双目,他彻底忽视掉把丹田仅存的一丝自保的力气生生抽走后的疯狂剧痛,他只以最温柔最平和,仿若人心最深处呓语般的声音问:“狄九那样待你,你可恨他?”   傅汉卿再也没有回答。   狄九也再没了力气,只能定定望着傅汉卿,很久,很久。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紧闭的双目之间,眉睫慢慢湿润。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极小,极柔的泪珠,慢慢在他眼角成形,徐徐划落下来。   一生一世,仅此一滴。   那个受苦受伤,浑若无事的白痴,那个不争名利,只贪安逸的懒猪。那个被他一剑穿心,却只会记得对他细细叮咛的笨蛋……   原来,也会伤,也会痛,也有泪。   原来,神一样强大,神一般超脱的存在,也会痛极落泪,他的泪,也和血肉凡人一样,晶莹澄澈,明净如斯。   狄九依然不错眼地看着他,艰难得抬手,慢慢地伸出手指,这一瞬,他只是无意识地想接住那一滴泪。   然而,他的手,还不及靠近他的脸,那泪水便已经融在了血痕之中,那样的晶莹和明澈,转眼间也只剩一片刺眼的鲜红。那些美好与明净,再也不可寻觅,无可挽回。   颓然放下手,狄九苦涩地一笑。   再也不试图做任何事,只是静静躺着,静静侧脸望着傅汉卿。   时光一点点流逝,天边骄阳悄悄移向中天。   万丈阳光徐徐洒满在他们全身。   天地间,除了追风错落零乱的蹄声,就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狄九的心境渐渐安详平和下去,望着傅汉卿的目光,也慢慢柔和宁静了。   他与他,能这样平静地并肩躺在同一片阳光下,怕也只有这个时候了。   等他有了力气,便要尽快远离他,远远躲开那心中已现警兆的危险和灾劫。   等他醒来了,也不会再多留在他的身旁。在那遥远的地方,他有朋友一直在等他。   他已再不想伤他,却也自知,不可能会伸手挽住他。   他也从不曾怪他,却也同样不会让一切回到从前。   那么,就这样吧。一个气息奄奄,一个知觉全无的……珍惜这仅有的相聚时光吧。   闭上眼,他几乎想要在这样温暖的阳光下,学那懒猪一般酣睡一场了,然而,在下一刻,双目倏然睁开,眼神森冷而杀气四溢。   咬牙双手撑地,艰难坐起,他注目死死盯着前方。浑不觉指尖几乎已带着血深深扎进地里。   大地的颤动,分分明明着传递着大队人马正在迅速接近的信息。   来的人是谁,是谁?   他几乎是疯了般地想要调动内息,却又痛得全身抽搐不止,若不是生性毅力惊人,绝不肯在别人面前尽露狼狈之态,他几乎要痛得复又倒回地上了。   就算再不情愿,他也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他连三尺童子,怕也打不过了。   无力的感觉充溢全身,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咬着牙,尽量挺直腰,睁大眼,定睛望着前方,等待着那些不速之客露出真面目。   来的人,是谁? 第一百二十八章 浅滩虾戏   浅滩虾戏。   百余人,几十条狼狗,五六只鹰。   一行人浩浩荡荡,呼喝张扬,拿着棍子呼喝开道的,捧了食盒背了座椅的,牵着扛帐篷的马,架着趾高气昂的鹰,背弓带箭,佩剑持刀,恭恭敬敬,簇拥了一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手里抱着个遍体雪白,似狗亦似貂的小小异兽,优哉游哉骑着高头大马在中间。   真的是那权贵之家,行围射猎的大排场,大气派。   那公子看起来不过二三十许,相貌颇为俊俏。大约是豪贵之家少活动的缘故,肤色颇为白皙,双目浮乱而无神。乍眼看去,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纨绔子弟。   周围从人不时点头哈腰,插科打诨,逗得那公子颇为开心,说笑不止。忽听前头下人喊起来:“王爷,这里有闲杂之人,容小的们先清场……”   那公子闻言在马上抬头远望,连忙喝了一声:“所有人不许近前!”竟是策马越众而出,飞奔到狄九面前,欣然跃下马来:“你怎么在这里?亏得我好一番找。”   狄九的目光自他身后那浩浩荡荡的伴当随从身上扫过:“找我?”   那公子叫撞天屈来:“我哪儿能明着找你,当然只好找个行猎的借口。你那边到底出什么事了?不是说十拿九稳赢定了吗?”他一边小声问,一边上下打量狄九,目光自然而然转到在狄九身旁的傅汉卿身上,登时叫了出来:“这,这不是修罗教的教主?!”   他虽然没见过傅汉卿本人,但是傅汉卿的画像,他却看过不只一张。也是傅汉卿的容颜俊秀的缘故,那画像他还记忆十分深刻。“你们,你们……”他伸手指着二人,想起两人的纠葛,瞪大眼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九面无表情。   “他破坏了我的计划,现在我手下的人非死即散,估计夜叉的手下也一样是死的死,逃的逃。但他自己也受了重伤,被我借机制服。”   “妈的,又是这个混蛋,这人怎么专跟咱们过不去?”这公子低头恶狠狠瞪着傅汉卿,目中杀气毕露。   狄九冷冷道:“两年半前我让他武功全失,可他只用了两年重练,昨天,在追月峰上,便一个人震住了所有高手。”   那白净面皮的公子一怔,脱口便问:“他练的是什么功夫?”   狄九慢慢抬眼:“我也想知道!”   那公子一拍大腿:“亏你提醒得早!刚才我差点想叫人把这家伙给我大卸八块!”他笑得合不拢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恍然大悟状:“他既然落在我们手上,那他的神功,还有以前没拿出来的宝藏,不都得给我们吐出来?!”   “未必!”狄九冷冰冰道。   “切,不是人人都笨得象你当年那样,费上半年时间跟他满世界跑,还弄个琉璃屋子,结果除了那一个宝藏,还是什么也套不出来!我有得是逼供的手段!”贵公子拍拍胸膛:“这次全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他伤成这样,活都未必活得下来,你倒是逼个供给我看看?”狄九嘲讽道。   贵公子又愣了一下,忽地跳起来大叫:“喂!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快过来几个手脚知道轻重的,给我把这人抬软椅上去!小心!哎呀我说你小心着!王管家,你即刻带人飞马赶回去,凡是可以请到的御医全给我请了来,府里头药房的好药,让他们先搬出来备用!”   发下了一串命令之后,他这才回头有些尴尬地对狄九笑笑:“这次行猎,我就备了这一架软椅,要不,你就将就些,骑马回去?如果你撑不住,我留人先这里护着你,等……”   狄九慢慢站起来,慢慢挺直腰,看着那四五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傅汉卿小心地从他身边抬走,眼神漠然地自傅汉卿身上一掠而过。再抬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放在唇间,打了个唿哨。   山路上,追风闻声飞奔而来。   “不用,我能骑马。”   神秘人神秘事,正是因着神秘才可怕,一旦把那层纱掀开,也许根本不值一文。   本代不动明王,张靖。   狄九和瑶光说起他的时候,每个字都是真话。   初代明王张楚臣,那是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不但是修罗教最受尊敬的明王,也是离国至高无上的君主。谁又能想到,多年之后,他的后人,继承明王之位的人,竟会不堪到这种地步!   当年张楚臣一手掌举国之权,一手操修罗之势,虽然在江湖上势力惊人,本人却并不想从中取利,为修罗教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要还教祖狄飞的情。他死前,将离国天下交予长子,而将修罗明王的传承之密,交给了幼子。   在他的打算中,一方面是希望自己的子孙继续帮助修罗教,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两个儿子一明一暗,明者掌控江山,暗者,秘握武林力量,相铺相成,彼此扶助。修罗教承他恩义甚多,对他儿子的要求,也是必不相违的。   他为此立下王室秘旨,代代明暗双尊传承不绝,兄弟齐心,不负不弃。   然而,他自己一人掌控朝廷和江湖两种权力,是没有问题。他于诸子中,选同母二子传承,此二子也曾在谪争风云之中,彼此互助,生死相依,联手对抗其他兄弟们的逼迫,感情确也极深。接受他这样的安排,也便就理所当然。   可是,不是每一代都可以有这样的幸运,在皇族中可以找到两个兄弟齐心之人。就算是未登基之前,看似手足情深,一旦坐上那至尊之位,权谋猜忌之心又怎能不日增。谁手里掌控了一只强大的江湖力量,谁拥有隐在暗处,连君主也不知晓的神秘联络网?   当了明王,明天就亡。明王的传承,渐渐从荣耀变成了灾难。皇族子孙,避之唯恐不及。只是这明王的传承是祖制,是刻在太庙的文碟上的章法,谁也不敢冒不孝之名废除。于是乎,还是摆着样子一代一代向下传。可是,为了释去帝君之疑,接受了传承的人,根本不敢去通读相关的资料文书,甚至一生也不敢同修罗教联系一次。   几百年来,也不是没有过那么几任有野心的明王,曾经试图利用江湖力量来完成自己某些隐密的奢望。所以才会有人故意出手,在生死关头帮助修罗教。但他们很快就发现,随着时光的流逝,以及多任明王刻意的淡出,修罗教中,明王只剩下一个名号了。修罗教不可能以倾教之力,为一个明王,去做某些过于危险的事。   于是,这些聪明人也就立刻收束野心,隐去行踪,再不出现。   这就是修罗教的传承里,明王常常数代不见现身,偶尔又会出手救修罗教于危难,然后再次隐去的传说真相。   七百年时光流转而过,天下各国,合而又分,分而再合。离国也曾经分裂,战争,甚至亡国,却又亡而复起,败而复立。很多前朝旧事,往昔传说,也便浅了,淡了。   到现在,关于明王的传承,离王只不过隐约知道一点,却也根据皇族以前的密档记录,知道这种传承已经不再重要,所以根本懒得去注意,接受明王传承的,到底是谁。所有人都以为,这根线就会这样一直淡淡传递下去,没有人会介意,也没有人会真的去费力扯一扯那根连着江湖上最神秘组织的线。   可是,这代的明王,张靖,不但有足够的野心,还有足够的愚蠢。   皇家兄弟七八个,为什么我不能当皇帝,为什么我分封的地盘小而又小,为什么朝臣们就是不肯和我结交?为什么兄弟之中,我最孤立?   愚蠢的人,自然是不会反省自己到底有什么错。   偏偏是这么一位,接受了明王的传承,知道了关于明王的一切秘密,关于修罗教的许多旧事,懂得了怎样与修罗教通信息,怎样瞒过天下无双的风信子。偏偏是他可以通过修罗教的特殊通传途径。掌握修罗教的大事变化。   于是,在皇宫,朝廷都完全找不到扩张机会的张靖,把主意打到了修罗教身上。   他倒还记得先人曾留过遗言,不要指望修罗教会因为他们的要求去帮他们谋夺皇位。他只打算找一个合作者。一个有着神奇武功的合作者。   真龙天子身边,当然是会出现最好的谋臣和最强的武者嘛。   他找狄九,可不是精明到看透了狄九的心思,而是他以己度人,觉得,他失掉皇位是极痛苦的事,所以那个失去教主之位的狄九,也一定是天天想着要报复。所以他找到他,同他交换条件。狄九帮他夺得帝位,他帮着狄九当武林第一人。   听了张靖讲初代明王的来历和历代的传承之后,狄九哭笑不得。修罗教中,最神秘莫测的不动明王,居然是个可笑到这种地步的蠢才?   然而,他却还是答应了。   因为这个蠢材可以教会他如何把整个反叛行动瞒过风信子,因为这个蠢材的高贵身份,有时候十分方便。把他应付住了,将来是一条极好的退步抽身之路。   借助张靖的帮助,狄九成功反出修罗教,还坑走一大笔钱财,外加骗到一个宝藏。而他要付出的代价,其实不过就是派人随便去刺探一下满朝官员的动向隐私,看似很认真地在手握军权的将领身边安排高手。   张靖为着这一次次小手段小阴谋的成功而喜不自胜,而狄九却只在心里冷笑。   这样的鬼域之道,只可做为辅助的小手段。若以此为大道,断没有成大事的道理。为什么明暗双帝传承,身为明王的暗帝会日渐没落,就是因为江湖上的力量只可用来协助官方,而一旦真想仅仅借江湖之力去掌控朝局,唯有惨败收场。以往历代明王是深知其中道理,所以才宁可忍辱,绝不妄为。   但是张靖……呵呵。   他羡慕武林高手,拼命学了一阵子功夫,想做个能纵横天下的功夫帝王,可惜吃不了苦,顶了天也就轻功还行。   他佩服传说里胸有城府的枭雄英豪,没事也爱摇头晃脑把再明白不过的事情,分析出个谁都知道的一二三四,偶尔还故意阴恻恻,冷沉沉地说话,假装深不可测的样子。   好在他毅力不够,每次装不了多久就要破功,应付他的故作高深,倒也不必太头疼。   至于骄狂浮燥,穷奢极侈,好逸恶劳,等等等等豪门败家子会有的毛病,他是一样也不缺。   不过,同一个蠢才合作也是有极大好处的。不管你暗中有什么打算,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他赞同你。   狄九说修罗教不会放过他们,要想以后专心助张靖夺位,必要先对付修罗教。狄九说,一旦修罗诸王去尽,夜叉掌了大权,以后修罗教的所有生意,收益都有他靖王爷一份。靖王爷有了这掏不尽的金矿,还怕夺不到大位?于是乎,张靖就放下一切,专心帮助狄九。把手头所有关于明王的传承密档向狄九公开,把如何防止风信子探查,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要方便给方便,几个私印公印全扔给狄九随便用。   落凤岭和追月峰都在离国境内,狄九能找到威力极强的大量炸药,不走漏一丝消息地开山埋药,这其间张靖的王爷身份,起的作用极大。   只是真正大决战的时候,身娇肉贵且只有轻功还行的三脚猫王爷当然是决不肯冒生命危险的。坐在很远很远,很安全的地方,喝着好酒抱着美人等着好消息,等来等去,等不着,我们的靖王爷便有些坐不住了。   于是乎,他带着一堆手下,打着行猎的旗号,以追月峰为中心,满世界乱走乱转,居然还真就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不止救了一身是伤的狄九,更重的是,阴差阳错,不费吹灰之力地活捉了这些年给他们带来许多麻烦的修罗教主傅汉卿。   张靖乐得嘴都合不上了。虽说修罗教没被打倒,可捉住了傅汉卿啊!   天知道他还有多少个宝藏没拿出来呢,他要肯再写几本密芨,王爷我能把手上的家丁全训练成武林高手,这还怕攻不进皇宫吗?他那个两年半就厉害到吓死一堆人的功夫,我要能学了去,待多大事成时,那可就是名符其实的功夫皇帝了!   靖王爷喜滋滋乐悠悠,高高兴兴打道回京郊的别院。接下来的这七八天里,靖王爷就忙得团团转,能请的好大夫全给傅汉卿请来,能用的好药全给傅汉卿用上,自然也捎带着要治治狄九。   在他看来,追月峰这一役,狄九手下的高手纷纷逃去,狄九的势力也因此被摧毁,这是天大的好事啊。狄九本人可是天下少有的绝世高手,现在他走到绝境,怕是再没了什么杂七杂八的念头,以后这不就一门心思跟着我,帮着我了?再加上傅汉卿……哈哈哈哈!   张靖很兴奋,大夫们很忙,整个别庄里所有人都被主子的各种命令指挥得团团转。   狄九很合作。他压下羞辱与不适,把伤口展示给一堆老头看,让他们摸着胡子讨论病情,争论药方。   他打破以前凡事不假手于人,不接受别人近身服侍的习惯,每天按时换药,让侍女每天替打理自己无法上药的伤处。   然而,除此之外,他闭门不出,更不见人。一应饮食,他都要求仆从放在他房屋外间的桌上,然后退出房去,待他自行取用。而他练功休养的内间,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可是,他避得了别人,避不了热情洋溢的靖王爷,每日必来找他聊天。   “你放心,我知道怎么避过修罗教的耳目,你们在我这的消息不会泄露出去的。”   ……   “我只说那人是我的一个得力手下,练功走火入魔了,请了大夫来医。”   ……   “御医们看了都说,这人经脉乱了,今生今世,永远不能再提练武二字了。所以不用怕他了,他就算再有什么神功,一不能用,二也不能再练了。哎呀,说起来那神功啊,真该传给我,这不都浪费了吗?”   ……   “好消息,好消息啊!费了多少好药,那家伙终于醒了!!!”   ——————————————————————————————————————   傅汉卿醒了。   视线模糊不清,却足够他判断,自己没能回到小楼。   一张大脸突兀地闯进视野,让他皱了下眉。   他头上戴的玉身上穿的金亮得刺目,过度耽于酒色,给他俊秀白皙的脸上添了两个让人不舒服的眼袋。   闭了眼,还是觉得昏眩。身上绵软得抬不起一根手指。   身边的人,喋喋不休地,兴奋地,劝说,威胁。很吵,很烦。   不想听,还是听得见。   他是明王。   狄九将他交给了他。   没有人能找到他。没有人能解救他。   他要武功……他要宝藏……   大概还是太累,还是太虚弱,还是太疲倦。   听见了,却又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   “妈的!我好声好气同他说,他居然说那内功不能告诉我,武功密芨不能写给我,宝藏也没什么可对我说的,好啊,一口气,给我回得干干净净。真当我是吃素的了。人不能没有良心啊!我为了救他,费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好东西,他不能忘恩负义啊。软硬不吃是吧,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不叫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你不知道……”   狄九叹口气,睁开眼。“你还让不让我休养了,这样天天吵,我迟早会走火入魔。”   张靖愕然:“我是信任你,才来同你商量,你……”   狄九盘膝闭目,淡然道:“随你怎么样,只是别怪我没提醒你,他现在的身子经不起折腾。你要是性子上来,弄死了他,可别后悔。”   “你放心,这事我比你清楚,我不打他,我吓他,吓也能吓死他。”张靖哼了一声,转身要走,行到门前,忽地止步:“修罗教的事即已不可为,你也别老想着了。以后就跟着本王吧,总不会让你吃亏的。”   他交待完一声,自觉这种承诺非常大方,非常仁慈,绝对是雪中送炭,于是极之满足地挥挥手出去了。他看不到身后狄九睁目,厉烈肃杀的锋芒一闪,复又垂落眼眸,如刀锋于眉睫之间,交击出森冷的光华。   本王?   哼,这个蠢才不是礼贤下士,在自己这种所谓的顶尖高手面前,一向以“我”自称的吗?   原来现在他已经不是贵客上宾,而成为“本王”的属下了。   低低冷笑一声,再次闭目凝神,极力把所有的思绪杂念排出体外,天地俱忘,物我俱忘,傅汉卿,也忘……   要有多大的定力,才可以不露一丝破绽地应对所有人。   要有多大的毅力,才可以把所有听到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可以让自己不要去想!   他盘坐于床榻之上。数日匆匆,这锦被丝褥,他一刻也未曾沾身,翡翠玉枕,也没有沾过他的体温。   不分日夜,一刻不停,只是打坐修炼,极力重新聚拢散乱的真气,试图重新找回他失去的力量。   他需要力量!   一切的思想,一切的念头,都只剩下,我要好起来,我必须好起来!   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望,一次次感受着身体里空荡荡浑不着力的滋味,再一次次定气凝神,重新来过。 八_ 零_电 _子_书_ w _ w_ w_.t _x _t _ 0_ 2. c_o_m   终于,那一点微弱得几乎不能查觉的暖流,徐徐滑过丹田……   八日来,他第一次走出房间。   向前一步步走,步伐缓慢,却无可动摇。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天下唯一   随意向下人问了问张靖的所在,不出预料,那人果然是在迫不及待地逼供。   傅汉卿身体很弱,伤得很重,这使他可以避过很多折磨。只是,如果有心的话,要找到不伤害身体而折腾人的方法,绝不算太难。拶指,针刑,肯定是不会死人的吧?   然而,狄九还是不放心。那个人有足够的野心,也有足够的愚蠢。   所以,他向下人所指的傅汉卿的住处行去,一路上,所有的下人想是都受过张靖的吩咐,并没有谁过来阻拦他。   远远的,看到了虚掩的房门,远远的,听到了张靖的咆哮,远远的,似乎响起一声清脆的,极似耳光的声音。   知道他不怕痛,可是,狄九还是觉得自己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袖中的软剑,仿佛在发出龙吟般的呼号挣扎着,跳跃着,渴望着振袖而出!   无意识中,袖中银剑轻轻滑落掌心,久违了的真力,徐徐游走全身……   “好,有骨气!到了这个地步都不肯说,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是吗?”   冷冰冰的声音从房内传来,狄九脚步微微一顿,那个蠢才又在假装深沉,扮演枭雄了。   “听说当初是你死赖着要当狄九的情人,对不对?既然你天生就这么淫荡……那,你们几个过来!给我好好侍候傅大教主……”   冰冷的语气里,有掩不住的得意。   狄九眼神一跳,胸中如被油煎火焚,却又如同被泼以冰水!   这样下作的手段,不是那笨人能想出来的……   抬眼处,目光一片清明沉静:“出来吧!”   四下寂然无声。   狄九冷冷扬眉:“还要我叫破吗?夜叉王!”   轻轻拍掌声起,容色极美,而神容如冰的夜叉徐徐自廊下阴影处行出。   “伤得这么重,还能发觉我在这里,看来你的耳目之灵,应变之速,全然不曾减弱。”   “不是我耳目好,是你今天的轻功特别差。”狄九的目光淡淡扫过她:“你受伤了。”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自然是拜你那位教主所赐。”淡淡话语里,有着刻骨的深仇。   明明胜利已在掌中,转眼间变得一无所有。高高在上的夜叉王,到如今,却要和狄九一起,丧家犬一般,托庇于一个他们都看不起的蠢材。   此时夜叉心中对傅汉卿的怨愤之深,可想而知。   狄九嘲讽道:“若是早知如此,当初你何不全力助我,也许我们大事早定。”   夜叉冷然道:“在我带人退走之前,你可曾把你手下的高手召出来作战?不过是利益所在,各取所需,谈什么共患难。你要记恨我也由得你,可你别忘了,现在我们都落魄狼狈成为修罗教的追杀对象,这个时候,要是还不能联手抗敌,同舟共济,就真的再没什么指望了。”   狄九懒得理她,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你去哪儿?”   “去把伤养好,否则怎么与你‘同舟共济’。”   夜叉冷眼望定他:“你带伤来到这里,怎么又不进去了?”   狄九看她一眼,快行几步,推开房门:“我是怕靖王爷没轻没重,把人弄死。”房门开,目光一扫,房内一切尽收眼底:“现在看过了。既然有你在,你们也还知道用银针护住心脉再动刑,看来是不用我多操这份心了。”   他淡淡收回目光,淡淡转过身,迅速而决然地快步行去。   身后张靖叫了一声:“狄九……”   狄九头也不回,森然答:“王爷忙你的吧,不用理会我了。”   夜叉静静地凝视他正飞速远去的背影,由始至终,他的眼神不曾有过一丝变化,好象他并没有看见傅汉卿赤身裸体被绑得四肢大张,身上被扎满了森森的银针,双手十指指甲全被掀开。   由始至终,他的语气不曾有丝毫起伏,好象他并没有看见傅汉卿四周站满了露出下体而神色淫邪的壮汉。   由始至终,她看不透他半点心思。   过了一会,身旁响起张靖那略有犹疑的声音:“他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啊,你是不是太多心了?”   夜叉沉默。   是多心了吗?她只是觉得,傅汉卿这种人,就算是狄九,也很难连续两次毫不动容地将他出卖。   狄九,太冷静。冷静到让人怀疑。   “你看看里头这阵势?他要是还对那人有一丝余情,肯定忍不住的。”   夜叉哼道:“就算他动手,以他现在的伤势,也不是我的对手。”   “可是我的人也监视得他很紧啊,他从来没关心过傅汉卿的情况,就算是听下人提起姓傅的在我手上过得如何的惨,他也没变过脸色。再说,以他现在的伤势,能做什么?如果想要救人,也该向外求助,可是这些天,他从没试过联系外头的人。”   夜叉沉吟了一会,终于慢慢点头:“不错,现在他与我都一样,都是举世皆敌,他就算不甘心,暂时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念头。怎么选择对自己最好,他应该最清楚,希望……”遥望狄九身影消失的方向,她在心中轻叹一声“希望,只是我多心吧。”   “好了好了,现在满天云彩都散了。我说,没了看戏的人,里面这也都该散了吧?都逼到这个地步了,那小子还不肯说,我可是受不住了。”张靖虽然不甘心,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意志的软弱。虽说坏事没少干过,瞧着不顺眼的下人或百姓,也曾让人生生打死过,但那也不过是信口一句话的事,不要他自己动手的。   他可是个见着血就恶心头晕的,心思无比柔软的人呐。   为了逼供,为了试探狄九,在夜叉的劝说下,他不得不硬撑着亲手拿针去扎别人好端端的手,扎得血肉模糊,还把指甲掀开,那惨状,那血腥的味道,让他手脚发软,差点没吐出来。   虽说他只扎了两三下,就撑不住,改叫手下擅长用刑的专门人才动手,自己只站在旁边看,到底还是太累太辛苦啊。更要命的是,为了刺激狄九,他还不得不假装一个变态,让十几个壮汉在自己面前脱掉裤子露出下体,脸上还要装出很欣赏和很得意的样子。   天啊。这哪里是人干的活。   十几个护卫一起脱衣服,这帮粗人都是十天半个月不洗澡,房间里一下子臭得要命。而且不少人的下体一眼望去还有不少污垢,也不知道到底是些啥东西,只是难看到了极点,扎眼到了极点!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结果,即没把傅汉卿吓得一切全招出来,也没试出狄九有什么花花肠子,倒白白让他一颗正常男人的心,受了极大的伤害。再不赶紧去找几个美丽的侍姬安慰一下受伤的心灵,只怕以后见着男人就要犯恶心了。   “当然散,难道还真让人轮奸他不成?就算有银针护脉,现在他的身子这么折腾也一定活不成。”说到傅汉卿,夜叉的语气略略有些不自然。   看看她的神色,张靖不由笑道:“天下最出色的杀手,也会害怕一个废人?”   夜叉沉声道:“你当日不在追月峰上,我的感觉你不会明白。”   经历过傅汉卿那一喝之威,在夜叉心里,傅汉卿似人非人,似魔非魔,即使明知他如今软弱不堪,任人折磨,她也下意识地不愿靠近他。只觉得随时随地,那个软弱无力的人就会化为神魔,轻易催毁一切。   也只有象张靖这种自以为是,对高深武功全无半点了解,更没有亲历追月峰一役,一切所知全听旁人转述的家伙,才可以这样心无挂碍地去折磨逼迫傅汉卿。   “我有什么不明白?就是你想得太多,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就象狄九,本来好端端的,你偏偏疑神疑鬼。他要是心中藏奸,当初何必坦然直告我傅汉卿的情况,他为什么不想法子找别的借口遮掩。他要是暗怀鬼胎,为什么我一问追月峰的事,他就全告诉我了,内容和你说的完全对得上?我说啊,不是他有问题,是你因为没全力帮他,所以心中有愧,才要找他的错吧。”张靖拱拱手:“我拜托你们二位啊!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就别内讧了好吧。以后齐心协力帮我好不好?你们这样的高手,我一定不会薄待的。”   若不是现在真的走到了绝路,极需要狄九这样的高手相助,她又何苦这样的费心试探。心中既然有疑,先出手把人杀了便是。夜叉在心中叹息,从来形势比人强,罢了,就暂时忍辱,借这蠢材的庇护,修生养息,以图将来吧……   心中万般念头,思虑还未到尽处,便听得房中传出一连串混乱的叫声。   “你干什么?”   “别乱动。”   “你不想活了……”   “我的天啊,快,快……”   “快叫大夫来……”   二人对视一眼,齐向房间里冲去!   ——————————————————————   狄九一步步往回走。   双手在袖中紧紧握拳,指节骨头被握得咯咯痛响。   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好不容易,可以离他那么近,那么近!仿佛一举手,便可以碰触!   他的面容仍旧是平静,甚至还有笑容。可是那些激扬沸腾,呼啸咆哮的力量,却在他体内不见天日处,四处撞得血肉模糊。   人是多么奇特的存在,没了心,也还能笑。隔着一层肚皮,谁知谁的心如刀绞,谁知谁的肺腑成烟?   终究是,算错。   以为都是预料中的,以为都是可以从容接受的。   那赤裸着被绑得四肢大张的身形?   那人心中的荣辱于常人不同,又怎会以此为辱。   那满身的银针?那些被掀开的指甲,那一片的血肉模糊?   那人根本不怕痛,这种不伤身体根本,只让人痛的手段,于他想必是没用的吧!   那四周一堆脱了裤子的人?   真可笑,就他此刻的身体,哪里还经得起那样的折腾,也不过就是做做样子,吓吓人罢了。   既然都是无所谓,就算是正对那一幕,他又有什么不能冷静从容,不能完美面对。   可是,他没有算到,阿汉的眼神!   那只懒猪的眼神,几乎总是懒洋洋的。也曾有过对世事的迷惘,也曾有过对世情的不解,也曾有过与他并肩天涯的快意,也曾有过琉璃光影眩彩烟花里的欢喜,也曾有过穿心一后出奇的沉静,也曾有过多年后再相见时,尽力保持的平静。   记忆中,他连伤心都极少流露,嫉妒愤怒怨恨……所有那些负面的情绪,更是不曾有。   然而,那推门的一瞬,那样一双眸子望过来的时候,痛楚激烈到了极处!那个人,是傅汉卿吗?是那个被他唤过无数声阿汉的人吗?   门开处,四目相交,他淡淡错开眼神,淡淡说完一句话,淡淡扭头离去。   可是,那样短的瞬间,那个眼神,无数直入深心的愤怒喝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回头,不停留,不多言,甚至不肯再多看他一眼,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他算错了!   他不会回答,也不能回答,但是,他明白,那个人,会怎么想?   那个人,从来都是知道他功利自私的性情的,从来也不会真的以为,自己会被放得比他本人更高更重要。从来都会觉得,他的出卖和背叛是理所当然。   他冷静地利用过他。微笑着诱骗过他。平静地向他下过杀手。这一次,面对他所有的援手,所有的付出,他也不曾表示出一丝善意。   那么,身处此境,眼见此情,那个人,会怎么想?!   他……不会懂他。他……不会信他。他……不会明白他在这一刻的隐衷!就象以前无数岁月里,他也一直坚持着不肯相信,他真的爱他,一模一样。   直到今日,他才真的相信了,他狄九是真的爱着傅汉卿,而傅汉卿,也是真心在爱着他狄九。可是,日日说爱日日爱,却互不相知,互不信任,终归是,一场笑话!   可是,他应该是神!他应该是圣!他应该可以宽容一切!他应该可以悲悯世人,从不记恨!   你……你怎么会因为这样一场笑话,这样受伤……   伸手抚在左胸的某处,狄九低低发笑。   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眼中,也会有恨,从来不知道,他居然也会有如此痛恨一个人的时候。   当年那琉璃星光下的一剑,他回首时,目光也不见丝毫怨恨,只是出奇的沉静,那一种有许多许多伤心,许多许多悲痛的沉静。   可今天,他到底是恨了,怨了,愤怒了!   你骄傲吧,你自豪吧!你终于得到你曾经耿耿于怀的唯一了,你终于可以解开你一直不能放下的心结了!   他的情人也许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有难他也许都会奋不顾身地去救。   但是,狄九!   天上地下,他所恨的,唯你一人!   狄九张嘴笑的时候,才觉出自己满嘴的血腥气。   他推门入房。   其实,这一路是怎么回来的,也记得不太清了。   反手关门,盘膝跌坐,仅有的真力疯狂地冲向各处闭塞的经脉。   不够,不够……力量,还不够!   黑暗里,有一双双的眼睛灿然闪光。   夜叉的目光沉定而充满审视之意,这个预料之外的人,毁掉了他八日努力所建立的那一点点微薄的希望。   如果刚才不是及时发现了她的行迹,后果……   咬牙处,额上冷汗滑落。   傅汉卿的眼睛,激烈愤怒。阿汉,你终于肯为我而改变你的原则,改变你的为人,却是在此时此地,为了这种原由。   闭目时,胸前合拢结印的双手冰凉一片。   张靖的眼神,浅薄而得意。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样一个蠢才,将他逼到这等地步。想是天意吧,从来英雄多受鄙夫辱,若真要困在这等人物手下,低眉敛目,他真的情愿在追月峰上一战身死,至少,他的敌手,都算得上是人物了。   举世多堪笑,最可笑的自己却终是再也笑不出声了。   种种心绪,纷来迭去。无论如何沉凝心志,皆无半点效果。   物我两忘……   房外忽得一阵混乱,多少人奔跑如飞,多少人大呼小叫,多少人慌张询问。   “出什么事了?”   “还能有什么事,又是那位出状况了。”   “真没想到,人都虚弱成那样,挣扎起来会那么疯,那么大的力气。”   “听说,当时在他旁边,好多人呢,一堆身手不错的护卫,还有位据说是什么阵仗都见过的用刑高手,全给吓呆了。”   “人都绑得那么紧了,怎么还挣得动?”   “怎么有人可以这么狠心,那样舍命地挣。我只听说过,有人被绑着挣扎时,把手腕给勒破的,可从没听说过有人能把自己手上的血管都勒开了。”   “我的天啊,不是吧?”   “谁知道呢?我也不在房里啊,只是听到乱子时赶去远远瞧了一眼,那血肯定流得多了,我见门缝处都有呢。里头就听见王爷一迭声在喊呢?”   “各处送药的人都忙昏了,几个院里歇着的老太医全赶去了。还派了人紧赶着上马去宫里请更多的来……”   “是啊,那位主可别真死了,否则,王爷脾气发起来,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是功力太深,耳力太好了吧,隔着那么远的窃窃私语,可以听得如此清晰。   所以胸中内息在这一刻失控乱窜,生生要撕裂胸膛,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了。   狄九冷静抬手,重重一掌击在胸口,听得清骨头裂伤的声音,感觉得到喉头涌上鲜血的腥气。   张嘴吐出一口血,他极冷静地伸手拭尽血痕。   欲速则不达,此时此境,他已经无法继续镇定地疗伤。   刚才若不是自救及时,失控的真气便险险带得他在练功的紧要关头走火入魔,变成废人了。   这一番试图疗伤的举动,最后的结果居然是伤上加伤,更糟糕的是,他已经不能再等了。无关耐心,无关定力。只是……傅汉卿……阿汉……   阿汉他,等不起了!   他闭目定了定神,深深吸了一口气,神容眸光重复平静,转身拉开房门,步伐稳定而从容地走了出去。   他是可以伤他害他叛他负他,他是从不曾想过要得回他,手是已放开,心是已离去,情是已断绝!   可是,却不是说,他就容得下旁人,伤他一分一毫! 第一百三十章 谁能无恨   “阿汉,阿汉,振作一点……现在他们又不会让你死!你这样挣下去,只会让自己受伤更重啊阿汉,别这样啊,等轻尘到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汉,阿汉,轻尘已经出发了,他正在拼命往你那里赶!你再忍耐几天!这些身体上的小折磨,对你根本应该是没有影响的,你冷静点,别想那些事情就没有事了啊!”   “一场游戏一场梦,背恩忘义又有什么,经历过这些的不是你一个,在你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想开点啊……”   “……”   “教授说了,你这七世不断失败不断受伤,这一次情绪又受到这么严重的影响,已经达到学校那个最苛刻的修改命题的标准了,阿汉……你再撑几天,等轻尘救你出来,或是直接杀掉你,让你回返小楼,你就可以另选一个论题了。那个那个,这次我们选怎么做个好吃懒做不干活的富贵闲人好不好……”   “阿汉,你听到了吗?阿汉,你回答啊……”   遥远的时空尽头,多少人一直在呼唤不停。   天地寂寂,黑暗沉沉,知觉却始终是清醒的。   无力睡去!无法沉眠!不能忘记!   轻尘要来了,一切要结束了,小楼,终于要为他这个最差的学生破例了。   却有另外的声音,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回响,将那样遥远的声音吞没。   “是狄九把你交给我,所以你不用想修罗教的人能发现你的踪迹,他躲避追踪的能力,你应该很清楚。”   “还好狄九提醒我,我差点忘了你知道那么多。你不是喜欢狄九吗?为什么不把知道的武功宝藏全说出来呢,我保证狄九会和你重新做一对恩爱情人。”   “你不要不知好歹啊!现在狄九忙着疗伤,没空顾你,我才让你过得这么安生。等他好起来,手段可比我厉害多了!”   ……   一心一意,将自己变回那只驼鸟。不听不看不想,身边的一切,是不是就可以不明白,不知道。   可是,他变不回去。   他变不回以前那迟钝木讷,什么也不懂的阿汉。红尘翻滚,看多世情,他变不回去了。   不要相信。不是狄九平静地把他双手交给同党欺辱伤害,不是他要逼问自己那些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的武功,还有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宝藏……   可是……若非狄九,尚有何人……   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询问,一直响在耳边,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伤害,一直发生在身上。   人心,即使不能了解,却也懂得了接受,懂得了推测,懂得了猜想。闭了眼吧,不要看,不要听,不要想……也许是他昏迷的时候,曾经有什么阴差阳错……   知道是软弱,知道是自欺欺人。可是,他不想去恨,他不能去恨啊!就像是溺水者,放不开手中最后一根稻草。   掀开指甲的利器,绑住身体的麻绳,围在他身旁,脱掉衣服的壮汉……一切一切,太过熟悉,历历诸世,轮回翻覆,太多太多,早已麻木。   可是,鞭子抽在身上,他竟然会痛!针尖扎进指尖,他竟然会痛!   红尘七世,多少权谋,多少杀戮,多少背叛,多少辜负。辗转七百年,他学会的,竟然是……什么是痛???   红尘如梦,梦里有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被绑在刑房里,好奇人类为何可以这样伤害同类,不解人类为何可以用大量的时间精力来研究这种毫无益处的刑法。那个孩子会笑,会皱眉,会迷茫,会很好奇也很虚心地请教用刑的人。梦里所有伤及身体的刑法都不过是个笑话,梦中甚至还有许多行刑手崩溃的惨呼。   那个他,不是天真,是幸运。现在的他,不是明悟,是愚蠢!   原来,他一直是……怕痛的……   不要去想……   然而,那一刻,他推开了门。   “看来不用我多操心了。”   他在阳光下,房门外,淡淡看他一眼,回头离去。   留他在阳光照耀里的房间,冷彻如寒冰地狱。   为什么,为什么!   那一刻,他望他,分分明明哀求过千万句:“不要这样待我,不要……让我……恨你……”   求求你,不要继续这一切,求求你,不要让我恨你……   这么多年来,我尽了多大的努力,才可以不恨你。我用了多大的勇气,才可以继续用平常心来接受真心待我的人!   狄九,求求你,不要让我恨你……   那人回首离去,目光不曾在他身上流连一刻,四目相对,那人眼中,波澜不起。他走得简单,轻快,仿佛那个被赤裸着,捆绑着,扔在狼群里的人,只不过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为什么……为什么!   晕迷之前,他记得这世间的一切美好,有狄一,狄三,有瑶光碧落,也有他。有他和他并肩,与他共骑,有他为他建的琉璃屋,他为他燃的漫天烟火……他对他没有一丝怨恨,他对这个世界满怀希望。他以为自己知道了珍惜,明白了情义,懂得了如何与人相处。   捧出真心,总是可以换来一点真心。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一定要再将我拉回来!为什么!   原来,一定要爱了,才会懂得恨,一定要把心捧出去,眼睁睁看它被掷落尘泥,被碎为飞灰,才会怨!   我最大的奢望,不过是能今生和你恩怨尽释,为什么,你却连这,也吝于给我……   那一年,那一夜……琉璃星光,万千烟华,敞开了自己,正被一剑穿心……不是不痛……   可是还是可以努力无恨无怨,努力去回忆去牵挂你对我曾有一切好。因为你当有苦,你当有痛。我本有错,我本有过!   努力无恨无怨,到了今日,终是枉然!   真正能伤你的,总是你用了心有了爱露出了自己的柔软的那个人。   他不怕受伤,却也终不是铜肤铁骨。   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在我将你救出死地之后,在我对你说了那么多真心话,在我承认了错误,渴望被你原谅之后,你怎么可以,还是这般待我!   为什么!   知道他待己从来只为功利。知道他冷漠自私。知道他本性残虐。   可是,为什么,你一定要这般待我!   为什么!为什么!   爱了,恨了,痛了,伤了,人间七情历遍,最终却只剩一个恨字。   前一刻,他仍在告诉自己,这人间就算有些遗恨,有些黑暗,但光明的,美好的,一定更多更多,世上还有那么多那么多值得珍惜的人与事。下一刻,他坠入黑暗,再也看不见半点光明。   绝望,冷透。原来,人,是真的可以这样去对待另一个人的。   眼睁睁看他漠然而立,眼睁睁看他漠然而言,眼睁睁看他漠然而去。再然后,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那个王爷出去了,那个脸色冷漠的行刑手拿起什么东西继续向身上某些部位扎去,后来还招手把一群壮汉召过来,围在他身旁,这其间,小楼的通讯忽然接通,于是,他终于放纵那几近失控的情绪,疯狂地诉说了些什么?   张敏欣吴宇方轻尘,他们都在劝他,他听不进去,他疯狂挣扎,漫天漫地都是血光。   流了这么多血,我怎么还不死,受了这么重的伤,我怎么还可以活着?   人的生命力怎么可以这么强?!心都成了灰,胸膛都被火焚得尽了,仍然可以活得这么清醒,这么痛?   张敏欣和吴宇一直在耳边说个不停,那么多承诺,那么多劝慰,他根本听不进去。   不用再一次次感受爱情中的残忍自私与暴虐了,以后可以世世理直气壮地好吃懒做不干活了?可是,他却已经再不是那个睡眼对世界,万事不萦于怀的阿汉。   那个什么也不懂,一生只想沉眠自在的阿汉,已经不在了啊。   连正在被凌迟的小容也被拉来劝说他,让他终于恢复了一点点冷静。思绪再一次从迷茫黑暗的深处慢慢回转现世,却偏偏又听到那个冷漠的声音:   “你们可真行,当着我的面说很快就能问出心法来,一转眼,人都快给弄死了。”   “谁知道这小子这么烈性,以后大家多防着些不就没事了。”   “你也不要老说靖王爷的不是,你有本事,自己把心法问出来啊。”   一片死寂的沉默之后,熟悉的脚步声起,那人越行越近。   他要做什么?   逼供,讯问,用刑,凌虐,羞辱……   诸世前生,这些早就习惯了,有多少人对他做过同样的事,他也记不清了。   只是,那些人,都不是狄九……   身体忽然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几世历尽,他终于忍不下去了!   天地间最强大的精神力量咆哮着要撕破这脆弱不堪的区区皮囊,脑海深处,响起小楼中许多同学震惊的叫声。   “阿汉!你别这样!”   “阿汉!冷静!冷静!冷静!”   “阿汉!忍过去!一切都会结束的!”   可是,他们不是他,他们没有经历他的痛,他们不曾身处他这等可怜可笑的境地,所以,他们才能如此轻松地劝说。   他冷静不下来了。   强大的精神已然开始失控,就如同第四世时,面对狄靖和所有疯狂的正道人士,他的精神把肉身撕裂成碎片一样……   “阿汉!”庄教授冷静有力的声音响起:“你现在的失控比上次更严重!如果你不能控制你自己,死的不止是你,还有其他人,整个房间,整座别庄,所有人,都会被你的力量撕成碎片!阿汉,冷静……”   第四世,从毁灭中回返小楼,他问的第一句,是他失控时有无伤到旁人。   可是现在的傅汉卿,已不是当年的阿汉。他现在没有心思,去关心别人的生死。   当人心中充满怨恨之时,整个世界都是他憎恨的对象。他在恨着他所知道的一切!   他恨,他恨那个遥远时空中,有着最高文明,最多自由的政府,为何容不得一个闲人在星海间睡到地老天荒。   他恨,他恨那个标榜着爱护,关怀,指引,教导的学校,为何却要逼迫着他,去学习这些无谓的爱恨痴缠。   他恨,他恨张敏欣可以纯为一个无聊的恶作剧,就让他历世陷于黑暗苦痛之中。   他恨,他恨这些看似关怀情切的同学,在他承担如此苦难的时候,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真正向他伸出援手,不是不能,只是不能违背规则!   他恨,他恨狄一。几世漠然历尽,睡眼迷朦看人间爱恨,身历百劫而不知其苦,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他要打着为他好的旗好,硬生生打破他保护自己的壳,逼迫他去感受一切情爱恨怨?   他甚至恨狄三恨碧落恨瑶光,为什么要给他真心,为什么要善待他,为什么要让他对世界,对人生产生美好的期待,让他如今再去面对,这样的黑暗和绝望。   他恨,他恨狄九……   无数的声音在耳旁,在脑海里呼唤,他不肯回应。   脚步声,停在了身前,他睁开了眼睛。   最后的一刻,他睁目看向狄九……   狄九,为什么,你要迫我恨你……   我终于爱了,我终于恨了。   我爱你多深,恨你便多深。   今生今世,他最后一眼,看他爱过恨过的人,心中绝望。   原来,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都没有意义。到最后,我还是如此如此地恨你……   下一刻,他漠然闭目,漠然调动了强大的精神波。   小楼深处,所有电脑一起发出尖厉的鸣叫,无数能量图表都在疯狂地闪动,所有监视屏同时发出刺目的白光,大家纷纷从座中站起,惊怖地彼此相望。   过了十几分钟,各种仪器才相继恢复了平静,大家手忙脚乱地飞快调试,然而,智能主机陷入一片沉寂,百问不答,监视仪器也似失效了一般,再不能接受一张画面,半点声息。   身在小楼,而能察天下万事的超人们迷茫而无力地看着彼此茫然无措的眼眸。第一次,他们手足无措,第一次,他们所有的科技都无法帮助他们摆脱这种耳聋目肓,什么也无法知道的窘境。   阿汉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精神力终于失控暴发,给小楼造成了这么大的冲击吗?可是,小楼的主电脑受到这么大的震动,又如何去牵引他的精神体回返小楼?万一他的精神体已经在刚才散溢四方……这……   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猜测。越是什么都不知道,猜测的可能就越发可怕越加恐怖,大家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第一百三十一章 玉碎无情   狄九慢慢走到阿汉身前,那一直闭目不醒的人却倏然睁目望来。   狄九一怔,凝眸,只觉这一双眼,沉沉寂寂,竟是再无半点情感。   无恨,无怒,也无悲。   那曾经是清澈澄净永远不见半点杂质的眼睛,黑得出奇,深得出奇,冷漠得出奇。   他看他,只一眼,然后漠然闭目。   那眼眸徐徐合上的一个瞬间,狄九听到心深处,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隐约地,他明白,他的生命里,有一些极美好的东西,就此永远地逝去,再也无可挽回。   他怔怔望着那闭目不动的人,一时竟也忘了思想,忘了言词,也忘了动。   “怎么不说话了?”   “是啊,你有什么好手段,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张靖和夜叉都已经走到他的身后。   狄九微微一笑,慨然道:“好!”   声音尚未出唇,他的身形已是倏然后退,直撞向夜叉,银剑从在袖底悄然探出,如此近的距离之内,纵是顶尖高手,也不容人全身而退!   夜叉没有退!她只是立刻出手反击!她对狄九早有疑心,此刻便似一早知道狄九会在此刻出手,预备从容!   右手剑影惊天而起,又准又毒地刺向狄九的后心,左手挥出,一把寒星袭向被缚着的活靶子傅汉卿!   攻敌之必救,永远比一切防守更加有效。   狄九左掌拍出,掌风奇劲,满天寒星都被震得漫天飞去,惨叫声迭起不绝,房内护卫和行刑手无不中招。   只是狄九此刻的功力远不如平时,动作更不及旧时利索,顾得了傅汉卿,就顾不了他自己。夜叉的一剑,他只来得及略略动动身子,避过要害,却终是让这剑自背至胸,穿透身体!   然而,他不逃不避,不前跃以尽量减少伤势,反而加速向后撞去,上一刻,夜叉一剑刺进他的后背,下一刻,他整个人已经从剑上穿过来,直抵夜叉近身!   夜叉学过一切伤人搏击的技巧,却从来不知道,人可以这样硬生生地让自己的血肉从剑上穿过,那一刻,她简直可以听清血肉骨头与宝剑磨擦发出的可怕响声。   只是半瞬的愣怔,弹指之间,以她的应变之速,也已经来不及弃剑后退,狄九欺到近身处,整个人被串在剑上,转身不得,只是一肘重重向后撞去!   夜叉本能地抽剑,一抽却抽之不动,弃剑的念头来不及生,刚刚挥出暗器的手还没有收回,只低叫一声,便被这一肘撞个正着。   夜叉早已被傅汉卿震成内伤,一直还不曾好,自知经不起如此全力的一击,在此紧急关头,她唯一来得及做的,只是右手握剑,狠力一转!   狄九身形巨震,前胸后背,血如泉涌,脸上涨得紫红一片,惨若鬼怪,然而夜叉也终是被这一肘击得肋碎骨折,右手再也握不住剑,踉跄后退之时,张口吐出一道血箭!   这一口血,即是身受重伤之后的自然后应,也是她身为顶尖高手,重伤之下把握时机的最后反击!一口鲜血满含她仅余的真力,去势如电如箭!   狄九整个人被串在剑上,闪避不便,只来得及略偏了一下头,左边半张脸,包括左眼,还是被许多血滴擦过。   那血滴竟似有形暗器一般具有杀伤力,转瞬间他半张脸已经千疮百孔,血涌如注,左眼也是充血一片,陡然肿大起来。   但他眼也不眨,眉也不皱,只是反手掷出银剑,剑影如龙,这样短的距离,夜叉又受重伤,如何可以躲避得过,只极低极短促地叫得一声,便被银剑当胸生生钉在了地上,挣扎不起。   夜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就知道要害已伤,自己再无生理。抬眼处,又恨又怨又震怖:“你疯了……”   狄九只低沉地笑,每笑一声,大口的血也随之涌出。   他正是没疯,才能如此出手。   刚才那一剑,他不是躲不了,而是故意不躲,电光火石间移动身形,避过要害,刻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锁死夜叉的剑势,断绝她一切后手。然后抓住时机,一击致命!   以他现在的功力,根本敌不过夜叉。他支持不住久战,没能力放手与夜叉几十上百招地去打。他要的,只是最短的,一个可以决出生死存亡的瞬息。   这不是在打架,这是在拼命,谁够狠够绝够对自己无情,谁就可以赢!   夜叉虽是天下最厉害的杀手,可惜,她太爱惜自己了。   所以,他现在的武功远不如夜叉,但是,死的人,是她!   “你要救他,至少该找修罗教的人援手,你一个人功力未复就来拼命,你,你为了他,居然不要命……”   狄九大笑,每一笑,全身伤口便被震得痛不可当,但是,他仍旧大笑!   “他是我的人!杀当我杀,救也当我救,什么时候轮得到别人插手!”   夜叉惨笑,望向傅汉卿的眼神,说不出多少怨恨愤痛:“你果然是无法连续两次出卖他,如果……”伤势发作起来,她已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   “如果,我们……没有抓住他……你会不会依然同我们……合作……”   “也许!”狄九漠然答。   “果然……”夜叉伸手,无限怨毒地去指傅汉卿,手抬起,却又无力垂落,并且永远没有机会再举起来了。   狄九由始至终,没有回头,他甚至连唇边的血也没有拭一下,只是冷笑着去看张靖。   前一刻,还是好端端大家都站在一起说话,后一刻,满房的护卫和行刑手都中了淬毒暗器,倒地呻吟,那个天下最出色的杀手,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死人。   而狄九……   这个他最熟悉的合作者,这个他以为会成为他手下最强高手的人,浑身浴血,身上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却象没事人一般逼近他。   他每动一下,胸口伤处就血下如注。他的半边脸俊朗英武,肃然冷漠,另外半边脸却满是血洞,森然犹如厉鬼。   他一步一步向张靖逼过来!   张靖站也站不住,一跤坐倒,放声哭叫起来:“快来人啊……”   狄九低笑:“你忘了?为了保密,这房间所在的院子里外,是不许有半个闲人的。你能叫到谁来?”   张靖看他全身鲜血触目,厉鬼狰狞,拼命挣扎着向后逃,一边哭叫:“你,你,你要救他,把人带走就是了。你不想我对付他,为什么不早早对我说?为什么要这样?”   “早对你说,让你提早防我?”狄九冷笑。   张靖完全忘了自己王爷的尊贵,又哭又叫:“我们是伙伴,现在你到处是敌人,没有我,你怎么躲得过修罗教的追杀?你要东山再起,我可以帮你,你何苦为了他……”   狄九摇头:“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我自己!我不允许自己在你这种蠢才手下受辱,我也想东山再起,可是我活不长了,我没有时间去重来一次了!我还来得及做的,就是救这个人。”他居然微笑,探身向前,态度简直是有些温和了:“张靖,你懂吗?我狄九不会为了傅汉卿这个蠢人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我同你们翻脸,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出一口怨气,你明白吗?我可不是那种情痴情圣,你千万要记得。”   张靖颤抖不止,胯下已是湿透了:“我记得,我记得,求求你,别杀我……”   狄九看看他胯下,终究还是叹息一声。早知道这人没用,却也没想到没用成这个样子。当初自己居然同他合作?   “你对我动了什么手脚?”   张靖话都说不清了:“什么,什么,手脚?”   “我学过怎么隐藏自己的行踪,我骑着追风一路逃,自认做得很小心。连修罗教都找不到我,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撞见我?”狄九低笑。“你若不算计我,我也许还会同你合作长久些……”   “我没有算计你……”张靖放声大哭:“我当时只是急着找你,没别的法子,就带上宫里的雪狸试一试。雪狸熟悉宫中所有的御香,鼻子特别灵,我身上一向熏香熏得厉害,你去追月峰的前一晚,曾经和我见面,交待我各种事,我猜我身上的宫香也许会在你身上染一些还没散完,就试了一试,没想到雪狸真找到你了,那是碰巧啊!我真的没算计你……”   狄九再次叹气,还以为这傻子一百年难得聪明一次,谁知仍然是碰巧。   他柔声一笑:“那可真是对不起,我误会你了。早知道这样,我说不定就不会出手了……”   张靖松口气:“没关系,你……”   眼前寒光一闪,他永远没有机会把话说完了。   狄九连再看他一眼的兴趣也没有,也完全无视四周在毒药暗器折磨下仍在地上挣扎待死,什么事也做不了的护卫和行刑手。   他只是一步步走向傅汉卿。   每一步走出去,都留下一个血染成的脚印,每一步走出去,剑锋都在体内与血肉磨擦。   他已经小心避过了要害,但夜叉那信手一转,实在是太过恶毒了。现在他甚至不敢替自己拔剑止血,唯恐剑一拔出来,自己就再也支持不下去。   他极艰难地走到傅汉卿身边,低头看,傅汉卿依旧闭目不动。   该是晕过去了吧,他身子那么虚弱,白天还勒破了血管,大量失血,自然是支持不住的。   总不会是明明听到了一切,还懒得睁眼看他一下吧?   狄九几乎笑了。   身上串着剑,他不敢弯腰,只能慢慢僵直着身子跪下去,勉力把傅汉卿抱起来,小心地避过自己身上的剑锋,努力抱紧。   想看看他的气色,可是左眼受伤极重,充血严重,连右眼也被影响,视线一片模糊,隐约只能见血色中大概的面容而已。   低声叫他:“阿汉!”   他的血,点点滴滴,落在他的脸上,发上,身上。   染透了他。   他不应,一直不应,一直不睁眼。   是晕倒了,还是已不想再看他一眼,再同他说一句话。   狄九有些迷糊地想,然后立刻惊觉,咬牙站起。   还不行!他还不能脱力!不能放松!不能倒下!   他还要走出去,他还要闯出这个别庄。   虽然是夜晚,虽然别庄人手不多,高手没有,但以他现在这个千疮百孔身子,太难,太难!   不过他知道,无论如何,他会做到!   低下头,他最后一声唤:“阿汉,我送你回家。”   到最后,他只想送他回家。   即使,他其实并不知道,哪里才能算是他的家,他又能将他送到哪里。   他不是为他而杀人,不是为他而自误。他只是再没有机会,再没有时间,再不愿委曲求全。   但是,他不介意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最后替他做一件事。   这一生,百事无成,也总该留一两件事,给别人,给自己。   他只是一个失败的野心家。   他只想送他曾背叛出卖的人回家,然后,永不相见。   阿汉,我送你回家。   似乎,每一次,他为他流血,为他动心时,他都不醒人事。   不过,没关系,这样最好。他要真醒着,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感动,一边难过,一边说些前嫌不计的话,才真正叫他难堪,叫他受不了。   他抱了他向前走去。   阿汉,我送你回家。   等你醒来时,我恐怕已经死去了。   这一生一事无成,不过,最后,我总算报仇把临阵出卖我的人杀了,总算把想拿我当手下的人宰了,顺便还救了你。虽说我杀他们不算为了你,但是,我既然救了你,自然要救到底。你知道,我做事,不管对错,总要一路行到底,不肯半途而废的。   这样的我,就算在你醒来时,悄然死在某一处烂泥里,是不是,也可以不再那么可笑复可怜。   他抱着他,从血泊中走出去。   小楼深处,一切已然平静恢复如初。   重新调动所有资源,且与主机电脑做深度沟通之后,庄教授深深叹息:“阿汉的精神力没有爆发,他也不会再醒来了。”   “为什么?”几乎所有人都同时发问。   “他控制不住自己,可是,很可能,他也不想伤人。所以……”庄教授长叹:“也许,在最后,他看向狄九的时候,终究还是不忍心伤害他。他再恨他,也不愿杀他?所以,他用了最残忍的方法阻止自己,他……”   他的声音一顿,几乎不忍说下去:“他调用自己强大的精神力,去反过头伤害自己的精神,就好象,一个有理智的人发现自己要发狂后,拿起一根棍子把自己敲晕。”   “教授,他直接伤害自己的精神力,让自己精神受重创,不得不陷入沉眠?”吴宇失声惊叫。   “是的,就是他的精神力受伤产生的波动,影响了我们的主机,也屏蔽了一切监视装置,智能主机,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从没有见过有哪个学生竟会如此伤害自己,而且又拥有如此强的精神力,主机受到的震荡太大,只得在长久的沉寂中重新整理一切资料。”   “那现在他会怎么样?”张敏欣问出大家都关心的问题。   “精神受创,只能靠自己恢复。好在阿汉一向喜欢睡觉,他自己沉眠个几十上百年也许就好了。现在,他的精神在肉身深处沉睡,等肉身死去后,精神会回到小楼,继续沉睡,直到伤好,才会自然醒来。”   “也就是说,他在人间是肯定醒不过来,只能当活死人了?”   “当然,人间的医术,哪里能唤得醒他的精神体。除非我们小楼的力量介入,但无论他在肉身,还是在小楼内,精神沉眠疗伤效果都是一样,我们为什么要去叫醒他,让他再平白受伤受苦。现在这种安然沉眠,对他是最好。可以平复心绪,调养受伤的心灵,几十上百年后,那些伤心事,慢慢也就淡忘了。他也就恢复正常了。即使轻尘赶到,把他救出来,或杀了他,让他回小楼,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让他沉眠安忘罢了。眼前说起来,这还算是好的结局,至少什么乱子也没出。”   大家相顾一眼,先后点头。   “不错。反正也不做旧论文了,这一世怎么样都不重要了。”   “这一世他醒着也是伤心,睡了自然更好,百年之后,他又是活蹦乱跳了。”   “就让他人间的肉身植物人到死好了,反正身体怎么样,根本不重要。”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都感到很轻松,都为他们的同学能及时摆脱痛苦而感到高兴。   谁也不关心,千万里外,一个叫狄九的人,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带着那个昏迷不醒的人,闯出了别庄。谁也不在意,暗夜里,追风一骑远去,每一下震动,那一直不敢拔出的宝剑,是怎样撕磨着他的血肉。谁也没有去看,他的血把他怀里的人也染成了血人,谁也不知道,他最后的愿望,只是希望,在那人醒来之后,自己可以悄然死在某个无人知道的阴暗角落。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愿望永远不能实现,他不知道自己怀里的人,恐怕再也不能在这个世上醒来。   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以为自己可笑的一生,终于真正做了一件事,却不知道,最后这一件事,原来也没有成功。   而小楼深处,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情,关心他的遭遇。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人会在乎。   世人如蝼蚁,一个伤害了同伴的蝼蚁,更不会有人去关怀。 第一百三十二章 酣梦春秋   将暮未暮时分,街市上人烟渐稀。已经是晚饭的时辰,家家户户,飘起炊烟。   男人们结束了一天的辛劳,各自忙忙奔向自己温暖的小小家门,脸上多是疲惫也欣喜。   看着长街之上,人人归途匆忙,狄三忽然有些羡慕。   普通人的简单生活,实在叫人羡慕。最起码,每天吃饱睡好,衣食一足,就万事无忧吧。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天没吃过一顿好饭了。   他和狄一在山头酒肆等傅汉卿等了一天一夜,终是不敢再坐等下去,硬着头皮,下山再与修罗教联系。   萧伤等三人也同样没有傅汉卿的消息,三人占着道理,把二人狠狠一通斥骂。骂完了,连忙尽力寻找。   可是当时三王都受重伤,手下的精锐也丧失大半,人心不稳。虽说关心傅汉卿的安危,但是对他们来说,神教的基业,却更在傅汉卿之前。为恐再生变故,他们不能不尽快回返总坛,所以留下来寻找傅汉卿的人手,也就实在是有限。   狄一哪里敢把希望全寄托在他们身上,自己也没头苍蝇一般到处寻觅。狄三也断无可能在此时抽身离去,只得同狄一做伴,满世界乱找乱翻。   不敢停下脚步,时时刻刻是大睁着眼左顾右盼,支楞着耳朵远听近听。这段日子,真个是没有吃过一顿好饭,没有睡过一回好觉。   即为一直没有消息的傅汉卿担忧,看着狄一那紧蹙着放不开的眉锋和已经是布满血丝的眼,也是再添担心。   再找不到他,这个人,也要倒了。   此时忽看这炊烟四起,听两旁街市门户之内笑语之声,想着家家户户团圆在小小桌前,不免觉出了几分孤寂。   那音信渺然的人,到底在何方……   目光茫然四望之间,忽得一凝,沉声道:“狄一!”   正自在街头茫然而立,不知下一步该去向何处寻觅的狄一转头向他:“你想起什么了?”   十数日奔波少眠,狄一只觉得自己的头脑已经锈死,一阵阵愣怔,不知道身在何方。   “不是!”狄三遥指远方一道烟云:“那不是普通炊烟,是狄九联系我用的信烟!”   说话间,已经拔足奔去!   狄一一怔:“狄九!”连忙跟在他身后,“你确定?会不会有诈?”   狄三摇头:“肯定是他。我是他私人请来相助的高手,他对谁也不信,所以从不把我的行踪交待给他的手下与合作者。我与他是单线联系,他要找我,就点燃此烟……”   “只要有烟就能找到他?”狄一有些惊讶:“他疑心那么重,你现在也和他翻脸,他怎么会肯把自己的行踪透露给你?”   “他做事一向步步为营,每次和我联系,都是极小心妥当的。我只到烟起的地方去,在那里会有别的指示,或是纸条,或是只有我们彼此看得明白的暗号。如果他不想见我,我根本不可能先一步找出他的位置来。”   凝视远方信烟,狄一目光幽深:“那么说,他会隐在暗处,而我们反而会被暴露。”   “可是,傅教主最后是与他一起离开的!”狄三话音未落,身旁的狄一猛然醒悟,身形倏然加速前掠!   狄三纵身跟上:“我们小心防备。”   就算是有诈,两人也顾不得了。   ——————————————————————————————   二人飞驰如电,来到那信烟所发的位置,却是一处小小村镇。在村镇仅有的一条大街上走了两圈,狄三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狄九留下的暗记,照着暗记的指引,他们最后找到的,是镇外小山下,依山而建的一处普通小医馆。   据事先打听,这里住着镇中一位据说医术不错的大夫,只是近日大夫似乎家里出了些事,医馆已经好几天不曾开张了。   二人不敢大意,左右分开,小心地借着树木石头的掩护,无声无息地潜近医馆。待到了近处,看着那紧闭着的医馆大门,一时间,竟也不敢轻易靠近。   狄九从来不是心胸宽大之人,吃了狄三那么大的亏,还会发出召唤信烟,天知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   二人即不敢轻易靠近,又不能弃之而去,正自犹疑之间,医馆内笑声倏起:“即然有胆子来,难道没有胆子进来。”   两扇大门微微开了几寸,门内狄九英朗的眉眼分分明明带着讥嘲冷笑。   狄一扬眉挺身,自大树后闪了出来,冷声喝问:“我们即然来了,自然不会惧你,你把阿汉藏哪里去了。”   狄九双手一拉,把大门整个敞开,淡淡然道:“就在医馆之内。”   狄一这才看到他完整的面目,不觉一震:“你……”   狄三亦从旁边一块大石头后窜了出来,与他并肩立在一处:“你的脸……”   狄九漫不经心回身向里走:“你们现在关心的应该不是我的脸。”   狄一与狄三相视一眼,纵心头忐忑,也唯有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狄九浑不理身后两个满怀敌意地顶尖高手,袖了手施施然向内行去,竟似半点防范也不曾有。   推开内室的大门:“他在里面……”   话犹未落,狄一已经一掠至了床前,那床头守着的中年大夫吓得脸色发白。狄一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就低头呼唤那床上双目紧闭的人:“阿汉……”   “没有用,他听不见。”狄九淡淡道:“我用尽了所有的办法,都叫不醒他。到现在他已经晕迷了半个月了。我实在没了别的法子,所以只好找你们来帮个小忙。”   狄一关心情切,狄三却还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和小心。虽说一路行来,并未看出有任何人隐在暗处的迹象,他却还是目光死死盯着狄九,身体每一分每一寸都紧崩着凝满劲气,此时只定定望着狄九,沉声道:“你的声音高而无力,响而无劲,分明中气不足,内腑受伤。你走路的样子,推门的姿式,虽说极力保持自如,但仍略显僵硬,你的胸口要害处,当有重伤。你四肢也有大小不一的轻伤,影响了你的行动。当日追月峰一别,你虽心脉受损,但只要好好调养,应该还能勉强恢复过来。这段时间,你发生了什么事?”   相比他的仔细慎重,狄一的反应就直接多了。他叫不醒傅汉卿,一把掀开被子,看到傅汉卿被紧紧包扎了的双手,立时动怒,握着傅汉卿的手,厉声喝问:“狄九!你将他怎样了?”   ————————————————   追月峰一役后,修罗原本就仅余的五王,也是一死三伤,还丢了一位教主。冥军尽散,总坛和各处分坛调到落凤岭的其他三部高手,能生且还有战斗力的,只剩一半。   萧伤瑶光伤势沉重,就算是忧心傅汉卿的安危,也不得不尽速撤回总坛,与莫离会合。而伤势较轻,未损根本的碧落,在麻药药性退去之后,便不得不强撑着带伤的身体,装做无事人一般,巡视各处,安定人心。   有关傅汉卿失踪的事,她自然是不敢泄露半个字。每到一处,也只敢联络萧伤本部的风信子人马,继续寻找。只是如今萧伤部下精英损失亦十分惨重,此时的重要精力还是要放在打探各方消息,保证教中根基不被狄九或别的势力乘危而入上,又不能明着搜寻,所以,傅汉卿这个人,他们始终是找不到。   这般艰难的局面,碧落心中再是焦虑,也不敢在人前露出一丝破绽,依旧是谈笑从容,一如既往。   却万万想不到,她遍寻不获的傅汉卿,会好端端地被送到她手上来。   那一日,狄一赶了一辆马车,来到分坛门口,让人把他的名字报了进去。   狄一虽离开了修罗教,但身怀教主令牌,可以同各处分坛联系,要打听到碧落的行踪自是不难。   碧落心中虽颇为记恨他当日助傅汉卿救走了狄九,到底看在傅汉卿的面子上,不好不见他,只是万万想不到,狄一从马车里抱出来的,居然是晕迷不醒的傅汉卿。   碧落来不及多问一句,慌忙全力为傅汉卿诊治检查,再一次调动各地力量,寻找各方名医会诊,调用各处灵药,折腾得每天分坛飞出无数飞鸽,急讯密件漫天乱传。   然而,傅汉卿手上指甲被掀的伤好办,身上的几处鞭伤也不算特别重,没什么问题。只是这个昏迷不醒,碧落试过了她能想到的一切办法,也让其他许多名医参予了治疗,却是,完完全全,没有效果。   百唤不醒,医药无效。任身边的人如何忙碌焦虑,他却只是安然沉睡。   最后,碧落告诉狄一的结论是残酷。   “什么?他活不长了?为什么?他只是晕迷而已,又没有别的伤病。你没本事治就算了,他哪里就活不长了!”狄一忍不住拍案而起。   碧落冷静地道:“承认自己无能,承认自己救不了朋友,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可我是他的朋友,更是医者。医者职责所在,不能不正视现实。医术不是仙术神术,生死人而肉白骨不过是世人生造的故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晕迷不醒,可是我和其他当世最出色的大夫,都做了所有能做的一切。各种办法都已用尽,这样他也醒不了,那么,这一世,也许他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话至此处,她的语气终也不能始终保持冷静,渐渐低弱,有了些悲伤之意:“他不醒,也许,只是他自己不愿醒吧。其实,这或者也是天意。我们都知道,他是异类。同我们相比,同这个世界相比,他一直是个异类。总有一天,他累了,想睡了,就不想再看这个世界了。”   狄一努力忍耐,努力让自己保持安静,却到底还是忍不住,低喝一声:“就算醒不过来,也不一定会死啊,他……”   碧落摇头,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你知道每年民间有多少人因为得病而晕迷不醒,又有多少人最后因此而死?晕迷的人如何吞咽进食?就算有亲人照料,日日喂服,时间长了,人的喉咙也会忘记如何吞咽。忘记了如何吞咽,就算能用细管将食物送进胃部,人的肠胃,也会忘记如何消化。昏迷的人,便溺不受控制,消化不良,排泄便不通畅……”   碧落的声音便哀伤了。“你要他那样活下去么?每日被人多次用管子强行灌食,被换尿布,被人用手去抠出干结的……他的四肢,会因为长期不使用而渐渐萎缩,到了最后,连按摩也没有用处的时候,他会只剩下一张皮,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那张皮上还会长满褥疮,溃烂到深可见骨。我见过昏迷超过一年的人……用尽了所有灵药……那些以前哭着请求医者无论如何留他一口气的至亲之人,最后是哭着请求医者,如何能给他一个痛快!狄一!你要他那样,一点一点,慢慢去死么!”   狄一脸色渐渐青白,牙齿几乎都咬出了咯咯响声,最终忍无可忍,重重一掌,拍得桌塌杯碎:“够了!你不要再说了!”   碧落淡淡垂眸,看那满地狼藉,终于轻轻道:“现在,你还不想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吗?”   她徐徐抬眼,目光清明如水,把狄一看定:“是谁伤他至此,是谁令他沉眠不醒,你又是怎么找到他的。告诉我。”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人情冷暖   狄九勉力从郊外别庄冲出来的时候,很怀疑自己能否将傅汉卿送到安全的地方。   虽然有傅汉卿为他镇住了追月峰上留下的伤势,但他的心脉已然受损,根本不该在现在就妄动真气。他为了救下傅汉卿,强行催动真力,几乎走火入魔,傅汉卿替他传功打通堵死经脉功夫已是作废。他再拖了伤疲之身,耗尽真元,去和夜叉拼命,实是惨胜。就算没有穿胸那一剑,他也已经到了极限。   左脸和左眼的伤,已经是小事了。   反正追风有灵,它会带着傅汉卿远远奔去,等那人醒来了,也该能自己照顾自己。   疲累昏眩之间,狄九已经要松手栽下马去,放弃这些痛苦的挣扎,平静回归于永久的黑暗之中。   可是,临去的最后一眼,他到底发现了傅汉卿有些不对劲。   他自己懂得医道,慌忙为他诊脉,摸他的心跳,测他的额温,一切一切,都与常人无异。完全不象晕迷中的人,然而,他却明明晕迷不醒!   唤他,叫他,咬牙提力点他的穴道刺激他,一切一切,全都无效。   狄九终于惊心。   咬了牙,反手探到背后,硬生生拔下穿胸的剑,遍体冷汗,颤抖着手为自己点穴止血,依靠着受训练时学来的治疗知识,为自己行针上药。   强提这一口气,心心念念,他只是固执地不肯去死。   那个人病了。那个人无人照料。所以,他还不能死。   他熬下来了。   到了城镇,他一路行去,顾不得自己半边脸俊朗英侠,半边脸狰狞鬼怪,是多么引人注目。路人的尖叫中。他伸手擦着脸上的血,非常烦闷。当然不是因为容颜毁坏,而是左眼伤得太重,充血刺痛,连右眼也受了牵连。这样就不能清晰辨别傅汉卿的脸色,更难掌握他的病势。   进了药店,凭着自己的知识,专寻那些提神醒脑忘痛强体的药物,给自己吃下去。自己给自己身上几处大穴插满银针,强行借助外力,让身体忘记痛苦。至于这样催发生命最后潜力的后果,他顾不得。   无法可施,他只得求助于当地的大夫。只是为防着修罗教,或是离国查张靖死案的人,他总是带着傅汉卿,半夜跑进医馆去威胁恐吓。   然而,每一次,大夫都唤不醒傅汉卿,最后能做的,反而是给他看看伤,上上药,治治眼。   左眼渐渐肿得不那么厉害了,可是看东西始终不清楚。身上的伤,肯定一生一世都难好清。不过,这些都不是他在意的。只要短期内他能精神振作,体力充足,不影响行动,就可以。   没有必要去考虑长远。   如此半月余,他终于确定,求助于那些普通的医者,根本救不醒傅汉卿。到头来,最后的希望,还是只有碧落。   他自是不能亲自去见碧落,也无力亲自去见碧落。无奈之下,只得用旧时的信号,把狄三引来。狄三即到,狄一当然也在身旁。   说来也可笑,他们虽然同出一源,性情却是南辕北辙。他们走上不同的路,做出不同的选择,彼此敌对,生死相搏。可是到如今,他唯一能信任,唯一可以求助的,也只有这两个人。   因为天下间,只有他们,会完全没有私心地来关心傅汉卿的安危,所以,如此境地,也只有他们,他可堪托付。   听他三言两语讲完前因后果,狄一连拍桌子骂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力气都没了,直接抱起傅汉卿就去找碧落。而狄三则陪着,一起悄悄来到分坛所在的城里,静静隐在分坛附近的一处民宅,悄然注视着分坛里进进出出的名医,和不断送来的灵药。   人来了,人去了,药来了,药进了。   千疮百孔的身体,无一处不是隐隐作痛。清晰地感觉得到,生命正在一点点流失。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可是他能做的,也只有等待了。可是等到筋疲力尽,也等不到狄一的一个消息,等不到那连云大宅里,一声简单的欢呼。   狄三倒是很忙,忙着选药,买药,配药,熬药,然后逼着他乖乖喝药换药。   狄三尤其喜欢看他给脸上换药,每次总是不错眼地瞧,沾沾自喜道:“以后,我就是咱们之中最英俊的一个了。不过你也不用太自卑,虽然你这边脸比狄一还要丑,起码这一边,还是有我一半风彩的。”   狄九为之气结。终于被吵到头疼,也就冷冷抬眼一句:“我从来没把这个放在心上。顺便说一声,你开解人的方法实在有必要改进。”   “我有开解你吗,我明明是要气你。”狄三愣下,摸摸鼻子,终于还是灰溜溜躲一边去了。   清净了也没有多久,那烦人的家伙就又从眼前冒出来,端来热腾腾的药:“吃药了吃药了……”   为使耳根清净,狄九不得不一手接过去,一口喝个干净。   药是真有效,不过,狄三加了额外的黄莲,这也是肯定的。闭了眼一口喝干,不止是为了爽快,也是那药已经苦得没法说,越快喝完越好。   狄三眉开眼笑接过药碗要走开,狄九终于开口问了一句:“为何这般待我?”   虽然加黄莲的手法很恶劣,但这样时时在心记着他的服药时间,总还是善意。   狄三耸耸肩:“因为你救了傅教主。你既然救了我的恩人,我当然要对你好些。”   狄九冷笑:“你当我为什么救他?以为我是被他感动了,后悔莫及了,想要赎罪了?”   狄三挑挑眉,笑看他,等他说下去。   “我是倒霉到活不长了,手中实力尽去,还碰上个愚蠢到完全不理会我意愿的可笑合作者。”狄九靠在椅上,哼了一声。“如果三条还剩一条,我就可以东山再起,就不会拒绝和别人一起利用他。偏偏我已经走到绝路,剩下能做的,不过是痛快替自己出一口恶气。既然已经救了他,我也没别的事情可做,我会才在这里等一个结果。从头到尾,我就是这种人,没浪子回头,没放下屠刀,你实在用不着这样操心我。”   狄三微笑,漫不经心地把手里的药碗一上一下地抛:“知道你的毛病是什么吗?就是想得太多!”   狄九漠然。   “什么叫如果?如果就是狗屁。”他挑眉,眼中是笑是傲:“给你治病的老头医术不算最好,生意也不怎么样,不过,听说为人很不错,自己穷得叮当响,可遇上穷人看病,他还经常收半价。可如果我给他一万两黄金,代价是让他在施舍给街上某个没人理的乞丐的馒头里下点砒霜,他十有八九是会下吧?”   这莫名其妙的一番话,倒说得狄九有点发愣。   偌大一个碗,在狄三的指间灵活地翻动跳跃,狄三悠然含笑地看着手上的把戏,漫然道:“如果有人对我用尽酷刑,代价是让我杀死傅教主,我十有八九也会杀。现在我有杀他吗?如果就是那狗屁。我当日暗算你,是因为你刺了傅教主一剑。至于你为什么刺这一剑,你有什么苦衷,关我屁事?我今日善待你,就是因为你救了傅教主,至于你‘如果’有别的选择,当时你会不会出卖他不救他,我管那么多?你救了他。不就得了?”   他凝视狄九,唇角带笑:“你就是想得太多,所以烦恼才多。什么事,都非要去想个为什么,都非要去问个如果?难怪你一直一直,不得解脱。”   狄九默然无语,只转眸望向窗外,看向对街分坛的大宅。   他的确是从来都想问,他为什么爱他,他有多爱他。如果当时,他身边有别的人可以选择,会不会,他的情人,就不是他?   可是,忽然明了,所有的假设,所有的如果,明明都……不曾存在……   他爱了他,他的情人就是他!   这样明白的事实,这样简单的道理……呵呵……   如果,当年他明白这一切,如果,当年一切未发生,如果……   不不不,永远不要说如果,如果……它从来就不存在。   终是微微一笑,惨淡如斯。   敲门声响,狄三连忙放下药碗。起身去开门时,回头看看他凝视窗外的眼神,这一直带笑的不羁男子终于叹息了一声。   打开大门,门外是一个总角小童,声音清亮:“有人告诉我,送封信过来,会得两个铜板。”   狄三笑笑,掏出钱,换来一封信。随手展开,只看了一眼,脸色就沉了下来。   走回窗前,一语不发地把信递过去:“狄一说,碧落救不了他。碧落说他醒不过来,只能等死,明天就要带他回总坛了。”   狄九也不看信,站起来就要向外走。   狄三吓了一跳,一闪身拦住他:“你要去哪?”   “我说过,如果碧落救不了他,我就要带他走。”   “你胡闹什么?就算救不了,修罗教照顾他,总比你照顾要方便。他们财大势大,有东西有人手,哪点不比你强?”   狄九看向狄三,带着冷洌的嘲笑。“我是身体受伤,脑子还好用。如果他的病能用好医好药治过来,碧落也就不会束手无策。既然他现在好不了,你难道真以为,修罗诸王,都是有情有义的好人?”   狄三叹口气:“他们自然是坏人,但也算是有情义的坏人。”   狄九冷冷道:“我与傅汉卿也有情义,可我当日杀他,绝无半点手软。他们骨子里,和我是一样的人。他们对傅汉卿是有感情,所以以前可以善待他。但是你别忘了,以前傅汉卿同他们的利益并无冲突,甚至对他们多有好处。这个不揽权的教主可以让修罗教转暗为明,可以维持互相间最好的平衡,让他们能得到最大的权力和自由。可现在……”   狄三沉默。是啊,他们都不是天真的人,他们都知道,人与人之间,不可能只谈真情。对人性,他们从不介意以最大的恶意来猜度。   修罗教高层的平衡已经打破,诸王势力格局大变,现存的四王,只有莫离的实力毫发未伤,其他三王,皆伤亡惨重。傅汉卿已经是个活死人。修罗教不可能让一个曾放走叛徒的活死人继续做教主。   下一个教主,必然是莫离。   他实力最强。他多年来一直任守护传承之职,不曾介入权势争斗,与各方面关系都不错。他老了,就算当教主也当不了太多年,其他人依然有机会。   这一切理由,都是新平衡达成的条件。   他将是七百年来,第一个打破修罗传承制度而成为教主的人。   新的权力分配已经成形,那么,旧的教主呢?又当被置于何地?   天下兴亡,史册翻覆,那些废帝废太子们,就算再无害,再无争,再小心,也大多没有好下场。无关他们本人有没有野心,会不会做什么,只要他们存在,只因着他们曾经的身份,就是威胁,就是其他人利用的靶子,就是某些人必须除去的对象。   狄三轻叹,其实早在追月峰上,傅汉卿一喝震惊天地之时,诸王对傅汉卿就已经暗有心结了吧。这样强大的存在,即使是朋友,也会不自觉感到恐怖。   无关情义,只因利害。   把这样一个人事不知的前教主放在人心狠毒的修罗教,他要是永远不醒也罢,还可以成全许多人念旧情,照料旧主的好名声。可他万一他真有醒的迹象,万一,他真的可以醒来……   傅汉卿,他在修罗教,永远不会有醒来的机会。   狄九平静地问:“你还要拦我吗?”   “当然。”狄三坦然答到:“你想甩开我们自己行动,当然要拦。”   他笑而扬眉,如剑出鞘:“就算要抢他出来,也要先联系上狄一,大家一起出手。”   狄九默然无语,身上的肃杀之气,却终是渐渐平复了。然而,不知如何去表过善意与亲近,又或者,根本也不想表达。   挡在门前,看着狄九的身形逆光而立,面目都不清晰。只是,还是知道,他那和自己一样的脸孔,其实冷硬得有些艰苦。挺直的背脊,其实撑得有些僵硬。总要做最优秀的那个,总要强大,要成功,要胜利,要摆脱命运……很辛苦……   这样的骄傲的性子,这样不肯屈服的固执秉性!   明明已经油尽灯枯,只为了做事必须有始有终的执念,他便可以一直强撑。是不是,如果有一件事,一直羁绊着他,让他放不下,这个总是想要去在命运里为自己极力争取的人,就能一直坚持着不肯死?如果他坚持着不肯死,他们是不是也就会有机会,也去和老天争一次,斗一回,抢回他的命?   狄三不知不觉笑了一笑,心里,却是有些怅然。   ——————————————————————————   “王上,东暖阁里那位有病的公子不见了,身旁服侍的几个人全被点了睡穴,躺在地上!”   深夜急报传来,碧落掀开床帐珠帘:“怎么回事?分坛戒备森严,一个大活人,怎会无声无息被带走?最后进去探他的是谁?”   “是狄爷!”   “半个时辰前,狄爷抱了捆东西从正门出去了,说是要办事。他身怀教主令牌……那一大捆……”   “属下刚去过狄爷房里,不曾见着人,只留下这个!”   碧落脸色铁青,伸手接过下属递来的纸条,白纸黑字,却只写了淡淡几句话:“相信我,我一定会好好照料他,不要来追。给他,给你们都留一点余地,一条退路。”   碧落面沉似水,久久凝望手中纸条,良久。终于轻轻叹息。   “不用追了,通令天下,教主令牌将会另换式样纹符,以前的旧令一概取消。你们都下去吧。”   一众弟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地躬身退去。   碧落再无睡意,只定定望着那小小的一张纸条。   狄一竟会有如此敏锐的眼光,心机,看穿了整个局面,看穿了所有人心中的矛盾。   这样,也许……最好……   可是,心中却并不觉得轻松。沉沉滞滞,怅然难当。手中的字条,沉重到她几乎拿不起来。   今夜,注定是无眠了。   十年时光,原来转眼就过了。记忆里,那人总是懒洋洋的,睁着清澈到出奇的眼,说一些可笑的话,做一些可笑的事。从最初被他气到吐血,到渐渐习惯,接受,甚至开始……   碧落闭上眼,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老了。只有老人,才会那么喜欢回忆旧事。   往事太多,还是不要多想比较好。   指尖微松,小小一张纸条飘然而落,她的叹息无声到连自己都听不见。   这样,也好!   夜色深沉,一辆马车星夜出城,赶着马车的男子有着极英俊漂亮的面容,脸上一道刀疤,不但不显狰狞,反而凭添了一种沧桑与洒脱。   马车里,两个同样面容被毁的男子,静静守着一个长眠不醒的人。   “一切就是这样?碧落的本事也不过如此?”狄九的声音冰冷,听不出喜怒。   狄一咬咬牙道:“碧落曾说过,长时间晕迷的人很难活得长,因为……”   他其实不忍心重复一遍碧落说过的那些残忍的话,但即是真相,就必须说明,即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要知道他们承担的是什么,将来面对的又将是什么。   然而狄九却连听的兴趣也没有:“医术有尽头,但人心却没有。”   狄一一怔,定定看了他一会,忽得一笑,深深点点头:“你说的是,人可以做的,其实并没有极限。”   狄九只低头看着傅汉卿安然的睡容,头也不曾抬一下:“何况,现在也并不是一定绝望,不要忘了,他来自何处。”   狄一微微动容:“你是想……可是,赵国风劲节已经死了,燕国容谦也在燕京发生异变,法场救君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虽然燕国皇宫对外传言是容相在静养,但耳目灵通些的人都知道,容谦是失踪了。”   “他的同伴绝对不止这两个。当初那些最先接纳修罗教的国家,暗中力主此政,竭力推动的人,都可能是他的故旧。比如楚国的方轻尘。虽说方轻尘已死,但别的人还在。我当初曾细查过这些事,哪些人最有可能是他的故人,我都有数。”   狄一只觉精神一震,眼前再次充满了希望:“若真是如此,也许当真有救!小楼有通天彻地之能,阿汉还对我们说过,他是小楼同窗里最笨的一个,最笨的都有此等本事,那……”   狄九却甚是冷静:“不要高兴得太早。小楼中人都是自了汉,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就算是对小楼的同伴也是漠不关心。”   “可是风劲节来主动找过我们,阿汉也去主动找过容谦,他们之间是不会刻意回避的!我们真找上门去,难道他们能见死不救?”   狄一越说越是兴奋:“只是,如何去找呢?阿汉不一定受得了长途跋涉,而且带着他,隐藏形迹也是大麻烦。修罗教对你对他,都不一定能放得开。如此说来,你和阿汉都不宜奔波,最好是我和狄三分头找人,你们……”   他眼中忽然闪现异彩:“我有一个很可靠的人,有一处极可靠的地方……”   狄九心领神会:“我和修罗教都找不到的地方,确实可靠。那个人,自然就更加可靠。”   二人相视一眼,一直沉重的心,终于略略放松了些。   无论如何,希望,还是有的。   那神奇的小楼,那些据说比阿汉能干许多许多的高人。   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肯定是有香火情的吧。阿汉从不会见死不救,宁可自己受伤害,也不愿意袖手不助危难之人,那么,他的同伴也该差不多吧,至少,不会看到自己的同窗有难,而不管不顾吧。   他们这样理所当然地想着,这样低头凝视着那个心中关切的人。   阿汉,你一定,一定会醒来的,是吗?   ————————————————————   “轻尘,轻尘!快醒醒。”   “吵什么?”方轻尘咬牙切齿地从树干上跳起来,被吵醒时起床气太大,居然忘了自己昨晚是在树上睡觉了,这一跳,直接从半空中往下栽去。   也亏得他轻功好,本事大,紧急关头,还能一个翻身,堪堪站稳,只是这火气就愈发地大起来了:“吵什么!姓张的,你还让不让人活了?就算是要赶去救阿汉,我也得睡觉啊!不吃不睡,好几千里路,我还没赶到就死半路上了!就算我现在在受罚,你们也得有人权啊!”   “你别发火,我叫你就是正式通知你,不用去救阿汉了。”   “什么?不用去救阿汉?你们难道打算把他扔那不管,由得他发狂?”   “他不会发狂了。这小子心太软,受伤那么重也不忍心伤害别人,最后自己给了自己的精神力一棍子,把自己打晕了。”   “哼,我就知道好人不长命,当滥好人的下场就是自讨苦吃。”方轻尘又气又恼。有这种笨蛋同学,实在让从来不肯吃亏的他有没脸见人的感觉。   “总之呢,现在他的精神体正在体内睡觉疗伤,你救不救他都一个样,就不用特意去救了。”   “可是,如此一来,他的肉身怎么办?”方轻尘皱眉:“这个时代连原始医疗的静脉注射和插管技术都没有,植物人能活多久?”   “这有什么关系,反正是死是活,他的精神都一样睡觉,死了回小楼接着睡而已啊。对了,告诉你啊,原来狄九那小子不是出卖他,而是当时受伤太重,无力维护他。后来还是找了个机会去把他救出来了,可惜太晚了点,阿汉没看到。”   “原来是这样。这小子,装那么象,一点口风一丝表情也没露,害我们也没看出来。否则当时拼着违反规则告诉阿汉真相,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方轻尘很不公道地把责任全推给狄九。   事实上,他们这些同学,就算是最八卦的张敏欣,也不会处处细看别人的入世记录。就是看视线也主要是关注着自己的同学,别人的起居行动,言行表情不过是顺带瞧瞧,哪个会真的用心去分析,仔细去判断。   轻尘打了个哈欠。“即然没事了,小容那边劲节也答应帮帮忙,我是不是可以回来了?”   “想都别想。教授说了,阿汉的事虽然没了,你受罚的事还照旧。楚国所有因你造成的烂摊子你一定要自己收拾好。再说,劲节一心只顾着他那个老朋友,哪里有空多管小容,最多只帮小容治治伤罢了,你不去帮忙,他怎么脱困。对了,还有一件事要交待一下。狄九想救醒阿汉,现在正到处找人,而且想找小楼中人呢!你重新入世后,万一他找上你,可千万别理会。”   “嗯?”方轻尘微微一怔。   “当然!理他作甚!阿汉精神受伤严重,硬把他叫醒等于是不许他治疗,伤势会加重。再说了,凭什么让狄九这么容易治好阿汉啊?是不是治好了阿汉,他就觉得不欠阿汉什么了,就可以舒服了,高兴了,觉得自己当了救世主,我呸!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方轻尘点点头,完全同意:“可不是,现在想到要救人了,早干什么去了?这年头,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可不是说回头就能回头的。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做什么?他捅阿汉那一剑,阿汉可以忘了,我还记得呢!”   他自己就是个人负他一厘,他要人血肉筑长城的性子,阿汉在狄九手上吃了这么多苦头,在他看来,不管怎么整治狄九都是合情合理的,不让狄九多受点良心折磨,如何出得这一口恶气?   “啧啧,没想到啊,张敏欣,你居然也会有如此正确的看法和主张。”   “你少贫嘴,有本事把你惹的祸全收拾了,再来数落我。没空理你了,我还要去通知其他人,如果被求上门,一概装无情不用理,让那个自以为浪子回头的情圣去四处碰壁煎熬吧!”   三言两语,他们决定了另外几个人的命运。他们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错。谁能大爱无私,就是普通人,也会更关心自己的亲人,也难免因亲人朋友的不幸,而去责难其他的陌生人。更何况,他们来自小楼。   方轻尘笑一笑,结束了对话,自去解开树下那匹又老又瘦的马,翻身上马。   阿汉不用他日夜兼程赶去救了,小容那边的事情并非特别紧急,他的行程也就悠闲了许多。   古道,西风,他匹马独行。   遥远的前方,是人事全非的故国,在那片充满战乱和灾难的土地上,有他的故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人心无尽   清静山野间,几间小小的木屋,几畦小小的碧绿菜田。   阳光温和的时候,会有人被抱出屋来,坐在竹椅上,让清风撩过他被梳理得整齐的黑发。阳光暖暖照在他的脸上身上,他的脸色,也就多添了几分健康的红润。   因为经常吹风晒太阳,他的肤色,没有卧床病人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和枯萎。   会有人抱着他到处走动,扶着他拖着他起立走动,做各种姿式。   给他推拿。   他的四肢,没有瘫痪病人的那种萎缩的病态和枯瘦。   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阿汉安眠不醒。   天下最出色的大夫曾经断言,他活不长。   然而,他活下来了,一年,又一年。在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照料下,他活下来了。   琐事多是狄一和他的妻子文素依打理。文素依曾习过医,尽管不算太精,但数年下来,一手针术,竟是练得出神入化。她本来也不是很会调理饮食,但为了那人,她努力学习各种调理补气的药膳调药制作法,后来,已经可以一日八餐,餐餐整治出不同美味且滋补的汤食。   狄三性情跳脱,为了还恩去持剑苦斗当无难色,要他日日擦身照料傅汉卿,这差事他却做不太来。所以他更多的时候是天南海北地走,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来,每次都带着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神药灵物,当然,每次也都带着些不在不小的伤势。   相比之下,狄九为傅汉卿做得最少。别人尽心照料傅汉卿的时候,他只是在外面山野密林间,疯狂地练功。有别人在傅汉卿身边的时候,他便不会近前来。除非,是狄一或者狄三内力枯竭,支持不下去的时候,他才会幽灵般出现,接替他们片刻。   然而,狄一每隔一段日子,也会远行。狄三是求药,而他,是求医。每一次,他都是充满希望地去找寻某个他觉得可以治疗傅汉卿的人,每一次,又总是失望地回来。   狄一和狄三都不在的时候,狄九便会经常出现在傅汉卿的身旁。   照顾傅汉卿,只靠文素依一个人,是不够的。   他需要象婴儿一样被哺喂,少食多餐,每过一个半时辰就喂食一次。所有药膳汤剂尽量让他自己喝下,尽量当他有知觉一般地待他。昏迷的人不会张嘴,不会吞咽,肠胃已经不会自动消化吸收,所以每次喂食,总是要最起码两人联手,捏嘴,喂食,用针灸,用内力刺激相应穴道,让那个身体应激性地行使原有的功能。   每天,他需要有人运起内力替他全身推拿以确保肌肉保有弹性和活力,再将自己的内力灌入他的体内,替他打通全身穴道,引领体内那些散乱的真气运转十二周天,给那个无知无觉身体多注入一点生命力。医药一道颇有造诣的文素依可以每天用银针为他全身针炙,刺激他的身体,但是,她并没有足够的内力,来完成这十二周天的运行。   文素依可以不避嫌地替他擦身,替他翻身,为他保持清洁,防止褥疮。但要她拖扶着一个昏迷的大男人散步,抱他进进出出,吹风晒太阳,却着实是为难了身为一介弱女的她。 ㈧_ ○_電_芓 _書_W_ w_ ω_.Τ_ Χ _t_零 _ 2 .c_o _m   文素依发现,狄九其实是一个极细心的人。狄一平时做的事,他也可以做得很好,并没有什么嫌弃勉强不舒服的表情。尽管平时,他总是神色冷漠地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但只要她遇到做不了的,或者忙不过来顾不上的事情,狄九总会及时出现。   时间长了,文素依便不再像原来那样怕他。   他曾经是她所背叛的主人。这个永远站在阴暗处,用冰冷的眼窥看人心,用无情的手翻覆谋算的人,几乎是她所有噩梦的根由。   她的相貌才情皆属平平,性子也是极柔。狄九安排一个这样的女子接近狄一,也是料似狄一这般人物,越是国色天香,怕越难叫他敞开心怀,唯这等小家女儿,又有极温婉柔和的性子,方能渐渐地融了冰雪,化了坚石。   所以,那一年,跟在她的良人身后出现的这个人,虽然有和她良人几乎相同的眉眼,虽然有丈夫出奇沉定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别怕,他已经不追究那些旧事了,现在他是我的同伴,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她还是如同见了猫的老鼠,颤抖如风中落叶。   狄九与她在一起时,总会注意用没有毁容的右半边脸对着她。他其实是不在乎容貌的,他注意这些细节,只不过不想令她更惊惧,更不自在。   也很少主动对她说什么。   事实上,狄九很少主动对任何人说什么。   守在傅汉卿身边的时候,另外那两人总能找点什么和傅汉卿“聊天”,文素依甚至会为他轻轻哼唱。而狄九,他守在傅汉卿床前的时候,就算整天整夜,也是沉默不发一言。   女人的心,总是柔软的。相处的久了,不那么怕了,看多他沉默的样子,渐渐的,她甚至想主动同他说话。   那一天,他又一次偶尔微微失神,不曾防备的时候,她窥见了他凝视向傅汉卿的目光。那平时冷漠如冰的眸子里,藏着深刻到令她震动的情感。   她终于试图和他交谈。“你可以多和他说说话啊。多同他说说话,可以帮助他醒来的。”   那一刻,他慢慢抬眼,复又慢慢低眉,极平淡极平淡地轻声说:“他若是真听得了我的声音,恐怕便再也不肯醒过来了。”   他曾负他害他,却在最后一刻,为他舍弃了一切。   可是在他拔剑而起的前一刻,他已经闭目长睡,再不醒来。   在睡着的人的记忆里,他们之间,最后的感情,是仇恨,他们最后相望的那一眼,是绝决。   所以,现在,他只能如此守在他的身旁。守着他在永恒的睡梦之中,恨着他的爱人。   他会那样望向他,如非必要,却从来不会接近他。他会在别人离去时,日日夜夜守着他,却连声音,都不能让他听到。   他不是狄一,可以关切地说话,悲伤地呼唤。他不是狄三,可以微笑着面对一次次失望,再一次次浪迹天涯。   那一刻,她望着床上沉睡的他,床前安坐的他,忽然间,几欲落泪。   那一次,她忍不住想要安慰他,很真诚地将他劝解:“你放心,你们这样照料他,老天有眼,总会被感动的。等他醒来,等他知道了你为他做过的一切,你们总有团圆的一天。”   而他,略微皱了眉,几分不耐,几分冷嘲地看向她:“我从没见老天睁过眼。他醒过来的机会,明明是微乎其微。更何况,就算他醒来了,我与他,也不会团圆。”   她愕然地睁大眼。   “他醒了,我才能放得下,他醒了,我才可以自由自在地走。等他醒了,我连告辞也不会说一声,就会离开。”他冷笑:“我与他的性情为人差得太远,谈什么天长地久。不如早早相忘江湖。”   她手足无措地仓惶退去,不明白这一番善意,为什么会让那人如刺猬般竖起满身的利刺来反击。   他就象他的容貌一般矛盾,半是英俊半丑陋,说是有情,却又无情。爱着却不接近,固执地守着却不肯言悔,不要聚首,以及,那样弱的身体,却有那样杰出的武功。   是的,他的身子极弱。他生命里所有的健康和活力,已经当初的某一个瞬间,已经透支得尽了。她是医者,她知道他一身是病,她知道他的五脏六腑已经没有一处还是健康的。他每熬过一刻,便受一刻的病痛折磨,然而,他还是这样活着,一直不肯弯下的腰,一直不肯受人怜的傲,一直不肯示弱的固执。   他的脸色永远是苍白的,他总是会剧烈地咳嗽,尽管每一次发作时,他总会用轻功掠向远方,不想让人看见。然而,身体不是永远受意志压制的。所以,她偶尔会看到他剧烈咳嗽着缩身一团的身影,她偶尔也会发现,他的衣角袍袖以及手帕上鲜红的血痕。   看见了,又回避不及的时候,她便会被他抬头时凌厉的目光震得动弹不得。   那样幽极深极黑极冷极的眼眸,透着那样厉烈的情绪,千千万万种的不驯与不甘!似一根坚钢,再如何顽韧,终是生生给天意磨折到生生断开,却又因着天生的傲骨,忍受不了被人看见他的狼狈和软弱。   每一次,她都怀疑,看见了他的软弱的自己,会让这被命运逼到绝处的孤狼,扑过来,生生撕裂了去。到最后,他没有扑过来,或者不是因为怜悯,因为仁慈,仅仅只是,眼前照顾傅汉卿,还用得上她吧。   不过,他算得上是个合作的病人。虽然不习惯被人查看自己的身体,他还是允许她为他诊断,顺从地让她针炙,安静地喝光所有她开出来的药。可是他不肯休息,练功练得过份勤快。   不用守着傅汉卿的时候,他便练功再练功,不眠不休地练功。即使文素依一再告诫说欲速则不达,这样的练习伤身过重。他也从不停止。   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她是不太清楚的,只是听狄一说,现在同他过招,已经撑不过五十招了。然而这样说着的狄一,神色却是悲凉。   现在的狄九,武功再高,也不能久战了。与人交手,无论对手是谁,他若是前五十招不能取胜,就只有等着被人杀。   狄一一直不明白,他的健康,他的寿数,决定了他再不会有机会去江湖争雄。便是有天大的野心,也只得屈从于命运。已经是如此,还要没日没夜地练习,残忍地逼出那个多病身体里的每一点力量,为什么?   他不明白,即使问了,得来的也只是那人极冷淡的一个眼神。   是的,狄九活不长,文素依做为医者,也同样清楚。   当年他的身体曾受过极残酷的压榨,所以,现在他身上至少有十几种大大小小总也治不断根的病缠绵不去,而且还总是整日整夜地睡不着觉。   他不能入睡,所以可以精神亢奋地日以继夜去练功,这一方面让他的武功突飞猛进,一方面也让他的生命更加飘摇如风中之烛。   他偶尔入睡,总是在傅汉卿的身边。   有时他守在他身旁过夜,不知不觉,就会伏在他床边入眠。   他甚至会在替傅汉卿擦身洗沐时,不自觉地停下手,保持着刚才的姿式,半依在傅汉卿身上,睡过去。   所以,曾经,有那样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狄一和狄三不在,狄九便替傅汉卿擦身换衣,为他运动输气,抱着他到处走,替他活动手脚,最后,把他放在大椅子里,抬到外头晒太阳。   他坐在他的旁边,不知不觉,便依在了那大椅子上。挨不过倦意,他靠着他,将头搁在他的肩上,在阳光下,同他一起沉眠。   那时,她隔着很远,很远。看阳光洒了他们一身,看他们坐在一处,靠在一起,脸贴着脸,头并着头。   狄九的眉眼都松驰下来,似是一把冰冷的剑,温和地入了鞘。   有风拂来,把他们的衣和发吹得夹杂到了一处。不知道他是不是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所以,唇边竟略略有了一丝笑意。   恍惚中,她以为,那个沉眠的人,随时就会被一阵风惊醒,然后回首,向那个一直一直守候着他,最终倦极而眠的人微笑。   她不敢走上前去,不能在这微凉的天气里,轻轻给他们披一条薄毯。   因为,即使是在傅汉卿身边,狄九也睡得极浅,一有声息便会惊动。且刚自睡梦中醒来,或许是人有些恍惚,或许是这个世界其实根本没有他相信的人,这时候,若有其他人在旁,他的身体会先于大脑地做出攻击的行为。   狄一和狄三都曾在无意中惊醒他,而被他打伤,后来二人都会记得,只要狄九在傅汉卿身旁,两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没事绝不要靠近,万一因故非靠近不可,也要先在门缝里仔细观察一下,看看他有没有睡着。然而,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不管他刚刚醒来时,如何不清醒,出手如何凌厉,他从来没有哪一次,伤到过近在身旁的傅汉卿。   而文素依自然是被交待过无数次,只要狄九同傅汉卿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一柱香,那么,若不能远远确定狄九仍处清醒状态,则万万不要靠近。   所以,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她只能遥遥望着他与他。莫名间,忽然泪流满面。   这是她这一生,唯一一次,看到他与他并肩坐在阳光中,连那些流转在他们身旁的风,都是温柔而多情。   他们一起守了傅汉卿好几年。外面世界的风云变幻不定,小小山中的天地,一直宁静无波。   直到那一天,狄一替傅汉卿行功次数太多,疲惫不堪,而一直会在需要时随时接手的狄九没有出现。   这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狄一与她一起走到狄九的房门,推开门,看到满地的鲜血,和那个晕迷不醒的人。   狄九昏迷了七天七夜,高烧不断。尽管他晕迷时,也从不呓语。   她几乎以为,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他会就此在另一个世界里,陪伴他心爱的人长眠。   他们都知道,他们也都有准备。这种事迟早会发生,狄九的身体,本来就是随时会死亡的。   然而,他到底还是挣扎着醒过来,醒来的第一句,问的是:“我还能活多久?”   文素依不能回答,她是医者,但此时此刻,她答不出口。   还能活多久?   她知道,就是倾尽灵药,怕也不能超过三个月了。   她不答,然而,他明白。   所以,他平静地对狄一说:“我想在死之前看他醒过来,我这一辈子,总该有件事能做完。”   狄一咬牙:“我何尝不想他醒来,可是,这些年,我们用了一切办法,求过所有能找的人,就连那个死而复生的方轻尘,我也去见了,但又有什么用,这帮无情无义的……”   狄九平静地说:“还有一个人,我确信是他的同伴,去找他也许有用。”   “还有谁,你所知道的人不是全告诉我了吗?再说就算找到了,只怕答案也是……”   狄九的语气并无波澜:“总要试试的。不到最后一刻,你就要放弃?”   狄一沉默了一会,终于长叹:“好,我再去一次。”   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她其实不是很明白,她只是知道,狄九是个冷静得出奇的人,可以这样冰冷地正视自己的死亡,也可以这样平静地,接受一次次失望。   数年间,狄一曾经愤而长啸,狄三也曾闷极醉酒,只有狄九,一次也不曾失态过。   永远的冷静,永远的从容,永远清醒着应对一切,这是太过能干,还是太过不幸?   狄九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数日之后,就可以行动自如,一切如常了。然而,文素依和狄一都知道,这未必是好的现象。这几年,受病痛折磨,狄九本来就瘦,一场大病后,更是瘦得厉害,眼神幽幽,几似鬼火。每每看到他,文素依都会想起“回光返照”四个字。   狄九就要死了。   他只是不甘心在死前见不到那人醒转,所以依旧苦苦地支撑。这个时候,即使知道希望再渺芒,也没有人能忍心不尽力帮他达成心愿。   狄一很快就束装下山远行去了,狄三仍远行未归。山间又只剩下他和她,守着仿佛永远不会醒来,又似乎随时会醒来的那个人。   狄一离去的夜晚,狄九一直守在傅汉卿的床边。她每隔一个半时辰要替傅汉卿喂食,夜晚带了刚煮好的汤剂悄然行来。   这一次,不用事先小心地观察狄九有没有在傅汉卿身旁入睡。似乎是为了让她方便,房门居然是大开着的。   她看得到狄九安坐在床旁,低头怔怔望着掌心的两颗光华四射的明珠。   她行进房去,狄九随手把宝珠放在床头,便帮着她给傅汉卿喂食。   也许是因这一场大病改变了吧,狄九的态度居然温和了许多,在喂傅汉卿的时候,甚至还主动同她闲话了几句。   但那一对明珠的光华太盛,映得满室皆辉。她到底也是平凡女子,受不了俗物诱惑,答个三言两语,眼角余光,总不免多望几次,那时狄九说了些什么,倒是不甚入心了。   她知道,那是一对价值连城的宝珠,一颗可避百毒,一颗安心宁神。两颗都是他送给他的,而今,这天下异宝,就这样让人信手搁在粗劣的木桌案上。   她记得,那晚喂过傅汉卿食物之后,她与狄九又闲说了几句,才又盈盈离去。   最后的印象,是回手关门时,看到那明珠下,满室通亮中,他安然静坐的身影却是独独属于黑暗。   那一夜,她睡得出奇地沉,甚至忘记了要算着时间去做下一次喂食。   沉沉一觉到天明,醒来时,即惊又慌更不解,匆匆忙忙去寻狄九和傅汉卿,推开门,却只见床榻空空,案前明珠盈盈,珠旁一纸,纸上几行墨字,竟也带着冷清之气。   “我带他去必可治好他的地方,狄一归来后,自知去处,无需挂念,明珠于我已无用,留赠二位。”   她愕然呆立,怔怔望着那阳光下闪烁的宝珠。   如此的异宝,是他赠予他。而他却又这样轻轻淡淡抛下了。   天地寂寂,苍山寂寂,唯明珠光华流转,晶莹如情人的真心,明澈如那人一直固执地不肯流下的眼泪。 第一百三十五章 露水因缘   狄一回山的时候,相当的恼火。这次狄九告诉他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小楼中人。这几年他已见过了不少可能是出身小楼的人。虽说他们大多对此矢口否认,但是见得多了,那些人彼此间的一些相似之处,他便看得很明白。那是掩盖也掩盖不来的。   无论是什么身份,什么处境,对于世人,他们大多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疏离。即使表面上再温和谦恭,再心怀天下,他们的心其实都只停留在极遥远的地方。   然而,这一次,他所见到的人,分明没有这种特质!他还不死心,明着暗着试探又试探,最终确定,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小楼高人!   心中猛然明悟,他立刻就快马加鞭飞奔而回。才进家门,狄三已是劈面一把将他生生揪到鼻子尖跟前:“这些年你俩到底瞒了我什么?为什么我辛辛苦苦,到处坑蒙拐骗,打架决斗,好不容易弄了一堆生死人而肉白骨的好东西回来,却看到这个……”把那纸条往狄九胸口一拍,狄三怒气冲冲瞪着他:“真过份啊,居然连送礼都不说分我一份。”   狄一哪里还有空去理会狄三的怨气。呆看手上的纸条,他有些郁闷自己的迟钝。   怪不得他总是日以继夜的练功,怪不得这次他要用谎言把自己支开。恐怕,从最初,他就已经隐约预料到了所有小楼中人的无情。所以,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是在为了这个自己想都未曾去想过的念头去做准备。   既然所有的求助者都漠然拒绝,既然所有其它的希望均已破灭,他能做的,也只有……   怔怔地站了许久,狄一才无力地叹息了一声,垂下了手。   狄三毫不客气地抓着他的胸襟,连着把他摇了三摇:“都什么时候了?你给我说个明白。”   “我……”狄一苦笑:“我不说不是想隐瞒什么,只是不想连累了你们……”   狄三冷哼打断他的话:“要不要被你连累,该由我自己定。”   一旁的文素依也低声道:“你我夫妻,还谈什么连累不连累吗?”   狄一自知这次是瞒不下去了,终是咬了牙,摇头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汉曾经在不防备的时候,睡梦里,被狄九用天魔音引诱说出一个极大的秘密……”   他缓缓将与小楼相关的诸事细细讲来,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因震惊而脸色渐渐苍白。   等狄一讲述完毕,两个人还只会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半天,谁也没说话。   狄一轻叹:“阿汉说过的,小楼对于秘密的保护极其严格,如有必要,杀人灭口断无半点犹疑。而且,阿汉告诉过我们,不管我和狄九武功有多高,杀我们,对于小楼来说,便如弹指一般轻松。所以,越是关心之人,我们越不敢透出半点口风……”   狄三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不用说了。阿汉,他……小楼……”   以他这样的定力,听了这番话之后,也不由得心慌意乱,好一阵子才找回自己正常的声音:“这些年,你们都是在寻小楼中人去求救。”   “是啊,可是,每次都是失望而归。我们找的,每个人都是一方权贵。为了能接近他们,有机会能和他们说上话,每次都是历尽艰难,几次波折。可是,他们不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假装听不懂我的话,就是直接派人把我赶出来,根本不等我把话说完!难得有人肯客气相待,最后也只隐约跟我说一句,他认为阿汉晕着比醒了好,然后就送客了。”说起这几年四处碰壁的经历,狄一语多愤然。   狄三冷冷哼了一声:“晕着比醒着好?这些人,果然是一个比一个无情。小楼教出的,都是这种人物……”   虽说是负气之语,但提到小楼,他的脸色还是愈加苍白了起来。   小楼,传奇的小楼,超然的小楼。   最伟大的帝王也不敢接近地方,最无敌的强者也会避讳的字眼。   千年的历史里,有多少一世雄主,因一念之差而毁于小楼,有多少盖世英豪,因一时意气而绝于小楼?   水不能淹,火不能焚。千军万马,得进不得出。没有活人,可以得窥其真面目。   那片密林,那片吞噬一切,永不餮足的死地。   强大,神秘,冷漠,恐怖。   在世人的眼中心中,这样的小楼,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   狄一多年奔波,四处碰壁,却也从未动念要亲往小楼相求。因为他从未曾想到过,他可以去小楼相求。   狄三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长叹:“他留下明珠,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去无回?”   “不会的!”文素依惊叫:“他的武功那么高……”   狄一神情惨淡:“对于小楼来说吗?再强壮的虫子,也还是一条虫子。”   狄三沉默。他是见识过傅汉卿一喝之威的。如果真象狄一所说,那样的傅汉卿,不过是小楼诸人中最笨的一个?那么,狄九,他再努力,的确也不过就是只强壮的虫子。   半晌,狄三努力拉出一个惨兮兮的笑:“嘿,这种送死的事,那个冷血无情的家伙居然没有扯上我们,自己去了?”   狄一低头看着那一对放在案前的宝珠,明光霞彩,耀人眼目。连城之宝,又是阿汉亲手所赠,那人虽是说弃就弃,到底却还是记得要弃给他们:“这些年了……”   二人相顾无语,只是出奇地沉默下来。   文素依有些张惶地看着丈夫忧伤的面容,看着狄三那难得沉静的神情,忽地惊慌起来,一把抓住狄一的手:“别……别去……”   她剧烈地颤抖起来。当年闻修罗教之变去寻找傅汉卿,是她亲自找出狄一自己都忘了放在哪里的剑,送到他的手心,垂眸说:“我等你。”   可是现在,她却只是在颤抖中落泪。修罗教虽险,总是还有生机,更何况,更何况……   她终是由后抱住狄一,闭了眼,声音极轻极哀:“我怀了你的孩子了。”   狄一先是一震,后是一恸,无声地回身拥抱他的妻子。   却终于再回首,怔怔望向那一对明珠。   看着他的脸色,狄三恨得一跺脚,大喊:“你要去送死随你,我是不去!我欠傅汉卿的早就还完了!再说,他走了都二十多天了!”   “二十多天?”   “是啊,我们快马加鞭到了小楼又怎么样?该发生的事早都发生完了。狄九去不去小楼都是一个死,我可还想好好活呢!小楼就算不救阿汉,总也不会杀了阿汉,一样是接着晕迷的话,小楼那边恐怕还能把他照顾得更好。我去又有什么用?!”   狄三瞪眼看他:“我是不怕死,可我的命也不能丢得这么不值。那不成白痴了?”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而狄一只是低笑一声,又静静抬头看他一眼。   狄三被他看得莫名大怒,重重哼了一声,转身便向屋外奔去:“行了,这事就到此为止,我算解脱了!天大地大,再也用不着满世界抢药夺宝,再也用不着动不动回来跟你们陪个活死人……”   他冲出大门,抬眼处,只觉漫天阳光刺目,忍不住伸手去遮。闭上被阳光刺得疲惫不堪的眼,他立在那里,不动。   那个满身伤痛的男子,正孤独地守护着那个永远沉眠的人,走向他所注定的死亡。   狄一拥着颤抖的妻子,心里有愧有痛。身为丈夫,身为父亲,怎能让自己的妻儿受此惊恐折磨。   然而,抬眼处,大门敞开,门口是那个呆立着,始终不能向前迈出一步的身影。   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恩已报,心已尽,力也已尽。他们已经有足够的理由安心。   不值得呢,怎么算……都当真是……不值得……   ————————————————————   乡间道路窄小,一辆马车停在路上,前前后后行路之人,便凭添了许多不方便。   有人烦燥莫名,高喊:“这谁的车,还不快赶开……”   话犹未落,身旁的人扯他一扯,向前方一指。   前边路口小小歇脚的酒摊茶铺上,一人正在买酒。   那人侧站在后方,正好可以看见他左半边坑坑洼洼,丑陋至极的面孔。   叫骂之人忽地哑了嗓子,不自觉得缩缩脑袋往后退了退。   乖乖,这哪里来的妖怪,长得这么吓煞人。怪不得那酒摊子上原来坐着的人,全都一哄而散,人人脸色难看地躲到旁边。怪不得卖酒那王二,表情那么僵硬,莫名地被这个妖怪找上门来,这可真是晦气……   正想着,又听到一阵剧烈地咳嗽,却是那怪物一手掩唇,正在猛咳。咳得那么剧烈,停也停不下来,到最后咳到弯下腰去,几乎蜷作一团,似乎连心肝脾肺,都要被生生被咳出来。   被马车堵着不好走路的一干行路人纷纷更加退开去。这人生的是什么病啊?离远点吧,可别过了病气。   好么,这下,王二这摊子,今后几天恐怕是都别想再有生意了。   狄九好不容易才能恢复平静,喘了口气。这样虚弱可笑的身体,偏还要如此不堪地展现在人前。换了以前,他会将所有这样看着他的人杀掉灭口。   现在,他也不是没有能力这样做。可是,他不能惹事。因为他举世皆敌,他是个不能见光的人。   阿汉还没有回到小楼。   所以,他淡然地拎起几坛酒,转身走回他的马车。   他耳力既强,周围人怨愤的唠叨他自然是听得清。   “今年也不知走的什么运,到处闹蝗虫,整天捉虫捉得累死,刚想歇歇喝口水,偏碰上这种……”   ……蝗虫?   狄九淡淡抬眉,看向路两旁的麦田。麦杆上和地面上,似乎是由很多小小的活物。   男女老少都下了田了,全心全意地除虫,然而,不管怎么努力,那些虫子却是驱之不尽。   狄九忽然笑了一笑。他那半是英俊半丑陋的脸,乍然一笑,说不出的恐怖诡异。   虫子啊,人们用火烧,用水淹,用拍子打,用手抓,什么法子都使尽了,可终究是……杀不绝呢……   就算是虫子,拼尽一切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从无比强大的人类那里,争取到一点自己想要吧!   他回手,把酒坛放在马车上,向车内看了一眼,这才一跃上车,信手挥鞭。   阿汉,我带你回家。   举目遥望远方,他回手抓起一坛酒,信手拍开泥封,深深地喝了一口。   他离不开酒。那场大病之后,他的身体越发接近崩毁边缘,四肢百骸无时无刻不是奇痛入骨,到如今,他终是不得不借助外力。没有酒,如何强提精神,如何麻木感知?想要不在半途倒下,能帮助他的,也只有酒了。   他一路驱车一路行,因着自知时日无多,只一心赶路,待夜色降临时,错过宿头,宿于荒山野岭的时候,反是比宿在客栈更多。   四周越是没有人,他倒越是自在。停好马车,生起一堆火,将傅汉卿从车里抱出来,细细地替他全身按摩,推拿手足,以内力替他输导全身气机,保持身体灵活柔软,最后再取了一早准备好的药汤,直接用内力热了,极细心且耐心地喂他吃下去。   只有他一个人,但是,这一路飞赶,一路照料,以前傅汉卿是怎么被两三个人齐心照顾的,他现在也能一样做到,哪一天都不曾错少过半分。   幸而现在天气尚热,夜色里独处郊外,亦不觉冷,身旁有一堆火,就不用担心傅汉卿受凉。诸事办过,他便安静地抱着傅汉卿坐在了火边。   数载光阴流水而逝,日日相伴,却是直到离山,他才终得了真正与他独处的时光。   他低头,凝望那人在火光里安眠的容颜。没有人知道,他日日照料傅汉卿,却其实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   自当年左眼受伤后,视力大为受损,到后来,连右眼也受连累,近处的东西,总是模糊的,远处就只不过是个轮廊。   他是要强之人,这样的残疾,自然是不肯示之于人。他武功即高,耳听灵敏,平时又刻意与大家保持距离,自己一个人苦练听力耳力。再加上,他眼力虽受损,也还不是全盲。平时行事言谈绝无异处,双目眸光亦无变化,所以就是日日替他诊治身体的文素依,竟也并不曾发现他眼已半残的事实。   这一刻,他忽然急切地想要清晰地再看看他,再记住他,然而,无论如何努力睁眼,所见的,依然只是一张模糊的脸,隐约不过能分辩出五官位置。   他苦笑着放弃。曾经总是刻意地不去认真看他,到如今想看了,却也看不清了。   用手指在他的脸上抚摸,感受他五官的轮廓,一点一点,扫磨已经模糊的记忆。   “阿汉……”   一直一直,在他身旁,他是不愿说话的。总觉得,听到他的声音,那人怕是能醒也不肯醒了。   只是,原来坚石般的心,也会有柔软失控的时候。   终究,还是想要唤他。   他不答,反而是好事吧。因着不能答,他才可以唤,若是他清醒着能说能笑能走,他与他,又如何相对,情何以堪。   活不长了,这也是好事吧。活不长了,才能尽力替你一拼。活不长了,才能在最后,也记得你的模样。   你我的性情为人,如此天差地别,曾经发生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事,纵你醒来,我们又如何能心无蒂芥地一世相伴。   历经风波误会,故事里的爱人总能幸福到老,可是,我们不是故事,不是故事,谁来保我们美满幸福,无猜无忌。   我若身死最好,我若不死也当与你相忘江湖。只盼你我他朝回首,江湖再见,可以淡淡一笑。   前尘往事,纵有憾,也可无悔……   念及一个“悔”字,忽地身心俱痛,痛不可抑。他坚持着轻柔地把傅汉卿放下,然后猛得向马车扑去,人还在半空,已是疯狂咳嗽起来,血珠四洒。他踉跄扑到,抓起一坛酒,又复狂饮。   如此一口气喝下半坛酒,才勉强压住了痛,怔怔呆立了一会儿,忽觉夜风袭身。   凉。   阿汉他,怕冷!   他连忙又回阿汉身边,坐在火旁,将他完全抱入怀中。等那柔软的,温热的身体置于他的怀抱,他因为饮酒太多而有些迷糊的脑子才倏然一清。   阿汉不怕冷。他只是怕他冷!   怔了一怔,呆了一呆,他慢慢地一点一点把人抱紧,慢慢地让那凝窒的身体开始颤抖。   果然是要死了呢,所以,心会柔软,所以,情绪会失控。   那些日日夜夜相伴的快乐岁月里,那些共马并骑,起坐不离的美丽时光里,那一个个夜晚,他与他紧紧相偎的身形。   黑暗里,火光前,他抱着他,越来越紧,不知是想给予,还是想汲取。   他只是一直抱着他,不松手,一直一直。   火光渐渐微弱,酒意渐渐上涌,疲惫的身和心,因着在傅汉卿的身边,如常一般地松开。   迷朦中,一次次轻声唤他的名字。   一次次,无望地睁眼,明知看不清,却还是深深地看他。   最后,终是慢慢低下头,侧首半伏在他的身上,徐徐闭目,渐渐睡去。   夜,渐渐深了。风,凉意渐渐重了。树叶摇动,夜间的露水,点点滴滴,随风轻轻从绿叶上滑落。   火光,终于在最后一次爆出异样火星后,彻底地熄去了。   那一亮乍熄的瞬间,分分明明,照着一点清澈晶莹的水滴,从狄九的睫下,滚落到傅汉卿安然沉睡的脸庞。   天地沉入黑暗。寂寂山林,那一点珠光,应该只是露水。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尾声   居然有人要来小楼。   居然有人要带着个小楼人来小楼。   几百年没出过这样稀罕的事情,所以全小楼的人都知道了,狄九正带着阿汉往这边走。   所以,小楼主控室内,张敏欣面前的七八个屏幕上,居然也有那么一个,是照在狄九和阿汉的身上。   “他哭了!哇哈哈,他流眼泪了!他终于流眼泪了!”兴奋的叫声响在整个主控室,张敏欣高兴地站起来:“我要定格!我要打印三维立体图天天欣赏!这个死家伙,终于是知道流泪了,哈!”   满室的同学无不大翻白眼。   她两只眼睛一张嘴,同时和小容轻尘两个人聊天,瞄着看七八个屏上同学的经历,居然能注意到某处显示屏的火光下,一闪而逝,小而又小的一滴泪。   女人啊,八卦起来,潜力无穷啊!   遥远空间处,正同她对话的方轻尘和小容,也都不觉愕然。   “色女,你疯什么呢?”   “谁流眼泪了?”   “狄九啊,就是那个害得阿汉长睡不醒,还一直死鸭子嘴硬,从来不肯说自己错,也不肯承认自己后悔的家伙!哈哈,他总算是掉眼泪了,我等了这么多年啊!就等他痛哭流涕忏悔,现在总算是等到一小半了!”张敏欣嬉笑道:“来,大家一起高兴下。他既然流泪,离认错也就不远了,对吧?”   通讯器中,一片沉寂。   “喂,你们说话啊?”张敏欣不满意地皱眉头。   一阵沉默之后,小容的声音隔着无限空间传来,语气竟略略有异:“你觉得这样很兴奋,很快活吗?”   张敏欣愕然:“你们不高兴?不替阿汉高兴?不觉得出了口恶气?轻尘,小容这个滥好人就不理他了,你倒是表个态啊。”   “这是他与阿汉之间的事,是非对错,其实我们都没资格表示太多意见。狄九这个人是不怎么样,但是这些年,他替阿汉做过什么,我们也都知道。要如何待他,应该是阿汉自己决定,我们又何必这样凉薄。”沉凝的声音传来时,张敏欣掏了掏耳朵,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同那个最小气最任性最偏激的方轻尘对话。   “你怎么啦?才在外头才几年啊,你那性子就给磨得这么圆了?”   对方报以一声淡淡苦笑:“以前你说我恶毒无情,狠心任性,现在,你又说我没性格,张大小姐,要怎么样,你才能满意啊?”   “管你变成什么样,自有你的皇帝,你的将军们忍受你。和我没关系,哈,我要去打印我的……天啊,这家伙在干什么……”   “又怎么了?”   两个声音一起问,小容是关切,而轻尘,则带点无奈。   “那家伙醒了嗳,还拿起酒坛子对着自己倒,老天,这是喝酒啊还是用酒洗澡啊?真是浪费……”张敏欣愕然:“他怎么就醒了呢?阿汉在他旁边,他睡得虽然浅,没打扰的时候也不会醒这么快。难道是伤势又发作了?”   “张敏欣。”方轻尘的声音有些厉,却又倏然沉默,过了一会才道:“他是被自己的眼泪惊醒,所以把酒浇在脸上身上掩饰。”   “开玩笑吧,自己被自己的一滴眼泪吓醒过来?周围又没人看他,他有什么不好意思……”张敏欣正在振振有词地反驳,忽然发觉满室气氛不对,愕然抬头四望。   一众同学全都放下手头的事,径自凝视高处的那块显示屏。   那个夜色孤寒中,一边咳嗽地全身发抖,一边把酒洒得满身都是的人。   那个纵然只对着苍天大地,却还是本能地想要掩饰睡梦中落下的一点孤泪的人。   他一边喝酒,一边吐血,夜色中瑟然的身影,分明是重伤濒死的孤狼。   整个主控室一片沉静,良久,良久,才有小容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轻尘,你怎么知道?”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方轻尘才答了六个字:“将心比心而已。”   众人终于动容。   将心,比心。   那个总是任性地报复却又固执得永远不肯回头察看纪录,无论被怎样指责,却依然屡世不肯改的方轻尘。   他终于肯说“将心比心”。他终于肯对人承认,原来,他的心,也曾如某一个世间凡人。   狄九的。还有他的。那些骄傲,那些固执,那些掩饰,忽然之间,就这样,明白摊开在每一个人面前。   一时间,无人能语。半晌,小容沉声道:“将心比心。张敏欣,什么时候你看那屏幕里的人,不再只当那是一场戏,一场有趣的故事,也许你才能……”   “说什么呢?怎么忽然之间,我成罪人了?”张敏欣郁闷极了。“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无情才造成的?你们也不想想,我真是为了报仇出气就不让阿汉醒吗?阿汉精神受了伤,他不能醒啊。硬把他叫醒,会让他伤势加重啊!你们倒是想想,就是武林中人,受伤运气调息时,也是不能被人打断的啊!阿汉受伤的是精神力,是生命本源,他的力量又远比我们强大,这个时候强行叫醒他,中止他的自我调节治疗,后果会有多严重难道你们不知道?如果你们觉得狄九这个外人的心情比同学的生命安全更重要,你们自己去跟教授说,只怕就算教授同意,保护学生的校规也由不得你们。”   小容听得苦笑:“谁说要强行叫醒阿汉啊?可我们也不能袖手坐等什么也不管。”   “还能怎么做?到后来,我都已经通知所有同学,等狄一求上门时,要暗示他阿汉晕着比醒着好。可是人家就是不相信,有什么办法?难道我们能破坏规则跟他说解什么是我们的生命本源?”   “难道你想真的就让狄九这么死了,真的就让阿汉几百年之后醒过来,又象以前那样掩耳盗铃,再不敢多问一句旧事,而我们也一个字也不说。”   “那又如何,如果这是保护阿汉的唯一方法……”   “可是,色女!我们都想保护阿汉,狄九是否含冤负屈我们可以不介意,阿汉是否永远不知道他曾付出的一切我们可以不关心,可是,我们真能保证永远瞒住他吗?万一阿汉有一天知道了呢?你想没有想过后果会怎样?想没有想过他的心情?万一我们的保护有朝一日变成了伤害,该怎么办?”方轻尘的声音平静却坚定。   “到那时候,我们克已经是无法改正,无法回头了。”   张敏欣怔怔呆了一会儿,举目四望,所有人的神情都若有所思,略有矛盾。   她也叹气了。摊手:“可是,我们能怎么办?狄九正不知死活地朝小楼过来,规则限制,他只要进了小楼,就不能出去。而且,他的身体那么糟糕,我们就是不对他如何,他也活不成了啊。”   “规则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啊……”小容低笑。   “找劲节,这小子的医术天下第一,非碧落可比。最要紧的是,这家伙出小楼时,可带走了一堆这个时代不该有的灵药呢。只要他肯出手,没准那小子的命能留得住。”轻尘笑了起来。“他为了他那个好朋友,什么处罚,什么后果都不怕。反正他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再加这一码对他也没影响。”   一旁的吴宇也走过来笑说:“我们是不能出小楼干涉尘世的,不过,你们这些在世间的,谁有空?调动人手,拦截那家伙,别让他跑进来送死。真进来了可就完了,非得按规矩办不可了。”   见大家都动了心思,连张敏欣也不免有些激动了:“好,我这就去搜索所有与精神力相关的资料,寻找一切精神力受伤的案例,也许真能找到办法,在不加重伤害的情况下,提前把阿汉叫醒。”   大家兴奋起来,纷纷聚到一处。   “对,这一世就让他自己选择,自己面对他的感情吧。”   “不能再象第一世那样,一觉醒来,刻意忘记,从不多问狄飞的一切。”   “是啊,这小子要永远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当正常人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献计献策,合计探讨,性急的已经坐下来开始操控电脑,或者起身直奔资料室。   大家都忙乱起来,谁也顾不上再抬头,看屏幕上,夜色里,那个浑身被酒湿透,脸上再也分不清酒与泪的男子,小心地抱起傅汉卿,重把他送回马车中去,自己却重又在熄灭的火焰前坐下来,全身湿透地等待天明。   那个因一时心中柔软,而放纵自己去拥抱去呼唤去落泪的男子,在找回最后的理智之后,再次小心地与他所爱的人拉开了距离。   所有人,都在努力地要让阿汉醒过来。   这一场情爱,是谁欠了谁,是谁负了谁,真的不能由外人来置评。个中滋味,也只有当事的两人,才真的清楚。   然而,这个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当傅汉卿再次醒来时,会给天下,给小楼,给他们所有人的生命,带来怎样的震动和惊变。 第四部 风中劲节 楔子   “劲节,你快乐吗?”   ……   “劲节,你寂寞吗?”   ……   “劲节,你觉得,你现在的生活有意义吗?”   ……   “劲节……”   “这种问题自人类有智慧以来就没有过正确答案吧?”   “劲节,为什么你还能有热情,还可以有干劲,付出的得不到报答,交出的真心,一再被践踏,一片赤诚,总是遭受伤害,为什么你还想没事人一样,在每一世,都可以活的快乐高兴,一点阴影都没有。”   “老天啊,你闲着没事,要讨论人生态度找小容去,这话用他身上合适,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只是完成课题罢了。什么真心,什么赤诚,你以后说话注意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个万年失恋倒霉蛋呢。”   “几个同学里,你的故事最无聊无趣了,你以为我有多少闲工夫搭理你,只不过是你快死了,所以想知道一下,你死之前的心情罢了。”   “什么,我要死了。”   “是啊,再过几天你就会死,你不知道吗?”   “你胡说八道!”   房门被砰然推开,一人风一般扑至,黑暗中,人未至,雪亮的刀锋已出鞘:“将军,出什么事了。”凛然的断喝声中,有几许关切,几许紧张。   “没事没事。”略带慵懒的声音,隐约有点沉梦未醒的迷糊,“你进来做什么?”   “我刚才在外头,听到将军大喊,‘你胡说八道’就急忙冲进来了。”黑暗里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热情和关怀。   风劲节笑笑:“原来是这样,大概是我在梦里太激动,叫出来了。”   “梦?”   风劲节懒洋洋在床上半坐起身:“刚才梦到一个混蛋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很快就要死了。”   “哪个混蛋说这种话。”刚刚还鞘的钢刀刷得又抽出来了。   “只是一个梦,梦里那家伙……”风劲节想了一下才道,“用我们的看法来说,嗯,可以算是个有点神通,但又不学无术的无聊神仙吧。”   卫士沉默了一下,才笑道:“将军,你放心,梦都是反的,梦里这么说,你一定能长命百岁活到老的。”   “好啊,小刀,就托你吉言了。”风劲节轻轻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却又低声问,“如果梦是真的呢?”   小刀在黑暗里跳了起来:“将军,你是百战英雄,不信命数的,可咱们军营里有头,还是忌讳些吧,明天咱们还要出征去打仗呢,这话说不得,快吐两口,只当是没说过。”   风劲节忍不住哈哈一笑:“你这小子,真让我宠坏了,越来越无法无天。行了行了,别摸火刀火石了,当我是小姑娘,做个噩梦,就要人点了蜡烛守在旁边陪一夜吗。出去守夜吧。”   “是。”小刀应了一声,脚步声响起,走到门边,停了停,又叫:“将军,梦里的事,别当真啊。”   风劲节不知是笑是恼,斥道:“快滚出去吧,明天记得要给我把门修好。”   小刀嘻嘻笑两声,步出门外去。   然而风劲节并没有再躺下继续梦,他就这么背靠床头,一声不出地坐了很久,一片黑暗里,他的眼睛安静得凝望着前方,眼神却像穿透了天地万物,投于宇宙洪荒的某一处。   很久很久之后,他轻轻站起来,随手拿了一件长衫,披在身上,漫步向外行去。   踏出房门,替他守夜的亲兵小刀,已轻声喊:“将军。”   风劲节漫不经心摆摆手:“好好守着吧,我没事,反正已经醒了,就出来走走。”   他没回头看少年略带担忧的脸,径自向前走去。   边城的夜晚,静得出奇,天地间,只有巡夜士兵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边关重镇,到了夜晚,素来是要行宵禁的,所以道路也就显得异常空旷。   风劲节一个人漫步徐行,所过之处,守夜的士兵,无不举起兵刃肃立行礼,眼神里,都是忠诚与敬仰。   而他只是微笑着一路点头,慢慢走到城楼,遥望远方,黑沉沉的尽头处,是仿佛永远没有边际的翰海大漠。抬头看天,边关的月,总比别处,显得凄凉,冷清。   “劲节,这么晚了,怎么不去睡?”温润的声音带点关怀,听来,如春风入心头。   风劲节回首,展颜一笑,在清冷月色下,便有了淡淡的暖意:“你也一样。” 第一章 瑞王   赵国,京都,瑞王府。   屏开鸾凤,褥设芙蓉,为年青有为的当朝二王子,瑞王爷庆贺生辰。   席如流水,客如流水,礼单贺仪如流水,满院丝竹笙歌,满庭粉黛芬芳,满府官员仕绅,满眼宝气珠光。   如此热闹繁华至于极处,年青的瑞王神色也不见太多欢喜。礼仪周全地迎过宾客,和所有身份重要的来客打过招呼,扯过闲话,便以诸事繁忙为借口,退身而去。   奈何此次宴会极之盛大,过于热闹。京城在册的官妓竟有百余人应召而来,城内最好的戏班也来了四五个,分在府内各处,搭上戏台,同时上演各种不同的戏文,到处热闹喧哗,外堂贺客挤得都快坐不下,而内堂也有皇族内眷,大小命妇齐聚,更加是去不得的。   满府竟是找不出一处清静地方。虽说退到了书房,却也没有一分安静,书房外的园子里,居然还聚了群王族宗室的子侄兄弟,在那看戏。   瑞王一人闷在书房,坐立不安,随意拿本书在手,看不到三行,已觉头痛万分。   耳旁适时传来一声笑语:“今日也算是殿下的大喜日子,怎么不去点两出戏,热闹一番,却要来这里躲清静?”   能自由出入瑞王书房的人满府里找不到三个,但这其中一定会有瑞王的第一心腹陆泽微。   “泽微,你若喜欢,便出去凑凑热闹无妨,我却觉得头痛欲裂,还是在这里歇歇好了。”   话虽如此,窗外戏台上,不知哪个王子皇孙新点的二进宫已经开始上演,高亢的唱腔穿窗而入,听得瑞王爷皱眉揉头,苦笑不止。   “不知道王管家怎么操办的,来这么多人这么多班子,连这外头都搭了戏台,叫人想找个清静地方歇了,也没法子。”   同瑞王同样年轻,然心思城府却老练异常的陆泽微淡淡一笑:“这般热闹繁华,才显出殿下如今深受圣眷,举足轻重的地位。我看殿下之心烦意乱,不在眼前这鲜花着锦之盛,而在于千万里之外,边关之上的那个人。”   瑞王眼神微微一动,看了一眼自己倚若长城的友人与下属:“泽微此言何意?”   陆泽微悠然道:“自从五天前使者离京,殿下便时时这般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是吗?”瑞王淡淡一笑“我还以为我掩饰得极好呢,原来全叫你看在眼里。”   陆泽微凝望他:“殿下,区区一个卢东篱,值得殿下如此介怀吗?”   瑞王徐徐摇头:“泽微,卢东篱之事,已誓在必行,倒也无需再去介怀,我只是想到那风劲节,不免惋惜怅然罢了。”   “风劲节不过是个副将,若殿下爱惜他的人才,大可收为己用,又何必……”   “此人之奇特,又岂止只是人才二字可以形容,而以他与卢东篱之间的交情,在这件事之后,也是不可能为我所用,因此,我们的选择只能是那一个,所以,我才会有些惋惜。”   陆泽微因不解而略略皱眉,瑞王府的很多机密他都亲身参予,为瑞王招揽人才,拉拢百官,也都是由他一手负责的。但对风劲节,他确实是不太清楚的。   因为风劲节的身份只是边关的一个副将,连主掌一方军营的权力都没有,这种地位的人,是不用他来亲自动脑筋花心思的。   赵国素来重文轻武,武人地位极低,而风劲节即不是科举出身,甚至也不是较低等的武举或军户出身,而是最卑贱的商人出身,这就注定他的官职是很难上升的,所握权柄也不会太大。一个千万里外,某支军队的小小副将,也实在不足以让瑞王身边的第一亲信去花心思打探研究。   他对风劲节基本上并没有什么了解,也很难理解为什么堂堂瑞王会为一个小小副将如此思虑不安,因此不由有些困惑起来:“殿下,这风劲节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劲节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瑞王想了想,然后苦笑一声“只怕就算是卢东篱,也难以说清吧。”   他徐徐在书房踱了两步,这才徐徐道:“我派人详细打探过关于他的一切。首先,他是个生于沙漠边境之地的穷人。用我们京城人的眼光看,就算是边陲之地,不知理仪的蛮人。然而,他又是个天才的商人。据说,他五岁的时候,已经能在沙漠上,和来往之人,以物易物,做交易只赚不亏,到他九岁时,竟有一笔小小财富,而他父母双亡之后,就以稚龄之身,独自往来做生意。此人目光奇准,胆色又佳,兼且守信重诺,也慷慨大方。不到两三年,他一个人的小生意,变成了一个大商团的大生意。他看中的买卖,没有不赚大钱的。他订过的合约,哪怕后来因为一些天灾人祸而无利可图,他也一定会实行到底。与他合作的人,就算是出了意外,文书契约丢失,或是本人身死,该分的利润,他一样会一文不少地交出来。他待手下,亦是出奇的宽大。工钱之厚,已是让其他商人惊异,而他还订下许多旁人闻所未闻的规矩。比如所有工人,每七天,只做五天工,另外两天必须让他们休息,而每天最多也只做四个时辰工,若多占用了下人的时间,便要付三倍的工钱。又比如凡是他的工人,或伤或病,或是家中办红白喜事,或是购屋置田,甚至是他们的父母下葬,妻子治病,儿子读书,又或举家游乐,这样的事,他们竟也能依照伙计在商团的地位,替商团出过的力,等不同标准,以商团的钱,给以补助。”   陆泽微颇为惊异:“这等手法,竟真是闻所未闻,他这般厚待伙计,经商还能得利吗?”   “岂只得利,不但沙漠里大小行商中,无数人才投奔于他,便是沙盗竟也仰他的豪名,不仅不抢他的货,反有不少人弃邪归正,愿投他门下,人人谓之,于风劲节手下做一小伙计,收入不逊于日日抢劫杀人的沙盗,与其一生为盗,提心吊胆,日夜不宁,何不安安心心,自自在在做他风家商团的人。”瑞王叹息一声。   “风劲节的厉害之处,更在于他目光之远大,五年之间,他已是边陲之地最富足之人,商团之盛一时无俩,然而他却不再满足于继续在沙漠边关上做国家之间的生意,而回过头来,往整个赵国发展他的生意。他买商铺,购田地,举国上下,略大些的城镇,便会有他风家置的大片田地,许多商铺,国内的钱庄,银号,米铺,绸缎庄,酒楼,和边境的牧场马队,都有他风家的生意。然而,这也不算出奇,自古以来,这等巨商,本来就不少见。但少见的是,他自己设定了一套极完善的商家制度之后,一切生意,便按制度运行,他基本上是完全袖手不管,不加理会的。各地的生意,他都交由极出色的人才来主理,一切事务,都由当地掌柜自行决断,他有时会派个帐房管管帐,有时竟连帐房都不派,全部依下属交上来的帐目为准。他也从不以大老板的名义发布命令,各地商铺生意的规矩,命令,红利,好处,一切都由掌柜发布。就连每年分红利,都是倒四六地分,各地掌柜得六,他得四,而这四成,他会拿出一成,给所有伙计年终分红。”   陆泽微终于惊叹起来:“此等事,非大智慧,大胸襟之人不可办到。便是其他商人想学,怕也学不成。”   “自然,哪个当大老板,肯和下头人倒四六分帐,哪个当大老板的敢这样放权下去,不怕下头人搞鬼做假,偷挪公款,又有哪个大老板的,能够完全不干涉各地买卖甚至可以容忍外人,包括自己最底层的伙计,只知有当地掌柜,却不知道自己这幕后老板。”瑞王笑着叹道“但风劲节却偏偏成功了。”   “怪不得了,他即如此富有,我怎所知不多,原来他的生意,完全交给别人去做,自己竟是毫不扬名的了。”陆泽微不觉慨叹一声“是,人以国士相待,自能得国士之报,就算是重利轻义的商人,得这等信任,这等厚遇,也自会倾心相报的。”   “若只如此,他也只是个特立独行的商人,偏偏他又还是个狂士。”瑞王轻叹“自他把所有生意都交给下头人,自己倒头睡觉坐着收钱,一辈子都花不完钱之后,他便在我们赵国,最是山明水秀的河东郡济县城外浮云山下置了大量的田产,又修了华丽的庄园。他的园林之华美,除了不能逾制之外,竟不逊于我们的皇家花园了。他又选那年少秀美的僮仆丫环,授以笙歌戏文,整日作乐饮酒。他起高楼,会宾客,结交文人骚客,酒酣耳热之余,或斗诗比文,或赏歌观舞,竟日欢娱,竟是不知人间何世。”   陆泽微愕然道:“这倒是十分的狂士作派了,此人前后变化怎么这么大?”   “这个问题也曾有许多人问过他,据说,他有时笑而不答,有时说,‘人生而有涯,当在有限的人生尝试不同的生活,才算不负此生。’而有的时候,他只简单回答,‘我喜欢’三个字便不再多说。”   瑞王叹道:“这样的任性自在,竟也是旁人万万学不来的。他纵情山水之间,日夕与美酒佳人相伴,常称,此乐虽南面王不易。凡朋友去相访,必留连尽醉方止。倘遇着个声气相投之人,便是累旬累月,款待在家也是常事。他本来有钱,又性子豪迈,不但县中修桥铺路济贫扶弱之事,从来出手大方过人,便是有人难中来投,他也必慨然相助。他这等作派,已是大得人心,更兼此人,文武诗才俱佳,同人诗词唱合,一些诗作传出去,竟是多被唱颂不绝。不足一年,竟已是济县名人,满城文士佳客,仕绅名流,皆愿与他往来。他便与骚人剑客、羽士高僧,谈禅理,论剑术,呼卢浮白,放浪山水。而家中侍儿都是秀美多才,善舞能歌之人,便连家养的戏班,都是由一群极年少美丽的女儿家组成。”   陆泽微不觉哈哈一笑:“这等享受,便是王爷,怕也不如了。”   瑞王叹息一声,:“据说他那座园林极盛之时,每日歌舞不绝,竟月欢娱,便是河水从那园旁流过,也带了脂粉醇酒之香。”   陆泽微略摇摇头:“如此张扬行事,富贵大显,只怕终招奇祸。”   “说得正是,那一年,正好是刘铭新任为济县县令。”   “刘铭?就是那个性贪且酷,偏因为同国舅大人沾点亲带点故,送礼又送得勤,所以小错常犯,大错也有,但官偏偏总能越做越大的家伙。”陆泽微似笑非笑道。   瑞王也不免为之展颜一笑:“新县令上任,照例,当地的仕绅富商,都要有所表现的,亲往拜访送礼,风劲节没去拜会,只把自己的礼单夹在众人的单子之间送了去。但他出手实在太大了,只一个见面接风之礼,就是五百两。这么大的手笔,自是让刘铭吓了一跳,又细细一打听,知道风劲节在当地的富名豪名,更是心动,便有意与他攀交情,多个大大的财源。奈何风劲节生性狂傲,竟是懒得应付这等官员,他出手钱多,不过是他性子大方,手头散漫罢了,倒绝没有攀附公门的意思。那刘铭几次三番示好,他都不加回应,数次递帖子去拜,他也总托病不见。刘铭本来就心胸极狭,几次三番受了冷遇,便暗自怀恨。”   陆泽微笑笑:“以风劲节的富有招摇,便是没有得罪刘铭,他也必是要向风家动手索钱的。”   “是啊,他一心一意,就想找风劲节的麻烦,偏风劲节在当地名望又高,产业又大,行善最多,做恶竟是一件没有,倒叫他颇为苦恼烦闷。过了足足三个月,他正好碰上一桩赌场斗欧竟至弄出人命的案子。把那死者的苦主叫上来一问,才知道,死者其实是风劲节的佃户,因好赌欠债,在赌场同逼债人动上了手,被众人联手打死。他便心意一动,令那苦主,指称是风劲节派人逼租,打死人命。然后命令衙役锁拿风劲节。”   陆泽微淡然笑道:“树大招风,本当如此。风劲节行事,如此锋芒毕露,也是应有此祸,这一番蒙冤,怕是要大大花费一番的了。”   瑞王忽得笑了起来:“说来,那风劲节蒙此不测之祸不算奇,奇的倒在他蒙冤之后的应对作派,若无此冤,他也遇不上卢东篱了。至今,济县中人还把风劲节的那一桩冤案,当做奇闻传唱,酒坊茶舍,但凡说起,风公子诗酒傲王候,卢太守高名万古留这一段,不论听过多少回,众人也是断然听不够的。”   他一边笑,一边在书房漫行几步,到了窗前,信手推开窗子,凝望窗外那无限的热闹繁华。   “那一天,风劲节那座园子,精美华丽,不逊于我这王府,那一天,风劲节也正值生辰大庆,园中贺客盈门,无数美貌少女,歌舞宴乐,热闹繁华处,怕也不比今日差到哪里去。而他的快乐逍遥,却是我远远比不得的。”   陆泽微安静地望着他的好友,他的主君,看他脸上那不自觉浮起的怅然,眸中那淡淡的莫可名状的波动,然后,轻微地,不可查觉地略略蹙眉。   而瑞王只是凝望窗外,那如云的贺客,那高搭的戏楼,那永无尽止的丝竹管弦。许多年以前,千里之外的小小济县,是否也如今朝一般呢。   那一天,如狼似虎的衙役们闯进了人间仙境的园林,美人惊避,醇酒翻污,而那个人…… 第二章 认罪   衙役们冲进园子时风劲节已有些半醉了。他面前摆了一案美酒佳肴,自己拥美半坐半卧在软榻上,那一身雪白的锦衣,早已满是酒污脂痕,他却浑不着意,只半倚半靠着两个绮年玉貌的少女,说笑无忌。   满园宾客,也都是酒酣耳热,欢畅无限。樽中美酒,身侧佳人,眼前歌舞,耳内丝竹。这等神仙享乐之地,忽然冲进一堆虎狼之辈,铁链子抖得哗啦啦响。倾刻间吓得一众美女,纷散四避。   风劲节身后两个美貌少女受此惊吓,也跳起来就往后跑,猝不及防之下他的身体失去支持,扑通一声,重重跌下。因为喝多了,头有些晕,没能及时保持平衡,竟直接从软榻上滚跌到地上去。   他也不气不恼,低笑两声,晃晃有些迷糊的脑子,双手支地,半撑起身子,脑袋才从前头的桌案上探起来,才发现,眼前的形势又是一变。   刚刚那如狼似虎的十几个衙役,这回子缩头缩脑,挤成一堆,正朝四下陪笑脸呢。   一众宾客,这么高的兴至被打断,谁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人人铁青着脸,矜持点的,只是冷脸自案前站起,冲动点的已经大步冲了过来。地位高的,已经开始拍桌子喝斥了。   他风劲节的客人都是些什么人。县里的举人,秀才,名流,仕绅,商会会长,县中大族长者,任何一个走出来,都是有头有脸有地位的。   这般子小衙役还真不敢得罪,一下子看到全县的大人物除县令大人外,全聚在一起,人人怒目而视,以往捉拿犯人的气势,自是半点不剩,只得往四下点头哈腰:“小人奉大人之位,前来提拿风劲节,冲撞了各位老爷,请……”   “胡说,风公子一向奉公守法,怎么会干犯律条?”   “风公子素有善名,尔等休得冤枉好人。”   捕头一句话还没说完呢,已遭了好几句抢白。   更有人怒气冲冲,扑上前来,就要教训他们“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东西,卑劣狠毒,财迷心窍,但凡有个机会,便以官家名义,压迫百姓,索要银两。我们往日里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由着你们,可今儿,要是连风公子也敢盘剥……”   眼看着这干衙役,躲也不是,退也不是,跑也不是,辩也不是,风劲节终于摇摇晃晃站起来了:“诸位请稍安勿燥,这事情即是冲着我来的,不如让我问个明白吧。”   他即发了话,旁人自不好再做什么,只好冷冷瞪了一众捕快一眼,这才退开一旁,口里犹自叫:“风公子不必忧虑,我等断不容任何人,冤辱公子的。”   风劲节微微一笑,算是承情,一摇三晃地走到衙役们面前,一张嘴,先打一个酒哽,一股子酒气直喷过去。   当先站着的捕头,被熏得面红耳赤,一不敢避,二不敢叫,三不敢有任何不满,脸上拼命保持着绝对和善,绝对恭敬的笑容。   “请问,我犯了什么罪,你们要来拿我?”   眼前这阵仗,哪个捕快还敢说,这次出的是关乎人命的大事,所以可怜的捕头只好挤出笑脸:“风公子,我们这些当差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是奉命行事,想来,也不是什么大案子,求风公子可怜则个,去公堂走走,让我们交差,便是我们的再生父母了。”   风劲节醉眼朦胧地看了他们一会儿,那充满酒意的双眼,却偏偏给人一种清明得叫人不敢正视的诡异感觉。   不过一会,风劲节便微微一笑:“也罢,我便随你们走一趟。”说罢回了身,冲四下一揖“今日不能让诸位尽兴,是劲节之罪,尚请恕过。”   众人纷纷还礼,有人尚不以为然:“风公子,何必理会这等人物,把他们赶回去,我等陪你去拜会县令大人,有什么误会说不清楚?”   风劲节笑笑:“多谢诸位厚爱,然律法在上,劲节一介草民,又怎可抗法不遵呢。”   言毕回首,交待早已闻迅赶到一旁的管家:“我自到公堂去,无论有什么事,你们都不必大惊小怪,各地的生意早有一定之规,有我没我,生意是照样做的,家里的产业,田地,你们照以前的方法管理便是,看好门户,理清帐目,善待下人,我就算人不在,家里的规矩却是改不得的。”   管家应声不迭,宾客中却有人不以为然:“风公子太多虑了,能有什么大事,不过去转转,分说分说,至多半日便可回来了。”   风劲节但笑不语,只回头对一众捕快道:“走吧。”   就这样,风劲节在自己的生辰宴上,被县里的捕快抓走了。   当然,于其说是抓是押,不如说是十几个捕快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一般护着他去县衙的。   往日里,捕役们抓人,无不是大呼小叫,作威作福,被抓的人又哭又跪,又是塞银子,求他们多照应,可是这一次,不但连一文钱的好处都捞不到,还得赔足了小心,装足了笑脸,说是抓人,可连链子和刑具都不敢给人上。   风劲节就这么被前呼后拥地带上公堂,不但身边的衙役如众星捧月,后头还跟了一堆县令名流,以状声势。   一早拉好架势准备给风劲节一个下马威的刘铭看到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形,气得鼻子都歪了。   一众衙役在大老爷极之难看的脸色下站好班位,齐呼堂威,只不过,这喝声此时此刻,究竟还有多少威慑力,就有待商椎了。   风劲节双手反负在后,于堂前漫然向前走了几步,漫不经心望了望跪在公堂一侧,正在哭泣不止的一个妇人以及她面前的一具明显是因为被打而死的尸体。   他的田产即多,佃户也众,自己又很久不管这些帐目上的事,所以倒也不知道,死掉的人是他自己的佃户,不过心中已隐隐知道这件突如其来的案子怕是同人命有关,不能轻了了。   刘铭见风劲节上得堂来,不但不下跪,倒似连正眼也没看自己一下,更是动怒,把惊堂木一拍,沉着脸喝道:“风劲节,你逼债催租,打死人命,如今苦主已告上公堂,还有何话可说。”   仅闻此一言,风劲节心中已是明了,他连回头望一眼尸体都省了,不慌不忙上前两步,悠然笑道:“我当什么大事,便是定了罪,我也不过给他赔命便是,大人你又何必这般大惊小怪,大动干戈。”   刘铭冷笑:“你自恃家富,便不将国家律法放在眼里,公堂之上,犹敢无礼。需知国法二字,正为汝而设,堂下李氏,你丈夫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如实讲来,自有本县为你做主。”   那妇人只是扑在丈夫尸体上痛哭,半晌不说话。   刘铭这次连惊堂木都懒得拿了,用手狠狠一拍桌案,厉声喝道:“李氏。”   那李氏猛然一颤,不敢抬头,只是呜咽着说:“是风公……风劲节害死了我丈夫。”   刘铭冷着脸喝道:“你且慢慢讲来,不必害怕,万事有本县为你做主。”   李氏颤抖着身子,哽咽着,断断续续道:“我……那天……”   风劲节忽得发出一阵长笑,纵兴飞扬,把个县衙前后,公堂内外,一众人等都慑住了。   他目光淡淡一扫众人,这才轻描淡写地道:“这等小事,大人何必问个不休。我就替大人省些力气吧。李氏的大夫确是我亲自催租时,逼打至死的。”   这一句话说出来,公堂内外,尽皆惊骇。 第三章 轻慢公堂   “风兄,你的酒还没醒吧。”   “风公子,你喝多了。”   “公子爷,这天大的事可开不得玩笑啊。”   “大人,大人,我们公子他醉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公堂外,已是一片混乱喧闹。   而公堂上,刘铭的嘴巴张开基本上已经合不上了,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风劲节:“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是我亲自打死的人啊。”风劲节依旧是轻淡无比地应了一声,回头看看同样目瞪口呆,连哭都忘了哭的李氏,漫然问“你说是不是?”   刘铭事先是教了李氏一套指证风劲节的说词,但李氏,又是心慌,又是心虚,又是伤心,又是紧张,能不能有足够的胆色把话重说一遍,都还是问题呢,更何况,就算她胆子够大,也早紧张地十句里头最少忘了三句。   此刻听风劲节这么一问,她心里本来就纷乱如麻,早忘了太爷纷咐的那些细节,只记得要给这人订罪,所以只会拼命点头:“是是是,就是这样。”   风劲节悠然转眸看向刘铭,眼神里带三分醉意,偏又有三分清明,透着三分讥嘲冷诮,却还有一分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我已招认,又有苦主指认,大人不必再费心劳力,将供词拿来,我画押认罪即可。”   刘铭直愣愣望着风劲节,脑子基本上已经不能思考了。这也不能怪他,遇上这种怪事,堂上堂下,除风劲节外,只怕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正常思考问题的人了。   所以,刘铭只能直着眼睛挥挥手,一旁记录的师爷,忙拿了供词走向风劲节。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 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 c o m )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风劲节接过递来的笔与供词,正要画押,堂外忠心耿耿的管家,总算回过神来,拼命大叫着往公堂上冲:“公子,使不得啊,公子,你快住手。”   本来大伙全在发愣,他这一叫,倒把一堆人叫醒。衙役们纷纷动手,把总管拦在堂外,而刘铭也醒悟过来,见风劲节笔都提了起来,忙道:“慢。”   风劲节手上一顿,抬眸微笑:“大人还有何指示?”   看他这轻松样,哪里是给自己画足以至死的押,倒似来赴宴游乐一般。   刘铭定定地瞪着他,良久才道:“风劲节,你可知,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这可是开不得玩笑的。”   风劲节朗声一笑:“大人,我也同样知道,破家县令,灭门令尹,我更知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说话之间,他已落笔如风。公堂外,有人长声惊呼,有人嘶声惨叫,公堂上,刘铭竟失态地站了起来。   风劲节画过押,便信手抛开纸笔,悠然背负双手:“大人以为我本来应该怎么做呢?一上堂就大呼冤枉,连声叫屈吗?大人自然就可以拍拍那块木头,喊几声不动大刑,谅你不召的话,让我尝尝什么叫做人心似铁,王法如炉。而这位李氏,自是要好好地泣诉一番,我是如何命令恶奴,打死他丈夫的惨事。大人你当然便有足够理由,派人捉拿铐掠我家的仆役下人,为了防止恶奴挟带逃跑,可是为了搜拿躲避捉拿的犯人,想必是要搜查我家所有的产业,然后加以查封的,这其间,巨额的财富,有什么错漏,缺失,想来都是歹人挟带,与县令大人决然无关的。而这期间,我的一切辩白,都只会是狡辩,只能换来更多的刑责,一切对我有利的证人与证据也会被说成是伪证,然后忠于我和为我不平的人不但要受这堂前非刑,怕也难逃事后刑责。当然,如果我能有足够的诚意,足够的表示,清天大老爷,还是有可能为我洗脱冤情,平反冤案的,不过,这必然是要我吃足苦头,出够血本之后,我说的是也不是啊,大人。”   刘铭愕然忘然风劲节,眼神里的惊恐震怖已不能掩饰,这是人还是妖魔,怎么可能身临此变,绝无慌张,还可以在转瞬间,料到他的一切打算,并把他的所有算计,全部封死。   “我已认罪,而且苦主也当堂证明,打死他丈夫的人是我,与旁人无关,案子已结,大人没有理由再对我动刑,也没有理由追究其他人。我只是打死人,并不是欠债,依律只需赔命便是,所以,我的产业,大人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动上一分,而杀人大案,杀头之罪,大人一介县令是处置不得的,必得上报有司,令刑部勾决,方可定案。事已至此,大人你如今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把我还押监中罢了。”   风劲节悠悠然道:“总之呢,大人想要给我什么罪名,我都一一认下便是,大人想要让我熬刑受辱,为人所制,受人胁迫,却是万万不能的。”   刘铭不知是气是畏还是惊,全身颤抖起来,他费尽心血,也不过是为了狠狠折辱风劲节一番,然后再大大发一笔财。先是查封风劲节的本地产业,以抓拿打人的家丁为由,到处搜查,明搜暗抢,然后再狠狠折磨风劲节一阵,令他吃苦之下,出大笔的银子来买他高抬贵手。   却谁知,风劲节只简单一个认罪,就把他所有的打算全部打乱,辛苦做出这么一番戏来,看这样子竟是连一文钱的好处都捞不到了。   他脸色铁青,伸手指着风劲节:“你,你,你,你胡言乱语,污蔑朝廷命官,真当本官,奈何你不得了?”   “当然不是,你还是有一个理由可以找我麻烦的。”风劲节叹口气“我身为布衣,见官不拜,于公堂之上,说笑无忌,已是咆哮公堂之罪。按律,你可以对我用杖刑。”   他摇摇头,有些无奈地再叹口气:“我又何尝愿意挨打,可是要我给你这样恶心的家伙,下跪磕头……”   他伸手掩口,做个几欲作呕的姿式“我还是情愿选挨打算了。”   “你……”刘铭基本上已经是连骂都骂不出一个字了,脸色由青开始转白,伸手取了令签,用力掷下“给我重重地打。”   这一场审讯,震动了整个济县,从风劲节被押上公堂,沿路的百姓就纷纷聚了过来,直到风劲节被按在公堂上杖责,整个公堂外,整条大街就已经挤满了百姓,而附近的几条街,人还在不断聚拢。   大老爷审问济县第一富豪,第一善人,这已经是小县城里的奇事了。   而更奇的事在于,被审的人,一开口就自认死罪,而审人的人反而气得半死。   最不可思议的事在于,挨打的人,一边受刑,一边纵声大笑,而下令打人的人,却气得不停得发抖。   直到风劲节受完八十大板,还被上了二十斤的手足重枷,由几个捕快半拖半扶地押到牢里去,依旧大笑不止,而高高在上的县太爷,到后来,脸色已经黑如锅底,根本没等用完刑,就自己转身,躲到后堂去了。   待风劲节被押走,这一堂官司算是审完,满堂衙役居然还站着发呆,不知道要散,而满街观看的百姓,也无不咄咄称奇,人人震愕莫名。   风家的下人,管家,早已经打点清楚,飞快跟往牢房去了。   而常与风劲节来往的县内仕绅名人们则都具了名帖,纷纷往拜刘铭,要为风劲节说话。 第四章 入监   风劲节一关进牢房没多久,管家就把上下关节全部打通,进到牢房里去探望。   见了面就忍不住老泪纵横,哭出声来:“我的公子爷啊……”   其实风劲节关起来不到半柱香,拿了好处的狱卒就把他的刑具给打开了,也给他安排了一个极干净的牢房,虽说受了杖刑,但他身强力壮,而且以前在沙漠上经商,什么苦没吃过,为了防范沙盗,更是从小练武,真没把这伤当回事,所以表面上虽是阶下囚,其实状况不算差。   他在公堂上可以进退随意,从容自在,如今被这么一个老人家扯住大哭,却哭得他头痛欲裂“福伯,我好端端的,你用不着这哭成这样,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我……”   可惜忠心而伤心的老仆人这个时候是不讲理的,完全不理主人家说什么,痛哭道:“我的公子爷啊,你这娇贵的身子,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都怪那个狗官……”   风劲节听得猛打寒战,不是吧,才享了两年福,就把以前风里来,沙里去,拼死拼活的苦日子忘光了,娇贵?福伯,你今天才认识我,那两个字,何曾与我有半点干系。   不过,这个时候就算是风劲节,也很识相地放弃和老人家讲道理的可能了,咬着牙,闷着气,忍忍忍,终于忍到福伯哭够了,骂够了,这才拭着泪说:“公子爷放心,这里上下我已打点好了,断不至让公子受了委屈就是。”   话虽如此说,抬头看看,监牢里四下阴森森的景至,由不得老泪又开始往外涌“我的公子爷啊,你平日每天都要看最好的景色,现在却只能对着这几堵墙,你平日一天要换四五套,京城郑庄记的王大师父亲手做的衣裳,现在只能穿囚衣,你平日总是让最秀丽灵巧的丫头服侍,现在这里只有一堆长得凶神恶煞的狱卒,你平日……”   风劲节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苦笑着打断他那尤如长江之水,奔流不息的唠叨:“行了行了,我很好,什么事也没有,你不用担心了。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会很快适应的。”   福伯再次拭着眼泪问:“公子还有什么需要,我立刻去办。”   “别的也没什么,只是那上好的酒却是缺不得的,一定要给我送进来。”   福伯责备道:“公子爷,你受了刑仗,现在那个狗官还想要害死你,你还喝什么酒?”   风劲节笑道:“他爱干什么是他的事,难道因他要害我,我就不喝酒了?”   福伯知道自家主子任性,也不好再劝,只得叹道:“也罢,想来各位乡绅都已经去求情了,我看公子没多久就能出来,喝点酒也不是大事。”   “福伯,事情没这么简单的。”风劲节淡淡笑道:“已经在堂上公审,罪名认定,就算想要翻案也有些麻烦,刘铭若是半点好处没拿,岂肯自打嘴巴,白白让我胜了这一场。”   “那就给他些银子好了,反正这是身外物,公子素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风劲节微微一笑:“银子虽是身外物,但我却最恨有人威胁我。我不是送不起,我只是不爱送给他。”   这回轮到可怜的福伯头疼了“我的公子爷啊,事关性命,这可是任不得性,闹不得气的。”   风劲节笑道:“你放心,我岂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人。你替我修书省城和京师的分店掌柜,让他们调动库银,替我运动。能翻案固然是好,若翻不了,把案子拖着也行,再想个法子,把刘铭调离本县便是。”   福伯点点头,记下来,却又忍不住说:“其实眼前的事,只要让刘铭一个人顺心平气便好平定,可要是依公子的意思,绕这么大的弯子来办事,只怕,那银子的花销……”   风劲节不觉大笑起来“福伯,你刚才还说银子是身外物,这么快就忘了。买他一个官,几万两我也花得起,买上十几个官,几十万两,我也没放在心上,最重要的是花得痛快不痛快。”   福伯也知道自己这位主子虽说和气好说话,但拿定的主意,从来没有人能改变得了,只得叹道:“公子即一定要如此,那我只好照办,只是,这样一来,公子怕要在这里多住一段时日了。”   风劲节笑笑,摊摊手,耸耸肩“我往日就说,人生而有限,当以有限的人生,尝试种种不同的生活,住住牢房,又何尝不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有趣的尝试呢?”   福伯不赞同地摇摇头,却也没再唠叨什么:“好,我回去就写信,公子放心,公子蒙难,我一定会管好家中大小事务,管束所有下人,绝不会出乱子的,还有那个李氏,我就这去把地收回来,把她给赶出去睡大街……”   “不用。”风劲节忙道“她也是被迫才做证的,她一个没见识的女人家,刚死了丈夫,家中没了顶梁柱,被县官大老爷一逼一吓,自是什么都依了。这事不能怪他,你别去为难他,对了,他家死了的壮劳力,照旧例,给他家发一笔治丧的银子,这三年的田租再减一半……”   不等他说完,福伯已经叫了起来:“公子!”   可是风劲节根本不给他继续唠叨的机会,只淡淡微笑,平静地说:“福伯,照我的意思办。”   福伯跟着他时候久,一看他这种神情,这种语气,就知道,这时候说出的话,是打不得半点折扣的,咬咬牙,重重哼一声:“好,我照办,我不打她,不骂她,照公子的话,给银子,减租子,羞也羞死她。”   看这老人明明不服气,却又不得不听话的样子,风劲节倒是肆意地笑了起来。   从这天开始,风劲节就被下到死囚牢里,但因银子打点足了,他是半点苦也没吃的,每天有好酒好菜送进来,沾了他的光,一众狱卒这段日子,又吃又拿,无不是满嘴流油,春风得意。   而他的生意田产下人,因福伯管束得力,也没有半点混乱。   乡绅们为风劲节多次向刘铭求情,要求重审,刘铭都强硬地拒绝了。   虽然如此,但没有人认为风劲节真会栽倒在这种事上,所以,他一落难,旧友新朋,无不来访,就是与他没什么交情的,也巴不得在这个时候,做做姿态,表表情义,同这个大富豪拉拉关系。   于是,死囚牢每天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竟是堪比闹市。   后来刘铭听到风声,听说狱卒收了好处,让人天天探视风劲节,心中大为不满,一日忽来袭击,搞一次县令大人巡狱,有意捉拿几个风劲节的下人,给他一点好看,也摆摆自己的威风。   这一巡,还真是巡得颇有成效,他忽然出现,下令狱门关紧上锁,自己一间一间牢房巡过去,那些探视风劲节的人,无处可躲,纷纷被捉了个正着。   结果,一个是本县大举人,一个是本县商会会长,一个是本县大族,李家的族长,还有一个是因年迈而致仕的大乡绅。   这样的身份,竟是谁也不好为难了。刘铭只得当做没事一般,又把人给放了,只是心头一口闷气难消,回头就把一干狱卒按倒了,人人打了二十大板。   自那以后,狱卒们吃了苦头,再不敢象原来那么放纵风劲节的家人朋友,死囚牢不再让人随便进入,对风劲节的看守管束,也比以往严厉了许多。   风劲节自己倒是安之若素,并不介意,就算到后来,连酒也不许送进来,他也没太过失望。   他素来是个金屋暖帐住得,茅舍草篷睡得的性子,监中生活,虽说冷清,比起以前,在沙漠风暴中迷路,几天几夜没吃没喝的罪,现在,倒算是天堂了。   他可以人在监中,却悠游自在,可是身为县太爷的刘铭,这段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风劲节派往各地负责经营的掌柜无不是人才俊杰,他们受风劲节知遇之恩,又得这等任他们放手行事的信任,无不在心中深深感佩。奈何风劲节平时什么也不缺,就是每年赚的钱,也从来是他们得六成,风劲节只分四成,所以,平日几乎找不到报答他的机会。如今得了福伯的传信,无不是绞尽脑汁,施出浑身解术来为他活动。 第五章 狱中   原本大家是倾力想要为劲节翻案的。奈何,虽说银子风劲节有的是,但从来官官相护,就算贪爱他的银子,官员们行事,却从来不肯做绝,断不愿随意在官场上结仇的。再加上刘铭与国舅又沾亲带故,若非必要,谁也不愿意得罪那位妹妹正得宠的国舅爷。   而且刘铭自己也发现递上去的案卷别说送交刑部勾决,直接就在省城被扣住,即不批复,也不发还,更不往上递,整个案子就生生押着没下文,刘铭自己也知道不对劲,暗中一打听,知道风劲节的人都在大把洒银子,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但风劲节的分店生意遍布全国,刘铭的管区却不过一县,实在是无法阻碍风劲节手下人的活动,只是也倾其所有,上下奔走,不肯叫小小一个商人给扳倒。   论财力他当然是比不得风劲节,但他在官场上的关系,却又是风劲节不能相比的,再加上他有个极大的靠山在后头,行事也便宜了不少,当官的谁能不给三分薄面呢。   于是,整件事就僵在这里,相持不下。   后来风劲节的手下,也知此事再拖,吃亏的是自家大老板,便不再谋求翻案,更不再去告刘铭,反而出银子替刘铭活动,没过多久,刘铭政绩出众,升职上调的公文就发到济州县。   能升官当然是好事,可升官的原因,是仇人在暗中帮忙,这种事就太过诡异了。刘铭拿着升迁令,也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他明白,只要自己一离任,下任的官员一到,风劲节肯定是大堆大堆的银子砸下去,天大的案子,怕也销得干干净净了。   怕就怕,这一翻案,一重审,要给他找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罪责来追究了。   纵然不加追究,凭什么我一番心血,白白便宜了一大堆的官,我自个儿却一文银子没拿到。那个姓风的,若生来是个木头脑袋,不懂送钱的,也就罢了,明明灵活通透,该花的一概花的起,为什么在自己面前,却又吝啬至此呢?   他越想,越是不服气,越想,越是担心,又听到新任县令已在路上,很快就能到任,他更加是坐立难安,当即暗中下令,让衙役们在监中整死风劲节。   话说,这监牢之中,自古以来,就有无数杀人不见血的法子,事后验尸绝对是什么也查不出来。要想让一个人,无声无息,死在监狱里,这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然而,刘铭没想到的是,在他忙于上下打点,和风劲节的手下周旋时,死囚牢里却又发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   自从当初刘铭责打众众狱卒之后,对风劲节的优待便都渐渐取消了。   别说是好酒好菜好服侍,就是单独一间干净牢房的待遇都没有了。好在大家受了风家不少钱,还不至于为难他就是,便是刑具,也只挑了最轻便的链子随便系在他手上装个样子。   同风劲节住一个牢房的,是个极倒霉的小偷,也不知道是偷了五个还是六个馒头,被人抓住送官,这等没油水的案子,刘铭审都懒得审,直接让人打了四五十板子,就扔牢房里。   正好近日牢房太挤,不够住人,就临时在死牢这边,占了点地方。   这位倒霉的偷馒头贼棒疮发脓,痛不可当,躺在阴湿的狱中,呻吟不绝。   偏偏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又何况身在死牢。正值这一天,牢头王大宝心情极度不佳,一整天虎着一张脸,满牢房上上下下,连狱卒带囚犯,呼吸也不敢大点声,偏这位霉星当头的小贼躺着呻吟个不停。   王大宝越听越是烦,最后虎着脸走进牢房,把鞭子甩得啪啪响:“妈的,我叫你在这挺尸,我叫你在这里吵,妈的,早知道疼,你偷什么东西……”   当时风劲节住在牢房里,闲得发慌,整天昏昏沉沉,睡了又睡,这个时候,正缩在墙角睡大觉呢,硬是给噼呖啪啦的鞭子声给吵醒了。   睁眼一看,唉呀,真是不人道啊,大牢头冷着脸正站在面前狠命打人的,挨打的那人一身刑伤,动弹不得,连呻吟都没有力气,随着一鞭鞭打下来,身体只能抽搐颤抖。   风劲节微微皱眉,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古以来,吃牢饭的狱卒压榨盘剥犯人,已经是很平常的事了。但是他们欺辱犯人也不过是为了有利可图,并不是天生残暴。牢头打犯人,是常事,可是打这种穷得连馒头也要偷,根本不可能拿得出钱来讨好狱卒的家伙,又有什么好处呢?再说,就算牢头们脾气再不好。也不至于对一个刚受过大刑的人,就这么狠打狠揍啊。   他轻轻叹口气,“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非皆因强出头”,“一心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古来相传的老话,都是有道理的,可是……   他再重重叹口气,站起来,一把抓住挥到半空的鞭子,笑道:“王头,有什么事好说啊,发这么大火做什么?”   那王大宝一心打人,竟也没注意那个身上带着铁链子,缩在另一个角落的有钱大老爷是怎么忽然跑到面前来的,只是沉着脸说:“风公子,我们从来不敢慢待你的,这闲事,你别管。”   风劲节笑笑,有些无可奈何地说:“王老,我是个管闲事的人吗?只不过,你这么一打,他这么一叫,我连觉都别想睡了,只得出面求个情,他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就大人大量,别和这等小人物计较了。”   王大宝懒得理他,用力一扯,竟没能把鞭子从他手里扯出来,当即怒道:“风劲节,你真当这大牢是你家,由得你指东划西的。”   这牢头,平时得足好处时,对风劲节也是笑脸相对的,今日却是天大的火气,猛力再一抽鞭,这次成功抽回,他顺手就一鞭甩过去:“闪开。”   凭良心说,他没想打风劲节,只想把他赶开。   凭良心说,风劲节要不愿意,对方别说打人,就想在风劲节手里抽回半寸鞭子都没可能。   但是风劲节偏偏没躲,那鞭子在他肩膀上啪得一声,留下一道血痕。   王大宝为之一愣,挥在半空中的鞭子,就没往下再打第二回。   其他狱卒,一看全急了,哗啦啦一下冲进来好几个,这几个拉着王大宝,口里连声说:“头儿,你消消气。”   那几个,扶住风劲节就看他的伤。   这牢里头上上下下,人人拿了风家大笔大笔的银子,虽说他们这些吃牢饭的,天长日久,耳濡目染,在道德良心方面,都没啥可以见人的地方,但还不至于过份恶毒,真把风劲节打伤了,心里多少还有点过意不去。   真说起来,这些小人物,只要收了银子,就替你办事,就好好照顾你,也可以算得上另一种诚信,比之很多大人物大老爷来,没准还高尚不少呢。   风劲节见大家紧张起来,索性也把脸皱作一团,神色痛楚,就差没嗷嗷呼痛了。   看他这样子,大家越发有些不好意思了,王大宝也拿过他不少好处,这时也觉有些心虚,不好再打人发作,只得愤愤然把鞭子一扔,转身走开了。   其他狱卒,一边赶紧得给风劲节找药,一边低声唠叨埋怨:“风公子,你金尊玉贵的人物,何苦管这样的闲事,不过是个偷馒头的贼,便打死了,也没有人替他出头的,这些天头儿心情正烦着呢,大家伙全躲得老远,就怕触着他的霉头,你又何苦在他气头上撞出来,讨这样的苦吃啊。”   “我哪里是管闲事,只是被吵得睡不着觉,随便说一句罢了,哪里知道他这么大的火。”风劲节有些好奇地问“你们王头最近是怎么了,整天黑着个脸,犯人们稍有个差错,就打个半死,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第六章 谋害   “王头他娘病了都快一个月了,最初还当是小病,请医抓药,结果越治越严重,一直卧床不起,王头是这个寡妇娘吃尽苦头拉扯大的,现在还没能让老娘享点清福,就眼看着不行了,他心情能好得了吗?”   “若真是这样,就该在家里守着亲娘,何苦到监里来,拿旁的人出气。”   “要能守在家里,王头又何必跑来,弄得大家都不自在。最近县太爷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不高兴,整天板着脸,动则要打要罚,这风头上,谁敢躲在家里头不出来当差啊。王头心里难过,又牵挂老娘,脾气大点也是难免的,风公子,你就别去撞他的霉气了。”   风劲节听得不免一哂,闹了半天,这始作蛹者竟成他自己了。若不是他的人给刘铭添乱,刘铭不会拿下头人出气,若不是王大宝怕刘铭,忍痛舍了生病的母亲不顾,咬着牙来当差,就不会拿别的人出气了。   他笑笑道:“你们帮我个忙,请你们王头过来,就说我对医术也颇有研究,让他给我说说他娘生病的状况。”   几个狱卒笑起来:“风公子,你别开玩笑了……”   “我象是开玩笑吗?”风劲节笑道:“我真的懂医术啊。”   大家你望我,我望你,一起摇头“风公子,你是一方富豪,不是走方朗中,这些闲话,可别乱说,王头心情非常差,他娘看了很多有名的大夫,银子不知花出去多少,一点好转都没有,这种事,你要拿来玩笑,他真能不管不顾,同你拼命的。”   风劲节叹口气,有些无奈地看着众人:“我虽有钱,不代表我不会别的啊。你们不能因为我有钱就信不过我啊。”   大家一起笑:“风公子,咱们不是信不过你,咱们这是为你好才劝你。”   风劲节摸摸鼻子,似笑非笑道:“那如果我说,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百家学说,诗书文章,精通刀枪棍棒,诸般武艺,善医人之术,通治国之理,这些你们也都信得过?”   狱卒们笑起来:“我们信,我们信,得了你这么多照顾,你说太阳从西边出来,我们一样相信。”   风劲节忍不住又叹一口气,是啊,谁会相信,他这个商人,基本上除了生儿子之外,就没啥不懂的东西了。   任何人,第一世跑去做御医,第二世跟去当钦天监,第三世混个翰林院编修,第四第五世,直接出将入相去治国安邦,基本上,天文地理,马上马下的武艺,治国救人的本事,该学的,应该全学得差不多了。   只是,这年头,真话说得多了,只会让人当成疯子,所以他最后的选择,只是一扬眉,一瞪眼:“我说各位,难道你们真打算让你们王头就这么一直凶神恶煞,压得你们也不敢喘口大气,反正大夫看了都没起色,何不就让我试一试呢,成了,大家都得解脱,败了,自然是我一个人的罪过,与你们又有什么相干?”   这等厉害关系一说,众人倒觉得有理了。现在王头这个样子,别说犯人们日子难过,就是他们,也觉得辛苦。反正事已至此,试试有什么不好,真要失败了,有风劲节在,也轮不到别人来顶罪。   这般一想,自是有人去把那王大宝又扯又劝地拉了过来。   王大宝初时,自然也是不信风劲节能治病的,但是被大家一劝,风劲节又敢拍胸脯保证,他也想到于其让母亲在家里等死,不如就此试上一试。便细细地把症状,以及看过什么大夫,大夫们怎么说,用过什么药,用药之后的反应等诸般细节,一一说了。   风劲节听后,思索过了一会儿,便开出了药方,又细细叮咛王大宝关于火候份量服食时间,以及日常照料的细节问题。   本来王大宝对他就是将信将疑,又见那药方即没有什么特别名贵的药材,也没有什么十分罕见的药引,对风劲节的信心就更少了。   他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照作的,而其他的狱卒们,谁也没对风劲节的医术抱太大希望。   也因此,当第二天王大宝激动地冲进牢房,隔着牢门就给风劲节磕头时,所有人都感到莫名的惊愕。   “风公子,你真是神医,只三剂药,我娘今早就能从床上坐起来,恢复了许多精神,求风公子你发慈悲,施妙手,让我娘能够康复吧。”   这样一句话,说得众人皆感震惊,而风劲节则暗自松了口气。   其实神医从来不是神仙,虽说风劲节在医学上的知识,肯定可以拍胸膛自称当世第一,但不亲自去诊治病人,他也不敢说一定治得好。   病情的诊断,从来是差之毫厘,缪以千里,所谓拿根细线往人手上一系,凭此来诊断病情,所谓听人说一两句生病时的状况,就立下判断,这种治疗方法,在风劲节看来,其实不过是拿病人的性命来显示自己高超的医术罢了。   很多病情,状况相似,但病因全然不同。医者若自恃医术,不能长保警惕畏惧之心,终有连累病人的一日。   由他人转述的病情,很难完全正确客观,要想对病人负责,望闻问切,缺一不可。只是他人在牢中不便出去,王大宝也不可能把卧床不起的病危老人带到霉气的牢房来。   他也是无奈才以自己的经验,斟酌着用不会伤身的药方来试探病情。今见王大宝这等反应,对于病情,他也才有了十分的把握。   此时他一身轻松,不免笑道:“你放心,我能办到的,自然会尽力。”   王大宝闻言,竟是连连给他磕了四五个响头。   从来病去如抽丝,所谓神医一两服药,随意一次出手,就生死人而肉白骨其实大多是志怪传奇在世人口耳相传间,越传越玄的神话罢了。   王大宝的母亲照风劲节的方子调养治病,足足一个多月,这一月之间,风劲节也时时听取王大宝关于病情的说明,时常对治疗方式略作更动。   但无论如何,一直百医无效的老人渐渐好转这个事实,让所有人对风劲节刮目相看。   现在风劲节再洋洋得意,吹捧自己除了生小孩,什么都会,别的人就算不全信,但也不敢再摆出不以为然的姿态了。   王大宝对犯人虽凶狠,对母亲却孝顺,对风劲节这么一感激,更是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什么铁链刑具,早就去了。找了间有窗子,可以晒太阳的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只让风劲节一个人住。也不顾让县令大人知道会倒霉,再次让风家可以送好酒好菜进牢房。甚至时不时还让风家派两个水灵灵俏丽丽的姑娘,来给风劲节弹琴唱曲,说笑解闷。   倒是风劲节自己觉得不太妥,来过两次之后,便让她们不必再来,只是牢中日日无事,不好打发时光,便叫家里人,送了一堆又一堆的书进来。福伯又想起自家主子是个才了,没事也爱玩点风雅,便把那千金购得的名琴,异国买来的檀香,最上品的笔墨,玉石制的围棋,一股脑地全往牢房里送。   别的狱卒们开始见着还觉得有些不妥,但一来收了风家不少钱,二来,牢头发了话,他们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再加上,风劲节为人又风趣亲切,平日也同他们说笑无忌。大家有什么事请教他,他一概都能帮忙。   小李子家上下三代,几十年辛苦存了笔钱,正发愁不知道买地好,还是买铺子好,又或是自己做生意好。风劲节偶尔知道他的烦恼,随意点拔了几句,倒把满牢房的狱卒给点醒了。   这位可是最能做生意的财神爷,谁家里有点闲钱,不知道怎么生钱,何不都去请教他。   王大宝的娘治好了病,衙门里的差人,都知道风家大老板居然是位神医,谁有个三亲四戚,头疼脑热,一时治不好的病,都去问了。风劲节能帮就帮,也从不摆某些神医,不是疑难杂症绝对不治的架子。   渐渐地,大家都觉得承了他的情,受了他的助,很多事,也就全睁只眼,闭只眼地算了。   风劲节在牢里看书,弹琴,有时还画点画,或是自己同自己下棋,他又觉得无聊,看哪个狱卒有空,或是稍稍表露出点兴趣,他便叫了人过来,教他下棋弹琴。   吃牢饭的衙差们,虽说手里权力不小,但却是被上位者看不起的身份,做过差役的人,是不能考功名的,因此大部份狱卒也都是不读书识字的。   今儿见到这么多书书画画,也不免眼直。   风劲节见谁有兴趣,便会高高兴兴当一回夫子,教人读书写字,有时甚至教他们画画。   阴森森一座死囚牢,倒是莫名得有了些风雅气息。   愿学字,想学字的人,会很珍惜得捧着书不放,努力地写出一个人歪歪扭扭的字。   只是想学着玩的人,也会把个琴弹得魔音穿耳,恐怖莫名,也亏得风劲节犹能含笑以对,仿佛耳朵分辩不了五音一般。   他有时闲得无聊,拖了一帮衙役陪他下棋,一对一地下,往往是由着对方摆让子,摆了一堆之后,他才慢吞吞放下第一枚棋子。有的时候,同时摆上七八个棋盘,他一个人和七八人飞一般地下棋,看起来是他以寡独众,只可怜了一班正常来说,一辈子都和风雅扯不上关系的新棋手们,望着棋盘瞠目结舌,苦苦思索。   当然,他的乐趣,也并不总是风雅的,偶尔也会和几个狱卒,蹲在一块,呼呼喝喝地掷骰子赌钱。   总之呢,风劲节的做牢生涯,是难得的自在逍遥。不但他自己过得好,便是整个死牢里犯人们都跟着走运。   风劲节说,牢房太潮湿,太脏,有害身体,不止是犯人吃苦,就是狱卒长年在这种环境中,也易生病。   他是神医,他的话谁不当真,于是牢房被彻底打扫一番,原本的阴森,潮湿,到处的腐烂臭气和肥大的耗子,全都渐渐消失了。   风劲节说,疮口长久不治会引来苍蝇等脏东西,容易散病,而且别人的呻吟惨叫也会让他被吵得睡不着觉。   于是,受过刑的犯人们,哪怕拿不出什么好处费,狱卒们也会安排大夫替他们看诊,给他们的刑伤做一些最基本的处理。   这一切变化基本上,衙门里当差的全都清楚,只是上上下下,全都拼死力瞒住那正忙着往上头使劲,以便和风劲节较量的刘铭。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日之后,县令要高升了,有新的太爷要来上任了,这个好消息很快传了开去。王大宝喜气洋洋找风劲节道喜:“风公子,大喜大喜,就快脱出牢笼了。”   风劲节刚喝了点酒,懒洋洋在太阳下头打磕睡,闻言只漫不经心地嗯一声:“怎么,咱们的父母官终于要高升了。”   王大宝一怔:“公子知道?”   “这事我一直知道,我估摸着,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风劲节懒懒地打个呵欠。   “那公子怎么不高兴?”   “有什么可高兴的,当官的来来去去的,于我也不过就是银子倒霉罢了。”他耸耸肩,忽得微微一笑“再说,咱们大老爷,也未必能容我安安乐乐,等到新官上任。”   王大宝一愣:“新任太爷这两天就到了,还能由得他胡作……”   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一迭声喊:“王头,不好了,不好了……”随着话声,一个狱卒飞一般地跑了来。   “出什么天大的事了?”王大宝不满地道“值得你这样一惊一乍。”   那狱卒大口喘着气,看看王大宝又看看风劲节,再往四周扫了一眼,这才压低了声音道“老爷,他,他……他要害风公子的性命……刚才他派了总管过来,让我们准备准备,晚上,要让公子爷背土袋。” 第七章 非刑   所谓背土袋其实是监狱里最常见的一种杀人方法。   心善点的狱卒会把犯人灌醉,心狠点的则直接把犯人绑起来,然后拿装满泥土的袋子压在犯人身上,一般来说,一夜就能把人压断气,而且事后是验不出伤来的。   在阴冷的监狱里,自古以来,便是杀人如草不闻声,这等非刑戮人,即是常事,也是惯例,在官场上混久了的人都清楚。   所以,刘铭也没当什么大事,派管家来,循例知会一声,让差役们做好准备,晚上动手。   一般来说,听了太爷这样的吩咐,狱卒们都会听令行事的。本来这黑不见天日的监牢里,脏肮事多着呢,你要看不顺眼,就别吃这行饭,再说,替太爷办了大事,事后,太爷也必不会亏待的。   但这次情形就不同了,别说上上下下,所有的狱卒都在风劲节身上拿了太多的好处,仅就感情上来说,同风劲节也处得如同朋友一般,这个狠手,是实在难下的。   也就怪不得王大宝一听了这话,立时黑了脸,愤愤地低骂:“那个老杀才……”   其他人虽然没明着骂出来,但那脸色,表情,也就差不多了。   大家都喜欢风劲节,不止是因为风劲节给银子大方,也不止是因为风劲节能帮上他们很多忙,更多是因为,风劲节对待他们的态度是他们从未感受到的。   即不似当官的高高在上,不屑却也离不开他们,也不象小民们,低低于下,仇视却又不得不讨好他们。   即没有士子名流们的高傲冷漠看不起,也没有富商巨贾的骄横自大,以为花了两个钱,便可以当祖宗。   风劲节待他们的态度平淡从容却也不失亲切,同他们说笑,与他们玩乐,不计较身份,不在乎地位,不理会处境,这种全然的平等相待,是大部分衙差们自吃这行饭之后,就再没有感受过的亲切和自在。   也因此,在每个人心中,都再不能只把风劲节单纯当一个有油水的犯人。要把这个,昨天还同他们喝酒说笑,今早还在笑着为他们讲传奇故事的人生生弄死,却让人心里一下子揪了起来。   王大宝的脸黑一会,青一会,良久才道:“公子放心,我们必不会加害于你,只往上报照规矩办成了。拖到他卸任了,也就没事了。”   还不等风劲节答话,旁边来报信的狱卒便道:“恐怕不成啊,管家说了,晚上他亲自来看着动手。”   几个狱卒相顾失色,风劲节却似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又去给自家倒酒。   王大宝气急败坏:“都这个时候了,风公子,你怎么还喝酒?”   风劲节对于好好一个又凶又横牢头,居然会用和他家那位福伯一样的口气说话,感到非常之惊奇,不觉笑道:“背就背吧,以前在沙漠上做生意时,多重的货我都背过呢,先喝醉了,背的时候就不会太难受了。”   王大宝铁青了脸,一把将那整壶的酒给掀飞了,咬牙道:“要不,我们想个法子放你出去……”   风劲节一时抢救不及,很惋惜地望着那一壶子糟蹋了的美酒,正郁闷着呢,忽听到这话,微微动容,抬头看他一眼,这才一笑:“怎么放?明着放?你们不要命了?暗着放?或是在牢里头放把火,就说人都烧死了?那你们也一样脱不了干系。他就算要卸任了,一天是县太爷,就一天把你们管得死死的,一个不顺心,几十板子打下来,能把人打残了。你们就别为我担心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就是,放心我死不了。”   所有人都用悲痛的眼神望着他,可见他的话基本上是没有谁认真听进去了。   风劲节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了几百遍了,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医人,会治国,知诗书,善武艺,哪那么容易死了……”   对于风大公子的自吹自擂是没有什么人还有心情去听了,不过,在苦思之下,别无良计之后,也就没有人再阻拦他喝酒,反倒去给他拿最好的酒菜,只是人人表情沉重而肃穆,可见心里头是把这当成断头酒了。   当刘铭的心腹管家,半夜里来到狱中时,风劲节早就醉得晕晕沉沉,人世不知了。   管家倒也不奇怪,一般要让人背土袋,常会故意灌醉犯人的。所以他也只当这是狱卒们事先做好的准备之一,便令腾出一间用砖单独隔开的牢房,开始办事。   风劲节是大醉沉沉,不知身外之事,由着人平放在地上,直接往他身上压土袋。   管家对于狱卒们办事,拖拖拉拉极不满意,一个土袋,搬了半天,好容易搬过来,里头的土居然少得只怕连个小孩也压不死。   妈的,一大早就来传过话了,叫他们准备好,就是这么准备的吗?   在他愤怒的低声斥骂中,狱卒们不得不回过头去再弄土,偏又那么巧,填土的铲子居然又坏了。   管家气得暴跳起来,怒喝声声,“铲不了你们就给我用手搬。”   总之在一连串的意外拖延之后,等到大半夜,一个大大的土袋才终于完工。管家虽然气得够呛,但狱卒们也无法再拖时间,只得把土袋整个压在风劲节身上。   管家怕他们办事再不用心,走近过来,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他们便是想动点手脚也自不能。   眼看着压实了,管家略略放心,安然坐到桌前,一碟花生米就着小酒,慢吞吞地吃着,其他人心如火焚,却也无可奈何。   无比漫长的几个时辰过去了,天光已是大亮,管家这才走近过来,蹲下来,探手试了试风劲节的鼻息。这一试果然是生息全无,这么重的土袋,在身上压了这么长时间,生生压死,本就是理所当然的。   管家松了口气,放下心头大石,这才站起来吩咐:“隔两天,等太爷离任了,再把他的死讯传出去,就说是染了急病。”   狱卒们沉默着低头,都不出声,哪当是默应。   管家也自不理,只当自己办成一桩大事,高高兴兴地离开,心里头还盘算着,见了老爷,要好好告这帮子人一状,办事实在太过拖拉无用了。   一众狱卒恭敬地送出牢门,等他一走远。立刻飞一般往回跑。   王大宝跑得最快,直冲在最前头,虽说心里知道不太可能,却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只盼着及时把土袋搬开,能把人救得出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那间单独的牢房,刚把牢门拉开,眼就飞快地瞪到最大。   那需要三四个狱卒合力才能抬起来的大土袋子,被一只手漫不经心,轻如无物地掀了开,风劲节慢吞吞站起来,活动着筋骨“压了一夜,骨头都僵了。”   王大宝直着眼睛瞪着风劲节,嘴巴张开就再也合不上了。   在他身后,脚步声轰然传来,其他狱卒也都相继赶来,于是,哗啦啦就掉了一地下巴。   风劲节晃晃脑袋扭扭腰,活动完身子一抬头,看到若干张呆若木鸡的脸,不觉一笑“你们怎么了……”   王大宝颤抖着抬手指着他:“你……你,你,我……我……”   “什么你你我我的,放心,我是人,不是鬼。”风劲节笑着走近,把手伸过去“不信摸摸,热的呢。”   王大宝至此才有点回魂了:“你,你,你怎么没事……”   风劲节叹着气摇头:“我说过多少次了,我能医人,会治国,知诗书,善武艺,这世上该会的我全会了,这天大的本事,当然不是这么容易死的了,怎么你们就是记不住呢。” 第八章 梦想   大伙儿愣愣得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直着眼再瞧瞧风劲节,不知是谁第一个大笑出声,不知是谁第一个大声欢呼,又不知是谁领着头大喊:“风公子,我今儿算是开眼界了,你可真是神仙也似的人了。”   风劲节眼神里带点淡淡的笑意“如果我说,和很多人相比,我真的可以算是神仙,你们信不信。”   “信啊,当然信。”这一次不是敷衍说笑,却是信心十足的欢呼了。   大家哈哈笑着,赶着把桌子收拾一下,管家喝的酒,吃的花生一概倒掉,自有人快手快脚,把风劲节家里送来的美酒摆上桌,又有人自动自发地出门去买一大清早,最新鲜的酒菜。   大家便坐到一处,喝酒庆祝起来。   席间说笑之余,王大宝忍不住发问:“风公子,我不明白,你这样天大的本事,什么地方关得住你,几个差人又怎么拿得住你,你怎么会……”   风劲节不等他说完就微笑着摇摇头,淡淡道:“你可知道我的在本县的田产商铺共有多少,又有多少佃户伙计全靠我的生意田地才能安身活命养家糊口。而在全国之内我又有多少商铺,多少生意,有多少人的生计系在我的身上。要拒捕,自然是容易的,我便是看谁不顺眼,想要他的性命,也不过信手间事罢了。但是,那之后呢?我可以轻身一走,天下无人能奈我何,但我的伙计,我所提拔的各地掌拒,跟了我许多年的管家下人,还有那么多靠替我做份工讨生活的人,他们怎么办?我所亲近的人,将被拘役铐问我的下落,我的产业将被封押收公,无数人会生活无着。这一切,是我可以凭一个人的勇武之力来改变的吗?就算我天大的本事,不但自己能走得脱,还能把一堆人都带走,甚至有办法把财产全部移走,但是,那又如何呢?所有人要改名换姓,偷偷摸摸,提心吊胆,草木皆惊地过日子,这是帮他们还是害他们?就算我本领通天,不怕官府追杀,可是,又有什么必要放弃眼前的安逸富贵,去一辈子和官府玩你追我跑的游戏。”   众皆沉默,良久,王大宝才轻轻道:“话虽如此,但风公子你现在身陷囚笼,还是太委屈了。”   “委屈?”风劲节笑笑,唇边忽然掠起一丝不知是淡漠还是落漠的笑意道:“很久以前,有一个姓郭的侠客,他名动公爵,结交满天下,他门下弟子众多,无数人敬仰他,而他的武艺,据说也是当世少有。他的事业做得轰轰烈烈,时人称他当世游侠第一人。然而,有一天皇帝要处理地方上的豪强,当地的官员只随便奏一本说明他的情况,于是一道命令。便是倾天基业也化为污有。他满门子弟,被地方官如猪狗一般强行驱赶,离家别乡,迁往异地。他的子侄在途中不忍受辱,奋而斩杀了地方官,他也只得流亡异乡。这一方名侠,过了很多年流亡的岁月,因他的侠名义名,很多人为了掩护他,甘心替他去死,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最终他仍然被抓,经过审讯之后,他整个家族都遭到了诛杀。”   大家只是静静地听,没有人再说话,而风劲节只是轻轻笑笑,慢慢饮尽一杯酒,眼神忽得有些悠远起来了:“我还听过一个故事。有一个传奇的侠客,年少时英雄了得,会遍天下豪杰,交结黑白两道,武林中听到他的名字,多有赞誉之声。他少年意气之时,也曾杀贪官污吏,也曾劫不义之财,也曾轰轰烈烈,做下惊天的名声。后来他年纪大了,倦了,便娶妻生子,买下田庄地产,做了一方富家翁。平日在县城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道上的混混,官府的衙役都给他面子。可是,只要县里一出什么大案,便一定要往了身上追查纠办。若是上面,要有什么大官到县城来,或是县城要办什么大庆典,又或是有什么肃清江湖顽匪,民间流寇,禁止私设香堂,纠帮结派的大行动,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先把他锁拿到监中去,以便看管,以防有变。他也曾笑傲自在,可如今已有妻有子,有偌大家业,他也可甩手一走,奈何远亲旧友,又如何都能陪他一起去四方流离,只得忍辱罢了。后来他渐渐老了,不堪动则囚禁之苦,他的儿孙们,只得甘词厚礼,四处恳求官员……”   说到这里,他忽得一顿,看看众人的神色,便没有再把这个故事讲下去,只是自己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一个人的力量,从来是有限的。个人的英雄,再了不起,又能如何呢。我们可以嘲笑国主昏庸,官员无能,然而,当这看似软弱的国家政权,一旦运作起来,一个人,是不可能抵抗得了的。若是坚持自行其事,要么是象那位名侠,不但自己死于非命,还连累所有亲人,要么,就是象那个年迈的老人,在现实面前,低下也曾经少年英豪,骄傲不羁的头颅。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我做得更加灵活一点罢了,我不会去以个人的力量对抗整个世界的规则,而只是在游戏规则之内,尽力保护自己。”   酒桌上忽然安静地出奇,不知是谁,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很多故事里的英雄不是这样的……”   风劲节微笑,笑意里带些许的暖意,却也有些许的悲凉:“在我们千百年的传说中,曾有无数英雄豪杰,做过许多传奇事迹,我们常常会误以为,一个人就能挑战整个世界的规则和制度,在这样的英雄面前,帝王将相,当真如粪土一般,由着他们要打要杀要骂要劫。然而,有哪一个英雄的故事,是有始有终,为我们讲述到最后的。那些传说中的人,从来在功成名就,正当盛年时,使拥美退隐。于是,我们便也相信,从此之后,他们过的,便是神仙般的岁月。有谁去问过,之后怎么样?当他们年纪越来越大,当他们的儿女一个个出生,当他们在世上的牵绊越来越多,当他们的豪情被生活的温情所取代的时候,曾经有过的恩怨,曾经有过的旧债,就不存在了吗?当仇人找上门来时,当官府追查旧案时,当朝廷仍要追拿通辑时,他们又能够怎么办?拖儿带女,搂着妻子一起逃亡?又或是一家人跳出来造反。再说,他们吃什么,穿什么,他们的日常开销以什么来支应,他们那些一掷千金的豪举靠什么来办到?当一时的英雄容易,当一世的英雄太难,做侠盗很逍遥,杀贪官,很畅快,可杀过之后,盗完之后呢,若是一生不暴露本来面目倒罢了,真要让人知道了他是谁,还真能象所有故事里那样,带着美丽的妻子退出江湖,飘逸自在,一世畅快吗?”   他的眼神悠远,望向前方却又似穿过重重墙壁,看往无数时间空间之外的某一个方向。:“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过这样任侠自在,英豪出众的人物吧,却也正是因为,他们不符合这个世事的要求,所以早就绝迹于史册里传说中了。其实后世武人,出路也不过几天罢了,不是沦为权贵的走卒打手,便是替官员护卫办差,最自在的所谓称霸一方的豪强,其实也必须讨好勾结官府,才能真正站稳脚根。”   他信口道来,闲闲无事一般,旁人听了却是一片黯然。风劲节往四下一看,见人人神色黯淡,不觉笑道:“你们怎么了,本来高高兴兴的,一同你们说故事,就全把脸板起来了。”   王大宝勉力笑笑:“没什么,只是听了风公子这么一说,这世上,倒似没有真正的传奇英雄了,那些个话本传说,还有宝得楼那说书的常讲的故事,倒全成了假话,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些不自在。”   风劲节失笑:“你们有什么不高兴的,你们是捕快,是衙役,是狱卒,那些故事要是真的,那些英雄人物,要真的存在,你们的日子不就难过了吗?”   大家干笑两声,算做附合,但谁的脸色都没变好,又有一人,小小声地说:“我们虽是差役,也还是希望,这个世上,有英雄,有传奇的,哪怕……”   哪怕,那些美好的传奇中,英雄总是会在杀贪官劫巨富时,连带着把差役们打个半死。   哪怕,在那些动人的故事里,狱卒们的形象,从来不曾好过。   但是,仍然会希望的啊。   风劲节低下头,静静看着已经空空如也的酒杯。   是啊,人的心里,总是向往着美好,向往着英雄的。幼时,必要听着父母在床前讲述那些英雄的传奇,才肯入睡,梦里,总会见到正义战胜邪恶,才觉欣然。   年纪渐长了,才知道好人坏人不是额上刻着字的,才知道,原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过是说来给小孩听的,却依然会愿意,一壶小酒,几碟菜,坐在酒楼上,听那说书人,去讲那一段又一段,传奇的英雄事迹。   虽然发现,是与非其实是分不清的,虽然已经开始变成传说中英雄专门教训的坏蛋,虽然可以渐渐铁硬心肠地虐打囚犯,虽然可以面不改色地敲诈银钱,然后,回到家,在孩子床头讲的,依然是美好的英雄传奇,依然是正义战胜了邪恶。   人的心中,都会有梦,即使已不再相信正义,却还在梦中,期盼着英雄。   然而,那些曾经有英风侠烈,那些真正的轻淡生死,那些不羁的笑傲王候,那结曾经存在的一切美好,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就因为不合时宜而湮没于风烟之间,毁灭于上位者的意愿之下了。   任何稳定强大的政权,都不会允许这种游离于权利者制定的规则之外的存在。在原本的那条历史线上,从武帝大诸天下游侠之后,史册历历,无数掌故传奇之中,又何曾再见真正的侠影。   红线聂隐,精精空空,何等神奇人物,也不过是权贵的刺客护卫。   再那之后,施公案包公案的若干传说中,英雄最好的归宿,无非是在某个清官身边,当个护卫。那些飞扬不羁,自在雄奇,天地不能束,王候不能拘的人物,只存在于历史的残章中了。   而在这条平行的历史线中又如何呢?天下门派林立,黑白两道无数人,也不过是在大大小小的规则中,驯服地生存罢了。   当今的乱世,使这些武人们,有了更多的自由。可以大量发展民间势力,以求更好的权势荣耀,更多的晋身之阶。或是被权贵,被君王看中招揽,或是借与官商勾结之力,而成一方之豪。然而这其中,又有几个人,可以挺身对抗整个国家的力量与规则,又有多少人可以真正无所顾忌,不受羁绊地走自己想走的路。   便是那魔教,何等风光,何等强大,势力甚至渗透到诸个国家,最后的沦落,其实不在于江湖各派的打压,更在于,各国朝廷的肃清。   对抗整个世界的默认规则,太过辛苦,太过疲惫了。当年的魔教,尚且一次次留下尸山血海,最后退守一隅,他区区一个民间富家翁,有什么必要去硬扛呢?   在规则之内灵活地折折腰,即不太委屈了自己,也让所有人都有退路,都能好好生活,这样,有什么不好?   那么,为什么,在这一刻,连他的心都有些落漠了。   难道,象他这样的怪物,其实也会渴盼一些不实际的梦想吗?   难道,纵然明知所有的传说,仅仅只是传说,无数的故事,其实不过是世人编出来自己骗自己的,但心中,依然有梦,依然会盼望,会期待。   原来,即使已经知道了这世界的真实,却依然在心里,天真地期待着一些不切实际的美好。   原来,其实……每一个人,在内心的最深处,都会有这样的天真,这样的渴盼。   于是,那些美好的,传奇的,动人的故事,才会无数次重复,由无数人讲述,无数人倾听,于是,又会有很多新的,美好的故事,慢慢出现。 第九章 卢东篱   风劲节背了一夜土袋却没有死的事,监牢里头,上上下下,瞒得滴水不漏,一心只想拖过这两天,等到新官上任再说。   正巧刘铭也不想在自己的离任之前让外人知道风劲节死了,所以也下令瞒丧不报,再加上眼看着接任的官就要到了,他整天就忙着打点行装,收拾财物,处理公文帐目,确保能把一些违法不端的把柄全给清除了。   因此风劲节的事,他也只听管家回报,便放下了心,没有在意。只让人赏了一干狱卒又一再派人叮咛不可泄露消息,就当放下心中巨石,从此不再过问此事了。   两天之后,新任的县官到了。   前后两任的大老爷彼此见过礼,交接过公务,刘铭便急急离开济县,赴任去了。   刘铭知道自己为官颇为苛虐,因风劲节之事又得罪了满城的缙绅,必不会有百姓婉惜苦留的,便私下出钱,雇了一帮流民,装作民间长者,一路送行,抱靴卧辙,百般不舍,又送上万民伞若干把,他视若珍宝一般,抱在怀中,打算带着赴任。   这样一来,走得即漂亮好看,将来把此事传扬,又是一个升官发财的资本。   满县上下,都被刘大老爷这一番做作给弄得目瞪口呆,不得不佩服世间真有人脸皮厚至如此境地。   便是新任的县太爷在送行之时,发觉这些所谓的民间德高望重的长者,人人破绽百出,恍然大悟之下,也不觉微笑摇头。   而衙门里上下的差役此时则已经开始忙着互相打听,新任的太爷为人如何,性情怎样,喜好什么,厌恶何物。   从来是铁打的衙役,流水的官,要把每一任大老爷都服侍舒服了,可不是容易的事。   一时间,县衙里上下下下,所有人见面说的话题,都离不开新任的大老爷。   “李头,这新老爷怎么样啊?”   “刚上任,看不太出来,不过,人好象挺和气的,也没什么架子。”   “我倒觉得他很年轻,长得也不错啊,让人看着就舒服。”   “那是大老爷,不是戏台上的角,管他长相不长相,最重要是好伺候。”   “说起来,他的行装真是简单,只两个箱子就没了。没带家眷倒罢了,连下人也没有,听说跟在他身边帮忙的,不过是一个跟着他读书的族弟。没准他还是个清官呢。”   “清官?开什么玩笑,除了宝得楼说书先生的嘴里头,宏运戏楼每天演的戏文里,哪还能见着清官。”   “是啊,他缙绅商会的宴席他不也是去了吗,照老规矩送的礼,他不也是一文不少地收了吗?清官?这年头哪还有清官。”   “说得也是,听说他本来是个大官,后来犯了事才被贬到这小地方的,要是个清官,哪能犯事啊。”   “他是被贬的吗?这可看不出来,脸上总是带着笑,一点失意的样子也不见啊。”   “是啊是啊,你这消息可靠吗?”   “这个,我也是听说而已……”   总之,关于新任县太爷的种种传闻议论,一时间竟是数之不清。   而被所有人关注的济县新任知县卢东篱,却是根本没空在意别人对他的议论。   他上任的第一天,忙完了交接事宜,便亲自送刘铭离任,第二天费了大半天时间,应酬本县缙绅名流,回了衙门也不休息,就直接翻看公文,清查档册。   一查之下,也不由对刘铭任职一方的所作所为,颇为佩服。   这位县太爷在任其间,十分之勤政。特别是在处理官司方面,勤快得出奇。翻看案卷就会知道,济县的案子发生之频繁远远超过普通县城。而县太爷审案之勤劳用心,也足以让其他的官员自惭。   看文档中,甚至有一天之内连审五六个案子的记录,真是了不起啊。   只不过,十分奇怪,为什么这样勤政的大老爷在任,积压未经处理的案件依然堆积如山呢。   翻看文书,所有处理过的案子,几乎都和有钱人相关,难道这一个县的有钱人都争先恐后地想要犯案违法吗?   不过,最后审理的结果,一个个有钱人又大多无罪释放,一切纯属冤情。   而堆积未判的则多是贫家案件,或是街上偷个馒头,或是家无余财的贫汉斗殴,或是因穷苦,欠租而被东家告到官中来的穷人。总之是和大笔钱财扯不上边的官司案件,一概不审不判不管不问,全堆在一边。   这种作法,直接造成长久以来,济县的监牢有进无出,因为没有空余地方,连死牢里都住满了小偷小摸的小贼。   当然,一位县太爷的工作,绝不象戏文里演的那样,整日游手好闲,只要等着别人敲鼓告状。相比处理案件,整个县城以及治下五乡十一村的民生,才是做一方父母官最重要的事。   然而,自己那位前任,在任职内,好象除了日以继夜,不眠不休得催捐催税之外,就再没有干过别的什么正经事了。   该敬佩这一方小小县令为国库的充盈作出的贡献吗?   不过,赵国的捐税一向并不重,又何至于让一方知县,这般全心全意,全力全情地勤政催捐呢?   卢东篱微微叹息着,勉强自己暂时不要多想那些催来的钱的去向到底是不是国库这个问题,只是继续翻看案卷。   当风劲节三个字映入眼帘时,他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忽得低低咦了一声,原来刘大老爷的监牢里,到底还是关着一个有钱人的,原来,这如山的案子里,终于有一位有钱人,没有脱罪,没有在事后证明有冤情啊?   他微微一笑,继续往下翻看,眉宇便又渐渐皱往一处。   虽说地主催租,欺压佃户至死之事,各地都时常发生,但多是令下人行之,风劲节即是富甲全县,又何至于亲自催租,亲手打死佃户?   原告口供过于简单,风劲节如何行凶,怎样打死人命,全无说明。   公堂记录更极为奇怪,似乎并未经过任何审讯,犯人就直接认罪。看案卷,似乎有大段的话,已在文书中被删去了。   那公堂上又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此案疑点即众,卢东篱便招来了衙中捕头细问审理此案的经过。   那捕头自然也是没少收风家银子的,也猜着风家最迟这几日,就会对新任县太爷这边使银子了,没想到,风家的人还没上门,县太爷倒自己主动问起来了。果然是一县首富,过于招人注意啊。   捕头即有了这个机会,自是一叠声地替风劲节喊冤:“那风大官人实是冤枉的,这满县上下,谁不知道李家男人是自己好赌在赌场上欠债被人追讨打死的。只是前任太爷同风大官人有些嫌隙,便生生让那杀人的凶犯逍遥自在,却把风大官人关入牢笼了。”   “若是如此,那风劲节又为何认罪呢?”卢东篱不解地指指案卷“案卷中记载,并未用刑啊。”   “虽说不曾用刑,但风大官人知大老爷甚是厌恶他,唯恐因此受刑遭难,所以才认罪,只求暂时不爱皮肉之苦罢了。”   陪同卢东篱前来上任,帮他处理大小事宜的族弟卢东觉此时不觉微微一哂:“那风劲节怎的如此懦弱胆怯没有骨气,这杀头的罪名,只为害怕受刑,就一口认下来,若是就此赔上性命,真不知道该算是谁的罪过了。”   卢东篱微微摇头:“从来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屈打成招之事,何曾少过,原该庇护一方的官员,却让百姓惧若妖魔,以至民间常有屈死不告官之言。为官者应当反省自身,又怎么怪得百姓惧祸畏刑。”   “即是如此,大表哥,你就快快开堂,审一审这个冤案吧。”卢家年少的族弟两眼放光地说。   卢东篱回头看看自家小表弟那兴奋的样子,不觉失笑,这个大孩子,怕是清天大老爷平冤断狱的戏文看多了,整日便盼着自家哥哥也这么给他演上一回,让他也出出风头,尝尝跟随清天的滋味。   他只微笑,漫不经心地答:“等把这些积压的公事全处理完了再说吧。”   便不再理会小表弟热切的眼神,只安静地继续翻看文书。   捕头等了半日,等不到大老爷再对此说半个字,又是失望又是沮丧,想要找机会再提提风劲节的事,奈何此时卢东篱的心思已被别的公事给占去,只是一边双目如炬,迅速地审看公文,一边不断提出若干问题。   每一问都切中要害,每一问都锋利深入,使得捕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回答,再没有半点功夫去替有钱的风大老爷考虑了。   光是整理旧文书案卷的工作,就做了三个多时辰,直到深夜,卢东篱犹自毫无倦意,只是偶尔抬头,看到可怜的捕头大人一副要虚脱的样子,再回首,望见自己那年少的小弟,也已是闭目晃脑,站立不稳,不觉又是一笑,这才放下手头公事,站起身来,笑道:“今晚就到这吧,你去歇着吧。”   倒霉的捕头因为应付大老爷的提问,几乎筋疲力尽,还时时因为不能及时对于县内事务做出正确回答而丑态百出,倍加难堪。此时听卢东篱这么一说,如获大赦,赶紧着就施礼告退了。一出文案房,便奔跑如飞,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对大方的风大公子忏悔:“风公子啊风公子,真的不是我不帮你,这种情形,我实在是自身难保啊。”   卢东篱待他跑了,才笑着在卢东觉头上敲了一记:“回房再睡吧。”   卢东觉迷迷糊糊地睁眼,迷迷糊糊地揉着被打疼的脑袋,迷迷糊糊地问:“大表哥,你的事办完了吗?”   卢东篱又好气又好笑:“还说能替我打点私事,帮我处理公务,死乞白赖地非要跟着我,才第一天,你就敢在做事的时候睡大觉。”   卢东觉揉着脑袋满腹委屈地说:“大表哥,我跟着你,即是为了让你方便教导我读书,准备明年的科考,也是为了在你身后学学怎么做官,可你看看你,眼前有一个天大的冤案,你也不管,这叫人怎么还提得起精神来。”   卢东篱又是屈指在他额上一弹,笑道:“亏你还整日想着科举应试他朝为官,怎么就不知道,为官者审理案件,断不可偏听偏信。我们的一念之差,便是旁人的生死祸福,身家性命。任何案件,都当详细查问,审看证据,向所有相关之人问讯供词,仔细聆听别人的话,却必须在自己心中先存疑。只他说了一句,你便认定这是冤案。一个捕头,为何为一个凶犯,这般拼力叫屈,这其中关节,你怎么也不想一想?”   卢东觉直着眼睛,怔了一会子,忽得双手一拍:“对了对了,风劲节是个有钱的人。那捕头必是叫他买通了。即能用钱来买人通路子,那这肯定不是个好人。我看,没准佃户就是他打死的。这有钱人,地主老爷,打死可怜的农民,不是常事吗,即是穷人告富人,那当然是被富人逼到忍无可忍才告的。”   卢东篱第一时间伸手再次狠狠在他脑袋上一拍:“幸亏你不是个官,否则还真不知道要弄出多少冤案呢。你真以为所有的故事便都同戏文中一般吗?若不是帮着穷人对付富人便不够资格做清官吗?案子还没审,事情还没明白,就心中先存了定见,这是判案之大忌。有钱并不是罪过,不能因为别人有钱就先订人家的罪,明白吗?”   他一边说,一边一扬手。   卢东觉也不管他本来想干什么,双手护着头就往后退:“别打别打,被你打傻了,考不中功名,你去赔我爹娘一个未来的状元。”   卢东篱笑着瞪他一眼:“行了,回去睡吧。”一边说,一边大步向外行去。   卢东觉唠唠叨叨追在后面:“大表哥,你说了半天,还没说该怎么办呢?这么大的案子,总不能放在那里不管不顾吧。”   卢东篱抬头看看天上一轮清明冷月,笑笑道:“咱们初来乍到,应该好好熟悉一下济县,明儿四处转转吧。”   “转转?”   “是啊,在县城里里外外,都走走看看,瞧瞧这里的风土人情,看看百姓的生活如何,需要些什么,当然,与衙门有关的方,也得去走走,比如……”   “比如……”卢东觉了也摸着头说。   卢东篱望着天空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一定会有负族叔所托,想让这个小表弟学有所成,衣金腰紫入仕途,好象实在是比较困难的。   他闷闷地摇摇头,把卢东觉的话接下去:“比如监牢。”   “对了。”卢东觉恍然大悟,用整个衙门都能听到的大声音喊道“尤其是死牢,我们当然要去看看的。”这年少的大男孩再次两眼放光“大表哥,你说得太对了。”   而卢东篱唯一能做的,只有抬起头,再叹一口气了。 第十章 巡狱   卢东觉的一番大呼小叫,令得全衙门的人都知道大老爷要去巡视死牢。   牢房里上下下下,做足准备功夫。所有人把神经崩得紧紧,个个做出全心全意勤劳工作的样子,准备以最佳的精神面貌迎接顶头上司的巡视。   然而,卢东篱却根本没往牢里去。这几天,他除了翻看整理旧公文,就是让自家小弟陪着,闲闲出来,满县城转悠。   逛逛大街,上上茶馆,日子倒甚是悠闲。   小小卢东觉摩拳擦掌得就想着做一番事业出来,恨不得微服出游,马上揪出几个恶霸顽匪来,以显身扬名。   偏偏卢东篱只是吃吃喝喝玩玩看看,有时同茶馆的客人,酒楼的小二,说点儿不着边际的闲话,关于民间疾苦,竟是半点也不提及。   急得这热血少年,整日上蹿下跳,如猴儿一般坐立不安。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卢东篱笑着叫他一同出门时,他终是忍耐不住叫嚷了出来:“大表哥,你不把公务当回事,我还要看书呢,明年科举,爹娘可是等着我一举成名的,没空陪你闲逛。”   卢东篱忍着笑问:“我什么时候闲逛了,我们新到此地,自是要熟悉民情,这才便于处理积压的公务。”   “你有在熟悉民情吗?这几天,我就没见你问过一个正经问题。”   “什么是正经问题,你真当那些话本小说全是真是,当官的,扮个算命先生满世界一转,所有人都掏出心窝子什么话都对你说了。你自己走出去,随便抓个老百姓,直接就问,你们这里生活如何,法令还好吗?以前县太爷施政怎么样,县里头有多少有头有脸的人家,有多少无良恶霸,那个听说非常有钱的风劲节到底为人如何?你以为,有几个老百姓,会对一个陌生人的这些问题,毫无防备地坦然回答。”卢东篱从袖底掏出一把扇子,姿式无比熟练地对着某人的脑袋打下去。   卢东觉愕然抱头:“那照你这么说,我们该怎么办?”   “要了解民情很多时候,不需要直接把所有问题都问出来,用自己的眼睛仔细看,自己的耳朵用心倾听。看街市是否繁华,看百姓脸上有多少笑容,仔细看看市场上种种商品的价格,看酒楼茶馆里一般会有多少人,看百姓的衣着,听他们的闲话,了解民风民俗,从这一切之中,就可以得出自己想要的结论了。”   卢东觉连连点头,做受教状,跳起来就往外去:“那我们快走吧。”   话还没说完,人已一溜烟跑出老远。   卢东篱在原地摇头:“你去哪?”   “去逛街了解民情啊。”卢东觉激动地喊。   卢东篱仰面朝天,欲叹无声:“我们已经逛了两天街了,逛够了,该了解的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   卢东觉瞪大眼:“可是,我还什么也没了解到啊。”   卢东篱用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瞪着他的小弟:“你和我谁是县太爷。”   卢东觉怔了一会子,然后就象霜打的茄子一样,低着头慢慢走过来:“你是。”   卢东篱点点头,从鼻子里嗯出一声,然后才漫声道:“走吧。”   这才慢悠悠从卢东觉身旁走过。   走出好几步,停步回身:“还不过来。”   卢东觉垂头丧气地问:“去哪。”   卢东篱再次叹气:“当然是死牢。”然后猛然把眼一瞪,难得一次用凶狠的眼神,把卢家小弟眼看就要到嘴边的大声欢叫给瞪了回去。   纵然如此,卢东觉还是非常高兴的,巡视牢房啊,清查积案啊,肯定会碰到有人喊冤,有人大叫清天大老爷的,多么刺激有趣的生活啊。   然而,卢东觉高兴了,牢里的狱卒们可不高兴了。   他们整天防着大老爷来巡视,工作一点也不敢松懈,眼看着大爷天天在外头乱晃,一星半点来查看的意思也没有,他们也就渐渐怠慢了下来。   这前两天干得颇为辛苦,现在自然就七倒八歪,办公务的时候,也都眯着眼睡懒觉,闲聊,喝酒,甚至两三人凑一块赌钱的。   这时,惊雷般听到一声大老爷巡狱,真个是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面如土色地跳起来。   踏入死牢时,对于将要看到的混乱和松散,卢东篱其实还是有所预料的,所以除了在心中轻轻叹息,也没有什么大震怒。只是脸色略略肃穆一些,在面青唇白的牢头王大宝的引领上,徐徐巡视牢房。这一巡视,倒是对这牢里上下人等有了些好感。   他素来知道,吃牢饭的,无不是敲骨吸髓榨油水的主,若是没有孝敬的犯人,在牢房里头,多是要受苦楚的。   而他查看案卷更知道,大部份羁在监中的犯人都是没有钱的穷苦人。原本以为,这次突如其来的一查,会查出很多非刑苛酷之事。   谁知道,大大小小的牢房都极之干净整洁,毫无监狱中最常见的阴森恐怖之感。   没有潮湿与阴沉,没有哀呼和惨叫,囚犯们身上就连锁链刑具都只有最轻的那种,犯人们也没有太多悲苦之色。这些出不起钱的人能在牢里得到这种待遇,不由他不颔首以表对一众狱卒的赞许。   他心情很好,卢东觉却极不痛快,监狱啊,居然没有阴惨惨恐怖一片,居然没有到处挂满刑具,到处喊叫呻吟,居然没有人抢着大喊冤枉,这叫他一腔势血,一片壮志,可如何表现才好。正焦急间,他想起一人,便问:“那个风劲节应该也押在死牢里吧,在哪呢?”   王大宝点头哈腰地道:“风劲节的案子大,被押在最后一间牢里。”一边说,一边在前引路。   卢东篱与卢东觉跟着他一路走进去,直到王大宝停步,二人却不由一怔。   这间牢房极大,极干净,墙上还开了几处成人无法钻过的小窗子,采光也是很不错的。一人半躺半坐在墙角,身上的囚衣干净得让人怀凝是不是每天清洗,手上随便地戴了条细铁链子,一整本的诗集正盖在他的脸上,把整张面孔遮得严严实实,竟是完全看不到。   王大宝站在牢前叫了两声:“风劲节。”   那人却是动也不曾动一下,竟是没听见一般。   王大宝在脸上挤出笑容:“太爷,这风劲节大概是看书看得累了,睡着了。他常这样,一睡下去,打雷也惊不醒。”   卢东觉瞪大眼问:“怎么会这样?这里是死牢吧?这个死囚还真是舒服,一个人住这么又大又干净的一间房,平时居然还能读书?”   少年两眼喷火地盯着牢头,眼睛里分明在说“你受贿了,你肯定收好处了。”   王大宝低着头道:“大人若是看看案卷就知道,咱们县里没什么大案子,真正的死囚就这一个,其他的都只是小罪名关进来的,自是不能和危险的死囚关在一起。至于牢房干净,这个,原是我们上下差役不愿让犯人太过受罪,所以时时打扫牢房罢了。那风劲节是个爱读书的人,在牢里关了这么久,百般无聊,他的家人也恐他想不开,寻了短见,便拿了些好书进来,让他可以打发时间,我们瞧着也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就同意了,若是大人觉得不妥,咱们即刻就把这些书全扔出去。”   卢东篱笑问:“他常读书,经常这样读到倦极而眠?”   “是,这个时候,就是在他耳边敲锣他也醒不了。”   卢东篱不觉失笑,身在死牢,还能这么洒脱,还有心情看书读诗,这人倒是颇为有趣的。   王大宝恭敬地道:“大人若要问话,小人这就进去叫醒他。”   “不必了,他即看书看得这么辛苦,就叫他多睡一会儿吧。”卢东篱轻笑两声,连他也想不到这一番巡狱竟会看到这番情形。他却也没有多耽误,再在牢中四下走了走,便与卢东觉回去了。   卢东篱初遇风劲节,是在森冷封闭的牢房里,他不曾看到风劲节的容貌,而风劲节则根本不知道他的到来。   卢东篱上任第一次巡狱,对济县的狱卒留下了颇好的印象,也觉得风劲节是个有趣的人。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牢房的整洁干净,囚犯受到的善待,与狱卒们的道德水准并无干系,纯粹是沾了风劲节的光,是因为风劲节的要求,牢房各处才能打扫干净,囚犯们才得到较好的待遇。这其中,风劲节没少出钱,狱卒们没少拿好处。   而后来传遍济县关于风劲节身处死牢而不惊不乱,依然读书习诗的所谓佳话,其实完全是个骗局。   事实是,自从几天前,与大家喝酒谈过一些传奇,所谓英雄的事之后,风劲节一直提不起精神,总是懒洋洋的。新的县太爷到任,王大宝也好,其他狱卒也好,家里的福伯也好,都催了他许多次,让他快点交待,怎么讨好新老爷,他居然也只是爱理不理,反正也不觉得在牢里有什么不好,过几天再说吧。这几天,他只是不断喝酒。卢东篱到的时候,他正好喝得大醉,人事不知。   王大宝急着去迎接大老爷,忙着踢了别的狱卒在第一时间遮掩。   那狱卒情急之下也没别的办法,赶紧着把酒壶酒杯酒桌收了,把风劲节拖到墙角,手忙脚乱给他系条铁链子,又用沾湿了水的布盖在他脸上,这样可以遮掩掉很多酒气,再拿本风劲节平时用来教他们识字的诗集往他脸上一挡,就此天衣无缝。基本上只要大老爷不打开牢门走近来看,是瞧不出破绽的。   让大老爷看到囚犯在牢里读书,最多骂一句监管不严,可要是知道死囚居然可以在牢房里日日醉酒,那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谁的屁股都逃不过板子了。   卢东篱也算是个为官数年,练达通透的人物了。奈何就连他也万万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所以被轻易遮掩了过去。   出了大牢,卢东觉便又迫不及待跳将起来:“大表哥,他们分明是收了姓风的好处,否则怎会给这样的优待,你怎么什么也不说啊。”   卢东篱轻轻摇头:“东觉,初为官时,我也象你这般一丝不苟,眼里容不得半点灰尘,如今却知道,这样是做不了好官的。为官当不失方正,却不可固执,若过于拘泥,怕是什么也难办成了。”   卢东觉喃喃道:“我不明白,明明是他们收了犯人的钱啊……”   卢东篱看看自己年少的小弟,眼中也不知是怅然还是叹息,良久,方道:“若你真的有心官场,那么,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眼前你还小,这些事,不懂也是无妨,咱们先回去吧。”   卢东觉迷迷茫茫地问:“才出来半个时辰不到就回去做什么?”   卢东篱笑道:“当然回去办公务,还能做什么,积了这么久的公事,也该开始做了。”   卢东篱来到济县不过六日,第一日办好交接,第二日便应酬全县仕绅名人,民间长者,以及举县有功名之书生,宴席谈话之间,闲闲无事一般,便将县内很多情况摸清了不少,于县中大小人物,势力权位也就胸有成竹了。   之后又用了一天的时间简单地清查了文案书卷,了解衙门诸般情况,之后两日,便是在全县上下,行走玩看,偶尔也出县到乡间走走,以确保自己了解足够民情,处理公务,不至有偏颇错误,做下无心之恶政。   第六天一大早,他就巡看了一遍监狱,之后便是回衙门处理公文。   那堆积如山的文书公事,他却是手挥目送,决断极快,处理极之迅速。满衙的差役,都忙着奔上跑下地递送公文,办理差事,人人忙得团团转,这时才知道这位大老爷,竟是个能人了。   这一办起公事来,竟是从上午,直做到深夜,才把府里积压的公务处理了一大半。他忙碌得饭也没顾得上吃,差役们也是脚不沾地地没怎么休息。   卢东觉却是极之兴奋,他本来年少,精力充沛,不觉疲惫,反感高兴,到了晚上,犹自精神极佳,缠着疲惫的卢东篱一个劲叫:“大表哥,大表哥,我现在才看到你的本事,原来传说中的奇才贤吏是真有的,真有人可以一两天之内,就把大半年的公务办完,要是让上官知道你这么能干,还不赶紧把你上调,免得你留在这小县城里屈才。”   卢东篱神色一肃:“快莫有这种想法,什么奇才贤吏。这等行为,不过是以国家公事,百姓福祉为注做赌,以显示自己的才干,用整年嬉戏游乐,待上官下巡,则一日理尽公务的方式来搏取他人的另眼相看罢了。”   卢东觉愣愣地问:“怎么会呢?这种故事,不都是佳话美谈吗?”   “什么佳话美谈,半年前发生的案子,半年后再去查,有几成把握查出真相,半年前失踪的人,半年后再去追寻,只怕尸体都找不着了。半年前发生的灾情,半年后再去处理,灾民全都死光了,半年前要纳的粮交的税,半年后再去催讨,国库早空了,半年前断的桥,塌的路,半年后再去修,百姓会添多少苦难。”卢东篱淡淡道“一方为官,唯诚唯勤,而不是靠什么天才本领,自己给我好好想想。”   卢东觉闷闷地低下头,只觉心中说不出地烦燥,为什么他的想法,不管什么,哥哥总说是错的,为什么那么多他所期待,他所以为会发生的事,结果全被否定,为什么他所向往他所敬佩他所以为最了不起的事,哥哥看来,全都不过如此。   年少的大男孩,第一次发觉,现实的世界,原来,如此容易让人失望。   卢东篱见他神色黯淡,也觉得自己这般打击一个少年对未来对人世,对官场上正义的美好向往太过份了,便笑笑道:“快休息去吧,养足精神,明天还要处理案子呢?”   “审案子?”卢东觉立刻激动地抬起头,少年的心,容易沮丧,却也更容易激昂,审案子啊审案子,所有清天大老爷的故事,都离不了审案子啊。   “是啊,今天处理了这么多积压的公务,明天也该处理积压的案子了,咱们这小县城,可没那么多牢房,安置那么多没审没判的犯人,也没那么多口粮养闲人啊。”卢东篱忍着笑,看着小弟两眼大放金光,第一次觉得,年少,真是一件让人无比羡慕的事。 第十一章 开释   次日新任县老爷第一次升堂,处理积压公案,不但卢东觉兴奋莫名,随侍在侧,就连满县百姓,也齐来看热闹。   然而事实让卢东觉再次失望了。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子,没有什么感天动地的大冤屈,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恶霸,狠心的坏蛋,更没有公堂上的争斗,分说,严刑,辩论。   连着几堂审下来,根本无惊无险无甚可说的。   基本上都是穷人的小案子,或是街坊打架,或是家贫偷窃,或是欠租难交罢了。   人人上来都是供认不讳的,最多跪在地上喊几声,求大老爷慈悲。   卢东篱或罚或判,或放或责,或枷或打,一一处理下来,速度也是奇快,随着堆在桌上的案卷神速减少,衙门里关押的人犯,一一划去名字,站在大老爷身后的卢东觉已经无聊得要打瞌睡了。   幸好这时卢东篱随手翻开压在最下头的一份案卷,漫声念道:“风劲节催租的打死人命……”   卢东觉精神为之一振,立刻睁大眼睛,集中注意力,啊啊啊,这可是个大案子,得好好看看大表哥怎么判,好好学习,好好记下,将来我当了清天大老爷,可就用得上了。   风劲节的案子虽然已经认罪画押,但杀头大罪,例来要府衙审核,刑部勾决,才算最后定论的。因上头的官一直压着没办,所以这案子到目前还算是未结之案,卢东篱身为县令,依然可以再次审问,甚至不能算是翻前任的旧案。   他在公堂上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招原告到堂。他原本的打算,其实是再问一遍原告供词,再把风劲节从牢中提出来,看他有何分辩,然后根据双方的证言,再传召所有相关之人审问。可是没想到,原告李氏一上堂,说出来的话,就让他的打算完全落空了。   原来,风劲节从来善待佃户,他的田地收的租子本来就少,而且哪家佃户家里有什么意外,他反倒令人时常出钱相助,他的佃户都暗中称他做菩萨,大善人。那李氏死了丈夫,本来是没想告风劲节的,但一个无知妇人,又哪里禁得起县令的催逼,再想到家里没了壮劳力,留下孤儿寡妇,无法生计,县老爷答应让风劲节赔他们大笔银子,以便家人活命,她这才答应了污告风劲节。可谁知道,刘铭没能如意敲诈到风劲节的银子,哪里还肯顾她这一个种田妇人的死活,不但不给银子,反怪她在堂上语无伦次,上了风劲节的当,坏了大老爷的计划,暗中又叫下人把她打骂了一番,赶回田里去。   回到田间,所有的佃户农人,都不再同她家交往,眼看她孤苦无依,也没有人帮上一帮,人人见了她便要啐一口,骂一声忘恩负义。   眼看着无路可活,她只想抱着儿子去跳河,万没想到,风劲节的管家亲自上门,说是风公子亲口吩咐,她家死了男人,减免三年田租,又留下一笔银子,给她做治丧之费。除此之外,风家上下人等,没有说过她一句,骂过她一声,只是那冰冷的目光,已然将她凌迟。   她害了风劲节,却反是风劲节让她们母子可以勉力活下来。虽说暂时不忧衣食,但风劲节在牢中一日,她们母子便一日不能抬头做人。几次三番思量想死,只是即没能为丈夫报仇申冤,又对不起恩人,就是死了,怕也没有面目见公婆丈夫。每回想起此事,便只能抱着儿子痛哭。   这一番新县令召她上堂,问起旧事,又是和颜悦色,叫她万事尽可道来。   李氏鼓起勇气,一个头叩下去,大声道:“清天大牢爷,风家老爷实在是个好人,他没有害死我的丈夫,我丈夫是被人讨赌债活活打死的,是我不好,污告了大善人,求大老爷做主,还风大官人一个公道。”   卢东篱也万没想到原告一上堂就翻了口供,倒是省了麻烦,便和颜细问详情。   李氏做为最卑微的乡下妇人,再大的怨恨,也不敢说高高在上的县老爷不是,只说是自己想诈风劲节的钱财所以污告。又将丈夫被打死的诸般细节,一一讲述。   卢东篱也听出话里有不尽不实之处,却也理解她的难言之隐。真要问实了,他有的是法子让李氏吐出真言,可若真牵涉到前任知县污告正当商人,这事就不是他一个小县官可以审的了,必要往上交去,这样,不但风劲节要在狱中多受磨折,这李氏,怕也难逃污告大罪。再加上,刘铭后台颇硬,真闹大了,没准倒霉吃亏的反是无辜百姓。   他为官数年,已知官场上层层罗网,难以撼动,就算要为民请命,也不是只凭着耿直二字可以办得到的,当忠臣,有时必须比奸臣更奸诈,当好官,有时必须比贪官更阴险,才有机会真正为百姓做些事。   他心中虽有许多叹息无奈,脸上却丝毫不露,只下令把李氏所告的真正凶手捉来。   那赌场的放债的只道天大的案子有风劲节担了,如同没事一般,根本没想过要逃,自是一捉一个准,到了堂上,见李氏一告,大老爷一吓,一个小小草民,早吓得心胆俱裂,把什么都招了。   卢东篱也不草率,又追问了若干细节,招认得与原告所说,并无差错,他仍不轻判,派人把当日在赌坊出入,目击此事的一干人等,以及与被杀者熟悉的亲人朋友一概拘来。连番细问之下,便再无一丝疑问,事实俱在,竟是连把风劲节提出来审问都可以免了。   他让犯人画押之后,下令收监,又略略训斥了李氏几句,便将相干人等,一一放去,这才下令,把风劲节提到堂前来。   风劲节昨日大醉,至第二天将近黄昏才醒,一醒过来,王大宝就在他耳边唠叨一大堆,怪他早不醉晚不醉,赶这个时候醉,明明有机会找新任太爷喊冤的。   宿醉刚醒的人,头都痛得厉害,脾气都不太好,风劲节也不例外,懒洋洋地听着,双手抱着头哀哀叫痛,不以为然地答:“怕什么,我这么有钱,他迟早得自己来找我。我看他昨天巡狱,搞不好就是找我的。即是这样,昨天没谈成,他自会制造机会的。没准今天他就要找我去呢。”   话音还没落呢,外头有差役来提风劲节过堂。   风劲节慢吞吞站起来,东倒西歪地往外走,王大宝急着过来扶他:“我的爷啊,你也不拾掇拾掇就出去啊,真让大老爷看你这醉熏熏的样子,你不怕死,我们可怕啊。”   “放心放心,我会应付的。他要什么,我都给他就是,总之不会连累你们。”风劲节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的安慰了几句,待得出了大牢,就随提人的差役们去了。   王大宝在后头大喊:“风公子,见了大老爷,你就恭敬一点吧。别再和你上次在刘县令堂上那样任性了。”   风劲节远远得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拒绝。   王大宝站在大牢门前发呆,身旁有狱卒低声问:“王头,我说这风公子会听咱们的话吗?”   “会听。”王大宝叹口气“才怪。”   他恨恨得望着远处:“说什么人在现实中必须折腰,说什么一人之力不可能对抗最大的规则,全是糊弄我们呢,你看他从头到尾,在谁面前折过腰。这位风公子,分明是最最骄狂任性的人物。”   身边那狱卒也深深叹息:“我算是想明白了,什么为了保全所有人委屈他自己啊,他根本没把坐牢当委屈,没准还觉得新鲜好玩呢。什么不愿以一人之力抗天下规则,惹怒朝廷,所以不杀刘知县,我看,他是压根没把刘大人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咱们的前任县太爷,只怕就和小丑差不多,他自是不肯为这种人去开杀戒的,唉,真不知道这一回上了公堂,他又能干出什么事来呢。”   王大宝也跟着长声叹气摇头。   然而,这一次上了公堂,风劲节根本没干了什么事来,因为他没机会。   他被带上公堂,远远站在下方一角。正好又头疼得要命,他本人也因为前几天的谈话而一直情绪不佳。甚至连抬头向上瞧瞧的兴至也没有,反正不过是个官,反正为的也不过是钱,罢罢罢,便给了他,了了这场闹剧便是。   他只在下头,没精打采地皱着眉头,苦忍着宿醉的头疼。   而上头的卢东篱见他垂头而站,也只道这是坐久了死牢情绪低落的常事,亦不以为意。   就连风劲节没有象别的人那样下跪,他也不在乎,只淡淡说:“经查,风劲节打死人命一案实有冤情,如今真凶已然落网,风劲节纯属无辜,依律堂前开释,退堂。”   他交待完了一句话,便起身离座。这一堆的案子从早上一直审到现在,饭也没吃过一口,实在是又饿又累,他还赶着回后堂好好休息去呢。   风劲节正低头着站在下首等着这阵头疼过去,没仔细听上头说什么,隐约听到什么什么开释,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听到的话,这才算明白过来,一时无比震惊。   就算这人是万中无一的大清官,至少也该先审一审再递交到府衙去候批吧。   虽说自己的死罪还没有定,依律知县的确有释放的权利,但有关他的案卷早就送去府衙了,照官场的旧例,纵然要翻案,一般都是把相关案卷全送往府衙呈批。这样直截了当,立刻就放人,干净利索得让百姓高兴了,却会给府衙的官员留下独断专行的印象,引发上司的不满,还会有很多一时说不清的后患。   人命官司,杀头大案,就这样简简单单轻松释放。   风劲节是什么人,卢东篱又是什么人?   他与他从来不识,他为何竟肯这般担当?   风劲节愕然抬眸,却只看到一角官袍,迅疾的消失在大堂的转角处。   而另一个站在官椅后面,同样目瞪口呆的少年,正飞快跳起来,往后追去。   风劲节初见卢东篱,在威严肃穆的公堂上。   卢东篱只把风劲节当做一个普通有冤屈的犯人,辛苦多时,根本没有精神仔细去看他,而风劲节想要仔细去看卢东篱时,却只看到一方小小衣角。 第十二章 拜谢   “大表哥,大表哥……”卢东觉大叫着追上卢东篱“你,你,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能直接就把人放了。”   “此乃冤案,他本无辜,为什么不能放?”卢东篱又累又饿又渴,基本上没什么心情给大孩了传道授业解惑。   “可是,这么大的案子,相关的公文前任县令已经呈报给府衙了?即是如此,我们就算查出有冤情,照规矩不是应该同样呈递上去,看看上面的意见吗?”   卢东篱心里惦计着,不知道厨房有无把晚饭准备好,嘴里还不得不解释:“这只是官场旧例,并无律法明文规定,没有正式定罪的案子,我是完全有权独自处理的。其实如果那风劲节是个普通百姓,这冤案,我就往上递交也无妨。可他实在太有钱了,这么有钱的人,又涉及到一桩杀人的冤案,递到上头去,一个个经手的官,不敲足了油水,又怎么肯轻易放手。这其中的故意的拖延勒索为难,都是少不了的。真把案子交上去,我反倒不能做主了,还要让一个明知含冤的百姓,继续担惊受怕住在死牢里。即是如此,不如我直接把人放了,让这件案子到我为止便是。”   “可是,你这样行事,府郡的官员对你会怎么想?再说,风劲节这么有钱,你又这般爽快把他放了。若说你不曾收过他半文钱,只怕没有一个人会信的。”卢东觉急了“你就没想想你的清誉。”   卢东篱哑然失笑:“你觉得一个官员的清誉会比一个百姓的自由更重要,你觉得,为了一个官员的名声,可以让一个无辜的人,在监牢里再多住几个月,还无端受到盘剥敲诈?”   他望望哑口无言地小表弟,右手开始发痒,想也不想,又用力在卢东觉脑袋上敲了一记:“亏得你还整天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署。”   卢东觉委委屈屈用手摸着脑袋“你都从皇帝身边,一路降到这个小县城了,居然还不肯改。你不着急,族中谁不替你急,你以为爹娘让我在你身边,真是为了跟你读书啊,那是为了看着你,免得你再这么下去,连这芝麻绿豆官都丢了。”   卢东篱已经闻到了饭菜的香气,倍觉神清气爽,脚步加快地往前走,漫不经心挥挥手:“没关系,我们家不是还有你这未来的状元郎吗,等到了将来,你有本事一边做个好官,一边升官发财,我会记得去你家门口卖红署的。”   卢东觉为之气结:“大表哥!”   可惜的是,济县的县太爷头也不回地奔向美味的晚餐,对于自家小表弟痛心疾首的呼唤,完完全全听而不闻了。   后堂兄弟争执时,风劲节还在正堂发呆呢,早有衙役上来给他去了刑具,一迭声在耳边道喜,他也没怎么听明白。   隐约倒是有几个差役头,在笑嘻嘻地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风公子,新太爷到任,我们上上下下,谁不是打点了十足的精神替你美言。谁不是为你担足了心思,没想到,风公子你早就把一切安排好了啊。”   “风公子真不愧是风公子啊,不动声色间已掌控大局,我们这些小人物哪里看得明白,还只当太爷什么也不知道呢,一心找机会在太爷面前说起你的案子。”   “风公子的手段真是让人佩服啊。”   这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啊。风劲节抬抬眉,觉得自己应该说明些什么,又知道,很多事,只怕真是越抹越黑,人家卢东篱这么爽快地把他当堂释放,要说他暗中没有任何打点,别说人家不信,就是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   这个,不会是福伯他们没问过我,就搞小动作去了吧。   正犹疑之间,福伯已经扑到面前,老泪纵横地大喊,“苍天有眼,公子你终于沉冤得雪了。”   风劲节本来头就不舒服,被他在耳边这么一哭一嚷,更加痛得厉害。整个人都晕沉沉得,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喝醉酒,处在幻觉之中了。   就在这一片迷糊之中,他被一干下人,七手八脚,直接塞到轿子里,抬回家去了。   回了家,干干净净洗了澡,喝了醒酒汤,换上干净清爽的衣服,精神略好一些,却还是困倦得要命,软绵绵无力地扒到自家那张无比舒服的大床上,就等着约会周公,偏偏还有人在耳边不停得唠叨。   “公子爷,这回能脱大难,是大喜事,必要好好操办庆祝一番。”   “公子爷,你出来了的喜讯要在第一时间,通知各处才好。”   “公子爷,你在难中的时候,上下人等,都颇为尽心尽力,也该赏赏才好。”   “公子爷,我备了一份厚礼,你先看看,有什么要增要改的,若没什么问题,我就陪着你亲自去县衙一趟。”   风劲节本来渐渐清醒的脑袋,让福伯一串串地唠叨下来,又有些迷糊,他自居住济县一来,总是万事不操心,全交给旁人去管的,所以福伯唠叨一句,他就点一次头,等说到最后一句时,他脑袋才低下来,又猛得一扬,坐起了身子,愕然问:“什么厚礼,去县衙做什么?”   “当然是谢情了。卢大人把公子放了出来,这么大的情份,不该谢吗?”福伯张大眼,倒是比自家主子更加愕然了。   风劲节看福伯手里拿着一大叠的礼单,接过来本来想看看送些什么,谁知一抖手,那礼单散落下来,一直从床上滚到地上,居然还没完全散开。   一看见上头密密麻麻一行行字,风劲节就觉头疼了:“福伯,咱们最近没挖着什么金矿吗,用得着这么大方吗?”   福伯莫名其妙地望着他,那眼神就象是在瞧着一个脑袋坏掉的人:“公子,我们这段日子为了营救你,送去打点各处的礼物,也不比这少啊。我们求各方官员的,不过是拖着案子不批,和调走刘铭罢了,而这次,卢大人直接就把你放了,这么大的人情,我还担心这礼物不够,特意列出来看公子觉得有什么要加吗?”   风劲节勉强振作了一下精神:“照你这么说,你之前并没有去打点过他了。”   “没有公子的安排,我怎么会自作主张呢。”福伯倍觉受到侮辱,板起来脸“这些日子,公子虽在监中,可我们外头的所有行动,哪一项不是完全按照公子的意思办的。”   风劲节略略皱起眉,也不知在思考什么,信手再把礼单拿起来,淡淡扫了一眼,然后又随意抛开:“不送了。”   “不送了。”福伯惊呼“这,这,这怎么成……”   “怎么不成?”风劲节懒懒道“他为我翻案若是为了钱,有这么好的机会在,怎么可能什么条件也不提,直接把我放出来。这么大的案子,他连通报府衙一声都免了,就直接自己处置了,更是有十二分胆识。这等人物,这等心胸,我要真把这么些个东西送过去,那就是侮辱他,明白吗?”   做出决定之后,他又重重往床上一趴,安安心心闭上眼:“先就这样吧,福伯,你先出去吧。”   忠诚的老仆人站那半天没动弹。虽说公子爷的话好象是有一点道理,可为什么想想就是不对劲呢,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贪官,他一出手,就似把银子当瓦砾那么用,现在人家对他有这么大的恩,他倒是一点也不肯表示了。   直着眼站了一会儿,直到听到风劲节轻微的鼾声,福伯才回过神来:“公子,你怎么就睡了,就算你不送礼,也该上门去道谢。”   被吵醒的风劲节把脑袋扎进软绵绵的大枕头里,不耐烦地挥手:“不去不去。”   福伯气得打颤,咬牙切齿地喊:“不行,人家这么大的恩义,你不去拜谢,岂非忘恩负义。我绝不能让公子你被世人看成不知感恩的人。快起来,去拜见完卢大人,你再回来睡好了。”   风劲节狂拉被子蒙头,哀告道:“天都晚了,怎么好拜客,我明天一大早就去,你就让我好好睡一觉吧。”   福伯跟着他时日甚久,知他任性,更加不肯由着他:“明天去了肯定见不着,我打听过了,新任太爷最近在处理前任积压下来的公务,每天一大早就召了县丞主簿一起会同办事,衙门里听差的上下一起跟着奔忙,一直到晚上才散。县里缙绅若要拜会,一概都是没功夫见的。现在晚上去,才能进得了门呢。”   “不去不去,要去我明晚再去。”风劲节仍在誓死抵抗。   “公子爷,我还不知道你,今日也拖,明日也拖,不想办的事,你就这样给生生拖没了。”福伯气得苍苍白发都在抖动,忘了尊卑上下,狠命拉他的被子“真不明白,你以前做生意时,什么人情世故心里不明白,什么情面交际办得不周得,自打在这住下,你就象变了一个人。”   “废话,以前我是想赚人家口袋里的钱,当然处处要考虑周到,现在我的银子十辈子也花不完,怎么任性都无妨,为何还要讲究什么世事洞明,人情练达。”   “我不同你争这些,总之受了人家的恩义,一定要去谢。”   “我不去。”   “非去不可。”   “我不去。”   “一定要去。”   ……   ……   主仆之间拉扯争执的结果是半个时辰后,风劲节脸色非常难看得在自己那位白发苍苍的老管家监督下,坐在县衙内堂花厅的椅子上,很努力地反省,自己一直以来,是不是对下人太好,太放纵了呢。 第十三章 相会   费了一整天的时间处理积案后,卢东篱在书房里翻看县志,以便加深对济县的了解。   卢东觉可没有自家大哥那么好的养性功夫,见他仿若没事人一般,以一个极舒服的姿式坐靠在书房的大椅子上,秉烛夜读得这么有诗意,他就暗中恶狠狠地磨牙。   咱们两兄弟到底谁还没真正长大,到底谁不知道事情轻重啊?   卢东觉在书房里面,前后左右转了四五圈,见自家大哥也懒得理会他,便只得愤愤然地跺跺脚出去了。   刚出书房不久,就见一个仆役快步而来,在他面前施了一礼。   卢东觉一边继续向前走,一边信口问:“什么事?”   “风大官人前来拜谢大老爷了。”   卢东觉脚步为之一顿,想了想,才道:“就告诉他说,大老爷还有公事要忙,让他先等一会儿。”   仆役应声去了。   卢东觉回过头,望望灯火通明的书房,孩子般淘气地笑一笑,为了替那人伸冤,大表哥担当了这么多,让那土财主多等一会子,也算是勉强出气了吧。   卢东篱把一本县志翻完大半,书案上的红烛已烧的只余短短一截,他淡淡一笑,放下县志,熄了烛火,漫步行到星月之下,正待回房休息,却见一名仆役正畏畏缩缩在书房门前徘徊迟疑。   卢东篱笑问:“有什么事?”   那仆役忙忙行礼:“大老爷,风大官人已等了很久,天也实在是太晚了,小人斗胆问一问,若是老爷没空,不如打发了他回去。”   卢东篱一怔:“风大官人?他什么时候来的?”   仆役也是一脸愕然:“风大官人特意来拜谢大人,刚才表少爷让通传说大人正在办公务,请他多等一会儿,可现在,都等了一个时辰了……”   卢东篱不待他说完,便低斥一声:“真是胡闹。”   那仆役也不知道这一声是骂的谁,只是立刻低头后退。卢东篱也大步向客厅那边去。   照他看来,办案决断,全是依公而行,原本也用不着拜谢。真拜起来,拉拉扯扯,客气话一堆,又赶着人又跪又拜又喊恩人,外加着还有大堆的谢礼,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他新来乍到,又哪里有那个闲工夫,应付这种事。   依他的性子,若是一早知道风劲节来拜,自是托口公务,不肯相见,最多说几句,秉公断案无甚可谢的官话,便让人把客人挡回家去,但现在卢东觉自作主张,让人家白白等了这么久,再若不见,便十分无礼了。   他只好极之心不甘情不愿地行往客厅,并下决心,明天一定要好好考考某个混小子的功课,背不出书来,正可以名正言顺打手心,饿肚子,外加罚站和关禁闭。   遥遥望到客厅,已见一个人影正往旁边溜,卢东篱低喝一声;“卢东觉,你给我滚过来。”   卢东觉见逃不掉,缩缩脖子,慢吞吞过来,脸上堆起笑容:“大表哥,这么晚了还没睡?”   卢东篱冷冷瞪着他:“我也正想问你了,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卢东觉一点也不惭愧地说:“睡不着啊,刚四下转了转,走了走,没事干,就跑来瞧瞧那个有钱的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说到这里,他脸上忽现愤愤之色“那人可真是没什么诚意啊,救命的大恩啊,他就这么两手空空得来,而且还一点耐心也没有,我躲在后堂,一碟瓜子还没磕完呢,他就三番五次要走,要不是他身边那个还算懂事的管家拼命拦着,他早回去了。”   卢东篱又好气又好笑,气得骂一句:“你也知道什么叫懂事。”就揪着他的衣领拖着走“给我去向客人道歉。”   堪堪行到将近厅门处,就听到里面那同样又气又无奈的声音传到耳边:“公子爷,你怎么就这么没耐心呢,人家对你那么大的恩义,也只不过是让你等一等罢了,你为什么非要闹着回去,这不是让人瞧着我们这么大的人,半点人事也不懂吗?”   一个清朗舒润,却也同样又气又无奈的声音应道:“福伯,我要跟你说多少遍,你才明白,这人是个清官,而且喜欢简洁处事,想来是讨厌繁文缛节的,他放过我只是秉公处事,我们这样紧赶着跑来谢他,只会给他添麻烦,你瞧人家把咱们干晾着这么久不见我们,可见就是不想见了,咱们还是知趣些吧。”   “见不见你,和清不清官有什么关系?”那老人犹自絮叨“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又怎么知道?”   “他是清官,从他不敲诈我一文钱,就直接放我可以确定一大半了,再看看这县衙后堂,一般来说,每换一位主人,都会跟据他们各自的喜好,改变陈设,另备装饰,还记得咱们前任县太爷上任的时候,大兴土木了多久,又借机会往县中各处富户敲了多少?可是这一位上任都好多天了,县衙里,不但没有任何动工的迹象,连所有摆设,不管大件小件,都没有一丝变化。可见其人处事是喜欢简便省事的。还有县衙里的仆役,按律是可以直接在当地征调,给不给工钱,就看县老爷高不高兴了。刘铭在的时候,这里上下下下奔走的人有多少,可现在呢,这么久了,就一个下仆在四周打转,你刚才给他点好处,让他探探县太爷还要忙多久,这里就连个添茶的人都没了,这种人明不明如镜还不知道,清如水大概是没错的了。你送礼给他,没准还自讨没趣,你来谢他,他还嫌你烦呢。”   听着里头人,长篇大论地同自己的管家解释,卢东篱不觉一笑,如此主仆,倒也有趣。   卢东觉听得却是怒从心头起,什么东西,一个乡下土财主,竟敢这样评价大表哥,还说大表哥不知是不是明如镜,我呸,要不是明如镜,你还在牢里头蹲着呢,哪能上这来大放厥词。   显然那老管家也不满意,语气充满质疑:“公子,你真的不是因为等得太久,心里不自在,胡乱找借口想脱身?”   隔着墙都能听到那人大叫撞天冤的声音“福伯,我是这种人吗?”   卢东篱几乎可以想象那个完全没有主人仪态与威严的男子,此时此刻满腹委屈的表情。   然而,老管家静静地没有回答,估计心里是真的认为他是这种人。   卢东篱也不觉自失地一笑,隔墙而闻他人私语,虽是无意,终是有些小人行径的。他不再耽误,迈步正要向前,适时厅内传来一句话。   “福伯,其实我觉得我根本没欠他任何情,原本是无需拜谢的。要不是你硬逼着,我才不会来呢,所以现在想走,也完全不需要找借口。”   卢东篱为之一怔,步子竟是忘了迈出去。他清理冤案,自觉是本份,也不认为应该被感恩,但第一次听到被开释者这样说,倒是让他有点愣了。   卢东觉眼睛都因为愤怒瞪得有若铜铃了,而厅里那老管家显然也经不起刺激,声音都颤抖了:“公子,你,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有什么不能说呢?卢东篱与我一无亲,二无故,他不认识我,他也不是故意要救我要放我。他只是一个合格而尽职的官员,在履行他的职责。他发现了一桩冤案,于是把它纠正了过来。这是一个官员,最基本的责任。也是他的本份。我做为无辜百姓,无端受了冤屈,官府为我昭雪是应该的,这本来就是官府欠我的,按理说,他即代表官府,还应该是赔偿我因官府失误而受到的一切名誉和身体伤害才对,为什么我这个受害的人,反而还要拜谢呢?”   “公子,你,你,你这话,这……”   此等言辞,根本闻所未闻,那老管家基本上已经不能正常说话了,而厅外的卢东篱却是呆呆站在原处,一时动弹不得。   唯有那清朗的声音仍在继续说下去:“这话有什么问题?公正公平地处理案件,做到不枉不纵,这是官员的本份,就象厨师的本份是做好菜,裁缝的本份是做好衣服一样。你穿了好衣服,吃了好菜,会点头赞赏,这是个好厨子,那是个好裁缝,可是,难道你会跑去找到他们,跪下来千恩万谢,流着眼泪要替他们立长生牌,下辈子还要给他们做牛做马吗?为什么,各行各业的人,尽他们的本份,我们觉得应该,而官员们,只不过是做他们职责之内的事,我们就觉得,这是天大的了不起,天大的情份呢?”   这问的明明是厅里那固执的老人,卢东篱却觉得字字句句,几乎问进了自己的心中,一时怔怔立在厅外,不能动一指,发一声。   “因为厨师做不出好菜,没有人吃,就会被解雇,裁缝做不出好衣服,没有人光顾,就会饿死。他们没有尽到本份,就无法生存,他们无法为百姓做事,就没有收入,然而,官员却正好相反,无论他们多么不尽责,百姓都无可奈何,即然如此,又有谁还肯尽职。因为太多的官员,不肯做应该做的事,所以,忽然有一个官,只是简单地做好了份内的事,你们就把他当成神来拜。”那声音带些喟叹,带些怅然“有问题的,也不知道是当官的,为民的,还是这个世界本身。”   卢东篱站在厅外,胸口有什么在涌动,却又分辩不清,手足为什么冰凉,而心头为何却感到温热。   这等惊世骇俗的言论,只不过出自于一个小县城的富户。   那些问题,他曾问过自己的多少次,却无法正确回答,那些答案,他曾隐约想过多少次,却不敢深思。   一个小小县城的普通富户,会有这种见识,看得如此之深,又会有这种胆识,坦坦然在人前说出这等不为世所容的语言。   风劲节,他是谁?   他这里震动莫名,卢东觉却气得怒火中烧,他还年少,处事哪会深思,大表哥替你担待下那么多,把你放出来,你还敢说这种话?   清天大老爷不该谢,难道贪官该谢不成。   一个乡下土财主,知道什么,还敢用这种口气说话。   他一怒之下,愤然一挣,恰好卢东篱正自失神,手里也没抓住,只觉手上一轻,眼睁睁看那只没轻没重的野猴子直冲进厅去了。   他心头叫糟,也只得大步行入,口中笑道:“风公子,怠慢了。” 第十四章 相交   风劲节被福伯硬拖着去上衙门拜谢,人家一句公事忙就把他扔厅里不管了。左也等不来,右也等不至,他风劲节是个安心等人的主吗?脸上那不耐烦的表情,自是毫无掩饰地表露出来了。   福伯恐他站起来拂袖而去,忙掏了点小钱,塞给厅里唯一一个服侍的仆役,请他去看看大人还要忙多久。   奈何风劲节的耐心却似已告尽,终是说一句“即然他很忙,咱们下次再来就是。”便起身要走。   福伯心知,这回他要走成了,便再没下次了。急忙上去死死拖住不放,心里犹在庆幸,幸好,这厅里头没别人了,否则这拉拉扯扯的,实在让人看足笑话。   他哪里知道,有个恶作剧的大孩子,躲在后堂,怀里端了一大盘的瓜子,一边磕,一边偷眼瞧热闹呢。   他不知道,风劲节却一清二楚。他也是自小练武的,耳目之灵,自是远胜旁人,不止听得后堂有呼吸之声,连吃瓜子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头气结,却又不好当堂说出来,只是想走,偏是福伯拉扯着不放。纠缠之时,他听到那后堂的人悄悄溜走的声音,不多时又听到厅外有脚步声迅疾而来。   他料是卢东篱来了,心头气怒之下,便有意说了一番话出来。   这话旁人听了,或许以为他胆大包在,又或以为他见识非凡,但对他来说,不过是泄愤罢了。因怕福伯唠叨,他不好谩骂,只得故意说出一堆似是而非的道理来。   他知道,在这个时代,哪怕是最清廉耿介的官员,在骨子里还是有一种高于普通百姓的骄傲的。所谓一方父母,所谓代天子牧万民。就算是清官,也依然把自己放在牧羊人的位置上,俯视着苍生。   他们可以接受百姓们大骂贪官,可以允许百姓们叹息朝政腐败,可以任凭百姓们愤恨世无清官,但他们很难忍受,百姓们把官员看做和厨师裁缝一类的人,把为官,看成任何一种简单平凡的职业,把他们牧守一方的行为,看成是最普通的份内事。   这些儒生士大夫们骨子里的骄傲,骨子里对百姓的轻视,使他们听到这样的话,必然会愤怒。   风劲节有心说这一番话,不过就是为了激怒那个把他白天放掉的家伙,瞧瞧这位大清官生起气来是什么样子。   然而这话倒真是气得一个人涨红了脸冲进来。可惜那个大男孩话也来不及说一声,厅外就有人朗声笑语,徐步而入。   因为等得太久,厅内烛光将黯,风劲节抬眸处,见那人一袭青衣,素淡从容地自那满天星月光华之处走来,出奇年轻的面容,出奇舒朗的笑意,还有那出奇温和宁定的眼神,他不觉怔了一怔,那人已在面前长长一揖:“先生久等了。”   卢东篱一走进厅门,就看到了风劲节。   足足一个时辰的等待,厅中烛影已黯,然而那一袭耀目的白衣,却在这一片黯淡中,夺人眼目。当世少年公子,多喜白衣,却很少有人,能把一身式样简洁的白衣,穿得这般洒脱自在,仿佛天地之间,便只有他,才配得起这一片高洁的白。   满厅灯光黯然,可那人眉眼舒朗,自自然透出的一股自在从容,却是跃然眼底。   卢东篱不觉长长一揖,不似县令待属民,而只是对有识之士发自内心真诚的敬重,恳切地道:“先生久等了。”   对面的风劲节似是愣了一下,才本能地还了一礼。   卢东篱不以官员自称,只道:“东篱忙于公务,怠慢了先生。先生请上座,容我致歉。”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风劲节此时也约略猜出这一场等待,只怕这位清天大老爷并不知情,反是和另外那个大孩子有关系,回思刚才的做为,倒觉过于小气,正要也说几句客气话,却不料那个大男孩跑到客席上,把上首的椅子往下移了几步,再把手一引,皮笑肉不笑地说:“风公子,请上座。”   这一举动,先是把福伯吓了一跳,心里就叫起糟来了。   本来那宾主的椅子是左右并对的,正应了分庭抗礼之说,而被卢东觉这么一拉,客席的椅子就拉到下首来了。   其实卢东觉的这种做法,以礼法而言,倒也没什么错。   这个时代的人,最重尊卑齿序,宾客相对,犹其讲究。   官小的在官大的面前,一定会坐下首,辈份低的在辈份高的人面前,肯定要坐旁位。   一般百姓在官员面前,根本是连坐都不敢的,而以风劲节所受卢东篱之恩义,别说是坐了,便是跪下来,把头磕破天,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这森严的礼法规矩之中,若是上位者不拘礼法,人家说他礼贤下士,若是下位者不理会礼法,旁人就该说他不知礼不懂事了。   卢东觉不过是要以这个完全合乎礼法规则的动作,来提醒风劲节,他一个商人,普通百生的身分是远远比科举出身一方县令卢东篱要低微卑贱上许多的。   但是跟随了风劲节多年的福伯心里自然清楚,自家这位主子,从来就不是那种知礼懂事的主。   他愿意时,天大的道理能说出一套又一套来,但在骨子里,他从来不是一个讲理的人。相反,他任性妄为到了极点,偏偏他又能用无数的道理,来为他自己的任性做解释,他胡闹趁意了,旁人还被他糊弄得晕头转向,佩服他大义凛然。   这次的死牢风波,他抛了无数金银,费了无尽周折,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不肯受刘铭的威胁,不过是他骨子里那股子任性发作,宁愿花十倍的银子,百倍的功夫,也不肯用简单的方式解决问题罢了。   就这么一个人,你敢这样当面羞辱他,真料不到他会做出什么事了?   这一瞬间,福伯脸色发白,而卢东篱眉头一皱,正要斥喝卢东觉,却听耳旁一声长笑,风劲节面带笑容,眼底却分明有着抹不去傲意:“卢大人,世间只有死罪之风劲节,却无旁坐之风劲节。”   福伯松口气,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公子爷啥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居然没有发作,只不过表了一下态。   他觉得风劲节已是很客气了,卢东觉却觉气闷,暗自咬牙切齿,好个狂生,真个狂得没边了。   这满是傲骨的一句话,听得卢东篱先是一怔,后却一笑。他也不道歉,也不呵斥卢东觉把椅子放回原位,只是上前一步,一探手,竟是不避形迹,牵起了风劲节的手。   风劲节又是一愣,才见卢东篱笑意从容:“今夜月明风高,先生雅人,可愿与东篱执手同游,畅论天下,以抒胸臆。”   风劲节深深看他一眼,不觉也是一笑,这个县官,倒真是个难得有趣的人物了。   他也不推辞多语,便随卢东篱同行而出。   独留福伯和卢东觉一起站在厅里发呆。   福伯望着外头,眼都有些直,这位县太爷真是个好人,一点架子也没有,这么尴尬的情况,他解围的法子,也这么自然。不过,今天公子,也真是好说话得很啊。他平时虽然宾客盈门,朋友数不清,但也不过一起说笑喝酒,除了身边美丽的侍女丫头,很少与人这般亲近的。看样子公子的任性也只是表面,心里必然还是很感激卢大人的恩义的。   老仆人满心欣慰地连连点头。   而卢家的小公子,已经气是暗自磨牙了。   风劲节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乡下土财主,充其量是个很有钱,长得很俊俏的乡下土财主罢了,用得着大表哥对他这么客气,诸多容让吗?   心里真想跳起来,冲过去指着那土财主的鼻子骂几句,又想起大表哥刚才出厅前恶狠狠瞪过来的警告眼神,只得忍气吞声地在厅里直瞪眼。   一老一少,两种完全不同的心情,站在厅里,向外望去。   厅外漫天星月光华下,二人一青衫,一白袍,青衫洒脱,白袍飘逸,这般共行于月下,竟是美得直可入画。   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有阵阵温柔的夜风,把那清朗的笑声,时断时续,传入耳中。   在很久很久以后,当风劲节与卢东篱的故事,被人谱做传奇时,当后世史书,民间话本中人们称他们为知己之交时,有关这一夜,便有了许许多多的猜测与传颂。   有人说他们这一夜,诗词唱合,彼此都佩服对方惊世之才,有人说,他们这一夜,共论天下大势,同商兴国之道,彼此为对方的见解胸襟所倾倒。有人说,这一夜之后,他们心性相投,志向相和,相约为天下苍生抛头颅洒热血,就此结为生死之交,永世不弃。   然而,在当时,在那个有着温柔夜风,美丽星月的夜晚,风劲节的上门拜该,是被老仆相逼,心不甘情不愿的,卢东篱的出面接待,是因为小表弟的恶作剧,同样心不甘情不愿的。   他们初次相会共行月下的佳话,不过是卢东篱因觉得场面难堪,就算再把椅子搬回去,也不好看,便临时想出的法子。   那一夜,他们其实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说了许多闲话。   不过,双方都是聪明人,闻闲话,而知其人。都知道对方有才华有见识有本领的人,但也同样清楚,双方的志向,理想,为人处事的方法,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而在那一夜之后,卢东篱和风劲节很久,很久没有再见面。   双方都忙得很。卢东篱忙着处理完刘铭上任大半年,积压下的所有公事,积案之后,自己手头还有很多任上的公事,忙完了职责内最基本的事,还有很多可做可不做,但做了对百姓来说总有好处的事要去做。   卢东篱忙着公事,风劲节当然在忙,他忙着吃喝玩乐,而且忙得不亦乐乎。   自他放出来之后,所有的朋友纷纷来贺,他产业下的伙计佃户,人人来到府里道喜,就是县里的闲汉贫户,图个赏钱,也多来道贺。   风府之外,车水马龙,络绎不绝。风府之内,宴席流水,流水宴度竟是无有终了。   风劲节忙着饮美酒,食佳肴,赏佳人之歌舞,享红袖之温柔。闲时与友人痛饮狂歌,作诗画画,再听着一众清客闲汉,人人叫好,把他的诗文图画,捧得如同天高。   又或与二三朋友结伴,却带上十余侍儿,几十从仆,浩浩荡荡,游山玩水,尽情享乐。   他的人生多姿多彩,享受至极,至于那个把他救出监牢,又在为全县百姓奔忙的卢东篱卢大老爷,处是很快被他抛诸脑后了。 第十五章 蒙冤   卢东篱任职济县半年不到,县城已是大治,百业兴旺。   眼见已近年关,照旧例,各地官员都需上省城呈报一年政务给上官,其实说穿了,也不过是让官员们有个机会名目在省城聚头,大过年的,给上头一点孝敬罢了。   卢东篱在地方上任官也好几年了,知道这些俗规陈规,奈何实在没有多少银子可以做这样的应酬孝敬,也只得硬了头皮,当这是一场普通的公事来办。   如此这般往各大衙门转一圈,两手空空,除了公事文书,啥东西也没带,省城大大小小的官员们脸上自然就不好看了,见面说的话,自是暗中带刺,满是讥讽。   “好久不见,卢大人看似略有发福,在济县想来过得是万事顺意吧?”   对于那语气不善的问候,卢东篱从来只是微笑应答:“多谢关心,一县百姓安乐,下官自然万事顺意。”   “是是是,在卢大人治理下,济县还能不大治吗?谁不知道你卢大人的雷厉风行,刚毅决断。那风劲节的案子,连回都不往上回一声,大人就直接销案,另定凶手,递呈府衙了。”   对于这种尖刻的声音,卢东篱也只是从容笑道:“多谢大人夸奖,治下百姓即然无辜,让他哪怕多在牢中住一日,也是下官失职,只得斗胆先把人放出来。说来也要多谢各位上官,新凶手的文书一送上来,即刻批呈刑部,又很快批复,定案如此之迅速。府衙各部堂办事之迅快决断,实在让下官惭愧。”   他说得轻松,府衙的一干官员们脸色就更加不好看了。有关新凶手的定罪如此之迅速,这其中当然没少了风劲节的打点,同样一桩案子,两个凶手的公文,一个押着不批,一个神速批准,这其中玄机,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无论卢东篱这话是不是有心讥刺,其他人听着心里,肯定也是不自在的。   卢东篱也不抬眼多看大家的表情,只笑道:“下官还要去别处衙门报呈公务,就此告辞。”   也不等人家再多说别的,转身便去了。   他步子虽迈得快,奈何耳边隐约还是听见后头冰冷的话语。   “以前在府里办差时,倒还真是一副目下无尘的清官样子,好象全天下就他一个好人,咱们这么多人,谁能让他放在眼里啊。不过是个小县城,真面目立刻就露出来了。”   “那虽是个小县城,到底以他为尊,万事他说了算嘛,自然就和在我们郡里办事不同了。”   “风劲节为什么那么爽快放出来,谁心里不明白,到了这份上,还要装出清官派头,一毛不拔到这等地步,真是……我呸。”   卢东篱苦笑,为官者仪态全无到这等地步,利令智昏到如此境地,实在让他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哀。   且不说言语粗俗,心态丑恶,全无读书人的样子。便是说人闲话,竟然等不到清静处背着人说去,明知有可能被他听到,还要说出来,这等行径和官场中人,圆滑处事,万事留一退步的做法完全相反。   由此可见,几乎所有人都是真的认定了自己不知收了风劲节多大的好处。   今日如此无礼,只怕一来是眼红自己拿了大笔好处,二来恼恨自己没有孝敬,三来,就有点儿泄愤的意思了。   以前自己这个在府衙办差的清官,一个人不合时宜,生生碍了上上下下,所有人的事,现在大大小小的官,都确定自己是个贪官了,立时便觉可以扬眉吐气,可以挺胸抬头,可以找机会,把以前不知不觉,受过的气,忍过的委屈一股脑全发泄出来了。   他素来养性功夫极极佳,倒也不至因此而生出愤怒之情,便是心头那一点抹不去的悲凉之意,也并不是为了自己。   漫步出了府衙,却见卢东觉快步迎上来:“大表哥……”   卢东篱微微皱眉,他实不愿让这个小表弟跟在自己身边,面对这些难堪:“不是让你在驿栈等我吗,怎么自己过来了?”   “别提了,驿丞说是快过年了,各处的官员都上省城来,住满了,没咱们的空房了。”卢东觉愤愤然说“让他们想办法腾一腾,竟是连理也不理我。”   卢东篱一笑:“你没打赏钱,或是赏钱给得太少了吧?”   卢东觉气怒:“你是官,住驿栈是你的权利,他们怎么还想多要赏钱不成?”   卢东篱微笑摇头:“你可知一个驿丞们的工钱有多么微薄,根本不足养妻活儿,又要侍候大大小小的官,被人呼来喝去,动则获罪。若不是图那赏钱,谁肯做这种吃苦受累的事。咱们若真是清如水明如镜,他们也就绝了指望,偏现在只怕满省城的人,都当咱们大大发了一笔财,若还是一毛不拔,他们心里就要恨咱们吝啬小气了。再加上,如今快到年关,上省城来的官员确实很多,我官又小,出手又小,他们自然是要先照顾官大且出手大方的,这也是常情。”   卢东觉恍然大悟:“原来又是风劲节那事拖累的啊,我说呢,那驿丞看我的眼神怎么这么怪,还有别的官,拖长了声音大声喊,原来是那位刚强独断,决案迅快的卢大人啊。大表哥,你一文银子也没收,我们去找他们分辩。”   他伸手就想拖了卢东篱回去找人算帐,卢东篱不觉微笑,轻轻拍拍他:“傻小子,清者自清,何须辩白,浊者已浊,辩白何用?”   卢东觉怔怔望着他:“大表哥,你做了好事,却受这样的冤枉,你本是清官,却被人当成贪官,你怎么一点也不生气啊?”   卢东篱笑着冲他眨眨眼:“你家大表哥的修养好啊,所谓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未来的状元郎,你还有很多要学呢?”   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有心情玩笑,卢东觉想笑,却觉笑不出,闷闷得道:“做清官做到连住驿栈都受一肚子闷气,还让人赶出来,这个世道,想当清官,真要这么窝囊吗?”他眉宇间,渐渐升起迷惘之色。   不是正义一定战胜邪恶吗?不是清官一定大得人心吗?不是贩夫走卒,普通百姓,全都拥戴清官吗。为什么连驿栈的一个挑夫都敢给他白眼,而贪官们只要给的赏钱够大方,在这些老百姓眼中,也就远比清官可爱呢?   卢东篱见他神色略有迷乱,心中实有不忍,明知若乘此机会,多说几句,可以让这个赤诚的少年,更加了解现实的可怖,了解他所一心向往的科考官场,但心头却又着实不忍多说,只得笑一笑,又是一记重手敲在他脑袋上:“愣什么呢,还不跟我走?”   卢东觉摸着脑袋瞅他:“去哪?”   卢东篱用看白痴的眼神瞪他:“去客栈啊?莫非你比较喜欢睡大街?”   那脸上总带着温文笑意,令人如沐春风的青年,领着一个一手揉着脑袋,嘴巴里不时嘟嘟哝哝的少年徐徐行过长街。   少年满脸不平,时不时仰面愤然说些什么,而青年只是微笑着聆听,偶尔在少年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一记。   省城繁华的街道上,来往人流如水,年关将来,人人忙于操办年货,没有人会注意这一对同行的兄弟,正如同样没有人会抬头,望到街边那高高的楼阁上,有人正倚窗饮酒,带着醉意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视楼下。   “风兄,瞧什么呢?”有人从他身旁探身向下看,忽得咦了一声:“是咱们县太爷啊?他也来省城了。”   风劲节懒洋洋应一声,也没再往下多看,回转身去,把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拉进怀里,适时张嘴,含住纤纤玉手,细心剥开,又送到他唇边的葡萄。   他在济县玩得天昏地暗,尚且不觉足,又与同县的举人许仕友相伴同到省城来玩。   说是去省城游玩,实际上不过是许仕友听说,省城醉云楼,来了几个绝色的佳人,便来窜缀风劲节同去游玩,有这么大方的主人结帐,玩什么不痛快啊。   风劲节也是无可无不可,便应了同行。   想不到,醉云楼头,左拥右抱之余,居然还会一不小心瞄到自家小城的父母官。   那美艳入骨的佳人,柔若无骨地全身地靠在风劲节怀中,漫声道:“许公子所讲县太爷,莫非就是半年前调任济县的卢东篱卢大人?”   许仕友也坐了下来,一边低头去饮美人亲送过来的美酒,一边笑道:“自然是他。”   在他身旁服侍的美姬也笑道:“这位卢大人听说极是好运,一上任,就处理了一桩大案子,替一个非常有钱的人抹平了杀人罪名。”   其他陪酒的妓女也都笑着接口。   “听说那人真的十分有钱,半夜里,拉着四五箱的黄金送到县衙呢?”   “我听说是八箱黄金?”   “听说还有两箱珠宝呢……”   “只一个案子,就把几辈子的银子都赚回来了,当官可真是舒服啊。”   许仕友头上冒汗地望望风劲节,斥道:“这些道听途说的事,你们就别闲传了。”   “哪里是道听途说,谁不知道那是个有钱的人杀人案啊,一个有钱老爷,打死穷佃户,案都定了,他一上任,杀人凶手成了没罪的人,当时就释放了,莫名其妙又冒出个凶手,要说这其中没得好处,谁信啊。”   “再说了,如花有个相知的人,可是在府衙做事的,听他说,就连府衙的那干大人,都说卢东篱肯定大大发财了。据说那有钱人出手不知道有多么大方,只是随便打点一下府衙,礼单就吓死人了,那卢东篱直接放人,到手的好处肯定少不了。”   又有人大发奇想:“许公子若认得那位卢大人,何不把他也邀上来玩耍宴乐,咱们姐妹们得了好处,也是要多谢许公子提携的。”   许仕友想着她们说的杀人犯有钱人就坐在他们中间听她们闲说,大感尴尬,不料风劲节却纵声大笑起来,把怀中丽姬的俏脸儿一捏,满眼都是笑意:“当着我的面,还敢想着别的人上来做客,你们越发得不听话了,来来来,每人罚酒三杯。” 第十六章 侠盗?   纤纤十指以一个诱人的姿式捧起酒杯,香醇美酒徐徐入唇,却又转过身形,软玉温香尽投怀抱,红唇淡香,以一个亲昵到极点的姿式,把美酒渡入那年青英朗的客人唇中。   香唇微动,眉眼欲醉:“公子好生狠心,我们这些苦命人,不过求个三餐温饱罢了,公子竟也舍得说罚就罚。”   风劲节哈哈大笑,双手对怀中佳人姿意轻薄:“真是个狡猾的美人儿。”   许仕友在旁笑道:“那卢大人没准还真是清官呢,你们道听途说,胡言乱语,有什么罚不得的。”   众女子不觉都失笑起来:“许大人莫非改行说戏文评书了,怎么也讲起清官来了?”   “旁的我不知道,不过,他不怎么收礼我却是清楚的,瞧他的作为,也确实不象个贪官。”许仕友努力要把话说得正经可信一点,但是怀里搂着一个,膝盖上还坐着一个,身后还有一个在替他揉肩捶背,四周一片莺声燕语,这话说出来,有谁会认真去听。   风劲节倒是一笑,轻轻拍着那柔若无骨伏在他怀里的头牌,笑道:“怎么不收礼,我就听说,他初到任时,你们这些缙绅名流贺的礼,他一样也没辞。”   许仕友苦笑一下:“正是呢,当日,他宴也赴了,礼也收了,大家心也安了,没想到,过不多久,东河那边就架了一座桥。”   风劲节点点头:“对了,我以前也和大家商议过各人出一份银子,在那边架座桥,方便来往路人,后来出了那事,不就耽误了吗?等事情过去了,我见那边多了座桥,桥前还立了功德碑,写的是哪些善人出了多少钱,修了这座桥,我还当是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自己也凑份子把事情定下来了,听你这么说,倒是和卢东篱有关。”   许仕友笑道:“修桥的事,我事先连点风声也不知道,修完了,立了功德碑,上头有我的名字,捐钱的数额和我送给县太爷的见面礼一文不差,估计其他人也都是一样的。”   风劲节笑道:“他不想要你们的钱,可是新官上任,照例当地缙绅都是要有所表示的,他如果拒绝不收,你们可能还以为他嫌少,回去又加重礼。再说他初来乍到,再三拒绝,反而把关系搞僵,大家不好见面,这样处理,倒也没什么不好。”   许仕友笑道:“后来我们自然也是坐不住,颇为不好意思。又备了礼去拜见他,但他总是公事忙,十个人求见,最多只有一个人见着他,真见成了,这礼他也是不收的。”   “那是自然,他已经站稳脚根,摸熟情况,和上上下下的人都熟稔了,大家对他的性情也都有所了解,这个时候,他再拒收礼,大家也不会再有什么误会。”风劲节理所当然地道。   怀中的丽姬,故作惊讶状:“要照二位公子这么说,他倒真是清官了?”   许仕友似笑非笑看着她,再看看抱着她的人,这才笑道:“若说他是清官,倒也未必,因为据我所知,有一个人的礼,他是从来不会拒收的。”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一起望到风劲节的脸上。   风劲节耸耸肩笑道:“送礼可是大学问,不是光送值钱东西就成的。我是三天两头送礼给他,有时他还回我礼呢,可你知道我送的是什么吗?”   许仕友笑道:“我们满县城的缙绅都想知道,就是不好问罢了,你若肯指教,我必洗耳恭听。”   风劲节笑道:“我送他收,只因为我送的大多是无关紧要之物,比如有次我吃了一道菜觉得好,就让厨子多做一盘乘热赶紧送过去,有时,我外地的掌柜们给我带来了当地的特产,美食,佳酿,我也分一半,让人送县衙去。有时,我四处闲逛游玩,发现了不值钱,却漂亮,可以把玩一番的石头,印章,便也会替他买一份。这些东西,全不值钱,但却有趣,吃了用了玩了,也颇为享受,他收了是承情,不收倒是矫情了。”   他抬眸望望窗外万里云天:“有时候,我也下乡闲游,看看我自己的田庄佃户,看到很多人脸上有微笑,看到农田间稻谷累累,我会摘下沉甸甸的稻子,放到盒子里,让人给他送去,这个时候,他通常会回我一首诗,或一幅画。当然,有的时候,我酒喝多了,或是在月亮底下看花,看得有点晕了,也会写个半首诗或随意画两笔,也不管好不好看,见不见得人,就让人送过去,我们可怜的县太爷,通常都会费心思替我把诗写完,再把画也配上诗,又送回给我”   他淡淡说着,脸上渐渐有了些笑意。   丽姬适时将一杯酒递上,他随手接过,一饮而尽。   许仕友呆呆地问:“你三天两头,让人装在盒子里神神秘秘送进县衙的就是这些东西,他偶尔从里面给你的,也不过是诗词文稿?”   “不止啊,有时,我忽然间发点莫名其妙的感慨,也会毫无章法地随意记几笔送与他,他偶尔有点不合时宜的想法,也会写出来给我瞧瞧,对了,有时候,他看书,会写些杂感随记,个人感悟,也让人送来给我,不过,这是问我的意见,通常呢,我也就瞎蒙几句,回复他罢了。”风劲节懒洋洋地答。   许仕友苦笑道:“是真名士自风流,可怜我们这些俗人了,整日地疑神疑鬼,还不知道其中是些什么稀世宝贝,又奇怪为什么就只有你能讨得我们县太爷青眼呢?你不把富贵功名放在眼中倒罢了,他到底是官场中人。你们要诗词唱合也罢,只管公开了来做,何苦这么一番做作,闹得世人惊疑,有损他的清誉。”   风劲节冷冷一哂:“我与他也算不上诗词唱合,又没有什么事遮遮掩掩。只是我忙着寻欢作乐,他忙着一心为民,哪个有空天天见了面去谈诗谈词谈天下,偶尔想起来,随手写些什么,当然就让人送去,这有什么问题?天下人想什么,与我什么相干。人心即已存疑,你做了什么,都是可疑的,他的清誉他自己都不关心,我又操个什么心。”   许仕友沉默了一会,才叹道:“他是官场里的人,岂会不知道,这样放在明处的交往易惹是非,只是你一番诚意,他便情愿清名蒙污,也不拒绝你的心意,此等人物,当是可交之友。”   风劲节笑得一笑:“那是他自己笨,不过话再说回来,和那些因为觉得自己清如水,明如镜,就永远趾高气扬,你送他两斤桔子他也把你一顿狠训,处处小题大做,唯恐满世界有人不知道他是清官的那种人相比,这个有点笨的官还是不错的。”   那名动省城的美丽名妓整个人都蜷在风劲节怀中,却分明感觉到,那出手极之大方的俊俏公子似乎注意力已经离她很远了,她抬起头来,脸上略带了悟,轻轻问:“风公子与那个卢大人,真的非常熟悉,非常有交情?”   风劲节大声叹气,低下头来,似笑非笑看着她:“你这般聪明,不会还听不出来吧,我就是那个因为涉嫌打死了人,被他当堂释放的大财主,那个你们说,半夜送了好多箱金子和珠宝去他家的大恶霸啊。”   耳衅低低的惊呼声响起,风劲节摇摇头,略显无奈,颇带惆怅:“为什么所有人听到贪官贪财帮助恶霸枉法逃罪的故事,永远都只会注意贪官到底得了多少钱占了多大的好处,而不肯分心去记一下恶霸的名字呢?可怜那些无数故事中的恶霸们啊。”   风大公子在温柔乡中左拥右抱的时候,卢东篱兄弟二人已找了一处干净整洁的客栈安顿了下来。   卢东觉年纪小,坐不住,又逢着将近年关,省城各处无比热闹,他就更加奈不得寂寞了,强拉了卢东篱陪他一起,四处闲逛,偶尔买些有趣的小玩意,好吃的小点心。没长大却总自以为是大人的少年,满载而归,乐得嘴也合不拢,白天受的闲气,转眼已抛到脑后。   二人回到客栈时,夜也略有些深了,走道上都是静悄悄,不闻声息的。两人图方便,只叫了一间房,此时信手推开,忽得都是一怔。   房里的行理早被翻得乱七八糟,连行理箱子都变成了一堆碎片,替换衣服全部撕碎,东一片西一片挂了满地。而床上的被子早就掀掉,枕头已被撕开,总之是一片狼籍,混乱不堪。   卢东篱只来得及愣一下,背上就受一记重击,身不由主,向前跌去,身上痛极,嘴里脱口却只叫:“东觉,快走。”   然而,脖子上一凉,接着是耳边一声冷笑:“走得了吗?”   直到这时,卢东篱才勉强看清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已经坐倒在自己房间里,身旁是脸色发白,完全已经吓呆了的卢东觉。   那高高兴兴买回来的一堆小玩意,散落了一地。   房门无声无息地关上,在这个安静的夜晚,没有人会知道,有两把雪亮的钢刀,正架在两个人脖子上。   拿刀的两个高大汉子黑衣蒙面,很标准的神秘人装束,眼神凶狠,而声音冷厉:“说,你的金银财宝藏在什么地方?”   “金银财宝?”卢东篱愕然,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会来找他这种穷人要金银财宝。   刀柄重重在他肩上一拍,他痛得脸色刹时苍白一片。   “少装糊涂,你这贪官,吸尽民脂民膏,却还贪赃妄法,使百姓有冤难伸,今日我们要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卢东篱目瞪口呆,这算什么?侠盗与贪官?也是爱热闹的卢东觉,最喜欢的戏文,最爱听的故事了吧?   可惜的是,这么期待的事发生在眼前,他那可怜的小表弟却不见一丝兴奋的表情,基本上人已经吓傻了。 第十七章 再会   卢东篱定了定神,才道:“我是个穷官,并没有什么钱。”   刀柄狠狠撞在胸口,刹时之间,奇痛入骨,卢东篱只觉得眼前发黑,两耳嗡嗡一阵响,几乎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说声没钱就想蒙混过去?我们早打听清楚了,你们这些当官的,年关头上都是要给上头送礼的。你包庇杀人犯,赚到金山银山,能不上来打点打点?”   卢东篱心中已明白祸事因何而来,正筹思脱身之计,卢东觉却忍不住叫道:“又是因为那件事,那全是祸会,大表哥从来没收过贿赂,收礼的事,只是谣传。”   “谣传,说得真轻巧,当我们是白痴。”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又重重提起来,就要往下打。   卢东篱挨了两下,已知这二人出手奇重,卢东觉一个还没完全长大的孩子哪里承受得了,脱口便道:“我带你们去拿就是。”   刀子顿在半空,凶狠的声音也略略和善了些;“这才识相,我们也不过是谋财,你把钱交出来,我们就饶了你们的性命。”   卢东篱至此已略略恢复镇定:“我怕钱财招眼,所以藏在别处了,我带你们去拿。”   还没等他站起来,一只大手在衣领上轻轻一提,已经把他整个人揪了起来:“好,带路。你要敢耍花样,小心你的狗命。”   卢东篱定定神,望向旁边也被拉起来的卢东觉:“我一个人带路就好了,我表弟吓坏了,把他留下来行吗?”   两个黑衣人一同笑起来:“留下让他去报官吗?”   卢东篱淡淡道:“我在你们手里,难道会不惜性命,他这么小的年纪,能懂什么,又能有什么主张,你们这样的江湖豪杰,一方侠盗,连个孩子也顾忌吗?他都吓成这样了,真带着他,走很长的路,还不是累赘。”   二人看向卢东觉,这个大男孩,确实是脸色苍白,全身发抖,估计是站都站不稳,真要带着走,怕是不一路拖着,就寸步难行了。   卢东篱见他二人迟疑,又道:“如果你们连一个小孩都不放过,我已答应带你们去拿钱,你们还要把他押着一起,只怕就有杀人灭口之嫌,我也很难相信,你们得了财物之后真肯把我们放了,若是如此,倒不如拼了一死,你们也什么别想得到。”   一人大怒:“你这狗官,还敢威胁我们不成。”他扬刀作势要砍。   另一人却一手按住他的胳膊,双目定定望了卢东篱一会儿,方断然道:“把那个没用的家伙留下,带上这狗官走。”   说着用力一推,两脚发软的卢东觉又给推倒在地上,他对卢东觉低斥一声:“想要你表哥活着,就什么也别做,否则,他活不成,你也跑不了。”   卢东觉脸色青白,全身颤抖,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见。   卢东篱心头微叹,温声道:“东觉,别怕,他们只是为了求财,拿到钱,就会放我回去了。你只管回济县等我就是。”   卢东觉略略一颤,忽得回过神来,大叫道:“表哥,你哪里来的钱,你带他们去哪拿得到钱?”   那两个蒙面人愕然交换了一下眼神,卢东篱心中猛然一震,暗叫不好,正不知用什么话来掩饰卢东觉的情急真言,却听一个说不出有几许狂放几许傲岸,偏又有几许漫不经心的笑声,倏然响在耳旁。   “真个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们赵国未来的妆元郎,原来竟能笨到这个地步,你伟大的表哥,还在愚蠢地玩牺牲自己的救弟弟的把戏,你却专门给他拆台。”   卢东篱眼中一亮,竟闪起灿然的光芒,是他!   两个蒙面人同时警惕地背靠背,扬刀做势:“什么人,出来。”   “我不是早就出来了吗?是你们眼睛瞎了,看不到我吧。”说话的人,就在桌前,就在灯下。   满室的狼籍,满室的纷乱,他却似置身于繁华绮丽之室,温柔富贵之乡,漫声笑语之余,径自在案前自斟自饮。   夜深,斗室,美酒的香醇,刹时间,熏人欲醉。   在前一刻,案前明明空无一人,灯下分明清清寂寂,门户本来紧掩,窗子也没有任何人查觉到动静,可是在下一刻,这么大一个活人,连着一大壶酒,两三个玉杯,就这么到了面前。   那等说不出的闲适与自在,又似已在这灯下案前,且斟且饮,已然无数时光。   两外蒙面人怔愕之下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扑上来拼命,而是纵身飞跃,一人奔向房门,一人跃向窗户。   走多江湖的人,绝不会象无数故事里衬托主角的路人甲一样,看到一个超级高手出现,还毫无所觉,傻乎乎上前送死。   这二人江湖经验丰富。只看风劲节悠然现身,事先他们却丝毫无法差觉这一点,已知彼此实力悬殊有若天地,于是当机立断,连场面话也不说,第一时间逃跑,为了增加逃生的机会,更是兵分两路,一左一右,一前一后,让人顾此而失彼。   可惜,过于悬殊的实力,是无法靠正确的策略来拉近的。   所以,卢东篱只看得到风劲节悠然举杯,只觉得眼前一花,两个人影往左右一分,快得如飞一般而去,再然后,就是咚得一声响,一起重重跌落下来。   因为跌倒在地的时间完全一样,所以就连两声落地响,听来也不过是一声。   但是,坐在案前,仿佛从来没动过一下的风劲节到底是怎么让两个活蹦乱跳的大男人跌下来的,卢东篱没能看清。他只看到两个黑衣人倒下之后,就再也动弹不得,两人的衣襟上,分别滚落半个玉杯。而风劲节桌上的杯子,由三个,变成了两个。   整件事在交睫间发生,而后,风劲节仍似没事人一般,继续喝酒。从头到尾,他连正眼也没看那两个黑衣人一眼。   卢东篱怔怔站了一会,看看那旁若无人,根本没意思同他打招呼的风劲节,然后转身,把也不知是被吓还是受惊,仍在怔怔发呆的卢东觉扶起来,温声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卢东觉直着眼睛,望着风劲节,好半天才呐呐道:“你,你,你怎么有这种本事的。”   风劲节斜睨他一眼:“没想到吧,我这个土财主,不止人长得英俊,还有一身吓死人的本事。”   卢东觉还是直愣愣望着他:“你这么本事,当时怎么会被几个衙役关进死牢。”   风劲节叹口气,脸上慢慢浮现凛然大义,壮怀激烈的表情:“我自己当然是想走就走,可是我走了,不知道要连累多少人,为了其他人的生死安危,我只好牺牲我自己了……”   话音一顿,看看目瞪口呆的卢东觉,忽得纵声长笑:“笨小孩,你不会真的相信吧。”   若是平时,卢东觉一早跳起来张牙舞爪,大声抗议,谁是笨小孩。这回也不知道是不是受惊太过,居然还直着眼发愣。   卢东篱见他这傻呼呼的样子,也就笑了笑,算了,让他自己恢复去好了。   他便也坐到案前,也不道谢,信手拿过另一只杯子,自己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浅浅饮了一口,酒自然极是香醇,只是入口却又有一种软绵绵的甜意,这倒是在酒里少见的,不觉笑问:“这是什么酒?”   风劲节微笑:“你有口福了,这是我们省城第一青楼特制的醉梦生,只有叫最顶尖的花酒才能喝到这种酒,这小小一壶,你几个月的俸禄怕也买不起呢。”   卢东篱不觉一笑:“这么说,倒是你托你的福,我才有口尝如斯美酒的机会了。”他笑着打量风劲节。   当然还是那身白衣。   这个俊俏而任性的男人,永远都是一身明晃晃,亮堂堂的白衣,简直是唯恐不引人注意,或是唯恐旁人不知道他家有钱,穿得起这种最容易脏,一天至少换五六套,才能勉强保持整洁的衣服。   卢东篱唇边掠起一丝笑意,淡淡摇头,象他这种穷人,可是穿不起,这种沾上一点灰尘都异常显眼的白衣裳。   就连这位随时备着十几套衣服等着换的风大公子,这身衣裳,也还是让人有不忍观之感。   雪白的衣服上,东一块西一块全是酒痕污渍也就罢了,胸前,袖口,衣领子上,都散布着好多个红印子,也不知道是哪位青楼红牌的唇印,或是风月花魁手指甲上的凤仙花汁。   刚刚险死还生,颇受惊吓,此刻胸口肩上,还隐隐做痛,旁边还躺着两个,之前还拿着刀凶神恶煞的强盗。   然而,他的心情忽得出奇安宁起来,身外的事,竟是半点也懒得在意,他只在灯下酒前,望着面前的白衣人微笑:“劲节如何在此?”   旁人若在此时,看到这案前并座的两个神情动作,会以为他们是很多年很多年的知交。然而,在此之间,他们真正见面,只得一次,真正交谈,只得一夜。   一夜之后,便不曾再见。一夜之内,已知彼此志向不投,一夜之间,却依然可做知己之交。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谁也没想刻意去拉近彼此的距离,谁也不曾试图以自己的想法来改变对方,甚至没有再见过面。   但是,风劲节的礼物,卢东篱从不曾拒绝,卢东篱偶然盟生的感概,也很自然地,传递给了风劲节。   那一夜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会面。   那一夜初识,卢东篱客气地称风劲节为先生,而只一夜过后,他已可坦然而从容地直唤:“劲节” 第十八章 翰林   “话说有两个江洋大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之余,也免不了跑到青楼叫几个漂亮姑娘寻欢作乐。适逢隔壁房里有人谈起一个据说收过某人十几箱金钱财宝的贪官就楼下经过。他们两个练过武,耳目灵敏,隔壁房里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便连风花雪月都忘了,把身旁的姐儿全赶了出去,自家商量几句,就从窗子里翻下去,一路追寻大肥鱼。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隔壁偏生有一个武功比他们还要好上百倍的人物,又碰巧把他们商量的话听得一句不漏。”风劲节笑吟吟道“这位绝世高手又偏偏长得相貌出众,丰姿潇洒,竟引得四五个最顶尖的青楼红粉为了争抢他打了起来,这女人一打架,男人若不早早溜走,下场必然奇惨。他一个人逃出青楼,寻思这闲着也是闲着,就跑来管管闲事了。”   他这里徐徐说来,也不知几句真,几句假,卢东篱听得只是笑,卢东觉却是气结:“你早知道他们要对我们下手,也不早点来,害我们吃这么大的苦。”   风劲节白他一眼:“软玉温香投怀抱,哪个白痴会推开美女来管两个大男人的死活,要不是丽姬,如姝她们打起来了啊……”他郁郁然叹息一声,面若有憾“谁有闲功夫跑这来喝酒。”   卢东觉气得脸青身颤,几乎没背过气去。   卢东篱笑道:“东觉,他逗着你玩,你还偏要上当。那些江湖人物,要偷要抢,自然是要选在夜半三更才下手,他当然不用急着赶过来。”   卢东觉悻悻然:“他若早些出手,你至少不会挨打受惊。”   风劲节漫然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不谢旁人救命之恩,反怪救人的没有来得更早,没有万事把他放在最先,所谓读书人的道理,真是让我这等俗人佩服啊。”   “你……”卢东觉被他数落得脸红耳赤,卢东篱瞧着可怜,笑道:“他还是个小孩子,你和他计较什么。”   风劲节冷笑:“你不计较,你要不计较,就不会好好的翰林不当,跑到下头来做县令。”   卢东篱略略一怔,随即微笑:“你知道了。”   “我的生意遍及全国,在京城开了三个绸庄,四个钱庄,还有五六家珠宝行,连宫里的生意都常做,要打听一下消息,从来不是难事。”风劲节看定他“卢东篱,定江卢氏,世代书香。虽近年略有末落,族人生活稍有困窘,子弟中却有卢东篱生就奇才,十二岁便应童子试,十六岁已金榜题名。”   卢东觉终于找到插话机会了:“其实大堂哥的文章做得最好,只是因他年纪太小,一甲不好点他,才被发到二榜的。”说到这里,神色憾憾“也就失去了名满天下的机会。”   卢东篱微微一笑:“本来呢,鼎甲的状元,榜眼,探花,照例是要入翰林院的,反是二甲有机会发到下头为官,真正经世致用,倒是比留在宫中舞文弄墨地好。”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卢东觉不以为然:“但每次大考,只有状元,榜眼,探花的名字,才会轰传天下,为仕林所羡,有几个人记得二甲进士们都叫什么名字。”   风劲节又是一声冷笑:“儒生们想要抢一甲的名份,不过是中了名士毒,耻于实务经济之道,以为那是俗吏之能,州县之具而非庙堂之器,其实实务是经世之本,本立方能道出。若不能实务,纵能做花团锦族好文章,也不过是个帝王清客。运气再好,亦只是偶尔进宫去陪皇帝做几乎诗,运气不好,终身做冷板凳,有何意趣。那些百姓们羡慕当状元的,只不过是被戏文小说害了,以为一做状元,就立刻是八府巡按,手掌尚方宝剑,还动则娶相爷的女儿,皇帝的公主,又哪里知道,便是状元,也不过是封做从六品的修撰,榜眼探花,也只是从七品的编修。”   卢东觉抗声道:“可是大堂哥做得很好啊,虽是二甲,也封到从五品了,还时常应召,倍受圣眷。”   风劲节似笑非笑看着卢东篱:“也不知你是幸还是不幸。原该发到地方上为官,偏偏因你年纪太小,吏部的人都不知道该给你安排什么位置,文章又太好,虽然不入一甲,皇帝也不想放你下去,所以破例让你入了翰林院,你倍王伴驾了几次,诗词文章都做得好,官职升了又升,三年之内到了从五品。”   卢东篱微笑:“也未必是真好,不过是因着我当时年少,便是文章中有些不足之处,也无人与我计较,略有一点好处,便被大大夸赞。”   “更何况皇帝也喜欢年青漂亮的人,有个俊秀少年在旁边说笑应答,和诗做词,总比那鸡皮鹤发的大学们,让人看得赏心悦目。”风劲节哈哈笑道。   卢东篱又好气又好笑:“你谈论的是当今圣上,可否不要如此刻薄。”   风劲节听而不闻,只笑望着他:“你这般受宠爱,为何会跑到下头来当官?”   卢东觉也振作精神,望向卢东篱:“是啊,大堂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京城里,出入皇宫,陪王伴驾,多么风光荣耀,为什么非要到下头去呢。家里的长辈都指望你过几年能在朝廷中有一个位置,你却偏把大好前程轻掷,听到消息时,族里的长辈,都气得不轻,偏偏怎么问你,你也不说原因。”   卢东篱笑笑摇头:“所谓一入龙门,平步青云,所谓一考中功名,即刻出将入相,参与国事,得到重用,其实真的不过是戏文闲谈罢了。真到了官场里才知道,那个地方最讲资历,幸进之门难开,也不应该开。我做了三年翰林,从七品升到从五品,也算是升官神速了,我时常应召入宫,多得圣上赞赏。但圣上决不会问我国事,也不会提升我的官职到足以参与国事的地步,若圣上真下这样的旨意,朝中也有的是大臣拦阻反对。其实换了是我,也一样会反对这样的人事升迁。”他微微叹息道“你们在远方村镇,看我无限风光,又哪里知道,我的差事,其实只是会会文书,发一些例行的诏令,如表彰某地节妇,或传旨奖励一些官员罢了。连参加朝会的资格都没有。说是翰林待诏,其实真正重要的诏书圣旨,自有大学士去起草,与我没有半点相干,我每天的差事,不过是到衙门打个转,办点闲散公务,然后回家等着皇上偶尔的传召。”   他微微苦笑:“不错,我的应制诗做得好,我陪皇上饮宴,游园,弹琴,闲聊,这等帝王清客我再多做上几年,自然升官,朝堂上总会有我一个位置,然后再一步步升上去,但是,这样久在云端深出,不知民间疾苦,不懂经济实务,就算高居庙堂,亦不过是个皓首穷经的腐儒罢了。”   风劲节定定望着他,眼神竟带点嘲弄:“所以你放弃那大好前程,偏偏要下到地方上,辛苦地办实务,操心劳力不讨好,就是想真正为百姓做点事?”   卢东篱苦笑一声:“这原因自然是有的,但不是全部,其实我一心想到下面来为官,还有一部份原因是,如果这翰林再做下去,我怕真是要穷得上街要饭了。”   卢东觉更觉不可思议:“怎么会呢?大堂哥,你的官俸足够用了啊,皇上不是还常有赏赐吗?”   卢东篱叹息:“就是这赏赐要了我的命了。东觉,你以为皇上赏人全是金子银子一大堆吗?真当国库是座金山了。皇帝赏赐也不过是一个意思,图的是那份荣耀体面而不是财富,我们这些翰林得的赏赐,通常是几枝笔,一盒上好的糕饼,一盘好吃的菜,几壶御酒之类的东西,即不能当,也不能卖,并不值几个钱。但那是皇上的赏,再不值钱,也是荣耀,必得一堆太监,浩浩荡荡捧着,敲锣打鼓送上门,才算得皇恩浩荡。来多少太监就要开发多少份赏钱,出手还绝不能小气。否则得罪了内臣,哪天祸从天降,都不知道哪里来的,我的官俸本来也不高,因要陪王伴驾,门面功夫不能少,几身光鲜点的好衣裳做下来,已去了一半,再这么多得几回赏,就入不敷出,到后来,一听说前门有送赏的太监到了,就得在家里找值钱的东西,打开后门往当铺那送。”   卢东觉听得目瞪口呆:“这,这……照你这么说,所有的翰林都穷得要当裤子了。”   “那倒又不是,其实大部份翰林的生活还是不错的。因为入得翰林院,多是状元榜眼探花,或是饱学鸿儒,他们名传天下,自会有人上门来求字求画,这钱收得即不伤廉,又风光体面。多少有名望的老翰林,就是靠给人写写画画,便能维持一大家子的风光。只是我年纪太小功名又不在一甲,虽然见面都夸我天纵奇才,都说我少年有为,但真要求我一幅字挂在中堂上,又嫌名望不够,资历不够,因此我的门前却极之冷落。”   卢东觉大不服气:“可是,大堂兄,你的字画诗文都是极好的。”   风劲节在旁嘲笑:“傻小子,那些有钱求字的,哪个懂得看,不过是挂出来给别人看的,一个人的名声不大还乳臭未干,哪里还会有生意上门。”   卢东篱叹息道:“一来,我实在是穷得无路可走,二来呢,我也不愿在这陪王伴驾的清客本领上出名。一次游园,我应旨做诗,又拿了魁首,当日皇上问我想要什么赏,我便大着胆子请求到地方上为官,以增见闻。”   风劲节脸上又带出嘲讽的笑意:“你那位皇上见到你这么不识时务,一副想避他而远之的样子,定是十分不快,你就此失宠,被皇帝赶得老远。明明是从五品的级别,却到地方上做六品,甚至从六品的官。”   卢东篱只是一笑,眼神里带些怀念:“那几年我在各地为官,见识了不少事,也做了很多事,颇觉不负此生。”   风劲节笑着给他倒杯酒:“卢大人,那些年,你在各省飘来飘去,各处官职都做过,每个都做不能长久。官位越做越小,实权越来越少,亏得你修养真正好,从来不焦不燥不失意,每到新任上,就专心做好份内的事,可惜每次都是略干出点成绩,就被赶到别处,你的功劳,又被新上任的官抢了去,你到现在,居然还没灰心,真是怪人一个。”   卢东觉愤然道:“有什么好笑的,堂兄受这么多磨折,还不是因为他是个清官。一心为了你们百姓操劳,却得不到多少回报,还受尽委屈,这次的无妄之灾,还不是为了你。”   风劲节冷冷扫他一眼:“清官很值得骄傲吗?这年头,清官不过是些不合时宜的笨蛋。只有戏文中,传说里,才有一个清官到处剪除贪官的神话,在现实中,常常是一群贪官,把一个清官整倒,或是同化罢了。你这个哥哥,自己清廉耿介,不文不取,却碍了多少人的事,挡了多少人的路,他为什么在省城做得好好的,莫名其妙被调到下头县城去了?还不是因为成了其他官员的绊脚石。你以为他能安生生做官做到现在是因为什么?不过是因为他还算精明稳重,处处小心,不让别的贪官拿到太大把柄,也因为他毕竟曾做过两年伴君之臣,其他的地方官,就不太敢把事情做绝,但他再这样过下去,或许真会因为是个清官而名垂史册,但肯定死于非命,下场凄凉。”   卢东篱只是静静听着风劲节不客气地大发议论,他所付出的一切,在风劲节嘴里真个一文不值,反倒可笑,然而,他只是淡淡微笑,扬眉抬眸,凝视对面那白衣轻狂,仿似天下无一人一物可看入眼中的狂生:“劲节,你忽然说起这些事,必有原因,不必再绕圈子了,有什么话,你同我直说吧。” 第十九章 升官   风劲节定定看了卢东篱一会儿,然后淡淡问:“想不想升官发财?”   “什么?”卢东篱略感愕然,一时只觉这样的问题简直不可能出自风劲节这种狂生之口。   风劲节平静地说:“如果受了这么多波折磨难后,你至今仍没有后悔,仍想照着你的理想生活下去,那么,我认为,于其继续当这种芝麻绿豆小官,不如想办法步步高升。自己可以生活得好一些,权利大了,帮的人也可以更多一点。”   卢东篱摇头:“我不需要你为我……”   “我的钱虽多,也没打算为你打点升官。”风劲节打断他的话,信手向旁一指“你升官的机会在这里。”   他指的正是那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强盗:“这两个人是七省通辑犯,做过无数大案,只凭你抓住他们这件大功劳,升官是跑不了的。”风劲节笑笑“若你有这个心思,就要大张旗鼓,一路搞得世人皆知地把这两人绑出去,至要紧是让天下人都知道,抓到这江洋大盗的人是你,不可让别的官抢了功劳。”   卢东篱低声道:“明明是你……”   “我乐得做个富家翁,才懒得去招惹是非,引人注意。”风劲节微笑“我救你性命,你总不至于要害我烦恼吧。”   二人说话间,卢东觉却在一旁喃喃自语“七省通辑犯,七省通辑犯……”他忽得跳起来叫道“是赫赫有名的侠盗天地双龙。”   看看他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风劲节不觉大乐:“正是这二人了。”   “怎么可能,听说他们武功绝顶……”   风劲节不屑地一笑“在你们看来,武功绝顶,在我看来,也不过是米粒之光。”   “听说他们劫富济贫……”   “对啊,劫你们的富,济他们的贫嘛。”风劲节语气讥嘲更甚“你以为天下有多少人能吃着自己的粗茶淡饭,还大把大把银子送给他人。所谓侠盗义士,大多也是偷了抢了之后,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之余,把得来的零头随手扔给穷人一点罢了。要不然那些举着替天行道旗子的山头上,怎么有永远有喝不完的大碗酒,吃不完的大块肉,还有分不完的金和银呢。”   卢东觉一声不吭,走过去把两个黑衣人的面罩都扯下来,却见也不过是脸生横肉的两个粗大汉子罢了。   想起传说中那侠盗英雄的凛凛风彩,万般神威,不觉十分沮丧,原来英雄人物竟是只可闻名,绝不该见面的,真见着了也不过是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强盗顽匪罢了。   少年的神色转瞬间一片落漠:“所谓英雄侠客,就只是这个样子吗?”   “所谓英雄侠客,虽然不至于都是如此,但也未必高明到哪里去。”风劲节冷冷道“那些开宗立派,势力盘根错节之人,若无十分的心思用在权位争夺上,也难有成就。那些孤身飘零,游侠天下的,也同样可以自峙绝艺,轻贱人命。往往易凭一己之见地,断世人之善恶生死。便是天底下最有名的侠客,手上也难免会有几条杀错的人命。你们要庆幸,你们碰上的是侠盗,而不是侠客。侠盗们道听途说,就跑到你们这里来蛮横威逼,只不过是图财,侠客们很可能会道听途说,就满怀正义地跑来把你们宰了,以便替天行道,为死者伸冤。”风劲节眉宇间总有点淡淡讥嘲,他看着面色灰败的卢东觉,笑悠悠道“卢家小弟弟,知道现实这么不完美,你还想不想当状元,向不向往英雄侠客忠臣清官。”   卢东觉面色惨淡,双眼迷茫,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风劲节的话。   卢东篱则淡淡一笑:“我为官虽不升闻达,但若能升官,我也不会拒绝,毕竟官职高一些能做的事也可以多一些,只不过,只是要抢占你的功劳了。”   风劲节略觉惊喜地坐正身子,眯起眼,笑一笑:“我以前只道你即蠢又正直,想不到你却并不迂腐,不过,这还远远不够。如果你真想好好把官当下去,并且越不越大,就该记得把你骨子里的刚正不阿收起来,多练练怎么低头弯腰,怎么妥协服从,怎么收礼和送礼。”   卢东觉大怒:“你在胡说什么,想劝大堂哥当贪官吗?”   但是,他这里爆跳如雷,风劲节却恍如未闻,只是用一种说不出是冷漠还是强硬的眼神死死牢着卢东篱。   卢东篱却并无一丝怒色,也不见半点疑虑不定,只是神色颇为黯淡,轻轻道:“很久以前,在翰林院就有过前辈劝告我。我们这些于文墨打交道的官员,虽然谈不上风光,但却可以在这个污浊地官场中洁身自好,以保令名不失。倘若出外为官,反易陷于是非。真要在那官场上一步步艰难向前,当忠臣,有时必须比奸臣更奸诈,当好官,有时必须比贪官更阴险……”   “所以,你明知衙役狱卒们都收了好处,但却并没有雷厉风行地管制,你明知我被冤枉的案子另有内情,却也同样没有再往下深究,你虽然一芥不取,却也并没有生硬地拒绝县内缙绅的见面礼……”风劲节漫然打断他的话“但是,你自己应该知道,这还远远不够,有很多事,你知道怎么做,可是你却做不到,不肯做。”   卢东篱默然良久才苦涩地叹息一声:“不错,有很多事,我明明知道,却始终无法做到。”   风劲节冷笑:“比如我的案子,你固然是一片好意为我承担,但做法如此不依旧例,反易惹来祸端,如果不是因为府衙里大小官员以前都收足我的好处,在我的案子上不好作文章,只怕你早就被人扣了收受贿赂,枉法贪脏的罪名查办起来了。”   卢东篱苦笑:“那么遇上这样的事,我又该怎么样?”   “该主持的公道,你自然是要主持的,但上头的财路,也不能挡得太过了。受冤枉的人若是有些家底,能逃出升天,必不会吝啬,若是穷苦之人,你据理力争,上头的人见了无利可图,也未必一定要给你难堪,你的过份强硬,纵能逞一时之快,却会让你以后行事,束手束脚,再难得到旁人的协助。”   卢东篱叹息不语。   风劲节见他犹自不肯受教,又冷然道:“千里做官只为财,你这般断人财路,有多少人受得了。天下不是没有清廉正直之士,只是少得可怜罢了。而且一旦进了官场之中,不是同流合污,就是遭人扳倒,有几个人能支撑到最后的。凭着你一人之力,一人之善,又能救得几个人,帮得几户民。你不妥协,不讨好上司,不屈从于官场上的很多规矩,于你自己或能搏清正之名,于天下,于百姓,只怕益处却有限得很。”   他说着说着,又有了些讥诮之意:“这个世道,都黑成这样了,你还指望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把他染白不成?”   卢东篱轻轻道:“世道虽暗,我却只想做这一点烛火,能照亮多少地方,就算多少而已。”   风劲节冷冷扬眉,一探手,把桌上的蜡烛拿到手中,然后一弯腰,放到地上去。   整个室内立刻一片昏暗,彼此对座,犹不能见对方神容。   卢东觉莫名叫道:“你干什么?”   卢东篱却只是微微一震,不言不动。   风劲节这才慢慢再把蜡烛放回桌上:“蜡烛,只有在高处,才能照到更多的地方。”   卢东篱怔怔望着烛火,眼神里有着一种几近痛楚的光芒。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道:“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明白,只是我不知道,当我开始屈服妥协之后,我会不会渐渐忘记最根本的初衷。当我为了达成目的,而不再介意手段之后,我会不会因为迷恋手段带来的方便,而不再记得最初的目的……”   风劲节冷冷望向他:“你对自己没有信心?”   卢东篱不语不答。   风劲节长笑一声,从容起身:“该说的话,我说完了,你这只蜡烛是打算在低处慢慢把自己烧尽,还是争取到高处,照亮更多地方,这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他转身就悠然向外走,再无丝毫牵扯犹疑。   而卢东篱也不留不追不多问,甚至仍然只是坐在那里,头也没有抬一下,直到风劲节开门而去,他也没有再多看风劲节的背影一眼。   他只是静静坐着,定定看那烛光摇曳。   卢东觉还在旁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大堂哥,这到底是怎么会事,你们到底在商量研究什么啊?”   卢东篱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伸手,为自己再倒了满满一杯酒,然后一仰头,喝得殷滴不剩。   济县县令卢东篱智勇双全,巧设陷阱,亲身作饵,擒住两名犯案累累的七省通辑犯,这个消息象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地传到了济县。   满城缙绅,商家,名流,多来相贺,都说大老爷晋升在望了。   而卢东篱也含笑接待,对于大大小小的贺礼也多从容收下,并没有推托拒绝的意思。   只有风劲节,因为仍在外地到处风花雪月玩乐嬉闹,所以并未到场。   半个月后,卢东篱升调大名府任职的文书就传到了济县。卢东篱在离开济县之前,把手头所有的公务都有条不紊地一一处理完毕。   官中帐目,库中税粮,亦无半点亏空。   他离职赴任的时候,远没有刘铭走得那么轰轰烈烈,声势浩大。   他在济县任职时间毕竟较短,虽说也算颇尽心力,对得起百姓,但什么卧辙脱靴,什么百姓们哭着喊着跪在前面不让走的是,竟是半点影儿也不曾有过。   也就是满城的乡绅父老前来送行罢了,几乎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当场了,只独缺了风劲节一人。   这个时候,他已经把整个河东郡玩了一遍,刚刚回家不久,整天嚷着腰酸背痛太辛苦,天天躲在家里睡懒觉,听到福伯满头大汗地来报卢东篱要走,他也只是懒洋洋仿若没有睡醒一般,漫不经心吩咐把家里几十坛陈年美酒,送去做贺礼。   话一说完,又一头扎进香喷喷软绵绵的被子里,转眼鼾声大作,只气得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怒目横眉。 第二十章 相援   六月酷暑,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当然,贫穷百姓酷热难耐,生计艰难,足够有钱的人又自不同了。   头顶上遮着四五层厚的布幔阻挡阳光,身旁站了七八个年青秀丽的丫环掌扇,身旁倚着个绝色佳人,纤手依依,把一碗冰镇莲子一勺一勺喂到嘴里,这等享受,要叫整个大名府,苦于旱灾的老百姓们看到,肯定希望老天劈下一道惊雷来,把这种享福享到令人发指的家伙,直接打进十八层地狱。   大名府今年的旱情特别严重。河水早就断流了,到处都在打井,就是看不到一点水影子。很多百姓都已经干渴得把河床里的泥掘出来,放进嘴里,希望能从中感受到一点湿气。   风劲节懒洋洋坐在山头,放眼四望,因为长久不下雨,山间都已看不到什么青翠之色了,山下万里农田,却已不见半点生机。涛涛长河,也只剩干枯河床。   似火的骄阳中,除了那几个河边徐步行走的人,就再不见什么人迹了。   大名府的百姓,是因为畏热不出,还是干渴得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了呢?   风劲节喝完冰镇莲子汤,眼神跟着远处的几个人影,唇边慢慢掠起一丝微笑。   遮阳的斗笠好象完全没有作用,骄阳下衣裳被汗水湿透,再被烤干,然后再次湿透。满脸的大汗,擦也擦不尽,汗水流进眼里,苦涩得让人撑不开眼,汗水流进嘴里,略带咸涩的感觉,让人的心头都只剩涩然无奈。   低下头,弯下腰,抓一把河底干涩的泥土,定定举在眼前,深深重重的无力感,直能把人活生生压垮。   “大人,天太热了,你……”   身旁差役的劝说声,卢东篱听而不闻,只慢慢挥挥手“你们找地方躲躲去。”   照说,大老爷在大太阳底下,小人物们是不能躲到阴凉处去的,但是这些差役在卢东篱身边任职时间颇长,知道大老爷的性子是从来不在乎这种事的,而且,从一大早,跟他跟到现在,真是又累又热又渴又晕,再不找个地方躲躲,没准会中暑倒下。所以,几个差役倒也不硬撑,又劝了几句,见实在说不动,也只得在四周找几处略阴凉的地方躲躲。   只有卢东篱,毫无遮掩地置身于火辣辣的太阳下,明明汗出如浆,却又似毫无知觉。   他几乎是以一种悲痛到木然的眼神望着四周,这赤地千里,不见一丝生气的世界里,有多少百姓的身家性命,就此化为飞灰。   头上忽然感觉到的清凉让他略有不耐得皱起眉:“我说了,我不用……”   “不用什么?不用我的银子?”懒洋洋带点笑意的声音传来,卢东篱愕然转头,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与他近得只隔两三寸,脸上还带着老大一个口红印子,唇边自然是万年不变的讥嘲笑意。   卢东篱怔怔望着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超级有钱人,漂亮白衣公子哥,正笑吟吟举着一把伞,为他挡去大半骄阳。还是那身白衣裳,在这么干旱,灰尘这么大的地方,居然还能没天理得保持着清雅的白,让人实在很怀疑,这位公子是不是出门带足三大箱白衣服,平均一柱香时分,就换一身衣裳。   风劲节也笑着打量大名府的知府大人,很不错嘛,堂堂从四品的官,穿着布衣,戴着斗笠,袖子卷到胳膊肘,裤子也卷到膝盖,在河床的泥地里走来走去……怎么说呢?该夸奖这位大人亲民呢,还是勤政啊?   “你怎么来了?”即使是焦虑忧急的心境,看到风劲节的时候,卢东篱的询问里,也带了一点欢喜啊。   “来给你送钱啊。”风劲节白他一眼“我该你的还是欠你的,你向我讨钱讨得那么天经地义,理直气壮。”   卢东篱不觉苦笑一声:“我实在是没有了办法,只得向你求援,没想到你会亲自来。”   “想得美,你能有这么大面子吗?”风劲节不屑地道“我不过是打算周游全国,巡视一下各地店铺,就顺便过来了。”   他抬头看看满天骄阳:“你打算就站在这里跟我聊天叙旧吗?”   卢东篱愣了一下才道:“要不我们先回……”他张目四望,正想招呼所有的差役一起先回府衙,忽然发现前方不知何时,已多了一辆华丽的马车。正一愣间,手被风劲节拖住,使劲一拉,被扯得身不由己上了车。   差役们四下跳起来,高喊着靠近过来。   卢东篱只来得及探头出来,说一声不妨事,也没空多交待一句别的,就又被扯回了车里。马车开始往府衙而去。   车里头竹席凉垫颇为清凉,中间摆着矮几,几上放着各色水果,还有冰镇酒水。   风劲节顺手递了一杯冰镇甜汤给他,没好气地说:“亏得你还是一府之首脑,这样不懂爱惜自己,天不下雨,你在那河边走多少趟也没用,热得趴下了,这旱灾更是没有人能收拾了。”   卢东篱见他火气大,也不敢争执,乖乖把甜汤喝完,而风劲节也已悠然坐下,把已经切好的小片的西瓜,一块块往嘴里送。   卢东篱实在很佩服他,能在这赤地千里的旱区,吃西瓜苹果,冰镇汤,此人为了这样的享受,暗里花的人力财力,若用来救人,简直可以做万家生佛了。   风劲节看出他心中所想,不觉冷笑:“我不是大慈大悲的大菩萨,你别用这种眼神瞧我。”   卢东篱也还真不敢苛求他,只笑笑:“你能出手相助,我已经极为感激了?”   风劲节冷哼道:“太名府都旱成这样了,救灾的款子一直下不了,没有钱,你这位大人就算再能干,也无计可施,水和粮全都运不来,只能睁眼看着老百姓渴死饿死。没法子就只好天天奔走四方,可怜的知府大人改行做叫花子,凡有钱的人家,你都要上门去讨钱,要钱的信居然直接写到我那去了,我那小小济县,什么时候改到你们大名府治下了?”   卢东篱轻叹道:“如果只是上官们克扣为难,押着救灾款不放,我还有办法去活动,奈何这一次,却是皇上大起殿阁,扩建皇宫,以至国库空虚,救灾银迟迟发放不下来。我虽然努力筹银,短时间内,实在难以支应灾区所需,也就只得求你相助了。”   风劲节笑笑:“我借钱给你,你什么时候还?”   卢东篱坦然笑笑:“怕是还不了了。”他也不多说什么救人救国的大道理,答得极是理直气壮。毕竟是那么大的数目,写信给风劲节时,着实是因为无可奈何,见到风劲节亲至,他也确实有些意外,但对于借钱的事,他竟是从没有想过,风劲节有可能不答应,不出手。   风劲节也只笑笑,就不再多提钱财的事,只是定定看着卢东篱,半日才问:“你几天没睡了?”   卢东篱笑笑,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看得出来。”   “瞧你那满眼的血丝……还有……”风劲节目光微凝“都有白头发了。”   二十来岁的一府之长却只是淡然一笑:“这世间,又有谁能一辈子不长白发,无非早晚罢了。”   风劲节拿了几上金刀,慢吞吞切开新鲜的梨子,头也不抬递了一半给卢东篱:“短短两年,你在大名府从推官一路做到知府,升官不可谓不快。只是操心劳碌也多,有没有后悔过?”   卢东篱接过梨,放进口里,水果鲜嫩多汁,清香甜美,却叫人想着那满城百姓干裂的嘴唇绝望的眼神。他沉默良久,才轻轻道:“有,被人指着鼻子骂贪官的时候,被百姓责问,为什么无法抗旱救灾的时候,接到师长亲人的信,问我为什么行止有失清廉之风的时候……”   这两年,他的官,当得极是不易。   他素有才能,又肯勤政,份内的事,总是做到最好。对于人情礼物的来往应答,也渐渐熟练从容。   上上下下送给他的打点礼品,若是无关大节的,他也肯收下。   有什么事旁人求到他头上来,送礼哀告,若是不该做的事,他自是不会应允,若是该做的事,旁人不送礼,他知道了,也一定会做,但送上门的礼,他也并不推拒。他也知道,自己的不收,人家反而不安心,不是回去加倍送礼过来,就是茫目再去求托别家。   他手头渐渐宽裕,与上司同僚之间的应酬来往,便能勉强支应。有很多为百姓谋利之事,也不是他一人就能说得算的,上下之间,需要经过不少官员之手,他手上有了钱,也才能去打点安排。   在很多政令法规上,只要上头略略松动一丝一毫,便能给下民无限福趾。   他为官又颇灵活,凡有功劳政绩,都肯推让与旁人,便是贪赃之事,只要不是贪得太狠太毒,大多时候,他也便装糊涂。   对于下属,他也并不过于严厉地禁止一切谋利行为,只是时时注意略作警惩,常加训诫,倒也管理得颇为得宜。   上下之间处得都好,人人都觉和他通情达理,又能办事,有本领,帮得了手,定得了局,凡有升官的机会,总也少不了他。   这两年,和以前正好相反,官是一路直往上升的,可是一些不太好的名声,总也是慢慢地传播开来。   读书人最重令名,要说他全不介意,原也是假的。   很多时候,夜深人静,一个人会坐在窗前发呆,这样地卑躬屈膝,这样地人情练达,这样地精明油滑,多年读的圣贤书,处事道,全都到哪去了。   为臣者,看到遍地贪墨,见到无数枉法之官,不参不劾,不与之斗,反而同流合污,为一方父母之官,见君主移国库之财而建宫室,皇宫奢华之至,而灾区民不聊生,他居然不抬起棺材进京直谏,却只会向商人写信要钱,这样的人,算是一个好官吗?   可是,他要真跳出来和所有的贪官斗法,在这场明知必败的战斗之后,他还能为百姓做什么?在跑到京城去犯龙颜之后,除了把身家性命枉送,白白搏来史书上的铮臣之名外,他还能有机会为受灾的百姓去筹谋生机吗?   卢东篱略有些无奈地笑笑,闭上眼,轻轻道:“自古至今,无数圣贤遥想过盛世大治,期盼着国泰民安,并为此提出过种种的治国主张,但是,看那史书册册,那些美好的期盼,从来没有成为过现实,一次也没有,即使是名君治世的时候,也依然有朝不保夕的草民。什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样的世界,从来不曾有过。”   风劲节不以为然地道:“世界本来就这么黑暗,一个人的力量永远都是有限的。即然你现在也明白,那些书里所谓的大治之世都是假的,你们所期待的盛世大同,永远不会到来,要真累了,倦了,就歇了罢,何苦这样拼了性命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因为未来并不美好,希望也许永远不会实现,我们就什么也不做吗?”卢东篱抬头笑笑“我后悔过,但是,如果重来一次,我的选择,还是不会变的。”   风劲节终于抬眸看向卢东篱。   他有多少天没睡了,眼中密密麻麻布满血丝,这段日子,他是否日日夜夜,忧心如焚,所以此刻脸色,苍白如纸。   明明神情已是如此疲惫,甚至厌倦,明明已经亲口承认了后悔,为什么依然还能笑着说,我的选择不会变?   风劲节沉默了一会儿,忽得轻声道:“会实现的。”   “什么?”卢东篱一时没明白。   风劲节低头,不再看他的脸:“终有一日希望会实现的。上位者不能再随便欺压草民,每一个百姓都能快乐地生活,人不用再为生计,为衣食而发愁,为官者若有贪赃失职,百姓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反对他,要求罢免他。有权力的人将受到监视和控制,任何不正当的行为,都将被惩罚,只是,这要等很久很久以后,才会……”   卢东篱微笑,眼中渐有温润之意:“借你吉言吧,希望你的话可以成真。”   “我的话是一定会成真的,不过你此生肯定看不到罢了。”风劲节转眼间便已嬉笑容常“不痛快的话题谈完了,我们是不是应该说点喜事了。”   卢东篱摇摇头:“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喜事。”   风劲节有点不怀好意地瞪着他:“怎会没有喜事,比如我们卢大人即将娶进门的知府夫人。” 第二十一章 成亲   “你怎么知道?”卢东篱愕然。   “人只要足够有钱,消息总会灵通的。”风劲节微笑“恭喜恭喜,卢大人大喜啊。”   看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子,卢东篱也只得苦笑一声:“我尚在幼时便由长辈做主,同一户世交订了亲。那边也是书香门弟,小姐亦是温柔贤良之人。两家时常来往,子弟们都以兄弟手足相称,彼此颇为亲善。这几年我仕途风尘,家中长辈一月三封地来信催我完婚,以免女儿家蹉跎了青春。而现在我主理一府,没有女眷打理内务,即惹人闲话,也常会招得媒人三天两头地上门,有时候,还要应付上峰或同僚的好意说媒,常有些难堪尴尬之事不便应对,所以就写信请家中长辈帮忙做主操办便是。只是没料到这一场旱灾来得这么突然,暂时哪里还顾得上婚姻之事,怕是要拖延些时日了。”   风劲节淡淡笑着点头。   不错不错,很典型的古代婚姻。到了适婚年龄,各方面的条件都可以成亲了,而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催着你成亲,世人眼光都盯着看你成亲,这个时候,成亲,不止是人生的一桩大事,也算是完成一桩必须完成的人生任务。无论男女迟迟不婚,都易惹人闲话,更会召人侧目而视,若是为官之人,树大招风,四方注意,更要面对许多流言非议。   其实又何尝是在这个古代,即使时光飞逝个几千年,就算是科技渐渐发达,崇尚自由恋爱,开始流行单身贵族的时代中,社会上依然会给人以强大的婚姻压力。在这种压力下,以完成任务的态度结婚的,到了差不多的时候,找到个差不多的人,差不多凑和在一起,就这么过一生的还真不少。   也不能说他们一定不幸福。   就如这个时代,几乎所有的婚姻都是以这一类的方式缔结,幸与不幸,也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相比很多人,纯由媒人说和,新婚之夜才真正看到人生伴侣的容貌样子,卢东篱还算是幸运的。至少知道对方的样貌性情,彼此还是有交情的,又都是书香门弟,想来婚后共同语言也还是不少的。   以这个时代的标准来看,这已经算是佳偶了。   象卢东篱这一类读圣贤书,心里头放着家国天下老百姓的人,对婚姻,对妻子的要求,想也来也不过是温婉贤德,颇通诗书吧。   这也算是大部份的正人君子读书人择偶的条件,顶了天再加上一条美若天仙罢了。   这种忙着修身齐家治天下,一展心中抱负的男人。哪里有空去玩爱情游戏?心里的世界太大,眼中看到的太多,爱情这种微不足道的东西,只怕根本不在他们的认知之中。估计大部份人以为娶个美人回家,温柔相待,偶尔花前赏月,闺中画眉,就算是极致了。   不过,在这个时代中,这又何尝不算是美好的爱情呢?   还是不要以超时代的思想来看待未开化的古人吧。   风劲节漫不经心地任思绪飞来飘去,卢东篱看他忽然间有些神不守舍,不觉讶然问:“你在想什么?”   风劲节笑道:“我在盘算,这场旱灾什么时候能过去,我们卢大人的小登科会是哪一天啊。”   也不理卢东篱哭笑不得的表情,他顺手在旁边拿起几个玉盒,递过去,笑道:“送未来嫂夫人的。”   卢东篱信手打开一个,只见一片珠光,耀人眼目,眉锋微微一蹙:“这首饰太贵重了。”自然就要推回去。   风劲节料到他的动作,一把按住他的手,似笑非笑望着他:“你不收这礼物,就别收我的救灾钱。”   卢东篱料不到他这般无赖,气道:“你何苦为难我。”   “我哪里为难你了?”风劲节白他一眼“反正你这辈子别指望以清廉耿直而名重天下,收我这点子东西,也不会让你名声更难听。我也不是大名府治下的人,也没事求你,就谈不上贿赂。再说,这么些年,我送过你什么贵重东西没有?真当我不知道你的臭脾气,这是给嫂夫人的,同你有什么相干?”   他冷冷一哼,眉间渐有愠意:“你当我不知道呢,你收过的礼虽多,一文钱也不肯花在自己身上的,这几年虽是什么官都当过,积蓄只怕是少得可怜的,你拿什么当聘礼,总得有几件拿得手的吧。人家要嫁过来,跟你吃苦一辈子的,也不能太委屈了别人。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那种,自己的顶着个清官的名声,让全天下的人称赞,却叫家里老婆儿女吃糠咽菜的家伙。说什么关爱万民,连身边至亲都照顾不了,算得什么男人。不说呼奴唤婢,但至少要衣食周全,不要太过寒酸才好。”   卢东篱也没料到只因不肯收过于贵重的礼,倒招来他一顿训斥牢骚。他知道风劲节是个无法无天,什么事都敢干的人,自己的如今有求于他,还真不敢太过惹恼他,只得笑道:“你的礼物,我什么时候推拒过,只是这实在太过贵重……”   风劲节不屑地道:“你这穷官知道什么叫贵重?我知道你的性子规矩,也不至于拿天大的宝贝送给你。这些珠钗凤饰,虽然亮眼,但这大多是打磨之工,倒并不是特别珍贵的珍珠美玉。只是手工做得好,看起来,就象是比较贵重罢了,骗骗不识货的外行人的。”他随手打开一只玉盒,指指里头那光华流转的珠钗“这个,价钱也没超过一百两,算得什么,值得你这么一惊一乍的。”   不超过一百两,说得真是轻巧。一般百姓家,几年的积蓄也未必有一百两呢。这种有钱人啊……   卢东篱努力忍着不对风劲节轻描淡写的态度做任何批评,想想那些等着卢东篱的银子救命的老百姓,只好略有违心地称谢收起来算了。   风劲节得意洋洋看着大名府知府大人忍气吞声的样子,心中窃笑,其实他刚才说的话才是糊弄卢东篱这个不懂奢华的穷官。那支珠钗不超过一百两是真的,不过那只是成本价。一支钗用的金子有限,上头的累珠流苏,也并没有使用极高等的碧玉珍珠,但却是京城饰玉楼最顶尖的大师父手艺。首饰这种东西,卖的还不就是个样式,巧思,与众不同,晶莹夺目,奢华富贵。真个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成本不足一百两的东西,卖个上千两,甚至几千两,也不算稀奇事。   不过,如果卢大人知道这几个玉盒里的东西,拿到京城由最会做生意的人去卖给各府贵人,没准能卖到上万两的价钱,不知道他的表情会是什么样?   光想想就让风劲节觉得有趣,心中一动,忽想起一事,一把按住卢东篱,眼神有些凶狠地瞪着他,一字字道:“你发誓,绝对不会把这些变卖了当救灾银。”   卢东篱被他这倏然而变的凶相倒是吓了一跳,心中暗恼,怎么我心里的主意,他全都猜到了。   抬头一见风劲节那满脸我就料到这样的愤怒表情,只得苦笑:“我绝不会变卖你的礼物。”   风劲节知这人虽然别扭,但说的话倒是算数的,所以松开手,心满意足坐回去,开始慢悠悠给自己倒酒,信口问:“对了,你那个跟屁虫怎么不在了?”   卢东篱笑笑:“东觉入京应试去了。”   风劲节一仰头,喝尽杯中美酒,眼中犹带笑意:“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啊。”   卢东篱凝望他:“劲节,其实你文武双全,才华盖世,为何总是这般玩世不恭,空负这绝世才情,何不为天下苍生……”   风劲节大笑起来:“我的卢大人,县衙一夜共叙,省城客栈长谈,我一直以为你会问这个问题,你却总没有问,我当你这一生不会再问了,你却还是忍不住了。”   他眼中也不知有几许酒意,几许笑意:“我喜欢你,就是因为你虽心怀天下,一心当圣人,却从不用圣人的标准要求其他人。从来不高高在上地训斥别人,不长进,不高尚,不伟大。别人的生活方式,你虽然不赞同,但你一直很尊重。可你终究还是问了我这个老套而无聊的问题。”   卢东篱轻轻道:“我无意勉强你,只是为你惋惜,也为天下人惋惜。”   风劲节懒懒洋洋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为我惋惜,焉知,我不曾为你惋惜,至于天下……”他笑而摇头“这世界上还没有人能伟大到,让天下人为得不到他而惋惜。”   卢东篱还想说什么,马车忽然停下,外间马夫高声道:“公子,府衙到了。”   风劲节懒洋洋躺下,一手枕头,另一只手对卢东篱挥了挥:“好走,不送。”   卢东篱笑道:“你不进去坐坐吗?”   “卢大人忙于救灾诸事,有多余的时间应酬我吗?再说了,我也不过是要周游全国,正好路过,来看看你罢了,也没想多留。”风劲节笑道“你去吧,我手下在本地做生意的几个掌柜,已经带着我的银票在府衙等你了,你就忙你的去吧。”   卢东篱也知道自己这些日子忙得再无一刻闲暇,在马车上同风劲节聊一会儿,已经是忙里偷闲了,真让风劲节留下来,他也确实没空照应。也不能指望这个每天都要给自己找乐子的风大公子能奈得了寂寞,或是哪天忽然良心发现,跟着他一块为救灾操劳。   所以,他也就只淡淡一笑,把那几个玉盒收了,便下了马车。   车帘一掀一放间,二人已再也看不到对方,卢东篱站在车前,看着马车迅速向远方而去,他也没有花更多时间遥望车影,转身便进了府衙。   卢东篱与风劲节相识已然两年多了,然而,他们在一起真正相处,却只有三次,三次长谈,一次比一次短。   三次相别,纵有惺惺相惜,纵有知己之感,但每一次风劲节都是干净利落地告别而去,每一次卢东篱都没有说一句挽留之语。   风劲节总是头也不回地离开,卢东篱也是看也不多看一眼,就要去为自己的选择而操心劳碌。   他们的人生,完全不同,就如两条直线,就算偶尔相交,也会立刻分离,去继续自己前进的方向。 第二十二章 归来   夜色初临,大名府府衙的侧门响起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吱哑一声,侧门打开,一名粗使丫环手举灯笼向外照了照:“是舅老爷吗?”   门外,一个身量瘦削的青衫男子道:“是我,你们夫人交待过了吧?”   “是,舅老爷,夫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男子快步入内:“你们大人在哪?”   “大人还在书房,不知道舅老爷来,夫人说过,不用告诉大人了。”   男子略略皱眉,也不多说,便随着丫环一起往里去了。   来至内堂,见烛影火光里,一个窈窕美好的身影正坐于案前,不知写些什么。   适时丫环叫道:“夫人,舅老爷来了。”   那女子抬头,露出温婉美丽的容颜,笑唤:“大哥。”   男子一语不发走了进来,在烛光前上下打量自家妹妹一番,她只穿着普通的素净家常衣裳,乌发松松挽了一个髻,不施脂粉,不戴钗环,极之素雅。   男子皱眉道:“婉贞,你好歹也是位知府夫人,怎么衣着打扮,如此寒酸,内堂也没什么珍贵摆设,房里连个端茶倒水的丫环都没有,他卢东篱就这么慢待你。”   苏婉贞起身,伸手请兄长入座,同时柔声道:“大哥,东篱是清正君子,只不过靠微薄俸禄过日子罢了,哪里那么多余财,这府里的下人,也只有几个做粗重活计的。”   苏凌愕然问:“不会吧。我听说……”他向四周看看,见没什么闲人,才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妹夫不是那种迂夫子,该收的银子,从没少收过啊。”   苏婉贞微笑道:“比方一个人求他办事,而这事办了并不违法,也不损公,人家不送礼他也办,送了礼,他收下,还是会尽心办。反之,若是有人找他求差事,求疏通,但若那人不够资格,或事情有违国法纲纪,有损百姓福址,再多的银子,他也不办的。所以,他的银子并不多。”   苏凌悻悻然道:“话虽如此,可是他官当到一府之长,就算从不做贪赃枉法之事,按惯例收的人情礼物,年节喜庆之礼,想来也是一大笔数字了。”   “可是,他也要应酬上官,交好同僚啊。半年前的旱灾,若不是他和所有官员交往甚好,哪那么容易就开仓放粮。上个月江东四郡征徭役的事,若不是他去拼力打点,大名府还不知道要抽走多少壮丁呢,还有……”   “总之就是没有钱是吧。”苏凌略觉愤然“怪不得你说,我来的事不用告诉他呢。”   苏婉贞笑笑摇头,从旁边拿起自己的首饰盒递过去:“我的相公,确实是没有钱的,就算有,他也不会赞同你去拿钱买官,你是我的哥哥,你赶了上百里路来这里,我也不能叫你白走一趟。这些首饰,我打听过,送到京城,找大的珠宝店,也能卖个几千两,你拿去吧。”   苏凌接过首饰盒,打开一看,眼中灿亮,心中也惊讶:“他不是清官吗?怎么竟给你置下这么好的首饰。”   苏婉贞笑道:“他自然是置不起的,他平生有个知交,姓风,名劲节,据说是个富可敌国的大商人。当初我们成亲,这些全是风劲节送的礼物。说起来,相公为官,收过礼物无数,但价值贵重,而又肯留着自己用的,也只有风劲节送的东西了。不过,就算是风劲节,当初若不是相公因赈灾银之事有求于他,也不会收这么重的礼。自那以后,风劲节就在周游全国,每到一处,都会送礼送信来,只是,再没有这些过份贵重的了。”   苏凌听得竟有人如此有钱,兼如此大方,不免起了兴趣:“他都送些什么?”   苏婉贞又是一笑,眼中也多了些趣致之意:“说来好笑,他每到一处,必要搜括当地的美酒,送来给相公,相公说,此人是个无酒不欢之徒,便当天下人都是酒徒一般,如今府里,他送的酒还有四五十坛没喝完,现今相公都被他害得养成了,每日必把他送的酒拿来,浅饮个几杯,否则不能入眠的坏习惯。另外,他也会收集各地一些不值钱,但精巧有趣的手工品,金石,印章送过来。倒是送我的礼颇值钱一些。”   “还有送你的礼?”   “是啊,他每到一地,必会买市面上最好的布料,叫人画下当地最时兴的衣样发式,配着最好的胭脂水粉送过来,除此之外,有时会送个梳妆镜,有时送个香囊,不过,他也是知道分寸的,每次只是送给相公,而相公再将这些送给我,我也只认是相公的东西便是。他还时不时附张字条,笑相公必是个不解温柔,不懂善待夫人的木头,所以没事就替他出些力。”苏婉贞笑道“你瞧我在家里穿得素淡,只是为了方便罢了。若真是饮宴游玩,我的衣服,发式,首饰,那都是最好的,还总是大城那边最时兴的,不知多少官太太们羡慕我呢。”   苏凌冷冷道:“你是卢东篱的夫人,可你的衣裳,首饰,甚至镜子,胭脂都是另一个人置办的,卢东篱也不知道害羞。”   苏婉贞脸色微变:“大哥,我相公是清正君子,我敬他重他,便是你,也不可在我面前辱他,他与风劲节是知己之交,豁达洒脱,自有名士之风,相公不以礼法拘我,处处予我自在,我不许你再这般说他半句。”   苏凌讪讪道:“我没那个意思,只是为你不值,你本该是个贵夫人……”   “贵夫人怎么了?”苏婉贞冷冷道“这大名府上上下下的贵夫人还少吗?哪一个丈夫不是三妻四妾,哪一个不得守着一层层的大家规矩。我的丈夫,从不往秦楼楚馆,从不言纳妾娶婢。便是见着如云的美女,我要在,他只看我,我不在,他只看地,这样的丈夫,何处去找。我出门也罢,宴游也好,交友来往,他都任我自在,绝不管束,我瞧那些贵夫人羡慕我倒是真的。”   苏凌干咳一声“好好好,我认错,我不该说你夫君半个不字,活该让自家小妹子教训,行了吗?”   苏婉贞也不好多说他,只得道:“大哥,我也要劝你两句,虽说朝廷允许民间百姓以钱买功名,但毕竟是虚职,你也实在不必如此营营役役,我们书香世家,能凭胸中所学,博个科举出身不好吗?连东觉都考中功名了……”   “要能考得上,谁愿花这么多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我,从小一看到书就头痛,除了捐个功名,还有别的路走吗?”苏凌不以为然地答,目光无意中四下一扫,停在书案前那刚写了几行字的白纸上:“咦,你给风劲节写信。”   “是啊,他周游全国,每到一处,必寄几封信来,他写得信也奇,即不在上头写上相公的名号,也不在下面署上他自己的名字,有时洋洋洒酒,说一路的风土人情,山光水色,甚至各地小吃,以及……”苏婉贞脸皮一红“以及当地的美人名妓,有的时候,则是一两句没头没尾,全不相干的话。象是什么心情不好,或是特别高兴,又或是今天见着了一个美女,今天吃到了盘好菜,随便提一句,便算是一封信了。这么久以来,他的信中竟是从没有过什么值得一书的大事,也从不在信里问候一下相公。”   “他的信即繁且杂,有时候相公看了,也是又好笑又好气。常常骂他两句,便抛开不管,相公忙于公事,经常是他来十几封信,才草草回一封信,我想此人这般长情,也不可太过轻慢了。他虽不说不问,想来也是极关心相公的,所以我便替相公写回信,将相公这里大小事务,日常喜乐,都略略记述一下。相公也由着我,从来不拦。”   苏凌眼神一动:“你代他写的信,妹夫看不看?”   “有时看,有时也不看。”苏婉贞道。   苏凌双手搓了搓,期期艾艾地问:“那你能不能在信里向他借一笔钱……”   话音未落,苏婉贞已是脸色大变:“大哥,你怎能……”   “我这不是没办法吗?妹子,加上你的首饰,我凑到的钱,最多也就买个空功名,不可能放实缺的,我原是指望让妹夫替我设法,安排个差事,可照你这么说,妹夫竟是个一丝不苟的大清官,肯定不会帮我的忙,即然这人这么有钱,又出手大方,就向他借一笔,我活动活动,弄个实缺,不出两年,就能把钱全还给他。”   苏婉贞清柔婉丽的脸上露出愤怒之色:“我虽是女流,也知廉耻。岂可借他们君子之交,行此鬼域之事。”   “我不过是……”   “哥哥,夜已深了,你我虽是手足,也不便留客,你要有别的事,明天请早些来,直接与相公商议吧。”苏婉贞拂然喝一声:“送客。”   一直守在外头的粗使丫环忙来到门外叫:“舅老爷请。”   苏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呆站了一会儿,才重重一跺脚,把那一箱首饰抱了,快步而去。   苏婉贞怔怔站了一会儿,想起自家兄长这般不争气,更觉心酸。却也只得强提了精神,重又拿笔续写那封未完的信。倾刻写毕,她看看外头夜色,想了想,便自箱里取了一件略厚的长衣,携了信,亲自掌着烛火往书房而去。   夜已极深,书房中一点烛光不息。轻轻推开门,那案前的男子,依旧如以往的无数岁月一般,伏案疾书。   灯影里,他眉宇间无丝毫倦色,灯光下,她轻轻柔柔笑一笑,近得前去,放下烛台,把长衣抖开,徐徐披在良人肩上,柔声道:“就算要忙公事,也该顾着身子。”   卢东篱回眸一笑,轻轻伸手,握住她按在自己肩头的柔夷,温暖的烛火照进眸子里,也只见一片暖暖的柔意:“我这边事忙,原是没白天没黑夜的,说了多少次,你不用等我,自顾自睡便是。”   靠得这么近,烛光这般亮,苏婉贞可以看到卢东篱满头黑发里隐约的银光白影,她的夫君,正值英年,已然华发生。   心间的酸楚只是一些瞬,便有了更多的温柔与骄傲。在那文士的双肩上,挑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在这忙不完的公务中,又有着多少百姓的安居乐业。   纵使多情生华发,何憾何叹。   她在烛光下微笑:“我也没有特意等你,不过是正好把给风公子的信写完了,拿来给你看看。”   卢东篱笑道:“他原是个任性胡为的性子,也亏得你愿意这样费心应酬他。你即写好了,寄出了便是,倒也不用非得给我瞧。”   苏婉贞也不觉一笑,她的丈夫是谦谦君子,从来不背后论人是非,语出恶言,只有对那风劲节,有事没事,才会这样带着笑地骂两声。   “对了,他这些日子,都快把全国各地跑遍了,上次来信说,是要回乡了,你这信就寄到济县去吧。”卢东篱想起此事,忙又交待一声。   苏婉贞点点头:“即是他已游完全国,想来也还闲着,不如请他来做客吧。你们这等交情,也该聚一聚。”这念头一起,连她都有些神往了,那个风劲节,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风劲节,风劲节,自她嫁给卢东篱,生活中就似乎永远有着这个人的影子。   她的首饰是他送的,她的衣裳是用他赠的布料,照他给的款式做的。她理妆的明镜,她饰容的脂粉,都是他万里迢迢,遥遥寄来。   每隔几天,便能收到那人的信,今朝川西,明日河东,天涯海角,天地风情,都在那一封封书信中。   洞房花烛,交杯酒是他送的佳酿,偶有闲情,夫妻同赏明月看落花,必也少不了,他赠的美酒助兴。   偶尔听得相公闲时笑语,说起那人何等容华,何等风范,何等不俗,她也会不由地悠然神往。   君子之交淡如水,只凭着偶尔书信来往,已是尽兴,她却不免有些憧憬期待了。   那个风劲节,到底何等人物。   卢东篱听了这建议,却只是一愣,方才笑道:“那家伙,最是峙财傲物,放浪形骸,只不过峙的是钱财的财罢了。他做事没轻没重,只凭自己高兴,真要来了,怕不把你气死。”   苏婉贞骇笑:“若是如此,那就更要见一见了。”   卢东篱凝视她一会儿,这才笑笑,温言道:“他是这天地间最自由的人,他若要来,我们自当好好招待,他若不来,也就不用刻意去唤了。”   苏婉贞也望了他一会,这才点头;“好。”   卢东篱在灯下,看到妻子温柔婉约的笑容,有一瞬的失神,这个时候,风劲节又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可是仍依在美人怀里,笑闹饮酒,可是又弄得一身酒渍胭脂痕。   他不由笑笑,摇摇头,立时又把风劲节抛于脑后了。   他与风劲节的交情,可真是淡如水了,这算不算君子之交,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见到他的时候,颇为欢喜,同他谈话,如沐春风。然而再长久的时间不见,也不会太思念。看到他的来信,他的礼物,或笑或叹,却也不会想要刻意回信,可无论如何,隔着再遥远的时光,对他的记忆,依旧鲜明如昨日。   淡淡驱散这难得一瞬的怅然,他复又低下头,继续批阅公文。   苏婉贞在他身旁坐下,无声地倍伴着。眼眸里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温暖的烛火映出他专注的神容。   这是她的丈夫,她的良人,是她一生一世的依靠。   半个月后,一辆无比奢华的大马车停在了济县风劲节精美的园林外,福伯带着所有下人一直迎出园外,年迈而忠心的管家,再次激动得热泪盈眶:“公子爷,你可算回来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风劲节没有喝得醉熏熏被一群美女从马车上扶出来。   他一个人干净俐落地跳下马车。微笑着看了众人一眼。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猛吸鼻子,咦,真的一点酒气都闻不到啊。大半年不见,他们家公子转性子了。   福伯又惊又喜地迎上来:“公子。”   风劲节笑笑摆摆手,止住他的一堆将要出口的唠叨:“我们先进去吧。”他一边快步向内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我走的这段日子,有什么事没有。”   “没什么大事发生,万事公子都有安排,我们照章程办事罢了。对了……”福伯道“前不久,大名府寄来一封给公子的信。”   风劲节点点头:“他是算着我该回家了,就直接寄到这来了。”   福伯欣喜道:“公子与卢大人真正是君子之交,公子待卢大人那么深情厚义,也难怪卢大人牵念。”   风劲节微微扯动唇角,忽然露出一个略有些诡异阴森的笑容:“他待我是不错的,我对他……”   他的眼神慢慢冷下来,最后才淡淡道“不过是利用罢了?”   “啊……”福伯瞪大眼,心里寻思着,我刚才是不是听错什么话了。   风劲节却不再多说,此时正好已经进了厅,为他接风的宴席早已摆妥,安排来服侍他的美貌少女也已在前方盈盈施礼。   他眼神微冷,轻轻挥手:“不用这么铺张了,我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下人们你眼瞪我眼,天啊天,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咱们家公子爷真的变了。   天大地大,主子最大,主子爷发了话,大家心里再有疑惑也不敢停留,纷纷退去了。   只剩下福伯还愣愣地瞪着自家主子。   风劲节笑笑,自袖中抽出一堆纸递给他。   福伯接过一看,一张张都是田契地契,全写着自己的名字。   福伯大惑不解地抬头:“公子,这是……”   “福伯,我知道你自己有不少的积蓄,但这么多年,你一直跟着我,照顾我,这是你应得的。”风劲节微笑。   福伯不明所以:“公子,我不明白。”   风劲节静静看着他:“福伯,你是最早跟着我的人,在我是个孩子时,你就照顾我,所有人都不相信我有能力,只有你支持我。你还记得吗,你曾问过我,为什么要拼了命赚那么多钱,钱够用不就行了吗?我当时怎么回答的。”   “你说,你这一生其实很不自由,必须照命运划定的路线去走,你这样拼命赚钱,不过是想为自己赎几年身,在命定的人生里,为自己争几年自由,你要有足够的钱,可以支持你自由自在,做任何想做的事,可以让你肆意地尝试各种各样的生活。”福伯喃喃地答。   风劲节笑笑:“那么,在我富可敌国之后,常会有人劝我想办法捐官,给自己的弄个功名,提升一个地位,记得你也劝过我,说是有个虚衔在头上,做事也方便很多,特别是被刘铭冤枉之后,你更劝过我多次,你总觉得,有个官帽子在,就不会被人这样欺负陷害了。当时我又是怎么答你的?”   福伯越来越有不祥的感觉,茫然答:“你当时说,你这一生,其实是注定要当官的,不但要当,而且还注定要躬鞠尽瘁,累死累活,没准还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现在是得自在一日,且自在一日,何苦提前把自己送到苦海里去。”   风劲节微笑:“是啊,所以我放浪形骸,所以我肆无忌惮,所以我在最后的时候,动身去周游全国,看尽天下美景,会遍世间美人,尝尽美食,饮尽美酒……”   “公子,公子……”福伯惊慌地打断他的话“我不明白,我老了,我听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风劲节望着他,微笑,眼神温和,神容平静“自由的日子结束了。” 第二十三章 建功   不过是半柱香的时间,瑞王便简单地把自己所知的一些卢东篱与风劲节相识相交的过程徐徐道来。   虽说有些仅只当事人才了解的事,他也并不清楚。但他权力即大,耳目又众,若立心要想查别人的往事底细,还真没有多少事,能瞒得了他。   陆泽微听得不觉且笑且叹:“洗冤救命之恩,不肯称谢。千里借银之举,理所当然。数面之缘,竟是数年至交。这才是奇人奇行,知己之交。果然高才总被俗才误,我等庸人,也只得叹而敬之罢了。”   瑞王淡淡一笑,缓步走回案前,欠身坐下:“何只是知己之交,分明是生死之交。”   陆泽微一笑上前,亲手倒了杯茶,双手递给瑞王,笑道:“王爷费神,给我讲这等评书传奇,快快润润喉。”   瑞王笑着接过来,饮了两口,笑道:“风劲节是怎么由商人变成官的,你是知道的吧?”   “自然。”陆泽微笑而点头“这在当年,可也算是轰动全国的一桩大事了。”   “当今天下大乱,争杀不止,各国皆修军备,唯有我们赵国历代以来,却一直重文轻武,其原因就在于我赵国地形特殊。国境线所临的大部份是苍茫大海,其他与陆地接壤的,不是绝壁险峰,就是浩浩沙漠。当今天下各国,为争夺霸权,不免重陆军而轻水军,除立国不足二十年的韩国,竟再没有一国,有象样的水师了。所以,我国不虑自海而来的敌军,也没有哪个国家,愿意拿整支军队来冒险穿越沙漠。因此只要我国无意出兵攻打他国,有此天险守护,便……”陆泽微不是知是叹息还是无奈地摇摇头“似乎可以安枕无忧。”   瑞王也苦苦一笑:“这样的天险庇护,于我国,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幸运的是,天下乱世,独我国可保一隅之安,不幸却是历代君王,仗此天险,耽于逸乐,不思武备,至使国无良将,军中亦无可用之兵。”   “是啊,一直都以为战乱离我们很远,想不到与我们只隔一处大沙漠的陈国竟会派出一支军队,穿越茫茫沙漠,直攻我边境定远关。”陆泽微又是一叹。   瑞王摇摇头:“其实陈国也只是存着试探之意,那支军队不过八千人马,只怕陈王自己也没真指望这支军队能成功,可是,它偏偏就成功了。”他愤愤一掌击在案上“虽已时隔数年,回想起来,仍是我赵国之大辱。一万将士,依雄关之势,居然被八千穿越沙漠的疲弱之师给攻破了。”   陆泽微勉强笑笑:“王爷也不用太过为此事而愤慨,定远关多年前虽有雄关之称,但有五六十年不曾有战事,无论士兵将领,也从不相信有谁会穿越沙漠来攻,更何况沙漠上,还有依附我国,为国我守护门户的漠沙族人。他们自是更加有恃无恐,又哪里想得到,这一支奇军,以神速打破漠沙人的防线,突然出现在城下,将军们措手不及,士兵们全无做战经验,有此一败,算来也是不冤的。”   “他们不冤,那定远关后,无数百姓又冤不冤?”瑞王愤然道“我国地势奇特,四周国境线虽有天险相护,但一破国境,便是一马平川,千里沃土,再无一处可守。我堂堂大赵,竟任那敌军八千人马,纵横千里,沿途郡县,虽有兵将,却无不望风而散,竟无有敢于迎战之军。陈人一路烧杀掳掠,若等到朝廷调派大军前往,陈人的军队早就满载归国了。”   “陈国将军能一路如此顺利,也是意外之喜,极功近利之下,忘了不能孤军深入敌境的兵家大忌。偏偏我们赵国,多年不与他国征战,国内士兵不过是偶尔打打强盗,镇压一两次叛乱罢了。忽听说有敌国大军来势汹汹,官兵将领,俱皆无迎战之心。”陆泽微叹道“这也是数代以来过于安乐的遗祸。”   “济县当时离定远关不过八百里,闻得异国军队将至的消息,驻军一哄而散,百姓忙于逃难,县官也急着打点行装。只有风劲节亲自去拜访县令,要求以官府的名义招集兵马抵抗。当时县令是同意了,不过除了一纸空文,什么也没有给他。”瑞王苦涩地道“真是想不到,大难来时,朝廷命官们急着逃命,吃皇粮拿俸禄的将士们无心迎战,反而是一个商人站了出来。”   陆泽微接口道:“说起来,那风劲节也是一个人才,据说当时他就是这么孤身一人,站在长街上,招唤满城青壮起而保护家园亲人。据说此人口便给,言词极能感人,竟是一呼百应,转瞬已招得数百壮士。他又四方收纳前方溃散逃亡的军士,说服他们,再逃也难逃国法军法,无非死路一条,不如挺身上战场,将功赎罪,才能保得性命。他竟是生生以他个人的词锋,气魄,于数日之间,聚得二千余众。他自己散尽家财,以为军资,以配军器,以二千之仓促之士,战八千精锐之敌……”说到此处,陆泽微也不觉悠然神往起来。   瑞王眼露赞叹之色:“此人妙演兵法,竟是连战连捷。仅仅半月,杀得八千陈军,败退千里,最后只有五百骑逃入沙漠。而这个时候,我们朝廷派出的大军,离着济县居然还有三百来里。那半个月中的军费,粮草,兵器,马匹,甚至在打胜仗之后的奖赏抚恤,也全是他以自己的家财来支付的。”   陆泽微击节叹道:“风劲节以商人之身,立此擎天之功,实为当世奇闻。”   瑞王冷冷一笑:“擎天之功又如何呢,朝廷对他的封赏何其刻薄。那支一仗没打的所谓大军,多有赏赐,领军将领还都升了官,他这个真正的功臣,却只封了一个偏将军,还调到边关去守城。人家好好一个济县富比王候的公子不做,凭什么要到边境上去吃苦受累受人排挤。”   陆泽微眉间也满是怅然:“此事确实不公,但却也是无可奈何。我国一直重文而轻武,又极讲士庶之别。此次大乱,国内文臣武将,尽皆手足无措,反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商人立下大功,若是对他过于重赏,只怕满朝臣子脸面不好看。”   瑞王失笑:“泽微啊,你的心地还是失之方正,没看透人心之可笑可叹处。原本父王还是想重赏他的,只是朝中重臣们,抓住他的商人出身加以反对罢了。你真以为这些大臣们仅只是讲究士庶之别,顾忌颜面吗?他们只不过是听说风劲节富可敌国,有心借这个机会敲他一笔罢了。又哪知风劲节在这一战中,已将家中财富散去极多,后来为所有死难者安排后事,出资抚恤,他都极之大方。因此手中钱财所余不多,而这些余财,他也全用来安置他自己身边的下人,为他们各觅出路,置办产业,极之大方仁厚。而他所有在各地的产业,他则全部放弃了股份,把产业一一零散分割,送给了各地的掌柜。”   陆泽微惊叹:“此事我倒不知了,如此敌国财富信手轻抛,此人……”   “据说,当时也有苦苦阻拦,他答,为官非吾愿,奋身而起,仅为保卫家园,然即已惊动朝廷,圣命即下,势所难辞。即立战功,复控强兵,若再坐拥倾国之富,他日恐有莫测之祸,莫若散尽余资,以明心志。”瑞王含笑说来,眸中欣阅赞赏之意更甚。   陆泽微赞叹:“怪不得王爷对他这般另眼相看,一介商人,处事如此通透洞明,实在难得。”   “更难得的是,他目光长远,当日有人劝他,好不容易建下如此商场基业,纵要退出,也不必分割,他笑答,商人的势力太大,财富太多,又曾参予战事,颇有声望,只怕有益无害,莫若分而散之,由一个倾国大财阀,变做一个个小富豪,方是避祸保身之良方。”   陆泽微点头:“如此果然目光远大,以他家的财富,商场势力,这几年再一直发财下来,只怕朝廷也容不得,总会找个机会抄没了他们的财产,到那时,就多少要牵连一批人了。”   “所以,就这样,他堂堂一个富比王候,享乐无尽,虽南面王不易的公子,只因为在国家有难时挺身而出,就落得家财尽散,自己编入军役,去那风沙苍茫的定远关,受风霜之苦,干戈之痛的下场。”   陆泽微微笑道:“下面的话,王爷不用说,我也猜得出来了。话说那卢东篱因政绩颇佳而渐有名望,再加上皇上偶尔忆起当年他在身旁写诗应对时也极尽心,便有些想念他了。所以又给他升官了,直接升到朝廷办事,位列朝班,参议国事,而入朝没多久,就奉旨为巡阅使,巡视九边。”   瑞王眼中满是悠然叹喟之色:“说起来,我朝的巡边制,也不过是个摆设,走走过场。我朝历代不重武功,不修武备,又素来重文轻武,各方重镇的主将全是文臣,巡边的使者,也一直是文臣,所谓巡边,也不过就是让朝臣们到边关去,代表皇上,给驻守的臣子送些礼物,而各地的臣子们,也给巡边的大人,塞些银子,统共大家一起发财罢了。可是,这一次卢东篱巡至定远关,终于重遇风劲节,偏又引发了一桩大事。” 第二十四章 重逢   卢东篱为巡阅使,持节代天子巡视边城。他一行人马来到定远关时,受到了定远关督帅范遥的热情接待。   按赵国的成例,各地重兵的主帅,一定是文臣。范遥也是正统科举出身,天子门生,以诗文传名的一介文人。   只是他与没有什么背景的卢东篱相比,却又大大不同了。   他出身于官宦世家,家中世代显贵。他出仕之前,曾拜入权势显赫的九王门下,一朝金榜提名,得九王推荐,直接升入朝堂。相比卢东篱在翰林院清清闲闲地苦挨日子,他的仕途平稳顺畅许多。   做了十年官,官声也有了,文名也不错,官职也升到正三品。在上次陈军击破定远关之役后,原定远关的督帅获罪被贬,他就在九王的全力支持下,成为定远关守军主帅,手掌一支重兵,山高皇帝远,这地方,天大地大他最大,日子过得十分悠闲。   今次天使来临,以他的出身,虽说并不十分看得起卢东篱,但也要敬他所代表的天子,因此大肆声张,引领诸将,以鼓乐相迎。   双方会了面,彼此行过礼,互道几声久仰,打几声哈哈,寒喧个两三句,范遥便请卢东篱入帅府洗尘。   卢东篱一边应酬他,一边举目四下张望。少倾已将众将看尽,不免略有失望之色。   范遥笑问:“卢大人,你这是在找谁?”   卢东篱笑道:“我久闻那风劲节之名,不知这里哪一位将军是……”   “他押粮去了,不在定远关。”范遥不以为然地道“风劲节也不过是个商人,机缘巧合才得立大功,能列身军伍,身有官爵,皆圣上隆恩厚德,卢大人堂堂士子儒生,何必将此人放在心上。”   卢东篱随便应答两句,也不去争辩。他素知这些高门大阀出身,又能考中功名的子弟们,更比别的读书人看不起武人或商人,这种想法根深蒂固,无可更改。真要争执,反为不妙,所以只得三缄其口,只是想起范遥即有如此看法,那风劲节在他手下当差,只怕日子不甚好过,那人又最是飞扬肆意的性子,哪里受得这许多磨折为难……   这般一想,心头不免有些隐忧,又不好表露出来,脸上还要做出笑容,陪着范遥说笑闲谈。   二人且说且行,转眼已至帅府。   离着帅府还老远,已看到那座金碧辉煌,十分宏伟壮观的府地。卢东篱心中微惊,边境之地,大多寒苦,这一路行来,百姓民居,也甚简陋,这帅府如此奢华,于国实非益事。   进得府来,却见屏开鸾凤,褥设芙蓉,有美人侍酒,有舞乐观赏,这等宴饮之乐,比之京城之中,竟也不惶多让。   卢东篱为之愕然,只得低声问:“范帅,这军中,不是禁酒禁女色吗?”   他满心地只盼范遥答他说这是为了迎接天使特意破例,然而范遥只是失笑:“禁酒禁女色的军令,自然是只管下头那些武夫的,咱们都是读书人,书生意气,岂可少了红袖添香,美酒助兴。当今举国各处军镇,哪一家的帅府不是如此。”   卢东篱迟疑一下,才道:“别处关口,不是大海,就是绝壁,倒也罢了。只是此处万一再有陈军袭击……”   范遥更加漫不经心:“那陈军吃了大苦头,哪里还会再穿越沙漠来攻,再说我已经重重惩戒漠沙族人,令他们要严守沙漠,若再让敌军突破,就灭他们全族,想来他们是再不敢怠慢的了。”他似是根本懒得谈这些事,双手举杯,笑容满面“来来来,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我们喝酒。”   卢东篱只得强颜欢笑,举杯应对。   美人歌舞,美酒香醇,卢东篱却一直心不在焉,根本无法享受。   而范遥本心里不太看得起出身寒微的卢东篱,就连这场迎接宴会,也并不十分在意他的是否舒适,倒是自顾自享受了,不多时,便已喝得醉意朦胧,倒在几个美女身上,醉熏熏地左摸右拉,口里啁喃道:“美人儿,给我好好侍候卢大人。”   此等情形,已至不堪境地。卢东篱自入官场已来,虽说也有些寻欢作乐的应酬场合推之不得,被迫参加,但始终无法习惯。   此刻身处如此华宴,见这胡天胡地的荒堂行径,心间只觉得猥琐不堪。   只好连称喝得醉了,要去休息,也请范帅入后堂歇息。他自己也由帅府的管家引去卧房休息。   万万没想到的事,刚在卧房坐下来,喘口气,还没来得及定神呢,发现床上被子不太对劲,走过去掀开一看,几乎没一跤坐倒在地。   床上卧着两个一丝不挂的美女,正对着他含羞微笑。   卢东篱为官多年,虽然有时也遇上别人奉献美女的事,但这种阵仗却是从未见过,惊吓过度,竟忘了这是自己的房间,可以叫任何人走开,他是转头就跑,无比狼狈地落荒而逃。   他跑出房老远,定了定神,这才回复了镇定,也能正常思考,知道自己的反应很愚蠢,但即已出来了,索性也就不回去,自己信步在帅府内走走看看。   各处门户,各方哨卡的军士们见了他都纷纷行礼,只是人人神色恭敬却也冷淡之极。   卢东篱默然看着这些在寒风中,守护放哨的士兵,想着刚才厅堂上的软玉温香,酒乐奢华,心中怅叹。如此做为,只怕军中士卒,多有不平之意啊。   真想不到,陈军之祸似仍在眼前,举国上下,竟已文恬武嬉,不将这血泪惨史,放在心上了。   只是心头忧思虽重,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刚入朝廷不久,无名无望无势力,又有什么能力改变整个国家的现状。   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到,即使看到最不应该的事,也不能挺身坦然而斥,却只得虚以委蛇,勉力应酬,以保自己的地位不因此受到动摇。   他有些苦涩地笑一笑,在月色下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把手染得这么脏,把心变得这么硬,低下头,弯下腰,强迫自己对世间许多不公视而不见,假做不知,原来还是不够,还是无法得到足够的权力来为自己所在意的家国百姓,做更多的事。   还不够……还不够……   可是,到底要怎么样做,才可以……   “卢大人!”   有些熟悉的叫声传来,卢东篱抬头一看,一名百夫长正在月色下含笑施礼。   卢东篱借着月光略一打量,微微有些吃惊:“你是以前济县的牢头王大宝。”   “正是小人,难得卢大人还记得。”王大宝咧开嘴笑。   “你怎么在这?”   “当初风将军在济县招呼全县青壮挺身拒敌,我想着我的老娘,我的家,我所有的财产都在那儿,要让陈国的强盗打进来就全完了,所以就跟随了风将军。打完仗后,所有的父老乡亲围着我们欢呼,把我高高扔到天上再接住。所有人都对我笑,见了面,全都热情地打招呼,有事没事,左领右舍谁家做了好吃的,必要送我家一份,谁家有什么好东西,总会到我家来分一些给我们。我活了这么些年,当牢头,当差役,到处老百姓都奉承讨好,可是,从没有这么被人看重过。”   王大宝说起这些事,也有些热血沸腾了“我到那一天,才知道,男子汉堂堂正正保家好国,拼血汗赚来的荣耀,比什么都值。所以后来,我就索性入了行伍,跟了风将军来定远关。因为我在打陈国人时立过功,所以一进军队,就是百夫长,大小也是个官了。”   卢东篱听得这样直爽的话语,也不由微笑,轻声问:“风将军好吗?”   “当然好,好得很呢。”王大宝两眼闪光地说“这里哪一个士兵不敬重将军?不尊奉他的号令呢?要没有他,以前关里的士兵,就是举国的罪人,不是死于国法军法,也要一生流浪逃窜,被天下人唾骂。将军救他们的性命,救他们的颜面,让他们可以有机会继续在太阳底下堂堂正正做人,这是多么大的恩典啊。可惜啊……”   他摇遥头“我们这些小人物都知道感恩,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将军那么大功劳,才封一个偏将军,还要让一个……”他声音忽然低沉,把某个可能不太恭敬的词含糊过去“让人那样管头管脚,哼……”   卢东篱听出他语中多有不平,但这正好也是他担忧之事:“范帅对你们管束得多吗?”   “也还好啦。”王大宝悻悻然道“听风将军说,国内各处兵营都差不多,最高的大帅全是文臣,这些文臣里懂武备军务的没几个,大多数人不过是坐着个位子,自管吃喝玩乐,下头的事,下头人自己办。说起来,这军中的防务,大部份还是风将军在管着。只是范帅不承情,时不时还要训斥他几句,有时想想,真为风将军不值。”   他也算是在卢东篱手下当过差,知道他的性情的,所以才敢这样直言无忌。   卢东篱听得神色愈发沉重,默然一会,才道:“你能带我在城里到处走走吗?”   王大宝迟疑一下:“这么晚了!”   卢东篱笑道:“我正好睡不着,就看看你们的防务也好。”   王大宝点点头:“好,我为大人引路。”   有王大宝的指引,自是一路顺畅,专挑重要的岗哨防区巡视。寂静的夜色中,士兵们沉默无言地举起兵器向代表天子的高官致敬。   卢东篱做事一向认真,在其位,谋其政,就是以前一直被贬,再小再不如意的差事,官位,他也会把事做好。   这一次也一样,虽说巡阅使不过是个发财走过场的差事,但他接任之后,就自己恶补了好几本兵书,沿途巡视各处时,也总向各地的将军们请教军务。   虽说也是临时抱佛脚,不算什么真明白,到底比完全不懂要高明一点,这一路行来,见到各处岗哨的位置,士兵们的反应,也不免暗暗点头。   能在头上压着一个无能且贪图逸乐的上司时,还把事情办得这么好,风劲节可算是极之出色的人物了,当年原也料到,他若出仕,于国于民,必有极大助益……   他心中思忖,口里不免笑问王大宝,当日风劲节以一人之力,招民间青壮,半途逃兵以拒强敌之事的始末。   王大宝视此为生平第一得意之事,自是手舞足蹈,细细说明。   卢东篱只是含笑听着,当年他在大名府,遥闻陈军入境,心忧济县安危,却无相助之力。后听说风劲节的种种英雄行径,即惊且叹,偏心深处又隐隐觉得理所当然,似这等惊世之功,方是风劲节之所当为。只是一切都只道听途说,不得详尽。每每夜深之时,秉烛窗前,遥想他兵戈杀场的英风侠行,心绪激动难抑,也只能以一杯风劲节当初所赠的美酒,千里遥敬了。   后来得知风劲节的封赏极之微薄,心中代为不平,却也无可奈何。几番写信给风劲节,却因为风劲节一路征战,又受官职,必须赴任,少有安定之时。竟是多次不能及时收信。等到了定远关之后,才偶尔回一封信,也只是和以前那样,淡淡几句闲话罢了。关于怎么打仗,怎么建功,到了定远关的生活如何,竟是半句不提。   每每把为他操心担忧的卢东篱气得拍桌子撕信纸外加大骂几句混蛋。倒是亏了苏婉贞贤惠贴心。卢东篱撕信的时候,她是从来不拦的,只是等他走了,自会把碎纸细细地粘在一处,好好收藏,基本上等不到半天,卢东篱就会讪讪然来问,那碎纸是不是被扔走了。待此时才把粘好的信递过去,而卢东篱只得在妻子似笑非笑的眼神里略红着脸,干笑两声了事。   难得这时身边有个曾与风劲节亲历战阵的故人在,这番激情飞扬地讲述当日战事,卢东篱含笑听来,也不由心往神驰,渐渐血液贲张,激动起来,竟恨不能身逢盛事,参予此战,与他们一起,并肩对敌了。   二人说话间已巡到了城楼,耳旁忽听得一个军士叫道:“有队军马正接近我们。”   二人闻声,即时靠近城楼,极目远望。   王大宝比他熟悉地形,也适应环境,张望了一会,不觉笑道:“是风将军押粮回来了。”   卢东篱闻言只是张大眼,极力望去,黑暗中,马蹄声渐近,高高飘扬的旗帜隐隐约约,总是看不太清。   他略有些懊恼地皱皱眉,对自己的夜视能力极之不满。只得强抑着心头莫名其妙激动起来的心绪,静静守在城头,静静等着那一支人马在月色下,渐渐接近,渐渐清明。   静静看着那一身风尘的将军,在城下仰头一笑,眼神灿亮犹胜星辰。 第二十五章 惊变   在卢东篱印象中,风劲节从来都是一身白衣,晃得人眼晕,难得见他以其他装束出现。然而,即使弃了白衣,舍了家财,一身普通的盔甲,他却能穿出别人所不能相比的从容洒脱来,明明是连日奔波,押运粮草,以至于仆仆风尘,连人带马,衣上发上,都有了风沙,偏偏还有一种逼人而来的飒飒英姿。   卢东篱在城头静静望着城下的风劲节,不知道,明亮月色下,他眼中的笑意与温暖,一无遮拦地尽入另一个人眼眸之中。   待风劲节一行人进得城来,卢东篱与王大宝也早就快步下了城楼。   早有别的士兵去把粮车运走,不用主将操心,风劲节迎向卢东篱,深深一揖:“拜见卢大人。”   卢东篱见多他肆无忌惮的胡闹样子,被他这规规矩矩一行礼,吓了一大跳,本能地双手一托,额上都差点冒出汗来“你做什么?”   风劲节忍着笑,表情无比严肃地道:“卢大人乃天子之使,末将岂敢无礼。”   卢东篱又窘又恼,正自惶然,无意中眼角瞄到王大宝在旁咧着嘴笑,顿时醒悟过来,愤然双手一推:“你越发胡闹了。”   风劲节这才朗笑一声,一把拉了他的手臂就走。   卢东篱气得用力一挣:“又做什么?”   风劲节讶然问:“久别重逢,东篱不想与我抵足共眠,彻夜长谈吗?莫非还想在这城楼之下,无数官兵视线之中,同我继续聊官样文章,客客气气,行礼走规矩。”   卢东篱心中气结,就算要把臂而行,你似乎也该先为戏弄我的事道歉才对。不过他也知道,想让风劲节赔罪,那是根本不能指望,只苦笑问:“我刚刚押粮回来,不是要立刻去面见主帅交令吗?”   风劲节抬头指指月亮:“我的卢大人,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你以为所有的大官都象你这么任劳任怨,半夜不睡觉吗?这时候,我要是跑去惊了范大帅的美梦,不管差事办得怎么样,几十军棍那是少不了的。”   他说来仿似笑谈,卢东篱听得却是一凛,在范遥手下的日子想来是不好过的。风劲节又是那样不肆意不羁的性子,若真这样年年月月受此拘束管治,只怕是极痛苦之事了。   他一阵走神,竟也没注意被风劲节拖得脚不沾地地往前走了。   沿途的士兵依然纷纷行礼,只是人人神色尊崇,眼神热烈,卢东篱当然不至于自作多情地认为这些敬意是给他这个钦差大臣的,想来也不过是沾了风劲节的光罢了。   风劲节径直把卢东篱拖到自己房间,随手一推:“自己坐。”然后自己点燃蜡烛,笑道“人家是寒夜客来茶当酒,边地简陋,连茶也没有,你自己将就吧。”   卢东篱默默在桌前坐下,打量了房间几眼。虽说将军不必和士兵一样挤营帐,但是,这个房间,也实在略为小了些,只以一道木板,隔开寝室与厅堂,小小厅里,除了一桌四椅,竟没了旁的东西。   他怔怔看了看四下,一时竟觉得心酸起来。   那个风劲节,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注重享受,都穷奢极侈。永远的亮眼白衣,永远的美人在侧,永远喝不尽的美酒佳酿,他走到哪里,这一切都会出现在哪里,然而……   在这遥远边城的小小房间里,一切简陋得直若赤贫的百姓人家,那个永远无酒不欢的男子,竟是连一杯清水都临时拿不出来了。   朝廷,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功臣的吗?   风劲节见卢东篱忽然没了声息,挑挑眉,注目望去,见他神色黯然,不由又是大笑起来:“你都想什么去了?”   卢东篱苦涩地道:“劲节,我……”   风劲节笑而摇头:“我知道,你在无聊地为我难过来着,你真是太小看人了。我风劲节是什么人,我若自己不愿意,天下谁能叫我受委屈。你真以为,我一生都离不开美人与美酒吗?那不过是一种生活,就象现在,也只是另一种生活,于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以有限的人生,体验不同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你真以为我是那离了软玉温香就不能活的富家公子哥吗。我可也是沙漠苦寒之地靠辛苦做生意,才慢慢发家的,吃点苦对我算得了什么?”   他笑着坐下道:“我再怎么不受主帅待见,也是位将军呢,讲究起来,也能弄个大点的房子,叫几个军士天天为服侍我奔走,我只不过是懒得麻烦罢了。”   “你原本是极潇洒的人物,天不能管,地不能束,世间没有任何规矩可以牵制你。”卢东篱语气犹自略带怅然。   “可我那种生活,不是你不赞成的吗,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能为国出力吗?”风劲节不以为然地道“我不喝酒,虽然是有些馋,但也不是忍不了。以我的本领,想偷偷喝点酒,算得了什么大事,以我的性子,就是不理会上下规矩的管束,又能如何?但是,这是里军营,我一人图了爽快,却破了军规军纪,使军队里最简单的规矩形同虚设,这样的军队,还有什么战斗能力。”   他抬手往上指一指:“咱们主帅胡天胡地,已经够让军士们心中不平了,如果我们这些做将军的,再不以身作则,又还有什么脸面,在国家危难时,让士兵们去奋勇拼杀。”   他在灯下微笑:“我不喝酒,我被庸人压制,这都不是委屈,这只是军队中必守的规则。军队是最重上下之分的地方,主帅的命令必须被绝对执行的地方,军队更加不可以放纵兵将,饮酒作乐,我所做的,不过是以自己的一言一行,来维持军队的稳定和原则罢了。”   虽然时移世易,身份已与往日不同,但他这般淡淡言来,依旧带着他那特有的,天大的事,也视做等闲的漫不经心。   卢东篱沉默着聆听,不插嘴,不反驳,不争辩。只是,在心里,仍觉一点淡淡的酸楚和悲凉。   他不在乎,可是他在乎,他不觉委屈,可是他却为他而感到深深的委屈。   一直等到风劲节说完,卢东篱才轻轻道:“其实当初知道你接受诏命成为定远关的将军,并在上任前散尽家财,我就一直觉得奇怪。”   他凝视风劲节:“不计利害得失,掬躬尽萃为国效忠,这似乎不象你的为人。”   风劲节失笑:“你以为我为人又如何?”   卢东篱只定定看着他:“我不知道,我原本以为我了解你,可有的时候,我又觉得,我其实完全不懂你。你看似性格简单,其实却总在不停得变化,如今细想起来,我以前所看到的你,不过是你想让别人看到的你罢了。”   风劲节沉默了下来,他慢慢垂下眼,掩去眸中那一刻极淡的动荡,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以前懒得为官,是因为我不认为有必要为了公理正义这种事去牺牲我的自由,而现在……”   他微微摇了摇头才道:“是我实在信不过赵国的将帅们,为免亡国之祸在我有生之年发生,只好自己吃点亏了。”   卢东篱大为震惊:“你说什么……”   “我说的你真的从来没想过吗?陈国派一支几千人的军队穿越沙漠,是为了攻打我们吗?”风劲节冷笑。   卢东篱黯然摇摇头:“当然不会用几千人来攻打一个国家,应该只是为了试探。”   “对,现在已经试探过了,我们赵国军队的战斗力陈国人一清二楚。知道赵军如此一击即溃,他们的大军还会再等待多久呢?在小分队成功穿越沙漠,熟悉道路之后,陈军大队人马兵临城下的日子,你以为还有多远?”   卢东篱眼神带着震惊,愕然问:“你,你甘受种种管束和牵制,留在这里受苦,就是为了替我大赵,防御边疆。”   风劲节瞪眼:“你不要什么事都说得这么伟大行吗,我不过是不想做亡国奴。”   “你……”卢东篱还待再说什么,外面忽传来王大宝的大声呼唤。   “将军,将军……”一迭声的大叫后,王大宝出现在门前“将军,出事了。”   风劲节站起身来:“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有什么事?”   “有个漠沙族人半夜来到城外,他说……”王大宝走近几步,在风劲节耳边低声说了一串话。   风劲节眉锋微微一蹙,回头对卢东篱道:“你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   卢东篱疾声问:“什么事?”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要去细问问。”风劲节信口回答,就快步与王大宝出去。   卢东篱略一迟疑,终于打消了同去的要求。他虽是天子之使,但毕竟不是军中将领,军务细则,他实在不便干涉。   只是,这个很讲礼貌很讲分寸的决定,却让他一个人,在寒夜里等了又等,因为不知到底是什么事,所以心境就更加焦急。他坐立不安,忧心如焚,在屋里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自觉已经过去了几百年,走出来看看月亮,却似乎一丝一毫也没有移动过。   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自行设想发生了什么事?   漠沙族是沙漠上一个小部族,族人强悍善战,但因为生于沙漠之上,十分贫困,衣食尚不得周全。以前常常攻击边关,掳掠财物即远走他处。   朝廷打过他们几次,但沙漠苦寒难测,这些熟悉沙漠的部族,对来击之大军,一向采取,你来他就满沙漠逃跑,你走他就追过来偷袭,抢到东西就走的策略。竟使得朝廷劳神费力,屡发大军却不能建功。   后来派使者安抚招纳,漠沙族人敬奉赵君为王,为赵国防御边境,抵御外敌,征讨其他的流寇或作乱的小部族。而赵国每年赠给漠沙族大量的衣食财物。   就此双方各得其所,漠沙族人得以衣食无忧,赵国的边境军队也不用再操心流寇,或各部族的偶尔攻击。   这种安定的主属关系,一直持续了近百年。   直到上次陈国军队穿越沙漠而来,直接攻破漠沙族的防线,出现在定远关下。   事后追究责任,赵君下旨怒斥漠沙族族长,并把每年下赐的财物减掉了一半,以此为惩戒。   而现在漠沙族人夜半叫城,称有大事,莫非……   卢东篱一时只觉全身发寒,莫非风劲节所料的灾难来得这么快?莫非陈国的大军,再一次出现在沙漠上了。   正惊疑间,听得脚步声起,他惶然抬眸,见风劲节神色略有沉重地走进来。   他几乎是奔跑过去的,一把抓住风劲节的手,疾问:“到底怎么了?” 第二十六章 出兵   “陈国果然有意大举进攻我们,他们已经派出使者想要招降漠沙族人为他们所用。”   卢东篱心头凛然:“漠沙族人多年来一直是我大赵的附属,怎会容他们招讷。”   “但大赵对他们又有什么恩义可言呢。赵人从来把他们当做蛮夷,历代边帅对族长呼喝训斥如奴隶,上次被陈国奇兵攻破防线后,遭到陛下斥责,漠沙族的族长就极为不满,再加上下赐的财物又少了一半,漠沙族人的生活因此而贫困起来。这个时候陈国使者诱以甘词厚币,漠沙族的族长已有意向陈国投诚。一旦投诚成功,漠沙族人就会由保护我国的障碍,变成进攻我国的先锋军了。”风劲节语气略显沉重地说明“只是族中还是有一些目光远大的人,不同意这件事,又无力阻止,所以才偷偷派人来报信。”   卢东篱蹙眉道:“漠沙族人战力如何?”   “他们生长于沙漠,最是勇悍善战。陈国能突破他们的防线,倒不是因为陈军战斗力胜过他们多少,而是因为漠沙一族一直以来只是流寇和小部族,没防到异国大军,因此他们布置防线比较薄弱。以后要是更改战术,注重防备他国军队,以他们的战力对我国本是一大助益,只可惜……”   他摇摇头,冷笑一声,不再说什么。   卢东篱急道:“必须有人同他们晓以利害,如今他族生长之地在我大赵国境之侧,所以可以依附赵国而存,一旦陈国攻赵成功,两国国境连于一处,漠沙族人不可能再保持本来的自由。现在陈人给的好处再多,他年也难逃免死狗烹的命运。”   风劲节冷笑道:“若是可以说得通,漠沙族的反对派就不用偷偷来报信了,这一代的族长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什么道理也不肯听,我们若不能及时采取措施,用不了几天功夫,他们就要举族依附陈国了。”   卢东篱醒觉道:“对,事不宜迟,我们快去通知范帅。”   风劲节苦笑:“范帅下过令,除非有敌人进攻,否则不许半夜把他叫醒。”   卢东篱愕然:“如此紧急之事……”   风劲节摸摸鼻子:“好吧好吧,我去叫他,大不了挨他一顿军棍……”   卢东篱一把扯住正往外走的风劲节:“行了,我去叫醒他,他总不能打我这个钦差大臣。”   风劲节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也不多说什么,就陪他一起到了帅府。在府门前止步,直望着卢东篱的背影消失在帅府深处,他才轻轻呼哨一声。   王大宝在夜色中快步走近:“将军。”   风劲节低声道:“立刻招集人马,小心别泄露了风声。”   王大宝两眼闪亮地应道:“将军放心,就咱们那位元帅,天塌下来,他也收不到风声。”   风劲节笑骂他一句:“胡说八道。”却也不多说什么。   王大宝咧嘴笑着,施了一礼,又快步向远处奔去了。   风劲节自己一个人,背着手,在帅府门前慢悠悠地开始踱步,时不时抬头看看清明的月色,再低头瞧瞧自己一个人在明月下孤单的影子,神色淡漠中,又带点说不出的怅惘。   他静静地等待着,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听到帅府深处,那快步奔跑的声音由远而近。   他不以为然地笑一笑,连走路都这么火气十足做什么,读书人不是最讲究养性的功夫吗?   心念还没转完,卢东篱已是脸色铁青地直接冲了出来。   风劲节不等他开口,就淡淡笑笑:“他不管,是吗?”   “岂止是不管。”卢东篱愤怒已极“他根本不信漠沙族人会有背叛之心,也不信陈国会花费这样的功夫,他硬是说那个来报信的人,是漠沙族内图谋族长一职的叛逆者派来造谣生事的,他说明天一早就把人绑了送回漠沙族去。”   风劲节笑道:“早料到如此了……”   “你早料到……”卢东篱只觉发生的这一切都让人激愤得不可置信“事关国家安危,他怎么可以如此轻描淡写,甚至把人提过来审问几句都不肯,他只想用这种方法息事宁人,而你早就知道……”   风劲节笑道:“你不明白,赵国的军队太多年没正式打过大仗了,将帅们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战争。这些边帅们,不过是到边境军队里,吃喝玩乐当土皇帝罢了。一听说异国会有大军过来,他们从心里就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不肯面对现实就只能不断地否认所有真相,自欺欺人地拖过一天是一天。他要把人绑回去,是想着,如果是假的,自然天下太平,如果是真的,让漠沙族的族长,知道我们这样信任他,一时感动,也许就不肯投降陈国了。”   卢东篱愤然道:“与虎谋皮!”   风劲节笑笑:“范帅现在在做什么?”   “又睡去了。”卢东篱只觉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还是睡意朦胧,我说破了嘴,他连理也懒得理,拼了命就要把我往外赶,他好赶紧回去睡。这……”   风劲节大笑:“你不知道,他新近得了一个千娇百媚的第十三房小妾,这几日正是新鲜之时呢,幸亏这半夜去扰他兴致的是你,换了是我们这些旗下将领,恐怕就不只是打军棍这么简单了。”   卢东篱又气又急:“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拿这些事说笑。”   “我不是说笑啊,我只是庆幸,他忙着寻欢作乐,对眼前的事,没有及时处理,也没有采取任何应变或防备的措施,这样,我们想干什么就自由了。”风劲节冷冷一笑。   卢东篱眼神微亮:“你想做什么?”   “其实要解决这件事很简单,带一支精兵,轻骑快马,以雷霆之速到达他们的驻地,直接攻进他们的王帐,控制族中重要人员,杀死陈国使者,在族众面前,宣布我们赵国早就发现了他们的阴谋,但宽宏大量,只除首恶,绝不追究其他族民。然后斩杀族长,另立其他亲近我大赵的族中长者为族长,又温言安抚所有族民,这场风波自然可以平息于无形。”风劲节从容道来,语气轻松平常。   卢东篱大觉振奋:“此计果然可行,那你快快招集人马。”   风劲节白他一眼:“卢大人,你忘了,我们大赵因为长年不打仗,不忧外敌,却总怕自己的武将造反,所以对武人节制最为严苛。我身为部将,无帅命而私自调兵,就算立了天大的功,回来等我的也只能是……”   他并掌成刀,在自己脖子上轻轻一剁“卢大人你很想看我为国成仁是不是?”   卢东篱皱起眉头:“那我们再找范……”   “你想一夜把他从美人身上叫起来两次?”风劲节打个寒战,瞪眼望他“是个男人都受不了。你是钦差大臣,他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是别的人也不能当这个出气筒啊。”   卢东篱进退两难,忧心如焚:“这该如何是好。”   风劲节看他忧急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好玩,仰头叹口气,这几年的官做下来,以为你变聪明了,怎么一碰上大事,就笨成这样“你忘了,我国律法,对武将虽极严格,对士大夫,文官们却极为宽大,如果……”   卢东篱心中一震,刹时间眼前清明起来,不觉微笑:“我是天子持节之使,我命你出兵平定此次漠沙之乱,事后追究,你只推说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听我转达了圣命,不敢怀疑天使,所以听令行事。你只是被骗,不是私自调兵,最多我背个罪名罢了……”   他想到就做,拖了风劲节就走。   风劲节笑道:“干什么?”   “当然是立刻去调兵。”   风劲节哈哈大笑:“等你回过神来再调兵,得浪费多少时间,人马早就安排好了,你且随我来。”   他反手复拉住卢东篱的手臂,走得迅捷轻快,卢东篱几乎跑不上他的步子,被带得不得不略略跑动。   二人转眼到了城门,却见城外五百匹精骑,早已装备妥当。   月色下,五百名战士,背弓带刀,肃穆沉凝,天地间,除了马嘶之外,竟似再无旁的声息。   卢东篱站在城门前轻轻问:“你只带五百人?”   “我们是要以奇兵平乱,不是去打仗,也不是去剿灭漠沙族人的。人去多了,反而不便,人少一些,来去如风,更加方便。”风劲节在月色下傲然一笑,那神色气慨,竟似天下间,竟无丝毫可虑之事,可忧之人。   卢东篱的胆色本不输人,只是他是文臣,生平第一次面对战争,又想起此事关系国家大局,心头不免有些紧张,此刻静静凝望这五百壮士,却不知此一去,生还者复得几人。   他心间即忧且伤,即觉热血沸腾,又感悲痛凄凉,复又有些紧张局促,一时间掌心都微微出了汗。   风劲节在旁微微侧首,凝望他月色下沉穆如水的侧脸,和眼眸中的对最卑下的兵卒,也不掩饰的痛惜关切:“此一去,若能成功,以你的身份,应该就没什么事了。可要是失败,你就算是钦差,怕也要承担罪责了。”   卢东篱洒然一笑:“怕什么,我朝从不擅杀士大夫,最多丢官去职罢了,这等小事,比起这里五百男儿,以性命卫护国家,算得了什么。”   风劲节朗笑一声:“说得好,这才有丈夫之风。”他复又高声喝道:“马来。”   王大宝早就牵了一匹神骏的白马,在旁等待良久,此刻应声牵了过来:“将军。”   风劲节翻身上马,在马上笑道:“事不宜迟,我就不同你再多说了,可惜咱们这是半夜偷偷摸摸发兵,万事求快,什么誓师,送行,请钦差大人讲话这一套就暂免了,咱们……”   话还没说完,马缰被卢东篱一把扯住,他转头对王大宝道:“给我也备一匹马。”   王大宝眼珠子差点没滚出来“这个,卢大人……”   赵国的传统,主帅是文臣,打仗的事从来是交给下头的武将的,主帅只要坐在安全的地方发布命令就行了,从来没有哪个文官会主动要求上战场的。   风劲节也瞪他:“你别胡闹。”   “什么胡闹,此事关系如此重大,我岂能不与你们同行。”卢东篱也急了。   “你是个文臣……”   “只有你们武将才能为国而战吗?”卢东篱朗声道“要我明知一切,却装不知道吗?要我眼看着大赵的好男儿在浴血奋战,自己却躲在安全的地方吗……”   “我没空照顾你。”风劲节对这个毫无自觉的大累赘不客气地施以白眼。   “你不用照顾我……”   “好。”风劲节无奈地一叹,卢东篱才刚觉松一口气,却见风劲节在马上略一弯腰。卢东篱只觉头上一震,眼前一黑,直接就倒下去了。   旁站的王大宝本能地伸手一扶,脸都白了:“将军……大人……这……”   四周同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风劲节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大宝,你好好照顾卢大人。”   所有士兵眼睛都直了,这,这,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是钦差吧?钦差代表皇帝,打了钦差好象就是打了皇帝啊。   风劲节见半天没人应,不满地提高声音:“大宝……”   王大宝哭丧着脸:“这个卢大人,他,他……”   “他晕了总比他跟来碍事好,这枪林箭雨的,一个顾不到,擦伤了点油皮,都是我的罪过。”风劲节瞪眼“扶卢大人回去,好好照应,别让他乱跑乱动,给我乱惹事。”   这话是说朝廷钦差的口气吗?士兵们心中虽觉诡异,不过也没什么人敢表示异议。   只王大宝有点不满:“将军你不带我去。”   “你看顾好卢大人,让我没有后顾之忧,这个责任还不重大吗?”风劲节硬梆梆一句话压下来,也不再理他,伸手在空中一挥,策马来到军前,目光只淡淡在众人面前扫过一圈,平静地道:“出发!”   因是秘密出兵,谁也不敢高声,也不能耽误太久,誓师,宣言,激励士气,这一类的工作全都省略了。只是简单得一声令下,五百匹战马,便已奔腾如龙,追随主将,呼啸远去。   独留王大宝哭丧着脸,站在原地愣愣望着,直到再也瞧不到一丝影子,才愤闷地低头背卢东篱回去。   “妈的,没见我一个人不方便吗?也不过来几个人帮忙。”   他心情不佳,语气当然就更加不好。   城门口忙跑过来两个士兵,一个在旁半扶着卢东篱,一个在前面打灯笼照路,陪着他一路回去。   寂寂夜色下,几个人一边走,一边低声说话。   “王头,你说风将军能赢吗?”   “废话,风将军什么时候输过。”   “这位,真的是钦差大人吗?”   “当然,这还能有假。”   “可为什么和以前那些大人们完全不同呢?”   “哪不同了?”   “说不清,反正是不同,总觉得,好似比那些大人,还有咱们大帅,都好似的……”   “好什么好啊,要不是他,我就跟着将军立功杀敌去了。” 第二十七章 全胜   卢东篱都快气疯了,风劲节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连钦差大臣也敢一掌就敲晕过去。可怜他醒来之后必须面对一个暴跳如雷的范大帅,还要忧心如焚,为了远方战事而坐立不安。   到如今整天整夜,只知道守在城头上,遥望远方,心里不断忖思,等风劲节回来了,是先骂他还是先揍他呢?可惜自己是个文弱书生,打人的念头,也只能想想便算了。   陪他守在城楼上的人,当然少不了王大宝。这位百夫长心里的不痛快,比之钦差大人,也差不到哪里去。整天在城楼上走来走去,唠唠叨叨为没参予这场盛事而郁愤不已。   卢东篱听得耳朵起茧,只作不闻,每日只在城楼尽力张望罢了。   不过,论到眼力,他自然比不上这些老兵,所以当王大宝大叫一声:“有人。”时,后知后觉的他震了一震,极目远眺。   渐渐只见远方沙漠烟尘之中,一骑快马,如电而来。   随着人马渐近,王大宝已经大叫起来:“是小刀,他怎么一个人来了。”   卢东篱急问:“他是谁?”   “小刀是风将军身边的亲兵,一向跟着将军的,这次也随将军一同出征,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王大宝一边惊疑地叫,一边飞快往城下跑,他没有注意到卢东篱那刹时间苍白起来的脸色。   为什么只回来一个人?为什么只有一个人?为什么他的亲兵不在他身边?   卢东篱觉得天地有些昏暗,脚上有些发软,不得不伸手按着城头,才能稳住身子。他想要下城去问,却觉得身体异常虚弱,竟似一抬足就会跌倒一般。   风劲节,那个胆大包天的混蛋,竟敢只带着五百人,就去闯漠沙族上万人的营地?   为什么,我们等了又等,回来的,竟只有一个人。   王大宝慌张地让人开了城门,直迎出去,恰好小刀一人一骑也到了城门前,人还在马上,已是大喊起来:“大宝哥,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王大宝欢喜地迎上去:“将军呢?”   “将军暂时不能回来,怕你们着急,让我一个人先来报信。”小刀眼神闪亮,满脸笑容地从马上跳下来“大宝哥,你没跟着我们一起去太可惜了,你不知道将军有多神勇,多了不起,我们就这么直冲进漠沙族人的营地,布防的几百名漠沙族人,连一刻也拦不住,驻地上万人,全都措手不及。我们一边冲,一边大喊,大赵国风将军奉旨前来诛杀陈国逆贼,无关者一概不究。那么多强悍的将士,就没有几个敢对我们动手。我跟着将军冲进他们聚会的营帐时,那些人居然才刚刚站起来,武器也还没拿稳呢,将军走过去,一刀就砍掉了那个使者的脑袋,漠沙族长吓得腿都软了……”   这少年兴高采烈满脸生辉地大声讲述:“我从没见过向将军这样的英雄,他的眼睛就那么一扫,在场那么多漠沙族的勇士,就谁也不敢反抗他。他笑一笑问漠沙族长,陈国使者死在你的营帐里,你怎么向陈国人交待?那族长当时就直接跪下请罪了……”   他是那样兴奋地述说着,除王大宝外,其他的士兵也不由聚拢过来倾听,人人眼神闪亮,个个与有荣焉。   然而,卢东篱听不见。   他在城楼上,只听得一声“我们赢了。”   然后,身上一软,不自觉靠着城墙坐了下来,先是极大的恐惧,再是突如其来的放松,全身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双手犹其抖得厉害,他不得不用左手抓住右手,以此来让双手不要再抖得那么明显。   他们赢了!   他闭了闭眼,靠向身后城墙。   他们赢了!   他便再也听不到任何话,再也不能做任何思考。   他们赢了。   几日以来,一直崩紧的身与心在这一刻完全放松,倏然袭来的虚脱感,叫他再也不能动一指,发一声。   小刀径自拉着大家,讲述整件事的经过:“他们的族长被我们将军吓得就只会请罪求饶了,而其他的族中长老们,也都不敢对抗将军,将军原本是想杀族长另立一人为长,但看到立威的效果这么好,就不再多施杀戮了。他拉着族长的手出来,和所有的族人说话,安抚他们说,只要他们忠心于赵国,大赵绝不会负他们。又跟族长和许多长老们开会,不断得同他们分析整件事,说明他们投降陈国是一件多大的错误,后来他说赵国不害怕任何人的背叛,也不饶恕任何人的背叛。一边说,一边拔刀猛然一挥,整个营帐,居然被刀气从前到后,完完全全切成了两片。你们没在啊,不知道当时那些漠沙族人的表情,那简直就是在看着神仙啊……”小刀完全没有发觉自己的眼神也狂热得象在讲述一个神迹“我想,以后就是陈国再派人来,漠沙族人也不敢反叛了……”   他兴奋莫名地说了又说,一点也不觉疲惫,所有士兵都高兴地在旁边一直倾听,也绝无厌倦。   这个时候,卢东篱才慢慢站起来,慢慢下了城楼,走到他们之间,忽然轻轻问:“伤亡如何?”   正说得口沫横飞的小刀头也不回:“没什么……”   “到底是多少?”   小刀不耐烦地扭头喝斥:“我说你,这么大的喜讯,怎么还……”   语声一顿,忽然发现问话的人是谁,急忙施礼。   卢东篱也不介意,只是微笑问:“伤亡怎样?”   小刀怔怔地抬头看他,这么大的喜事,这么大的功劳,就连别的士兵也都只急着问战事详情,而这位高高在上的钦差,却只是这么平静地问,伤亡如何?   他低下头,心悦诚服地拜下去:“大人放心,全军伤者二十八人,其中重伤七人,而无一战死。”   卢东篱倍觉震惊:“你是说,你们五百人,冲进万人的营地,无一战死,且只伤二十八人……”   “是啊,是啊。”小刀又兴奋起来:“风将军带着我们以天降奇兵之姿出现,漠沙族人根本措手不及,而且风将军一直冲在前面,漠沙族守卫临时仓惶射出的乱箭被他一个人就拔挡掉很多,后来冲进营地,他凛然神威,没有任何人是他刀下一合之将,而我们又大声呼喝,只杀陈人,不究旁人。漠沙族人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大赵的附庸,族长也没向全族宣布投降陈国的事,所以,他们根本没敢认真和我们拼斗,说起来,将军他真是了不起……”   他一说起风劲节,就收不住话头,只顾滔滔不绝说下去。卢东篱怔怔呆立了一会儿,举目遥望远方,竟是半晌说不得话。   耳旁小刀在喋喋不休地说什么,他听不清,心头遥遥浮起那男子银盔银甲,灿然刀光下的盖世英风,却又恨得不自觉握紧了拳头,若不是被他一掌打晕,也不至于什么也看不到,只在这里听人转述。   他定定神,回转了心思,轻声问:“你们将军可受了伤。”   “没有。”小刀大声说“区区漠沙族人,怎么伤得了将军。”   “他现在在做什么?”   “将军怕他走了之后,漠沙族人心思不定,所以,要多驻军几天,多多安抚他们,向他们宣扬大赵军威,以及我们大国的容人雅量,同时也多听听他们的意见,看看他们有什么苦衷,有什么需要。将军说,赵国要让人家为我们卖命,当然也要多给人家一些好处。”小刀朗声道“将军还说,这几天他要监督漠沙族族长,向沙漠上所有部族散布消息,就说陈人向漠沙族游说,漠沙族长深明大义,通知了赵军将领,诛杀陈人,并以此警示沙漠上的所有部族,不得同陈人勾结。”   卢东篱不觉一笑,这招真是狠毒,如此一来,也算断了漠沙族人的后路,让他们同陈国结下大仇,想来陈国不会再派使者来了,漠沙族人也只能忠心大赵到底了。   小刀看卢东篱微笑,心里觉得安定,虽然他是高高在上的钦差大臣,但身边一不带随从,二没有仪仗,又让人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他本来也年少冲动,忍不住兴冲冲问:“大人,我们这么立下这么大的功,会有赏赐的吧。”   一旁的王大宝比较清楚状况,冷笑一声:“赏赐,做梦去吧,大帅听说将军出兵的事,气得拍桌子说等将军一回来,就治他死罪呢……”   “什么……”小刀惊愕不信“怎么会有这种事?”   卢东篱略带责备地看王大宝一眼:“他说笑而已,这话你也当真不成。”   王大宝愤愤然还想说什么,见卢东篱不悦的眼神扫过来,只得低了头,一语不发。   卢东篱心中虽有不平,却也深知兵事最艰,就算是实情,也要尽量隐瞒,这个时候,让低层的士兵,对主帅的不满越来越严重,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就算有什么矛盾,他们这些当官的,总要想办法,静悄悄把一切消弥在帐府中,营帐里,总之不能叫下面的士兵感觉到上层的不和,不致动摇军心,这才最重要。   心念动处,他疾道:“我这就去帅府,把好消息告诉大帅。”话音落处,更用警示的眼神给了王大宝一个提醒,叫他切切不可再胡乱说话。   卢东篱的好消息,并不能让范遥高兴,在军队中至高无上的权利遭到冒犯,这种羞辱感,让他很难宽宏大量地为国家而感到高兴。   所以他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也就理所当然了:“风劲节如此自作主张,便有功劳,也不值一提,军纪被他败坏,若不重处,此后,还有人遵守军令吗?”   卢东篱向四下看看,见所有的下人早就知机地溜了个精光,当即笑笑:“大帅,且听我一言。”   可惜,范遥的心情极度不好,实在没心情听他卢东篱来表示任何意见:“卢大人,你是天使,本帅也动你不得。今日立下大功,卢大人自管回朝请赏便是。本帅如何治军,却不是你卢大人可以置评的。”   卢东篱一笑道:“大帅若执意如此严惩。下官自是无可奈何。只是下官回京之后,若据实相报,风劲节之罪,固然难逃,但于你范大帅,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范遥微微一震,不再说话。他以往仗着天高皇帝远,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对上头随意欺瞒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现在一个堂堂钦差就站在自己面前,这件事真闹大了,就算他求到九王那里,怕也遮掩不住的。   以大赵对武将管制之苛,风劲节无命而调兵,就是立下再大的功,他也有权随意处置,朝廷断然不会追究。   只是要问他风劲节为什么无命调兵,追究起来,竟是他范遥见事不明,当机不断,白白贻误军机,逼得风劲节不得不抗命了。   若真是这么直报上去,卢东篱一来是文臣,二来是钦差,有便宜行事之权,没准会有重赏,风劲节当然逃不了重处,而他范遥自己,怕也少不了老大一场没趣,皇上的斥责文书,肯定会很快送过来。   虽说有九王爷撑腰,不至于贬官去职,但是让皇帝和百官留一个极不好的印象,这对他将来的仕途,只百害而无一利了。   卢东篱见他动心,这才笑道:“大帅若不介意,请听听下官的意见,若是即能薄惩风劲节,又可保全大帅的颜面,大帅又何必定要追究他这么一个小小武夫呢。” 第二十八章 返京   风劲节以雷霆手段平息了漠沙族人的变乱之后,就在漠沙族暂住了下来,一来让重伤的士兵可以第一时间治疗伤势,二来,也可以稳定局面。   他温言安抚漠沙族的族长和所有长老们,对他们恩威并施,却也广泛听取大部份漠沙族人的不满和要求,答应为他们设法。   连日漠沙族举行大宴,款待于他。他好久不曾喝酒,这一番倒也把洒瘾给勾了起来,一个人拼倒了漠沙族族长,长老,外带知名勇士几十人,犹自不畅,还要抱了酒,跑到外头来,混在最低等的族人之间,同他们拼酒,说笑,畅谈。闲来还比摔跤,比腕力,比刀法,来者必应,又百战百胜。   沙漠上的部族,性情豪爽,崇拜勇士。风劲节少年时曾在沙漠上行商多年,各部族的习惯,喜好,无不了然于心,做为一个成功的商人,投人所好的本领,只要他施展出来,还真没几个人能不被他打动。   几天下来,他在漠沙族就有了极高的威望,下层的族人全都喜欢他,族中有名的勇士也都佩服于他。而族长和长老们对他则是有敬有畏。   在打下这么坚实的基础后,又确定他需要的谣言已在沙漠传开,陈国与漠沙族的关系必被破坏,他才带领人马,动身回飞雪关。   漠沙族长亲自写了血书,向赵王表示忠臣,又派出高贵的长老,做为使者,随队同行。外加上漠沙族人奉献了大量的骏马,毛皮,骆驼,香料,做为献给赵王赔罪的礼物。陈国使者的人头则装在金盒里,而使者的从人都被绑了,全部押送回去。   大队人马回到飞雪关后,范遥并没有大发雷霆,他甚至没有见风劲节,只是派人好生夸奖了一番战士们,并赏所有参战的士兵,一人一斤酒。   在边关上,军中一向禁酒,一般只有庆功宴,或是喜庆节日时才会开禁,这种赏赐也算是主帅认同了士兵的功劳。   低层的士兵要求是极卑微的。得到这样的奖赏,就已经欢天喜地了。   而对风劲节则无赏无罚,连招呼也不打一下。   不过,风劲节自己却没有半点惊异,当日强留了卢东篱下来,有一部份也是为了今日回城可以无灾无难。留下卢东篱,他就算气得七窍冒烟,也必会去为自己想办法奔走周全,以他的身份,范遥总要给点面子的。可要带了他走,回关的时候,范遥大升军帐,大谈军法,众目所视之下,卢东篱要想硬拦,只怕一不小心,反而把事情弄僵了。到时大元帅下不了台,他这小将军的性命就堪忧了。   即然事先就布了这一着看似奇险,但绝对有效的棋,他自然心安理得。大元帅不理他,他还乐得清闲呢,回城之后,把公事一交,直接回自己的住处。   他是打算洗个澡换身衣裳,就扑到床上去睡个天昏地暗,可惜啊,一推开门,就瞧见里头大大方方坐着个不太合时宜的客人。   他挑挑眉,走到桌边坐下,懒洋洋打个呵欠:“有事就快说,没事就让我好好歇一会儿吧。骑马一路赶回来,一身骨头都快散了。”   卢东篱哭笑不得,我还没气你打晕我呢,你倒来嫌我碍事。他心中气闷,偏又不能不忍了气说:“如今的情形,你就不觉得奇怪。”   “有什么可奇怪的,你这几天留在关里,总得干点事吧。”   卢东篱叹口气,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范遥答应不再追究你,但是你的所有功劳都被一笔抹杀了。”   风劲节不以为然:“以我的出身,立功再多,也升不到哪里去,功劳被抢了就抢了,不算什么大事,不过,被抢走的,不止我一个人的功劳吗?”他笑望卢东篱“以你的身份,这次的大功,没准能让你大大升上一级呢。”   卢东篱只是笑笑:“你的事范遥如要追究,我就以钦差的身份把整件事上报朝廷,他自己也难逃失职之罪,如今,我已与他联名写了奏折,内容就是他如何当机立断,斩杀陈国使者,扬国威于异族的事,我自己也以钦差的身份极赞他的功绩,这折子递上去,他的赏赐是断然少不了的。”   风劲节淡淡问:“折子递上去了?”   “他已经召集全关将士,公开宣布了整件事,说你们这支队伍是受他对秘令去漠沙族的。在这之后,我就与他一起,以六百里加急把折子送上京了。”   风劲节哈哈大笑:“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你要他当众宣布,把这件事确定下来,以后就不好改口再对我行军法,他要你在我回来之前先把折子递上去,怕的就是你当面一套,回京之后说的又是另一套。”   卢东篱苦笑叹息,神色有些怅然:“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竟会欺君。”   风劲节漫不经心地道:“欺君的事多着呢,被发现了才叫大罪,没被发现,就是大功。”   卢东篱摇摇头不说话,身在官场日久,越来越明白,很多事必须妥协,只能低头,越来越明白,原来公道不是一定会实现的,原来好人并不是总有好报的。   可是,这种事看在眼里,总是悲凉,这种事,身在其中,永远都不能习惯。   为国立功的人,反而要谨小慎微地讨好昏庸无能之辈,才能勉强自保,才能有机会,继续为国家做事,这种现实,实在叫人光只想一想,就痛彻心肝。   风劲节却没他这么多愁善感,伸个懒腰笑道:“你事情交待完了,交待完了就回去吧,我要叫小刀给我打水洗澡。”   卢东篱愕然道:“你……”   “要不,你陪我一块洗,我也没问题的……”风劲节笑嘻嘻道。   卢东篱急忙站起来往外就跑,行出几步,身后传来风劲节那永远懒洋洋的腔调:“漠沙族人日子也不好过,想投陈国,也事出有因。这几日我在那里住下,让亲兵记录了他们的很多要求和困苦,你回京之后,有机会就对皇上说一说吧。要人家替我们出力,我们总不能对他们太不好。”   卢东篱驻步庄然应了一声,忽又想起一事,回身道:“这件事,大宝,小刀,还有那些敬重你的将士们,怕是心中都会为你不平的……”   风劲节无所谓的挥挥手:“放心放心,我会处理的,有什么不高兴不痛快,让他们在我这里,说说笑笑骂骂,喝口茶,把一切矛盾扼杀在内部,绝不让他们在全军传扬开来,绝不影响军心士气就是,你还有什么操心的事要交待,一次性说完吧。”   卢东篱苦笑着赶急跑出去,仰头看看满天明亮的阳光,无可奈何地摇头。   亏自己还事事放在心上,特意来找他解释说明,赶情他却是根本没把任何一桩天大的事放在心上,真是个……混帐!   数日后,卢东篱终于启程回京了。来的时候,他带来了大笔送给边关将帅的赏赐,而回去的时候,则带着漠沙族三名长老,十几个陈国使者的随从,一颗人头,一封血书,以及几十车的漠沙族贡品。   范遥亲率众将为他送行,如此正式的仪仗规矩之下,卢东篱自是一句私话也没机会同风劲节说,只以眼神遥遥作别,便上马离去了。   看到钦差大人一行人马渐渐远去,范遥脸上送行的礼貌笑容徐徐敛去,回眸扫视众将,冷厉凶狠的眼神在风劲节脸上停了下来:“回府升帐,军中的事,本帅要好好调派一番。”   一众将领担忧的眼神大多射向风劲节。   风劲节却满不在乎,只转头,遥遥望了一眼,已经快看不见的钦差队伍了。   卢东篱还是太善良了,亏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居然对人心险恶还是认识不够。就算他万分小心,事先让范遥当众宣布军令,把私自出兵定性为奉令出征,可是他还是忘了,人在屋檐下的道理,顶头上司要给手下穿小鞋,有的是办法。就算定不了死罪,找你的麻烦那还不容易。   他微微一笑,眼神里的懒散疲惫和冷漠森然同样藏得无人可见,悠然转过马头,随众回关去了。   卢东篱回京之前,奏折就已经到了皇宫,赵王一见大悦,宫中开盛宴相贺。等到卢东篱回京献俘,赵王更是无限欣然。   多年没打过大仗的赵国,难得有这种风头盛事,整个京城都兴高采烈,张灯结彩。   漠沙族长老的觐见,请罪,奉上礼物,这一系列事情,都让赵王极度欢喜。   虽说折子上并没有说卢东篱的功劳,但即逢此盛事,赵王对他自然也是印象大好,赏赐同样少不了。卢东篱屡以无功不敢受赏而辞,赵王也不加理会。   卢东篱乘机上奏,称漠沙族人生活艰辛,为绝陈人之念,宜厚加安抚赏赐。   赵王允之,亲自下旨,不但恢复往年下赐给漠沙族人的财物,并且再加三成。   漠沙族长老,感激叩首直至额头出血。更令得赵王自觉是圣天子威加四海,感觉好得要命。而京城一派欢欣气象,满朝上下,无不欢喜,很快就议到了对范遥的赏赐上了。   他做为一方边帅,立此大功,当然要重重得赏。   最后议定是官升一级,但仍驻定远关,掌一切边事。赵王亲自下旨嘉许,并载于邸报,通传全国,令各处边帅,以此为楷模。   其外的金银财物,珠宝绵锻等赏赐更是数不胜数。   卢东篱对此一直只沉默相对,绝不出言反对,只是在议定对范遥之赏后,出面为出征的将士请赏。   赵王心情正好,顺口问一句出征的将军是谁,得知是风劲节,觉得有些耳熟,有臣子提醒这就是那个打陈军的商人,他才点头:“嗯,此人虽是商贾,却也有为国之心,倒也该赏。”   君王表了态,下面的官员自也随声附和,很快,有关风劲节以及所有参予战事的士兵,都拟了赏出来,当然与范遥所得相比,轻微了许多。   赏赐即出,就要挑选官员,代天子押运赏赐以及代表皇上去宣读嘉奖诏令了。   赵王在朝堂上问哪一位臣子愿去,卢东篱心中不由一动,出班自荐。   本来,他连续两次以钦使身份去边城并不太妥,但这会子赵王心情正佳,见谁都顺眼,听什么话都顺耳。见卢东篱自荐,也不由点头:“也好,卢爱卿即曾逢此盛事,自然比旁人更清楚此战的详情,所有将士,功劳大小,你心中也自尽知,由你来代表朕颁下赏赐,亦合情合理。”   就这样,卢东篱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续两次,以钦差的身份前往定远关。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当他再次来到定远关时,风劲节已经不再是将军了。 第二十九章 被贬   卢东篱再至定远关,范遥依然领众将相迎,依然大排酒宴,依然笑脸相对,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看到有关风劲节的赏赐也只笑答:“风将军又押粮去了,待他回来见了重赏,想必也是高兴的。”   卢东篱心中颇为失望,有意在找王大宝暗中问一问。奈何有了上次的教训,范遥把他的住处,就安排在自己的卧室附近,门口派了两三队亲兵巡卫,美其为保护钦差大人,把他的房子看得一只蚊了也飞不进。   卢东篱要到哪里去,身后必然跟了一串范遥的心腹。其他的将士们,自是退避三舍,谁也不敢靠近过来,惹大帅不高兴了。   卢东篱如此拖延了数日,一直不曾见风劲节回来,问范遥,范遥只说卢东篱来的时候,风劲节正好刚走,等他回来,至少还有十多天呢。   卢东篱身负钦命,自然不能长留,犹疑再三,只得动身离去。   范遥自然是敲锣打鼓,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老远。   卢东篱的钦差仪仗行出百余里,到了一处村镇,他下令全队暂停前行。又让手下去弄了一堆假胡子,小心地贴满了半张脸,倒把容貌遮掩了一大半,再换了平民服饰,备了一匹马,随便弄了几样货搭在马上,一个人复又转回定远关。   因无战事,定远关并不禁止通行,一天下来,也总会有十来个行商进出关防。卢东篱不顾手下的劝阻,匹马只身,来到定远关外。   关前的士兵自然要上前来盘查一番。卢东篱本来还提心吊胆,惟恐露出破绽来,可一见过来的士兵里带头的那个十夫长,竟是一张熟面孔,想也不想凑过去就低声唤:“大宝。”   王大宝愣了一愣,抬眼怔怔望他。   卢东篱再次压低嗓门:“是我!”   王大宝眨眨眼,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我的那个天啊……   在认出卢东篱的那一刻,他几乎没失声惊呼出来。好在警醒得早,急忙大声笑起来,以掩饰这一刻的慌乱:“原来是你啊,怎么也想起出关做买卖了。”   四周士兵看卢东篱靠近王大宝说话,已经觉得他们象熟人了,这时也都笑道:“王头,是你的朋友吗?”   “是啊,是我老乡啊……”王大宝哈哈笑着“正好我要交班了,先到我那歇歇去,跟我说说家乡的事。”   说话间就领了卢东篱的往里去。   其他的士兵当然不会再去追究盘问,任他们畅行无阻。   王大宝带着卢东篱,三转两转,到了无人之处,又四处打量一番,见确实没有第三个人在附近,这才敢叫出来:“卢大人,你怎么会……”   卢东篱低声道:“我觉得不对劲,一直见不到风将军,又被范遥看守得十分紧密,连想找你或小刀问问都没机会,我想怕是有事发生,所以就回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王大宝,心中更觉惊疑,记得上次相见,他还是百夫长,怎么现在,竟变成十夫长了。   王大宝面现愤然之色:“卢大人,别提了,范遥那个黑了心的家伙,你和风将军把功劳全让给他了,可他还要记恨我们,你一走,他就升帐传令,平白无故把所有和风将军亲厚的下级官员们降了好几级,我就是这么给降成十夫长的,这倒也罢了,风将军,风将军他……”   卢东篱一阵心悸:“他怎么了?范遥把他怎么了?他是将军,官职也不算低,除非是犯了军规,范遥也不能伤他性命的……”   王大宝咬牙切齿:“要差辱一个人,何需伤他性命,他硬说风将军办事不利,直接把他从将军,降到……”他呼吸急促起来,猛然握紧拳头“降到伙房去了。”   卢东篱脸色一白,半晌才道:“是要把他投闲置散,只令他管理全军饮食吗?”   王大宝想要叫,却又不得不忍气低声,每一个字都象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卢大人,不是让他坐冷板凳,是把他直接降成了伙头兵啊……”   那么低沉的声音,听在耳边,如雷炸响。   卢东篱摇摇欲倒地后退了两步,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听在耳边,他却依然只能用不敢置信地眼睛望着王大宝。   伙头兵?永远不能立功,永远无法晋升,永远永远和锅铲炉灶为伴,在军队中地位只与马夫相当,任何士兵,都可以对之呼喝斥责的低等兵。   卢东篱觉得自己就是做梦也无法把这三个字和风劲节联系在一起。   仿佛就在昨日,那个眉眼间总是布满不羁与肆意的白衣男子,还傲然地对他说:“世间只有死罪之风劲节,却无旁坐之风劲节。”   那个连旁坐侧席这种天经地义之事都不肯的风劲节,那个把杀身之罪也视做等闲的风劲节,怎么可能会去忍受这样的羞辱。   因为要准备全军的饮食,定远关的厨房大得出奇,一排的大锅大灶,无数的炭火柴木,隔着老远,热气就熏得人退缩三舍,待到靠近,更觉汗流浃背,再加上到处都是腻人的油烟味道,更加让人感觉极不舒适。   正好快到晚饭时间,厨房里正忙得不可开交,张大宝扯直了声音喊:“将军……”   “这厨房里哪来什么将军,说过多少遍了,不想害我就给我少喊两嗓子。”正在煮一大锅菜的风劲节顺手拿袖子擦了一把汗,转过脸来,忽得一愣,怔了一会,才笑道:“你不是走了吗?”   卢东篱紧跟在王大宝身后,怔怔望着大厨房里的忙乱和拥挤。怔怔看着风劲节转头微笑。   那个在他心目中,永永远远,穿一身亮眼的白衣,用那懒散而随意的眼神看着世界,叫无数美女陪伴在身边,肆意奢华享受人生的男子,穿着伙头兵的粗布衣服,全身都带着油烟味道,那么随意地用因为干活太久染了油污的袖子擦汗,却浑没在意有些焦黑的东西,沾了半张脸。   这样地狼狈,这样地卑微,然而,他转眸而笑时,眼神依旧明亮夺目,笑容仍就灿然明朗。   可是,为什么这一刻,心头的愤怒会如此激切地涌上来,为什么这一刻,他想要仰天长啸,问这人世,怎能不平至此。   那是为国连续两次立下大功的人,为什么,得到的报答只能是这样的屈辱。   大厨房里的伙头兵们都在忙,也没有人多注意卢东篱。就算有人看到他,也不会把这个满脸胡子,一身风尘的人,和高高在上,他们根本没什么机会看到的钦差大人联系起来。   只风劲节一眼就认出他来,见他脸色不对,忙把手里的活随便塞给身旁一个人,快步过来,笑道:“怎么又回来了。”   他瞧着卢东篱那满嘴的胡子直乐,伸手想揪一下,忽又想到自己满手都是油,忙又缩回手在围裙上插一下。这样的动作,他做来也同样洒脱从容,一点也没有身份忽变的拘束卑微。   卢东篱铁青着脸望着他:“你知道我来了,这么多天,怎么都不来找我?”他几乎是用一种痛恨的眼神死死盯着风劲节。   如果这个武功据说高得吓死人的家伙敢回答说是范遥看得紧,找不到机会,他一定直接一脚踹过去。   风劲节失笑:“还不就是怕你这副样子吗?注意风度啊,你读书人几十年修身养性的功夫,我怎么好让你一下子在我身上就破功了呢。”   真是好笑话啊?   卢东篱想笑,却笑不出来,他只静静打量风劲节此刻的样子,却不知道自己连眼神都是颤抖的。良久才一字字道:“不要再做了……”   “什么?”   “不要再在军队待下去了,离开这里吧,天大地大,有的是自由自在的地方。”   风劲节笑出声来:“你开什么玩笑呢,我都被归入军籍了,哪里由得我说走就走的。除非大帅肯为我除籍,你说他会肯吗?”   卢东篱平静地说:“我去找他。”   风劲节眼神一动:“上次你用功劳,来换我的安全,这次你打算用什么,来换我的自由?”   “他不只恨你,也一定很恨我,只是他拿我没办法罢了。我去见他,只要他答应为你除籍,我就辞官,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他的眼神里一片苍凉疲惫,似乎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理想,在看到风劲节一身粗衣,在这闷热的厨房里服贱役时,就一起崩塌了下来。   国事已颓废至此,为什么他们还要如此执着。即然所有人都不在意,他们又何必在意,即然国家不肯爱护忠臣,他们又到底为什么,这般死忠到底。   风劲节终于不再笑了。   不管身处什么劣境,他都不在意,不管面对什么难关,他都漫不经心,然而,这一刻,他到底,笑不出来了。   这个男人,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不知是傻还是蠢,这样固执地,自讨苦吃地想要为国为民做一些事。   抛开富贵,不计得失,不论毁誉,不问成败。他也曾是天子身边近臣,却只为了想替百姓做点事,官被贬得越来越小,最后做个七品县令,替人平冤决狱,挺身担当,却还被官员和百姓都视做贪墨之辈。   这么多的委屈,这么多的冤辱,他也从容对之,没有一丝一毫地不平,官职一迁再迁,一贬再贬,他的反应,不过是在每一任上,尽心尽力,做好所有份内份外的事。   他从不曾因自己的得失遭际而心有挂碍,更不曾因为任何阻碍打击而改变志向,如今,却只为了,一个朋友受到的屈辱,如此愤怒,愤怒到甚至要把他多年的理想,多年的努力,就此轻掷。   风劲节叹了口气,轻声道:“东篱!”   卢东篱怒目望他,在他有可能做出任何劝慰之前,冷冷道:“我决定了。”   他决定了,风劲节应该是那个穿着华贵的白袍,依红偎翠,饮酒作乐,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的自由之人,绝不该困身于这永远弥漫着烟雾油污的伙房,受这等屈辱。   风劲节再次叹气,就算是他,也不敢在这个固执书生如此盛怒时去劝他。   他只得苦笑:“好好好,你决定了就好。只是,你总不能现在顶着这张脸去见他吧,太不在体统了,更何况……”他把声音压到只彼此可闻“万一他动了恶念,害了你的性命,全天下的人,可还以为钦差大人已经离开了呢。你真要找他,等明天回去带齐全部人马,大锣大鼓弄得路人皆知地回来找他。这样,他才不敢妄动,现在嘛……”   他抬头望望外头的天色:“天也晚了,你先住一夜吧。明天你想干什么,都由你。”他扭头又对王大宝吩咐道:“大宝,你们几个兄弟委屈一下,挤一晚吧,给我腾个空房间出来,今晚我们老朋友要一起抵足而眠,聊上整夜呢。”   他现在是最低等的伙头兵,当然不再有单独的房间,要想安静地和卢东篱说话,就得要别人替他腾房子了。   好在,下层的士兵大多敬仰他,就算贬了他到伙房,也没谁真敢对他呼呼喝喝。就算是伙房里头,上至管事,下到烧柴的,其实也没谁真敢叫他干活,倒是他自己不肯闲。被贬到伙房的第一天,全军上下还在替他担心呢,他已经笑嘻嘻换了衣裳,拖了伙房里手艺最好的师父教他烧菜。   他做人的规矩,从来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他可以是最好的商人,最奢华的富豪,最神奇的将军,也曾做过最了不起的神医,最博学的翰林,最无敌的元帅。   不过说到做饭做菜的手艺,他倒还真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经此一事,人家为他难过,他倒欣喜,乘机又学一门本事,以后自夸的时候,可以给自己加上名厨这一封号了。   卢东篱为他心痛入骨,他自己其实是真没把这当一回事。他也知道象卢东篱这样的君子,自己受了委屈倒无妨,最见不得朋友受屈,忠良被害,碰上这事,必是要挺身而出,大大发作一番的。他就是怕卢东篱气得不管不顾闹起来,所以才故意不见卢东篱,只想拖到他离开算了。没想到,这迂夫子居然聪明了,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当官时,常这么化了妆去微服私访。前脚钦差大人走了,后脚居然直接就出现在厨房里。   此刻他也只能想办法先将卢东篱稳住再说。好在厨房里本来就忙碌嘈杂,他说话的声音又刻意放低,倒是不虑被人听了去。   而王大宝等士兵们都敬他若神明,腾房子的事,自然也是吩咐一声就行的。 第三十章 真相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因为风劲节还要忙厨房的事,只得先把卢东篱劝出来。王大宝和一帮兄弟一商量,不止是腾出一间房,而是替他们腾了整个院落出来,照王大宝的话说,就是:“卢大人,这地方够宽敞,你就是和将军在这里一起拍着桌子骂某些混帐的娘,咱也保证,没别的闲人能听得到。”   卢东篱在院子里闷闷地等了半晌,到了晚上,风劲节才带了几坛酒,几盘菜回来了。   就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把酒菜摆开,他笑道:“在伙房做事,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偶尔可以假公济私,自己开小灶,吃得比我当将军时还好呢。而且当将军的时候要以身作则,不能喝酒,当伙头军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偷点儿酒喝,天不管地不究,别提多自在了。”   他笑着替卢东篱斟满了酒:“来啊,尝尝我的手艺。”   卢东篱一语不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你不必劝我。”   “我没打算劝你啊。”风劲节笑着陪饮了一杯:“忠心耿耿替国家做事,却受到这样的苛待,换谁能不生气。你要能把我从苦海中救出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倒是你自己,就这么放开,你甘心吗?”   “又有什么不甘心的,国事颓废至此。见不平而不可诉,遇不公而不能究,反要迎合权贵,逢迎奸党,这种日子……”卢东篱愤然又饮尽一杯酒。   “是啊,”风劲节拍着桌子喊“我是打了胜仗的将军,却被整治成这样,而举国军队,又有多少人是和我一样,功劳被上司抢光,还处处受到压制呢。”   “我一心一意,想为百姓做些事,可是却只有三分的精力可以办事,另外七分精神要忙着四处做好人,忙着应酬大小官员,忙着讨好所有人,我……”卢东篱眼中有的不知是醉意还是悲意。   风劲节一边陪着喝酒,一边陪着骂街:“看看我们国家的防务都成什么样了,举国上下,几无可战之兵,可用之将,我到了这里,费了多少心思,才勉强把城防搞好一些,把军队训练得象话一些,不过,算了,迟早要被那些什么也不懂的元帅把这么点可怜的家当全败光,我不如早早地离开,眼不见为净罢了。”   “国无强敌而国恒亡,古人之言,确有至理。”卢东篱惨淡一笑“我们的国家太久没有受到外敌的侵扰了。君臣全不思危,施政随心所欲。但见己身之利,不见百姓之哀。表面上,国家仍是太平安然,其实积弊已深,一旦暴发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元帅花天酒地,享尽富贵,将士铁甲寒衣,受尽薄待,事世如此不公,真有战事,又叫他们怎么甘愿挺身为国而战?”   “从入仕途已来,我做过多少官,自己都数不清了。做翰林时,整天陪着皇上饮宴写诗,看着皇上大造崇文馆,大修园林盛景,民间的哀声半点也听不到。”   “陈国已虎视眈眈,而我们却还总是幻想着没有战事,不受侵略的岁月永远继续下去。不知道哪一天敌人几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时,我们的皇上和元帅们,是不是还想着,这只是在做噩梦。”   “我当知县时,看到的是为官者滥用权利,为吏者肆意欺诈,百姓敢怒而不敢言。我做学政时,看到的是科场的黑暗腐朽,大部份士子们只知皓首穷经,而不通治世时务,我在河监任上时,曾见过无数诡异的帐册,说不清的帐目,总有巨额的银两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一层层关节中,然而,上上下下,没有人在乎,也没有人追究。我主掌刑名之时……”   卢东篱已经有了些醉意,一边饮酒,一边慢慢的历数自己历任已来所见之不平不公。   风劲节朗笑道:“军中官中何尝不是一样,你可知道我们的范大帅,暗中吃了多少空头军饷,你可知道,负责军队后援补给的几个郡县官员年年都发大财,你可知道下层的士兵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其实都已有些醉意了。   卢东篱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清风劲节的话,只是醉意沉沉地自顾自说下去:“我终于可以进入朝廷,参于国事,可我看到的全是文恬武嬉,所有人都只知安于逸乐。我见到那么多不公之事,却不能挺身而出。这个官场是一个密密麻麻,层层重叠的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原来自以为心地光明,自以为性情正直,自以为站在正义的立场,其实什么也不是。原来,这个世界,会做人远远胜过会做事,原来……”   他慢慢地放下杯子,怔怔地望着风劲节,眼中的醉意尽去,只余悲凉。   风劲节只静静凝视他,至此,才微微一笑,轻轻道:“我不会走,你也不会走是吗?”   卢东篱默默地望着风劲节,良久,良久,才缓缓地点头,有一点晶莹徐徐自眼角滑落。   他以为他的愤怒已至极限,他以为在看清楚世界如此黑暗,光明如此微弱之际,终可以看破,终可以放手,却原来,还是意难平。   如果不是风劲节浑若无事,引他说出如许心中积愤,如果不是风劲节借着酒意。历数军中隐患,也许,他真的会义愤地同范遥说个一拍两散,放弃一切,然后在以后的无数岁月中后悔。   卢东篱不会离开朝廷,风劲节不会离开定远关。   正因为国事维艰,所以不可以放弃,正因为边关危险,所以不能够袖手。   纵然光明的希望如此渺茫,却总不可以放弃去追寻。   官场若是个烂泥沟,一滴水的力量再微薄,也依然可以略略冲淡其中污垢。就算国家的希望微乎其微,能救得一人总是一个,能帮得一个,就是一个。   拍拍桌子甩手不干,有何困难,袖手自寻安乐,实在太过轻松。   遥远传说中,有位圣人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可是,正因为道不行,方需有人挺身而出,直面担当,再难再苦,终究放不开,弃不得。   然而,他这样怔怔望着风劲节,清楚得了悟彼此会做的选择,却依旧无声地落下泪来。   这么多年的修身养性,抵不过,这一刻满心的痛楚。这么多年的历任官场,看过的一切悲凉,忍下的一切愤怨,在这一刻尽情倾诉出来,痛极伤极也恨极。   纵然明白自己的前路,自己的选择,到底意难平!   风劲节微笑,轻轻伸手拍拍他的肩,眼神温柔而了解。然而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再次为卢东篱斟满了酒。看着卢东篱一饮而尽,自己笑着陪饮一杯。   这一夜,他们在一起,说了很多话,这一夜,他们在一起,喝了很多酒。   这一夜,他们拍桌子骂人,这一夜,他们愤诉国事日非,这一夜,卢东篱醉倒在石桌之前。   风劲节慢慢地放下酒杯,眼眸中的醉意渐渐淡去,直到一片冰冷的潇索徐徐浮上眉间。   他的眼神几乎是有些冷酷地低头看着醉倒于地的卢东篱。良久,良久,才轻轻道:“卢东篱,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只是在利用你。”   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洒了他一身,映进他眼眸深处,那无限清寒的往事中。   我是个喜欢思考,喜欢听故事的人。我喜欢看历史书,史册上的死亡杀戮,翻覆血泪,在我看来,就是一出出精彩的好戏。史书上总会有坏蛋,有昏君,还有忠臣。   那些忠臣真是了不起啊,他们刚直耿介,他们一介不取,他们敢挺身担当国事,他们敢直言顶撞君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是人间传奇中的正面人物。   直到后来,人类的价值取向忽然变了。人们忽然开始看不起那些为国为民的家伙了,人们开始笑话他们是圣人,他们的道德太高太洁太过求全,太让俗人不能接受。人们说做他们的妻子儿女好可怜,人们说,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不过是为了一己之清名,却害惨了身边的亲人。   人们开始不再觉得,为国为民有多么了不起,相比一个人为了救全国百姓而挺身而战,人们更觉得,为了妻儿奋斗才真正温馨感人。   人们要求血肉丰满,人们要求传说中的英雄必须有弱点,有局限,有私念。   因为我们其实都只是小人物,因为我们自私,我们冷漠,我们每个人心底里都有着黑暗,所以,我们才不愿天天仰望伟人吧?所以,我们才对遥远历史上的忠臣义士们指指点点,加以非议吧。   因为我们冷酷,我们残忍,我们卑劣,所以,我们不能相信人的思想境界可以这样高,所以,我们就开始不断置疑史书,认为那些记录,有太多的虚假,太多的伪饰,太多太多存天理灭人欲的手法。   曾经在很长一段历史中,人类历史上,对英雄对忠臣义士,对道德完人的批判一浪高过一浪。   当然,在我的时代,这一切也已成为历史,我们的生活太完美,完美得,我们就连反思历史的欲望都已经没有了。   只有我,还是喜欢看书,还是喜欢看以往的故事,还是喜欢思索一些奇特的事。   我也常常会想,为什么会有那种人呢,尽忠职守为国家负出一切,哪怕被国家苛待辜负一次又一次,也不肯放弃。   在我们的世界,早就不会有人说,为了国家,需要牺牲谁的话,因为以国家为名而牺牲民众的利益,也一样是犯罪。   为什么会有那种人呢,为了完全不影响自己利益的不当政令,抬着棺材去上书,在我们的世界中,民众们连向政府提意见的热情都早已消亡。   为什么会有那种人呢?被流放,被关押,被酷刑相待,为了一个理念,仍然誓死不屈。在我们的世界,政府教育人民,尽可能好好地保护自己,在自己受到伤害时,为了保全自己,即使是做一些伤害别人的事,人们也会体谅,绝不追究。   为什么会有那种人呢?自己身为高官,却天天豆腐白菜,妻儿老母跟着自己甘守清贫,每天为其他百姓可以安居乐业而操劳。哪怕最后获罪,抄家被斩,家中抄出的财物,也往往贫乏得不值一记。   而我们的世界,人们只会皱着眉头指责,这种官员不是人,只是圣人,当他们的妻儿好可怜,自己的妻儿尚不能保证他们过好日子,凭什么来兼爱世界众生。   我们常常指责,我们总是怀疑,我们总是认为,那些人物太完美,太高尚,太不象真人,太不可信,所以面对这样的人,我们不必惭愧,不必自责,不必努力去学习。   我们只是自私的,简单的,普通的,小人物。   我们的生活平凡简单,所有人都要学习,都要考试,都要通过自己的毕业模拟,而我的选择是…… 第三十一章 论题   我的选择是“忠臣”,老师笑我说,这是很笼统,也是很取巧的题目,只“忠臣”二字题目太大了,其实从任何角度,都可以分出很多细小的题目,然后才来作文。   其实我对忠臣义士,对人性中如此完美的光明面,有着太多太多的不解,绝不是一两篇论文,一两个微小的角度可以讲明的。   但限于规矩我只好随便选了个细题,即“忠臣的抉择。”一个忠正的臣子,在人生道路上,总要做各种各样的抉择吧,象我这样的凡人,根本无法理解,人怎么能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生命,幸福,快乐,而为了一些无干的人与事去付出。他们的价值观到底是什么?   限于规则,所有人的论题都必须由自己亲身体验,所以,我决定做忠臣。   所谓文死谏,武死战,要当忠臣好象很简单,可我却又不想这么落入俗套中,想要挑一个最不用面对大是大非大义抉择的臣子身份,于是,第一世,我是御医。   我以为当一个医生,只要治病就好,很简单的身份,很简单的工作,哪里用埋没良心,哪里用挣扎抉择。   然而,原来真正的宫廷远比史书更可怕,原来,想当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也不得安生。   皇宫里的女人们一个个斗得你死我活,表面上贞洁娴淑,暗中杀手频出。要让某些人无声无息地死去,要让某些胎儿,无声无息地失去,要让某些孩子,无声无息地夭折,这一切,离不开御医的配合。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对血腥杀戮阴谋残酷,而所有的一切,都藏在后宫绮丽繁华的表象下。   在种种利益和权势的逼迫之前,我的选择能是什么呢?   我尝试在这其中苦苦周旋而不去害人,或不成为别人害人的工具,我尝试不要违背良心,不要伤害性命,我尝试尽可能在微薄的权力下救护别人。   其实,这不能算是做忠臣,我做的一切,不是因为尽忠于皇帝,而只是忠于一个人最起码的良知和是非之心……   看,就算象我这样的人,也还是有点良心的,不是吗?   然则,这样不识时务的我,努力了一次又一次之后,在某一次宫中贵人无故中毒之后,被莫名其妙当成下毒者揪出来,下了狱之后,却又在严刑拷打逼问口供之前莫名其妙地暴毙,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而那些,我曾救,曾护,曾宁死不肯加害的人,不曾对我伸一次援手,为我说一句话,也同样是理所当然的。   在那个深深宫禁里,保护自己尚无余力,谁又还能保护别的人呢。   好吧,第一世,我看到了后宫的残忍,又早就知道前朝的险恶,那第二世,我就两个地方都避开,我做个钦天监,每天只负责观察星星,这种事总不用埋没良心,面对艰难的选择吧?   然而,皇帝要找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以前和他抢皇位的前任太子的麻烦,要我说,天边划过一颗流星,是因为苍天对前任太子失德的震怒。我真是瞠目结舌,如此简单的天文现象,他们硬生生能弄出无比诡异的政治风波来。我的选择该是什么,忠于君主还是忠于内心的良知?总之,在我沉默不语的时候,别的钦天监已经赶紧照着皇帝的意思上报了。再以后就是一连串的风波,株连被杀者近两万,我也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小案子牵连下,丢了官,下了狱,然后就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知道了古人爱在天意上做文章,我的第三世就决定当个翰林好了。一个陪在皇帝身边,只同他吟诗作画,陪酒侍宴的帝王清客。   后宫争斗与我无关,前朝权争与我无涉,我只要做一个名动一时的才子,以清名而独善其身就好。李白和司马相如看不起不肯安份待着的职位,我做得快活自在。倒要看看,这么一个清闲职位,又能有什么要命的选择落下来。   然而,原来这个世界,果然有人处就有是非,竟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尽的。朝中权力纷争,左相一派为了打击性子忠正耿介的御史,出尽恶毒手段。奈何那御史行事极为方正,又清廉自守,竟无半点把柄可以让人抓到。   左相遂取了御史平日写的诗,让人一字字掰开揉碎了找忤逆的证据,之后再向上举报,又因为我文名甚重,便要我做证,称那诗中确有反意。   我自然不肯做这样的证。然而,这是身为忠臣,对国家对皇帝尽忠吗,不不不,我只不过是觉得,这种文字狱太过荒堂可笑,不肯让自己涉身其中罢了。甚至忍不住为御史说了两句分辩的话,以我在文坛的身份,从正常角度解释诗词。   可是,原来,在官场上,朝廷中,没有什么可笑的事情不会发生,没有什么荒堂的事,不被视为正常。   所有参予审查的官员,都承左相意旨行事,找不到证据,光说一句,你笔下没写,但你心中一定有想,“意动”二字,竟也是杀身之罪。亲身经历,才知道,原来张汤以“腹诽”定臣子之死。秦桧以“莫须有”决英雄之罪,徐有贞以“意欲”断于谦之亡,景帝竟可以拿到阴间造反的理由,逼死周亚夫,原来这一切都是完全正常且合理的。   当然,我做为曾经为意图谋反的御史辩护过几句的人,也逃不过同党的罪名被杀。   即然当太医要卷入后宫风波,当翰林也逃不过文字狱的迫害,那么我第三世,就干脆选择做个钦天监。   根本不怎么同人打交道,只每天对着看看太阳月亮和星星,这个世界再黑暗,总不能让我闭着眼把太阳说成是月亮吧。   然而,刚在夺位之战中取胜,刚登基不久的皇帝,对以前曾当过太子的皇兄,视如眼中钉肉中刺,偏偏前太子,规行矩步,整天闭门不出,什么坏事也不干,什么短处也不叫他拿到。   这时候,正好天上有流星划过,皇帝立刻把我叫去,硬是要我证明,扫把星现世,正是苍天对前太子失德的震怒。   这种正常的自然现象,硬生生被扯到政治上,让我啼笑皆非,做为了解自然知识的人,我当然不可能做这种荒谬的证言。可是,我不应承,自有别人应承。别的钦天监忙着出头上奏,最后前太子被幽囚而死,而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卷入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案子,关进监狱,受到酷刑铐打,无端迫害,然后没没无闻地死去。在那之后,没有人会记得我,史书也不会为小小的钦天监,多记半笔。   那三世的小人物,我做得实在郁闷极了,第四第五世时,干脆就一世做大将军,一世直接当到丞相,可算是出将入相,位极人臣了。   然而地位这么高,当起忠臣,自然也就死得更壮烈更悲惨了。   第四世的大将军,手握兵权,又难免功高震主,更连连立下不赏之功,叫哪一个皇帝放心得下来呢?   手下劝我起兵造反时,我倒是真正做出了一个忠臣必然的选择,军队是国家之器,岂可因私利而引发国家内乱?   在那之后的诛杀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了。   至于第五世,结局倒不是太惨,至少不是被皇帝杀死的。做一个忠臣,做一个好人,我选择了用什么方式来运用我手中的权力,这就毫无悬念了。   当然耿耿诤谏是免不了的了,与邪恶做斗争是少不了的了,替百姓主持公道更是缺不了的了。   于是,今天不让皇上广选秀女,明天不许皇帝大建宫室,后天要求肃清贪官,大后天又宰了四五个强抢民间的恶少,大大后天,跳起来,把皇帝想加税的意旨给封驳了回去。   于是乎,把皇帝,大臣,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得罪光了。   御史们开始联名参我专权擅断,朝中掀起对抗我的公议。最后我不得不请辞相位,闭门待罪。   之后又屡遭贬谪,流放于荒凉之地,我于凄风苦雨之间,忍受贫病之苦,受小吏凌辱折磨之时,朝中民间,也并无一人,为我奋然而起,出手相助。   也许曾有几年,我还被人记得,还被人称道是好人,是忠臣,然而,三秋一过,世人便将我忘怀了。   我死的时候,冷冷清清,尸体被一拓薄土盖着,几次风雨之后,就露了出来,被野狗拖去了。   我历了五世,以五种不同的身份做出了对于人生的选择,也接受了结局。   教授认为我很称职,也许不是特别出色,但模拟做得中规中矩,没有犯什么错,一切的选择,一切的做为,都极为符合我所要扮演的人物。   是啊,和那个行事过于极端的轻尘,以及万事不经心,从来不努力的阿汉相比,我和小容这种认真听话的好学生,到哪里去求啊。   当时除了象张敏欣这种选题特别容易的同学,论文已经通过之外,我和小容算是模拟得最顺利的人了,基本上教授已经示意我们,下一世只要不出大差错,论文百分百通过了。   然而,我已经疲倦了。我不明白教授的要求怎么会这样低,我的论文真的可以算好吗?   我所有的模似真的完全表现出忠臣的选择了吗?   我真的是忠臣吗?   我可以在面对生命威胁时选择保护其他人,我可以在遭受权力压迫时,依旧不肯冤诬他人,我可以为了国家大局,而不惜毁灭自己,我可以为了保护百姓而甘于承担意料中的悲惨下场。   但是,那不是因为我伟大,不是因为我勇敢,不是因为我高尚,只是因为,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我不是忠臣,我只是完美地去完成一个角色扮演游戏。在游戏中,我受到的任何伤害都不会影响现实中的我。   不担心失败,不害怕打击,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去保持自己的良心,去维护所谓的正义,有什么了不起呢?   这样的我,怎么算是忠臣,又怎么可能真正了解忠臣的选择。   其实无论是我,是轻尘,是小容,甚至是阿汉都一样,无论我们的选题如何,无论我们是成功还是失败,完成度到底如何,我们也不可能真正地了解,我们想要研究的现象。   在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所谓的模拟,所谓的考试,其实不过是一场热闹的笑话,一次无聊的游戏,完全没有任何现实意义。   不过,即然制度如此,那么,就顺着游戏规则玩下去吧。   然而,这一世,我到底还是累了,不想那么快就把自己卷进风波之中,于是,我放纵了我自己,我让自己先做一个商人,我让自己拥有倾国的财富,我让自己有足够的金钱,可以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知道,我这一世总要完成论文,总要做一个鞠躬尽瘁的忠臣,但在此之前,我要肆意地享受人生。   其实我也知道,这种心态,这种作法,已经有些偏离了忠臣的要求,不过,反正教授已经暗示过,可以让我通过,我只要不出大错即可,也就没必要太过勤勉认真了。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象小容那样,对于考第一名,得最好的成绩,那么有执念的。   其实就连最后当这么个芝麻绿豆官,也是我自己刻意选择好了的人生。这一世,我就真的远离朝廷中枢,到那千万里外的边关去,一辈子都是个小官,甚至有可能一辈子不见皇帝和其他权贵的面,我倒要看看,这样当忠臣,选择这样的生活,结局会如何。   其实所谓的忠臣,也不一定要是名将名相,也不一定要是朝中大臣,也不一定要是一方父母官。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那些史书也不会浪费笔墨记载的小官,那些一生一世,默默无闻,却在暗暗为国家,为百姓,为天下人尽力的,难道就不是忠臣吗?   这一世,我其实是抱着得过且过,混得一日是一日,只要照论题的要求过完就好的想法。反正教授肯定会通过我的论文,而我,也已经疲倦到懒得再去思考,再去探索,再去研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论文是不合格的,至少,以我的标准而言,完完全全,不合格。   而就在我万事无可无不可,只想混日子的时候,我遇上了你。 第三十二章 利用   你是个好人,好官。我同你相交,却又并不亲近你,我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观察着你,冷漠地,淡然地,不甚在意,却也不曾放开。   然后,我发现,你和我在前几世所见到的清官好官大多不同。   那些忠臣们都十分廉洁耿直,对人对己都有着较高的道德标准,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看到一丝一毫的罪恶,就誓要挺身而出战斗到底。他们大多看不得世人的恶习,世人的慵懒,世人的不思上进,他们更加见不得世人的奢侈无度,世人的荒谬无形。   而你不同,你宽容大度,对很多事你可以包容,你可以接受,你可以不斤斤计较。   你与他们对自己有着同样的道德要求,可不同的是,你并不因为这种操守而感受高人也一等,也从不以你的道德去强求别人。所以,你欣赏我的才华,却并不强求我改变生活。你自己生活简仆,却不对我的奢华无度,责备半个字。   你宽厚,你有容乃大,相比他们,你更适合这个世界。你更懂得为官的技巧。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我一直偷偷看着你,然后,在心深处,慢慢萌生一个黑暗的念头。   让我去引诱吧,引诱一个好官去面对诱惑,去放弃操守,让我去看一看,一个正直的人,他到底能够坚守到什么程度。   以前我所见到的清官忠臣们,他们的很多慷慨义行,应该也有着期望能留万世之名,让后人传为美谈的想法吧。为了这一点,牺牲一切似乎都是值得的。   那么,如果我以大义的名份,引诱一个好官,把文人最重视的风骨和名誉都给毁掉之后,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坚持他原有的选择呢。   以前我所见到的清官忠臣们,他们可以抗拒诱惑,拒绝所有权势财富的引诱,是因为,他们一早把这一切都视作洪水猛兽,以排斥的姿态,赶到很远很远。不曾身陷其中,不曾感受它的美妙,那么,要对抗它,似乎也就不算太难了。就象一个从来没有尝过女色的和尚,要保持清心寡欲,永远比尝过销魂滋味的浪子更容易。   那么,如果我让一个人彻底跌入泥潭之中,沾得一身脏污,所有人看了都以为他是世上最脏的人,他还能让一颗心干干净净不染微尘吗。如果他看到了权势的力量,享受了富贵的滋味,他还能记住最早的初衷吗?   当他开始为了种种理由而弯下腰,低下头,屈下膝时,他会不会就此习惯这样的安逸,而忘了在必在的时候,挺身站起来。   当今天,他可以为了帮助一个普通百姓而收贿时,明天,后天,或者明年,后年,他会不会为了自己的私欲而去敲诈百姓呢?   所有的事情,开始都是容易的,然而,坚持着不去变质却太难太难。   就象很多传说故事中的英雄伟人,开国大帝一样,他们举起旗帜的时候,总说着为天下万民,他们使用阴谋手段伤害别人时,总说着是为了伟大的事业,不得不做出牺牲,然而,当所有的牺牲成为理所当然之后,天下万民也就同样可以为了私欲而去牺牲掉了。   所以,那一天,我救了你,那一天,我告诉你,如何升官发财,如何委曲求全。   我明明知道,以你的性情,如果做小官,将来最多不过是丢官去职,至少还能保下半生安乐平静,可如果真的步步高升,要么有一天,在那烂泥坑里,变得面目全非,要么,就是他年因为这份不变的执着而招来杀身之祸。   然而,我依然眼也不眨一下地把你推下了陷阱之中。   这一次,我要用我的方式来完成我的论文,通过我自己的要求。   我要看着你,看着你每一步的努力,每一步的挣扎。   是的,我不相信,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人性可以那样高尚,我不相信,在这卑劣的官场中,人的思想可以这样高贵。   我更愿意证实,所有的英雄忠臣都有弱点,他们的伟大事迹都由一个个假象构成,所有的坚持都可以被打破,所有的理想,都有可能幻灭。   我更想要证实,原来,所有的忠臣义士,他们骨子里,和我这种平凡人,其实并无不同。   你以为我在天涯海角地流浪,游玩,其实,我有很多很多时间,都在你身边,只是你从没有查觉到。   我看着你收受各种各样的贿赂,大笔的钱财,从你手中来来去去,你无论怎么使用也不会有任何问题,然而,你从没有为自己留下一文钱。   我始终不能理解,人活于世,不就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好吗?那么为什么,你可以这样地苛待你自己。   我看着你四处周旋应酬,对上位者卑躬屈膝,可你的眼睛里,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卑微自惭,失落放弃。   我始终不能明白,读书人不是最讲究磊磊风骨吗?人的尊严,人的高贵不是最不可侵犯吗?古来不是有无数名臣义士,大声喊着士可杀,不可辱吗?为什么,你还可以含污忍垢,做尽这一切。   当然,我知道你不是不痛苦的。   那一天,你收到当年共同立志同窗旧友的信,责备你有贪墨之名,责备你有违读书人的风骨志气。   我在你的窗外,陪着你,看你默默无言,握着信纸,独坐一夜。   那一年,你族中的长辈,路过大名府,你亲自去迎接,可是那位倔强的清寒老人,却是从头到尾,连看也不看你一眼。答也不答你一声,就此过境而去。   我在你的屋顶,自斟自饮,看你独处一室,饮酒至醉。   那一回,你在好几处上官府里周旋来去,到处送礼,作揖,哀求,陪笑,受尽了冷眼讥嘲和刁难,好不容易把被扣住的治河银子讨来一半,刚赶回大名府,就遇上河堤坍塌,压死好几个工人的惨事。修堤的工人怒极恨极,在河堤上叫着你的名字,破口大骂,说你是丧尽天良的贪官,说你一个人吞了治河款,却害得河工丧命。   你听到怒骂,什么也不说,只是飞快划拔银两,分派人手,尽早重修河堤。   那个晚上,你又是一个人,缩在房间的一角,怔怔发呆了很久,然后,象个软弱地孩子般,无声地落泪。   我以为你是为自己受到的委屈和冤枉而悲痛,然而,当我凑近窗外,提聚内力细听时,却只听到你一直一直喃喃自语,责备着自己的无能,自己的软弱,责备自己无法更快地拿到治河款,无法在灾难发生之前阻止。   一直一直,你都不变,身在泥污之间,其心皎洁如月。   一直一直,你都不改,纵然悲伤,纵然疲惫,纵然不被任何人理解。   做为读书人,你毁了自己的清誉,可是,却不肯自暴自弃,却依然没有忘记走上这条路的初衷。   做为官员,你不够刚直,不够清高,不够任何可以在史书上留下灿烂一笔的资格。   你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你疲惫操劳,你鬓边华发渐起,你眼中憔悴之意渐重,然而我知道,选择了这条路的你,无法以直名,英名,美名而留于天下。   将来史书上留给你的也许只有一两行字,也许,只是一个能吏的评价……   看,只是能吏,连一个“臣”字都未必混得上。   我一直在等,等不到你改,我一直在看,看不到你变。   然而,我依然不能理解,到底是怎样的力量,驱使你做出这样的牺牲。   你和我不同,你的生命如此短暂,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这样珍贵,为什么要为了天下人,如此为难你自己。   你不是我,你的生命只有一次,你却一步一步,把自己往更高,更冷,更危险的地方逼。   你不是我,你的所有选择都无法重来,每一个结果,都必须以一生来承担,然而,你就这样,有些痛苦但绝不后悔地把读书人最重要的后世之名也毁弃了。   我知道,我的论文,永远也无法完成,永远也不能通过我自己的要求,因为,我始终不理解,不明白。   我自己身入其中,但因为利害得失对我来说实在微不足道,所以根本不可能得出真正的感受来。   我在一旁冷眼看你的一切,自以为旁观者清,但我毕竟不是你,就算在看得再多,也同样无法代替你去思想,去理解,去感受。   然而,是你让我相信,这世上,原来真正有正直的灵魂,高尚的心灵,原来,再冷漠黑暗的世界里,也会有温暖与光明。   原来,史书上所记载的人,他们是真正存在,真正伟大的。   不管再过多少年,科技如何发达,时代怎样变迁。他们身上,总有一些东西,一直一直,都在那里,闪耀着光芒。   也许我们这些后世的人,看不见,感受不到,但是,那光辉却始终存在,绝不会因为我们的愚蠢,卑劣,自私,冷酷而有任何改变。   我放弃了我自己的论文,而开始按照学校的规矩,去做必须交给教授,且肯定可以通过的论文。   我在国家危难时,挺身而出,我散尽家财,入伍边关。我依然完美地扮演着游戏中的角色。   也许心境已经和过去几世有所不同,但这,也并不影响什么?   然而,我已经放弃了再继续观查你,你却来到我的身旁,你却和我一起,并肩来面对国家的危难。你却因为我受到的不公待遇,而愤怒地要把你一直以来所坚持的理想就此抛弃。   我知道,你是一时冲动,我知道,你事后一定会后悔。   你这种笨蛋,会把朋友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却把家国天下,百姓福祉,看得比一切一切都更加重要。   然而,我到底还是感动了。   卢东篱,你把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都看得如此之重,但是,你自己呢?   在你的心里,到底把你自己排在了第几位。   卢东篱,你为什么蠢得要把一个冷眼推你入泥潭的人视做知己,你为什么要把一个一心利用你的人,看得比你自己的性命还要重?   卢东篱……   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   其实……   只是在利用你!   这一夜,卢东篱醉梦沉沉中,似乎听到了风劲节在他的耳边,讲述了一个很长很长,很遥远很遥远的故事的。   故事的内容是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清,一个字也记不得。   在很久很久之后,他隐约的记忆中,总有风劲节悲伤的声音,然而他又总觉得,这只是错觉。   那个风劲节啊,那个被贬到厨房,还乐呵呵拍着胸膛自称是一代名厨的家伙,就是在最后被人砍掉脑袋的时候,也不曾流露过一丝的悲伤。 第三十三章 上任   卢东篱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他不象风劲节这么喜欢喝酒,少有如此大醉的经验,宿醉的头痛,折磨得他手脚发软地躺在床上,只懂哀叫呻吟。   风劲节早跟厨房打过招呼请过假,一直守在他床前,递茶递水,拭汗擦身,又给他灌解酒汤。足足大半日,他才略略好了些,勉强可以下床,余悸犹存地一再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敢这样喝酒了,并好奇,风劲节怎么能这么喜好杯中物。风劲节则毫不留情地嘲笑他酒量太小,不堪一比。   卢东篱苦笑了一会儿,摇摇晃晃走出房,看看天色,轻轻道:“我要走了。”   风劲节耸耸肩:“是该走了,你要再不回去,你那帮手下得活活急死,你可是天子钦差,身上负着圣命的。”   卢东篱转眸望向他,低声道:“你……”   风劲节笑道:“我当然是留下来,你别看不起伙头兵,没有我们,大军全得饿死,我们要是不尽职,军队吃得不好,上吐下泄,仗也没得打,不是吗?”   卢东篱摇摇头:“我是想问你,你虽然被贬成最低等的伙头兵,但在军队中,仍有影响力号召力,可以调动得了人手,并且在漠沙族人当中,你的威望依然极高,必要的时候,你可以驱使得了他们,对吗?”   风劲节拍拍胸膛:“这是自然的,如果我对军队完全没有一点控制力,那再坚持留下来,也就没有意义了。”   卢东篱答非所问:“你虽然散尽家财,但如今天下各地,有不少富商,其实都是你的旧友故人,昔年下属,对吗?对于各地的行商,你的面子,多少都有些作用,是不是?”   风劲节挑挑眉:“你想干什么?”   “我想请你让漠沙族派人来拜见范遥,告诉他,漠沙族发现了陈国小分队,并与之冲突,还抓住了一个陈国士兵,俘虏后来虽然因伤重而死,但在死前供称,他们只是来探路的,陈国已经在召集大军,一两个月之内,就会进攻定远关。同时也请你写几封信给你一些昔年故人,请他们帮助散播陈军即将大举进攻我们赵国的消息。他们的手下行商天下,象茶馆,酒楼,甚至妓院这些最容易散播消息的地方,又大多都在他们的控制中,要散布消息,应该非常容易。”   风劲节微微皱眉:“为什么?这样做必会令得天下纷然,举国不安,百姓惊惶,这不象是你会做的事啊?”   卢东篱苦笑:“陈国,会不会进攻赵国?”   “当然会,只是现在还没有动静……”   “对,我们并不是欺骗天下人,而是把一定会发生的事,提前告诉大家,让大家有所准备罢了,而且……”卢东篱眼中异色一闪而过“我们必须抓住现在的时机。”   “时机?”风劲节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为什么会忽然间,听不懂卢东篱的话了。   “是,时机!”卢东篱徐徐道“范遥是九王爷的心腹,九王权倾朝野,范遥的边帅职位就是他一手安排,为的就是由自己的人,掌握住国内一支强大军队。偏偏最近九王病重,暂时无力参予国事朝议,这个时候,如果定远关……”   风劲节不等他说完,已经明白过来,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阴险了。”   卢东篱苦涩地道:“因为,要与奸人斗,有的时候,真的只能比他们更奸诈才行。”   他抬眸望着风劲节,因为,我虽不能舍弃我的理想,但也不能坐视我的朋友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因为,我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也不能袖手,看着国家将有兵戈之祸,自己什么也不做。因为,我的力量虽然如此有限,如此微薄,却也见不得英雄受折辱,忠良遭迫害,因为……   风劲节不去倾听,也不去思考他的心声,只懒懒得应允了,也不再耽误时间,亲自送他出了定远关,站在关口,遥望他单身独骑而去,想想仍觉不妥,忽然抢过其他士兵一匹马,飞身上马追过去。也不理卢东篱一再要他回去的要求,只是允耳不闻地一直护送卢东篱与他自己的人马会合之后,方才回关。   数日后,漠沙族族长派出亲信,前来求见范大帅,双方密谈之后,范遥即刻面如土色,坐立不安,神魂不定。   做为一个只会舞文弄墨,吃喝玩乐的人,铁马金戈的沙戮战场,离得他太过遥远了,这一生都从没有打过半场仗,乍闻几十万陈人随时可能大军压境,这个消息吓得他魂飞魄散。   这要打起来,定远关能守得住吗?   范遥对自己没有一丝信心,只知道恨天恨地恨九王爷,九王爷啊九王爷,我好好一个读书人,你硬把我塞到军营里来干什么?就为了你要揽军权,迫我来当这个苦差,到时候真打起来,守不住城,我回去是一个死,守得住城,战场上刀枪无眼,怕我也是免不了一死的……   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转了许多圈之后,忽得灵机一动,对了,最近九王爷一直生病,没力气参予朝政,如果这个时候……   心思即动,便不敢耽搁,他急急写了奏本,称自己忽得急病,旦夕难保,无力主掌全军,只求朝廷开恩,召其还京,若能生还京城,得见家人,死亦瞑目。   一封奏折写得悲凉凄惨,感人至深,倒不愧是有几分文才的人物。   奏折被六百里加急递进京城,赵王打开一看,心中暗自高兴。   九王爷的权势实在太大了,又无法轻易翦除,如今他手下一个控制军队的亲信自动要求调离要职,他还能不赶紧批准吗?   第二天朝议的时候,把这折子拿出来一议,哪个大臣心里头不明白主子的心思,乘着九王不在朝堂,大家众口一词,神速把这件事给通过了。   然而,以赵国的常例,从来不肯让武将专权独大的。所有军队的主帅都是文臣,如果主帅离职,就连副帅暂代主帅之职都是不许的,必要再派一个文臣去才可。   即然定远关的边帅调回了京,自然要另派一个了。要再派谁呢?赵王随意地问出一句,然后眼神往下扫。   就见到一个个忠心耿耿,动则高喊着要为国为君为民万死不辞的大臣们,纷纷往后缩,人人头垂得老低,眼睛只盯着地面,一个响应号召的都没有。   真是奇了怪了,以往讨论边帅职位时,多少人抢得头破血流,现在情形怎么变了。   住在深宫,耳目不是特别灵活的赵王自然不知道,现在市井间到处都流传陈国人马上就要打过来的消息,就算本来大家还有些将信将疑,今天一早看到范遥的称病折子,立时就信得十成十了。   要不是有难,谁会放着好好的土皇帝不做,跑天子脚底下来赋闲坐冷板凳呢?   这种情形下,谁肯接这个烫手山芋,谁肯把自己放到火上烤,自是人人当成没听到君王的问话。   赵王一看,即然大家不踊跃响应,只好自己开口了。   “张爱卿……”   “陛下,臣见识尚浅,又从来不知兵法,只怕不能为圣上分忧。”   “李爱卿……”   “陛下,臣极愿为陛下远赴边关,只是臣年事已高,又百病丛生,经不起长途奔波,只怕要让陛下失望了……”   “这个,王爱卿……”   “陛下,臣……臣……臣……只怕干不了啊……”   赵王嘴巴差点没气歪过去。   好啊,叫张三,张三一副如雷轰顶,祸从天降的样子,喊李四,李四哆嗦得那叫一个难看啊。随便唤一嗓子王五,这家伙,没别人那么伶牙俐齿,就直接往地上扑通一跪,一边猛磕头,一边说干不了……   好啊,这帮子人,拿着国家俸禄,就是这么替朕分忧的啊。   眼看着君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满殿大臣们,也不由汗流浃背。此时却从班末行出一人,跪于殿中:“若陛下不弃臣年轻识浅,微臣愿斗胆前往定远关。”   众人一起望过去,咦,这个时候还敢跑出来接这份苦差的傻二愣子,原来是刚从定远关回来没多久的卢东篱啊。   这就怪不得了。以他的官职份位,论理是根本没有资格升为一方之帅的。再说,他从地方上调进朝廷,到现在还没满半年,这么大的事,他哪有出头说话的资格啊。   想来他是想升官发财想得疯了,连自家性命都不顾了,不过,也幸好有这么个笨蛋出来顶缸啊,要不然,还不知道谁会倒霉得接这么个差事呢。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卢东篱要敢跳出来抢这个职位,别说赵王不会点头,其他大臣的唾沫星子就能把这个不知进退,不懂天高地厚的朝堂新人给淹了。   但现在情况特殊,他才说这么一句话,立时引来一堆大臣们附和。   “卢大人年青有为,正该大展鸿图。”   “卢大人多次前往定远关,熟悉军中一切,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听说卢大人虽是文士,平时也喜读兵书,胸有韬略,正是文武双全之人才,定远边帅,非卢大人莫属。”   大臣们众口一词,同声称赞卢东篱,表示了对他的赞许和认同。   赵王摸着下巴发愣,奇哉怪也,平时怎么没发现,他的这帮臣子,这么喜欢提携后进,接纳人才啊。   不管赵王有多少疑惑,不过,即然大臣们都不想去,而只有卢东篱一个人表示愿意响应君主的号召,而他的为人啊,资历啊,也没有什么不好不妥的地方,赵王犹豫了一会,也就点头同意了。   只是卢东篱的官职相对于二品的定远关边帅略低了一点,于是在所有臣子们的支持下,他神速地一蹦三级,直接就封到了正三品,而暂任二品之事,掌控定远关全军。   就这样,卢东篱在极短的时间内,第三次来到了定远关,只不过,这一次,他的身份,是定远关新任的大帅,三军将士,生死祸福,从此系于他一人掌中。 第三十四章 学习   范遥万万没料到,来接他职位的居然会是卢东篱。但事已至此,也只得笑脸相迎。好在卢东篱也是谦恭和气,满嘴都是范遥当边帅的功绩,张口闭口,就是要向他学习,以他为楷模,并期望得到他的指点。   范遥当然也就不便给他脸色,同样笑容满面地称,卢大人年轻有为,必有惊世成就,等等等……   总之你好我好大家好,外表谁也看不出这二位内心的芥蒂有多深。   即要交接卸任,当然少不了清点物品。   两位前后边帅,一起清点了花名册,又清算了马匹车辆,再去军需库查点细软、辎重和粮草。真算起来,一支大军的帐目,没个几天时间,别想认真理清楚。   不过,卢东篱也知道,这帐上的玄虚古怪破绽必然是有的,真要认真清查了,反而大家都不好看。   赵国历来军中的假帐空饷事件,无人不知,别说百官不太管,就是皇帝也差不多也是默认了这些的。真要查点出假帐缺额来,大家都不好看,追究起来,也只会不了了之。   所以,这种清查基本上属于走过场,只用了半天,就算是交接完毕了。   范遥本来就早把行装打点好了,就等着上路,即然来接任的是卢东篱,他就更没理由留下来讨没趣。交接工作一办完,即刻启程。   带着他七八个小妾,十几个丫头,几十个下人,以及上百辆,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的大车子,外加卢东篱大方地派出来护送他的几百名士兵,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在卢东篱的客气恭送下,离开了定远关。   他范遥一走,整个定远关,上至卢东篱,下至最低等的兵卒,都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卢东篱全身轻松地升帐。   他新官上任第一天,当然并不忙着阅兵显威风,只是努力地让自己熟悉记牢了大小将领,然后下令,恢复了风劲节的将军身份。之后,也不过是略略做了个简短的就职宣言,训示了几句话,令众将为国用命,好生练兵,严防敌军,也就让大家散了。   在那之后,风劲节当然被单独留了下来。   即没了外人在,他那表面的恭敬自然也就收了起来,懒洋洋挑眉笑道:“虽然知道你一早打这个主意,还真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由此可见,朝堂里的君君臣臣们,实在是一点儿担当也没有了。”   卢东篱摇摇头,苦笑一声。   风劲节凝视他,轻轻道:“你不该来的,这个差事,对旁人来说是肥差,于你,却是苦差,你不懂利用权利,为自己谋利,却还要来面对即将来到的杀戮,实在太过吃力不讨好。”   卢东篱淡淡一笑:“若不是知道随时可能有战争,我也不一定非来不可。”   “那嫂夫人呢?军中是不可带家眷的,你又不会象范遥那样讨一堆小妾,这个位置即坐上来了,除非战争停止,别人想谋帅位,否则你总得在这里呆个几年,你叫嫂夫人就那么一个人,日日守着家门,等你回去吗?”   卢东篱神色一黯,这一生仰俯无愧,到底还是对不起身边至亲的妻子。那个娴淑婉丽的女子,多少岁月陪他共渡,解他寂寞,照料他,爱护他,可是,他却不能给予任何回报。   苏婉贞嫁的好歹也是个不小的官了,然而,却只能伴他一起顶贪官的名头,挨清寒的岁月,从不曾有过半句怨言,也从来没有阻拦过他任何事,只除了……这一次……听说了他的打算后,苏婉贞沉默良久,然后低下头,轻轻道:“我有了,已经两个月了。”   从头到尾,她只说了这一句话,然后就沉默地为他收拾行装。   当时的心境,到底有何等凄凉痛楚,卢东篱已经不能,也不敢再去回想了。   这一生,他终究愧为人夫,也愧为人父。   看到卢东篱的神色,风劲节也不由摇摇头:“我早料到,做忠君孝子,侠客义士,总是要对不起身边人的,那些年,我总爱送些东西给嫂夫人,其实也不过是想替你提前补偿罢了。女子从来重容貌,所以我送的,大多就和打扮有关了。”   他这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还是打趣,倒是让此是卢东篱有些哭笑不得:“这样的事,你倒也好意思多说,如此不避嫌疑,若换了旁的人,怕是要有许多其他想法了。”   “什么不避嫌疑,我直接送过东西给嫂夫人吗?我全是送给你的啊。”风劲节笑道:“你自己愿把那些转送给谁,那是你的事啊,你就是要送给翠仙楼的红阿姐,我也不会反对的。”   论到斗嘴,卢东篱哪里是风劲节的对手,气得张口结舌,伸手指指风劲节,想半天,愣是想不出什么话来骂他,只得拂袖而走。   风劲节哈哈大笑着追了出来,跟着卢东篱一路行至城楼。   卢东篱登上城门最高处,遥望远方,茫茫大漠,回首再看关内万里山河,眼中慢慢流露出深刻的感情。   风劲节站在城下,遥望卢东篱独立城头风满袖,迟疑一下,才徐徐登上城楼,站到他的身旁,然后,听到卢东篱轻轻地说:“劲节,和我一起,守护这片大好河山,好吗?”   风劲节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同样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好!”   就这样,卢东篱正式接掌定远关。   他下令将军们重新整理名册,把士兵人数中的水份彻底挤掉,为士兵重新造册,精壮勇悍之士,年纪老迈之人,多病虚弱之辈,一一分别登记,分而记之。   象弓箭营,虎豹营,长刀队,骑兵营,盾排队,也都要一一分录,整齐划一,便于将帅们熟悉管理。   又令重理军需库,凡是不合格的刀剑铁甲,病弱的战马,都要重新造册,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必备军需品,一一整理清楚明白。   有什么战时需要的守城物品,攻击器具,也都要众将整理清楚。   这一切,都是要在战前尽量准备好的,以免战时因此吃上大亏。   因他的管理,军营多年来的懒散随意混乱不堪的风气大为改善。   他又下令全军士兵们每日操练,他也每天出来一同练习。骑马射箭,俱都勉力跟随,在大太阳下,一站大半日,热得汗逃浃背,几欲晕眩,也不肯休息。   三军将士,还从没来有见过,肯陪他们一起操练的主帅,震惊之余,也颇为感动,众将劝他休息,他只摇头微笑。   即为主帅,理当与士卒相共甘苦,将无怕死之心,士方无惜命之意。有什么理由,让所有士兵日日操练,他却整天待在帅府中享福,这样的元帅又有什么资格在国家危难时,命令士兵步上战场呢?   再说,如果他不勤加训练自己,一旦发生战斗,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元帅,就只会成为三军的累赘,只怕连亲临战场的本事都没有了。   在他的坚持下,每天的操练都在继续着。刚开始他不习惯军人的生涯,骑一天的马下来,两腿就能磨出血,人也颠得骨头如散了一般。但他一声不吭地不肯在人前露出半点端倪来。   只风劲节眼尖,又知他倔犟,等到操练结束,跟他回了帅府,旁边没了闲人,不由分说,按倒了,撕开他的裤子,查看伤势,然后黑着脸皱起眉头。   卢东篱对他的放肆无礼,又气又急,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地地不知骂了些什么。   可是风劲节一概充耳不闻,绝不理会,而且一句也不劝他,只是沉着脸给他上好药,替他把伤处包得紧一些,任由卢东篱第二天继续骑马,直到操练结束,再去看他的伤。   虽然这事二人都刻意瞒着,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军队里的将军谁不是经营丰富的人,只看一个人骑马的姿式,就能查觉此人有无受伤。再加上被派做卢东篱亲兵队长的王大宝查觉了真相,故意在军中宣扬,转眼间此事就全军皆知了。   当大元帅的人,尚且如此刻苦,将士们感佩之下,自然就不会有畏难惧苦之想了。   一开始卢东篱的箭射得准头也极差,主帅水准这样,让其他的将军士兵都不敢射得太好。他却丝毫不以为忤,亦不羞惭,术业从来有专精,本无可愧之处,但他却衷心地称赞所有将士,用惊叹的语气,对他们能有这么好的射艺和搏杀技巧表示佩服。   赵国从来重文轻武,一个科举正途出身的大官能对军人给予如此之高的评价,更使军中将士感激涕零。   卢东篱还每天在帅府练习刀剑之术,或用草人木人练习,或让王大宝等亲兵陪他练手。   风劲节见他进展缓慢,嘲笑之余,也同他说明,他年纪已经大了,骨头都硬了,真想在武功上有什么成就,根本没可能。   卢东篱却只是笑笑,继续练习。他也没想当武林高手,只希望自己不要成为别人的累赘,如果在这方面,他太笨,太没天份,那就用别人两倍,五倍,甚至十倍的时间去练习好了。   风劲节咬着牙,看他笨手笨脚地练习,看得身子发麻,牙齿发酸,忍无可忍之下,传了卢东篱一套内功。   这套内功并不需要太复杂的练习方式,只以一种特殊的吐呐法呼吸就可以。甚至练睡觉时也能练功,风劲节称,这门内力,心思越单纯,练起来效果越佳,他有个朋友。因为是个超级大笨蛋,所以凭这门内力,练成了天下第一高手,而卢东篱思虑太重,是绝对练不成绝顶高手的,不过,比起普通士兵将军,应该就不会差太多了。   卢东篱练习之后,果然渐渐身轻气爽,力气增大,眼力渐准,动作也流畅快捷许多。再加上他每日练习武技,风劲节也偶尔点拔他一些技巧。他的长进确实不小,渐渐一个人,和两三个大汉打架,也不容易输了。   但卢东篱抓紧每一分每一刻努力学习的,远远不止之些。   卢东篱白日每天升帐商议军务,随队操练,晚上则拉了风劲节同住,要他教自己兵书战略。   卢东篱自己为了这个职位,已经恶补了所有能找到的兵书,但他也知道,打仗绝不是死读书可以学得会的,他需要风劲节教导他,军队里的所有知识,以及如何灵活运用书上的知识。   风劲节开始懒得收徒弟,嘲笑他太过多心,以前的军队元帅们,从来高高在上,哪里会向下属学本事。   卢东篱只是笑而不答,他可不想象范遥那样被下头的将军们架空,表面上是元帅,实际上完全不了解军队运作,手下大将半夜带了一支军队出去打仗,自己身为大帅,居然完全不知道。   到最后,他不得不动用元帅的特权淫威,逼得风劲节不得不屈服,委委屈屈当他的老师。   二人日日夜夜同行同止,夜晚同读兵书,共演沙盘,大帅房里的灯,总是熄得很晚很晚,很多时候,彻夜明亮。实在倦了,二人有时拿着书,就那么伏案睡去,有时勉强记得要上床,挣扎着扑腾到床上去,衣服也不脱,就自睡得歪七倒八。   白日双骑并行,风劲节就以眼前操练的军队做活教材,不断为卢东篱解说。   有时也登高远望,风劲节指点山河地势,称何处可屯兵,何处可设伏,并预想种种敌人可能发起的进攻方式,以及各种应对之策。   这段日子,二人竟是形影相随,寸步不离。   当然,风劲节做了这么辛苦的工作,也会想要争取一点待遇回报的,比如半夜没有外人时,暗中要求可以喝酒的特权。   卢东篱则爽快地点头:“喝酒,行啊。”   然后抬头看看风劲节高兴的神色,慢条斯理地说:“我正愁着刚上任不久,找不着机会立威呢,你不介意试试我的军法吧。” 第三十五章 来客   在任上这么多天,卢东篱也发现了军中最重要的问题,不是军队的训练或纪律,而是军需品大多不合格。   一支军队不够精锐强大,严格的训练和管制,将帅们的以身作则,都是可以大大改善军队战斗力的。   可是,军需用品不佳,就不是靠单方面努力可以改变的了。   刀剑都是劣铁打制,与敌做战,用力砍两下,虽说不至于断,但是没准锋口全钝了。放在库房里蒙尘多年的盾牌经不经得起人家的重斧强弓硬砍硬射,这也是个问题。   马匹大多老迈疲弱,全军能真正挑选出来的精壮马匹不过八百匹,这点数,怎么够组建一支强大的骑兵呢。   而箭矢的数量,远远比册子上白纸黑字记录的少得多,箭是不是足够尖锐锋利,弓会不会多拉几下就断开,这也是需要好好思考的问题。   其他的许多守城器材或攻击用的大型军用器械,不是缺少,就是老旧或残破,做为主帅,卢东篱看到将军们整理好的所有记录,心间颇为凄凉。   长年无征战,而雕弓宝刀尽生尘,说起来,倒也是人之常情。   各地边关的军需供应都是由附近几处郡府负责的,他们每年从国库得到大批的用于军事的费用,上上下下的官,都觉得肯定没有什么仗可打,当然是能沾多少好处,就沾多少,可以分得多少肥肉,就分多少。到最后,真正发到军中,落到士兵手里的自然都是劣品。   除了这些战争品之外,生活必需品也一样有着极大的水份。   空心的枕头,无用的被子,不能御寒的棉衣,以及过期霉坏粮食,从来就没有少过。   只不过,相应地,供给将军元帅们的东西,肯定是不会有什么次品的,因此各军的主帅们一般对这种事,也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士兵们在寒风中冷得打哆嗦,也只得拼命用那微薄的军饷来安慰自己罢了。   一桩桩一件件,卢东篱一一查实,亲自查验军需库中的所有劣质军用品,亲口去吃士兵的粮食,亲手撕开士兵的衣服被子检查。   心口一点点冰凉下去,手足一分分寒冷下去,胸口渐渐郁结难消,只欲吐血。   风劲节却只漫不经心地拍拍他的背,替他顺顺气,轻轻道:“你看到的这还是在上次陈军攻打之后,朝廷重视了很多,军需供应改进许多的结果,若是在以前,军队的用品就更加不堪了。”   卢东篱怔怔无言,当日他还是大名知府时,闻定远关被攻破,陈军几千人马,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时,也曾拍案痛骂将领的无能,此时此刻,方知在这样的军队里,一个统兵将领要面对战争,是件多么艰难的事。   然而,现在的他,却根本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伤感愤怒。   他只得迅速下令,让诸将各司其职,尽快把好的军用品单独整理出来,其他的军需品也让军中的铁匠们看看,能修好的,尽量修好,早早分发下去为是。   然后他回了帅府,一头扎进书房开始写信。   向人要钱要东西是很痛苦,很难堪的,而向一堆吸血敲髓犹恐不及的官员们要钱,那就更加辛苦了。   但事已至此,别说是硬着头皮讨东西,就是厚起脸皮,上门去闹,去争,坐在人家府里不肯走,他也得把军队需要的东西争回来。   一把锋利的刀,也许可以多杀许多敌人,一个坚硬的盾牌,也许可以以救一名士兵的性命,一匹飞快的马,在必要的时候,或许可以扭转整个战局。   看他埋头写信,风劲节在一旁笑问:“你认为,就凭几封信能从老虎牙缝里抢得回多少肉呢?更何况附件几郡的官员,多是九王一党。”   因为赵国多年不打仗,每年的军费开支,在所有官员看来,就是个可以随意搜括一点也不用担心后患的财源。朝中权贵们,都想尽办法,把自己的党羽安排到军中,或是负责军供的郡府为官,九王即安置了范遥到定远关,那相应的军供职位当然也要尽力弄到手。   他虽说是赵国诸王中,权势最大的一个,但开支也同样巨大,那么大的势力要一直养着,保着,小金库里一半的收入,可是全靠从军供这边来呢。   乘着九王生病,把范遥骗下来,想必已经让这位老王爷心痛如绞了,如今还想往军供的各府里要钱,哪有这么容易。   卢东篱闻言皱眉道:“我知道九王心里肯定恨我,但表面文章总要做足的,我是新上任的边帅,刚刚就职,那几处郡县,总该送些有用的东西过来。”   风劲节点头:“这倒也对,照旧例,新旧边帅交任,上一任肯定会有大的帐目亏空,这个时候,负责军供的郡县调集物资,及时送一批东西来,压压库,平平帐,这也是不成文的老规矩了。”   卢东篱淡淡道:“军需和粮草不同,因为不打仗,常常要隔好几个月才送一次,若不乘这时多要一些,再等几个月才能等到下一批,天知道,这时候陈军会不会打过来。我新上任,他们就算恨我,也要慢慢探探我的底,一开始的面子还是要给我的。再说我毕竟也是一军主帅,有直奏的权力,有的事太过份了,他们也还是要顾忌一下的,更何况……”   他语气一顿,苦涩地道:“我们再用些心,把陈军要攻打我们的消息传得更厉害些。后方那些官,总会有些害怕吧。上次定远关破,后方郡县,无一例外,皆遭洗劫,各地官员,走得慢得死于乱军,走得快得,虽逃了性命,却也逃不了朝廷的追究,他们总不会希望定远关再被陈国人攻破一次吧。”   风劲节叹口气:“也罢,就姑且一试吧,希望那些官员们,多少还有点顾全大局,就算不是为了国家,为了他们自己,也该尽点力了。”   卢东篱费了一夜时间,写了好几封要钱要东西的信。即有拍桌子发脾气,声称要上奏朝廷的恐吓,也有痛陈厉害,细讲得失的说理,又有细数军中凄凉之状,悲叹之情溢于纸背,希求以情感人的心意,如此这般,几封信写下来,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次日令传讯兵快马送信之后,卢东篱犹自心神不宁。到了用饭之时,亲兵们摆出大鱼大肉,他一见之下,想起军士们吃的粗粮霉米,更是半点食欲也提不起来了。   风劲节笑问:“你吃不吃,你不吃别浪费了,我来代劳。”   卢东篱瞪他一眼,忽道:“我记得,你以前负责过押粮……”   不等他说完,风劲节已经嚷起来了:“我只负责押粮,不负责筹粮,粮食丢了找我,粮食不好,可不关我的事。”他悻悻然道“别的东西差点也就差点了,可是军粮万万不能出事,否则军中就得暴乱,所以别的都由后方郡县自派官员押送,而军粮一向是我们军中的将领,亲自去点收的,要想让他们什么也不掺那是作梦,要想他们一斤粮食也不少地给你,那是妄想,只要短缺的数目不是太多,掺的霉粮不是太厉害,大家也就只能罢了。”   卢东篱叹道:“以后你们去接收军粮,要查验清楚,短缺虽说一时间无法完全避免,但一定不能再掺乱七八糟的东西了,怎么能让我们的士兵,吃着霉坏的大米去打仗。”   风劲节挑挑眉:“那也得人家肯听话才行啊。”   卢东篱咬咬牙,眼中现出狠色:“实在不行,让漠沙族人扮成陈国人,随便在咱们关外转两圈,我这里写上四五封告急文书往后递,就说粮食不好,士兵们心无斗志,定远关随时可能失守,我倒要看看,谁有胆子,顶这么大的罪名。”   风劲节打个寒战,瞪大眼望着他:“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毒了,这种主意你也敢用,真是卑鄙啊……”他一边说,一边摇头,然后忍不住拍掌纵声大笑起来。   在他的笑声中,卢东篱脸上却渐渐现出凄凉之色:“我们这样,算不算是借敌以自重?”   “借敌以自重,又有什么不好?”风劲节眉开眼笑,甚是得意,大力拍着卢东篱的肩膀“以前怎么看不出,你脑子其实很灵活呢?”   卢东篱被他拍得脸青唇白,肩痛欲裂,赶紧后退个四五步,同他拉开安全距离:“以后不用按元帅的体统给我准备饭菜了,我和士兵们吃一样的,我名下专供的鲜肉,青菜和鸡鸭鱼,以后按规矩份例,分给生病或受伤的士兵……”   风劲节微笑摇头:“把太奢侈的东西分给生病虚弱的士兵是理所应当的,不过,你也不必和士兵吃一样的。军中元帅,将军,士兵的份例本来就不同。你身为大帅,一切待遇如果和士兵全都一样,其他的将军们怎么办?叫他们顿顿不许吃肉吃菜,只吃霉米,就算表面上做出亲和士兵的样子,心中也难免有怨,凡事过犹不及,你自己以身作则,带动所有将军,把各自定例的好菜,都减掉一半,均给需要的病弱士兵,这样一来,士兵们都感念于你,将军们也没吃太大的亏,大家心安就好。”   卢东篱苦笑一下,点点头:“还是你思虑得周全,我太过心急了。”   风劲节笑道:“什么思虑周全,我只不过是不想跟着你一起吃发霉的大米罢了。”   卢东篱低低哼了一声,罢了,他也从来没指望过这个在闹旱灾的时候,还要吃冰镇莲子汤的人,会有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无私想法。   如此计议一定,只耐心等待看卢东篱那几封信能有多大作用了。没过多久,卢东篱上任后,第一批军需品就运到了。   定远关的军需品由后方四郡分别供应,而由管理四郡的总督统一调配,然后再一并运来的。   这次卢东篱事先得了士兵来探报,知道运输的队伍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到达定远关了。   照以往的例子,送来的军需品只要由负责的将军们点算签收,运送的官员到帅府请个安,得到大帅的一个令谕,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这种事,基本上主帅是连帐也不用升,就随意处理的。   但这次卢东篱心中另有打算,一得消息,即叮咛风劲节:“待会儿,你去点收,如果数目能达到我们理想的一半,也就算了,可要是连这都没有,你就不要签收,只带他来帅府,在我面前分说,我就故意生气,击鼓升帐,记得把军队最高大,最吓人的士兵都调过来压阵。到时我就拍桌子暴跳如雷,我们在边关舍生忘死保家国,他们还要克克扣扣地跟压榨我们,然后我就传令要将他重打几十军棍,这时候,你一定要跳出来保他,给他求情,我再勉勉强强,卖你的面子放过他,却要训示他,下次送来的东西,如果还是这么少,或是这么劣,我也不打人,只直接把押运的官员行军法,砍了脑袋,把首级送回去就是。”   风劲节失笑:“你这不是耍横吗?他们押运的小官,管得了押的是什么货,货有多少吗?”   卢东篱却是苦笑:“为了钱,为了东西,不耍横不行啊。以前写信那是软求,现在发威,这是硬来,不软硬兼施,谁肯乖乖给东西。押送的虽是小官,可没有人押,东西就来不了。我这样作张作智一闹,把威风摆足了,决心显明了,以后那些筹备军需的人,要是筹的东西不合格,手下怕也没几个官敢不要命地负责押送吧。”   风劲节大笑:“好,我就陪着你,唱唱这出红脸白脸的热闹戏文。”   二人商定计策后,风劲节便出去让王大宝到军中,寻那长得最丑最凶,身材高大,且脸生横肉的一班士兵,令他们在升帐时抱好刀剑,侍立两旁,誓要起到吓死人不赔命的作用。   这时有士兵来报军需送至关前,风劲节便赶去点收。   卢东篱在帅府静等,不多时,风劲节亲自带了个身着六品官服的中年官员进了帅府。   远远一见那人,正摆出大帅威风,端坐在中间的卢东篱忽得一怔,站了起来。   那男子在风劲节身后走前两步,越过了风劲节,直行到卢东篱面前,微微一笑:“东篱,好久不见了。” 第三十六章 至亲   卢东篱怔怔望着来客,愕然道:“大哥,怎么回是你?”   那人大笑道:“怎么不会是我?好妹夫,说起来,我倒真是沾了你的大光了。”   风劲节在旁悠悠然挑挑眉,咦,好生热闹啊。   卢东篱干咳一声,转头对风劲节道:“风将军,这位是我内兄。”   风劲节笑容满面,做出异常热络的表情,一个劲对苏凌拱手:“原来苏大人与我们卢大帅有至亲之谊,方才失礼了失礼了。”   苏凌自是忙不迭还礼如仪,连声道:“风将军客气了。”   卢东篱在旁一阵子猛咳嗽,风劲节笑悠悠转过头来,满脸关切地问:“大帅,你怎么了?不是昨晚受凉了吧?”   卢东篱巧妙地在一个苏凌见不着的角度,恶狠狠地瞪他。   风劲节想到人在矮檐下,得罪顶头上司,总不会是啥好事,也就把后面的一大堆问候之词全给吞回去了。只是笑道:“想必大帅与苏大人好久不见,必有许多故旧之事要叙,末将不敢打扰,就此告辞。”   他施礼退去,走到大门前,忽又回身,笑道:“卢大帅,今儿升帐要议的事,是不是暂时就先搁着了。”   卢东篱几乎是用杀人的眼光瞪他:“这么点小事,还用我交待吗?”   风劲节一迭声道:“是是是,末将该死。”三步两步,赶紧着退了出来,走出了帅府正厅,冲那等讯号等得发急的王大宝摇摇头,摆摆手:“今儿不办了,让大家散了吧。”   王大宝满脸失望地嘟嘟哝哝“大家伙都盼着演一出好戏呢,怎么好好的,又不干了。”   他心中虽不满,到底还不敢不办差,磨磨磳磳转身走了。   风劲节回头望了正厅一眼,脸上明明还带着笑,眼睛里却是一片冷肃。   原本的好戏是演不成了,另一出大戏,好象已经是非上场不可了。   风劲节这碍事的家伙一出去,卢东篱总算松了口气,赶紧着让苏凌上座。   论起官职来,他自然大上苏凌许多,但论到家礼,他却是要称苏凌为兄长,象他们这种书香门弟,长幼之间,礼仪一向周到,绝对不存在仗峙官职压人的道理。   倒是苏凌自己略有一点惶恐,脸上全是笑容,对于这个官越做越大的妹夫,有意无意,显出些讨好之意来。   卢东篱一时倒也并未注意,只是追问:“大哥,你怎么会做押运官?”   苏凌忙笑道:“东篱,你也知道你大哥我呢,不是个读书的料,蒙朝廷恩典,捐了个官职,只是一直都是空衔,任我百般奔走,闹得家徒四壁,也始终得不着个实缺,眼看着就断了指望,忽然收到公文,这才知道,我已经被任命为镇江府的推官了。”   卢东篱眉头微微一皱,却不说话。   苏凌笑容满面地说:“我原本还在奇怪,这年头,多少捐了空头官的人在活动,我在那镇江府并无半个熟人,平白无故,这天大的好处,怎么会落到我头上来,而且,一到镇江府,不但知府大人亲自招见,没过几天,连总督大人也召我去见过一面,口头上多加慰勉,一再说,只要我做得好,必能高升,我正自疑惑,才看到邸报上,有你出任定远关主帅的消息,没过多久,知府大人就让我去总督衙门听差,接下了这趟押运的活,我这才明白过来,全仗着你忽然当了定远关大帅,面子大如天,附近几处郡县的官员们,自是要给你方便的。以后的军需补给,都由我来运送,这样两相便给,大家还能常见面。”   他这里说得眉飞色舞,情绪高涨,卢东篱却是有苦说不出。   他原本是打算借押军需的官员,作法发威的。如今怎好对着他夫人的亲兄长拍桌子要打人。原本还想威胁,以后谁送来的军需品不合格不合量,就要行军法,砍脑袋,这倒好,他还没说话呢,人家就把他的大舅爷给找来了。难道他能砍了苏婉贞亲生大哥的脑袋不成?   “对了,婉贞听说我得了实缺,也很替我高兴,又知道,我在镇江府上任,离你这定远关很近,她写信对我托了又托,叫我时时照应你呢。”苏凌笑道“东篱,我也知道,你这边关口上,要什么没什么,你放心,镇江可是个繁华的好地方,你缺什么,只管说一声,我下次一准给你带来。”   他这样刻意提起苏婉贞,又勾引起卢东篱心底一阵温柔,一阵愧疚,更是没法对这个大舅老爷板起脸来了。   他迟疑了一下,小心地问:“大哥是不是很想做这个推官?”   “那当然?”苏凌理所当然地道“推官虽说只有六品,但却是知府的佐官,掌一府刑名,权势极大,本就是个炙手可热的职位,我能分到这么个实缺,也算是心满意足了,对了,你怎么忽然提起这个,莫非……”他眼睛闪光地问“东篱,我还有办法让我升官?”   卢东篱乱咳一声,彻底打消想劝他辞官的念头。   苏凌关切地望着他:“东篱,怎么自见了你就见你咳个不停,你可千万要保重身子啊,如今咱们苏卢两家的前程,可就全靠你一个了。”   卢东篱被他这么一关怀,更是一阵猛咳,呛得面红耳赤。   苏凌关心情切,站起来手忙脚乱地要替他拍肩揉胸:“东篱,东篱,你怎么了?”   卢东篱苦笑道:“我初至边关不久,有些水土不服,身子不适,怕是不能多陪大哥了。”   “没关系,没关系,你快去休息吧,你的身子最为要紧了。”苏凌大大方方道“只要让亲兵随便给我安排个房间便好了。”   卢东篱微怔:“大哥要住下来,不用赶着回去交差吗?”   “咱们亲戚这么久不见,哪能就走。再说了,知府大人和总督大人,都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多在边关待一阵子,看看将士们有什么需要,边关到底缺什么,少什么,我回去报备了,他们也好准备,虽说这年头,谁的日子也不容易,但边关将士需要,我们就是再难也得筹备到,不是吗?”   话是说得够亲切,够好听的,卢东篱只是沉默了一下,然后笑道:“那就要委屈大哥在这荒凉的地方多待些日子了。”   应酬完苏凌,让亲兵赶紧给他安排了帅府最好的房间,确保在帅府有限的条件内,给他最好的招待之后,又吩咐人照应好苏凌的一干随从之后,卢东篱如打了败仗一般垂头丧气,回了房间。   一推开房门,就见烛光下风劲节满脸笑容:“怎么,我们卢大帅碰上大舅子,就不打算大义灭亲了?”   卢东篱苦笑:“他也是被人利用罢了,到现在上任才半个月不到呢,就算是有那贪没军用银子的事,也与他没什么相干,我若平白拿他做法,他也太无辜了。”   风劲节笑道:“便是其他的押运官,也未必就真沾手得过多少好处,不过是照章办事,奉上司的令押送东西罢了,咱们对他们下手,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一来这些官不归咱们管,二来,也没必要真扯破脸和后方结怨,只是现在你就连做做样子,摆摆威风,也办不到了。”   卢东篱长叹坐下,良久忽道:“我是不是做得还不够,我是不是应该为了国家,不管他是不是亲戚,是不是熟人,一视同仁地打打骂骂,杀杀砍砍,叫后方那些官员们看看,让他们知道我的决心,不是任何人情可以动摇的。”   风劲节微笑着看他烛光下痛楚的眼神:“你会这样做吗?”   卢东篱沉默良久,才徐徐摇头。   跳跃的烛光,在风劲节眸子深处,映出淡淡温暖之意:“这并没有什么不对,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不是大义灭亲,而是灭绝人性。你的这位舅兄,我们且不论他的心性为人到底好不好,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都是无辜的,那些脏肮事,他应该也还没有来得及沾手,他将来会不会随波逐流,助纣为逆,暂且不论,现在我们若是伤害他,就是我们太过无情无义了。”   风劲节平静地说“清官固然很可敬,但我不喜欢那种自峙是清官,自峙无私念,就可以对亲人予取予求,肆意安排,就可以高高在上,以圣人的行为要求身边人的家伙。做清官,不提携亲人,不替他们通路子倒罢了,可是要以自己的立场,而强行干涉别人的生命,斩断别人的前途,限制别人的选择,这就太过份了。”   说到这里,他忽得一笑:“如果我做错了的事,我的亲人大义灭了我这个亲,我就算不会怪他,但内心深处,也永远都会留这个心结的,何况,你的大舅子,到目前为止也没做什么值得让人灭掉他的事,最多只是对你不够体贴,不肯为了你的伟大理想,而舍弃他自己的前程罢了。”   卢东篱沉默不语,风劲节虽然平时总会气他,虽然在自己难堪时总爱多往井里扔两块石头,但很多时候,也往往是风劲节最为体谅他,最为明白他。   只是,旁人越是知己知心,此刻他的心境却越是凄凉无奈,他站起身来,徐徐踱了两步,这才问:“这次的东西有多少?”   “很多了,比往常要多上一倍还有余。也不知道这是给你这新官的面子,还是那几封信的作用,但是……”风劲节耸耸肩“比我们期望的,还是少了太多太多。”   卢东篱默然无语,良久方道:“不管怎么样,东西一定要弄到手。”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里竟有一种读书人少见的狠色。 第三十七章 教训   风劲节看卢东篱说话时咬牙切齿的样子,不觉失笑:“注意风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要去打劫呢。”   卢东篱沉声道:“没办法,这个时候只要能拿到东西,别说抢劫,杀人放火,没准我也要去干。”   风劲节大笑:“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怎么……”   话才说到一半,外头忽然传来亲兵的大声传报:“大帅,苏大人求见。”   卢东篱一怔,回头与风劲节交换一个眼色,便亲自过来开门。   门外苏凌披一身夜色,满脸带笑:“东篱,我晚上睡不着,想来同你聊聊。”话才说完,眼睛已看到卢东篱身后的风劲节,不由一愣:“风将军!”   卢东篱笑笑:“我初来军营,什么也不懂,请风将军闲来多多教导我一些军务。”   苏凌迟疑一下:“这么说是我打扰你们了。”   “这倒没有,大哥,你若有什么要紧事……”   “不不不,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想聊聊闲话罢了,你们的正事要紧,我先回去了。”苏凌连连摇手。   卢东篱也实在不想留他,笑说几句,便站在门前,看他回房去了。   待他回去,卢东篱也反手掩了房门,风劲节这才笑道:“你们似乎并不亲近。”   卢东篱轻叹:“我们两家世交,家中的兄弟姐妹们都常相见,两家都世代书香,诗礼传家,他也和我们一起读书,只是天份不好,书是看过不少,就是进不了脑子里,为人又好游乐嬉玩,与我们一些族中兄弟,性格喜好,皆不相和,平日倒是连玩也少在一处玩的。”   风劲节笑道:“你们该不会是看不起他不能读书吧?”   “这倒不会,只是我们都爱读书,他心不在书上,性子也较急燥,与我们谈不来罢了。他文章不好,眼看着宗族的兄弟们成年都要赴考,无论中与不中,都是希望,他却是考则必败,想是心境不好,所以才一心一意,想捐个功名,如今得了实缺,更是把这等事情看得极重了。”卢东篱的语气渐渐苦涩起来。   风劲节只是淡淡地笑,买官当然是不太好的,可即然朝廷都能光明正大把空头官爵满世界卖,也就不好太苛责买官的人了。   听这语气,卢东篱虽不认同这样的行为,倒也并不轻视看薄苏凌,这份宽容之心,在很多过于刚直的人身上倒是不易见到。   只可惜,有的时候,不是只一心对人宽厚就好的。   “就算他现在只是被利用的人,但我们也不能不防,他坚持要留下来,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我们都要有些准备才好。”   “是啊,多带他四处走走看看,让他多瞧瞧军中情形有多么艰难,看看可会触动他,但上上下下的嘴,都得打好招呼,总之要问起军情来,一定半个字不能轻漏,更不能让他知道,这么久以来,我们连陈国人的影子都没瞧见。”   彼此也算至亲,却如此相防,想起来,也真是叫卢东篱心中不是滋味,只是难受归难受,相关的事还是要做。   这一夜,他与风劲节挑灯商议,对于如何应付苏凌,如何想办法再找后方要钱要东西,又提出许多设想与看法。   而苏凌回了房之后,却也一直没有睡,时不时打开窗户,遥遥望向卢东篱的院子。过了很久,又信步踱出房来,有意无意到那院子外晃了几晃,从院门处瞧见里面,窗上盈盈烛光,始终不息。他遥遥望着,眉锋渐渐拢至一处。   恰好一队帅府亲兵巡夜经过,身为百夫长,又是亲兵队长的王大宝正好当值,见到苏凌便行了一礼:“苏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不不不,晚上没事,出来走走。”苏凌忍不住又张望了一下卢东篱那边的院子“这么晚了,风将军还没走吗?”   王大宝爽朗地笑着:“大人你不知道,风将军最近天天都在这里过夜的,晚上,将军和元帅,不是商议军务,就是研讨兵法,一点也不怕辛苦。”   “这么说,他们一直一起住,一起睡,一同……”苏凌迟疑一下,浑若无事地转开话题,“研究军防。”   “当然了,苏大人,咱们元帅和风将军,那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现在在一处为国效力,当然要更加用心些。”   苏凌点点头“当然,当然,我早就知道了,他们不止是老朋友,还是好朋友呢,很久以前我就听说了。”   他抬头,再次若有所思地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又转头,漫不经心地回房去了。   次日休息好了的苏凌当然得到了最热情地招待,好吃好喝招呼着,由大帅亲自陪着到处走动,四下看看,苏凌也爱拉着卢东篱说些当年旧事,加紧联络感情之余,也时时四下拜访其他的将领们。   上上下下的人,看他是卢大帅的大舅子,自然都敬他三分,让他三分了。一时间,他倒成了小小定远关,风头最大的人物了。   他整天乐呵呵,走东家,串西家,到处跟人拉近乎,扯关系,又屡次向风劲节示好,一时间满城的注意力就都在他身上。   由他带在身边的几个随从们,闲来无事,自然都混迹在军士之间了,拉拉家常,说说闲话,有意无意地,就在话里闲闲问起来边关安不安稳啊,还有没有陈国人出现啊,探马有无探听到不太好的情报啊,诸如此类等等等。   好在风劲节早有安排,所有随从们看似行动自由,其实活动圈子受到控制,能接触到的士兵,也绝对有限,他们能亲近的,只有风劲节愿意让他们亲近的士兵,而士兵的回答,自然也是一早就背好的。   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法,但综合起来,传递给这些随从的信息就是,边境常常拦截到来历不明,但想混进关的人,靠近定远关,总会有陌生人远远张望,每次派出兵去追,对方又都逃得快。漠沙族那边传来消息,陈国人运动得厉害,一定要小心防范。   有几次还故意让这些随从正好看到探马从城外回来,一边喝着水,一边喘着气,一边唠叨着说看到一队来历不明的人马,怀疑是陈国打前站的小分队什么的。   渐渐的,这帮随从们就有些心浮气燥了,渐渐地,苏凌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了。   风劲节冷眼旁观,心中好笑,知道他们担心这边关随时会打仗,有些坐不住了,只想赶紧退回后方去,看起来,他们回去,也就是几天内的事了。   不过白白让人这么偷偷摸摸调查好些日子,却委委屈屈不出声,这可不是风劲节风格。那位舅老爷有个好妹夫,面子大,不好动他,这班子随从,那就怪不得他风劲节了。   第二天,苏大人的随从在帅府里敲桌打碗,和府内的亲兵就干上仗了。   正好,当时苏凌和卢东篱在大谈往事以联络感情呢,听得外头哄哄乱乱的,两个人一起出去,一时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卢东篱招来王大宝问:“出什么事了?”   王大宝悻悻然道:“苏大人的随从不满意我们供应的饭菜,在那发脾气呢。”   两人都是一愣,急急地赶了过去,却见两边的人已经吵着叫着扭打起来。苏凌的几个随从,哪里是帅府亲兵的对手,早被按在地上狠揍了。   苏凌一见自己人吃了亏,隔得老远,便连声喝止,奈何谁也不肯听他的。大家打得正热闹呢。   幸亏卢东篱也已走得近了,把脸沉下来,怒喝一声:“给我住手。”   这时众兵才如奉纶旨,纷纷停手,肃立低头。   苏凌的一干随从们,鼻青脸肿,哀哀惨叫地爬起身来,一起扑过来:“苏大人,卢大帅,要为小人们主持公道啊。”   此时卢东篱早就面沉如水,怒视一众打人的亲兵;“你们还象话吗?对客人竟敢如此无礼。”   这时苏凌也板起脸,狠狠望着自个的随从:“你们这是在闹什么,我们在定远关做客,你们怎么还敢如此放肆?”   两边的士兵和随从们也纷纷叫起屈来了。   “大人,小人们岂敢放肆,实在是他们欺人太甚了,居然拿那发霉的大米和发臭的菜来给我们吃。”   “大帅,小人们怎敢得罪客人,可他们拍桌子摔碗,还扯着嗓子骂我们祖宗十八代,哪个有血性的汉子能受得了啊。”   卢东篱闻言已觉不对,仔细一看那低着头答话的少年亲兵,咦,风劲节的身边的小刀,什么时候到帅府办差了。心里狠狠骂了风劲节一句不太好听的话,他的脸色就更加难看了。   苏凌听了下人的话,探身过去,仔细看了看,砸得满地的破碗碎盘和饭菜,见确是不能入口之物,脸色刹时间也就很不好看了。   适时有人高声大叫:“出什么事了,吵吵嚷嚷得,我在帅府外头都听见了。”   随着那爽朗的声音传来,士兵们纷纷向两旁散开,却见风劲节满脸关切地急急行了过来。 第三十八章 反目   风劲节到了近前一看,立时皱起了眉头:“唉,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你们……”他摇头,跺足,叹气,手足并用地表现他的不快。   一旁的卢东篱冷着眼就看他怎么七情上脸地演下去。   却见他转头怒视一众打架的士兵:“你们都不想活了,这是我们卢大人内兄的随从,你们也敢冒犯?”   卢东篱气极斥道:“风劲节!”   适时苏凌也愤声问:“卢大帅,风将军,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他一边发问,一边指着一地的食物。   风劲节凑过去仔细一看,立时黑着脸,喝道:“你们怎么回事,我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招待好客人,一定不能落了我们大帅的面子,这些东西,绝对不能拿出来,怎么你们一句话都不听。”   小刀上前一步,低头做忏悔状:“风将军,我们全照你的话办啊,可是,我们帅府里存着的好吃的,就这么多啊,这些天,上到苏大人,下到这些随从,谁不是贵客,谁不是鸡鸭鱼肉的吃着,现在剩下的也就够单独供苏大人几顿了,这下头的人,我们实在是顾不上啊。就这些,还是从我们士兵的伙食里,挑了好的送上来呢,可没想到,他们,他们……”   不等小刀说完,风劲节已是仰天长叹,复又满面愧疚地面对苏凌道:“苏大人,真是对不住啊,我们也想着好好招待各位,实在是力有未逮啊,你新上任,可能不知道,咱们边关上的将士们苦啊,穿的是空心的棉衣,吃的是霉变的大米,就连我们这些将军元帅们,那也不过就是一餐略多一碗青菜或是豆腐罢了。帅府里虽养着猪和鸡鸭,那也少得可怜,全是留着敬客,迎宾,或是庆功时用的。说起来啊,苏大人你在这里住的这些日子,连咱们元帅都跟着你沾光,改善了一下伙食,可是,怎么说呢,现在我们是真拿不出象样的饭菜了。说起来也不怪他们,都是末将无能,你要怪罪,就怪罪末将好了。”   风劲节说得越来越诚恳,越来越愧疚,也不理苏凌已经气得发青的脸,他是一揖到地,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苏凌给他堵得发作不得,脸色自是出奇地难看。   风劲节行过一礼,见他没反应,挑眉道:“苏大人可是不信末将之言,若是如此,末将可以带你到我军的大小粮库去走走看看,到了吃饭的时候,末将也可以领着苏大人在全军上下转转瞧瞧,无论将士,只要有任何一个人,吃得能比贵属好,一切就唯我风劲节是问。”   他口里说着,伸手就要拉着苏凌一起走。   苏凌何尝不知道,若真是跟着他走了,让他扯着到粮仓里瞧发霉的粮食,去看人家饭碗里,不合格的饭菜,自己的立场便会更加难堪尴尬,自是铁青着脸,半步也不肯跟他走。   但他一个文弱之人,比力气哪里敌得过风劲节,眼看着硬生生被拉得一步步向前,只得连声叫道:“我信,我信,下官信得过风将军。”   风劲节笑道:“苏大人果然相信末将?”   “是是是。”苏凌陪笑。   “这么说,苏大人不怪罪我们了。”   “怎敢怪罪。”苏凌笑得脸部有点抽筋。   风劲节松了口气,转头对一众士兵道:“听见没有,苏大人不怪罪你们了,还不谢谢苏大人。”   众士兵立刻施礼,齐声道:“多谢苏大人。”   这样的恭敬,堵得苏凌一口气没顺过来,几乎晕过去。   一直冷眼旁观的卢东篱至此才淡淡道:“苏大人不追究了,你们似乎忘了我追不追究了?”   众皆一怔。卢东篱却已是冷声喝令:“你们身为军士,与客人打斗,置军法于何处,来人……”   他是大帅,这一声喝,其他赶到此处的军士,自是齐声应喝。   “把他们拖出去,每人打五十军棍。”他淡淡吩咐完一句,转头便走。竟是再没有等任何一个人,看那样子,满肚子火气也不小。   军令如山,自是容不得半点折扣,哗啦啦冲过来一帮士兵,把刚才打架的众人扭了出去,不多时,外头已传来,打军棍的声音。   军棍与血肉相击的声音,军士们漠然记数的声音,挨打的士兵凄惨的大叫声,无不清晰入耳。   风劲节叹口气,摇摇头:“大帅虽是文人,对军纪看得最重,自是容不得这种事的。这五十棍,还算是小意思了。”又冲苏凌的从人们笑道“幸好你们不是军中士兵,否则这责罚也逃不了。”   此时,听到外头打得厉害,士兵们的叫声无比惨厉,军棍敲打血肉,竟是咚咚有声,这帮子以往在各处府衙,专职欺压百姓,而今到了定远关,也总瞧不起当兵的,又爱到处乱晃,四下探头的随从们,已是人人脸色青白,双腿发软了。   这时外头的军棍声忽得一顿,一名军士转入院中,报道:“将军,有几个士兵已经晕过去了。”   “晕了又怎么样?”风劲节冷冷道“大帅的命令可以不执行吗?给我泼醒了接着打。”   话音未落,就听得扑通一声,有一个随从再也站不住,直接跌地上去了。   风劲节啊了一声:“怎么了,不会是刚才打伤了吧,要不要找大夫看看?”   “不不不,不用了。”   “我们好得很。”   “是是是,我们一点事也没有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人人忙不迭发言,个个往后缩,全都恨不得离这个长得漂漂亮亮,看起来永远笑容满面的可怕煞星远一点。   风劲节叹口气,又冲苏凌道:“苏大人,你看这……”   “即然一切你们都安排好了,处置妥了,我还有什么意见?”苏凌也觉得再站在这里没意思,转个身,也拂袖而去了。   风劲节一人在一片狼藉中站了一会儿,就招过王大宝,故意把声音放到最大,吩咐他赶紧找人收拾,想办法再给客人们凑出一桌好吃的来,一定要让客人们舒舒服服,宾至如归。   吩咐完了,他这才悠悠然走出去观刑。   一帮子士兵正抡圆了膀子,狠狠地打铺好了的厚牛皮,小刀等士兵,舒舒服服站在一旁,扯直了喉咙,比赛谁喊得声音更大,谁叫得更加凄惨。   见到风劲节来了,一个劲对他挤眉弄眼,嘴巴里叫得那就更悲惨了。   风劲节笑着小声吩咐:“记着数,打够了就散吧,最好你们几个打人的事后淡淡在那帮人面前说几句,谁谁谁打残了,让他们心寒胆战,闷声吃亏,也不敢再追究这次的事了。”   大家都不便说话,全笑着点头,满脸都是将军你放心的表情。   风劲节拂拂衣袖,在搅得帅府大乱后,就这么悠悠闲闲地走了。   可是做为帅府真正的主人,卢东篱很明白,该来的风波,已是不可能再拖延回避了。   果然,不多时,苏凌就直冲到他的面前。   一看他的脸色,卢东篱也不说别的,先挥挥手,把亲兵们都示意出去了。   见没了闲人,苏凌才怒声道:“卢东篱,你们都别演戏了,什么是误会,什么是故意,我还没有笨到看不出来,说吧,你们这样下我的面子,到底想干什么?”   卢东篱沉默良久,方才沉重地道:“大哥,这些日子,你也在定远关,很多东西,你也该看在眼里,我们这里,什么都缺啊。缺吃少穿,大家都苦苦忍着,可是,现在连刀剑弓马都缺,这让敌人来了,我们怎么打仗?”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苏凌愤怒地说:“我不过是个六品推官,我最大的职权不过是押押货罢了。我上任才半个月,你们把脸色摆给我看做什么?”   “大哥,你的官可以说是沾我的光才拿到的实缺,也可以说,是那些官员们为了牵制我才给你的实缺。原本他们拖欠定远关的东西就太多了,我不过是坚持想讨还罢了。我原本是打算,不管谁押送东西来,只要数目不达到我的需要,我就不签收的,为了讨我要的东西,我也不介意以势压力,肆意为难押运的官员,逼得以后,他们凑不够数,就找不到有胆子的官员来押送东西,可是,现在来的是你……”   苏凌脸色渐渐缓和,慢慢坐下来,轻声道:“东篱,我何必如此固执呢?这克扣军队物品的事,也不是这一处,也不止一两年了,早就成通例了。哪一任当边帅的,不是睁只眼,闭只眼就罢了,何苦为难别人,也为难你自己。”   “大哥,我也不是那固执己见的官,这么多年宦海浮沉,但凡能过得去,我也是不会去追究的,可是现在不同啊。”卢东篱眉宇间,皆是深深忧烦和悲凉“这仗随时都会打起来的,我不能士兵们用血肉之躯去堵敌人的刀枪剑林,再说,定远关要失守了,你们也一样要受池渔之殃。”   苏凌迟疑一下,小心地问:“不会有这么严重吧?”   卢东篱冷冷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第三十九章 同行   苏凌怔了一会子,然后叹道:“好吧,算你有道理,可有道理也没用,我就是个六品推官,不管他们是为什么给我的这个实缺,我也不过是你们这些大人物手里斗来斗去的棋子罢了,我什么主也做不了,我也不管你们为什么用我,我只管自己能安生过日子,能有个官当,能有份俸拿,自己有生计,也能告慰祖宗爹娘就行了。”   卢东篱抬眸望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咬牙道:“大哥,你能不能不做这个推官?”   苏凌脸色立时大变,猛得站了起来:“好你个卢东篱,我为前程奔忙无计时,不见你这个世交伸一下援手,我为了捐官砸锅卖铁时,不见你这个妹夫替我出半文钱,我为了一个实缺,跑来跑去求人时,不见你这个亲戚替我说一句话,好不容易我当上官了,你却要摆出大仁大义的姿态,让我白白把到手的前程给送出去。我不管你们什么大义大局大势,反正我没克扣过你们的军资,我没干过昧良心的事,我这官是买的,可那是照朝廷规矩捐来的,就算你们这些科举出身的大才子看不起,我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这实缺,也不是靠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得来的。你当了知府,我们这些三亲四戚的,也不指望沾你的官,你做了大帅,我也没来求你替我谋缺,可我即得了实缺,却不能因为你要讲你的大仁大义,就白白毁了我的前程……”   卢东篱凝视他的眼睛,已带上哀恳:“大哥,只当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国家。”   “国家?”苏凌冷笑“你指望我一个拿钱捐官的人能有多少分为了国家的心,你就是去问问全天下读圣贤书的人,他们一心考科举,他们在官场上拼了命地钻营,又有几个,是为了他妈的什么国家?这个国家替我们干过什么?凭什么要我们出钱出力舍了家舍了命舍了前程,象你这样,看起来步步高升,其实没享过一天福,看起来是一方边帅,其实早得罪朝中权贵,看起来,手掌重兵,却连老婆也没能力照顾,把她一个人孤零零挺着大肚子扔在京城,你凭什么让我学你,就这么过一辈子。”   卢东篱几乎是有些凄凉地说:“大哥,我们不要总是问国家给过我们什么,能不能去问问自己可以为国家做什么?”   苏凌凝视他,良久,才冷冰冰地道:“东篱,你是个好人,可是,这个世上,好人从来都是少数,好人从来都没什么好结果,东篱,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吗?”   卢东篱苦涩无奈地摇摇头,自己真是太无能了吧,传说中,圣人有挽救世事人心的能力,英雄有足以打动世人的气魄和本领,可是他,却连自己的一个亲人都无法说服。   “大哥,正如你所说的,这是你的前途,你的选择,我的确不可能勉强你为了我的事而放弃,但是,大哥,我的选择也不会为你而改变。我还是会催逼他们把我要的东西供给我。如果我一直不给丝毫让步,你就会失去利用价值,他们会怎么对待你,大哥……”   “你放心。”苏凌淡淡道“我虽刚当官不久,可是该怎么在官场上混,我可能比你更清楚。我自有我的办法去左右逢源,也许我当上这个官,靠的是你的身份,但要保住我的地位,甚至一步步向上升,我一定有自己的办法。”   “大哥……”卢东篱苦笑着还想最后尽一些心力。   “东篱,你不用再劝我了。我倒想劝劝你,你即不为难我,为什么一定要为难你自己呢?”苏凌轻轻道“谁都知道范遥是九王的人,你替了范遥的位置,怕是在九王心里扎下一根针了,其实你这种人才,远远胜过范遥,你若是肯向九王稍示亲近之意,九王必然大喜,这几郡的总督,还有知府,多是九王的门生故旧,有他一句话,你什么要不到。”   卢东篱略带些惊异地望着苏凌,他没能劝成苏凌,没想到,苏凌倒劝起他来了。看样子,那些人选苏凌为官,果然煞费苦心,这次苏凌来到定远关,为的果然不止是押货,甚至也不仅仅是打探定远关情形,只怕,还有替九王招揽之意,以前相处时不露口风,怕也是知他性子不是那么容易劝的,所以想先探清他的心意,再多谈往日情谊,之后方徐缓图之。只是今日即扯破了脸,便也就不再顾忌,不再迟疑,把话都给说得尽了。   卢东篱至此心头明了,不免更觉悲凉,他凝视苏凌,轻轻道:“大哥,如你所说,我不为难你,你也不必为难我。你自去做你的官,谋你的前程,我也只管争我想要的东西。”   苏凌颓然坐下:“我也知道你这人是劝不动的,罢了,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再留下来,也没必要了,我明天就走。”   卢东篱神色有些悲凉地看看他,脸上惨淡之色渐渐淡去,他出乎意料地平静地笑笑:“我就不送你了,我……”他语气一顿,复又一笑“我和你一起去。”   风劲节自出了帅府之后,便到城头上,一个人当风而立,遥遥望着远方的风尘烟沙,身旁的卫兵,挺立如松,巡防的士兵,来去行走,他却一直一直,没有多看一眼。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直到另一个人同样默默无声地站到了他的身旁,与他并肩迎风,与他并肩远眺,与他并肩站立在这定远关,最高的城墙上,站在这片,他们注定要用鲜血和生命来保护的土地上。   “怎么样?该说的,都说完了?”风劲节望着远方风尘,淡淡道。   “还能怎么办呢?你都自作主张,把事情闹到这种地步,我们还能把这虚伪的客气维持下去吗?”卢东篱语气多少还是有些懊恼的。   风劲节笑道:“生气了,我知道我也算是任性妄为了,换了别的大帅,早就给我论军法了。”   “我知道你是对的,你在帮我做决定,你让我看清我自己骨子里的软弱。”卢东篱苦笑。   “不,你只是太重情重义。”风劲节微笑“这样的人,也许不是每次都能做正确的决定,但却比动则大义灭亲的英雄可爱很多。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才想帮你做这个丑人。”   “他要走了。”   “早该走了,虽说咱们不怕他们探出什么,但老有人探头探脑的,也让人不舒服。”   “我和他一起去。”卢东篱说得淡如春风。   风劲节却给吓了一跳,转头瞪着他:“你说什么?”   “劲节,你我都知道,这种情况下,我们光坐着等,是等不到天下掉东西的。仗随时会打起来,我不能让士兵的性命就因为得不到好的装备而妄送,即然他们不肯送来,我只好亲自去讨。”卢东篱平静地道“这件事,断断拖不得。”   “讨得回来吗?”风劲节依然不太赞同。   “讨不一定能讨得到,可不讨,就真的什么指望也没了。”   风劲节叹口气,他素来知道卢东篱平日极好说话,可一旦下了决心,怕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叫他改变主意的。即然如此,他也就懒得浪费力气劝说了:“好吧,我陪你一起去。”   “不行。”卢东篱断然道“我要你在这里主持大局。”   “你想一个人去,更加不行。”风劲节语声中已带出怒气来了。   卢东篱瞪他一眼,声音倒是比他还大:“劲节,你别胡闹,我们都知道陈国人在边境上调集军队,他们什么时候会打过来不知道,我去了,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我上任不久,军中诸将到底怎么样,我也不是很清楚,这么大的定远关,我真正完全信得过的,也只你一个罢了。万一有什么军情,有你在,我才能放心。”   “我在这里你放心了,你一个人跑那边去,那能叫我放心吗?”风劲节又气又恼。   卢东篱不觉一笑:“看你说的是什么话,我是去我们大赵国的郡府,大赵国的官衙,又不是往龙潭虎穴里走。更何况我是正大光明,打明旗号,浩浩荡荡地过去的,就算有人想害我,怕也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地动手吧。以我的身份,在谁的辖区出了事,谁都得担责任。”   “可是……”   “劲节。”卢东篱微笑着唤他的名字“国事为重。”   风劲节大声叹气,伸手揉揉眉心,罢罢罢,轮到他卢东篱卢大人,把国事两个字供出来,基本上也就没有什么争执的余地了。   “好吧,你去,我等着你,要是半个月你还不回来,我就让漠沙族扮成陈国军队露头,打个小小的攻防战,然后,就把告急信一天三封地往那边递,说是我们这里三军不能无帅,催你这元帅回来。”这点子鬼花样,对他来说,实是小菜一碟,说得倒是轻轻松松。   卢东篱料到这也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妥协了,也自不再多说别的,只是微微一笑,复又转眸,遥望那风沙茫茫的远处。   谁又能知道,哪一天,哪一日,大批的陈国军队,会从那漫天风沙中,一步步逼向他们这危机四伏的赵国门户呢?   次日苏凌一行人启程回去,卢东篱以新官上任,要去拜访附近几处郡府的官员,为以后的合作打好基础,这么光明正大的理由,与苏凌同行。随队除了一百名亲兵,并没有带一个将军。   风劲节与其他诸将一并送行。临行时,倒也没同卢东篱多说什么,一切送行礼仪都照着规矩来,直到最后卢东篱上马将行,他才淡淡道:“你放心。”   这没头没尾一句话,听得卢东篱微微一笑,在马上低头凝视他,轻声道:“有你在,天塌下来,我也能放得下心来。”   旁边替卢东篱带马的王大宝这时忍不住也拍拍胸膛:“风将军你也放心,有我王大宝在,卢大帅不会少半根头发的。”   卢东篱淡淡斥道:“大宝,别胡说八道,这太平盛世的,我能有什么事?”   话音一落,他已在马上直起身,目光淡淡一扫众将:“我去之后,军中防务,拜托诸位了。”   众将齐声应诺,口称大帅不必挂心。   卢东篱这才挥了挥手,喝道:“出发。”   风劲节与诸将一起,一直站在关前,遥遥望着卢东篱与苏凌的大队人马,逐渐远去,直到再不可见。   而与苏凌并马而行的卢东篱,默默地抓紧缰绳,在心中无声地发誓:“天塌下来,我也要弄到手。” 第四十章 谣言   卢东篱去后,定远关的防务在风劲节的打理下,自是井井有条,半丝不乱。   虽说关内目光远的将领都料到陈国迟早必然来攻,但目前毕竟还没打起来,定远关的日子,相对还是平静而安稳的。   在这一片安宁之中,一个不大不小的流言,开始悄悄地在众人之间流传起来。   “真有这事啊?不会吧?”   “这也说不定啊,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   “行啦,知道你读过两年书,用不着在咱们面前摆学问。”   “我说也是真有点可能,你瞧咱们大帅,那么斯文清秀,看着叫人那叫一个舒服啊。”   “对对对,咱们风将军,那叫一个英武挺拔,说书的讲的那个面如冠玉啊,玉树临风啊,哪一句不能用在他们身上。”   “他们往那一站,真是又好看呢,又相配。这种人物,谁瞧了心里不喜欢。”   “说起来啊,咱们军队里,全是大老粗,一个个的黑瘩搭。他们俩往这军中一站,谁眼睛不往他们身上瞧,就是他们自己,怕是在一堆的黑老粗里,看到这么杰出的人物,也会想要亲近的。”   “是啊是啊,他们总是在一起,天天晚上睡一间房,听说还同一张床,没准还真有那么点事。”   “这个,也不一定啊,大宝以前不说,他们那是在研究军务,学习兵法吗?”   “这房门一关,两个人凑一块,整夜整夜的,谁知道有什么事啊,对了小刀,你是风将军的亲兵,你怎么看?”   “这事你们别问我,将军和元帅关起门来商讨军务,我和大宝还不得躲得老远去,不过,我看啊,风将军和卢元帅,都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了,他们平时在一起,虽说交情好,说话行动,那神情儿,可是一点也没透出什么不对来啊。”   “要我说啊,就算是,那也没什么?那么漂亮的人,站一块,瞧着都好看,不是吗?”   话音落处,已传来一阵轰笑,大家连声道是。   军队里全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汉,他们这些边境的防军,往往是一当好几年,难得看到一眼女人。这些年青精壮的男人们常年待在一处,又无法接触女人,男子之间,有些暧昧之事,也显得很寻常。   或许有些将军,还会讲究一些,在意一些,越是粗野的大兵,倒越是对这些事看得平常起来。便是暗中议论起元帅和将军,也没当什么大事。   在这一片轰笑之中,一阵猛烈的咳嗽,倒也没让谁立时发觉出不对来。   还是小刀跟着风劲节久了,正笑着,忽觉那咳嗽声不远不近,但不在他们之间,而且声音非常熟悉,心头一震,猛得跳起来,探头往后一看,却见不远处,一棵大树下,风劲节正靠着树干,咳得面红耳赤,在他的脚下,滚落着一只酒葫芦。   风劲节倒不是乘着卢东篱不在,偷偷喝酒。他素来是爱酒的,只是在军队里不能随便喝酒,他心里馋得慌,以前范遥管事,那是没指望,如今卢东篱掌权,居然也不让他开酒荤。   他郁闷无奈之下,也只得拿个酒葫芦,装了点白开水,自我安慰着没事喝两口了。   这天正好心闲,一边喝着水,一边四下漫步走走。   他武功高,内力强,耳力自然好得很。他虽没心思,到处偷听人家说悄悄话但是走这附近过时,耳朵里硬是把人家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开始还不知道,这帮人背地里议论自己和卢东篱什么呢,等听到后来,明白过来,一口水猛得呛住,他一边猛咳,一边手忙脚乱地扔了酒葫芦,双手紧赶着拍自己的胸膛,给自己顺气。勉勉强强才算没让一口水给生生呛死了。   背地里说人闲话自然是不道德的,但却是极有意思的,所以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都爱私下论人是非。   这定远关长年荒凉沉寂,一大堆士兵操练巡防以外的时间,闲得发慌,聚在一块,说点儿八卦,自然也是无可厚非的。   就算背地里,议论议论大帅啊,将军啊,那也算不得什么。可问题在于,你们背地里议论的人,忽然出现在你们面前,这件事,可就不太趣了。   如果这个人,又正好是你们的顶头上司,这件事,就更加无趣了。   如果,这里又正好是军纪严明的军营,上司的一个命令,可以轻易要掉下属的性命,那这件事,就真正糟糕透顶了。   所以,一看到风劲节,一干士兵,脸都吓绿了。第一个念头是一轰而散,但立刻醒悟,风将军何等精明的一个人,即被他看到,还能逃到哪里,总不成当个逃兵,被人抓回来砍头吧。   风劲节这时也缓过气来了,笑嘻嘻对众人道:“没事,没事,你们接着聊,别理会我。”   谁还敢聊啊,所有人大眼瞪小眼,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发呆。   “怎么都不说话了。刚才不是聊得很开心吗?”风劲节拖长了声音问。   他脸上都是笑,可眼睛里的光芒,却吓得人双腿直哆嗦。   没有人吭声,没有人接口,风劲节目光淡淡一扫众人,定在小刀身上,笑语责备:“小刀,你也真是,你是我的亲兵,有什么事不明白,来问我就好了,何必在这里猜来猜去,这么辛苦呢?”   小刀平时伴在他左右,倒不是特别怕他,但这种事,被他撞破,也是满脸通红,低着头道:“将军,是我们糊涂,听人家胡说八道,你,你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风劲节眯起眼,亲切地问:“你怎么知道一定是胡说八道呢,没准你们猜得全对呢?”   小刀哀叫起来:“将军……”   风劲节至此才冷哼一声:“这些混帐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有多少人听过说过议论过。”   小刀回头向大家一看,所有人缩头缩脑,拼命冲他使眼色,看样子是没一个敢搭话的了,他只得道:“话是苏大人的随从那里传来的,这段日子,全军怕是有不少人……这个,听说过这些混帐话了。”   小刀压低了声音期期艾艾地说。   风劲节一阵郁闷,好啊,全军上下,都在背底里议论他和卢东篱,他们居然还一直没查觉。   果然这世上就算是再聪明能干的人,也架不住自己的私生活,被人随意地八卦胡说。   同样,就算是世上最愚鲁的人,在说人闲话时,还真是精明小心地不会轻易露出半点破绽让人拿住。   要不是这次无意中听到……   心里这么一想,更觉愤怒:“那些随从说这些话,怎么不报给我,不是早吩咐过了,苏凌的手下,要给我看紧了,有什么不对的言词行动,全要告诉我吗?”   小刀低下头,不敢答话,我的将军,人家要探问我们的军情,我们当然报给你,人家说你和卢大帅那么有趣,那么怂人听闻的闲话,大家全听得眼睛瞪老大,眼睛亮闪闪,谁会傻乎乎撞你刀口上,跟你说这种事啊。   风劲节心里也明白大家顾忌的是什么,只得忍着气问:“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苏凌说过些什么?”   小刀的声音更是低得几乎微不可闻:“苏大人说的话,我们自是没有资格在旁听的,不过据他的随从说,苏大人没事的时候,同他们说,说……说风将军和卢大帅,太亲近了些……说那个,风将军和卢大帅又都是俊朗好看的人,这样同行同止,同住同寝,这个……要说什么事都没有,也没什么人信的……也许苏大人只是随口说一句,被当下人的添枝加叶地四下传播,这个,都是我们不好……”   他越说越语无伦次,越说越是结结巴巴。   风劲节听得面沉似水,好吧,就算那些底下人,凡事都爱添油加醋,但苏凌自己一定是说过些轻佻无礼的闲话的。   妈的,这个混帐,闲着没事,满世界败坏自己亲妹夫的名誉。以前看在卢东篱的份上,又念着他初为官,还没来得及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没怎么为难过他,现在看起来,倒是对他太过宽大了,早知道我就……   他磨了磨牙,心中恨恨地琢磨所有可以把人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阴险手段。   可惜的是,苏凌不是军队里的人,不归他管,现在,人也安安生生待在后方,叫他鞭长莫及,主意虽多,却是一样也用不上。   而苏凌给他造成的麻烦,却是让他头疼不已的。   他自己对于这种名誉上的小事,真不是太在意,却又不能不替卢东篱设想,好好的一片为国为民的心意,被人传成这样,不止是羞辱,将来传扬开来,对他的前程声誉,也有极大的伤害。   但事已至此,他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总不能敲锣打鼓,昭告全军,他和卢东篱在一起,全是为了公事,一点私情也没有吧。   他更加不能令行禁止,不许全军上下,对他们的事议论半句,这种事,从来堵不如疏,越是禁止传扬,人家越以为其中有鬼,暗地里,怕是越发传得沸沸扬扬了。   反复思量之下,风劲节一时之间,竟也是全然无法可施,只得冷冷瞪众人一眼,阴阴地笑笑:“行了,你们都散了吧,以后有什么事想谈论,不用偷偷摸摸的,大大方方说出来好了,我保证绝不介意,没准还能加入讨论,让你们谈得更加热闹一些。”   众人一起大汗淋漓地以神速逃个干净,估计这帮子人,暂时是不会再多嘴多舌了。   风劲节苦笑着摇摇头,罢罢罢,一切由他吧,反正他们爱怎么传就怎么传,凡当事人不承认的,一概是谣言,再说,这本来就是谣言啊。 第四十一章 奇变   虽说风劲节也没用什么雷厉风行的手段,强行压制传言,更没有心急火大地去四处找人解释,但他撞破闲言的事情,还是在全军不迳而走,军中关于此事的流传之势自然也就不象开始那么厉害了,大家也都小心了许多,对于言词颇为谨慎注意。   反而是风劲节这种浑若无事,不急不燥,不压制不解释的大方态度,让很多人心中的疑团悄然化解。   大多数人都在想,风将军肯定是没有一点儿见不得人的事的,否则听了这种话,岂有不恼羞成怒,焦燥不安的道理。   却不知,风劲节心中,其实极为焦虑不安。即恨苏凌胡说八道,又忧虑卢东篱至今并无半点消息传回来。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就过了当日他与卢东篱所订的时限,他便约齐了军中其他大将一起开密秘会议商议。   大家虽说并不是很赞同风劲节那种坑蒙拐骗的方法,但是为将多年,难得遇上一个这么为他们尽心争取的主帅,心中多是感念的,而且,大家常守边关,也比别的官员们有更强的危机感。   欺骗上头,固然是不对的,可是,万一打起仗来,死在战场上,或是打了败仗,被治死罪,都是一条死路啊。   于是,在若干次争执之后,终于还是同意了风劲节的意见。   风劲节写下告急文书,声称边关探马查知陈国军队正在接近,如今三军无帅,人心惶惶,催促卢东篱立刻回关。   这文书名义上是写给卢东篱的,实际上,是给其他人看的,其中对于形势的严峻,军中气象的紧张,自是毫不吝啬地大肆渲染一番。   写完了让士兵送出去。大家便开始了忐忑不安的等待。   过了些日子,卢东篱依然没有回来,可是,苏凌却押运着大批的军用物资,精良武器再次来到了定远关。   陪在他身边的除了押运的差役,贴身的随从,居然还跟着王大宝等几十名定远关的军士。   风劲节见了这些物品,倒先不忙着点算,只问王大宝:“大帅呢。”   王大宝面有忧色:“大帅说要留在那里陪总督聊天,只让我们先押东西回来,等见了我们的交接的文书,他再回来。”   风劲节见他有些吞吞吐吐,知道必然有事,不好在人多时说,正想找个机会单独询问,苏凌已经叫起来了:“我们没空再听你们闲聊耽误了,快些清点,快些签接收文书给我,我要立刻赶回去。”   他这么一急一叫,风劲节倒不急了,慢条斯理,一辆辆车子看下来,信手拿了运来的刀刀枪枪,挥几下,试两招,美其名为,检收货物。   苏凌急得心浮气燥:“你查完了没有,快些签文书?”   “东西当然得慢慢看,一下子送来这么多刀枪箭矢,谁知道是不是合格的,可别临上战场再给我出问题。”风劲节答得漫不经心。   苏凌气急败坏:“什么问题?能有什么问题?这全是我们紧急把四郡各府各县所有的驻军用的武器,和军库里的存货,全调来给你们了。东西还能有什么差错不成。”   风劲节挑挑眉,我说怎么一下子能拿出这么多上好的刀剑呢,原来如此。   “这就奇了,我们军中固然缺武器,可是把各地驻军的武器都调给我们,这个……”他做恍然大悟状“想必是总督大人治下盛世太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绝不会有贼匪做乱,所以,驻军也就清闲无事,要那武器也没用了。”   “行了行了,要不是卢东篱发了疯,不顾死活地胡来,我们能被他逼成这样。”苏凌都快急疯了“你快给我签接收文书。”   风劲节眼神微凛:“我们大帅怎么了?”   “怎么了,还能怎么了?”苏凌气得面红耳赤地说“他想要东西,都快想疯了。直接就去找总督大人,先是好言好语地商量,后来就干脆拍桌子大吼了,他带着上百个士兵,竟是哪里也不去,就赖在总督府,不给东西,他就不走,整天缠着总督大人,令得总督大人不但公务无法办理,就连私事也做不成。这哪里还象是个读书人,分非就是个无赖。”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风劲节只是沉着脸听,那位九王所倚重的总督大人,想来也不是这样被人赖上,就会甘心出钱出东西的。   苏凌气呼呼道:“后来总督大人实在忍无可忍,即然怎么赶都赶不走,只好动用武力,让下属将他驱走,虽说实在太失体统,但这也是卢东篱自取其辱,没想到,他,他不但是个无赖,简直已经疯到不要命了。”   他脸色铁青地说:“他竟敢一把抓住总督大人,说什么,军中得不到武器,他日必然败于陈军,于其他日战败有负国恩,不如此刻就同总督大人一起,一死以谢天下罢了。”   在场接收货物的将军和士兵喝在都不多,但闻得此言,无不震惊莫名。惟有风劲节却只是皱了皱眉,不言不动神色不变。   “也不知道他一个文弱书生,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总督大人挣之不开,几个护卫也来不及救护,这个时候他拿了把剑,架在两个人的脖子上,大家就更不敢乱动了。他这样胁持朝廷命官,简直是疯了。”   不但是苏凌觉得卢东篱疯了,基本上在场的所有将士们,都有同样的感觉。说起这等骇人听闻之事,军中将士,固然都极有胆色,此时也不免暗自惊叹。虽说是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可是,这种事,由一军主帅,对四郡总督做出来,这这这,这也实在是太荒唐了。   就算是为了拿武器,不得以而为之,但这样逼迫四郡总督,这也太不象话,罪名也太大了,就算得到了东西,事后追究起来,实在不知是怎样一个了局。   风劲节虽然脸上不动容,心里也是暗暗咒骂,果然是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早知道就不教那个混蛋功夫了,他的武功现在虽然只是半桶水晃荡,但要胁持一个脑满肠肥享福享得太多的总督,那却是再容易不过了。   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真是个没轻没重的疯了。   他心里在骂,而苏凌就一直在跺着脚骂:“疯子,白痴,他这样做法,分明是要自绝于天下,国家律法尚在,岂能容他如此胡作妄为,他以总督的性命,逼迫总督写了紧急调运文书,把四郡所有能调动的军器全调来了,他还不肯放开总督,非得我们把东西押来,拿了你们的签收公文去给他,他才肯放手,他还不放心我,硬把这些个亲兵也派来跟着押运队。这个疯子,我倒要看看,等把文书拿回去之后,他到底怎么办?将来追究罪责,他怎么逃,他竟敢做这样的事,他自己不要性命了,家里人的性命也不要了,我们这些亲戚的前程身家,他也是不放在心上了,这个混蛋……”   他越骂就越气,越气就越骂。或许是因为卢东篱做的事,太过惊世骇俗,他完全不能接受。或者只是因为怕被事后连累,所以,他越发要表明立场,在所有人面现展现自己对卢东篱已深恶痛绝,必然会同他划清界线,做出与他全无牵连的姿态,以求事后不要因卢东篱之事被株连。   也许他也有太多的不得已,太多的无奈与为难,但可惜的事,在场没有一个人会体谅他。尤其是风劲节。   风劲节固然在心里骂得比苏凌还厉害。听他这么不断得嚷嚷,却觉得讨厌且刺耳。   那混蛋再笨,还是咱们这定远关的主帅呢,你当着定远关将士的面,这么骂个不停,真当我们全是木头。   他慢慢挑高眉头,慢慢绽开一个寒森森的笑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苏大人,卢帅挟持总督之事,可有闹得人尽皆知?”   和他共事时间较长,略为熟悉他性子的一干将领,大多身上发寒,不自觉得离他远一些,就连他的亲兵小刀,也悄悄地向后退。   可惜气疯了的苏凌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这么荒堂的事,说出来也没有人信,再说,让人知道总督被挟持,这四郡政务岂不是全要停顿了,他是在总督府书房里抓住总督不放的,四郡官兵虽多,但事关重大,总督府里的人也不敢声张,再加上他还有一群亲兵,围着书房,更叫人不好营救。此事只好暂时按下不公开,总督称病不理事,府里也紧闭大门不接客,目前,除了与此事相关的官员们,旁的人并不知情。但这种事,怎么可能久瞒。不管他现在有多么威风,也不可能脱身,事后也是一定要追究的。”   苏凌愤愤地道:“算了还说这些干什么,你们快些签收好了,反正只要你们小心在意,不要逾矩,就算追究罪责,也与你们不相干。”   风劲节点点头:“果然,胡闹犯法的人是他,与我们这些不知情的人,自是不相干的。”   他不再拖延,招呼大家,快速点算完东西,然后迅速签写了公文。   苏凌把公文往怀里一收,就待招呼手下,急急往回赶。 第四十二章 军法   风劲节至此才慢悠悠叫了一声:“苏大人,现在你的差事办完了,就容末将来谈谈我的差事吧。”   苏凌翻身上马,不耐烦地道:“你有什么差事,与我何干?”   风劲节一把扯住他的马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巧得很,正好和你苏大人关系大着呢。”他脸容忽得一肃,冷然道:“大帅临行之前,将定远关上下事宜交托于我,苏大人,你当日纵容属下,在定远关散播流言,破坏大帅名誉,已是重罪,如今你当着我关中将士,肆意辱骂我军主帅,更加胡言乱语,冤诬卢帅犯下国法,无端乱我军心,如此大罪,我岂可恕你。”   苏凌大怒:“我说的全是真话……”   “我呸,卢大帅是朝廷命官,国家重臣,岂会行此匪盗之举,此话说来,三岁小儿也不能取信,你还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苏凌还要力争:“我说的本来就是……”   他话音未落,已让风劲节一把扯下马来,往地上一扔,喝道:“给我押下去,打他四十军棍,看他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趴在地上,灰头土脑的苏凌已是大惊:“我不是你军中之人,你无权打我。”   “正因为你不是军中之人,我才只打你四十棍罢了。这已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了,你还待如何。”风劲节喝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左右士兵大多惊愕,一名将领轻声道:“风将军,此事妥当吗?他毕竟是卢大帅的内兄。”   风劲节冷笑:“所以他就这样肆意辱骂卢帅,我等身为将领,让人在面前如此羞辱主帅,莫非还要一声不出以示谦恭客气?”   大家看风劲节心意已定,自是不好阻拦,毕竟卢东篱当日离开时,是把决定权交给他的。   而且大家也觉得可以体谅风劲节要恶整苏凌的心情,任何男人,听到有关那种事的流言,都不会放过那散播流言的罪魁祸首的。   士兵们这时也明白了过来,立时扑过去几个人,把苏凌扭起来,就往一旁带。   苏凌至此忽然了悟,忍不住大叫了起来:“风劲节,你和卢东篱一样,都是疯子,你这样胡作非为,你会后悔的,你会付出代价的……”   可惜,他叫得声嘶力歇,却没半个人有兴趣理会他,两个士兵拿了军棍过来,把他按倒了,抡圆了胳膊就狠凑。   开始苏凌还会大声咒骂:“风劲节,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害我,你这个不要脸的兔儿爷,我知道,你早就觊觎卢东篱了,多少年前,你就拼命地巴结他,亲近他,为了讨好我妹子,你什么好东西都送出手了,我劝你别妄想了,我妹妹才是卢东篱的正室夫人,哪里有你的立足之地,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他的叫骂声,越来越荒唐,内容越来越诡异,在场一干将士,听得人人震愕,一时间,就算想装做忽然耳聋,什么也听不到,也不可能,每个人的脸色刹时间都变得极之古怪。   风劲节听得却是啼笑皆非。我的天啊。这姓苏的,怎么蠢成这个样子。不管是诽谤也好,误会也好,这种话,怎么好当众狂叫起来。   他就算是恨我风劲节,就算是恼恨卢东篱,难道就不为自己的妹妹着想上一丝一毫,他这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出这么荒唐的话,却也不想想,以后,他的亲妹妹,怎么做人。   他却不知道,苏凌本就是苏家最不成器的儿子,不但不读诗书,且喜荒堂游乐,走马章台,那些个风流韵事,竟是无所不为的,自己也结交过几个相貌极好的男子,男风之乐,当然早已尝尽。   卢东篱为人厚道,说起往事来,只淡淡两句不爱读书,喜好游乐就带过了,并不细叙这些事情。   象苏凌这样的人,见到卢东篱与风劲节这样同行同止同住同寝,又见这两人一个儒雅,一个英武,外貌都是上上之品,他自然而然便往那淫邪处想了,越想越以为自己料得真,他以前也是常常风流荒唐的人,这口舌上,自然就在不知道该有什么顾忌,不但肆意对手下说出他自己完全单方面的猜测,此时恼羞成怒,气极恨极,更加是什么难听的话都给说出来了。   这话一说,不但在场众人全都呆住,连用刑的士兵也吓坏了,手里猛得加力,狠狠地痛打,很快苏凌就骂不出声了,原本的痛骂变成了惨叫,再然后,就变成了讨饶。   “风将军,我知错了。”   “风将军,我不敢了。”   “风将军,你饶了我吧。”   “风将军,千不看,万不看,你看在我和卢大人本是至亲的份上……”   在场所有人闻言心间甚是佩服,很难得有人脸皮可以厚成这样,刚才骂出那么难听的话,一转眼,就能求饶求得如此哀恳。   好一个看在我和卢大人本是至亲的份上。   刚才这位至亲在骂自家妹夫时,那语气,那词令,实在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啊。   风劲节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眼神冷森森扫视所有押运的差役和随从,看着这一干面如土色,抖若筛糠的家伙,他用低得只有身边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轻轻道:“小刀,你去那边看着些,要打得他痛不欲生,可别真打死了,打残了也不行。”   小刀应了一声,便悄悄行了过去。   军中的棍子可不比寻常,身体弱一点的,几十棍打掉一条性命,也不算什么稀奇事。这家伙再怎么该打,总还是要给卢东篱留下点面子的,真把他的大舅子打死或打残了,他以后在老婆面前,就不好做人了。   不多时用刑已毕,苏凌早就晕得人事不知,伤也伤得够重了,暂时看来是没法赶路了。   风劲节淡淡吩咐,给苏凌和其他所有的差役随从们安排住处,依旧按贵客的礼仪招待,再让士兵们把物资都运归军需库,待造册清点之后再发放到士兵手里。   在把这些琐事都处理完之后,他回了帅府,召集众将,在正厅里大家开会,把王大宝等几个领头的亲卫首领叫来,将卢东篱的事,再细细询问一遍。   基本上王大宝等人的答话内容和苏凌讲的也没什么大的差异。   不同的是,苏凌口口声声,只是骂卢东篱发疯,而王大宝却悲愤莫名地陈述,那些官员们,是怎样的奢华骄逸,又是怎样的骄横无礼,面对卢大帅的哀求,恳谈,据理力争,又是如何地不加理瑜。他们这一些在边关用性命保卫国家的人,是如何受白眼,被排挤,被冷落的。   从他的口气中分析,卢东篱别说只是挟持总督,他就是拿把刀宰了总督,也是合理且合情的。   可惜的是,一干将领们,听完了这些话之后,却只是头大如斗。   “大帅此番作为,固然是为了我们全军将士,但此事实在闹得太大了,朝廷断不能容的。”   “是啊,现在东西虽到了手,可大帅却还陷在那里,我们总不能带兵打回自己国家的地方,把大帅救回来了吧。”   “就算能把大帅救回来,朝廷日后的追究,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大家一时间都茫然无计,人心惶惶。   风劲节却朗然一笑:“诸位,大帅离去的时候,我对他很有信心,我相信他,一定能把我们军队最缺的武器给我们争到手,现在,他做到了。”   他目光环视众人,眸中掠起异样光彩,众人只觉哪怕只是被他看一眼,便有一股信心,自然而然地升起来:“而他,将定远关交托给我们,放心远走,正是因为,他也同样信任我们。他敢于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事,也是因为,他相信,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一定有办法,让他重新回到我们军中来,所以……”   他站起身来,展颜而笑:“天塌下来,我也要把他弄回来。” 第四十三章 战争   在很多很多年以后苏凌的噩梦里永远都有风劲节狰狞冷酷穷凶极恶得对他又打又骂喊杀喊宰,对他施以一切恐怖的非刑之后,又要把他大卸八块。   每一次,苏凌都是惨叫着满头大汗地从梦中醒来,然后喘息着一整夜睁眼无眠。   而最初的这个噩梦始于定远关中,起因是被风劲节下令痛打了一通。这辈子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伤害过身体,这辈子,从来没有尝过,这样极致的痛苦。即使是晕晕沉沉时身体依然因为痛楚而颤抖,即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意识中依然满是可怕的伤痛。   他以为自己一定会被打死,他以为,这样的疼痛必然无法再活下去了,然而,死去活来,晕了又醒,醒了又晕,等到他的神智勉强回复时,已经是两天以后了,当然在他自己的知觉中这种可怕的痛苦,分明已经持续了数十年的漫长时光。   “大人,大人……”小心地,带着颤抖的叫声,让苏凌更加不适地呻吟出来。   有些迷糊地看着床前的几个随从:“我们在哪里?”   “还在定远关……”   房外传来的纷乱嘈杂声,让苏凌只觉得身痛头也痛,也没有注意随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了:“外头怎么这么吵?”   “大人……打……打起来了……”   “什么?”   苏凌一时还没明白过来。   随从已经急得几乎哭出声了:“陈国人,他们打过来了,外头,打得正乱呢?”   “什么?”苏凌差点忘了自己的伤,双手一撑,要想下床,立时奇痛入骨,惨叫出声。   随从们一起拥到床边,探头过来,一迭声地“大人,大人”地叫。   苏凌大口呼吸,才得以勉强回复神智,颤声道:“怎么回事,陈国人怎么打过来的,明明还是好好的。”   “我们也不知道,大人受刑晕倒之后,风将军把我们安置在这里,还派了军医过来医治,我们没有主张,只得侍候在大人身旁,没想到,半夜里,外头忽然乱成一团,所有的兵将都奔走呼号,大家一起冲向城楼。听他们大叫大喊,我们才知道是陈国人打起来了。我们想出去打听,可是所有人都忙着作战,根本没有人理会我们,我们身份低微,也没别的办法,他们只随口吩咐我们留在这里,不要乱动,不要乱走,不要影响到他们作战,我们只能……”   随从们语气软弱而焦虑,唉,大人可真是幸福啊,最残酷可怕的时光,他是晕着过去的。   可怜他们战战兢兢守在床头,一边是自家昏迷不醒的大人,一边是外头呼啸可怕的战争。   整日整夜,听着喊杀声,闻着吵闹声,没有人知道来的敌人到底有多少,定远关到底能不能守住,他们的性命到底能不能保得住,这种煎熬让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个个都脸色灰败,满眼血丝,憔悴到极点……   苏凌脸色苍白,也不知道是因为伤重,还是因为恐慌。很久以前就听说过,陈国人要攻过来了,但上上下下,就是没当一回事,总以为,这不过是流言罢了,没想到,真的来了,而且,居然是赶在他自己就在定远关的时候攻过来的。   想起上次陈国人以几千军队,轻易击破定远关,掳掠千里,鸡犬不留的恶行,他自己也不禁全身颤抖起来,怔怔望着房门,仿佛那薄薄一道门,随时都会被撞开,一群拿着刀剑的陈国军人就会这么直冲而入。   这一刻,他完全忘了身上的伤痛,只瞪大眼,怔怔望着房门,竖起耳朵,一心倾听房外的动静。   无数人在奔走,无数人在呼号,有甲胃撞击声,有兵刃落地声,一切一切,都令人心神震荡。有人大叫着鼓动别的士兵一起去杀敌,有人大哭着为刚才死在城楼的战友悲痛欲绝,有人带着重伤被抬回来,还在惨烈地痛叫呻吟着。   一片纷乱中,要想听清楚人们说的是什么,是十分吃力的事情,不过,苏凌聚精会神,勉力还是捡了几句入耳。   “快走快走,城头告急,我们快去增援。”   “连我们驻在帅府的人马也要赶去城头,真那么紧急了吗?”   “别废话了,快一些……”   ……   “箭矢不够了,轻伤的全去搬运……”   ……   “李将军和赵将军吵起来了,李将军要带我们冲杀出去,赵将军要坚守待援。”   “没办法,元帅不在,谁说了也不算,风将军也弹压不住啊。”   “大敌当前还军令混乱,这仗怎么打,我们就是上城楼也是送死。”   “闭嘴,将军的调令都过去了,你们还在这里多话,走慢一步,不是让将军行了军法,就是被阵国人破关而入,杀个干净。”   “连元帅都不在,这仗怎么打,天知道那些当官的到底在干什么,可怜我们当兵的一条活路也没有。”   ……   “阿风,你怎么了……”   “大哥,我不想死啊……”   “胡说,我们好好做战,不会有事的……”   “赵林早上还和我打招呼呢,可是被调去城楼,刚刚我看到有人抬了他的尸体过来。大哥,我害怕……”   “怕也要去啊……”   纷乱的脚步声,混乱的交谈声,一切都又渐渐地远了。在战事正激烈时,每时每刻,不知有多少军队在被调动,多少士兵在奔忙,又有多少人,在一边奔向死亡的战场,一边恐惧地交谈,说出他们的愤怨和畏惧。   苏凌觉得嘴唇发干,心口发紧,伸手招过两个随从:“你们两个,给我出去,到城楼那去看看,仗到底打得怎么样?陈国军队到底来了多少人?”   其实他心里有千万个不放心,不过,一来他实在伤得太重,想要亲自去查看战况,不太可能,二来,兵凶战危的,他自己也确实有些畏缩。   两个随从吓得脸色发白:“大人,这,这,这军队的人,让我们不要乱走,干扰了他们打仗是死罪,万一没有照顾好自己,被流箭射中了,也是白死,他们说……”   话音未落,苏凌已经怒容满面,喝道:“去,还是不去?”   谁又敢说不去呢,两个随从只好自叹倒霉,畏畏缩缩地出了门,往城门那边去了。   苏凌和其他的随从们只得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过了很久很久,这两个随从才满身是血,满脸灰泥,满眼惊惶,连滚带爬地回来了,一进门就手软脚软地扒到地上去了:“大人,不好了,这仗,这仗……”   一看他们的样子,苏凌已是心中一沉,勉力问:“怎么样……”   “外头情形太可怕了,陈国军队密密麻麻地,望不到边,不知道有几万人呢,我们城头上,伏尸处处,看样子是很难守得住了。”   “是啊,将军们眼睛都是红了,声音都是哑的,人人都带着伤,将士们也很拼命,可是陈国人箭下如雨,不停得有人爬上城楼,和士兵们搏斗,那样子真是……”   两名随从,颤抖着声音描述着战场的血腥和恐怖,房间里的几个听众,人人听得面如土色,根本无法想象,这两个人其实压根就没上过城楼。   话说这两位胆战心惊地向城楼去,一路上,被飞速奔跑的快马撞倒了两次,因为碍着了正在紧急调动的军队的道,被人一脚踹到路边三次,让人大喝着怒骂有五次。   因为看到路旁,一排排从城上撤下来的伤兵呻吟惨叫的样子,而脚软跌倒四次。   在他们终于跌跌撞撞灰头土脸来到城下之后,还没有来得及抬头仔细看看城楼的战况,更没来得及找条道上城楼去,就听一片震天的喊杀声中,一声凄厉的惨叫异常刺耳地响起来,一个高大的军士,从城楼上跌落下来,堪堪压在他们身上,胸口淋漓的鲜血,洒了他们一身。   二人又痛又急又慌,手忙脚乱,把这军士的尸体推开,堪堪站起身,耳旁风声劲急,一支利箭擦着一人脖子射过去,生生带起一道血痕。   那人脚下一软,重又跌倒于地,一手捂着脖子,杀猪也似惨叫:“我死了,我死了,我被射死了。”   另一个也是魂飞魄散,颤抖着说:“没死,还没死,只是受伤……”   这话他是扒在地上说的,为着就是躲那头顶上满天乱飞的箭雨。   不远处,仿佛有人在叫:“哪来的笨蛋,不知道敌军攻城必发箭雨,应该找地方躲吗?”   “好象是苏大人的跟班。”   “妈的,不是叫你们没事别乱走吗?快滚快滚,死在这里,可没有人管。”   两个人哪里还有胆子继续向前进。互相看一眼,都觉得不过拿一份工钱,实在没必要为主子一句话把小命送在这里,所以他们就在漫天箭雨下,在死伤遍地的鲜血泥泞中,一步步地向前爬,直到爬出了城外军队的射程,才跳起来亡命狂奔。   从头到尾,他们连半个陈国军人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在自家主子面前把战场的激烈,描述得绘声绘色。   因为临场逃跑,为了害怕担责任,为了怕被揭穿,所以他们更要把情形说得无比可怕,战事无比激烈,死伤无比惨重,以此打消苏凌再派其他人去,或是自己亲身去察看的可能性。   而在听完他们的讲解之后,苏凌已经再没半分心思去研究战斗的详情了,所有随从们的心思也只有一个,这定远关随时都会被攻破的,他们要立刻脱身才是。   大家一起眼巴巴望着苏凌,苏凌也不负众望地说:“快,你们快去,就算打仗,这帅府里,一定还有位将军坐镇的,你们快去说,我要立刻回去复命,让他给我一辆马车,和几匹快马。”   大家都觉一阵轻松,一齐大声应是,不过又有人略有迟疑:“大人,你的伤……”   “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伤,你们快去吧,就说军情紧急,我要代他们回去传送军情给卢大帅。”苏凌大义凛然地说。   当然没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对于苏大人的高尚情操表示出任何怀疑。让他们去战场打探情报,人人缩头缩脑,让他们去打点回程之事,人人跑得飞快。   他们第一时间在帅府里找到一位将军,转述苏凌的话。   那位将军也懒得多理会他人,那表情,倒似他们早走,军队也好早点少一个累赘一样,只挥了挥手,就纷咐为他们准备车马。   倒是办事的当兵的,唠叨骂了好多句,什么,我们这打仗呢,你们还要来添乱,我们在杀陈国人呢,你们还要来找麻烦,这一类的……   他们也只得陪着笑,恭敬地在旁把所有的咒骂都忍了下来。   好不容易把出行的车马准备好,苏凌一行人等,在一片混乱中,没有任何人送行的情况下,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定远关。   因为苏凌受了极重的杖刑,虽然准备了马车,也铺了好几层厚的棉被子,又带上了最好的药,但随着车马颠覆,触动伤处,还是一路惨叫哀号,痛哭流涕地奔向前程了。 第四十四章 演习   站在城楼上,冷眼望着苏凌一行人的车马,远至只余几个小黑点,风劲节的眼神里,也不知是讥嘲还是叹息。   危难果然是考验人性的最佳利器,人类的怯懦,自私,卑劣,虚伪,在灾难面前,全部暴露无遗。   那小小的随从会为了自己的安全,为了推卸责任,而在苏凌面前,极力渲染战争的残酷可怕,同理,苏凌为了推卸责任,为了保住自己,就会把听到的这一切,变成他自己亲眼目睹,并且乘以数倍,然后再对上头的那些官员们说明。   也许别人不会完全信任,卢东篱的大舅子,但就算找其他随从查问起来,大家众口一词,歇力附和苏凌,就会成为他最佳的人证。再加上,陈国军队会打过来的传言一直没有停止过,现在真打起来,也不于让人感觉太突然。在这种情况下,不由得人不信。那些官员们,为了自己的安危,为了自己不承担责任,他们会做什么样的选择呢?   风劲节冰冷如霜地笑笑,一旦城破,后方千里沃土,皆沦落于敌军铁骑之下,那都是他们自己的辖区。   更何况朝廷追究起来,定远关为什么会破,当然是因为主帅不在,军中无主所致。主帅因何不在,为了军需不够的事,他跑去绑架总督了,为什么定远关会军需不够……   风劲节的脸上带着笑,眼中却是一片森冷,这个皮扯起来啊,只怕谁也别想落个自身干净。   身旁传来有点迟疑的问话:“将军,我们这么做行吗?”   “是啊,这是不是闹得太大,会不会上报给皇上,我们会不会犯欺君之罪。”   风劲节漫不经心扫一眼身边的王大宝和小刀:“我们干什么了?犯什么欺君之罪了?我们只不过组织了一次模拟陈国军队攻城,军队措手不及,损失惨重的战斗演习罢了。这也是我们练兵内容的一部份啊。为了让将士们在任何状况下,都能以最好的状态投入战斗,为了让大家在遭受损失和伤害时,能继续保持信心和斗志,苦战不退,为了让军队在面对措手不及的突然攻击时,能沉着应变,这都是必要的啊。”   王大宝和小刀愕然相互望望,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的确,风劲节虽想救卢东篱,还不至于笨到让全军陪他一起演戏骗人。   所有的士兵是不是肯和你配和这还是个问题,再说这人多嘴杂的,将来谁漏出去一句,就是惊天的大罪名。   他只不过是召集军队搞了一次模拟而已。对于拥有超前知识的他来说,当然明白为了培养军队各方面的能力,特别是临战应变能力和在战场上过硬的心理素质,这演习都是必要的。以前他只是个小将军,权力有限,倒是不能搞什么大演习,后来卢东篱掌权,军事上的问题,对他是言听计从,相关的战斗演习,全军预演过很多次。   这一次,大部份不知情的士兵们也只以为又是一场平常的演习,而知情的将军们也都睁只眼闭只眼,硬当成平常的演习。   只不过,这场演习比以往要求地更高更严格,敌军的攻击,空中的箭雨,城头的拼杀,都要做得无比真实,喊杀声要足够震聋人的耳朵,大家的一切交谈,争议,都必须把演习当成真事来对待。   为了培养大家在实战中,不怕死,不怕伤,不被血流满地吓倒的心理素质,到处的伤员,战死的士兵,满地的鲜血,都必须做得惟妙惟肖。   风劲节事先说了,演习成功,大家都有酒喝有肉吃,有谁出了差错,立刻拉去挨军棍。   在这种情况下,全军上下,无不极之卖力,把一场演习,搞得和真的打仗,也没太大区别了。   当然,必要的设计和安排还是要小心的,比如在苏凌房间外来回奔走的人,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他们的交谈他们的对话,全都是拿着风劲节事先写好的剧本台词,自家背牢的。而所有与苏凌的随从接触过的士兵,也无不在风劲节的严格控制之中。   此刻他计谋成功,悠悠然道:“我们只是进行一场练兵的演习罢了,如果有什么不当的消息被传回后方,那也不是我们的责任,是苏凌苏大人太过胆小了,他甚至没有当面对任何一位将军,做出过适当的询问,也没有亲自到城楼去看一看,就一厢情愿地认定打仗了,并且立刻要逃走。我们当然没料到,他居然胆小到什么也没弄清就走掉。我们还一直以为,他根本早就知道这是一场演习呢……”   风劲节冷冷地笑:“所以,不管怎么样,后果都与我们无关,要追究责任,更落不到我们头上来。”   他这么一解说,王大宝和小刀,这才放下心来。人一轻松,脸上立刻就有笑容了。   “风将军,我演得怎么样?那两个白痴冲过来的时候,我那声惨叫够响亮吧?我从城上跌下来的样子够吓人吧,我捏破血囊的时候,够及时吧……”王大宝两眼闪光地大笑“那两混蛋让我给砸得啊,几乎没当场断掉骨头,更吓得尿了裤子。”   风劲节微笑点头,的确看不出,这家伙真有点儿演技派的实力呢。   小刀在旁不甘寂寞地跳起来表功:“还有我啊,在他们房间外,那戏词,说得多好,心情多激动,多害怕,多畏惧啊。换谁听了都会觉得有生命危险的,还有我那队人,全是我逼着看着守着背戏词的,表现得全都很不错啊,我们一边跑步,搬东西,理盔甲,拔刀拿剑,还要一边说话,还要字字清楚,要保证让里头的人能听到,却又不能查觉是我们故意让他们听到的,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啊,我们可是练了整晚的,看,嗓子都哑了。”   风劲节笑道:“行了行了,知道你们出力了,我一概有赏。”   他复又笑而大声发令:“给我通令全军,本次作战演习,取得了特大成功。希望大家在实战中,也能象演习中一样,不管遇到多强的敌人,也能奋勇作战,不管遭受多大的损失,也能保持斗志。为了慰劳大家,军中开禁,所有叁加演习的将士,都能有酒喝,不过,每人要定量,不许喝醉,而且不能全军一起喝,全军分四班,轮着喝酒,所有城防事务,不得因此受伤何影响。另外,把军中存的肉全拿出来,务必做到,每人都能分到一些,打打牙祭。”   四周士兵欢声雷动,早有传令兵飞快下城,向各处传令去了。   不多时,四面八方,都传来欢呼大叫声。许多躺在地上的尸体和满身鲜血正在呻吟的重伤员,也一块跳起来大喊大叫。   在这漫天欢叫声中,立于城楼最高处的风劲节始络只是淡淡微笑,尽管,笑容一丝一毫也没有到达过他的眼中。   本来正在大笑的王大宝无意中看到他的眼神,笑声为之一滞,迟疑一下,才轻轻道:“风将军,我们这样做,会有用吗?”   风劲节淡淡望他一眼:“最好能有用,否则……”   他转眸,遥望远方,当日卢东篱快马而去的方向,最好能有用,否则,我接下来的手段,会让很多很多人明白,到底什么才叫做后悔。   卢东篱当日挟持总督的行为,让所有知情人都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世上会有如此荒堂之事。   以总督权威之重,仪仗防卫之严,除非是传说中真正的绝世高手,也只有象他这样的高官,才能轻易接近得了,并且倏然施袭,让总督的贴身护卫们都无计可施。   如果动手的是一般的歹徒啊,匪患啊,还会有点儿狙击的可能在,可卢东篱到底是皇帝钦命的一方大帅,就算是为了救总督,万一失手把他杀了,事后的责任也不是随便谁能背得起的。   因为整件事,太荒堂,太匪夷所思,所有知情人,都不约而同地低调处理事件,对外加以掩饰隐瞒。   卢东篱挟持了总督之后,只是占了书房,下令所有总督战人都远远离开,由自己的几名亲兵在书房内外相护,一切饮食之物,都由外送入,由亲兵亲尝了之后再过半个时辰,确定无碍,再由他和总督一起食用。而亲兵进食也是轮班的,这种安排,也就禁绝了营救方使用迷药的可能。   由于他防范得太紧,而又没有哪个底下人敢于拿总督大人的性命冒险,所以,上上下下的人,竟都只能束手任他予取予求了。   总督先是震怒,愤然大喝,盛怒而骂,口口声声,要上奏,要追究,要让卢东篱死无葬身之地,卢东篱一概不理。   后来外头的下人和官员们,又是哄,又是劝,又是说话,全说万事好商量,不用闹到这个地步,卢东篱也只听而不闻。   到最后,他们把苏凌也叫了来,用亲戚的情份来劲说卢东篱,卢东篱自然也是不为所动。   从头到尾,他坚持的只有一点,就是让总督下铁令,以神速调到了一切可以用的军需武器,运到定远关去。   总督开始不肯,可架不住身旁有一个人,红着眼要跟自己一起自杀殉国的威胁。他还有大好的前程,大把的荣华富贵,外加后院里一堆美丽的姨太太呢,哪里肯就这么枉送了性命。   最后不得不屈服于卢东篱的威胁下,下了手书急令。以飞骑快马传送各郡,若不在规定时限内把军需备齐,各郡太守,直接把乌纱帽送到总督府来。   这手书果然奇效,各郡官员们,以生平第一高的办事效率把东西调集齐了。   卢东篱又让王大宝去亲自检查了一番,这才要王大宝带上大部份亲兵陪着押运官押去定远关。并承诺只要拿着定远关风劲节亲自签发的收据公文,他就立刻放开总督,并且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请罪负责。而他自己只留了十名亲兵,以便在他身边轮班守卫,让其他人没有机会营救总督。   因为苏凌前不久刚去押过一次军需,这次就自然挑了他办这件事。为了让总督能早点恢复自由,他们调集了最好的快马车队,以最快的速度押运军需武器。   而卢东篱却并没有一直等下去,过了好几日,他自己心里估算着,押运队到了什么地方,现在就算总督府发出命令,也无法再中途把消息传到,或及时拦截住队伍了。   于是,他就大大方方放开了总督,打开门,让所有守在外面,人人精神疲惫的,侍卫啊,高手啊,大小官员们可以自由出入。   他则落落大方施礼请罪,言词从容,神态平静。   几天下来,精神极度紧张,心情极之畏惧的总督,和所有的大小官员,相关侍卫们,在这意料之外解除危机的时候,突然松懈下来。无不觉得手软脚软,头晕目眩。   在这个时候,大家甚至没有足够的精神和力气找卢东篱算帐,总督第一时间冲向自己人,其他人第一时间把总督保护在中间,大家都喘了口气之后,总督只匆匆下令,把卢东篱和他的所有亲兵,先看押在这几处房间之内再说。   当然,能得到这样的好待遇,和卢东篱那正三品的官位以及定远关大帅的头衔是有莫大关系的。就算大家恨得他牙痒痒,也实在不好说打就打,说杀就杀,他朝廷命官的身份只有朝廷才能剥夺,在此之前,就算犯了天大的罪,也要给予和他身份相配的待遇。   在那之后,总督以及大小官员们,休息过了,定了惊,回了神,这才聚在一起,商议处置卢东篱,这时才发现,事情实在太棘手了,根本就难以处理。 第四十五章 送行   这件事毫无先例可循,在处理上完全没有借鉴的可能。而且,这件事,太过超出他们理智可以接受的范围,即使在事后这么多天,每每细想一下,他们除了拍着桌子大骂疯子之外,竟也再说不出更多适合卢东篱的评价了。而对于这种极度疯狂事件到底怎么处理,实在让人头疼。   如果卢东篱不是大官,他们要杀要砍,要千刀万剐,当然很简单。可偏偏卢东篱不但是官,官还足够大到,不管犯什么罪,也让他们不能任意处置的地步。   当然,别说只是一地边帅,就是宰相,做出这种事,也不是律法能容的,但若依着律法,要给他治罪,事情就必然要公开地大审,还要上交到有司,不是把人押到京城交大理寺审问,就是让上头派钦差下来。   这罪行,当然是无可争议的,可万一问起犯罪动机来,你为什么胁持总督啊,因为军队武器不够,我这个元帅当不下去了……这事一扯起来,谁也别想落个干净。   就算这里头的玄虚古怪,人人都知道,可绝对不能明打着放到台面上来讲的,官场上太多这种宁被人知,莫被人言的事了。   四郡官员无数,个个都是精明人物,此时此刻,竟人人只觉头大莫名,谁也找不出合适的处理方法。   总督大人弹劾的奏章写了又撕,撕了又写,还是没想好合适的措词,甚至这件事,要不要真捅到上达天听,大家都还不能确定。   最后,众人只能先把卢东篱看押着不让他走,然后写信给九王,向他做出请示。在九王做出表示之有,上下人等依然三缄其口,绝不把这件说出来必然轰动天下的大事公开,当官的全部下了嘌口令,所有相关知情人,半个字也不能泄露出去。   没过几天,九王的回信没到,苏凌一行人就回来了。   被打个半死,在一路奔逃中,更颠得只剩下一口气苏凌,扒在总督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定远关的将军们如何无礼,如何强横,如何欺辱责打他。又以一种无比惊惶惨淡的口气,向总督大人描述了他自己亲眼所见的,人类有史以为,最惨烈的战争,和最危急的城池。   总督当然也不会听他一面之司,把他的一干随从全都调来细问,而在随从们的加油添醋的补充说明之下,定远关的情势已经是危如累卵,大有随时都会有陈国军队冲到他们这后方四郡的可能性。   这个认知让所有过习惯安宁日子的赵国文官们,吓得面无人色。   在听到每一个从定远关回来的人,都以肯定的语气谈论战争的劣势,说起死伤的惨重,讲起将军的争吵,谈起元帅不在,群龙无首时……   他们能够做的决定,就显而易见了。   不管定远关到底能不能守住,一定要在城破之前,把卢东篱弄回定远关去,这样的话,守得住皆大欢喜,守不住呢,至少第一责任人,也扯不到其他人身上了。   卢东篱放走总督之后,就安然在书房中被软禁,有饭就吃,有水就喝,能吃能睡,能说能笑,闲来还会在书房里翻两本书出来读。安详自在地让人以为,他真是在好朋友家做客呢。   身旁几个留在他身边的亲兵们,心里难免七下八下。卢东篱忽然出手挟持总督也没和他们商量过,事后下令他们做这做那,他们是军人,当然只有服从,但心里头也知道事情很严重。到了后来。也由不得他们小人物去选择,只能是随波逐流,闭着眼睛,跟着大帅了。不管怎么样他们的顶头上司是卢东篱,出了任何事,当然必须站在元帅这一边,军队是比任何地方都讲究军令如山的地方,违令的罪名足以杀头,所以,死心塌地,配合卢东篱的一切行动,也是他们唯一能做的选择了。   现在这种情形,卢大帅能安然自若,浑若无事,他们终是心头忐忑不安,也有人迟疑地问卢东篱:“大帅,我们该怎么办?”   卢东篱只是淡淡微笑:“我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过了。现在只看……”   他身在小小的书房里,他面前是几个与他一起陷入囫囵的士兵,然而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他的眼神,分明已穿过了所有人,所有墙壁,所有空间,遥遥望着一个方同“现在,只看,别的人会做些什么了。”   他微笑着对每一个人道:“别担心,会有人想办法把我们弄出去的。”   他一向待人和气,手下也不特别怕他,终于有个亲兵,忍不住轻轻道:“大帅,这么做,是不是也太冲动了?”   卢东篱苦笑:“若不是走投无路,我岂会出此下策,不过,你们放心,你们和我的性命应该都保得住,因为……”他的眼神复又悠远起来,仿佛因为穿越了无数时间和空间,看到了某个人的身影,想念起某个人的神容,回思起,不久前,那一句淡淡的“你放心”,他的唇边便已带起了笑意“因为,我相信他。”   他自己信心十足,几个亲兵,却是七上八下,吃不香,睡不安,几天下来,人都瘦了一圈。   然而,事态确实向卢东篱的预料发展着。数日后总督亲自来把卢东篱接去正厅相见。神态严肃语气郑重地责备他行事如何如何莽撞。   卢东篱只是垂首受教,诚心认罪,张口闭口任凭处罚,百死不辞。   总督叹口气,摇遥头,语重心长地说,念在你也是为了国家一时情急,我又怎好过于追究。罢罢罢,此事我已下令不可泄露,替你遮掩过去便是。只是现今知情的官员们,颇多不平之意,为防有什么不测,你还是尽快赶回军中为妙。   卢东篱自是再三言谢,感激涕零。   总督也客客气气把他送出府门,还一再交待,以后有什么需要,直接告诉他就是,不过也要体谅他们这些后方的官员也有很多为难之处,行事万万不可再这么冲动了。   卢东篱垂首受教,口口声声,要把总督大人的教讳,永铭心中。   于是一场惊世风波,就这么你好我好大家好地收场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结局,让卢东篱的一众亲兵惊喜之余,也倍加愕然不解。   那位总督大人刚被挟持时,发了多大的脾气啊,动不动咬牙切齿地说什么抄家啊,灭门啊,大罪啊,怎么才几天功夫,脸上就笑咪咪,不见半点旧怨呢,这当官的变来变去,还真叫他们这等小人物开眼界啊。   卢东篱听得他们小声议论,也不由一笑:“我早说过,有人会想办法把我们弄回去的。”   亲兵们七嘴八舌地小声问。   “是风将军做的吗?”   “风将军是怎么做到的?”   “我还以为,大家都要把性命交待在这呢。”   “这的天,这可真是险死还生,回去之后,咱们就是英雄了吧。”   卢东篱只是微笑,风将军是怎么做的?这个,其实他自己也能猜得到个大概了。这个时候,定远关的军情,想必紧急到让这些后方的官员,认为陈国的军队随时可能冲关而过,一扫诸郡了吧。   只是想不到的是,上上下下这么多官员,就没有一个挺身担当的,也没有一个主张细查究竟,坐以观变的。事情的利害得失,一算到自家的身上,竟是谁也顾不上别的事了。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会逼得风劲节动用什么更加厉害的手段。   卢东篱微笑着,轻轻摇摇头,杀人放火,捉官劫狱,什么事,那个家伙干不出来啊。   虽然平常看风劲节不羁之外,对于大小规则法纪还是很遵守的,身上有了官司就入狱,被分入军队,就听上锋命令,不能喝酒也只好忍着。   然而,卢东篱却总是觉得,风劲节再怎么守规矩,也不过只在表面,在骨子里,他是个真正无法无天,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家伙。他以前没有那么做,只不过,是因为,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认真罢了,而现在……   现在,事关自己的性命安危,风劲节的选择……   卢东篱复又一笑,眼神里,已见温柔。   这时亲兵们把总督替他们准备好的马匹带了过来:“大帅,我们上路吧。”   “是了,虽说总督不追究了,但天知道会不会变卦,咱们快马加鞭,早一天赶回去,早一天安全。”   卢东篱回过神来,笑笑点头,正要扳鞍上马,忽听有人用虚弱的声音叫:“东篱……”   卢东篱闻声回头,见到苏凌脸色苍白,神色憔悴,在两个下人的扶持下正站在前方,望着自己呢。   卢东篱忙快步近前,疾道:“大哥,你怎么了?”   苏凌不肯答他,只轻轻道:“东篱,我知道,我没照你的意思做事,你心里不痛快,但我也是为着我的前程,我并不是特意想和你做对的,你要体谅我。那些克扣军需的事,和我无关,也不是我让总督不给你东西,不答应你要求的,你可千万别记恨我。”   卢东篱忙道:“这个自然,大哥,我不至于如此是非不分。”   苏凌苦笑一声:“东篱,你也该知道,这次你闹的事太大了,就算总督现在不追究,总也是一块心病,将来难免会有什么是非,你万事要小心,不管是为你自己,还是为了婉贞都要多多珍重才好。”   卢东篱心中不免有些感动,纵然理想不同,道路不同,但亲人终还是亲人的:“大哥,你的话,我一定会记在心上的。”   “定远关情形不是太好,你一定好好保护自己的,千万别让婉贞和我太牵挂了。”似是说得真情流露。苏凌踏前一步,想要拉住卢东篱的手,只这么一动,已是牵动伤势,豆大的汗珠落了下来,脸色立时更加惨白。   卢东篱见他神色灰败,行动也极不方便,脸上又有拼命忍痛的神色,心中不免震惊:“大哥,你到底怎么了……”   苏凌勉力道:“我没事……”   然而,扶着他的随从却忍不住道:“大人让风将军打了四十军棍,几乎没当场打死……”   “闭嘴……”苏凌怒喝一声,瞪了随从一眼。   随从悻悻地低头,小小声地说:“本来就是啊,今早大夫还说伤势极险,调养不好说不定就成残废了呢……”   卢东篱眉头深皱,眼神里有伤有痛有苦涩,轻轻道:“是他打了你……”   苏凌答非所问,只勉强笑道:“我没什么事,你别放在心上,现在定远关形势颇危,你们可千万要将帅一心,不要为我生了嫌隙才好。”   卢东篱怔怔望他半晌,良久才轻轻点点头。   苏凌这才松口气,脸上流露出放心的样子,轻轻道:“好了,我也不多耽误你了,你们快走吧,免得又有什么变故发生。”   卢东篱转头上了马,人在马上,又向苏凌望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到底却也没说一个字,只重重叹了口气,然后重重一鞭挥下,快马绝尘而去。   其他亲卫无不催马跟随,转眼间,众人就消失在苏凌视线之内了。   苏凌脸上的温情至此才被冰冷的恨意所取代,冷冷哼一声;“回去……”   随从扶着他才走了两三步,他已经惨叫痛骂起来:“笨手笨脚的家伙,给我滚开,还不快抬软榻过来。” 第四十六章 相知   卢东篱一行人快马疾驰,绝无停留,只是一路上,他再也不说一句话,眉宇之间,都是一片沉沉暗郁之意。   身旁的亲兵,见他如此不快,自然要出言宽慰:“大帅,你别太介意了,风将军打了苏大人,固然是有些不给元帅面子,不过,应该也是另有苦衷的,等回了定远关后,问过风将军才知道究竟,大人你可千万别生气,闷坏了身子。”   卢东篱听他这么一说,才知道自己一路上的郁郁不欢,让大家都误会了,忙笑笑道:“劲节的为人我很清楚,他就算不顾自己的颜面,也不会不顾我的。他即然要打我的内兄,当然是事出有因,原因我甚至可以猜得出七七八八。以我与他相知之深,怎么可能会误会他,会责怪他呢?”   想来必是苏凌见自己做下这么惊世骇俗的事,震惊之下,因为彼此的亲戚关系怕受牵连,想必是要极力扯清,甚至过犹不及地表现出与自己并无瓜葛的姿态来。   极有可能他在定远关气极败坏的大骂自己,历数自己这等行为的不妥。   身为部将,本来就不可能任人在眼前辱骂主帅,更何况,如果让他到处这么大叫大嚷,让全军将士都知道,自己的主帅因为争闹军需的问题,而绑架了一方总督,现在被困在总督府。这个事实,一方面会让将士们对朝延的不满,对后方官员的不信任到达顶点,也会令军中议论纷纷,人心大乱。   在这种情况下,用雷霆手段来震慑局面是必然的,只是……   卢东篱苦苦一笑,眼神中又见苦涩之意。   亲兵们却哪里知道他的心境凄凉,只不解地问:“大人若不是为风将军的事生气,那又怎么这样不快呢?”   卢东篱沉默不言,他的不快,其实只是为了苏凌。   虽说相交不深,情谊不厚,到底两家世交,如今又是至亲。苏凌为了自己的前程理念,与他背道而行,他不会怪责半句,但苏凌为了出一口受刑的恶气,对他用出这等手段,却实在令人寒心且伤心。   本来,苏凌的那几句温情之词,还令得他心头感动,可是一转眼就图穷匕现,真相的丑陋,实在叫人唏嘘。   原来一切的关怀都是虚假,一切的亲情,皆为粉饰。他要的,不过是报仇出气罢了。   苏凌也算是深知人性的,明白只单单跑来告状,只怕效果不佳,非要做出这等强忍委屈,一心为自己设想的样子来,然后又装成无意中透露挨打的真相,以引发自己的情意,挑起自己的不满。这一计确实毒辣,若非自己与风劲节相知至深,断无误解的可能,很多事,不需要解释,彼此也心头明了,只怕就真中了计,入了苏凌彀中了。   卢东篱心头惨淡,如果苏凌直接来找他告状,诉苦,叫屈,他倒了不至于这样难过了。可是,刚才眼睁睁看着那么虚伪的一幕演在自己面前,又不好揭穿,彼此本是亲人,竟弄到如此欺骗的地步,实在叫他心中悲痛。   只是这等心念,自是不好对身旁的亲兵多说什么,他只是淡淡地笑一笑,复又加了一鞭,催得马行更快。   前方风尘路遥,前方险途处处,奔行的途中,必然要放弃很多,丢失更多,然而,即然道路是他自己的选择,那么,他只能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   纵然哀悼着失去之物的珍贵,纵然不舍丢失掉的桩桩件件,但心头虽有憾,却决然无悔意。   一切一切都是自己的抉择,所以,不怨天,不尤人,只能自苦。   他所能做的,只是无言沉默,催马更急,因为在他前进的那个方向,有一个人,始终在等待着他,等待着,与他一同前行,等待着,与他一同面对所有的失落和悲伤,等待着与他,付出一切的奋斗和代价。   那人,在等待着他,叫他不至孤单,不至寂寞,不至绝望,所以,他必须前行,在前方,有一个人,在等待着他。   卢东篱回到定远关,一众将军们都松了口气,大家一齐出迎,在众目睽睽之下,风劲节不好与他为难,只好客客气气打招呼,做出满脸喜色来。在靠近的时候,才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笑容,声音却异常凶狠地低骂:“你疯了,怎么敢做出这么不要命的事?”   卢东篱微笑着四下对众将点头致意,同样用极低的声音笑答:“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想办法替我善后,把我弄回来的,当然胆子就大了。”   风劲节气道:“你这样不知死活,也不同我说一声,也不带上我,就敢去绑架总督,也不怕失手。”   “事选通知你,你能让我干吗?真带上了你,你也一定不会同意在我在场时动手的。我做总比你做好,我的官职足够高,事情不闹大,他们就无法处置我,你只是个小小部将,要对付你,他们甚至不需要上书通知朝廷的。”卢东篱答得流畅自然,想是为了应付风劲节可能的为难责备,他早已做过准备,此刻自是对答自如,成竹在胸。   风劲节拿他没办法,自是暗暗气结。   大家在帅府开会,把卢东篱走后,军中的一些杂务简单的通报了一下,又将新接收到的这批军用武器的帐目给卢东篱过目了。   基本上数字已经够让军队正常应付一场大战了,卢东篱也觉得比较满意,心头一直压着的一块石头,总算放下来了。   大家议完诸务,各自散去,风劲节自是不会走了,当二人独处房间时,他拍着桌子,骂了卢东篱一个狗血淋头。   从胡作非为,到胆大包天,从不知死活,到独断专行,该用的词,他一个也没拉下。   卢东篱只含笑听着,等他骂够了,双手递杯茶过去,让他润润喉,好接着再骂。   风劲节骂得没气了,坐下来,喘口气,把一杯茶一口喝干,这才愤愤道:“好了好了,你到底怎么干的,给我细说说。”   卢东篱便将整件事的细节,一一讲来。风劲节开始还是冷眼用责备的眼光望着他,随着他的述说,渐渐兴奋起来了:“你怎么防范得这么周密,你怎么注意到这些细节的,我说,你这哪是个当官的,明明就是个积年的绑架犯啊,这手段,真是老到。”   卢东篱笑道:“你忘了,我以前在地方上当过好多任官,主管过多处的刑名,我审案子又一向认真,经我审过的强盗匪寇,没有一百,也有几十。我把他们的很多作案细节一问,该学的,自然也就学会了。”   风劲节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卢东篱见他气消了,便也笑问风劲节用了什么手段,叫他们这么快被放回来。   风劲节便得意洋洋地把这场有趣的演习讲述了一遍。   卢东篱为之绝倒之余,心中忽然一动:“你老实说,你最初向我建议让军队时常举行作战演习,甚至派人扮做敌军,彼此从各个角度,用各种方式进攻和防守,模拟一切实战的可能性,是不是就是为着必要的时候,可以轻易调动全军替你演戏骗人而不自知。”   风劲节傲然道:“不然,你还以为什么才叫深谋远虑,什么才叫见识超卓,什么才叫……”   不等他继续自吹自擂,卢东篱已是纵声长笑起来。   这一夜,房里的笑声,一直没有断过。   这一夜,在门外诚心守护的小刀和王大宝,听着房里的笑语声,争执声,怒骂声,喝采声,不知不觉,也已笑容满面。   待得房中争执平息,怒骂消止,只余一阵又一阵的笑声时,二人就不由开始互相挤眉弄眼。   他们的声音在夜风中,被压得很低,很低。   “我说,你听过那些流言吗?”   “当然听过,不过,你可别说出来,元帅是个正人君子读书人,要是听到个只言半语,不是气疯了,就得吓坏了。”   “我又没活得不耐烦,当然不会在元帅面前说,我们几个人上次在一块说这事,被风将军撞破了,还让他好一顿教训呢。”   “风将军知道了,那他怎么还敢在这里过夜,倒是一点也不避讳,什么也不怕啊。”   “这也不奇怪,咱们风将军是什么人,这世上,还真没有让他顾忌在乎的事呢。”   “这话倒是真的,说到洒脱,没人比我清楚了,想当年在济县啊……”   “得了得了,这济县的事,你说过百八十次了,你不烦,我们也烦了。”   “你说,这事到底有没有?”   “天知道呢,要说有,他们又都不象是那样的人,要说没有,他们也实在很亲近。”   两个人低声地说着,小心地推测着,彼此都不知道,在黑暗中,自己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眼中的温暖越来越深,是谁回过头,看那映满盈盈烛光的窗子,看那烛影里,对座笑谈的人影印在窗上,是谁仰首,倾听那一阵阵,畅快自由的笑声,悄悄把这边关苦寒之地,染上缕缕暖意。   是谁轻轻说“是与不是,其实都不重要。”   是谁轻轻地应:“是啊,他是卢元帅,他是风将军,他们是……”   夜风里,两名亲兵首领的声音,轻得已不可闻。   他是卢元帅,他是风将军,他们是这些小小军士,值得以生命守护,以前程托付,以一生追随的将领,师长,上司,伙伴。 第四十七章 惊扰   卢东篱回来之后,和众将达成共识,对于这次他在总督府做的事,他用什么手段调来的军需武器,都不可宣扬,所有曾参予其事的士兵都接到的命令,不可以把这事说出去。   不过,到底人多口杂,到底经历过这场惊险的人,都即兴奋也自豪,人人觉得,能让军队得到足够的武器,这份功劳,他们也有幸沾上一分半点。   就算不是故意说出去,但话里行间总会漏出一星半点来。渐渐地,全军之中,就开始流传事情的真相了。   而关于卢东篱为了替士兵的生命负责,为了给军队争取足够的武器,是怎么豁出性命来做这件事的,整个过程,又有多么惊险,又历过多少曲折,在经过偌干人的嘴传递且加入若干人单纯在脑子里虚构的情节之后,整件事,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   卢东篱的凛然大义,大智大勇,临危不乱,果敢决断,无不被渲染到了极致,就算是卢东篱自己乍听这么一个故事,也断断想不到自己身上来的。   本来,军中对卢东篱的印象就非常好,而经过了这件事,士兵们更觉得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元帅,而是真正把大家的生死放在心上的人,是值得他们信任,他们追随之人。在卢东篱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在军队里的威望已是空前高涨,军心所向,甚至比风劲节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在这段日子时,士兵们聚在一起,就爱说这件事。   当日曾随着卢东篱一起在总督府共渡危难的亲兵,和曾和王大宝小刀一起,知道真相,参予演戏,在演习中,把风劲节的剧本台词全部表演得丝丝入扣的士兵们,更爱没事就聚在一起,互相表功。   这个说,我们在总督府多么危险,那个说,我们连夜背戏文说词,多辛苦。这个说,我们面对总督府里三层外三层,上万名大军,半步不退,誓死追随卢元帅。那个说,我们为了把戏演得天衣无缝,两天两夜,不吃不睡,足足排演了一百遍,这才能完美地骗倒苏凌的。   总之,双方报出的数据越来越夸张,越来越缺乏可信性,但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也没谁表现出一丝怀疑,大家越说越是兴奋。   这个说,那个苏凌虽说是卢大人的大舅子,可是连卢元帅一个手指尖的都不如,瞧瞧卢元帅面对上至总督,下至一个侍卫的威胁逼迫多么坚定啊,可他呢,一听这事,人都吓软了,被叫来劝我们元帅放走总督时,说话的声音都不成调了。   那个说,这姓苏的确实很窝囊,被咱们风将军打的时候,喊得那叫一个难听啊……   话说到这里时,热闹的气氛为之一冷。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说起来,他到底是卢元帅的大舅子,风将军这么干,卢元帅没生气吧?”   “元帅是说过他不生气的,不过,他知道这事时,好象真的不太高兴呢?”   “对了,小刀,风将军关于这事,对卢元帅解释过没有。”   小刀不解地皱眉:“说起来也怪,这几天我跟在风将军身边,一直见他和卢元帅说说笑笑,可是这么大的事,竟是谁也没提过一句,我也提醒过风将军,人家到底是亲戚,怎么样也要解释一下,可是风将军只是懒洋洋答,卢元帅一定会信任我,我若多此一举,岂非显得他是个多心之人了。”   他不明所以地抓抓头:“说起来,我还是不明白,这种事,怎么能连解释一句都省了呢。大宝,你一直跟着卢元帅,他对这事,说过什么吗?”   王大宝也一脸迷茫:“元帅也一句不曾提过,倒是我替风将军担心,有一次,拐弯抹脚地提起这事,还小小地埋怨风将军一句,说他就算打人打得再有理,也不该一句也不解释,没想到元帅忽然间就笑了起来,然后,轻轻说,他知道我一定会信任他,所以才会这么做,又何需再多做解释。”   大家迷惑不解地你望我,我望你,这个,什么你信我,我信他,你知道,我知道的,实在是不通啊,这完全不合正常的人情世故啊。   过了老半天,才有人把声音压得极低极小地说:“你们说,该不会那些传言是真的吧。虽说大舅子是挺亲的,不过,如果他们的关系更加亲的话,那自然就是说打就打,也没必要为解释的事担心了。”   “这么说来,倒还真是有道理啊。”   “对啊,说不定就是这样的……”   随着话题一转,讨论的气氛又再次热闹起来。   不过,这回他们机警了许多,一边念叨,一边不断有人抬头,四下观望,以防再次被当事人撞破。   离他们不远处,一棵大树的浓密枝叶遮拦下的巨大树干上,闭着眼睡觉的风劲节漫然睁眸,信手摘下腰间的酒葫芦,喝了一口白开水。   唉,不管过了多少年,世人们喜欢私底下说人是非的毛病,永远不会改的。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即然有助于增强卢东篱在军队心中的形象和威望,自己就当做不知道吧。只要能瞒住那位大元帅就行了。至于关于另一个方面的流言,罢罢罢,这种事越抹越黑,当它不存在,人家传累了,自然也就不传了。   他悠悠地笑笑,把酒葫芦挂回腰上,伸个懒腰,双手枕到脑后,懒洋洋而又无限满足地闭上眼,准备接着睡。   或许是身入梦中吧,或许那梦很美很美,所以,他神色异常安详,所以他唇边无意中流露的笑容,异常温暖。   梦里,该有一个与他并肩同行的人吧,那人与他之间,不需要解释,不存在猜疑,不会有误解,亲密无间地犹如同一个人。   “劲节,你这个好学生,最近怎么也和阿汉一样懒,动不动找地方偷懒睡大觉?”   脑海里忽然浮现的声音让风劲节郁闷地皱皱眉:“张敏欣,你是不是整天吃饱了闲得发慌啊,我可不是阿汉,没兴趣做你观察的白老鼠。”   “说什么呢?我的论文已经结束,现在有大把的时间空闲,当然要好好关心一下同学们的学习研究进度了。你都不为我那伟大的同学爱而感动的吗?”有时候也不得不佩服张敏欣,可以用夸张的语气,把简单的事情,说得无比肉麻。   风劲节冷笑:“得了,我不是阿汉这种天才到天理不容,却还懒惰到令人发指的笨蛋,你的同学爱,还是请尽情倾注到他的身上去吧。”   “我当然最关心阿汉了,可是,你别忘了,他的生活重心,纯粹是吃了睡,睡了吃,这一世他最近的生活,完全是象猪一样简单快乐的,就算我这么有耐心的人,也不能整天看他不停得吃吃睡睡啊,多少还是要关心关心其他同学的……”低低的笑谑声传来“更何况,你身上又发生了这么好玩的事?”   “我这一世不过是个小人物,能有什么好玩的事,要看风云变幻大事件,去找小容和轻尘。”风劲节没半点好气。   “我们眼中的大事,和这些普通世人眼中的大事,应该完全不同吧。风同学,你不该把我看作一个俗人啊。”张敏欣一本正经地说“照我看,你们这军队里流传的那些个话题,不是远比那些国兴国灭的事情有趣好玩吗?”   风劲节慢慢地磨了磨牙,怪不得呢,这个史上最后也最疯狂的同人女之所以忽然对他发生了兴趣,果然是因为那些无聊的谣言。   他在这里郁闷,张敏欣可越发兴致勃勃了。“虽说那是谣言,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你们整天在一起,整晚整晚不分开,睡觉也在一张床上,就算没那个意思,慢慢慢慢地,有了些陌生的感情和冲动,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啊。虽然我看你们讨论的问题都是很正常的,可是在一块儿说,一块儿笑,忧虑同样的问题,为同样的事情高兴,感情如此共鸣,这个,你就没真觉得有什么新奇的感觉吗……”   混蛋。风劲节在心里骂脏话之余,暗自决定,以后和卢东篱晚上独处时,一定要记得用念力屏蔽掉小楼主系统的监视,就算心地无私,也断然不能容许这个女人如此侵犯隐私。   可惜的是张敏欣对于他的不快却似毫无所觉,笑吟吟地说:“你真没感觉吗?不过就算你没感觉,保不准他也没有感觉,有可能他早就对你有不正常的心意了,你长得这么英俊高大,又文武双全,又这么可靠,又对他这么好,他不喜欢你,那是他不正常。是他要求你天天和他一起研究军务,天天一起教他兵法的,这种做法,直接导致你们之间的接触时间大大增加,你不得不每晚在他床上睡。要说他一点私心也没有,也确实没有人信,就算他自以为没私心,也许潜意识里有,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也许有朝一日,遇上什么事,比如你出事了,他有危险啊,等等等,他心里隐密的愿望就会暴露出来,他才会惊愕地发现,他原来爱你爱了很久很久了,再然后,他就后悔,因为不明白自己的心意,而把美好的时光就如此葬送,以后再也追不回来了……”   张敏欣象是一点也感觉不到风劲节不快,说得越来越起劲,越来越有兴致,犹如黄河之水,涛涛不绝。   风劲节闭着眼,咬着牙,忍,忍,忍,终究忍不下去,讥嘲道:“怪不得说你耽美小说看得多呢,这情节果然是张嘴就来,我看啊,没准是他早就觊觎我的身体了,只是不敢说出来,就用光明正大的理由把我留在身边,每天可以亲近我,与我同行同止,同睡同寝,我睡得安心,吃得开心,可怜他天天被身体的欲望和内心的渴望所折磨,却又害怕一旦表露出来,会被我鄙夷,会永远失去我,所以只好苦苦忍耐着,装成正人君子,一心为国的样子面对着我……”   “是啊是啊……”张敏欣大声欢呼“看来你知道的耽美故事也不少啊,这么经典的桥段张口就来。”   风劲节气得直欲吐血,这是我知道的吗,是你狂迷耽美故事那阵,每天在我们这帮同学耳边念叨,让我们承受了无数精神折磨之后,被硬生生灌输的。   他又气又恨,一挺身,从树上一跃而下。   “你去哪。”   “去找卢东篱,把这个该死的谣言的真实性彻底证实一下,让你也好死心,免得你这个疯子,就为了这种无聊事,整天来烦我。”他一边大步走,一边愤愤地答。   “啊啊啊……”张敏欣开始尖叫起来“你怎么证实,莫非是去找他告白,看他的反应,还是拍着他的肩膀,指着他的鼻子说,卢东篱,你老实交待,你是不是喜欢我?又或者,直接上去,抱住他吻一个,然后通过他身体在这种突然情况下的真实本能反应来判断他对你的感情?又或者是……”   风劲节忍无可忍地用一种几乎把他肉身大脑神经给震伤的强大念力,疯狂怒吼:“你给我住嘴。”   然后因为脑袋被震得痛不可当,不得不双手抱头,呻吟惨叫起来。 第四十八章 验证   风劲节在外头闲逛睡大头觉的时候,卢东篱正在翻看军事演习的记录。   根据风劲节的建议,从第一次他们使用演习的方式来练兵开始,就安排好人手专门记录演习中的各项内容,各种数据。毕竟一个将军或主帅的观察范围是有限的,有人完整的记录整个演习过程,便于事后大家分析检讨。哪些地方做得好,哪些地方做得还不够,有哪些地方考虑不周,哪些地方可以改进,也就可以一目了然,防止遗漏了。   这次的演习虽说是为了骗骗苏凌,让后方那些官员紧张,给卢东篱制造脱身的机会,但相关的一切工作,都和平时演习一样,各方面的记录也很完善。   卢东篱回来后把一些琐事处理完,也就调了演习记录再看,一方面救人,一方面练兵,本是两全其美之事,他做为主帅,仔细查看演习记录,从中研讨得失,也是责任。   不过,风劲节和其他的将领,当然一早已经看过记录了,他自己就懒得陪在旁边同看,偷得浮生半日闲,出去找棵枝叶繁茂,不易为人发现的大树,跳上去睡懒觉,没想到却让张敏欣给吵得头晕眼花。   卢东篱自己翻看记录,极为认真,一旁还备着笔墨纸砚,他一手持文案,一手执笔,每每有什么想法看法,便在一旁仔细记录下来。   正专注之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却见风劲节抱着脑袋,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不由愕然问:“你怎么了?”   风劲节也不答话,闷闷地在卢东篱面前坐下,抬头有些恨恨地望他一眼。   因为在心中恼恨卢东篱给自己带来的烦恼,这一眼,望得颇有些恶毒。卢东篱身上一阵恶寒,怔怔望着风劲节,努力地思考自己在什么时候得罪了他而不自知。   风劲节咳嗽一声;“东篱,我有件事要问你。”   卢东篱难得见他问件事还这么正经宣布,也不由正襟而坐:“你问。”   风劲节肃然望着卢东篱,半晌才道:“如果我和你的夫人一起掉到河里,你救哪一个?”   话音未落,脑海里已传来椅子倒地时的巨大响声,以及张敏欣的疯狂大笑:“你,你,你,天啊,这种问题你都问得出口,这都是俗套到恶俗,老套到可笑的问题了,我的天啊,劲节啊,我的好同学啊,你太让我失望了。”   风劲节不动声色,任她肆意嘲笑,只是死死盯着卢东篱,等他回答。   卢东篱的反应虽不象张敏欣那么夸张,不过也笑了起来:“劲节,这是什么玩笑?”   风劲节耐住性子道:“不是玩笑,你回答我。”   卢东篱敛了笑容,认真看他好几眼,见他神色中确无玩笑的意思,几乎就想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了:“这个,你昨晚没睡好吗?还是生病了?”   风劲节叹口气,翻个白眼,知道若没有个合理的解释,很难让卢东篱认真回答这个问题,只得道:“这只是一个有趣的说真话的游戏,我可以用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问题来问你,而从你的答案中,推断出你的某些喜好啊,习性啊,什么的。”   卢东篱不解地说:“可是,我的喜好,习性你全都知道啊,还要推断做什么?”   风劲节怒视他:“我只不过想玩玩,想试试这个推测方法是否有效,这个游戏是不是好玩,你就不能配合我一点吗?”   卢东篱怔怔点点头,思索一下,又道:“不可能啊,你水性好,我不会水,你和我夫人掉到河里,我肯定是请你帮我救我夫人的。”   随着脑海深处的疯狂大笑声,风劲节气极败坏得一拍桌子,瞪大眼盯着卢东篱:“这只是游戏,不考虑合理性,你只要想着,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和你夫人同时陷入了危险,不知道为什么,你就是有能力救我们当中一个,不知道为什么,你救了一个,另一个一定会死,那么,你会选择救哪一个?”   卢东篱目瞪口呆望着他:“哪里这么多不知道为什么,这实在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风劲节再次拍桌子:“我说过,你别管可不可能,你只要回答就是。”他顿了顿,复又道:“一定要说真话,真心真意地回答,你要当我是朋友,就不许随便编一个答案蒙我。”   卢东篱怔了一回子,这才有些茫然地点点头:“我即答应了你,自然不会骗你。”   “好,我和你夫人一同遇难,你救哪一个。”   卢东篱慢慢地放下手里的演习记录书册,低头沉思起来。   风劲节知他的性子,便是游戏行为,只要他答应了,就一定会认真回答,而绝无可能随意应付一个答案。   他必然是在心里,真正设想这样的情境,并去分析自己可能做的选择。   这个游戏问题,古往今来,有很多人提过,问的人,说来都轻松,答的人,大多也带些随意和玩笑,可要真是设身处地去做这种设想,真正去选择,去面对,那必是刀戮心头,血肉淋漓的痛苦。   所以,风劲节虽然被张敏欣气得跑来找卢东篱问这种疯狂问题,可是,看着卢东篱的脸色,渐渐黯淡,神情渐渐沉重,眼眸中,渐渐升腾起痛楚之色。连风劲节自己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真是的,人家好端端一个心地坦然无私之人,自己凭什么为了张敏欣的疯子行为,而用这种问题来折磨他。   卢东篱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风劲节觉得自己都有些僵硬了。汗水在卢东篱额上密密麻麻地渗出,慢慢地滚落下来,胸膛因为某些过于激动痛楚的心绪而有了明显的起伏。   风劲节几乎都要跳起来喊,你不用回答,这不过是个玩笑时,卢东篱终于开口了。   “我会救你。”   他抬头,惨淡一笑,神色里竟有些说不出的凄凉悲痛。   张敏欣又再次尖叫起来:“看吧看吧,他果然把你看得比他的夫人更重要。”   风劲节冷冷骂她一声“无聊”,这才用出奇平静明澈的眼神望着卢东篱,再问:“如果我和皇上一起陷入危险,你只能救我们之中的一个,你救谁。”   这一次卢东篱答得极快,神色也十分轻松:“当然是皇上。”他略带责怪得望望风劲节“这种问题,还需要问吗?”   风劲节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拍拍他的肩:“卢东篱啊卢东篱,这的确是你会有的回答,这果然是所有的忠臣义士,正直君子必然的回答。”   他大笑着回头就走。   卢东篱愕然问:“你问完了,你的推测呢?”   “我证实了,这个游戏是很无聊的,这个推测也是没什么意思的,不值得学习,不值得推广,我巡城去了,你忙你自己的去吧。”风劲节头也不回地挥挥手,轻快无比地离去了。   卢东篱怔怔坐了半晌,好半天才开始怀疑,这个风劲节,不会是瞒着他偷偷喝酒,喝糊涂了吧。不行,关于军中严禁随意饮酒的问题,明天要升帐重点讨论一下。   张敏欣欣喜不已地说:“看吧看吧,真相已经试出来了,他内心深处对你的感情也很明确了。”   “是很明确了。”风劲节淡淡道“他对我根本没有半点私情。”   “怎么会,他宁可不救妻子,也要救你。”张敏欣叫道。   “白痴,他还宁可不救我,也要救皇帝呢,难道他对皇帝有私情?”风劲节冷笑。   “那问题他答得这么快,根本没有认真考虑,肯定不是真心的,说来骗你的。”   “张敏欣,我们虽然没认真学过心理学,一些常识性的知识也应该知道。如果我直接问他是不是喜欢我,或是我和他的夫人,他更爱谁这种问题,一来,他可能说假话,二来,可能他不想说假话,但因为潜意识中不愿面对,而说了假话而不自知。但我只是以游戏的方式来做这种测试问题,他也以游戏应之,自然没必要防范我,潜意识里也不会有欺骗我的想法。而且,他的为人我很清楚,他即答应了说真话,回答就一定不会有半点虚假。”   风劲节神色平淡,心境也同样平静地道“如果我和皇帝真的同时有难,他肯定选择救皇帝,因为对一个封建时代,受忠君思想教育长大的士大夫来说,忠诚是最高尚的情操,而君主的利益,仅次于百姓和国家的福址,在这样的大原则之下,没有任何人,事,物,可以超越于其上。在古代的士大夫,儒生眼中,忠君是最基本,也是最不可动摇的道德之一,君主也许无能,也许失德,也许贪图逸乐,也许拒纳忠谏,但是,只要没有过于残暴,过于疯狂,过于催残国家和百姓,一般来说,他们仍会选择对君主尽忠,并在君王遇到危险时不惜一切相救。也因此,他才会认为,我的这个问题很无聊,根本没有提出的必要,他的回答也会这么理所当然,根本不需要去思考,去挣扎,去斗争。”   “那他选择救皇帝,和爱情无关。我们可以不讨论。”   “他选择救我,也与爱情无关,也同样可以不讨论。”风劲节淡淡道。   “为什么?”张敏欣惊叫:“或者说,你凭什么认定,他的选择与爱情无关。”   风劲节微笑着漫步行在定远关的长街上,在脑海里悠然答道:“张敏欣你不要用后世的价值观来看待这个时代的人。在很久以后的一个很长的时代里,人们无比崇尚爱情,人们总要追求个性的张扬,在那个时代,舍小家,顾大家,舍一己之利,以整个生命来为国家为民族歇尽忠诚,有时候都会被认为是愚蠢且不可理解的。在那个时代里,爱人和母亲同时掉进河时,选救哪一个的问题,不知被谁第一个提出来,然后在无数的故事中,无数的现实里,被人无数次向爱人提问。也只有在那个爱情至上的年代里,这个问题,才真正有意义。换了在我们的时代,这个问题说出来只会惹来大家嘲笑,而换了古代,别说回答,若是有个女人这样去问自己的丈夫,已经足以被认定是不孝的刁顽之妇了。你要记住,在这个时代,在世人正常的思想价值观里,爱情,从来是不被放到最高位置的。特别是这些古代的正人君子们,无论是读圣贤书的儒生,又或是所谓的侠客义士,他们往往有一种古怪的道德观,个人的欲望情感,总被压得极低极低,情不过是私情,而义,却总是大义。为了朋友而牺牲妻儿,被认为是极伟大的行径,而为了妻儿牺牲朋友,则是非常之卑鄙且要受批判的。”   张敏欣勃然大怒:“这是什么混帐王八蛋的想法,凭什么女人就是注定让男人用来牺牲的。”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 _w_ .t _x_t_ 0 _2. _ c_o_m   “用我们的眼光来看,这当然是不对的,但在这个时代,这却是世人普遍接受的道德观和价值观。越是正人君子,在这方面对自己就是越是要求地严格。的确是有点儿存天理,灭人欲的味道在内了。所以,如果卢东篱的心中对我有任何私欲,哪怕是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潜意识里有这种想法,那么,在面对这个选择题时,他的道德感就会认为,弃妻子而救我是一件很卑劣下流且极为自私的事。他会很自然地决定营救妻子,然后为我悲痛欲绝。用你们同人女期待的疯狂完美强烈之爱来判断的话,他最大的限度不过是因为受不了失去我的痛苦,而自杀相殉罢了。”风劲节摇摇头,语气也带了点叹息无奈“正是因为他心地坦荡无私,纯粹视我为朋友,当选择来临时,他才会痛苦的弃妻子而救我。”   “我的天,所谓的爱情,就是当大难来时,第一个牺牲最爱的人吗?我呸,我最恨这些所谓忠臣义士英雄孝子们,用妇孺的鲜血来垫定自己的崇高,以亲人的牺牲来成就自己的伟大了。”   “并不是所有的英雄人物,最后都一定会屈待自己的亲人,但人的心与力有限,在为太多的人与事而操劳用心的时候,的确很难再全心兼顾自己身边的至亲。用我们的眼光来看,这或许是很残忍很无情的。然而,在这个时代,这确实是被崇尚的一种道德和行为。卢东篱其实就是这个时代最典型的那种正人君子,正直儒生,他受到太多年这种思想的教育,他也不可能摆脱得了这种想法看法。只是,他并不是那种正直到无情无义的人,并以正直为资本,坦然伤害亲人,而无血无肉的所谓圣人。所以他才会犹豫,才会痛苦,才会感到悲伤。其实是我对不起他,我用一个玩笑的问题,逼他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抉择,逼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在面对选择时,会抛弃妻子的卑劣丈夫,是我让他好端端的,被无限的愧疚所折磨。我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会吃不香睡不好的。”风劲节苦笑摇头,为自己一时兴起的行为,感到了后悔。   “就算难过,对他的妻子来说那也不过是鳄鱼的眼泪罢了。哼,有什么值得让人同情或佩服的。”   “张敏欣,站在我们的角度,当然可以批判许多古人的愚蠢行为,很多古代人的正常做法,在我们看来,也是不可理解的。然而,你和我,都不应当以我们的时代来要求古人。古代人身处他们的时代中,受到他们特有的教育,有着他们自己的价值观,也许不够好,也许很偏颇,也许因为被君主的愚民政策,和忠诚教育洗过脑,所以过于僵化固执。然而,我们不赞同,但至少应当懂得尊重,我们可以对史册上很多伟人的错失叹息,很多古人的行为摇头,但却不可以要求他们摆脱自身时代的局限性,而做出让我们完全认同的选择,这是苛求,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可那也不能这么……”张敏欣忽得叫了起来:“不对,我们明明研究的是感情,是爱情,是无处不在的暧昧,怎么现在讨论起这么严肃的大问题来了。”   风劲节挑挑眉:“你说是为什么……”   “啊呀,我上你当了,你……”张敏欣愤怒的叫声忽然消失,脑海深处一片深静安寂。   风劲节深深舒了口气,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哈哈。   小楼的规矩,小楼每月主动和所有同学发起联系的时间不能超过五小时,这个月去掉断断续续曾有过的联络,本来还有三小时联系时间,他故意慢吞吞去与卢东篱玩问答游戏,故意借题发挥,长篇大论,为的就是把这个月所有的联络时间,一口气用完吗,至少在以后的半个月内他不用再担心被张敏欣那个可怕的女人打扰了。 第四十九章 同行   自从苏凌回报陈军进攻定远关,总督被迫放回卢东篱之后,后方诸郡就一直等着定远关通报军情的文书寄到,以便确定局势是危是安。   然而等了又等,定远关居然静悄悄没一点动静。大家心里头越发没有底了,最后总督便亲自发了一封询问军情的公文到定远关去。   接到公文之后,卢东篱眉头又不知不觉皱了起来,该怎么回复呢?   告诉后方,我们这里打得不可开交,万分危险?   那是绝对不行的。   散布要打仗的流言倒没什么问题,不打仗硬说成打仗,这种事,绝对不可能长久地瞒下去。有关的战役,伤亡,功过赏罚,全都是要按规矩往上报的,相关的补给,增援,抚恤,也是要呈给户部军部的,除非是后方四郡与他联合起来,上下同心地撒谎布局,否则这个弥天大谎肯定是圆不了的。万一再惊动了朝廷,再来个调兵遣将,增派援兵什么的,那可就真把砍脑袋的欺君之罪闹得大了。   可是,直接告诉后方,什么事也没有,根本只是一场模拟陈军攻城的作战演习,那还不得有一堆人气急败坏,这次的军需武器是把各郡驻军和府库的武器全都给临时征调来的。事后,总督将不得不动用大笔的金钱,给各郡驻军重新配发打制武器,这笔开支,想必九王和总督都会算到自己帐上了。   虽说即做出这件事,就已经不在乎结仇了,可要是这些人,不顾大局,此时此刻给他找麻烦,使绊子,做出一些让定远关吃亏的事,万一再适逢陈军真的打过来了……   卢东篱伸手揉揉眉心,叹了口心,把那公文信手搁到桌案一角,罢了,先把这公文押两天再说。   “怎么了,我们大帅又为什么事愁眉不展。”那懒洋洋万事不经心的声音传来时,卢东篱苦笑抬头问“劲节,这些日子,我们的探子可曾探到陈军的动静?”   风劲节耸耸肩:“定远关前方就是万里沙漠,我们很少有探子能深入到沙漠深处去的,而且就算进去了,在那个风沙苍茫的地方,也很难探得到军情。我们接到的关于陈军最新的军情,也是在一个月之前,他们在边镜征调军队粮草,大有打一场大仗的样子。不过就连这军情,也是借由漠沙族人以及向他们臣服的大小沙漠部族才打探到的。后来,陈军在边境以重兵警戒,就连沙漠各大部族也无法靠近了。”   卢东篱叹息一声,把那公文递了过去:“你看看……”   风劲节接过来,淡淡扫了一眼,笑道:“若是我,总有许多信口雌黄的办法能应付过去,你顾及得太多了,自然就烦恼了。”   “若天下人都似你这般无法无天……”卢东篱苦笑一声,摇摇头,不再说下去,显然也不愿就此多做设想。   风劲节不觉大笑起来:“看来我们的卢大帅最大的烦恼竟是陈国军队居然还没攻过来,哈哈?”   卢东篱斥道:“你又胡说八道了,兵者本为凶器,便是玩笑,也不当这样说,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能掌握陈军的动态,十分不安。”   风劲节点点头:“行了,我明白,我明天正好要出发去漠沙族,到时我亲自叮咛他们族长,最近全族壮丁,都要在沙漠上巡防,一旦查知陈军的动静,立刻知会我们,这一次,他们的防线要再被陈军攻破,我们将不会再原谅他。”   卢东篱微觉愕然:“你明天去漠沙族?”   “漠沙族一年一度的祭神节就要到了,这是他们部族最盛大的节日,以往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派人来定远关,请上国的将军去他们那里做客,与他们的族民们,共谢神恩。以前历任大帅都看不起他们这些蛮人,总是随便指派一个将军去应付了事。不过自从我到了定远关之后,这份差事,基本上都是我一人干了。今天漠沙族派来请客的长老已经进关了,我来就是为了向你禀报此事。”风劲节淡淡解释。   卢东篱点点头,以风劲节如今在漠沙族的威望,由他去漠沙族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但他心头却又自一动,忽道:“我和你一同去如何?”   风劲节一怔:“你也去?”   “是啊,漠沙族是我们定远关的外围屏障,在沙漠中的探听敌情的事,也一向仰仗他们。眼看着战事已迫在眉捷,我身为定远关的主帅,亲自去见一见他们的族长,了解一下,他们的实力,看一看他们的战士和防线,我的心中也才能有底。而且,我相信以我的身份,若能以亲善之心相待他们,他们也会回报给我们忠诚和热血的。”   风劲节点点头:“以前从来没有哪一位主帅会亲自去漠沙族驻地,你要真去了,确是天大的面子,保证让他们上上下下,感动地一塌糊涂,只是,你身为主帅,离开定远关……”   卢东篱笑道:“正是因为我是主帅,才应该去啊。”   风劲节知他办事素来认真,即身在帅位,这漠沙族之事,必要亲力亲为的,而且他若真去,在政治亲善上,效果也必是极大的,所以只略一思忖,便表示了同意。   果然,漠沙族来请客的长老,一听说这一趟,不但请到了风将军,连卢元帅也肯亲自去与他们的族人共谢神恩,同参盛典,感动得当场就跪下来,亲吻卢东篱的袍角。   而其他的将军们闻讯虽觉惊异,倒也不曾阻拦。   卢东篱将关中军务交托诸将之后,便与风劲节带了三百精骑,与漠沙族的长老,同行出关了。   这次不象上回那样搞夜袭,全军全速飞马奔驰,大家不紧不慢地赶路,渐渐进入了沙漠深处。   初时大家还都精神抖搂,可是,在沙漠里行到第三日早上,就连定远关的这些精锐战士们,也都渐渐露出疲态了。   长时间单调重复地赶路,长时间,人在马上少有歇息,长时间暴露在炙烈无情的阳光下,放眼望去,天地之间,只余茫茫黄沙,无穷无尽,的确让人从心灵到身体,都感觉到深深的疲惫。   整个队伍,除了武功绝顶的风劲节没事人一样,就只有完全适应沙漠的漠沙族长老一行人,依旧精神抖搂了。   自从得知卢东篱将和他们同行之后,他们的亢奋状态一直保持到现在。年迈的长老,总是骑着马,跟在卢东篱身旁,不停得向他表示自己的崇敬和感激,不停地说,族长和族民们会因为他的到来而多么欢喜,不停得保证,大家会用最高的礼节来迎接卢东篱。   卢东篱虽说一直努力保持着亲切的微笑,耐心地听着,礼貌地回应着,但到了后来,连他的耐性也几乎被这位过份激动的老人给磨光了。   此时此刻,放眼望向四周疲惫的战士们,实在很难想象,身旁这位老人,可以比那些精壮之士,更加精神。   风劲节对于卢东篱受到的精神折磨,两天来一直都是冷眼旁观,毫无出手相救之意的,此刻看卢东篱强忍痛苦,勉力微笑的样子,心中倍觉有趣。   看着卢东篱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体热,还是心头热,身上一直汗流浃背,额上也汗如雨下,他倒好以整暇地在心中猜测,这到底是让大太阳晒的呢,还是叫漠沙族伟大的长老给逼的呢?   心中虽好笑,手里还是很慈悲地递过一个水囊,笑道:“大帅累了吧?”   卢东篱一把接过水囊,仰头喝了一大口,觉得那一缕清凉之意,渐渐润了已经被烦到生烟的五脏六腑,他才能喘一口气,回眸看看气定神闲,在这么毒的大太阳下,却还浑若无事的风劲节,心里不是不羡慕,不佩服的。   是哪位古人说的心静自然凉?事实证明,完全是胡说八道。   卢东篱重重叹气,总不会是因为他个人的修养还不够吧。   “劲节,你都不热吗?”   风劲节用斜眼睨他:“你不知道武功练到化境是可以寒暑不侵的吗?”   听那语气,倒象这是一加一等于二的常识,卢东篱竟然不知道,简直罪不容恕。   卢东篱苦笑一声:“我也是练过功的……”   风劲节怒视他,抢白道:“你才练了几天,就指望着能上天入地?跟我比,我呸,你知道我从几岁开始练功,你知道我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时间和精力?你敢跟我比……”   他横眉怒目道:“知足吧你,要不是我替你打好内功底子,让你身强体键,这时候,你早就趴下惨叫,动弹不得了,还指望象现在这样,继续赶路。”   他们素来是随便惯了的,这时跟随他们的,又都是近卫亲兵,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倒是那位漠沙族的长老,吓得目瞪口呆,这这这,这是部将对元帅说话应有的态度吗?   如果他们有人敢这么跟族长说话,早被拖去喂狼了。   因为受惊太过,大长老居然有好半天,没再找卢东篱说话。   卢东篱得以清清静静赶了一会儿路,终是有些好奇地轻声问风劲节:“你的武功到底有多高?”   “多高?”风劲节皱眉想了想“跟你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反正把天下各国,庙堂草莽所有的高手全算上,我绝对不会排到十名以下就是了。”   “才前十名啊。”卢东篱怅然叹息做失望状“就你平时那目空一切的样子,我一直以为你是天下第一高手来着。”   风劲节瞪他一眼,暗道,要不是把我那帮同学也算进来的话,我当然就是天下第一,可惜,现在的天下第一,理论上应该是那个睡大头觉可以睡出绝世神功的阿汉,当然前题是他自己愿意勤快点,多练几招来配合那天下无双的内力的话。   在他生闷气的时候,其他的兵士们听到元帅这般讥讽风将军,全都哄笑了起来。   在众人笑声中,风劲节冷冷挑挑眉,心里开始估算,殴打主帅,是个什么罪名。   卢东篱倒不理他难看的脸色,只是目光扫视军士们,见大家这么一笑一乐,本来有些疲惫的精神也为之一振,略略放心。   他这才对风劲节轻声道:“我们军队的战斗力,勇气,和应变力应该都已经很强了,但对于沙漠,大家却始终不适应。定远关的前方就是沙漠,我们不能总想着打守城战,必要的时候,也要将军队开到关外,与敌军对阵,也要在这广阔的沙漠里,与敌军攻防追逐的……”   风劲节淡淡道:“行了行了,等这次回去之后,我们就开始训练他们在沙漠上的实战能力。”   他心里本来还为卢东篱拿他打趣给大家开心而郁闷呢,没想到卢东篱马上就没事人一般来找他说公事。心里虽然苦笑了一声,却也知道卢东篱是对的。不止是为了培养军队对沙漠的适应力,也是为了他们自己将来可以自由地在沙漠上做战,在广大的沙漠间,从容派遣探马,而不必时时依赖漠沙族,不必连军情都只能靠漠沙族的传递,一旦漠沙族的军情不可靠,那后果……   他心头微凛,不再想下去了。 第五十章 突袭   卢东篱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风劲节笑笑:“没什么,只是有点担心,我们都不在定远关,万一陈国军队有什么行动……”   他迟疑着没有说下去,那漠沙族的长老却大不以为然:“风将军多虑了。有我族在沙漠中布防,陈国人怎么可能绕过我们去进攻定远关呢?”   风劲节微微一笑:“说得也……”话音倏然一顿,他猛然提缰,座下马吃痛,长嘶一声,止住步子。   也不知道这一提缰,他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前行的队伍闻得马嘶之声极为凄厉,一起停顿下来,人人注目向他望去。   却见风劲节俊朗的脸上一片凝重,双目遥视远方,眼神里竟有出奇的紧张之色。   卢东篱心头一惊,轻道:“劲节。”   风劲节没有回应,他的武功之高,当世少有,耳目之灵,更是普通人的数倍,此刻心头的警兆,更叫他从身到心都紧张起来。   卢东篱见他不应,心中更惊,略略提高了声音,再叫:“劲节。”   风劲节倏得一掌疾按在马背上,在马上拔身而起,这一掠,他已拼尽全力,将自身所有的内劲,轻功,发挥得淋漓尽致,平空生生一拔,竟有数丈之高。   便是江湖上,以轻功闻名天下的一干高手们,见之也必会诚心惊叹,更别提眼下一群士兵了,人人发出惊呼之声,漠沙族的一干人,看他的眼神,基本上就和看神仙差不多了。   只有卢东篱不惊不动也不出声,只是眼神凝重地望着风劲节复又从半空中落下马背来。   风劲节气也不及喘一口,就又疾又快地说:“陈军没有绕过漠沙族来攻击定远关,因为他们直接攻击我们来了。”   “不可能。”在场的漠沙族人同时脱口惊叫。   长老苍白着脸,大声喊:“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有军队通过我们的防线和巡查,我们却一点也不知道,这绝不可能……”   风劲节淡淡道:“我亲眼看到了。”   此言一出,在场大多数人,都已脸色苍白如纸。   他们这一行人加上漠沙族的长老随从,也不超过三百五十人,而且赶了三天路,人困马乏,异常疲惫,在这种情况下做战,基本上没有一丝胜利的可能。   卢东篱沉声问:“多少人?”   “据我目测,估计有五千,而且正以最快的骑兵速度向我们接近。”风劲节又疾又快地道。   五千名陈国军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行军的前方,而且,正好赶在他们兵力异常薄弱,根本没准备打仗的时候出现,这种事情……   这一次,所有人的目光,很自然地望向漠沙族人。   士兵们沉默着同他们拉开距离,举起武器。   风劲节至此神色仍是平静的:“他们应该是早知道我们这一行,所以在此截击,不过,可能他们本来的打算是捉住一位将军,现在……”他竟仍有心情,对卢东篱笑笑“有位元帅撞到他们手掌心里了。”   虽是做说明和推测,但他的语速却快得惊人,可是话音还没有落,漠沙族的长老已是大叫出来:“不是我们,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什么也没有做,我们……”这个老人,惊慌得不知道如何表明自己的清白,表明全族的清白,他望向风劲节的眼神,几乎有点怀疑了,他们可是一点动静也没查觉到啊。风将军怎么就知道有陈国的大军来了,他真没看错吗?   只不过,在漠沙族人心中,风劲节威望很高,所以长老才不敢把心中的怀疑问出来。   就连其他士兵,神色也多有些犹疑之色。与其说是他们不相信风劲节,不如说是他们那希图侥幸的心理不肯接受这样的事实,而情愿加以怀疑。   只有卢东篱毫无半丝疑虑,风劲节说的话,再惊人,再不可思议,再不合理,他也从来不会怀疑半分。   他目光凝重地扫一下眼前几百人,才放眼向四周望望,就算他从来没有打过仗,也知道,这一场交锋,战则必一败涂地。   如果是山林或城镇之间,人数少,还可以借助地形优势,巧妙做战,再不济,藏身,或逃离还是很方便的。可是,这里是茫茫沙漠,一望无际,全是黄沙。任何陷阱,突袭,布伏都无法施用,就算是逃跑,四周无限荒漠,没有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整个人暴露在后方的视线范围内,一旦被他们追到射程范围内,就只能当活靶子。   心头正一片冰冷,耳边听到风劲节淡淡问道:“东篱,愿意和我死在一起吗?”   卢东篱震了一震,回首望去,却见风劲节已然策马与他贴在一起,彼此气息相闻,带着淡淡笑意的面容,几乎已占据了他整个视线。   他心头一阵怔愕,一阵怅惘,也略带一些悲凉,不觉定定得望着风劲节,怔怔得点点头,轻轻道:“我愿意。”   风劲节也点点头,忽然叹了口气;“可惜啊……”   话音未落,卢东篱忽觉头上一沉一痛,耳旁隐约听到风劲节漫不经心道:“我不愿意。”最后一刻闪过脑海的念头是,这个混蛋,每次都用这一招。   风劲节一把扶住卢东篱从马上软倒下来的身体,喝一声:“大宝。”   王大宝策骑靠近过来:“将军。”   “你和小刀一起,带上二十个人,护送大帅回去,一路全力策马,不要停留,不要回头,大帅若有不测,你们自己把人头砍下来复命。”   风劲节吩咐地飞快,而王大宝也立刻低头领命,无论他是否明白现在的局势,应命之时,也绝无半点迟疑。   风劲节平时虽也常与下属说笑打闹,但此时说出来的话,就是战时军令,半点折扣打不得,也不会给人一点时间去犹豫疑问。   风劲节复又对漠沙族长老道:“你派一半人,跟他们一起快马加鞭地回去,将来打起来,在沙漠上行军,我们也许会仰仗你们做向导指引。”   长老苍白着脸颤声道:“将军。”   风劲节又是一笑:“临敌本应同心协力,岂可自生猜忌,想来是陈军用了什么诡计,避过了你们的巡查。我们赵国与漠沙族本是兄弟至亲,怎么可能会互相出卖伤害呢。陈人若想借此离间我们,那他真是打错算盘了。”   话虽是淡淡一句,却叫这一干本以为受到猜疑,必会被杀的漠沙族人感动至极。   长老立刻挑选出一半精干之人,随王大宝和小刀一起,护送卢东篱快马逃回定远关。自己则毫不犹豫地留了下来,大声道:“风将军,我和你们一起誓死抗敌,为卢元帅拖住敌军。”   “不,长老,等会儿我们吸引住陈军注意力之时,你们的人,要从另一个方向,尽量逃离。把这件重要军情报知给你们的族长,陈国大军来了,只怕他们不止要对付定远关,也不会放过你们漠沙族,事关你族生死存亡,断不可意气用事。”   长老没料到,危急至此,风劲节尚且还顾及漠沙族的安危,大为动容,失声道:“风将军……”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   风劲节只是淡淡笑笑,摆摆手,一语不发,只遥望王大宝和小刀一行人,快马飞骑,转眼远去。   这等咐咐安排,众人反应,虽然纷繁,但时间却极短。从他查觉警兆,飞跃远眺,直到现在,其实也不过是几句快速对话的时间,就已把临阵之事安排妥当了。   风劲节所带的,都是他的亲兵精骑,当年就曾陪着他打过硬仗,在风劲节的训练下,也悍勇敢战。此时虽大多脸色苍白,却不慌乱,或拔长刀,或架利箭,各个做好死战的准备。   风劲节遥目前方,心里默数着陈军出现在众人视线内的时间,暗自回思,这样的安排,应该没有什么不妥吧。   总不能第一仗就让自家主帅,战死或被擒吧,临阵紧急,没空说大道理,讲利害关系,直接用暴力解决最快。就算要计较以下犯上的罪,也得他好端端活过这一仗,才能同他讲军法吧。   只是,沙漠上逃亡,因为难以藏身,所以异常困难。他们多日赶路,人困马乏。而陈军是精锐之军,而且事先有准备,应该有不少多出来的马匹可以替换奔行,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不带着人在这里吸引陈军的注意力,卢东篱一行人,很快就会被追上的。   风劲节叹了口气,危难之刻,挺身而出,为了保护主帅而壮烈牺牲,这种死法,可真是不适合他啊。   至于漠沙族人,如果真是他们出卖的,这个时候翻脸,杀一个老长老,二十几个随从,根本于事无补,如果不是他们,那么在这个时候,给他们信任和关怀,必能得到他们整个部族的歇诚回报。   心思才略略转了两三回,远方,天地相连的漫漫黄沙间,已有无数战马奔驰如电而来,已有无数寒刃,映得漫天骄阳,也寒冷肃杀起来。   风劲节目光朗朗,遥视前方,大喝道:“弟兄们,跟我……”   他一带马缰,马儿象箭一般地冲了出去,他在马上大喊:“跑啊……”带着所有人,向另一个与定远关越行越远的方向,落荒而逃。 第五十一章 贪生   “难得碰上一次战斗,就当逃兵,这可不是你风劲节该干的事啊。”   忽如其来的声音让风劲节冷笑了一声“我又没发疯,带着三百个疲惫之师去迎战五千精锐之敌,拜托,这是现实世界,不是在玩超人游戏。倒是你,今天才这个月的第一天,你就迫不及待冒出头来找我麻烦了。”   “本来我是懒得理会你的,不过看情势这么危急,没准你这一世就要这么壮烈了,当然希望记录一下英雄的临终遗言了。”张敏欣那幸灾乐祸的态度,让风劲节低声骂了句粗话。   他回过头,看看越追越近的陈国军队,心情更是郁闷到极点。   “怎么,没准你马上就能超脱苦海了,你倒象是不太高兴?”张敏欣笑吟吟问。   风劲节闷声不吭。对他来说,死在这样一场战斗中,也没有什么不好。他这一世,本来就只设定让自己以一个小人物的身份为国家去做一些事。忠臣并不代表一定要为国家做过惊天动地的事,即使身份低微,也一样符合论题。虽说他们的实践要求不可以自杀,或故意自寻死路,但在正常情况下战死,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一世结束,他的论文差不多百分百可以通过了,以后有的是天高海阔,自由美妙的生活。   他的虚拟游戏,他的拟真电影,他那经由最高科技所设置安排的,最妥贴舒适的生活环境,就在前方等着他。   终于可以摆脱这个蛮荒而落后的时代,这个野蛮而残忍的世界,这片完全没有人权,没有自由,没有任何美好的天地……   然而,在这一刻,他居然一点也不想死。如此强烈的,对这一世生命的渴望,让他轻轻皱起了眉头,奔逃中,不断回首遥望那越来越接近的陈国军队。   他们的队伍已经疲惫,人困马乏,此时虽然拼命逃跑,虽然鞭马如雨,然而,陈国军队和他们的距离,却仍在一点点地拉近。   “不想死了,对吧?”张敏欣得意地笑“你不明白,我可明白得很,看看你和卢东篱,那么好的关系,怎么肯扔下他一个人去死。刚刚他都对你说出生死与共的誓言了,要说你们之间没什么事,真是鬼也不信。”   风劲节又好气又好笑:“上次不是和你分析得很明白了吗?”   “拜托啊,感情这种事,谁跟你讲道理,讲逻辑,你看看刚才他说我愿意时的神情,象不象很久以前,人们结婚,在教堂里,上帝前,互说我愿意的虔诚和真心。”   “那是他一时冲动,其实他只要仔细想一想,就会立刻后悔自己说这话的,只是当时情况紧急,我没空等他自己仔细想。”风劲节冷冷道。   “怎么会是一时冲动呢……”   “你爱信不信,如果我能活下来,自会有事实向你证明这一点的。”风劲节再次转头遥望,确定陈军很快就可以追到射程范围内了。适时正通过一片沙丘地带,再往前又是无边无际的空旷的沙地了。   他再不理会张敏欣那一叠声的唠叨在说些什么,大声喝令。全军都停止奔逃,借沙丘为护,躲避箭雨突袭,准备死战到底了。   只有他自己,一人一骑,立于沙丘高处,冷眼望黑压压的敌军,漫天盖地而来。   这样的战斗,可有半点生机?   他徐徐伸手,摘弓取箭。   他对卢东篱说自己的武功当世必在前十人之内,但人力亦有穷尽时,纵有霸王之勇,也还有十面楚歌之困。面对训练有素的庞大军队,若只图循逃,或还有一线生机,否则匹夫之力再强,也同样回天乏力。   弓弦在他掌中张开,如月满当空,箭簇在阳光下闪着森森冷芒,耀目而生寒。   他不能使用超出时代的强大力量,然而,他不想死……至少,不能在此时,此刻,死于此地。卢东篱的第一次遇敌,就让最好的朋友为护他而死,这会让他心中留下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这会让他,再不能用平常的心态,冷静地面对敌人,指挥战争。   他在烈阳下微笑,一弓架四箭,遥遥凝望远方漠漠黄沙中席卷而来的死亡铁骑,冷锐的目光,寻找着各方将领旗帜下的身影。   他不愿意死,他不能死,他不能让卢东篱生平的第一次战斗,永留遗憾和伤痛,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扔下那个没有任何实战经验的家伙,独自面对,陈国的浩浩铁骑。   长箭呼啸如风,在骄阳下,带着死神的呼啸袭向前方。   风劲节微笑,拔刀,刀光起处,映着日光,照亮他此刻清朗如松风劲竹的容颜。   无论如何,他不能死,所以……就让那些他心心念念很久很久的虚拟游戏,拟真电影,舒适生活,就再等那么一等吧。   这一战,陈国人永远记住了那个可怕的战神,那个仿佛有神灵附体的将军。   这一战,在很久很久之后,仍幸存于世的此役陈军,依然会津津乐道地向人们讲述,许多许多年前,那漫天骄阳下,漠漠黄沙上,那白马白袍的绝世战神,匹马只影,架箭张弓时,那天地亦不可撼动的风华气势。   是役重伤不死,却因祸得福,可以被送回国,不用死于异国他乡的一名陈军,到了很多年很多年以后,还会时不时向人们展露他肩上的刀伤:“这就是赵国的风将军砍的,要不是当时他已经力尽,我早就让这一刀给分成两半了……”   这时,其他人就会围过来,欣赏赞叹一番,然后用羡慕的眼光来看眼前的老兵,真看不出来啊,这人居然和赵国的风将军过过招,被风将军砍过一刀,竟还能不死,真是了不起啊……   王大宝和小刀等人护送卢东篱回返定远关。他们的行程虽已到了第三日的早上,但若是拼命逃跑,马不停啼,却只需一日奔驰,就能回到定远关。   然而,在半路上,卢东篱就已经醒了。   风劲节打他时下手不重,经过大半日的奔逃,他才低低呻吟着醒了过来。   他回复神智之后,先是迷乱,后是惊悟,再后来,就是极度愤怒。想也不想,策骑就往回奔。   王大宝和小刀一迭声地叫他,却又不敢硬拦他,正自发愁之时,他自己却慢慢放缓了马速,到了最后,忽得一转马头,自往定远关去了。   王大宝惊愕地叫:“大帅。”   “我们回关。”他的声音都是僵硬的,重重一鞭打在马身上。   大家很自然地跟着他一起策骑如飞,只是从侧面,可以看到他铁青的脸上,不带半丝血色,可以看到,他握着马缰的手背,青筋迸起,可以看到,他遥望远方的眼睛,空洞得仿佛什么也看不见。   虽然知道自己的任务是护送元帅,虽然刚才卢东篱要一路返回时,自己也急得手足无措,可是看到卢东篱这样,什么也不说得就要回定远关,小刀反而又有些不甘心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一边策马,一边嗫嚅着问:“元帅,我们不管风将军了。”   因为卢东篱的脸色太难看,所以,他问话时没敢正视卢东篱。然而,他也一直,一直没有听到回答。   或许卢东篱回答过了,只是风太急,心太凉,骄阳太热,他太慌,所以,并没有听见。   卢东篱回到定远关,通报变故,三军将士,无不震惊。然而卢东篱自己却没有任何多余的时间,留给自己或其他人去伤感愤怒。   他迅速纷咐三军备战,准备城防用具,又派出数位将军,各领人马,以漠沙族人为向导,深入沙漠,搜寻可能已经没有什么希望找到的战后余生者。   然而,他即没有自己亲自领人去寻找,甚至也没有派出足够多的队伍。全部派出的人也不过五队,每队不过数百人,而且还带足了替换的马匹,得到的叮咛是,万一发现敌人势大,又正好狭路相逢,不必硬拼,尽最大可能安全逃回定远关便是。   这种安排之下,到底能有多少机会找到生还者,基本上大家都没存什么希望,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然而谁也不能更不会对大帅的安排提出什么异议,大家都只是无声地默默执行,只是在神色和眼眸中,或多或少,流露些许悲痛之意。   卢东篱回到定远关就没休息过,他迅速做出安排,督促所有的战备工作,等到略略有闲,可以走上城楼远眺时,派出去的搜寻队伍早已连影踪都看不见了。   他静静站立城头,王大宝和小刀都尽忠尽职地护卫在他的身侧。   虽然因为他搜寻风劲节不是太尽力,而让两个亲兵首领心中都暗有微词,不过两人倒也明白军中规矩,即然已在战时,就绝不敢对主帅的决定作任何非议。   只是,心头,多少还是有些不平的吧。   明明,是那么好的朋友,明明一直那样倚重风将军,明明昨天惊变之时,他还曾亲口对风将军说过,愿意死在一起,可是…… 八_ 零_电 _子_书_ w _ w_ w_.t _x _t _ 0_ 2. c_o_m   卢东篱手按着城楼上冰楼的砖石,那冷意就从指尖,一直传到了心间。就在一天前,他还亲口对风劲节说,我愿意与你同死,而现在,他甚至不肯出全力去搜寻风劲节……   丈夫轻生死而重一诺,可对他来说,那样的承诺,却也只是一时冲动下,不经思索的脱口之辞罢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对战争,又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遇到完全不可能战胜的强敌,那个时候,根本不能做真正于事有益的思考,所有的回答和应变,都不过是本能,那样的生死一诺,原来,也不过是冲动罢了。   他用左手抚在心口处,有些悲凉地笑了一笑。   这样愚昧无能,冲动任性,这样临阵慌乱,应变无力,这样的人,真的能守得住这做边关重镇,护得住身后万千百姓,千里家园吗?这样的人,值得风劲节,那样的相护相托,以性命相救吗?   非得要等到长风渐渐把发热的头脑吹得冷下来,才知道自己的错误有多大多严重。   陈军无声无息而来,定远关全无防范,若再让人把主帅重将,或擒或杀,至使军心散乱,群将无首,又哪里还有抵抗之力。到那时,陈军轻易攻破定远关,千里劫掳,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无数军民血流成河的旧事,又当重演了。   在那一刻,愚昧地不能认清形势,忘记了自己是定远关的主帅,忘记了自己费了无数心血,为的,就是在如此艰难的时局之中,为国家守住这最最重要的门户。忘记了那个有清风,有明月,有美酒,有热血的夜晚,他与风劲节在定远关士兵们的小小院落里,在长歌尽醉之后,为彼此的前路所做的决择和舍弃。   然而,风劲节没有忘,所以他微笑着说不愿共死而击晕送走的,不是一个可以和他生死与共的朋友,而是定远关的主帅,而是在必要时,必须,也应当以性命相护的人。   这是军人的职责,风劲节不曾忘,而卢东篱也不该忘。   卢东篱的笑意越发惨淡。他甚至不能为搜寻风劲节而更加尽力一些。谁也不知道陈军到底来了多少人,除了伏击他们的军队,是否还有别的大军,而因为赵国一向不重武事,定远关的驻兵,人数也不过两万,在敌情未明的状况下,他绝不能让定远关军力空虚,因此可以为风劲节调动的人马,实在太过有限。而且,还必须要求他们一遇变故,立求自保,绝不打硬仗,如此一来,风劲节又还能有多少生机。   只是,为了国家,为了大局,为了太多太多,似乎是很重要很重要的理由,所以,舍弃了……   “大帅。”   “大帅。”   “大帅……”   似乎有人在,所以也就淡淡应了一声。   好象是大宝在叫吧,又象是也有小刀的声音,他们似乎已经叫了好多声了吧?不过,耳朵明明听到了,心却分明不知道。   过了多久才回过神,过了多久,才转回心思,过了多久,才略略回眸看看脸色苍白的两个亲兵首领。   大概是出神太久了,让他们吓着了吧。   他勉力笑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军备的事他们都准备得怎么样?我们的派出去的派马,可查知敌人消息了?”   谁也没有回答他,王大宝,小刀,还有城楼上其他的兵卒,都只白着脸望着他。   卢东篱先是有些怔愕,然后再慢慢顺着大家的目光低头,这才看到自己右手的五指已是指甲掀起,血肉淋漓。他愣了一下,才想起,刚才似乎把右手放在城墙上狠抓来着,怎么伤得这么重了,竟然不知道……   他有些迷茫得望着自己手上的鲜血,原来,理由再冠冕堂皇,责任再伟大沉重,道理再清楚明白,人的心,到底还是血肉做的,原来,到底还会痛,还会伤,还会恨。原来…… 第五十二章 抉择   大部份人对风劲节的生还都不抱希望,所谓搜寻,不过尽人事罢了,但出乎所有人预料的,风劲节居然真的活了下来。   他当日下令大家停止循逃,并不是因为绝望而蠢得要以三百疲惫之军,对抗五千精锐之师,而是知道再往前逃,只能成为活靶子,被白白射死罢了。   他赌的就是陈军如此大张旗鼓,动用五千人马,肯定是想把他生擒,若非万不得以绝不会愿意让他战死的想法。   果然,他驻马相待时,陈军越来越近,却无一箭一矢射来。   眼看着当初曾坏他们陈军大事的赵国风劲节就在眼前,一众陈军自是急不可待,为了抢功劳,在战阵最前方的军队几乎是拼了命地冲过来。   风劲节迅速领着下属和他们战作一团,只是一边打,一边跑。等到陈军发现,这支疲弱之师根本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风劲节这名将领在此绝境的战力,竟也无比恐怖惊人时,自己人已经和他们一直缠战在一起,就算想改变主意万箭齐发,也做不到了。   当然,这样的逃跑,是必须付出代价的,以区区三百人,要裹挟着一群陈军同他们一起边跑边战,还要尽力拉开和其他陈军的距离,绝不让他们形成合围之势。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完全是倚仗风劲节的绝世武功才算勉强达成的。   那一战,他完全是把一身本领倾力发挥出来。他简直是在以一人之力去对抗一支军队,来为他自己,为所有跟随他的士兵,争取那几乎不存在的一线生机。   那一战之惨烈,经过后来幸存的赵国士兵和失利的陈国士兵的传颂,在很久之后,已经变成了神化。   然而,对风劲节来说,那简直是他历世以来,打得最惨,最累,最辛苦,而且最痛的一仗了。打完那一仗之后,他最大的感慨就是,赵子龙油皮也没破一块就在百万军中,冲来杀去的这种事,果然只存在于传说中啊。   就算是真正的天下第一高手,身陷在这样的乱军阵中,很多时候,可以做的选择,也往往只能是挨刀还是挨箭,最大的努力,也不过是,受伤的时候,尽一切力量伤得轻一些,不要对战斗力有太多影响。   然而,到最后他就连这样的选择也几乎没有了。在他不断把围上来的敌人,打倒击退之时,他自己也在不断受伤。每一寸距离,都是更多的血肉淋漓换来的。   就算勇如项羽,也会有力尽之时,如果他们一直就这样逃,风劲节就算是把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消耗在这样的奔逃战中,也只是把所有人的灭亡,稍稍拖后那么一点点罢了。   好在,风劲节选择逃跑道路时,从来不是盲目的。   他从小生在这片沙漠上,后来又多年在沙漠上做生意,和各方势力都有过来往,时常与沙盗做战,沙漠上的一切地形,他都了如执掌。   而陈国军队就算事先有所准备,就算带有向导,在这样的混乱战斗中,在这样眼看就能大功在手的激情里,是决不会注意,也无法发现任何不对的。   风劲节正在悄无痕迹地,把陈国大军,引向沙漠中最可怕的死亡流沙之地。   赵军本来就越打越少,因为人数较少,所以行动方便,再加上事先得了风劲节的嘱托,所以大多能巧妙地避开流沙。   而陈军呼啦啦一拥而上,全无准备,等发觉陷入流沙之时,已经是再无脱身的余地了。而后方的陈军,固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陷入流沙绝地,但他们全都是快马加鞭全力追敌,临危之即,又有什么人能及时控得住马缰,停得住奔马的势子呢。   一群群悍勇的战士,无不奋力勒缰,却又大多无济于事,一批又一批的快马,就这么生生踏过最先陷入流沙者的身躯,疾向前冲,马上骑士,或惨呼大叫,连人带马,陷入流沙,或奋力跃逃,从马上栽入流沙之间,再也无力起身,纵或有人能及时勒住马,结果也多是被自己的同伴快马撞倒,生生践踏于马蹄之下。   只有队伍最后,跑得最慢的一批陈军,勉力勒住马,堪堪停在流沙之旁。而此时,五千陈军,有数百人,已战死在一路追击的道路上,千人被自家军队践踏所伤,惨呼哀号不绝,二千余人,已陷入流沙,其中有一半,眼看已将灭顶。   还能在流沙之旁的,竟也不过千余人罢了。   这些侥幸逃过大难的陈军,纷纷跳下马来,想办法营救陷入流沙中的同伴。同流沙抢时间,救得一个是一个,哪里还顾得上再去追击赵国人。   乘这个机会,风劲节和一干部属,方才得以逃生,然而凄凉的是,到最后,他们逃出生天时,只剩下十三人,人人身上的伤口不会少于五处,而风劲节的伤,已经多到数不清了,全靠一口精纯无比的内力强撑着,他才能一直撑到带领大家逃出险地。眼看危机已去,心境一松,即使以他那远远超出常人的意志力,也终究还是从马上栽了下来。   士兵们把他从沙漠上抱起来,看他遍体皆伤,一身白袍竟被一重重的鲜血染得几乎成了郝色,人伤成这样,怎么还可能活下来呢。   然而,纵然伤疲至极,大家仍然小心地护着他,在这片茫茫沙漠中,寻找着归去的道路。   幸而在半日的跋涉之后,他们终于遇上了一支来搜寻他们的队伍。   即是为了搜寻营救他们,队伍里自然备齐了一切药物,连带着还有随军的军医,然而,在大家看过风劲节的伤势之后,基本上就只能惨白着脸发呆了。   没有人能在流了这么多血之后,仍能活下去,没有人可以在伤得这么惨重之后,依然活下去。   大家沉默着给他裹伤,为他上药,尽管心中,已经不敢期待什么了。大家沉默着听幸存的士兵,说起惨烈的战局,说起风劲节是如何以一人之力,为所有人争取活命的机会,以血肉之躯,硬挡无数的寒锋铁刃。   有人黯然,有人垂泪,有人叹息,有人愤慨,然而,没有人敢在这片不知到底有多少陈军伺伏的沙漠多待,没有人愿意再让定远关中的上下将士,再多牵念一丝一刻。   大家烧起狼烟,通知其他几队任务完成,不必再找下去,然后就全力往回赶路。   就这样,卢东篱在几乎绝望的情形下,得知了风劲节被找到的喜讯,却又在最欢喜之时,看到了重伤待死,奄奄一息的风劲节。   所有的军医在确认过风劲节的伤势之后,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基本上是没救了,又或者说,医者可以做的努力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就看伤者本人能不能熬过来了,这样的伤势,如果有超强的体魄,和超人的毅力,一百个人里,或许有两三个,确实会有强撑过来的可能。   然而,卢东篱甚至连守在他身边,呼唤他,照看他,期盼他能奇迹般醒来都办不到,因为,陈国的上万大军,已经来到了定远关。   “劲节要回来了。”   “太好了,上次玩游戏输给他我一直不服气,终于有机会报仇了。”   “除了我们三个之外,终于又多一个完成论文的自由人了,以后大家玩银河麻将,不会再烦恼三缺一了。”   “各位,我没说我要回来吧,再说,我又不是死定了。”闷闷的声音,带着痛楚,从仪器里传了出来。   在场仅有几个闲闲没事干的同学,愕然交换眼神。   “你不回来,你那伤是死定了的,怎么可能好得了。”   “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不死,那也不是死定了。”   “你想硬撑?开玩笑吧。即使是我们这样强大的精神力,也一样必须受制于肉身的软弱,你身上伤得那么重,一旦意识回归,会感到怎样的痛楚,而这种伤痛,也会对你的思想波产生一定的伤害,你看看,你现在说话都带着痛音了。”   “是啊,就算以你的意志力,想硬撑过这种苦难,机会也不大,要是失败了,可真是白白受苦。何苦来哉啊。”   “而且就算成功了又怎么样呢,你这次受的伤太多太重了,以现世的医术绝对无法根治,后果就是你一生都会为伤病所累,你的武功会大打折扣,你的身体会时时旧伤发作,一旦刮风下雨,你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胳,都会隐隐痛楚。虽然我们不是很怕痛,可是,有什么理由,这样自找苦吃。”   “再说了,现在死掉,多么幸福,多么省事,论文也通过了,责任也尽过了,剩下的,全是我们自由自在的时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闲了就看看其他人,还怎么在这个红尘苦海中翻腾折磨,为了论文去受苦。”   一阵沉默之后,仪器中传来的回答极简短“我知道。”   “知道还不快回来,妈的,上次输给你,我郁闷很久了,就等着你回来,我好报仇雪恨呢。”   “是啊,不是整天唠叨着那个世界蛮荒啊,落后啊,论题也无聊又无趣,恨不得早一点回来吗?”   依然是长久的沉默,时间长到,大家几乎要拍仪器大叫了。   “我还是想试试看能不能活下来。”平淡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情绪的起伏。   “可是……”   “我要回去尽量让那破烂的身体活转过来,我的意识也因为肉身受伤太重而虚弱了,暂时没力气和你们说话,别吵我了。”那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轻微,渐至不可闻。   大家愕然地你眼望我眼。   “喂……”   “劲节……”   “你先等等……”   仪器里一片静寂,再没有回音。   “这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有什么事放不下。”   “是啊,眼看着一回来,论文就通过了,换我,拼了命也要早死早回来啊。”   “对了,张敏欣,你不是一向很多事吗,这次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坐在一角的张敏欣,一手托着下巴,两眼冒出狼一般的绿光,若有所思,一声不出,只是脸上那种诡异而神秘的笑容,让她的另外两个同学,全身一阵发寒。 第五十三章 苦候   “将军,你终于醒了。”纵是沙场男儿,喜极之时,声音里也不免带了哽咽之音。   风劲节虚弱地皱皱眉头,这一声大叫,震得他头痛欲裂。   这一场战斗,过于艰辛,过于痛苦了,那么固执得和这软弱的肉体较量,那么疯狂地想要拔开一重重永无止境的黑暗,那样坚定地拒绝那安然宁静归去的诱惑,然后再让灵魂活生生受那凌迟般的痛楚,一点点重归于残败的身体中。   这样的挣扎,这样的战争,持续了多久,是一个世纪,还是数个轮回,漫长得仿佛永无尽头。但是,这一场仗,终究还是他赢了,他终究还是挣回了他的性命,竟管赢得如此凄惨。   神志的回归,对痛楚的感受愈发清晰,而残败的身体,连一根手指,都不能由他的意志而动,他所能做的最大的动作,仅仅是睁开眼,他对身体最大的控制仅仅只是望向自己想看的方向。   然而,这样的凝望,就连视线也并不清晰。   小刀的声音很吵,他却连皱眉的动作,也做得十分迟钝。迷迷糊糊地看着那模糊的人影跳到门外大叫:“快来人啊,哪位大夫快来一下,将军醒过来了。”   风劲节勉力看了看房间,不见卢东篱,不见守在旁边的军医,也没有相熟的将军,只有小刀和另外两三个亲兵。身体犹自无一处不痛彻心肺,心却又不免沉了一沉。   动了动嘴唇,想要说话,却觉咽喉处火烧一般地痛,竟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小刀在门前叫得两声,便满脸喜色地跑回床边:“将军,你醒了就太好了,你都晕了七天了,大夫说,除非你能自己醒过来,否则我们谁也没办法……”   一边说,一边快手快脚,接过其他亲兵递过来的水,小心地喂风劲节喝了两口。   风劲节勉力提了提精神,问道:“军情如何?”短短四个字,他却是每发一个音,咽喉处便如被刀割一般地痛。然而他还是坚持问了出来。尽管他的声音微弱到小刀必须把耳朵凑在他的嘴边,才能听清。   小刀愣了一下,才道:“将军,什么事也没有啊,你别担心,你们已经安全了,我们关里太平着呢……”   虽说努力装出轻松的样子来说话,但话说到一半,被风劲节那淡然的眼神看定,便再也续不下去了。   他跟着风劲节的时候长,知道这位将军是个极精明的人,每次他用这种平定的眼神来人时,便是把所有的人与事,都彻底看穿了。   他苦笑了一下,才轻声道:“将军,你怎么知道的,我也是怕你重伤才醒过来,知道了会担心,所以不想告诉你的……”   风劲节只静静地听,因为身体的伤痛,他无法做出回应或解释。   怎么知道的?若非情势过于危急,卢东篱怎么可能不守在他的身旁,若不是所有军医都忙着救护伤兵,他伤得这么重,身边怎么可能不守着几个军医呢。   “陈国的军队攻过来了。卢大帅带着我们打了好多天了,他日夜守在城楼上,一刻也不得安宁,也没空过来,不过你放心,我们占着上风呢,估计过不了几天,就能把这帮家伙全给打跑了,到时候,大帅就有能来看你了。”   风劲节不太满意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勉力道:“详情。”   他说话尽量简短,可即使如此,每说一个字,也依然是倍受折磨。   小刀实在不想让他在刚醒来的时候就为这些军情的事费神,但又不敢违逆他,更不忍答话吞吐,让他再这样辛苦追问。只得低头详细地说明。   “大帅回到定远关后,就令全军做好一切大战的准备,又派出好几队人去找你们,等了一天多,才把你们带回来,刚召集军医,替你诊治伤势没多久,我们的探马就查到有上万陈军奔定远关而来。大帅没有办法,只得让我们几个亲兵在旁守候服侍你,他自己领着全军守城拒敌。开始那些陈军攻城的势头非常猛,轮番攻城,气势汹汹。可是我们守城也守得极稳,大家全都有万全准备,又深恨他们卑鄙偷袭,上阵时,都怀着为将军报仇的心拼命呢。再加上大帅亲冒矢石,在城楼上督战,我们军心斗志极盛,屡次挫败陈军的进攻,几天之内,他们已损失了好几千人,不过,后来,又陆续来了一些援军,目前看来,估计有二万五千的兵力。虽说我们兵力差距不大,但陈军的确十分勇悍,大帅也担心他们还有后援的兵力,所以日夜不离城楼,几天几夜都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不过目前战局仍很稳定,我们倚城墙而战,损失比他们低很多……”   小刀略有些兴奋地说:“照目前的情形看,我们有大帅指挥,一定不会输的,大帅真的很厉害,陈国元帅在下头劝降时,他一箭射过去,居然把人家的帅旗都给射折了。陈军攻城时他一直守在城上,大家怎么劝都不下去,他还亲自拔刀和陈国人做战,真是了不起……”   他说话的时候,眼中渐渐露出热诚钦佩之色。   在赵国的传统中,从来没有哪个身为文臣的主帅,会真正地亲冒矢石,所谓的上战场,通常都是大局已定之后,到胜利的战场上转个圈罢了。如今定远关的主帅,是真正得站在沙场最前最危险的位置,和所有人并肩作战,这的确大大激发了士气,别说陈军并不比赵军人多多少,就是真占了很大的优势,主帅如此勇战不退,士卒也必无惜命惧死之心。   风劲节听了这话,却只在心头苦笑,在任何时候,主帅守在战斗的第一线,永远都是最能激励士气的,但也往往是最危险的,史书上的确常有一些名将英主,一生英雄,却因在战场上的一点小失误而受伤致死。   这是卢东篱的初阵,以卢东篱的性情,必不肯龟缩于后,只是,在如此危险的时候,自己居然不能在他身旁保护。   这样残败的身体,别说上战场助阵,即使想提出任何有益的建议都无法做到。   “卢帅……安危……”   他的声音越发微弱,短短四个字也说得断断续续。小刀会意,疾道:“将军你放心,李将军和王将军一直守在大帅身旁,大宝他们那些亲卫们,也无不拼了性命保护大帅,断不至让大帅有失的……”   他话还没有说完,门外已经快步走来两名军医,想是这几日大战,所有军医都日以继夜得工作,所以这两个神容都显得憔悴而疲惫,身上还带着从许多伤兵身上染来的血迹。不过,在看到风劲节醒来时,他们眼神里都露出欢喜之色,一起过来为风劲节诊视。   原本风劲节伤重几乎无法治疗,能否活转,只看他能不能再次醒过来,只是,他即已醒来,就意味着生机重现,军医替他诊脉,看视之后,为他开了调养宁神的药方,嘱咐小刀,一定要让他静养,此时此刻,倒不是要醒,反是要多睡睡,多休息,倒更好些。   其实就算军医不叮咛,风劲节那痛楚不绝的身体也不断让精神受极大的伤害,恨不得早日睡去,或晕倒,来逃避这样的伤痛。   然而风劲节,却始终不肯睡。   这是卢东篱的第一战,这是关系无数士兵和百姓生死安危的一场战争,他不愿就这样无知无觉地沉沉睡过,然后在醒来时面对已成定局的一切。   纵然什么也不能做,他也想醒着,等着,守着,看着。纵然不能同那人并肩做战,他也不愿在这一刻逃入深寂的黑暗中。   所以,他以自己的意志不断和软弱的身体做战,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在呻吟呼唤着沉眠,他却偏偏要一直睁着眼,一直清醒地感受着,每一点每一滴地痛。   他固执地命令小刀派亲兵探查战局,不断对他解说最新的战况。即使耳朵嗡嗡作响,想要听清身边人的话,都无比辛苦,即使眼睛望去,很多人影都是模糊而朦胧的,他依然,那样努力地睁大眼,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很自然地向门口望去。   一直,一直,卢东篱都没有出现。   他什么也没有说,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等待的是谁。   到最后连小刀都按捺不住,站起来说:“将军,我去找大帅,求他过来看看吧……”   风劲节微微笑笑,有些艰难地摇摇头,他是在等待卢东篱,但他不是希望卢东篱来看望他,只是因为,当卢东篱出现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一战已经胜了,至不济,战局也不再危险了。   就意味着,卢东篱安全了,定远关安全了,就意味着,他可以安心地闭上眼,让这么久以来,倍受煎熬的心灵和神智,沉眠于宁静的黑暗中。   然而,他一直,一直没有等到。时间一点点过去,是一个时辰,一天,还是一生,那样漫长而无止境,别说是重伤垂死,就算是一个健康的人,也无法一直不睡觉地等着。   何况风劲节此时,几乎完全没有体力,虚弱到极点,到最后,他终于还是睡了过去,又或者可以说是晕过去了。   然而,每每闭目,神智陷入沉迷,在很短的时间内,又会倏然惊醒,本能地向门外望去,因为看不到期待的人,略略有些失望,却也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只是无神地张着视线迷朦的眼,努力地等待着,等着下一次,因为支撑不住而无意识地闭目睡去,不多久之后,又猛得惊醒过来。   他一直不肯睡,就算偶尔支持不住睡过去,也是浅眠,总是很快会醒过来。   小刀一直以为,他是伤得太重,痛得太厉害,所以睡不着觉,却不知道,是心里的一片期望,一份焦略,一种等待,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即使是在失去神智的时候,也会感到那种期盼,也会因为那心深处的无声呐喊,而一再地醒来,一再地张望。   到最后,小刀那样一个少年悍勇的汉子都忍不住哭出声来了:“将军,你睡一会吧,要怎么样,你才能好好睡一觉。”   风劲节却只能报以宁静却也略有无奈的眸光,其实,他也痛得厉害,他也很累很累,他也盼着好好地睡一觉,只是,他做不到,只是纵然他想,心深处的呼唤,脑海深处的等待,依旧让他无法做到。 第五十四章 相守   “劲节!”第几次倏然而醒时,听到这轻柔的呼唤。   并不响亮的声音,总是轰鸣不断的耳朵,但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眸光望处,依然是模糊的视线,可是,那人的面容神情,那人的关切眸光,却又似乎清晰分明。   风劲节微微一笑,长久的伤痛以来,第一次如此轻松如此随意地一笑。光影黯淡的房间里,分分明明,有什么灿然的光辉,在他脸上眸间炫亮起来。   然而,他在一笑之后,却只是安然闭目。真的,真的,太累了,他真的真的需要好好地睡一觉了。   在那长长久久,仿佛有一百年那么安然悠长的沉眠中,他一直,一直不曾做过梦。永远地沉寂在黑暗而宁静的世界里,不再有伤痛,不再有焦虑,不再有等待,不再有担忧。心头宁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直到在不知多久以后,他再一次没有征兆地睁开眼眸。   这一睡,到底已过多久,天地间一片寂静,再听不到一丝城池攻防战所引发的喧闹。房间里一片安宁,连守护他的亲兵和军医都看不到,只有案前烛光盈盈。灯下床旁,有个人影,不知已在他身旁守候了多少时光,终究倦极累极,倚着床柱,沉沉睡去。   风劲节只静静地看着他,身上的衣裳依旧带着斑斑的血迹,右臂上被白布包了好几圈,额上也略有擦伤。不过,看起来,伤得都不甚重,应该没有大碍。   想来自战事安定之后,他就来到自己身旁,也不知道到底守候了多久,但肯定一直没有离开过,一直不曾休息过,以至于连身上的衣裳都还没有换。   风劲节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不知道卢东篱到底在这里守候了他多久,只是心头一片宁静。   这么安静的夜晚,这么柔和的烛影,他只静静望望那眉宇间有着深深疲惫和担忧的人,即不动弹,也不试图呼唤他。   他有多久没有睡,才会倦极入眠,他有多久不曾休息,才会倚柱而寐,也许在下一刻,他也会如自己一般,因着心头的牵挂而倏然惊醒,但在这一刻,能让他多睡一会,便是一会吧。   在这个大战之后的宁静夜晚,在那一点淡淡的烛火下,疲惫而焦虑的卢东篱一直守护着因为伤重而沉睡不醒的风劲节,而堪堪醒来的风劲节,却又静静守候着卢东篱那极短极短的一次小睡。   战争终于暂时结束了。卢东篱的初阵,想来还是以比较完美的方式做结的吧。静寂中,风劲节懒洋洋地想。原来不需要风劲节在旁保护,卢东篱也可以一直站在战场的最前方,原来不需要风劲节从旁筹谋,卢东篱,也可以独立应付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了。原来……   原来,卢东篱的生活和事业里,其实并不是非要风劲节的帮助不可的……   这个了悟让风劲节很郁闷得皱了皱眉头,这个,啊啊啊,教会了徒弟没师父啊,关于打仗的事,该教的已经全教给他了,自己为什么还会脑发晕,居然放弃了这么好一个脱离苦海,永远超生的机会呢。   赵国边境的定远关,刚刚经历了一次血与火的洗礼,在曾经的杀戮和喧嚣中,沉入一片寂静安宁,而万里关山外的京城里,一处平凡的宅院中,苏婉贞的生活却平静无波。   她自嫁给卢东篱之后,一直与他相伴,不论卢东篱的官职升迁来去,从来追随身旁,后因卢东篱调入朝廷为官,便与他一同入京。以往在地方上为官,有衙门可以住,如今在京城当个小官,却得自己解决住处。京中地价本就极贵,便是买下一处小宅院,也把夫妇历年积蓄用得尽了。   后来卢东篱又任职定远关主帅,军中不可带家眷,苏婉贞自然不能相随而去,只得留在京城等候。   好在军中的一切开支都算在军费中,不必另外花销,卢东篱的官俸,每个月都是苏婉贞差人直接去相关衙门领用。京城物价虽说颇贵,她俭省花用,倒也尽够。因要节省开支,她身旁只雇得一个支应门户,出外奔走的老苍头,和一个帮着做些粗伙的粗使丫头,其他细碎之事,倒素来是亲力亲为的。平日她大多时间闭门不出,京城多少繁华,她也只做不知。日日做些针指度日,或是为腹中娇儿做衣裳,便是替万里之外的夫君亲手缝衣,总想着边关苦寒之地,夫君又是不善照顾自己的性子,这山长水远的相隔,不免就日夕牵挂担忧。因着身子渐渐重了,人也渐渐易疲倦,精神不集中,时不时便会失手伤着自己,一件寒衣未做完,伸出手指来,斑斑点点,多是些针戮的印记。   丫环瞧了,总是劝她,怀孕的人,正当多休息才是,怎经得这般劳神,便是担心老爷的冷暖,这外头多少店铺,什么好衣裳买不着呢。   苏婉贞每每却只淡淡笑笑,复又低头牵针引线。她是他的妻,他的身量体形,她最清楚,他的喜好习惯,她最明白。便是外头有那锦衣华裘可售。她却必要自己亲自一针一线地缝制出来,才算是尽心,才能够放心。   平时每隔段日子,也会写信托人送往定远关。信中对京中孤寂岁月,清贫时光,一概不谈,自己偶尔的不适,寂寞伤怀,更不涉及,只是闲闲说几笔京中岁月安然平和,身旁有佳婢相伴,不虑寂寞,闲时玩赏京城,笑看繁华,更加热闹,再加上左邻右舍,颇结了些闺中朋友,平日时常走动,正可互助,日子更加安逸。   大多数的文字,则只是细问边城岁月可还安然,身上冷暖饥寒可曾在意,千千万万,万万千千,都是叮咛与担忧。   万里关山远,来往信件,历时悠长,且极为不便,至今也只盼回两封回信,亦不过是说些边城并不寒冷,将士们极为齐心,大家生活颇为安定,诸事皆无需忧虑的话。其后,倒是更为担忧她孤身在京,诸多不便,寂寞凄清之苦,信里反反复复,也无非是叮咛她多加照料自己。   那信她小心地收了,每逢夜深人静,拿出来细看,心头往往又是甜美,又是凄凉。   多少个夜晚,一个人孤单渡过,回思起往日岁月,总是守着那彻夜批阅公文的丈夫,或做针指,或整笔墨,纵然整夜彼此不说一句话,但只需抬头,看他烛光下的身影,心头,也是温柔而充实的。   但如今,长夜孤寂,凄清难度,身子越来越不方便了,总是整日头晕呕吐,身旁却没有丈夫相依相护。   她本就是个从未经过生育之事的女子,眼看着生产之期日近,身边竟连个商量请教的人都没有,就越发地心慌意乱起来。   这等凄凉无助,断然不肯在信纸飞鸿上透露一个字,只一个人苦思愁眉罢了。   说起来,卢苏两家,都还有不少宗族亲人的,若在家乡,便是丈夫不在身旁,照料之人,时常走动的亲戚,都是少不了的。   可如今孤身在京,举目无援。要想还乡,她这样沉重的身子,更加不便。也曾提笔想向娘家亲人求救,一来,恐这寒门小宅,清冷景象,伤了丈夫颜面,叫家人轻看了丈夫,又生了怨怼之意,二来,她也是极自尊自警之人,更不愿因自家之事,开口累旁人受数百里奔波之苦。这几番犹豫之下,便总是迟迟不能落笔。只得这般日复一日,愈加不安起来。   这样的惶恐不安,寂寞冷清,在一个清晨,被一位忽如其来远客的喧哗热心给打散了。   “婉贞啊,你都是快生孩子的人了,怎么还凡事自己动手啊,这还了得,我带来两个婆子,两个丫头,你有什么事,随便吩咐就好,千万别跟我见外。”   “我说婉贞啊,你都是快当娘的人了,可千万得照顾身子。我刚问过你那丫环了,每天吃那些东西怎么成,大人不吃,孩子也要补啊,从现在开始,两天一只鸡,天大的事,也不许改动。”   “婉贞啊,瞧瞧你这倔性子啊,吃什么苦都不跟家里说,亏得你哥哥放心不下你一个人在京城里等着生孩子,一月五六封信地催着我过来照应,否则要有个好歹的,叫我们怎么安得了心啊。”   那服饰华丽,虽已至中年,但眉眼间仍有年青时明艳风姿的女子,满厅转来转去,指手划脚,说这说那,语气里全是埋怨与不满,眼神里却分明满是热情与关心。   苏婉贞只含笑在旁陪着。她素来是个清淡少欲之人,但此时,却是由着自家大嫂指东说西地分派一切,她只安安份份地听着,虽说不怎么说话,但心里那种被亲人关怀的感动却如春水一般满溢胸间。   在她最孤清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在眼前的亲人,叫她几乎泪盈于睫。   苏夫人前前后后,转了四五圈,里里外外,吩咐了个遍,这才安心坐下,笑道:“瞧你,出嫁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苏婉贞低声道:“大嫂,劳你几百里奔波地为我跑这么一趟……”   “真是个傻人儿。咱们是一家人,说什么劳不劳的……”苏夫人打断她的话,笑道“苏凌可是你亲兄长,他这做哥哥的,能不顾你这个亲妹子吗?如今他任了镇江府推官,不能随意走动来京,我这个做嫂子的,当然要替他尽心。”   一句话说完,看苏婉贞眸中那几欲落下的热泪,她满意地笑笑:“对了,妹夫在外头当大元帅,是否时时来信,可还顾念着你啊?”   “他在边关,万里相隔,只来得两封信,信中对我自是关切的。”   “他隔着山山水水,见不着你,当然揪心,你也该多写些信,讲讲近况,叫他宽心才是。”   “这是自然。”苏婉贞笑而应道“大嫂,大哥近日可好,在任上可还万事顺意。”   苏夫人忽得眉锋一皱:“他啊,别的事,倒还不错,新官上任,诸事顺心,上司下属,都还不错,况且又时时要往定远关押运军资,与妹夫也常相见,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妹夫为人固执,和他的顶头上司,有了些冲撞,害他夹在两边颇难做人,不过,这倒也没有什么,最可恨那个叫风劲节的,为人骄狂狠毒,忌恨你大哥与东篱过于亲近,处心积虑想要害你大哥,你大哥有次去定远关公干,他乘着妹夫不在,把你大哥生生打了好几十军棍。”   苏婉贞低低惊呼一声,脸上原本的笑容全无,站起身来,失声道:“大哥挨打了?”   “是啊……”苏夫人一说起丈夫被打,立时眼泪就滚了下来“可怜他啊,从小就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个罪,生生被打个半死,抬回去养了好久,到现在还不曾恢复如常呢,听那送信的家人说,差一点就被打残了。可恨那风劲节不知用什么话哄骗了妹夫,东篱也没追究这件事,你大哥这顿打就白白受了……”   苏婉贞脸色苍白,怔怔得坐回椅子上,用失神的眼,望着自己的嫂子。   苏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一会,忽得一把拉住苏婉贞的手:“婉贞,那可是你的亲兄长,你可得替他出头啊,不能叫他白白让人这么糟践了。那风劲节下的可是好狠的黑手啊,他不顾着东篱的面子,也没替你留下半分颜面啊。你就写封信,好好和东篱说说吧,叫他好好歹歹,也替你哥哥出口气,我们不能白白受这委屈啊。对了……若能劝劝他,凡事别那么刚直,同你哥哥好说好商量,万事相互照应,这就更好了。这仕途艰险,他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不能随便树敌,就是不为他自己想,也得为你,为孩子的将来想啊。” 第五十五章 受惊   这天早上,京城某一处偏僻街道的百姓们,看到了一幕奇景。   先是一大早,一堆人咋咋呼呼,闹腾出天大的动静,几乘小轿停在那所小小的宅院前,呼啦啦四五个仆从,大包小包地把礼物往里搬。   那宅院里素来深居简出,少与人交游的年青夫人亲自迎出门来,那当前的轿子里行出个衣着华丽的妇人,隔着老远,一连串亲热的呼唤,就嚷得满街俱闻。   这般喧哗吵闹一番,竟惹得街上行人,多有侧目,左右邻居,也不免打开门瞧个热闹,心里估计着,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一门有钱有势的亲戚。看那亲热样,更不知道是多亲多近的人呢。   岂知,人进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外头看过热闹的闲人们还在猜测来的到底是什么大人物呢,就听得咣当一声巨响,小小宅院的大门,被一种仿佛要撞破门的力气推开,不久前还满面笑容颜若春风走进去的那位夫人,铁青着脸在一群仆从的护拥下行了出来,刚刚搬进去的东西,又见这帮人,一样一样,又往外搬出来。   那位夫人空着双手,不用做事,倒也不闲着,站在大门口,指着门大骂着呢:“不是一样人,不进一家门,夫妻俩全是蛮牛,真当你们了不起呢,真以为丈夫当了个元帅就了不起了,那种把天下人都得罪了,孤家寡人的元帅,也就是你们这不知死活的人想当。你不稀罕我们,我还不稀罕你呢,我们一片好心,你当做烂泥,那你就自个留在这鬼地方,当你那孤苦伶仃的元帅夫人吧。”   她指着门痛骂,那位向来少出门的卢夫人,却依旧客客气气站在门口相送,可怜人家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惨白着脸站在门前,任人如此欺辱,几个外来的仆役,搬着东西,在她身旁,横行直过,若不是有个粗使丫环护着,怕不叫人撞倒在地。   任那夫人怎么发怒,怎么痛骂,她只是安静沉默地以一种谦和却绝不卑微的态度,尽主人之礼。   四周邻居虽说与她不相熟,但一直以来,对这个少出门少说话,听说丈夫是个官,却从来不拿架子,对人极之有理的少夫人颇有好感,见她受这等羞辱,不免多有些不平之意。   大家也不由彼此打听几句:“那女人是谁,这么凶悍,哪来的贵夫人啊。”   “什么贵夫人,咱们虽说是贫民百姓,可也是京城里土生土长几十年的人,贵人咱也还是见过的,真正的贵人,哪里会做出这般难看的样子,怕是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暴发户吧,就不知道是买了官还是发了财,做事这样嚣张无礼。”   虽说多有同情之意,但大部份人还是奉行各人自扫门前雪的人生原则,所以也就最多私下议论几句,发几下不平之鸣罢了。   “那位卢夫人真个可怜,没有丈夫在旁护着就是凄凉,这么让人欺上门来,也只得忍着。”   “听说他丈夫还是个官呢?”   “官又怎么了,这京城里半数都是官呢,当官连妻子都保护不住,这种男人,怕还不如我王二一个杀猪的呢。”   在人们的窃窃私语中,那热热闹闹来的一行人,又复吵吵嚷嚷地去了。   苏婉贞一直坚持站在门前,欠身行礼,直等得苏夫人的轿子去远了,方才转身回去。丫环坠儿含着眼泪把门掩上,急急过来扶她。   原本苏夫人进门时,指东划西地说这里要整理,那里要改动,又说带了这个那个的好东西来摆放,可是才摆到一半,忽得翻了脸,招呼了人便要走。桌子才移得两步,凭空放手,轰然倒在地上,椅子搬得起来,还未找好地方放,就随手一扔,那花瓶刚刚移动位置,便信手一抛,破碎的声音这些人全都听而未闻。   再加上刚拿进来正要四处摆的礼物,呼啦啦一下子又要全搬出去,人人横冲直撞,踢翻踩烂的东西竟是不可计数。   望着这满目狼籍,小丫环都不免要哭出声来了:“夫人,他们怎么这么不讲理,你还这样同他们客气做什么?”   苏婉贞语气仍尽力沉静平淡:“长嫂如母,我惹得她不快活,受她几句训斥也是应当的,只是我自己却不可对嫂子失礼。”   “即然长嫂如母,又有什么事顺不得她呢,开始还说得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翻了脸。”   “兄嫂有命,若能从命,我又岂会不遵。若是我的事,便是百般的委屈,我自然也不敢回断的,只这回事关国家大事,军中要务,岂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该说话的。”苏婉贞淡淡道“相公为国而镇守边关,我不能为他分忧,已是惭愧,又怎能为了些私人情谊,让他再添烦恼,更何况那位风将军,我虽无缘一见,也知他是至诚之人,是我相公的良友知交,断不至无故伤人,若是行了军法,想来自有道理,我又怎好为兄嫂之命,误家国之大事,知己之大义。”   “即便这样,也不必直言拒绝啊,先支吾着应下来,将来再慢慢婉转回了就是,何必如此当面翻脸。再说,夫人你眼看着就快生了,身边怎么能没有一个亲人照应啊。”   苏婉贞淡淡一笑:“傻丫头,那是我的兄长嫂嫂,我即不能应承他们,自然也不该虚言欺骗拖延,这等手段,怎能对亲人使用呢。我待产之时,能有亲人相伴自然好,但那乞讨哀怜得来的关怀,我却不屑得很……更何况,嫂嫂虽当尊敬,但我拒绝她之后,她言语之间,便多处辱及相公,我夫君朗朗风骨,为国为民,我虽女流,亦断不容人在我面前言他是非,自当坦言送客,岂有再行曲意哀怜的道理。”   坠儿低着头,不说话,她是个没见识的粗使丫环,什么朗朗风骨,她没见过,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是不明白,那个夫人口里说的为国为民,去保卫边关当元帅的老爷,为什么却连自己那怀孕待产的妻子也不能保护呢。   此时苏婉贞已被她扶着回了房,笑道:“到处都很乱,你去收拾一下吧,我这里能照料自己。”   坠儿也见四处一片乱糟糟,知道不好耽误,便转身出来,四处整理。   苏婉贞原本也想帮一把,只是一来,她如今不能做重活,二来,才收拾了几件小东西,便觉四肢百骸,皆酸软无力,身心都疲惫至极,竟是动也不能再多动一下,只得一手扶了墙,慢慢得一步步走到床前,一矮身,坐到床上,倚了床柱,怔怔呆坐了一会儿,眼泪这才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一大早,听得院外,喧哗呼喊,惊见亲人时的感动,犹在心头,嫂嫂说说笑笑,拉着手亲热关怀的热情,仍在指尖,又哪知转眼间图穷匕现,数百里奔波的真相,却叫人情何以堪。早知如此,情愿不见,倒也省了这番伤情苦痛。   只有她自己知道,听出嫂嫂真正来意时的,心有多痛,只有她自己知道,咬牙说出拒绝的话后,面对那倏然变脸的亲人时,情有多伤,只有她自己知道,强撑着站在门前,听着至亲之人说出的残忍之语时,受的煎熬有多深。   只是她生来是个沉静温柔之人,又向来自尊自律,这番苦楚情伤,竟是连在丫头面前也不肯露出来,就这么苦苦撑着,直到身旁没有人,才忽然感觉到疲惫,才忽然感觉到深深的倦与伤,这才知道,原来,一直一直,就这么一个人,撑着,守着,等待着,她竟已疲惫至此。   如此怔怔坐了良久,她轻轻拿起床头那件她用了无数个日夜,好不容易才为丈夫做好的长衣,东篱,东篱,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泪水悄无声息地落在衣衫上,转眼间,便了无痕迹。   “夫人,夫人,不好了。”苍老而惊惶的声音从外传来。   苏婉贞略略一怔,便强撑着身子,行到房外,却见家中那帮忙支应奔走的老苍头,快步走来,慌慌张张地嚷:“夫人,你不是吩咐我出门为迎接大夫人,多张罗些好酒好菜吗?我在街市上听人说,定远关打起来了,陈国的军队攻过来了。”   苏婉贞全身一颤,脸上再无半丝血色。失神之下,那件染过她心头泪,指上血,为千里关山外那人量身而坐的长衣,无所依凭地落到地上,沾染尘埃。   “夫人,你怎么了。”坠儿大惊扑过来。   老苍头,也手忙脚乱地赶过来,不知道应不应该伸手相扶。   苏婉贞却忽得抱腹哀叫,汗水立时密密麻麻,满额皆是。   坠儿吓得几乎哭出声来:“夫人,夫人,你怎么了,你别吓坠儿。”   “我,我痛……我……”苏婉贞也是语不成声“我……孩子……”   “天啊,不是要生了吧。”老苍头也吓个半死“我听说女人受了惊,会早产的。”   “孩子怕是要出来了。”苏婉贞痛得全身颤抖。   老苍头跳了起来:“我去请稳婆。”转过身,飞一般跑了。   剩下坠儿一个从没经过这等事的粗使丫环,吓得只会哭。   苏婉贞只得勉力叫她扶自己回房,躺下,再叮咛她去厨房烧水。   坠儿手足无措,只会一个劲点头,手忙脚乱地去厨房了。   苏婉贞只得一个人,痛得在房上挣扎惨呼,一声声叫的是“东篱,东篱……”却无人听到。   不知是痛,是伤,还是担忧,她的眼泪纷落如雨,湿了发丝,染了枕巾,却无人看到。   那一件她拖着怀孕的身子,尽心尽力为卢东篱缝制的长衣,落于阶前,亦无人拾起。   那一年,在京城里,一个很冷的早晨,苏婉贞因受惊而早产,且是难产,痛了足足一天一夜,方才生下一个幼弱的男婴。   在那一天一夜里,她身边并没有一个亲人。在那一天一夜里,她一声声叫的都是丈夫,喊得喉咙嘶哑而出血,却没有人能应她。她痛极伸出双手,在空中无力地抓动,却永远抓不住丈夫的手。   但她似乎仍是幸运的。经历了那样恐怖的痛楚,且又怀着对丈夫生死的担忧焦虑,她竟仍然活了下来,而不曾象很多不幸女子一样,死于这样的难产。   只是,这一天一夜的煎熬,彻底催毁了她的身体,在此之后,她卧床足足一年,才能勉强复原。只是再不能如旧时那样健康。   可是,孩子还没有满月,她就已勉力支持自己在病床上起身写信。   这时,京城已经传来定远关大败陈国军队的消息了,她心中安定,便恨不得及早把诞下麟儿的好消息告诉卢东篱,也该请夫君,为孩子早早取名才是。   千万里外的卢东篱,接到夫人这封报喜家书以及随书信寄来的寒衣之时,也是欢喜感慨得彻夜难眠。   只是他不知道,那一纸短短家书,却是苏婉贞用了足足两天时间,方能写成。她不肯让卢东篱知道她有病在身,唯恐笔下虚弱,叫丈夫看出端倪,生生是写一字,歇半日,略略恢复了精神力气,然后才写下一个字。   那满纸温婉秀丽的文字,写的全是爱子之情,说的都是幼儿之可爱,问的全是夫君之冷暖,再无一字一句,提到那一日一夜地狱般的煎熬,那倏然来去,叫人心头苦涩的凉薄亲情,更不曾说及,那将会让她整整一年,缠绵病榻,也会让她一生虚弱的支离病体。 第五十五章 往事   “原来当年旧事,竟是如此。”陆泽微听了瑞王一番讲述,不觉轻叹“这二人竟是因着这些事,如此阴差阳错,分别从商人和知府,变成了镇守边关的将帅,更立下如许战功。”   瑞王叹而无言。   当年陈国人以几千兵马轻破定远关令他们对大赵的军队异常轻视,只不过重视风劲节一人罢了。一心只认为,风劲节一除,定远关依旧唾手可得。只不过,想要除掉那随便聚拢一群离乱之兵,就可以击退陈国精锐之师的风劲节,必要费一番功夫罢了。   所以陈军虽在边境上集结了大批军队,却没有轻动。他们的军队只要一向沙漠开拔,必会被漠沙族人所查觉。而以风劲节对漠沙族的诸般拉拢手段来看,要想再把漠沙族拉到自己这一方来,几乎没有什么希望。   陈军将领开始派人暗中和沙漠中其他的部族接触。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就会有矛盾。   做为沙漠中最大的部族,又得到了赵国的扶持,漠沙族对其他小部族,难免会常有些欺凌压迫。小部族们敢怒而不敢言,而较大的部族们,渴望代替漠沙族成为沙漠上最强大部族的愿望也一直暗暗藏在心中。   在陈国使者巧舌如簧地许下种种天大好处并真正送上许多财物礼品之后,确有不少部族愿意同他们合作。   陈国把一支五千人的军队打散来,混入各部族中,借助各部族的掩护,瞒过了漠沙族的巡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沙漠深处。   根据其他部族提供的消息,漠沙族每年举行的大祭礼上,都会邀请赵国将军做客,而这两年,每次前去的,都是风劲节。 仈_○_電_ 耔_書 _ω_ω_ ω _.t x t 0 2. c o m   还有什么能比半路伏击只带了小队人马,毫无准备的风劲节,更加简单,更少伤亡,更十拿九稳的事呢。   伏击的准备在悄悄进行,相关的消息也被悄悄地传递回边境。陈军统帅也立刻做好了军队向沙漠推进的准备。   所有的时间都配合地非常好,当漠沙族人发现陈军动静时,已经无法向定远关传递军情了,因为,五千人的军队已经把他们的传信通道彻底截断。而且,他们的主力军队人数众多,漠沙族人也不敢从正面与他们对抗,只能眼睁睁看他们向定远关推进。   而在五千军队发起伏袭后,两三天内,后方的主力大军也会赶到,和他们一起进攻定远关,务必让刚刚失去军魂将星的定远关,完全没有应变的时间机会。   然而,他们千算万算,却还是算漏了很多事。他们没料到,定远关的主帅卢东篱会和风劲节同行,没有料到,风劲节能提前发现他们的伏击,没有料到,风劲节能以一人之力,牵制他们整整五千名士兵,带着一支疲弱之师,硬生生将他们挫败。   即使是数年后,瑞王在对陆泽微说起这一战时,眼神中,也不由满是向往之意,纵然似他这等心机深沉,狠辣无情之人,此刻也略略有些激动,站在窗前,遥遥望向远方,眸光中,皆是神往之色:“一个血肉之躯的人,到底是怎么硬生生对抗五千精锐的,到底是怎么把整整五千个人,拖得围着他团团转,受他掌控,被他诱入陷阱的。”   陆泽微默然不语,即使是他这样的书生谋士,刚才初听瑞王说起那段过往时,也不免心潮激动,生起男儿恨不上战场之憾了。如此说来,倒怪不得瑞王一提起风劲节,就有如此叹息,如许遗憾,如斯不自觉的神伤了。   “这一战,风劲节伤重濒死,或者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死定了,可他却居然活转过来了。此人的坚毅强健,同他的豪勇善战,同样令人叹为观止。据后来幸存的士兵说,当时,如果不是为了掩护其他的士兵可以逃生,他不会伤得那么重。然而,也是那一战,整个军队的军心,都完全属于他了,所有人都被他的英勇所撼动,也被他的大义所感动。有关他当日是如何以一人之力与无数陈军做战的细节,被士兵们在幸存者身旁问了又问,然后,又很快在全军流传,在那以后,他就成为了整个定远军的军魂。而出奇的是,就连陈国军队,也震惊于他的豪勇,畏惧于他的强大,陈军对他做战时的英勇无敌,传颂得甚至比我们的军队更厉害,陈军视他为战神,闻他名而丧胆,亦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瑞王淡淡说来,只是语声渐低,一手轻拍窗栏,眼神异常落漠,无限惋惜怅叹。   陆泽微知他因何而感叹,事实上,在听瑞王如此叙说当年旧事之后,他自己心头也是异常遗憾无奈的。   其实,那一战卢东篱的表现,也同样很不错,一个从没有上过战场的文官,可以挺身站在城楼,从战斗打响的那一刻,一直坚持到最后一个敌人,消失在视野中。一个第一次接触到战争的统帅,在倚为臂膀的爱将濒死时,没有惊慌失措,反而能鼓舞全军,从容应战,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   如果说,开始遭遇伏击时,是风劲节凭他个人的神勇,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扭转战局,那最后的城池攻防战,就是卢东篱用他的沉稳镇定,完全稳住了局面,在没有风劲节的帮助下,屡次击退敌军的疯狂进攻,使陈国军队在损失惨重之后,不得不含恨退兵。   然而,因为九王的原因,他们一开始就没有对卢东篱存太大的拉拢希望,也没有太努力地去争取,所以此时倒也不至于太难过,反而是风劲节,如此风华,如此神威,身为一个有着远大志向,敏锐目光的赵国智者,陆泽微也不免有自折羽翼之叹之憾。   他沉默良久,才轻声道:“王爷,你叙述他们那些往事时,对很多小事都极之清楚,这不象是普通的调查,倒象是你曾经倾出全力,对他们的过往,完完全全巨细无遗地调查过。我们虽说的确尝试过将卢东篱收于麾下,但因为九王与卢东篱的过结,并没有太坚决,也不曾太认真,只不过是无可无不可地试了一下罢了,一般来说,这种对象,我们是不会查得这么详尽的,为什么……”   “我下令仔细彻查这一切,不是为了卢东篱,而是因为风劲节,只不过,风劲节的过去,总是和卢东篱脱不开关系,所以,获得的一切资料里,也就不免有了许多关于卢东篱的内容。”瑞王轻轻叹道“你还记得那次定远关主要将领们还朝受赏吧?”   陆泽微点了点头。   自那次失利之后,一年之内,陈国又连续聚集大军,先后以四万,五万,六万人马,三次进攻定远关。   但每一次,都遭到了定远关守军镇定而坚决的抵抗,卢东篱和风劲节指挥下的军队,从不贪功冒战,大部份时间都只是倚城墙之利,坚守不出。虽然人马较少,但几战下来,损失总是很微乎其微。   而陈军强硬攻城,损失巨大不说,漠沙族人在后方不断袭扰他们的补给线,粮草总是很难保证供应,身处沙漠之中,就算想以战养战,掳掠抢劫,也没有对象。   而其他曾经协助过他们的部族,早在他们第一次战败退兵之后,不久,就遭到了漠沙族和定远关军队的联手围剿,不是从此消失,举族皆亡,就是元气大伤,俯首认罪,或是胆战心惊,再不敢有一丝战意,只知道忙不迭认错求饶,并保证再不敢协助陈国军队。   在这种情况下,陈军得不到多少后方的帮助,于是只得在伤亡惨重,粮草即将告尽之后,退兵而去。   连续四次兵败。陈军损失巨大,沙漠边境诸郡军力为之一空。后方的财力也一时难以支应,在这种情况下,不但暂时无力进攻,甚至害怕万一赵军此时反攻,他们将无力防御。   好在,一来有沙漠天险阻隔着,二来,赵国一向不好战,能守住就好,君臣从没想过反攻的问题,三来,定远关驻军有限,一方面要守护城池,一方面要穿越大沙漠去反攻,也没多大可能,所以,陈军得到了休整的时间,而定远关,也有了一段较长时间的安宁。   而这时,因为边关屡有捷报,赵国朝廷欢喜不尽,时常庆祝,赵王也下了诏,让定远关主帅带上重要的将领回京受赏,他自己也要亲自询问战斗详情,以满足自己身为英武帝王,文治武功皆十分出色的心理。   瑞王淡淡道:“那一年,因为陈军的猛烈攻击,和定远关屡次报捷。卢东篱一时间在朝中身价大增,炙手可热,就连九王叔那样强悍势大,暂时也不敢针对卢东篱做什么报复的行动。我当时也有些招揽他的意思,不过是顾及着九王叔,不敢做得太明显,只是知道卢东篱的夫人在京中贫寒渡日,便令人送过许多礼品,财物,和仆役过去,也让人选了几处上好的房舍宅院,花园房产,以示交好之意,不过,这个卢夫人倒也是个可敬之人,只是礼貌地收几件不是很值钱的精巧玩意儿,以示对王家所赠的尊敬,其他的一概送还。她的丈夫名声大震,登门巴结的,上门攀关系的官员,托关系,走门路的老乡,故旧,还有以前曾经对她或无礼,或冷淡的亲戚朋友也时时上门。她以妇道人家,不便多见外客为由,多少繁华热闹,连天富贵,无数礼物,都这么随随便便关在了门外,面对一些不好不见的亲戚,也是不骄不躁,绝不做随意允诺,但也无一丝失礼。相比卢东篱的家门风光。风劲节那边就冷清很多了。他虽勇毅无双,但我们赵国的传统向来是……”他冷笑一声,方道“向来是轻视打压武将的,打了胜仗自然是主帅的功劳,小小部将,不过是逞勇莽夫罢了,值得什么呢?所以,虽然卢东篱曾屡次为他上表奏功,皇上也多有奖赏,朝议中也颇得佳声,但那其实不过是给卢东篱面子罢了,朝中这些士大夫们,从来也没认真把他当回事。”   他的语气忽然有些悲凉,声音极轻极轻地道:“只除了我……” 第五十七章 归来   奉了诏命,卢东篱与风劲节一同返京。他们是受召而回的臣子,到了京城自是不能先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见驾了。   入宫赐宴受赏,等若干官样文章做完,赵王又特地将卢东篱召入内殿,亲询战事,停留了一个多时辰,卢东篱方得告辞出宫。   风劲节哪里耐烦干站着等他,早就寻了离皇宫最近的一处大酒楼,上去叫了好酒好菜,放开来吃喝。   他在边关被卢东篱拘管得紧,难得离了边城,可以自由喝酒,自是任性而为,放开量来畅饮。   等到卢东篱出宫来寻他,他已经喝得有了七八分醉意,身旁居然还多了个眉清目秀的唱曲儿姑娘,和两个中人之姿的酒家女儿侍酒。   卢东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两年共守定远关,见多他勤勉为国的样子,没想到,才一转眼,又露出这狂生旧貌了。   亏得自己还为他因出身不好未得内殿召见而暗中替他不平,他自己倒是在这里逍遥自在开来。   听着风劲节醉熏熏召他坐下喝酒,他也懒得理会,径自上前,付了酒帐,又开发了歌女酒侍,一把将风劲节拖了就走。   一来,他这两年也练了功夫,手劲儿大上许多,二来风劲节醉得有些头晕身软,倒也没有多大力气反抗他,三来,这两年风劲节也是让他拿着元帅的架子管得习惯了,也就摇摇晃晃得让他给硬拖下了酒楼。   卢东篱恐他喝醉了骑不得马,只得把他扶上自己的马,二人共策一骑同行。   风劲节本来也只是薄醉,在街上行了一阵,让那冷风一吹,酒劲散了许多,这才回过神来问:“我们去哪。”   “当然是去我家。”卢东篱没好气地道。   “去你家干什么?”风劲节脑子总算恢复清醒了,即时想要跃下马。   卢东篱哪里容他这般胡闹,一把死死按住他:“你在京里没有家,不住我家,难道还住驿馆不成。”   风劲节若硬要下马,卢东篱也拦他不住,只是也不好真的与他硬抗,只得笑道:“你们夫妻多久没见了,我何苦夹在里头碍事,害你们还要费心招呼我。再说了,你如今是朝堂新贵,回家用不了多久,登门拜访的大臣们,就能把你的门坎踏平,我难得出来清静自在,可没空闲在你家应酬无聊人物。”   卢东篱根本懒得理会他,总之即回了京城,便不容他一个人再去流浪晃荡。眼见着再拐过路口,就能遥遥望见处自己家门了。谁知道路口处,居然密密麻麻有四顶桥子,五辆马车,外加几十个穿着不同样式衣服的仆从,把个街道拐口都给堵严了。   卢东篱微微一怔,却见那人群一阵骚动,有人从桥子里,马车里,跳出来纷纷往这边奔过来。   隔着老远,就有人施礼,有人大喊:“公子。”   “公子。”   “公子,可见着你了。”   风劲节哈哈一笑,乘着卢东篱发呆之即,他一跃下马,迎了上去。   “朱胖子,两年不见,你又胖了不少啊。”   “李大叔,怎么样,最近又添了几房姨太太。”   “小明子,不错啊,当年我的小小书僮,现在已经是一方大财主了。”   他笑着同众人略略打几声招呼,便回头一拉也已下马的卢东篱,笑道:“我来介绍,这是以前我做生意时的得力助手,如今啊,可都家财万贯的有钱人了。这位朱大老板,京城里的钱庄有一半是他家开的,这位是李老板,手里头管着咱们全国三成的绸缎庄呢,不过,最出息就是小明子了,当年他还是我的书僮,如今,京城里,最大的青楼,最红最漂亮的姑娘,都在他手上呢……”   他笑咪咪一个个解释说明了一番,复又一指卢东篱:“这位就是我的顶头上司,卢大帅了,对了,小明子,可得把卢大帅给我好好记着,以后,他要光顾你的生意,一定要给他打对折。”   众人一边给卢东篱行礼,一边哈哈大笑。   那位京城数家青楼的大老板,更是满脸笑容地连声应是。   卢东篱气得不轻,当着旁人的面,又不好太过发作风劲节,只得恶狠狠瞪他罢了。   这帮子人同卢东篱见过礼,打过招呼之后,复又围着风劲节说话。   “公子,这几年可好,我们一直挂念着你呢。”   “是啊,受公子这么大的恩义,却总也不能相报,知道公子在边关杀敌,却也帮不上公子的忙,我们真是惭愧。”   “这回听说公子要还京,我们大家都约齐了来聚聚,也不知道公子会住在哪里,只是猜测公子与卢帅交好,必会来卢帅府中做客,便特地来这里守着。”   “公子,在听雪楼,我们已叫最好的厨师备宴了。”   “小明子早下令了,他手上最红最好最漂亮的几个姑娘,今儿全都不许接客应局子,只专心候着陪伴公子呢。”   “我知道公子闲了也爱写写诗做做画的,为着公子雅兴着想,我也发贴子请了京城几个名士才子做陪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极是热闹。   说着说着又有人对卢东篱发出邀请:“卢帅可否赏脸,不弃我等商人卑微,与我等……”   “得了得了,人家多久才回家一趟,哪有空应酬你们。”风劲节不耐烦地打断他们的话,笑对卢东篱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一个人在京城里孤单寂寞,现在你看到了……”他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我这种人,到哪里都是热热闹闹,众星捧月的,你就不必替我操这份闲心了,快去吧……”他抬手向前一指“嫂夫人在等你呢。”   这时,随着一众商人聚到风劲节身旁,他们的仆人也大多走近,前方被堵的路口复又通畅,让人可以一眼就看到那一处小小宅院前,怀抱幼儿,静静站立的女子。   那个一向不爱华妆的女子,今日一大早,就特意穿上了家中最美丽的衣裳,对着镜子,细细描好了眉目,梳好了发髻,便在这清寒晨风中,首等待她的丈夫。   明知道夫君纵归,也必须先行入宫复旨,明知道这一入宫门,还不知会耽误到何等时刻。可是她,却仍然要这样亲自守在门前,只为了能最早看到,夫朗归来的身影。   她在这里静静地守候了多久,所以寒风渐渐吹乱她的发丝,所以胭脂渐渐失了颜色,然而,她依旧只是安静地等待。   因为一群不知来历的人,牢牢地拦在了路口,所以,她错过了看到夫君拐过待角,出现在长街尽头的第一眼。   然而,看到她日夜思念的丈夫被围在一群陌生人之间闲说叙话时,她也没有急燥,没有呼唤,更没有走过来插话,仍然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前,等待着她的夫君处理其他的一切事务。这个温婉女子抱子而待的身影,在这长街尽头,映着远方的青天白云,尽是安静美好地如同一幅画。   在风劲节伸手一指后,卢东篱抬眼间,便见着了苏婉贞,见着了自己分别多年的妻子。   他在街头,她站街尾。   他看不清她的容颜,只是觉得,那美丽的衣裙在寒风下飘舞,显得人有些伶仃,想是这短短不到两年的时光,她已清减了许多。   眼睛忽得一酸,便再也不忍从妻子身上移开目光。   身后有人轻轻一推,还是那懒洋洋淡淡的笑语:“去吧。”   “劲节,你……”   “放心,我与他们聚过闹过逍遥享受两天,自会来拜访的。”风劲节漫不经心地笑笑。看着卢东篱终于没有再回头地向前行去。   想是近乡情更怯,近了亲人怯最深吧。   这位连陈国大军都不怕的元帅大人,走向结发的妻子,也是这么一步一拖,慢慢吞吞地。   他的武功高,眼力自然好,虽然隔着整条街,却还是可以看得到,那怀抱孩子的少夫人,在清风中微笑。   那美丽的笑容,在脸上绽放,在风中绽放,笑意就这样随着丈夫的接近,一点点满溢到眼眸深处。   他看到,卢东篱终于走到了妻子身旁。他们低低说了几句什么,卢东篱伸手,为柔弱的贤妻,理了理额头散发。复又接过妻子怀中那粉妆玉琢的孩子,有些手足无措,却又异常珍重地呵护在怀。   这一刻,他们眼中都有笑意,这一刻,照在他们身上的阳光都是温柔地,让他们的衣襟发丝轻轻飘舞纠结在一起的清风,仿佛也是带着笑的。   他们就那样自自然然携了手,正要往那宅院中去,这一刻,卢东篱忽然抬头转眸,似要往这边望过来。   然而,就在卢东篱的视线看过来却还没有看到的这一刻,风劲节已是朗朗大笑着转身,拍拍他旧日书僮的肩:“走吧走吧,我都快等不急了,小明子,你替我选的,如果不是真正的绝色美人儿,瞧我饶不饶你。”   众皆大笑应是:“是啊是啊,咱们盼今天可盼得眼都穿了,咱们明大老板替大家挑的姑娘若是不够漂亮,公子你饶他,咱们也不饶。”   是为了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的快乐吧,所以他们的笑声,他们那放肆的交谈内容,响亮得满街俱闻。   那些华贵的马车,奢华的轿子,载着这座京城最有钱的一干人等,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第五十八章 夫妻   夜已深沉,烛影已黯,啼哭的孩子已沉入香甜梦境,而一只为孩儿轻轻哼歌的母亲却还在静静地等待着。   在那漫长的岁月中,苏婉贞一直一直,用生命在等待着丈夫的归来。而当久别的夫君来到身旁时,他们甚至还来不及叙几句闲话,朝中大大小小官员们拜访的帖子就不停得送了进来。   换了风劲节,大可以使性子不见,或是想办法躲开,但卢东篱却需处处顾全大局,他手掌兵权于外,就算没本事拉好与朝廷重臣的关系,也绝对不能得罪人。于是,这夫妻久别重逢的温情时刻就这样被再次破坏。他不得不出面去周旋应酬,苏婉贞不便见客,可他们的家又实在太小,不似豪门高阀那样深宅大院,内外有别。苏婉贞只得抱了孩子回自己卧室闭门不出以避嫌了。   外头的喧哗热闹,呼叫说笑,吵得人心烦气燥,她倒也不恼,只是暗自为夫君担心。虽说他们夫妻并不以奢华富贵为意,但如此寒门小院迎客,只恐叫人看轻,伤了夫君颜面。   虽说在夫君回家之前,已预料到了可能会有这种事,赶紧又临时雇了几个仆役丫头应急,可还是担心招呼不够周到,自己持家无力,让人轻视了夫郎。   这般思之惦之,竟是不得安坐,好在还有爱子时时啼哭,分了她的心神,倒叫她少了些忧怀,只得轻轻抱着幼儿爱惜地拍抚,小声地哼起了歌儿。   就这般,守得夜色深深,等得蜡烛将尽,等到了孩儿沉沉睡去,听得外头的喧哗也渐渐淡了,有远去的脚步声,有人大声地告别,想是这些大大小小的官,也该走得光了,夫郎这时也应当是把客人送出门外去了。她这才放下孩儿,开了房门,召了坠儿过来,叮咛她即刻去准备热水。   卢东篱打点起精神,把最后一个官员送出门时,其实已经累得骨头都要散了。   他奉召回京,一路快马加鞭,晓行夜宿,到了京城就立刻进宫,穿了全套正式的服装去见驾,赴宴,皇宫的宴会是好赴的吗,一顿吃下来,肚子肯定不管饱,人也肯定累得够呛,之后的单独奏对更加费精神,好不容易回到家,气还来不及歇一口呢,又是一大堆的客人陆陆续续涌上门。为表礼貌,为表敬意,他又得正衣冠相迎,陪说陪笑陪喝酒,好不容易撑到所有人走光,他感觉比守了三天城还累了。   人累成这样,当然就想好好休息一下,自自然然走向卧房。房门堪堪在他走近时打开,盈盈烛光下,那温婉的女子轻笑着问:“回来了。”   卢东篱微微一笑,步入房中。   苏婉贞双手抬起,轻柔地为他卸冠却衣,她的面容在灯光里,带着一种淡淡的暖意:“累了吗?”   “还好。”   那一双温柔的手,为他去了发簪,卸了华冠:“你为国家立功,有客来如云,倒也是应当的。”   “其实也不过是官场平常的来往罢了,我今有些微功,皇上有意赏赐,他们不免也来赶赶热闹,过来套套交情,叙叙过往,顺便也送点儿礼。刚刚还有人说我宅院太小,不合大将气象,仆役太少,有失士大夫气派,坚持着要替我选华宅,收仆役呢……”   那样轻盈的笑,响在温暖的斗室中:“你定是要婉拒的,真要住了那么大的房子,不收一堆的仆役,只怕连洒扫干净都做不到,咱们的官俸可就真要不够用了。”   “我自是要推辞的,不过,一个一个地推拒下来,可也真是件辛苦事啊。”   那样纤美的手,为他解了腰带,去了长衣,笑盈盈亲手在热水里拧干了手巾,看着他洗去满脸的风尘与疲惫。   “说起来,你回来之前,也常有人登门送礼的。”   卢东篱低低“哦”了一声。   “是在你打了胜仗立了功之后,以前一些亲戚故旧,不免常来走动,有些据说与你同年或是曾一同任事的官员,也会来送礼。对了,瑞王殿下,也曾多次打发人来送重礼。”苏婉贞抬首微笑“我不好太过却人面子,那些精巧不值钱的,便收下了,贵重之物,却还是归还给了原主。”   她的笑容安宁恬淡,仿佛许多许多分离的岁月从不曾有过,今夜与以前他们曾共同相伴的任何一个夜晚完全一样。   她总是守候他到深夜,从来不曾有过半句怨言,不管他回房的时候有多晚,她只是淡淡笑问,你回来了?   他总是微微笑一笑,她便轻轻问他累不累。   她总是亲自服侍他更衣梳洗,照料他倦极安眠。   每一个夜晚,她都是这般,一边为他解衣洗漱,一边同他轻声交谈。   那样地年复一年,他忙于政务,忧心着百姓家国,很多时候,一整天时间,与妻子相处交谈,也不过就是这早晚间的几句话罢了。   可是,每一天,每一夜,她待他,从来温柔如旧,细心如初。   今夜,仿佛也和以前任何一晚都没有什么不同。   她为他解衣冠,她为他洗风尘,她为他消疲惫,她为他去忧烦。   这么久的分别再相缝,她不曾痛哭失声,她也没有急着痛叙别情,她不肯诉说自己有过多少思念与寂寞,她甚至不敢放纵自己,贪婪地多看他的面容几眼。   她不愿意自己任何过于激动的行为,让他有一丝一毫的负疚和不安。   她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所有的时光不曾流逝一般,做着以往每个晚上会为丈夫做的事。见卢东篱洗过脸,净过手,这才一笑推他坐下,蹲下身替他脱靴。   一直一直,她说什么,卢东篱便应什么,她要做什么,卢东篱便配合着她,只是眼神从头到尾,一直紧紧凝定在她的身上。   她低着头忙忙碌碌,却不曾发现。   直到此时,卢东篱才轻轻伸手,抚在妻子水一般轻柔的长发上,声音即低且柔:“婉贞,这两年,苦了你了。”   苏婉贞的动作忽得一僵,然后慢慢地,把头轻轻靠在卢东篱的大腿上,良久良久,再也没有动。   她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悄悄地湿透了柔软的衣料。那样滚烫的温度,让卢东篱的声音微颤:“婉贞。”   而她,没有回答。   她只是保持那个跪坐在丈夫腿边的姿式,把头倚在丈夫的腿上,那里,有如此切实的温暖。   东篱,东篱,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第五十九章 初会   “那次受召还京,他们只在京城里待了十天,十天里,卢东篱和风劲节,几乎日日都欢宴不断。不同的是,卢东篱总是被官员们所包围,要赴的宴会,要应酬的客人,数也数不清,而风劲节则天天和京城最富有的商人混在一处,饮酒作乐,呼美人,唤俊僮,炫富夸乐,闹得好生热闹。”瑞王负手,望着窗外的一派热闹繁华,淡淡道“那几天,我派出的人,拜见过卢东篱,而我自己,亲自去见了风劲节。”   陆泽微轻轻道:“王爷从未提过此事。”   瑞王长长叹息一声:“当时我们都只以为定远关的战功,其实是风劲节一个人打下来了,与卢东篱并没有什么大关系。”   陆泽微点点头,基本上所有了解赵国军制的人,都会有这种看法的。各处驻军的主帅对于战争的失败肯定责无旁贷,但对于战争的成功,就很难谈得上有什么益处。只不过最后论军功,功劳最大的一定是主帅。而下头的将军,再苦再累,也不过就是个武夫罢了。   “拉拢卢东篱,因为碍着九王叔同他有仇,并没有太用心,所以他拒绝我的人,其实于我来说并不是太意外的……”   陆泽微至此已然明悟。   王爷一开始就看中了风劲节,此人能以一支散军,而击退陈军,又以孤军之力,对抗陈军精锐,甚至能在多次实力悬殊的攻防战中,守住定远关,此等军中奇才,王爷自然不应错过。卢东篱虽有元帅之职,但如果能让风劲节归心,也就等于架空了卢东篱,能不能得卢东篱,就已经不重要了。派人去对卢东篱示好拉拢,其实只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   “那一天,我亲自去见风劲节,换了便装,不带仪仗,故意装成偶遇,然后倾心相交,倾力拉拢……”瑞王语声忽得一顿,遥望窗外那戏台上的热闹喧哗,戏台下的喜气洋洋,似是一时间失了神。   那一天,他在京城最有名的酒楼,看到了风劲节,那个因为出身卑贱,而无论立功多少,也一直被压制,被苛待的英才名将。   那一天他看见那个男子,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菜,同最美丽的女子嘻闹调笑。   那人很久以前就已散尽家财,可是京城最有钱的商人们,在他面前,恭敬顺从如对主人。   那人为国立下如许功勋,回京之后,却一直受到不公正的冷落,可他纵酒长笑,击箸作歌,那笑声里,歌声中,听不出一丝落魄,半点失意。   他的笑容,他的欢畅,他眼神里的光彩,让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都感到嫉妒。   他知道了眼前站的是瑞王,他完美地行礼,然而,那也仅仅只是必须的礼貌。他不会因为酒气熏熏站在高贵的王爷面前而惭愧,不会因为身上的酒痕油渍而手足无措,他甚至没有抬手,擦一下脸上的胭脂痕。   他的礼仪完美无缺,可是,他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卑微,半点臣服,他行礼,只是因为对方是王爷,可是,在他的眼中,又分明不觉得那高高在上的王爷,和身边卑如泥尘的歌妓,有什么大的区别,而他甚至不肯在一位王爷面前,稍稍掩饰一下,这种平等的目光,从容的态度。   他总是笑,总是笑,那样蛮不在乎,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能伤他分毫一般。   他可以笑着面对有功不赏的难堪景况,他可以漫不经心地笑看满朝文武的冷落轻视,他可以笑得从容自在地与王爷共座谈天,他也可以在彼此深谈,畅论天下朝局,看透政事得失之后,再轻轻松松,仿如吹口气般拒绝一个真正为他所震动,因他而倾倒,并真心实意,想要将他收入麾下的人。   那些约同兄弟的承诺,那些言必听,计必从的宣言,那些真心而迫切的恳求,他全都可以眉毛也不动一下地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继续没心没肺地笑……总是那样笑啊……   总是那样笑,总是那样笑……   瑞王慢慢地握紧了五指,那千万里外的将军,在被最重视的人背叛放弃之后,他还能笑得出来吗?还能象当日在楼头宴间,笑得那么云淡风轻吗?   真的想要亲眼看一看啊。   陆泽微等了很久,没有等到瑞王继续说完那忽然间断下的话。他只是看到王爷那临窗而立的背影忽然有些萧索起来了。   在那萧索渐渐透出点寂寞悲凉之意时,他果断地喊了一声:“王爷。”   瑞王微微一震,转过身来,淡淡道:“那一次,他拒绝了我,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陆泽微心中轻轻一叹,王爷没有说,那一次会面的详情,而且,看起来,以后也绝对不会再说,但是可以肯定,自那以后,王爷,才开始派人细查有关风劲节和卢东篱的一切,才会有这几天的坐立不安,神思不属,也才会有书房里这一番长谈,这一段,长长的过往叙说。   那么,那个风劲节,那个小小的边城部将,到底凭什么,让王爷如此重视如此放不下,当日那仅有的一面,仅有的一会,曾发生过什么?   王爷即然不会说,那他也就只能不问了。   “自那次会面,被他拒绝之后,没过几天,他与卢东篱就又离开京城,回定远关去了。”   回来才不过几天,又要走了。   苏婉贞细心地为卢东篱收拾行理的时候,有些黯淡地想。   她盼了两年的夫君,终于回来了。然而相处的时光,却又短得屈指可数。每天的大部份时间,都被那不断上门攀交情,和必须去回拜的官员们占得尽了。   而她,只能在丈夫回家后,继续着这无尽的等待。   重聚的欢乐,还不及细品,眼看着,又要分离了。   她默默无言地收拾着行装。   边境贫乏,好容易回来一次,该多带些能长期保存的京城食物才是。   边境苦寒,该多备一些暖实舒适的衣裳才好。   边境枯燥,该把这两年,替他买的那些书,都为他备上才是。   边境……   千万种念头,万千种关切,待得回过神来,才发觉替卢东篱准备的行理,已多得要堆成一座小山了,有些无奈地苦苦一笑,只得重又一样一样地放回去,忍着心痛和不舍,尽量精简。努力地提醒着自己坚持。纵然想要放声痛哭,至少,要等到他离去之后。纵然心头痛如刀割,但等丈夫出门回来时,一定要用笑容来迎接他。   他要上边关去了,要面对风沙,面对战争,面对死亡和鲜血,怎能让他再因妻子的悲伤而牵肠挂肚,不得安宁。   以笑容,以温柔,让他可以轻松地上路,这是她这么一个卑微的女子,此时此刻,能给丈夫唯一的帮助和支持了。   “夫人,夫人……”坠儿的叫声,在房外响起:“有人来求见老爷。”   苏婉贞淡淡道:“老爷出门拜客去了,我是女子,不便迎男客,这话不是早叮咛过你吗。要有别的大人们上门求见,就这么回话好了。”   “夫人,可那人不肯走,他说是老爷的好朋友,要一起同路回定远关的,就算老爷不在,他也要进来等他。”   苏婉贞啊得一声,转身出了房便快步往大门奔去,一丝一毫也不曾迟疑。   坠儿从不曾见她这般急切的样子,急急忙忙跟过来,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是个男客……这个……”   “那是老爷生平第一至交,岂可因俗礼而慢待。”苏婉贞只来得及淡淡答一句话,便远远望见了大门。   大门外,那男子,带着云淡风轻的笑容,看着她快步而来。   苏婉贞与风劲节,他们知道彼此已经很久很久,却直到现在,才正式相见。   隔着十几步,苏婉贞,已看到了那骄阳下的一抹灿然银白。这一刻才知道,这世上,竟有人,可以把白色,穿得这么洒脱,这么亮眼,这么从容淡定。   隔着十几步,风劲节见到那女子疾步而行,明明急切,却不见慌乱,衣裳发式都不见华贵显眼,却让人看得异常舒服。   苏婉贞行到门前,与风劲节隔门相望。   靠得这么近了,才看轻那人容颜,夫君曾说过他无数次,信中曾见他无数回,山长水远,送来的种种礼物背后都有他无数的笑语和身影。   至今日,灿然阳光下,见他眉眼风华,忽然间,知道了诗文中所谓剑眉星目,传说里,所谓玉树临风,原来,竟是真有其人。如此英华,如斯风姿,当真叫人自惭形愧。   风劲节微笑着平视苏婉贞,毫无顾忌男女大防,眼观鼻,鼻观口的君子打算。他知道这女子从来不是绝色,然而,这却是他第一次认真地近距离打量这至友的妻子。   不算特别美丽的容颜,不算特别出色的五观,可是,眉眼间的神情,如春天的湖水,温柔得叫人有些依恋,整个人,只随意站在门内,微笑望来,便如清晨温柔的风,拂在身上,也是暖洋洋,叫人出奇舒适的。   他微微一笑,当先施了一礼:“这位想必是嫂夫人。” 第六十章 良医   “嫂夫人,对战场的事也有如此兴趣?”风劲节有些惊异地望着苏婉贞。 ㈧_ ○_電_芓 _書_W_ w_ ω_.Τ_ Χ _t_零 _ 2 .c_o _m   他原以为卢东篱不在家,苏婉贞身为女子,就算出面接待,想来也不过说些淡淡的场面话,或是谈些过往书信来往,礼物相送的旧事,说几句感谢的话来打发时间罢了。   想不到苏婉贞与他只略略交谈几句,就直接询问起定远关的攻防战事去了。在这个时代,一个深闺女子,面对一个从未相见的男人,少有这样提问的。   此刻,面对风劲节的不解,苏婉贞只轻轻应道:“我问东篱边关诸事,他总是淡淡应答几句,什么天大的战事,说来也是轻若无事一般。我虽是没有见识的女流,也知道沙场争战,必是极之凶险的,我要能知道多一些,心里倒还安一些,正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只要一听人说边关有战事,便胆战心惊,日夕不宁。因此只得向风公子请教了。”   风劲节淡淡一笑:“嫂夫人实在多虑了,那陈国军队虽凶悍,但我们定远关上下一心,又有坚城可依,只要不贪功冒进,要击退他们并不是太难。卢兄不肯多说,也是觉得,并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惊险之事。”   真是如此吗?   苏婉贞沉默不语,两年不见,她的夫君清瘦了许多,细心为他缝制的衣裳,披在身上,已显得宽大了。两年不见,风刀霜剑,在他的身上,刻下多少痕迹。远比当年要黑上许多的皮肤,双手指掌间,厚厚的茧子,发丝间比旧日尚多出许多的银白,眉宇上,很淡,却始终掩不去的倦意和疲惫。还有那夫君有心掩饰,却到底还是让她看见的道道伤痕。   那一点点的触目惊心,那一点点的心痛不舍。   只是,这两年的艰难,他不多说,她便也不忍多问。   他总笑着说,边关即不寒冷,也不寂寞,将士们热闹快意,所有人肝胆相照,就算是与敌人交战,也只是轻描淡写,好似只随便派手下打两下,战功和胜利就已握在掌中。   他不肯叫她担心,他不愿让她难过,于是,她便只好装做信以为真,毫未察觉的样子,也好叫他放心安心。   只是她自己的心,却是怎么也放不下,安不得,心中百转千回,多少疑虑,多少悲怀,只想知道,在那分别的日子,他到底是怎么过的,有过多少寂寞,多少凄清,多少无助,多少苦痛。   她想要知道,即使不能帮他,即使无力助他,但至少,当他痛的时候,她也在痛。   风劲节静静看着无言沉默的苏婉贞,忽道:“嫂夫人,这两年,你一个女子,孤处京师,生儿育子,想来也颇艰难,对东篱,你可曾怨过,恨过?”   苏婉贞微微一惊,抬眼望他,第一次见面,竟问这样私隐之事,实在太过无理无状了。然而,那双眼睛,那样安静而明澈地望过来,叫她心头也不由一定,即不忍避而不答,也无法用最简单的官话套话来应对。   她迟疑一下,才轻轻道:“其实,有的时候,也怨过,恨过……”   那样漫长的岁月,一个人苦苦地熬过白天和黑夜,不是不怨地。   因为腹中的孩子,头晕,恶心,呕吐,身边没有丈夫的肩膀可以倚靠,没有丈夫的双手可以扶持,不是不怨的。   生子时苦苦挣扎的那一天一夜,无数次幻想着丈夫忽然出现在身边,然后无数次失望,眼睁睁看着死亡就在前方,痛楚将身体和心灵撕做碎片,不是不怨的……   然而……   “夫妻分离,骨肉分散,怎能不怨。只是,这天下,还有那么多将士,在守国卫土,保卫百姓,谁家无父母,何人无妻儿,又有哪一个,不是抛父母,别妻儿,在遥远的边境,一守就是数年呢。难道每一个人的妻子,都要痛哭流涕,苦苦阻拦吗,难道每一个人的亲人,都要横加指责,不肯谅解吗?”苏婉贞淡淡地笑。   不是不想抱着卢东篱痛哭失声,不是不想抓住丈夫的手,阻止他远行的脚步。可是,即然该做的事,一定要做,即然该走的路,已经决定,徒劳的痛哭,无益的埋怨,除了让远行的夫君更增烦恼,更添牵挂之外,还有什么用呢?   给他支持,笑着送他上路,让他安心,书信中,只有关切,而不诉伤怀,让他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面对敌人,让他可以全心全意地守家卫土,这是她身为妻子,唯一可以做的事。   “但是东篱其实完全不必离开你,他本来可以在朝廷为官,步步高升,却偏偏自讨苦吃,抛开你,远行边关……”   苏婉贞一笑摇头,正色道:“东篱没有抛开我,而是要保护我。先有国,而后有家。国若不存,何以言家。天下人都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可这匹夫二字,实在太大太远,把所有人都包括在内,便也就离得自己远了。然而,东篱却是那种可以在任何时候挺身而出,坦然说,国家兴亡,吾之责任的人……”   说起丈夫的时候,她眼中全是灿然生辉的光芒,那样美丽,那样明亮,竟让风劲节也在一瞬间生起不能正视的感觉。   “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是需要有人去做的,你不做,我不做,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赵国会变成什么样。总要有人去忍受那亲人分离的苦难,为的,是让更多的人,不用骨肉分离。”苏婉贞那并非绝美的脸上,渐渐生起夺目神彩。自入卢门以来,随夫辗转各处任上,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为此,她忍过苦楚,受过清贫,挨过寂寥,撑过孤独,然而,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改变她的丈夫,她一直一直为她的夫君而骄傲着,因为有一个这样的丈夫,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面对任何人,她也可以有足够地坚强,挺直腰,昂起头,不肯屈服,不愿折腰。   很多话,她没有说出来,然而,那样在一瞬间光彩夺目的眉眼已经述尽了一切。   风劲节在心中轻轻一叹,忽得起身,对苏婉贞深深施了一礼。一瞬间,竟连他也不知道怎样对这个女子,表达那心中的尊敬。   苏婉贞惊得急忙起身闪让:“风公子……”   风劲节一笑道:“嫂夫人如此剖心相诉,劲节岂敢再有隐瞒,边城之事,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劲节也请嫂夫人能多答我几个问题,以解我心中疑问。”   苏婉贞忙笑道:“公子尽管问就是,我必不虚言相应。”   风劲节一笑复座:“我想问嫂夫人,你的病根是从何而来,至今已有多久,病势发作时到底如何?曾请过多少大夫看过,服过什么药,大夫们以前开的药方可还有留下的……”   苏婉贞被他问得心头大惊,愕然道:“风公子,你……”   风劲节淡淡微笑:“嫂夫人也许还不知道,我不只是一个精明的商人,能干的将军,还是个很不错的大夫呢……”   卢东篱这一天连着跑了七八个地方。立大功,当红人,有的时候真是一种至大的痛苦。就算你自己想着清净的生活,可就是有无数的人,非要挤进你的世界里。   明明相聚的时间,短的稍纵即逝,可是官场上自有绝对不可以憾动的种种规则,人家来拜见了你,你就一定要回拜,人家给了你的面子,你就不能让人家没面子。   一家家回拜,一家家辞行,说一些完全没有意义的礼貌话,谈几句今天天气实在好的无聊话,让那宝贵的时间,渐渐消逝,等他回到家是,已是暮色渐深。   将落未落的夕阳,给整个院子里,都镀上了一层融融的暖意,前方正厅里,相坐相语的人,是他这一生一世,至亲至近的妻子和朋友。   他微笑着迎向他们,抖落一身的尘埃,散尽满心的疲惫,在这一刻,脚步轻快飞扬起来,淡淡的欢娱渐渐溢于眉眼。   依旧是温婉的笑容,依旧是轻柔的话语。   “回来了,饿了吗,正好风公子也在,我去为你们亲手做几个小菜,叫风公子也尝尝我的手艺。”   苏婉贞微笑着迎回自己的丈夫,微笑着让出自己的座位,微笑着招呼了坠儿帮手,一起往厨房去了。   夜已来临,这一夜,是她与丈夫最后的相处时光,到明天,她将不得不再送久别的夫君踏上远行的道路,然后再继续无止境的等待。   然而,她安然而无一丝怨意地把独处的时间,让给了丈夫和他的朋友。   他们是多少年的生死知己,他们是无数次并肩做战的肝胆战友。在这重新奔赴定远关的前一晚,他们也该会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很多很多的心事要诉吧。   而她,只想亲手,为他们做美味的菜肴,为他们准备香醇的美酒,给他们安静的世界,给他们纵兴的时光,能看到他们快活自在,她也便心头安然快乐。   卢东篱静静看着苏婉贞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那边的拐角处,耳旁听得风劲节轻轻的叹息:“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是啊,卢东篱此生何幸,竟可得妻苏婉贞。   他转头,凝视风劲节,沉声问:“她的病,你可查看明白了?” 第六十一章 苦心   这天早上,风劲节恨得想要把卢东篱给宰了。   他刚刚喝了一通宵的酒,好不容易在两个娇滴滴的美丽姑娘照料下,舒舒服服睡着,卢东篱居然能闯进来,直接把他从温暖的被窝里拎出来。   好吧,好吧,要找他本来就很容易,只要打听一下,京城最好的酒楼在哪里,最漂亮的姑娘在侍候谁,很快就能找到他的行踪了。   他又曾叮咛过,如果卢东篱来寻他,就不用阻拦,也可以不用通报。   但是,就这么让人从被窝里揪出来,这也实在是太难堪了一点。   可惜,卢东篱一点也不介意他是不是在别人面前丢了脸,更不理会他抱着宿醉的脑袋哀哀惨叫,还象在定远关一样,直接就这么吩咐他:“你今天去看看婉贞。”   风劲节晕头晕脑地找外衣:“我又没说不去拜见嫂夫人,你用不着使用暴力吧。”   “谁让你这么去的,你这样醉熏熏的样子,岂不是要吓着她。”卢东篱当机立断,摆出大元帅的威风。硬逼着他连洗了五个热水澡,皮肤几乎给搓掉三层,外加灌了差不多一桶的解酒茶,再往衣服上挂上一堆香囊,总算是人恢复清醒了,酒气也给完全消散掩盖掉了,只是风劲节也被折腾得差不多只剩半条命了。有气无力地只会惨叫。   “你,你,你,我告诉你,仗着自己是元帅就无故凌虐下属,这是会激起兵变的。”   卢东篱对他的不满完全视而不见:“我要你帮我看看婉贞,她生病了,我知道你的医术好,你替我去看看,她的病情到底如何。”   风劲节听这事情严重,倒是不再同他纠缠,疾道:“你早说啊。”拉了他就要走。   卢东篱反而站着不动:“我出门时说是去别家回拜了,你自己一个人去,只当是找我没找到,无意中发现她身子不好……”   风劲节一愣,挑挑眉:“你们闹什么呢?”   卢东篱苦涩一笑:“她身子不好,可又不愿让我知道了难受,所以总是处处掩饰……”   风劲节轻轻道:“可是你看出来了……”   卢东篱沉默不语,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他又不是那全无心肝之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一个丈夫,除非对妻子没有足够的关心和爱护,否则绝对不会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婉贞并不是一个特别爱妆扮的女子,可是这几日与他相处,她一直都画着略为明艳的妆容。每天早晨,他还不曾起,她就已起身梳妆完毕,每个夜晚,必到将睡之时,她才会洗去脂粉,然后,在黯淡的烛光下,有意无意地,用长发把面容略略遮掩。   那些细小地,与旧时不同的动作与习惯,他初时不曾发觉,但连续多日,皆是如此,他岂能不惊疑。   他的妻子,是有病在身,面容苍白憔悴,才不得不借助比较明艳夺目的华妆,加以掩饰。   婉贞素来勤针指,善厨艺,多年夫妻,她为他,从不言劳。可如今相伴,倒少见她做针指女红,就连下厨,也时时要坠儿打杂帮忙,方得做完一顿菜肴,便是平日与他相伴,也不会长时间站立或行走,总会动则坐下。尽管她总尽力把一切掩饰得极自然,却又怎么瞒得过夫妻连心之人。   他的妻子,是否已经病弱到很多平常之事,都再不能坚持做完。   他们小小的宅院,永远窗明几净,清净舒适。皇家御赐的赏物虽多,却全用黄绸子覆了,单独锁在一个房间里,她自己,并不曾添一份钗环,一件珠宝。   衣裳倒是有几件新的,不过,全是最近的衣服式样,可见是在知道自己将要回京之后,才急忙添置的,除此之外,俱是当年旧服。两年时光,她曾为他寄来多少亲手缝制的衣衫,却不肯替自己加一件美丽的衣裳。   她总是微笑着面对他,从不曾诉过一句苦,说过一句悲,而他,却不曾忘记背着她时,悄悄向坠儿询问,这漫长两年中,曾发生过的点点滴滴。   小小的丫环也曾受过叮咛,不得多嘴,却终是抵不过大老爷的追询。那怯生生的一句句讲述中。他知道,她的委屈,她的寂寞,她的孤苦,她的悲凉。他知道两年岁月里的凄清寒冷,他知道清贫自守的坚贞不屈,他知道至亲反目的苦痛悲凉,他知道,难产之际的生死磨难,他知道,她忍下了多少苦,却依然为了因为信任他,而不对至亲低头,为了不肯玷污卢家的门风,而不向权贵折腰。   他都知道,然而,他不能说。当她向他微笑时,他也便只得淡然报以安然而温暖的笑容。   他不能说。她费了如许心思来隐瞒他,只为了不让他为她而悲痛,他又岂忍加以揭穿,叫她为了他的悲痛而悲痛。   为了让苏婉贞可以安心,他愿意一直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却绝不可能什么也不做,在这个时候,他唯一能想到的人,就只有风劲节。   因为大元帅体贴妻子,可怜的部将就成了倒霉蛋。被人从温柔乡中拉起来,临时去客串郎中,还要装出事先全不知情,还要负责绝对不能把元帅夫人给惊着了,吓着了,一定要想办法让夫人安心治病,绝不能有一丝多心,一点怀疑。   风劲节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被硬逼着去完成任务的,卢东篱在外头各府转了一圈,一路回拜辞行,嘴里说着官样文章,心神早就飞回了家中。   此刻回到家里,见苏婉贞离开,自是第一时间对风劲节追问详情。   风劲节笑道:“我忽然间问起病情,她也吃了一惊,好在我说我是个大夫,望闻问切是最基本的功夫,站在面前的人有没有病,根本瞒不了我。她开始还想抵赖蒙混过去,被我说中她身子不适的许多状况,终究骗不下去,只得承认有病。让我给她把脉诊治。她的病,说重不重,说轻倒也不轻,长时间的心情抑郁,对身体本就有伤害,更何况生孩子的时候受了极大的折磨,伤了身体根本。这病要立刻治愈,自是不易,不过若能照我的方子好好调养,两三年内,还是可以复原的。药方子我开好了,日常调养要注意什么,我不但叮咛过嫂夫人,也写在纸上,嘱托给她的丫头了。另外,我也会叫人,每月定时送来最好的补身药物,只要照我安排的服用,应该就没有什么大碍了。”   他说得简单平淡,卢东篱却知道,那些补身的药物想来都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若要坚持两三年如一日地送,肯定是一笔大花费,照他的官俸,怕是吃不起的:“婉贞的性情同我相似,如此之厚赐,她也肯受吗?”   风劲节白他一眼:“什么厚赐不厚赐的,京城最大的药材商,以前是我的跟班,我瞧他机灵能干,一步步把他提拔到京城独当一面,最后又直接把产业送给他了,这小子敢跟我算钱,我揪了他的脑袋……”   他气势汹汹地瞪着卢东篱,分明是在说,你敢同我算钱,试试看。   卢东篱苦笑一声,他虽从不轻易收人的礼物为己用,但很久以前,他与风劲节之间就已经很难再分彼此,更不会有什么欠你的情啊,东西太贵重,我不能收,这一类的想法,甚至连谢谢,这样的词,在他们之间也早就不需要了。他反倒是担心妻子学了他的狷介,不肯接受这样的好意。   “你放心,嫂夫人和你一样有骨气,却不是矫枉过正的人,不肯随便受人恩惠,不代表会随意拒绝朋友的帮助,更何况我威胁她说,她不接受治疗,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她果然立时就妥协了,她一再地求我,不要把她生病的事告诉你,她一定配合调养身子,我故意勉为其难了好一阵子,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就答应她,除非你自己看穿了,否则我一个字也不提她的病情。”   卢东篱不悦地瞪他一眼。他知道为了在自己面前隐瞒病情,苏婉贞费了多少苦心,被风劲节这样一下子叫穿时,会是何等震惊和慌乱,偏还要强抑着惊慌苦苦地哀求对方不要说穿,这家伙没准是一边肚子里狂笑,一边装模做样,逼得婉贞求上半天,再做个勉勉强强答应的样子,实在是过份……   风劲节摸摸鼻子低头嘟哝,看吧看吧,什么叫忘恩负义,什么叫亲疏有别,什么叫重色轻友,什么叫不公平待遇,这都在眼前了。   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差不多快瞪出火气来时,苏婉贞那温婉如水的声音传来:“在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两人互望一眼,这个,我们说得很高兴吗?然后一起露出至少看起来很高兴的笑容,去面对那笑吟吟端了刚做好的小菜向他们走来的苏婉贞。   那一夜,几碟小菜一壶酒,他们且说且笑。   那一夜,晚风很轻,月光很柔,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笑语闲谈。   那是他们这一生一世,唯一的一次,三人相聚在一起。   那个夜晚,饮那醇美的酒,看那至近的人,卢东篱由衷地感到,自己是天地间,第一幸运之人。   东篱何幸,有妻苏婉贞,得友风劲节。 第六十二章 分别   卢东篱与风劲节极为亲近,便也不避嫌疑,同席之时,也让苏婉贞在一起相陪。   苏婉贞原本只打算随意吃一些,便以照料孩子为借口离开,男人们相聚在一起,若有个女人在旁边,总会不自在的吧。   没料到,风劲节兴致极高,酒到杯干,桌上的酒有一大半是他喝的,到后来喝得有些迷糊了,晕头晕脑得嚷着要睡觉。   卢东篱自然知道他的酒量不只如此,却也不点破。   他自回了家之后,便让婉贞在家中单独收拾出一间房来,做为风劲节的客房,虽然那个总是被人众星捧月,永远不愁没处去的家伙,也许一次也不会来,但他却想要确保,无论哪一天,只要风劲节敲开这个家门,就一定会有一间只属于他的房间,供他休息。   此时他便上前扯了风劲节起来,把他送去房间。   进了房间,风劲节也不宽衣,直接扑到床上,伸个懒腰,发自内心地叹息一声:“总算可以不受干扰的睡一觉了。”   卢东篱似笑非笑望他一眼,方才推门出去。   然则,风劲节想要好好睡一觉的美好期盼再次落空,耳畔传来的叫声,让他直欲吐血。   “劲节,劲节,情敌见面,你有何感想。”   风劲节为之气结:“你也不看看,都什么情况了,还死抓着你那无聊的幻想不放。”   他抬头,看看窗外寂寂夜色:“要什么样的福份,才能有如此贤妻。卢东篱若是亏负了苏婉贞,简直就天理不容了。”   “我们不讨论卢东篱,只说你,你自己呢,见了苏婉贞,你有什么想法,什么感慨没有。”那乐呵呵就差没把个扩音器塞到自己嘴边的语气,让风劲节恶狠狠磨了磨牙“张敏欣,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回去之后怎么向教授控诉你的恶意骚扰。”   苏婉贞带着淡淡的笑意,收拾碗筷。她虽是个身在深闺的女子,却也不是看不穿风劲节的心意。这个夜晚,应该是属于她与卢东篱的。在这个即将分别的最后一个晚上,那个白衣俊郎的男子,想要帮助他们,守护与珍惜,每一分时光。   “婉贞,这些事就不用自己做了,叫坠儿就是了。”卢东篱的声音轻轻传来。   她不由又是一笑,她的丈夫,其实有一些笨拙,很多时候,都不知道怎样去表达自己的怜惜和关怀。   “原是些家常的小事,以前也都是我自己随手做的,你要这也不叫我做,那也不叫我做的,也不怕把我养得娇贵了。”她一笑抬眼望向卢东篱:“风公子可安置好了?”   “他还能有什么不好,一沾床就只想着睡。”卢东篱笑道“你以前总说想要见见他,今儿也算是见着了,也不过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苏婉贞淡淡一笑。对于身在深闺的她来说,那个人曾有过的财富,曾立过的战功,曾经过的传奇,于她,都遥远得全无意义。   她记得的,是那山长水远,从不断绝的书信,是那万里千里,总带着淡淡温情的小小礼物,是那个知府也好,元帅也罢,只识得一个朋友叫卢东篱的人。   那个她从未见过,却从那狂放的文字里,率性的诗文中,似随意又似细心的大小礼物里,渐渐熟悉的人。   那人有一双极明亮却极能叫人心头宁静的眼眸。   那人可以一眼看穿她的病情,却也能同样尊重她的选择,答应她的请求。   那人,可以坦然把军中的事全都告诉她,明澈的眼神,让她坚信,所有的一切,他未曾隐瞒。   那个和士兵一起吃罗卜干菜的元帅,那个在总督府里拼命的莽夫,那个用拿笔做诗的手,去提刀射箭,每天与兵士一同操练,越来越象个粗蛮武夫的傻瓜,那个在敌军进袭时,永远挺胸站在最前方,而把后背留给士兵的主帅……   所有的困苦,所有的艰难,所有的危险,他点点滴滴,全都告诉了她。   他没有因为害怕惊吓了一个柔弱女子而隐瞒她,他没有打着为她好替她着想的旗号只对她说宽心的话。   他让她知道,她的丈夫,究竟为国家,为百姓,为了边城无数的士兵们,做过什么,担当过什么。他让她,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为了自己的丈夫而无愧于心,而骄傲地面对一切。他让她,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将来还会失去什么,都可以坦然地以身为卢东篱的妻子而感荣耀。   即使是在叙诉最危险的境况,最艰难的局面时,那人的眼神,依旧是明亮而安定的,在那样的目光下,倾听一切的她,竟也出奇地不感惊慌,不觉担忧。   只是觉得,此去边关,纵万里之遥,千万之险,但那个人,都一定会时时刻刻,守护在夫郎的身旁。   便是天塌地陷,也不离不弃,纵举世皆非,亦生死不负。   只要有风劲节,就一定有卢东篱,若要伤卢东篱,除非风劲节身死气绝,才有可能踏着他的尸体走过去。   那人没有说过一句豪言壮语的承诺,只是淡淡笑着,诉说那些与东篱一起走过的岁月,一起面对的战斗,只是,用那样漫不经心的神色去讲述过往,用那样平静宁和的眸光来凝望她,于是,她就明白了。   他告诉了她一切,让她不再去做各种可怕的设想,他承诺了她一切,让她可以安心地用笑容,送她的丈夫上路。   此时,听着卢东篱笑笑说来,她便也一笑:“我想,古人书中所说,可托三尺之孤,寄百里之命的,指的就是这样的朋友吧。”   她凝眸,定定地望着她的丈夫:“得友如此,复有何求,东篱,这样的朋友,你一定要好好珍惜,绝不可亏负。”   这个夜晚,风劲节被张敏欣烦得头疼脑晕,完全不知道,不远处的厅堂里,有个温婉的女子在为他而嘱咐丈夫的话。   这个夜晚,曾亲自见过风劲节,游说失败之后,就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赵王第二子,当今的瑞王殿下,终于召来心腹属下,动用强大的密探组织,命令他们仔细探查有关风劲节的一切。   这个夜晚,卢东篱与苏婉贞一直相守至天明,谁也舍不得睡去,谁也舍不得闭眼,谁也舍不下,每一滴每一瞬的珍贵时光。   第二天,苏婉贞一直送卢东篱到了城外十里,二人夫妻携手,有多少话要诉,又有多少话欲说而不得,到最后,也只得相顾凝眸而久久无言。   风劲节懒得理会二人含情脉脉,相顾无言的温柔情怀,自顾自把他们那小手小脚,粉嫩香滑的孩子抢过来,在怀里一路逗弄着,漫不经心自腰间扯下块玉佩,随手系在孩子身上。   卢东篱查觉他的动作,一眼望过来。风劲节横眉立眼给他瞪回去:“看什么,我送给侄儿的见面礼,你有意见吗?”   虽说不知道这块玉佩能让大赵国各个行当最出色最富有的数十名富豪,见之则万事皆从,不过卢东篱也可以猜到,这家伙拿出手的东西,必然极之珍贵或有其他意义在。   只是,他知风劲节的性情,东西即送出手了,自然也没有收回的道理,何况很久以前,他就不再为任何事,去同风劲节客气了。   所以他只淡淡笑笑,低低叮咛苏婉贞收好那块玉佩,绝不可丢失损伤,也就罢了。   长路漫漫,皆在脚下,送了又送,到底还是要面对分离。   眼看着日色渐黯,再送下去,便不能在城门关闭前回城了,苏婉贞只得停车止步,到最后执手相望,所能说的,也不过是“珍重”二字罢了。   卢东篱策马徐行,也回过几次头,也怅怅张望,遥遥挥手,到最后,终是咬牙挥鞭,与风劲节,渐渐绝尘而去。   这一刻,送行的妻子,定定遥望夫君远行的身影,从现在就开始期盼下一次的重逢,却不知道,这一生一世,这是她最后一次凝望夫郎的背影。   这一刻,远行的丈夫,怀着至深的内疚,咬牙狠心而去,只盼着终有一日,干戈止息,国家安泰,他能够解甲而归,补偿他所亏负的一切。却不知道,这一生的夫妻之缘,于这最后的一次送别,已然尽了。   风劲节与卢东篱策马同行,见他一直神色黯淡,沉默无语,知他的心绪因这场离别而极之悲凉,有心引开他的心思,当即笑道:“你可知道,这几天我在京城里花天酒地,极尽欢乐,居然还认识了一位大人物?”   卢东篱眼神微微一动,轻声道:“瑞王殿下?”   风劲节哈哈一笑:“他的人找过你了吧?”   “不错,我回京的第二天深夜,有个自称是瑞王幕中之客的人,悄然来见。”卢东篱问道“瑞王找你的用意我也猜得出来,你如何答他的?”   风劲节朗朗一笑:“我告诉他,卢帅给他的答复,就是我的答复。”   卢东篱却只苦笑一声:“那夜的访客曾对我细说瑞王的胸襟抱腹,见识举措,此人确是英豪之主,他竟肯亲自去见你,可见也极为看重你,此事极之重大,你当以你自己的志量将来考虑,不一定非要以我的见解来左右你的想法。”   风劲节冷笑一声:“卢东篱,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又岂是旁人可以左右的。你是你,我是我,我之所以以你的选择来回绝瑞王,不是因为要跟随你,而是因为,我知道,在这件事上,你我的见解和原则,正好相同。”   他冷冷逼视卢东篱:“你说他是英豪之主,那么,为什么你要拒绝他呢?” 第六十三章 破障   其实,不用卢东篱解释,风劲节也明白,他不答应的原因,简单到极点。   执掌兵权者,不应当介入嫡庶之争。兵为国之利器,军是国之爪牙。这爪牙磨利了,本是为了对付外敌。储君之事,一个有兵权的将领,一个控制了军队的元帅,就算有自己的看法和想法,也不应该公开表达,更何况是暗结朋党,私认主君,让手中兵将,成为对付自己人的钢刀!   人们每每听到的,是名将英才辅佐某位王子,经历一番争斗,夺得帝位,最后成就一代名君的佳话。那些脍炙人口的传奇故事,让人们为一个又一个夺嫡故事的一波三折,斗智斗勇而折服,兴奋传唱那些精明能干的臣子们,如何压对了注,英武果决的君王们,怎样成为至尊。这是多么辉煌,多么爽快。   但是,真正身处其间的人们,谁会真的看不见,夺嫡之路,血流飘杵!谁会真的不知道,因为夺嫡而灭亡的国家,远比因为夺了嫡而强盛的更多。谁会真的不记得,李斯毁掉了秦国最仁厚的太子,最杰出的将军,使一支最出色的部队失去战斗力,才扶起了一个杀尽兄弟的胡亥,间接造成了秦国灭于刘项铁蹄之下,而夺了位的李世民,面对有样学样,同样要夺他位的儿子,曾经怎样的黯然神伤。那些精明能干的臣子们,压对了注,用血肉铺路,扶上帝王之位的庶子王爷,又有多少,最后不过庸才!   在那为国为民,扶植英主的堂皇口号之后,多的是寻找最好东家,成就从龙之功的贪婪心思。只是,胜利者书写的历史,轻易便可以将当初那些离经叛道,当初那些血流成河,转换成灿烂的荣耀光环。只要你选对了人跟随,你便可以风风光光的,名,留,青,史。   立嫡立长,不轻言废立。这样的规矩,明显是不完美,不公平。但是,在君主为天的年代,这却是保证政权平稳过渡,让国家不至动荡的最好方式。那个位置,太诱人。诱人到如果没有规矩,王子们为了争夺这个位置,可以将他们能掌控的一切牺牲。而当他们掌握了刀兵,他们的力量会凶猛膨胀,他们可以轻易将一个国家,无数黎民,拖入苦难的深渊。他们可以指挥无数人为他们垫脚,他们可以逼迫无数人为他们陪葬。   如果已有嫡长子为储君,且储君并无失德,那么,对国家而言,他就是继承的最佳人选。就算是储君失德,继承者,也应该由君主与重臣明议而定,而绝不是由王子们私下阴结文臣武将,朋比为党,彼此倾轧,甚至由刀枪剑戟去争夺。当储君已定,王子与大臣,尤其是执掌兵权的武将,私下交结,图谋储位,其实,本身就已经是对国对君的不忠。   自然,这些规则律法,那些暗怀野心的王子,一意攀龙的臣下,总是可以找到无比正义的理由,来不加遵从。而有什么理由,会比为国为民扶植英主这样的口号,更加方便,更加动人,更加好听呢。在未来的年代里,经过多少个千年的血腥洗礼,人们会终于公认:不介入政治,是一个军人的天职。人们会终于学会,用辩论,用妥协,用求证,来坚持推行自己认为正确的,或者是认为对自己有利的一切。而试图用刀剑,用枪炮,用强权实施自己意志的人,会被所有人唾弃,会让所有人奋起反击。无论他的理由听起来是多么高尚,多么充分。   但是,就算是这古老的年代,却也总有几个人,对于自己的职责,自己的义务,是会去坚守到底,无论如何不肯放弃。比如那不肯帮助李世民夺位的李靖,比如……卢东篱。   卢东篱目光遥望远方,轻轻道:“当今太子是皇后所生的嫡子,也是陛下的长子,性情柔善淳厚,自辅国以来,虽无大的建树作为,毕竟并无失德之处,瑞王欲图大位,想要扳倒如今的太子,若不施展阴诡手段,必不能成。”   风劲节眼神即冷且锐:“太子又岂是好相与的。别的不说,皇后那一枝的外戚,枝蔓相连,人数众多,东宫的官员门生部属加上他们的家人,牵扯起来……还有奉命傅佐东宫的太傅太师们。那些道德端方的正人君子,饱学鸿儒,虽说太子若犯小错,他们骂得比谁都凶,可要是有人想要扳倒太子,他们也一定会以性命来保。瑞王要成事,阴谋手段,朝中陷害,暗里行刺,种种见不得人的法子都一定要用出来。他若是成功,这上上下下,死的死,打的打,贬的贬,流的流,逃不过凄惨下场的,恐怕要有十万人。就算不成功,这一场夺位之争,死在他手上的人,或者被他牵连的人,也绝对不会少多少。自然,这其中少不得会有很多正人君子被连累,很多人无辜被杀害,不过……”   他语气忽地一转。“你倒也不必太过以此介怀。瑞王也该知道你的为人,就算你真的投了他,他也不会派你去做这种事的。就算你不加入,这些事,瑞王也迟早要做,该对付的人,瑞王也不会因为你的选择而迟疑放弃。”   “人不是我亲手所杀,我就没有责任吗?因为有我没我,他迟早都会做这些事,那我现在站在他这一边,就是正当的吗?”卢东篱淡淡反问。   有很多事,不是说自己没有亲手去做,就与之无关,有很多罪,不是说,装做自己并不知道,就可以洗得清。   只要选择站在那一边,就等于认同他的一切行为,就等于承认这种手段的合理性。就等于加大了他的势力,就等于给他更多的胆量更多的决断,去更早地实施杀戮和打击。   原则之所以是原则,就是因为,它不可妥协,不能让步。   风劲节哈哈大笑:“卢东篱啊卢东篱,你就是太过较真,太爱钻牛角尖,所以就注定你一辈子不可能飞黄腾达,从龙保驾的功劳,肯定是与你无缘的了。”   卢东篱苦涩地笑笑,眼神始终都是沉郁的。   风劲节笑道:“既然我们的卢元帅已经大义凛然地做出了选择,不是应该无论祸福,都坦然而对吗,怎么还整天哭丧着脸啊?”   卢东篱沉声道:“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风劲节低低哦了一声,微微挑起眉。   “那个说客,同我说了许多话,关于国家的种种弊政,瑞王的诸般见解,他的心胸,他的举措,他对于国家未来的种种设想……”   “怎么,你觉得他是英主仁君了?”风劲节似笑非笑地问。   卢东篱双眉紧皱。“你我都知道,如今的赵国,似安实危。现在文恬武嬉,只图逸乐,军队不能作战,官员只思贪墨,而重文轻武之风,更是日盛一日。太子虽无失德之处,可看他监国理政的诸般举措,也只是守成之人。将来继位,也只不过是任由一切继续下去罢了。可是瑞王却似乎颇有雄心,他说他要改国制,肃贪风,整军伍,如果他能成功,确是富国利民之益举,那么,我如今的坚决推拒,对这个国家,到底是对还是错呢?”卢东篱迷惘了。   风劲节却是好笑,哪个政客在参选时,不把口号叫得震天响。可是,真正当权后,能切实做到的,又有几个。所谓下去一个大老爷,上来一个大少爷,就是后世,对于已经当选的政客官员,颇多牵制的时候,都是如此。何况是这天子一言既为法的时代。   “他会不会真的做这些事,能不能做到,还是个问题。而且,就算他真的行出必行,将来真的能够富国强兵,他达到目的之前,也必然使用卑鄙无耻的手段,必然杀戮正直而没有过犯的君子。你无法认同这种做法,却也同样不能确定,自己的不认同就是正确的,是吗?”   卢东篱苦笑。其实,这样的迷惘,又何止他一个人呢。千百年来,多少名儒哲士,都曾经思考过,所谓损一人而利天下这类事,究竟是否正当。   当然,从古到今,掌政者们都会把这个选择合理化,都会说为了国家,为了百姓,为了天下,为了这个那个伟大的理由啊,牺牲那个人,是绝对正确,绝对应当的。如果你是那个被牺牲者,那你是绝对不应该有任何怨言,甚至,你是很有义务,打破头来争取的这种光荣的。然而,所有的堂皇口号,只有在牺牲别人的时候,才可以叫得震天响。   古往今来,有多少决策者,肯把自己划入应该牺牲的那一块。那些觉得,理所当然,应当牺牲少数人的人,又有几个,不觉得自己是安全地站在“大多数”这一边。要经过多少个千年,经过多少教训,人们,才会认真地,在少数服从多数这样一个规则后,自愿加上多数保护少数这样一条义务。   卢东篱却是一个异类,如果是为国为民,让他自己去牺牲,他会毫不考虑,可是,如果要他去牺牲其他人,无论理由多么正大光明,他也无法做到。   “劲节,我觉得,让那些无辜的人,因为天家之争而死,太不公道了,可是,我这几天又总会去想,如果瑞王当政,真能让国富民强,真能让百姓都过上好日子,让军队不再疲弱无力,那么,我再坚持那小小的公正,是不是太迂腐。”   “怎么这年头,连公正也分大小了吗?”风劲节悠然一笑道:“我听过一个故事,在很久以前,有两个相邻的国家,甲国派人从蛮荒的地方,购买掳劫来很多奴隶,并制订各种各样的法律,让奴隶为了他们做事,为他们创造财富。很多乙国人看到了,很羡慕,也大量买进奴隶,把所有的苦活累活都交给奴隶去做。但是,乙国的法律,却从没有许可过奴隶制,法律上,所有人都有人身自由。终于,有一个乙国的奴隶,从主人那里逃了出来,跑到官府去状告主人将他拘禁做工违法。这场官司震动了整个国家,当时乙国已经有几十万奴隶,无数人花了大价钱去购买这些奴隶来做工,一旦这个奴隶被判自由,所有在乙国的奴隶都会自动获得自由之身,无数人的购奴财产白白抛出去而得不到回报,连国家的运作都会受到影响。所有人都呼吁这场官司判奴隶失败,但那位审案的官员,顶着强大的压力,判了那个奴隶自由。为了一个异国小奴隶的控诉,一夜之间,乙国蒙受了巨大的损失。人们破口大骂那个官员不为整个国家着想。而官员平静地说,我是执法之人,对我来说,公正就是公正,我的工作就是让公正得以实现,至于实现公正的代价,不是我需要考虑的。”   卢东篱微微一震,喃喃道:“公正,就是公正……”   一个小小异国奴隶的公正,与一个国家的公正相比,其实并无区别。   公正,公道,还有生命的价值。这一切,应当被称斤论两,来比较,来选择吗?   当它们真的被称斤论两,那公正是否还是公正,公道是否还是公道,人的生命,是否还有价值?   公正就是公正,就该被维护,就该得以实现。   他抬头,遥望远方渐渐西沉的太阳,轻轻道:“其实我,并不真的认为我自己选的不对,我只……”   “你只是对于这个国家的未来,有着太多的忧虑,太多的挂怀,所以,在舍弃瑞王之后,才会彷徨迷茫,你所需要的,其实只是一个你信任的人可以告诉你,你并没有错。”   风劲节淡淡道。“其实瑞王此人,到底会不会真的改变国家旧有的体制,这也是未知之数。他的目光可能比其他王子更敏锐一些,见识比之太子可能比高明一些,但这还远远不够。要成为一个好的君王,要改动历朝的弊政,这更需要的胆识和担当。肃贪和整兵,这两件事,都会触动太多太多人的利益,极有可能会引来整个文官集团的对抗。在没有夺到大位之前,把口号叫得响当当,让所有忧国忧民的人聚集在他周围,这算不了什么。可是在登了大位之后,面对重重阻力,面对日渐动摇的帝位权柄,还能够坚持到最后,非有大智大勇大担当者,不能做到。”   风劲节眼神中,渐渐又露出讥嘲般的笑意:“古往今来,多少国家的变法图强,最后都只落得半途而废。哪个变法的君王不是想着国富民强呢,可惜啊,那年青的热血,在与旧有陈腐官僚战斗的过程中,在一次次的挫折后,总会慢慢地冷下来,总会慢慢地认识到,原来君王是与士大夫共天下,而不是与庶民共天下,于是,百姓的衣食冷暖,生死安危,也就渐渐地放开了,不顾了,眼前有的是安逸生活,有的是,扬尘舞蹈,大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人,何苦再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他侧头冷冷望着卢东篱:“瑞王只派一个说客去见你,却亲自来见我,在被你拒绝之后,也没再采取其他的行动,从一开始,他就不是认真想要把你收为麾下的。你得罪的人太多了,他顾忌着九王爷会不高兴。看到了人才,却不能为人才去担当,没有坚定的信心保护下属的人,我很怀疑他在位后,会否有足够的胆色和毅力,去实施新政。”   卢东篱脸上渐渐露出凄凉之色:“照你这样说来,无论如何,这个国家注定了要一刻不停息地走向破败和毁灭了。贪墨的官员,没有战斗力的军队,文恬武嬉,一切一切,都只会愈演愈烈了……”   风劲节冷酷地道:“世事本如此,卢东篱,你的书都白读了。古往今来,多少国兴,多少国灭,哪里有长盛不衰的国家,所谓的万世太平,不过是书上空洞的字眼罢了,赵国的命运,和无数国家一样,有兴就有衰,到了百病难医时候,或许唯有破灭,才能重得新生。”   或许天色越来越晚了,所以卢东篱咬牙猛然回首,却觉有些看不清风劲节在暮色中略显朦胧的神色。   “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吗?”他的声音有一种压抑的痛楚。“眼看着一切的不公正,我们无能为力,眼看着一切的灾厄,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吗?”   风劲节轻轻地笑:“卢东篱,我们现在,正在做什么?你这么多年的努力,都做过些什么?我们在定远关,流了那么多血汗,又在做什么呢?我们一直都在做啊……”   夕阳下,他的眼眸亮如星辰:“我们一直都在做,尽我们的能力,在我们的手可以够到的地方,在我们的眼可以看见的地方,我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去做该做的事。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也一定会有很多很多,和我们一样的人,仍然在努力着。尽管,在一个如此黑暗的世界中,我们所有人的努力加起来,可能只是苍茫大海中的一朵小小水花,对大局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但我们确实在尽我们的力量,做我们该做的事。也许就算我们用尽了力,流尽了血,付出了整个生命,甚至让我们的后辈也同样为此付出,我们期待的美好世界,我们依然看不见,但是我们做了一切我们能做的事,在死亡来临的时候,我们可以坦然说,无愧此心,不负此生。”   他的声音轻柔,他的语气平和,然而,卢东篱只怔怔得听他说,渐渐得,马蹄声,风声,行人的脚步声,对话声,远处鸟儿的鸣叫声,甚至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都已隐然不觉,天地间,便只剩下,风劲节那平和宁定的声音。   “东篱,你相信我吗,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真正的公平,将得以实现。不再有昏主,不再有暴君,站在国家最高点的人,必然是最贤能,最有人望的。官员们不能肆意欺侮百姓,而百姓却可以光明正大地指责官员的失职。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国家可以富有强盛。然而,这样的光明,要经过很久,很久的黑暗,才能看到,这一天,要经历很多很多的斗争,才能到来。东篱,这一切,不是靠一两个清官,两三个英雄就可以做到的,这需要无数人,无数年无数代得争取和努力,即使所有人为谋求公平公正所做的事,在整个世界,小如微尘,但无数微尘积聚在一起,便是不可撼动的高塔。这也需要所有的百姓所有的民众,去流血,去受伤,只有痛楚,才会让人渐渐醒悟,只有伤痛,才会让他们慢慢地,一代代去反醒,去争取,只有挫折,才会让人磨砺出争取公平敢于抗争的志气和胆色……东篱,那一切总有一天会到来,也许我们看不到,但我们曾用我们的生命,往那座高塔上多添一粒沙,所以,东篱,我们何曾什么都不做。”   太阳悄无声息地沉入西山,天边最后一缕夕阳,也渐渐散尽了辉煌。风劲节的话对着卢东篱说,眼神却遥望着那无限远的方向,异样的光辉静静地在他眸中闪烁。   卢东篱只是怔怔望着他,身不能动弹,脑不能思考,完全任由马儿不受控制地向前走,过了很久,很久,才徐徐地呼出一口气,轻轻地道:“劲节,谢谢。”   这么多生死并肩的岁月,多少次危难中相守相护,他与他,本来早就不需要一个谢,然而今天,他是如此身不由己地轻轻说:“谢谢。”   风劲节没有应答,他依然望着远方,望向无限的时间与空间的尽头。   在那里,有一个叫做风劲节的学生,因着生命太过漫长,所以心灵冷如荒漠,对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用最冷酷无情的心去置疑。   为什么史书上有那么多忠臣烈士,他们为什么要用生命去做无聊的抗争,他们为什么抛弃人世间所有的美好,去交换那些根本无所谓的东西?   这世上哪里来这样的好人。   他选择了忠臣做他的论题,他一连数世,都在用不同的身份做好人,做忠臣,连教授都认同他的努力,所有人都知道这一世结束,他的论文一定通过。   然而,他自己清楚,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忠诚正直,什么才是忠臣义士,什么是高尚,什么是善良,那些疑问,如同毒蛇,在噬咬他的心灵。   学校规定的论文,他可以通过,那么,他自己向自己提出的疑问,时时刻刻拷问着他的心灵,他却找不出半句话可以回答。   直到这一刻,直到他纯粹只是为了劝慰卢东篱,而信口说出这一番话。   然而,他不知道,恍然间破除迷障的,到底是卢东篱,还是他自己。   他觉得血渐渐在体内沸腾起来,他觉得,温热的东西,渐渐涌上胸膛,他觉得,伸出手,掌中再不是空落落一片,而是切切实实抓住了什么。他才忽然间发现,原来,这么多次的生死并肩,这么多回的携手与共,他真真正正地找到了生命中有什么值得珍惜,值得在意,他真真正正地找到了,那内心深处,千年不止的疑问。   什么是忠诚,什么是正直,什么是忠臣义士,所有的执着是为了什么,所有的不悔是因着什么,千百万年来,那划破漫漫长夜,永恒不灭的星光,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灿亮如花。   其实,不过是一粒砂。   他仰头,纵声大笑。   耳旁传来卢东篱震惊的叫声:“劲节,你怎么了?”   “我悟了,东篱,我悟了。”风劲节倏然发出一声长啸,清朗俊拔,直入长空,远方几只大雁惊得振翅疾飞,在天之尽头,久久盘旋。   “东篱,谢谢你,我悟了,我悟了。”他如疯似狂一般的叫声,在渐渐降下的夜色中,传得很远很远。   生命从来不曾如此充实,心灵从来不曾如此宁静。   东篱,我悟了,谢谢你。   我那几乎永恒的生命,因你而有了意义。 第六十四章 争差   利箭破空声与惨叫声几乎同时响起,从风劲节张弓搭箭,到那奔逃的沙盗中箭倒地,这其间,仿佛毫无时间间隔一般。   所有人几乎都感觉,箭影划空,和沙盗利箭穿胸简直就象是在同一时间发生的事。   在一片短暂的震惊沉寂之后,就是轰天般的叫好声。   小刀两眼发直,梦呓般道:“将军,你的箭法怎么就这么好呢,为啥不管看到多少次,我们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呢,我的将军啊,你再这么有事没事射一箭,我们这帮子人都不敢去摸箭了。”   风劲节又好气又好笑地信手将马鞭在空中冲他虚虚一击:“得了吧你,当了几年兵,别的本事不见涨,拍马屁倒是越来越顺溜了,不过是一群沙盗,你们也处理不了,非得逼得我出手,也不知道脸红。”   小刀谄媚地笑:“将军,我们这不是故意留一手,放那家伙逃跑,好让你一展伸手,大施神技吗?”   风劲节恶狠狠瞪他一眼:“少在这贫嘴,还不快给我收拾残局。”   小刀精神抖搂应了一声,屁颠屁颠地招呼着一干军士们打扫战场去也。   风劲节摇头叹气,一边反思自己对手下过于反纵的事实,一边慢悠悠策马来回踱步,倒把这惨烈的杀场,漫天的黄沙,刺眼的鲜血,一概当成青山绿水来欣赏了。   回到定远关后,卢东篱和风劲节乘着人家陈国还在休养生息,暂时没空来找麻烦,就一点也不肯浪费时间地展开了大练兵。   当初卢东篱与风劲节就达成过共识,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训练军士们,让他们适应在沙漠上做战,以便渐渐摆脱对漠沙族的依赖。   这一年多来,只要没有什么战事,他们就会把定远关的士兵轮番拉到沙漠上来操练。兵练得虽然不错,但多少也得让大家有点实战的机会啊。   如此一来,沙漠上横行的大小沙盗团伙可就倒了血霉了。   风大将军打着替沙漠各族除害的旗号,带着人马三天两头跑出去一通狂杀。   沙盗是沙漠上最恶毒的盗贼。在沙漠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中谋生本来就不易,可是沙盗却还要在这里掳掠杀戮。夺人财物,淫人妻女之余,最恶毒的就在于,被他们攻击的部族或商队,虽然不会被他们全部杀死,但下场往往更惨。因为大多数沙盗在抢光财物和美丽的女子之后,就会把对方的干粮食水以及马匹骆驼全部带走,让这些人,就这样在可怕的沙漠烈日中,活活渴死。   几乎沙漠上所有的沙盗,都手染无数鲜血,身带无尽罪恶,就算是杀十几二十次,都绝对有余。   不过,他们在即不属陈国,也不属赵国的荒凉沙漠中横行,大的部族也从不招惹,小部族,或是来往商队被他们袭击,也就只得自认倒霉。   所以,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沙漠中,沙盗们的罪恶,已经延续了百年,而很多人都以为,这一切,还将一直继续下去,直到永远。   可惜,风大将军对于这种即能做行善积德救无辜,又能练兵,顺便还能搜括财宝的大好事,过于迷恋,于是整个沙漠的沙盗都开始遭受灭顶之灾。   他们再凶悍善战,又如何对抗得了带领正规军队,不论是用兵之术,还是个人武艺,都称绝一时的风劲节呢。   于是,象这样沙盗们被围捕剿杀的情形,平均一两个月就要出现一次。   此时风劲节身踞马上,冷眼看着死伤遍地的沙盗,心中冷若冰雪,绝无半丝恻隐。   在这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怎么得都比那个打了十几次仗,居然还一副菩萨软心肠的卢东篱强上太多了。   从来慈不掌兵,面对这种恶行累累,令人发指的沙盗,几乎每一次围剿,他都是要求军士们狠打狠杀,绝不放走一个的。   此时他手下大赵国的正规军,正在飞速地清扫战场。收拾一切战利品,把每个沙盗身上的财物,武器收为己用,检查所有倒地的人,确保没有人装死逃命。   死了的全堆在一起,准备掩埋,还有口气的,则动作利索地绳捆索绑。虽说这帮人死有余辜,不过杀俘总是不太好的,先审出他们抢来的财物一般藏在哪,派人去起出来,然后再捆回去当苦力赎罪好了。   风劲节漫不经心地看着大家忙忙碌碌,任由马儿在战场上随便踱来踱去,唉,这已经是沙漠上最后一股沙盗了,以后可怎么找机会带大家出来活动筋骨啊。   正走神呢,下方忽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懒洋洋向下一看,自家的马儿,正好踩到一具尸体手背上,那尸体立马惨叫挣扎起来。   又是一个想装死逃命的。   风劲节冷笑一声,随手一鞭子甩过去。   那鞭梢不过是在沙盗头上轻轻擦过,其中所蕴的强大内力,已令得他身子一挺复一僵,闭目晕倒于沙上。   本来,这种沙盗,风劲节连正眼也懒得看,但那一鞭挥出时,鞭上所带劲风适时把这沙盗满头乱发卷了起来,让风劲节在无意中,看清了他满是沙尘和鲜血的脸。   风劲节立刻低低咦了一声,忽得扬声道:“小刀!”   小刀应了一声,大步跑过来:“将军!”   风劲节用鞭梢一指:“你看看这人的长相。”   小刀蹲下身,把沙盗乱七八糟的头发拂开,怔怔看了一看,也咦了一身,忙又手忙脚乱,把这沙盗满脸的灰尘和血迹擦了又擦,最后才眼睛有点发直地抬头:“这可巧了,分明……”   “把他带回去。”风劲节淡淡打断他的话:“单独关押,好吃好喝照料着,务必把他养得白白胖胖。”   小刀凛然应是。   风劲节抬头四下望望,见士兵们都在忙着,这才又漫不经心地道:“你挑选几个可靠的人,负责他的事,不要让其他人看清他的脸,不要让别人知道他的事。尤其……”他语声微顿,复又淡淡道“不可以让元帅知道。”   ※※※   风劲节那打了胜仗的人马,带着丰厚的战利品,浩浩荡荡的回了定远关。沙盗抢掠来的金银财宝,许多上好的马匹骆驼,快刀利剑与强弓,无不让人看得眼红。   其他的将军们笑着招呼:“劲节,这次又收获不小啊。”   “那当然,我亲自出马,还能失手不成。”风劲节得意洋洋。他现在有大元帅做靠山,不用似以前那样忍气吞声装老实。这两年又立功无数,如今是越发得嚣张放肆,眼睛有往头顶上长的趋势了。   正在处理公务的卢东篱,听到外头一阵阵喧闹争执。   “这小子,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   “神气什么,这仗谁打不赢啊,咱们这是懒得出手,才叫你抢的功劳。”   “先说好了,这次缴获来的刀剑得平分,你休想再偷偷藏着给你的亲兵用。”   “是啊是啊,官司打到大帅那儿,也由不得你这么吃独食啊。”   卢东篱伸手拼命地揉眉心,唉,那位怎么就不肯让他省点心呢。自从他当这个大元帅之后,那家伙有了倚仗,以前那忠诚老实,为国为民的假面具,飞快地脱掉了,最初那嬉笑公堂的狂生狂行,则慢慢冒出头来。也不知道在军中添了多少是非。   正心中腹诽着呢,风劲节已是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大元帅,你的爱将我,这次又大胜而归了,你打算怎么赏我?”   卢东篱已经气到无力,瞪都没力气瞪他了:“你就不能收敛一点,少惹些事吗?”   “什么惹事不惹事的,这军队驻扎边关的日子多么单调无聊啊。我跟大伙儿,吵吵闹闹,让他们可以时不时发泄一下心火,这才能保证咱们军队的活力嘛。”风劲节毫无自觉地说。   一直以来,在卢东篱的开明管治,和风劲节的带头闹事下,定远关的军纪就非常奇怪,平时军中上到将军,下到士兵,都显得很是散乱无序,动则有人争执吵架,甚至大伙儿约齐了比武打斗,彼此争强斗胜,比这拼那,谁也不服谁。   可只要一打仗,必然所有人凝聚成一只无可抗拒的铁拳,绝不给敌人任何可乘之机。   这本来也还算是好事,只是风劲节太喜欢招摇,总做些让人眼红,叫人气愤的事,三天两头和别的将军们抢风光别苗头,吵吵嚷嚷,斗来斗去的结果就是动则有一堆人跑到他这大元帅面前,打嘴皮官司,烦得他头晕脑胀,多少次劝风劲节做人不要这么张扬,他总是振振有词,说什么为了培养全军上下,敢打敢拼敢比的精神,所以自我牺牲。每每气得卢东篱直欲吐血。   风劲节却似是没看见卢东篱的难看脸色一般,笑嘻嘻道:“大帅,又该轮到派人去押粮了吧?”   卢东篱几乎是有些恶毒地看他一眼:“你酒瘾又犯了?”   风劲节很委屈地拖长声音:“这能怪我吗,都是你平时管我太严了。”   军中按例是禁酒的,偏偏风劲节又是个爱酒之人,在卢东篱手下,千好万好,就是没酒喝实在让人难受。   因此,只要一有外差,他都会抢着要做。离了军营,多少可以不受军规束缚了。   定远关的普通军用器物,都是由后方官府押运,只有粮草,关系重大,必要定远关自己派出将军押送。   交接了粮草之后,当然要滴酒不沾,确保安全押粮回来,但从定远关,往押粮处而去的这一路上,倒真是可以大大过一番酒瘾了。   卢东篱闻弦歌而知雅意,即时摇头:“不行,这次你不能去。”   “以前都是我去的。”风劲节立刻急了“你平日拘管我也就罢了,好不容易有个两三天自在的机会,你也不肯给我。”   卢东篱苦笑道:“粮草向由各府轮流支应,这一次已经轮到镇江府了。你忘了现在镇江府的知府是谁?”   “这哪能忘啊,不就是你那位大舅子吗。”风劲节笑道“说起来,这人还真是个当官的材料,明明镇江府是九王控制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你亲戚,他居然还能一路往上升,这等本事不可小窥,倒是你那个小族弟,就没什么出息了,考中了进士这么多年,到现在,还缩在个小地方当知县。”   卢东篱叹口气:“你与大哥本来就有过节……”   “那又怎么样?”风劲节冷笑“他敢不给我粮草吗?还是你以为,在他的地头,就可以把我也按倒了打几十板子使威风。”   “是是是,你武功盖世,谁能把你怎么样,再加上一队身经百战的亲兵跟着,他区区一个知府,更动不了你一根手指头。”卢东篱摇头叹息:“我不过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量减少冲突罢了,你却偏要往麻烦的地方凑。”   “行了行了,你明是替我着想,其实不过是念着旧情,不愿让他吃亏罢了。我答应你,只要他不找我麻烦,我绝不让他难看,就算他找我麻烦,我瞧你的面子,也尽量不为难他就是。”风劲节把桌子敲得咚咚响,摆足威胁的姿式“你到底同不同意把这差事派给我。” 第六十五章 报仇   恶狠狠地把公文重重拍到桌案上,镇江知府的脸上满是狰狞愤恨之色:“这次来的果然是风劲节。”   “据说历次押粮的差事都是风劲节做,小人原本还担心,他知道大人是新任的镇江知府,不敢前来,此次差事让给别人呢,想不到他还是不知死活地闯来了。”如今的知府管家,正是当初陪苏凌入定远关的随从之一,此刻正满脸兴奋地给自家主了出主意呢“咱们这镇江府可不是他的定远关,就他手底上那几百人,能顶个什么事,还不是大人要他生就生,要他死就死,随便怎么难他,都由大人心意。”   苏凌望望自己满脸谄笑的管家,冷哼一声:“你当那姓风的是纸扎的?这人能带着三百兵马,生生把陈国五千追兵给干掉一小半,就凭咱们镇江府那从没打过仗的两千驻军,能把他怎么样?”   管家愣了一下,才道:“明打自然不是不必的,但这是咱们的地头,处处给他找点麻烦,弄点小鞋让他穿,叫他……”   苏凌只是冷笑,当年卢东篱一个文弱书生惹急了都敢胁持总督大人,何况风劲节这种无法无天的悍莽之夫。他好不容易才爬到一府之尊,所谓千金之体,坐不垂堂,绝不打算让自己有任何危险:“你就别为这事操心了,替我把话传下去,把我在各地调来的粮食全都照公文的数目准备好,不能断缺数目,更不许掺沙掺石,一切都要上好的,绝不能叫那姓风的找出半点差错来,快去吧。”   管家愣了一愣,:“大人……”   苏凌冷冷一眼扫过去:“还要本大人慢慢向你解释吗?”   管家急忙行了一礼:“小人这就去传大人话。”转了身,飞一般地跑出去了。   苏凌对小小管家可以不用多说,对自家夫人,却是不得不解释了。   丈夫如今升官升到可以开衙建府了,苏夫人早就举家迁来了镇江府。听说了苏凌的命令,又惊又怒,张口就埋怨丈夫没有用:“你好歹也是个男人,当日在他手里吃了那么大的亏,如今人家撞到你手心里,你也不知道报仇,也太没骨气了。”   苏凌笑着安抚妻子:“夫人,你不明白,这官场上处处风险,我能走到这一步,靠的就是小心谨慎,任何事都要再三思虑,绝不能光逞一时之快。那风劲节武艺高强,又胆大包天,若是明着找他的麻烦,谁也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来。这仇当然是非报不可的,但在报仇之前,必须先要保证咱们自家安全才是。”   苏夫人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就算不好明着同他做对,暗里拖他的后腿也可以啊。他不是想要粮食吗,咱们拖着不给就是了。”   “我的夫人,军中无粮,势必有乱,就算是过去定远关无足轻重的时候,咱们这些官员,什么都敢拖欠克扣,独军粮是断然不敢少的,何况如今,他们连打胜仗,炙手可热,前不久还刚刚上京接受过圣上的召见赏赐,咱们要无缘无故拖了他们的军粮不给,到时候卢东篱那无情无义的家伙,一道本章奏上朝廷,你夫君我的苦头怕是要吃大了。”   “怎么是无缘无故呢?不是说永安郡今年闹惶灾,颗料无收,官府救济不了这么多人,把把他们四处驱赶。饿极了的灾民四下流窜乞讨,所过之处,各地官府都闭门不纳吗。还有一路流浪乞讨的灾民是冲咱们这来的,你昨天还紧急召了镇江府的大小官员们商议,要紧闭城门,拒绝灾民进城,以免发生动乱呢。”苏夫人急切地说“咱们先拖个两天,等灾民们来了,就干脆把城门打开,叫灾民进来,到时候就说,粮食全用来赈灾了,这理由光明正大,量他风劲节也不能怎么样?”   “这样做,风劲节倒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可是,万一被卢东篱上奏,传到朝廷,虽说为了救灾而发放军粮,不是大错,但要让上头一个觉得我过于无能,救了灾民,便误了军粮大事,这于我的仕途怕是有害无益。”苏凌皱眉摇头“再说,就算这么干了,顶多只是让风劲节为难,完不成差事,脸上无光,于他也没别的损伤,这又怎能算报仇。”   苏夫人又气又急又沮丧:“照你这么说,咱们是什么都不能做,白白挨他一顿打,如今他来了,只能好酒好菜好招待,要什么给什么了?”   “夫人,你放心,我不是不报仇,只是一定要让风劲节吃了天大的亏,还找不出任何理由来为难我。”苏凌咬牙切齿,眼神中全是森冷之意“他给我的四十大板,我若不能双倍奉还,誓不为人。”   浩浩荡荡的粮车行在官道上,负责押运的官兵,无不趾高气昂,神色振奋。   难得啊,他们这些穷当兵的,也有这么威风的日子。想当初范大帅管事的时候,谁看得起他们啊,都说他们是光拿粮饷不会打仗的窝囊废。跟着将军出来办差时,走到哪里都挨老百姓的百眼,地方上的差役们,也总是冷视薄待他们。   如今可是大不相同了啊。谁不知道他们是打败了外敌的英雄,走到哪里,老百姓都是用敬佩的眼神瞧他们,沿途的官员啊,差役啊,接应照应,无不打点周全。惟恐慢待了咱们。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全都咧开嘴呵呵笑,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   可是,做为主将的风劲节心情正好相反,现在秋高气爽,风清日郎,可是他自己却是极度之郁闷。   这次故意要来镇江府,原本就是想找苏凌的麻烦。   上次晚上和卢东篱闲聊,那家伙不小心说走嘴,把苏凌让老婆去将苏婉贞好一番羞辱的事说了出来,风劲节心里就存了点跟镇江的新任知府大人过不去的意思了。   原本想着,这次自己带了人撞到他的手心里来,那个气量狭小的家伙,一准会想方设法找麻烦,自己就可以见招拆招,兴师问罪,给他来个小事化大,叫他吃一次大大的亏。没想到啊,没想到……   风劲节叹着气,摇着头,郁闷啊郁闷。   那位苏大人,这叫一个热情啊,这叫一个周到啊。满面笑容地带着大大小小的官员来迎接,跑上跑下地替他们安排住宿休息,连最小的士兵的饮食起居都照顾周到。亏得他千防万防,等人着人家出招,也不见人放火,也没见人下药,更不曾有谁跑来惹事生非,一切都过份正常,过份安定了。   就连粮草,人家都一早就准备好,只等着自家点收呢。他小心地一袋袋打开查,哗,全是上等的大米,细称称,怕是一斤也没少给。   这简直是诡异了,便是皇亲国戚亲自督师的军队,也没见后方供给的粮食能有这么好的。   可是,总不能怪罪人家把差事办得太好太殷勤吧?   他骄横无礼,人家知府大人谦虚和气,他冷漠待人,人家知府大人永远满脸笑容,他踢车子,撕麻袋,把粮食洒得满地,人家眉也不皱一下,重新安排人装袋上车。   伸手实在难打笑脸人啊。他风劲节可以无理取闹,可是真要过火了,别说那个迂腐的卢大元帅不能饶他,就是身边这些亲兵,看着也觉得他过份啊。   明明是攒足了劲一拳打出去,却生生打进一团棉花里,这种无力感让他郁闷到极点。   虽然手下人觉得这一趟差事挺威风挺顺利挺有面子的,他自己的心情却怎么也好不了。除了没达成目的之外,也一直有一种极不妥的感觉。   那位苏大知府,可怎么看也不是个以德报怨的君子。这次就算是不找他麻烦,也没理由,把差事办得这么好,找点理由推搪一下,或者拿些质地差的粮食给他,也不算是失职,为什么会……   一路上大家高高兴兴,只有他一个人在闷闷地思忖。   可惜啊,这一世不比以前当大将军,大宰相的时候了,手头上没有完善的情报网,又处于这种信息交流非常迟钝的原始时代,对于后方诸郡消息无法及时沟通,也就没什么资料可以拿来分析判断,一时间倒还真难确定那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兴高采烈的小刀看风劲节的一路上都是懒懒的,忍不住说:“将军,咱们这次的差事办得这么顺利,你怎么也不见一丝笑容?”   风劲节冷冷道:“你们就不觉得这差事顺得太过了。”   小刀摸摸头:“说得也是,上回听说永安闹灾,灾民四下流窜,还以为镇江的粮库也吃紧呢,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给咱们把军粮凑齐了。”   风劲节眼神一凛:“永安闹灾?”   “是啊。永安离咱们定远关远着呢,难怪将军你不知道。”小刀笑道“我手下那个赵二,自己就是镇江人,他兄弟是守城的军卒,这次到镇江,他听他兄弟说,永安闹蝗灾,灾民很快就会流窜到镇江,他们这些守城门的人到时可辛苦着呢,不让灾民进城太狠心,让灾民进城,又要挨知府大人的板子……”   没等他说完,风劲节已是厉声道:“你怎么不早说?”   小刀摸着头,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犯了错:“这个,我也是和赵二闲聊时听他说的啊,这,这永安跟咱们定远关隔老远呢,他们闹灾和我们能有啥关系,我不知道这也要上报将军。”   风劲节根本不理会他说什么,只是抬头游目四望:“这里还在镇江地界吗?”   小刀忙大喊一声:“赵二,咱们出镇江地界了吗?”   军士中有人应了一声:“出了有一个时辰了。”   风劲节脸色冷然,猛一带马:“退回去,立刻退回镇江府辖区内。”   小刀愣了一下:“将军,咱们这……”   风劲节怒视他一眼:“愣什么,打仗的时候听到军令你们也这么瞎耽误?”   小刀醒了神,立时大喝:“将军有令……”   话音未落,忽然听得风劲节长叹一声:“罢了,来不及了。”   小刀愣愣地回头望向风劲节,风劲节却只是带点苦笑,静静望着远方,忽然间出现在视野中的无数人影。 第六十六章 罪责   小刀一提起灾民之事,风劲节心中已知不好。如果来得及的话,他会立刻把所有人马都撤回镇江府的辖区。   苏凌此人别的才干没有,在保卫自己的仕途利益时,却是无比卖力无比执着的,绝不会允许有任何影响他飞黄腾达,让他背负责任的事情发生。   只要还在镇江府管区内,出了什么大事,苏凌都脱不开责任,到那时,自己不用操任何心,苏凌都会尽力阻止一切的发生。   可惜的是,醒悟得太晚了。   所以,望着前方那数不清的灾民,风劲节除了苦笑,一时间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事可以做。主将如此,一众官兵也同样手足无措。   他们是定远关中最精锐的军兵,他们跟随风劲节屡历沙场,什么强悍的敌人都不害怕,可是此时向他们逼近的却全都是瘦得皮包骨头,形容枯槁,面无人色,衣衫破烂,于其说是人,倒更象是行尸走肉的饥民,这种情况下他们能做什么呢?   他们可以持钢刀架快箭,直面最凶悍的对手,但是,刀锋虽利,怎么去斩向这些摇摇摆摆连路都走不稳的人。   一群群的饥民,目光呆滞地走过来,逼向前,所有人的脸都带着死亡的气息。他们的眼睛里,早没有半点光彩,可是,却看不到那寒光闪闪的刀和剑,只见到一辆辆据说是装满粮食的大车。   向前进,那里有吃的,向前进,那里有活路。   无数人游魂一般向前行来。而大赵国最精锐的官兵们,却在步步后退,惊惶失措。   小刀脸色发白:“将军,怎么办啊?”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举起刀杀出一条血路不成?   风劲节在心中愤愤地骂了一句粗话,拔转了马头,行到粮车后方,马速忽得加快,他在马上连挥三鞭,连着三辆马车上,都有米袋应声而破,白米就这样哗得流泄一地。   他提高声音大喊:“这里有粮食!”   其实根本不用他喊,在那白米出现在视线之内的一瞬间,所有饥民都疯狂地奔跑了起来。那明明连拖动一下脚步都极为艰难的身体,却可以跑得飞快。   除了前方的粮食,人们眼中,已再也见不到其他东西了。   大部份饥民都很自然地绕过前方的马车,直扑向后方地上的大米。   虽然还有少数有理智的饥民,知道后方的马车粮食肯定不够分,扑到前方马车上,但是,那马车上的粮食是用极粗厚的麻袋装着再用粗麻绳层层捆绑的,就凭他们饿软了早没力气的双手,一时半会根本撕不开。   再加上这时后方士兵们也得了风劲节的提醒,在四面大呼小叫:“这边的粮食不多了,再不抢就没有了。”   “快来啊,粮食要被先到的人抢光了。”   而前方的士兵,则努力在不伤人的情况下尽力驱赶灾民。   于是,在这种极度的昏乱和急迫中,更多的人纷纷放弃前方的粮车而直奔向后。   在没有活路没有指望的情况下,他们只得与官兵拼命,可即然后方已经有不受保护的粮食任他们抢夺,谁又肯把性命白白丢在官兵的钢刀长枪下呢。   后方粮车前先到一步的灾民们疯狂的抢夺,让其他饥民仅有的理智也渐渐崩毁,人们不再去思索这些粮食到底够不够的问题,而前仆后继地向那流淌满地的粮食扑去。   确有一些有心人,穿着灾民的衣服,在灾民中起哄,高叫着,不要只顾着后头的,前面的粮食也一定要拦下来。   可是,一来,在极度疯狂中的饥民听不清他们的话,二来,只要有任何人高叫一声,就不会在有叫第二声的机会,便扎手扎脚得倒下去。   而风劲节在欣赏称赞自己隔空点穴的本领时,是不会介意那些倒地不起的家伙,会否在一堆疯狂往前冲的灾民的脚下被踩成肉饼的。   小刀心中微定,策马到风劲节身旁:“将军,乘他们混乱不堪,无法全力阻挠我们的车队,赶紧走吧,要是那三车粮食抢光,他们回过神来,就走不成了。”   其实不用他提醒,风劲节本来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可是游目四望,无数饿得奄奄一息的饥民,因为仅存的生机,而振作起精神,眼眸中绽出希望的光芒,看到那一个个灾民,疯狂地扑抢那有限的粮食,茫目地扭打做一团,有人惨叫,有人哀呼,有人狂喊,那瘦弱的身体倒于尘埃,那挣扎的生命濒于死亡,本已微薄的鲜血,已在争斗中流淌,本已虚弱的身子正在混乱中遭受践踏和踢打。   风劲节慢慢地握紧手中的缰绳,只需要一个手式,一个眼神,只需要轻轻一抖缰绳,他自可快马驱粮队而去。   然而,在这里,三车粮食救不了如许灾民,而在这粮食被分光之前,就会有一大半人,死伤于争夺推搡之下。   “将军……”   小刀的催促还不断响在耳边,风劲节唇边却又慢慢掠起那独属于他的,略带讥嘲,却又更多散漫的笑容。那种便是天塌下来,于他,也只如清风过耳的笑意。他声音极低地自语“阴沟里翻船,还真是让人不舒服啊。”   “将军,你说什么?”现场状况太混乱,小刀一时没听清楚他说什么。   而风劲节也并不打算重复一遍:“把粮车留下一半,小刀,你带一半人马在这里维持秩序,用鞭子也要把那些争抢的人给我赶开了,叫所有人大声传话,听话排队的饥民都可以领到粮食,还敢争抢的,不但一粒米也拿不到,还要被绑起来鞭打示众,总之就是稳定秩序,尽量不要死一个人。我押着剩下的粮车先走。”   小刀大惊失色:“将军,不可,为了应付目前困境,少了三车粮,还好向大帅交待,咱们让伙房那边节省些用,也能应付得过去,可要是丢了一半粮食,那可是死罪啊,再说我们定远关的弟兄们,怕也难挨到下次的粮草运到时。”   “那行,于其让这些饥民这么拼命争争抢抢,然后让人踩死打死撞死,不如你先上去一刀一个,给他们个痛快。”风劲节沉下脸来。懊恼自己对手下人实在太放纵了,只要不是战场上下军令,他们有事没事,就爱跟自己对着干,万事还要对他们解释,什么事也别办了。   小刀遥目四顾,神色也渐渐惨然:“将军执意如此,回去你可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风劲节怒喝一声“你还磨磨磳磳干什么?”   小刀神色黯淡得施了一礼,拔转马头,大声招呼一众官兵,立时聚拢了一半人手,跟着他同去控制局面。   风劲节挥挥手,招呼其他人押运粮车,赶开拦路地饥民,继续向前进,心中犹自唉声叹气,回去怎么办?唉,还能怎么办呢?   怎么办?到底怎么办才好。   卢东篱面沉似水,眼神定定地凝在风劲节身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出一个字了。   整个议事厅,气氛极之沉肃。谁也没有想到,以风劲节的本事,在自己国家的境内押粮,居然生生丢掉一半粮食,除了打仗之外,定远关还从没发生过这么严重的事。更何况对军队来说,丢失粮草,有时候竟是比战争更加严重的事了。   在听完整件事的经过之后,卢东篱就一直沉默着不出一声。   而跪地请罪的风劲节也同样安静地不发一语,这么长这么长的时间,他居然连下跪的姿式也没有变动丝毫。   风劲节平日虽与卢东篱没大没小瞎闹,到了正经场合,却是绝对尊重他主帅之权威的,可惜,此刻这大庭广众之下,谦卑的请罪姿态无法让卢东篱有一丝轻松。心里只觉沉重,更感苦涩,明知道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决断,却始终不发一言。   这样的僵窒气氛终于有人忍不住了跳起来了。   “卢帅,风将军虽失粮草,却也是情有可原,还望卢帅从宽处置。”   即然有人发言打破僵局,自是应者如云了。   “是啊,当时那种情况,如果不留下粮车,就必然要放手杀人。咱们是护国卫民之师,怎好把刀剑对向自己的百姓。”   “是啊,那些饥民也确是可怜,真扔下他们不管,怕不就这么生生饿死了。”   “镇江府为了供应军粮,这时候府库怕也都空了,就算这些百姓前去求告,也只能被拒之城外等死,风将军这一番作为,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啊。”   “事急可从权,便是军法,有时候也当顾及人情,大帅……”   “就算不谈人情,风将军为国屡立大功,便是此回有错,也当可抵过一二了。”   众将都纷纷出列表明态度为风劲节求情。   卢东篱见众人诚挚之态,心中也不知道是欣喜还是叹息。   这帮将军们,平日里还常同风劲节相骂争斗,拼风头,争功劳,抢战利品,见面互相瞪眼挖苦,如今出了事,倒是一个赛一个的急着出来求情。   他将目光复又望向风劲节,沉声问:“风劲节,大家都为你求情,称你此次之事,情有可原,你自己有何话说。”   风劲节的神色依旧平定如常,眸光从头到尾安然淡定,绝无半点忐忑与不安,直到卢东篱此刻发问,方朗声道:“卢帅,失职就是失职,没有多余的理由可言。”   他目光坦然明定,语气朗然从容,卢东篱自帅座下望,正与他四目相对,彼此皆是心照,不由得微微一笑。   不错,失职就是失职,何需再多理由分辩。   身在其位,便当其责。   若是换了卢东篱自己面对那种情况,他也自知不可能做得比风劲节更好。   若要护粮车,就必需杀戮那些拼了性命想求一线生机的可怜灾民,若要救灾民,就不得不放弃军队的粮草。   然则,有很多事,你可以说,我并没有错,我问心无愧,却不可以说,我无需承担责任。   即使没有做错,即使俯仰无愧,有的责任仍需面对,仍需承担。   法本难容太多柔情,更何况,军法之严更非普通国法可比。   卢东篱自坐中徐徐站起,目光定定望着风劲节:“前日本帅收到探马来报,陈国又开始在边境集结军队。”   风劲节眼神微微一凛,目光却依旧毫无回避地坦然直视对方。   卢东篱高居帅位,语气沉定地道:“粮草是军队的根本,便百战雄师,粮草缺失之日,便是军队动乱之时。我定远关为国家屏障,身负护国卫民之责,更需时刻提防强敌防境。此时失粮,使我军根本动摇,军心动荡,其罪本来当死。” 第六十七章 受刑   “然念及你此次失粮,亦为救护我大赵百姓,确有可谅之处,且大敌将至,杀大将不详,暂且将死罪记下,待你他日立功方赎。今次只暂打你一百军棍,以为薄惩。”   此言一出,帐中诸人俱觉全身一松。才一百军棍而已,这对风劲节实在算不得什么,就凭此人的功夫,就是把军棍给打断了,怕也伤他不得。   大帅果然还是与他情谊深厚,不忍将他重责的。   众人这心里一高兴,脸上虽然还努力做出严肃的表情,眼睛里却都是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行刑军士押了风劲节出去。   不多时,外面已传来行刑记数之声。   大家心里千斤的石头放下了,只是轻轻松松等着外头打完便可散去了,人人脸上的线条都从严肃而转为柔和。   只除了卢东篱自己。   他发完命令之后,就只定定看着神色从容的风劲节被带出去,最后那一刻,风劲节起身之时,似乎还对他淡淡笑了一笑,方才转身而去。而他自己却觉心头如受刀剜一般,重重坐回帅椅上,满脸皆是黯然之色。   众人见大帅表情如此沉重悲痛,随着外头记数之声,脸色越来越苍凉,到后来,连嘴唇都有些发白了。大家俱都忍着笑暗自互使眼色。咱们大帅这演戏的功夫可真是一流啊,瞧这一副大义灭亲,强忍伤痛的样子啊。   只有侍立在卢东篱身后的王大宝离得他最近,看得也最真。   卢东篱那背上慢慢溢出,渐渐把整个后背都湿透的汗水,让他极为奇怪,今天的天气很凉快啊。   卢东篱那桌案底下,莫名颤抖的双手,更加让王大宝不解,只是一百棍而已,根本伤不了风将军分毫,卢帅不用这么紧张吧。   “大宝!”忽然响起的低唤,异常干涩。   王大宝略略靠近一步:“是。”   “你去把军中的大夫召来,治伤的药也备好了,等会儿行完刑就立刻施救,别耽误了。”那低低叮咛的声音,沙哑得不象是卢东篱。   王大宝迟疑道:“大帅,风将军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只是一百棍,根本用不着……”   “你快去。”   卢东篱的语气中那说不出的凶狠和急燥让王大宝莫名地打个寒战,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行过一礼,便急急往外奔去。   众将只见大帅的贴身亲卫首领急急忙忙向外跑,才出去没一会,就传来一声失控的大叫:“将军,怎么会这样……”   众人俱都一惊,愕然互视一眼,再望向帅座,主帅静静坐在原处,神色不见一丝变化,但这不象是沉稳,倒似是整个人都已经僵窒了一般。再看议事厅外,隔着一个小校场,也见不到校场外的情形。   大家又相互看看,有人轻轻呼一声:“大帅……”   卢东篱不言不语,只轻轻挥挥手,所有人便立时向外奔去。   只有卢东篱不动,他无法动弹,他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来控制自己以沉稳平定的态度来面对这一刻,用尽所有的毅力,来逼迫自己坐在这里,静静听外面的记数声,待到此时,才发现,他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众将奔出议事正厅,奔出小校场,才看到外面被按倒施刑的风劲节,双腿膝盖以上至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偏两名用刑的兵士仍在施杖,杖起杖落之间,无数鲜血甚至还有肉屑和碎布被带起,那横飞的血肉落在地上,溅出朵朵刺目的血花。   旁边立了一名记数的兵士,仍在高声唱数,确保声音可以一直传进主帅所在的议事厅“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   四周无数军士肃立观刑,脸上皆有不忍之色。   而王大宝更是气急败坏,一迭声地喊:“怎么会这样?”   风劲节挨打本来就已经很不痛快了,听他这么大喊大叫地,更加不高兴,抬头瞪他一眼:“你吼什么吼,军中行刑,敢喧嚣哗闹者当治何罪,你可是欺卢帅军法不利?”   也亏得他让人用军杖行刑,打得遍体麟伤,说起话来,居然还可以面色如常,气也不多喘一口。   王大宝这时才晓得要把声音放低一点,但仍就满脸怔愕之色:“将军,你怎么会弄成这样?”   风劲节为之气结,简直是废话,赶情这家伙几年的兵白当了,哪个挨军棍的不是这样。   好在这次倒用不着他说话,王大宝复又补充问题:“你怎么不运动抵挡?”   适时众将已然奔近,正好听见风劲节没好气地说:“这是卢帅亲订的刑罚,我若运功抵抗,惩戒的意义何在,卢帅的威信何在?即然是我手里出的事,我当然要承担责任。若仗武功而取巧,明为受刑,实为脱罪。自此以后,全军上下,视军法又为何物?”   诸将心头方自一震,又见风劲节于受刑之即,强自仰头,目光亮若星辰地扫过众人,语声之中傲骨铮铮:“卢东篱是什么人,风劲节又是什么人,此等机巧高明之事,却也不屑为之。”   众人大多只觉脸上一阵火辣辣,想起方才在议事厅见卢东篱神色而暗起的戏谑之心更感羞惭万分。   一时间,竟是谁也不敢对风劲节说一句话,只得转而去瞪那用刑的军士。大帅说打也就罢了,你们竟也敢下这么重的手,真个胆大包天了。   那两个可怜的军士,忽然间被上十位将军怒目而视,手脚立时一起发软,几乎要哭出声来了。几乎同时颤声道:“风将军下了铁令,我们要敢手下留情,就一起跟着挨军棍。”   这一下,大家更是连迁怒也不知道该去找谁了。   适时风劲节不耐烦地喝一声:“要打快打,早点打完了事,我可不想一直这么干挺在这里。”   用刑的军士忙不迭举杖接着打,旁边的兵士,苍白着脸抖着声音报数。其他人却也只能呆若木鸡地旁观,幸得王大宝还能记起自己的责任,撒开脚就直跑去找军医了。   沉闷的刑罚一直在继续着,所有人都只能无力地等着那每一记直打在心上的棍子敲下来。   军中的刑棍足有碗口粗,每一击打得都极重,别说是一百下,就算是四十下,体弱的人挨了活活打死也不是稀奇事。   亏得风劲节因自小练武,身体远比旁人强健,方能一直撑下来,即使是以他那小楼中人超强的忍耐力,脸色也渐渐地苍白下去了。   然而,这一切依然无法停止,在打满一百棍之前,人们只能继续咬牙等下去。   渐渐地四周的人越聚越多,无数听到消息的军士,只要不当班的,大多往这边奔来,但对于他们所尊敬爱戴的将军所受的苦,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沉默地忍受这可怕的煎熬。   小刀按风劲节的安排,把粮食分尽之后,就快马加鞭赶回了定远关。一回来就听到这个叫他肝胆俱裂的消息。即时便去抢着照料风劲节的伤势。   一般来说,武将身边的亲随近人都学过简单的治疗之术,为的是在战场上,可以在第一时间照顾受伤的主将。   然而,这一次,风劲节伤得确是极重。   一百军棍,足可以把人打得筋断骨折。就算风劲节体格强健,没有真的让筋骨受大伤损,但由背至膝,也是皮肉皆烂,惨不忍睹,最可怕的是,行刑时,衣服的碎片被打进皮肤血肉之中去了。   军中行刑,常是让受刑者赤膊受打,官府行刑,也会让受刑者脱去裤子,这倒不是羞辱而是保护,否则的话,一杖下去,被击碎的布片会深深地嵌进肉中;几杖之后,裤子和臀部至大腿大片的皮肉都被捶得稀烂,伤口里满是布屑,受杖之人纵然活了下来,也会因为布屑无法清理干净而导致创口难以愈合,留下终身的残废。   但是风劲节知道自己这一挨打,全军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跑来看,怎么也不肯脱了衣裳,因此吃的苦头就大多了。   打完了一百棍,无法及时上药包扎,却必须让军医,咬着牙用铁镊子探入他的伤口里,一点点清理。清完一处地方,第一时间上药,包扎。就这么一寸寸往下治。因为惟恐有一点小布屑漏过未除,造成后患,所以治疗的速度极慢,从中午,直做到晚上,才刚刚把他的背给上药包扎好。   这时小刀才赶了过来,抢了军医的铁镊子想亲自帮忙,可惜连手都在抖个不停,风劲节吃痛之后,骂了他一顿,他才颓然放弃亲自为主将治疗的打算,把位置让给军医。   风劲节的意志力再强,忍完了足足一百棍之后,还要连续几个时辰忍受军医们用铁镊子不断翻动他的伤口,便是这种怪物也有些支持不住了。   不但脸色愈发惨白,神志都渐渐开始涣散。有些迷迷糊糊地看小刀面色如土摇摇晃晃站在一边,倒象受刑的人是他一般。   风劲节竟也不由勉力一笑:“挨打的是我,你吓成这个样子做什么?其实这伤也没什么,不过看着吓人罢了。大帅事先找好了大夫,备好了药,一用完刑立时便治,死不了的。”   “大帅事先就找好了大夫,备好了药。”小刀愣愣地复述一遍,眼睛直直地望着风劲节,半晌才道:“大帅早就知道你为了维护他的威严不会运功相抗,他还下令打你一百棍?” 第六十八章 深意   风劲节略有惊异地看向小刀,在这种纪律严谨,上下之分尤其严明的军队里,一个小小的亲兵首领,如此无所顾忌地在人前中表示出对主帅的不满,实属罕见。   小刀紧紧抿着嘴,倔强地和自己所敬仰的主将对视。   风劲节看了他一会儿,不觉笑笑,或许是因为胸中忽然升起的淡淡暖意吧,于是眼神中的笑意,便也柔和了:“他知道我不会运功相抗,所以才下令打我一百棍。”   同样的一句话,他不过是把一个“还”字,改成了“才”字,其中的意韵便已完全不同了。   小刀极力想要坚持自己的愤怒,却还是在风劲节那漫不经心的笑语中,冰化雪消。   那样简单的一句话,可是淡淡烛光下,他的眼神是暖的,笑容是暖的,连话语也同样是暖的。   忽然间,这仍然年少的亲兵首领,觉得自己的心也异常地柔软。   那样的感情,那样的相知,依然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然而,他却不能不神往。   卢东篱与风劲节的之间,从来都不会有误解,不存在亏欠,不需要去思虑谁对不起谁,谁又负了谁,不需要去计较,是谁施的罚,是谁受的刑。   他与他之间,自成一个世界,并无旁人半点干预置评的余地……   只是怨怒虽消,多少还是有些不平之意在的。小刀低下头,沉默了一下,才道:“这次的事,换谁也不能处理得更好了,这样罚,太重了,太不公道了,亏你们交情还那样好?”   风劲节忍着疼闷笑:“什么是重,什么是轻?什么叫公道?踩了老百姓的庄稼,按国法最重也不过打几板子,按军法,甚至有可能被砍头,谁会去向要求军纪严明的主帅叫不公。军队和百姓不同,军人身负守土卫国之责,常处生死须臾之境,有的时候矫枉必须过正。大帅与私交最厚,才更加不可无私反见私。此次之事若轻轻放过,将来再有旁人失职,大帅又有什么立场去处罚。军规便是铁律,失职理当受罚,他是主帅,赏罚分明原是本份,我为部将,失职领责,份属应当,这其中还有什么公道需要讲吗?”   小刀给他训得两眼发直,论起大道理,他小小一个亲兵首领怎么经得起风劲节的糊弄,即刻晕头转向,傻乎乎地便心服口服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不满,更加谈不上抗辩了。   只是听风劲节说话,每每因吃痛而语声停顿,心里不免愧疚,将军伤得这么重,还要分出心思来安抚他。   “将军,你快别说话了,好好歇着才是。”   其实风劲节之所以这么善良地拖着受伤的身体给自己的亲兵做心理工作,当然不是因为他伟大到有人无我,不过是因着伤口痛,和人说说话,分散一下注意力也是好的。而且,更深一层的道理,他并没有对小刀说明。   一军之帅,不但要得全军之心,更应该让军中将士有畏惧之意。敬其能,畏其威,方可如臂使指。   卢东篱的为人自然是绝对没话说,全军对他的敬意肯定也是极高的,遇上了危险挺身为他挡刀挡箭的人,绝对不少。但做为一军主帅,这依然不够。   他本来是个书生,为人又向来极好,管理军队也只抓大体,其他事务都大胆放权诸将自行决断,这种做法,固然很容易得人心,但也会让大家对他尊畏之心不足。   所以今日误会他的时候,诸将才会以戏谑的心态来面对他的悲痛,也才会很自然地不把他的军令处罚看得太重。   其实风劲节一直想找个机会,叫卢东篱在军队里立立威,震慑一下全军将士,不过,那家伙的心肠太软,他一直不好开口说罢了,如今倒索性是把这件心事也了了。   即然迟早要找个人做法,找别人,倒还真不如找他自己,反正他不太怕疼,而且也不会因此记恨那个笨……   正思忖间,心中忽有所感,勉力转头向外一望,却见房门外,卢东篱静静而立的身影。   烛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即瘦且长,黑暗中,竟不知他到底已在那处站了多少时光。   风劲节翻个白眼,真是没用,不过是挨了顿打罢了,耳目居然都不灵了。   小刀也吓了一跳,不知道刚才说的话叫大帅听去了几句,手忙脚乱地行礼。   卢东篱一语不发地走进来,看看一直在忙碌的军医满身的汗水。替风劲节清理伤口是件很辛苦的工作,必须一直聚精会神,一刻也不能停息。军医的年纪略有些大,体力不支,脸色都有些苍白了。   卢东篱轻轻道:“我来吧。”也不等军医反应过来,便伸手把他的铁镊子接了过去。   军医愣了一愣,这才弯腰退了开去。   毕竟,清理伤口,上药,包扎,不是太复杂的事,基本上军队里人人都能应付,此刻需要的倒不是医术,而是细心的观查和敏捷准确的动作。   小刀也不敢怠慢地,亲自捧了烛台,靠在一侧照明。小心而恭敬地守在旁边,但仍然有点惊异不解地悄悄抬眼去看卢东篱。   这个将军最好的朋友,来到这里,即不倒歉,也不问将军伤得怎样,痛不痛,倒是直接就接手治伤。   想到自己刚才抢着要帮忙,结果看到伤处就脚软手抖,他的眼睛更是不敢自卢东篱身上移开,准备着只要大帅一个承受不住,自己就敢紧扶住。   然而,他完全是多虑了。   因为靠得太近,因为烛光太亮,他分明看到卢东篱额头汗落如雨,他分明看到卢东篱左手无意识地在身侧握拳,以指于指节发白,他分明看得见卢东篱的脸色,在烛光下惨淡若死,然而,他的右手,却从始至终没有一丝颤抖地,用那冰冷的铁器探入伤口中翻找。   风劲节摸摸鼻子,有点悻悻然地想,唉,英雄了几辈子,如今让人拿着个铁镊子在自己被打个稀烂的屁股上翻来搅去,真是一点尊严都没了。   对了,不知道张敏欣那个疯狂女人哪去了,正常情况下,她这时候,应该会调出频律在自己耳边大声尖叫,说啥美臀的亲密接触才对。   一念及此,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全身都在颤动,卢东篱及时把手一缩,避免把他的伤口扩大,怒视着他,终于说出进来之后的第一句话:“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胡闹?”   风劲节扭头冲他笑笑,这一刻,小刀觉得,将军的眼神,比自己掌中的烛火还要温暖。   “你放心,没事的,我安排好了。”   卢东篱沉了脸:“,性命是你的,身体也是你的,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风劲节只是笑,他当然知道卢东篱忧心什么。他们触碰了太多人的利益,九王一直想找他们的麻烦,只是没有借口罢了。以前卢东篱惹下了天大的祸事,九王等人也没有追究,不是因为他们气量大,而是因为真闹起来,他们自己也摘不干净。   如今这次劫粮,却无论如何扯不到他们的责任上,只要被有心人利用起来,就能把事情往大处闹,甚至直达天听,以施重惩。   卢东篱不肯轻轻放过风劲节,一定要在众人面前把他打个半死,也是为了保他。此次罚得越重,将来事情闹大,赵王听说风劲节已经受过重罚,也许就不再追究了。   只是,这毕竟只是推测,谁也不敢保证结果一定向他所想的方向发展。所以卢东篱一面要强忍心痛,重责风劲节,一面还要时时承受心中至大担忧的折磨。   不过,风劲节自己也没指望这件事到此为止。他也绝不会允许,将来任何人有机会借此名目来指责卢东篱徇情枉法的。   “你放心,在回来的路上,我已经写了二十几封信送出去,我想,全国会有很多大商人动作起来,很快各地商队自愿结成的送粮队,就会浩浩荡荡,声势张扬地穿州过县,把义粮送到定远关来,我们不会饿肚子的。”   卢东篱眼神微微一动,在烛光里闪出一道灿亮的异彩:“你是想……”   风劲节冷笑:“我知道这事迟早有人会把它扯出来闹大,于其如此,不如咱们自己先把它闹到捅上天,不但要搞得举国皆知,还一定要把功过是非给彻底订下来,只有这样,将来才可以免除后患。”   卢东篱定定看着他,良久,方才展颜一笑:“你这人的心思啊,真是神仙也快测不着了。”   风劲节看着他这么长久以来的第一个笑容,也由不得微微一笑:“再聪明又怎么样,这次还不是阴沟里翻船,人就是不能太自大,更不该轻视别人,就是一个三尺幼僮,在某些情况下,也能杀了七尺壮汉,凡事太自信,必然自尝苦果。”   卢东篱见他那有些闷闷的语锋指到了苏凌身上,便也不再接口,只专心处理他的伤。   风劲节却也只定定看着卢东篱,这一次的失败对他来说,挫折倒不如警醒更大。原来,再聪明自负的人,也会失查失算。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他得罪的不过是一个苏凌,卢东篱得罪的,却又有多少呢?那么多明刀与暗箭,他并非全知与全能,又还护得了这个笨人几时呢。   二人之间忽然间就这么沉默下来了,掌灯的小刀一头雾水,这个,是他太笨了,还是别人太聪明了,为啥大帅和将军的对话,他全听得懂,却又分明没有懂呢?   为什么大帅和将军说这么多话,却还是一声道歉,一句问候也没有呢。   他愣愣得望着卢东篱,摇曳的烛光把卢东篱的侧脸,映得忽暗忽明,只有他那极之专注的眼神,纵在黑暗最深,亦灿亮如晨。   有多久,多久了,手已经酸了,脚已经僵了,却没看到卢帅眨一次眼。   已经多久多久了,依然可以看到汗水悄悄湿透他的衣衫,依然可以看到,胸膛因为情绪的激动而剧烈起伏的动静。依然可以看到,大帅那并没有强烈表情,但明显愈加苍白的面容。   于是,最后最后的那一点不平,也就淡淡散去了。   大帅不道歉,因为他知道,风将军不会怪他,可是,对他来说,也许风将军能够怪他怨他,他会更好过一些吧。 第六十九章 选择   风劲节的伤,足足用了一夜功夫,才算全部处理完毕。   在世人眼中看,风劲节该也是个纯粹的怪物吧,伤成这样,还能漫不经心说说笑笑。本来该有的惨呼痛叫一声没有倒罢了,就连原有的凄清悲凉,也被他的笑语给冲淡了。   大半夜差不多就他一个人说话,卢东篱大多时候是沉默的,他只是专心为他清理伤处,甚至连抬头正视风劲节的次数都少得屈指可数。对于风劲节的话,他不过是嗯啊两声,应付了也就是了。   而小刀因为大帅在旁,不好太放肆,也就只能保持着恭敬的沉默了。   因为没人回应,风劲节开始还有心情说话,后来渐渐也就不出声了。   一夜辛劳,小刀已不知换过几根蜡烛了。直到窗外天色将明而未明,风劲节身上的伤才算彻底处理完了。   卢东篱轻轻吐出一口气,身子一晃,几乎直接栽倒在床下,这才感觉出右手酸痛欲折,这才知道身躯僵硬麻木,几乎不象是自己的身体。这才发觉身上汗湿重衣,倒象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他及时扶住床沿,勉力坐稳了,抬头一看,却见小刀也是脸色苍白,左摇右晃,想是这一夜坚持也把他给累坏了。   再看看风劲节,便是心情沉重之时,也不觉悄然微笑。   也只有这种怪物,才能在伤成这样,还让人翻查伤处时,仍能睡得着觉吧。   他轻轻笑笑,低声把半睡不睡的小刀给叫醒来,让他自去休息。   小刀原想着大帅还在这里,自己身为亲兵,怎么可以离开,但见卢东篱望向风劲节的眼神暖意溶溶,于是到嘴的话便无声地吞了下去,他顺从地离开,并且信手把房门也给掩上了。   卢东篱自己搬了椅子,就这么直接坐到床边,任自己的目光静静在那人身上流连。   以前在一起相处了那么长的岁月,竟也不知道,这个平日轻狂不可一世的家伙,扒在枕头上睡觉时,样子竟然会天真得象个孩子。只是,还是会痛吧,即使说笑无忌,依然会痛,即使沉沉睡去,仍旧感觉得到伤痛,所以脸色才不能恢复红润,所以额上仍有细细的汗水不断渗出。   卢东篱在床头的铜盆里绞了手巾,细细地替他拭尽了额上的汗,静静看他沉睡的容颜,忽然有些恍惚。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守在风劲节的床前,静静等待着他的朋友从伤痛中醒过来。   风劲节醒来时,天已大亮,他懒洋洋睁开眼眸,第一刻入眼的,就是卢东篱倚着床柱浅寐的面容。   只不过一天一夜的功夫,他便已憔悴了许多。   风劲节定定看着他,忽得一笑,悠然记得许久许久以前,他也在一身伤痛中醒来,看到他的朋友静静守在他的身旁。   说起来,那次险死还生之后,再见到卢东篱,两个人的第一句对话其实是非常诡异,绝对不合情理的。   有朝一日,他们的故事若被后人传颂,那九死一生,再见至友时曾说过的话,没准会被后人演绎出或悲情,或豪壮或感人的无数版本,然而事实上,当时他只不过是……   风劲节又是漫然一笑,当日他醒来,看到卢东篱倦及入眠,不忍惊醒他。但仿佛瞑瞑中自有所感,卢东篱倏然一惊而醒,正看进风劲节含笑的眼眸。   卢东篱心中先是一喜,后是一松,脸上不觉带出笑来,刚要问他身子如何,却见风劲节似笑非笑望着他:“我的大元帅,这人生第一仗,你可知你做错了什么事?”   卢东篱没想到风劲节一醒过来,就用这一种带三分戏谑三分教训的语气同自己说话,却也只是在一愣之后,欣然笑道:“我不该过于冲动,忘记大局,以后再遇上这种事……”   他定定看着风劲节,语中带笑,神色却又凝重,竟叫人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玩笑,还是认真“以后再遇上这种事,我当记得国事为重,第一时间弃你不顾就是了。”   记得当时自己听他这么说,纵声大笑来着,那一笑,把全身上下的伤口都牵动了,吓得这位元帅脸都白了。   忆起往事,风劲节眸中也渐渐溢出笑意,仿佛时光重回那个相守相候而惊喜交眸的瞬间,卢东篱恰在这一刻睁开了眼眸。   看到风劲节醒来,亦是一喜,一笑便想说话。   而风劲节见他神容笑意皆如当时,又想起当日情形,忽得就鬼使神差地问:“东篱,你为了大局才毫不手软地打我一顿,有朝一日,如果为了国家大局,却要放弃我的性命,你还会这样选择吗?”   那原本应该极是欢愉的笑容在卢东篱脸然倏然僵窒,而一语出口,风劲节便立时后悔了,就算是玩笑,也不该这般说话的。   那个家伙,不会懂这种玩笑的。   而卢东篱只是静静望着他,即不笑他胡说,也不恼他玩笑,更没有想法引开话题,他只是沉默着,而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   风劲节心中长长叹息,这个问题是不该问的,就算是冲动,就算是胡闹,也不应当。卢东篱是一个不会回避朋友问题的人,再伤人的问题,他一定会回答,然而,这样的回答,对他已是至大的伤害。   想起当初他曾问过自己与苏婉贞同时遇难相救何人的问题,已让卢东篱极之痛苦,没想到,无意之中,却又问了一个对卢东篱来说,更加两难的问题。   风劲节咬牙不肯回避卢东篱渐渐悲凉的目光,在心中恶狠狠骂了自己一顿之余,也不觉有些悲凉起来,风劲节啊风劲节,原来你的大方是假的,原来的你的风度,你的理解,全是虚伪的,原来,这顿打挨下来,你心里其实多少还是有些介意,有些在乎的……   “国事为重。”在很久的沉默之后,卢东篱才说出了四个字。他从来不逃避朋友的问题,他从来不会隐瞒自己的朋友,尽管这个简短的答案,让他再一次面对了心灵的煎熬,但他依然直言不讳。   风劲节瞪圆了眼望着他老半天,忽得哈哈大笑起来:“我的天啊,我早料到你这种人一定会这么回答我,可是,你至于这么认真,这么为难得想半天,然后才答吗?天底下只有你这种笨蛋,才会这么认真地应付我这种问题。”   他笑地那么大声,那么有力,那么肆意,全身都笑得剧颤起来,卢东篱气得脸青唇白:“你别闹了,这么个笑法,伤口又要裂开了。”   又急又气的语气,急切仓促的话语全都如此熟悉,多久以前,他重伤醒来,不顾伤痛肆意而笑时,他的朋友也是这般替他着急,替他痛。   这个白痴,人家受伤挨打的不急不痛,用得着他这么着急上火吗?   风劲节理也不理地狂笑,笑到眼泪都快出来了:“笨蛋,这种问题你也认真答,你不知道什么叫开玩笑吗?也不懂说几句,我一定选择保护你的好话来骗人高兴,就算是场面话客气话也该应付一下啊,有你这么直接下人面子的吗?”   卢东篱见他越笑越厉害,气得坐到床边,身手狠狠按着他,因为要避开他的伤口,别处都不能下手,只得死死按着他的脖子,看来就似掐他一般:“你别这么胡乱笑了,如果是你,易地而处,为了国事,也该先暂时把我抛开的啊。”   风劲节被他那恶狠狠的样子吓住,不敢笑得太疯狂,只得闷笑:“是是是,如果是我自然也是要抛开你不管的。国事为重嘛,人家也不是不懂为国为民这些大道理的。”   转头瞧瞧卢东篱严肃的脸色,忍不住又是狂笑:“是是是,国事为重啊。”   卢东篱只得气急败坏地瞪着风劲节,看他用那样嚚张放肆的笑声,一次次重复本该庄严肃穆的四个字。   “国事为重。”   而在很久很久之后,卢东篱才真正知道,这四个字有多么沉重,却又有多么可笑。   在很久很久以后,卢东篱回想起,这一日风劲节玩笑般的问题,和自己认真思索之后的回答,便只余神伤魂断,万刃剜心之痛。   而这一刻,风劲节一边笑,一边漫不经心地想。   当然,是要以国事为重的。   如果是他自己,也只能这么选。   他这一世的论题毕竟是忠臣,虽说不要求表现有多好,只要勉强过完这一世,就一定可以通过,但也不能太偏题,真正面对选择之时,他必须记得自己忠臣的身份和论点。   忠臣的选择,忠臣的选择,只能是忠于君,忠于国,忠于百姓,忠于天下,忠于大局。   国事当然要为重。   但是……   他笑着勉强侧头看卢东篱那气得发青的脸和紧皱的眉头。   这个白痴,这个傻瓜,这个笨蛋,其实他才是那个真正可以为了国事大局,把自己完全牺牲的人吧。   相比只不过是挨了顿打,表面上云淡风轻,心中其实暗自耿耿的风劲节,他才是只要认定了,就无论怎样被辜负,被牺牲,被出卖,也依然不会有恨的人吧?   所以,这种人,其实也就活该被辜负,被牺牲,被出卖了吧。   若是易地而处,若是面对选择。若是知他必然无怨无恨,那么,理直气壮地国事为重,又有什么不好呢?   那一天的清晨,风劲节看着自己一生最好的朋友,狂笑不止,笑得伤口迸裂,血染崩带,笑到卢东篱在耳旁恶狠狠说了无数威胁的话,他犹不自知,犹不听闻。 第七十章 危机   陆泽微一直静静听着瑞王徐徐叙述那些过往尘事,直说到失粮受责这一节,不由失笑:“原来当初那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闻的嘉许事件,是如此而来,这风劲节端得是个人物,这一招先下手为强,倒真是出人意料。”   当日风劲节失粮之后不久,全国各地仿佛同一时间,开始流传这件失粮事件的始末。茶馆里,酒楼上,市集中,人们把这当成最大的新鲜事来说来谈,更有那好事的,编了唱词,排了戏本子,竟生生的当成传奇来演绎了。   而这些演义里的故事,自是远比真实的故事精彩,那难民如何哭喊号嚎,拜倒于风将军车队之前,风将军如何悲痛莫名,为百姓苦难而椎心泣血,最后大义而施粮。亲兵们如何连声劝说,晓以利害,风将军又是如何凛然大义,宁肯舍了自己的性命去承担责任,也要救助百姓。   那一出出一幕幕一段段,什么侠肝义胆,什么忠义无双,全都演绎到了极致。   闻者观者,无不仰天叹息,拍案称许,对于这种道德上的完人,致以无上的敬意和真诚的感动。   历来百姓们眼中,好的官员,无非是平时判冤决狱,灾时开仓放粮罢了。所以,几乎百姓历代口耳相传的清官好官们,最常干的事,就是天天开堂审案子,和没事到处放粮。   而在百姓们心里,好的武将,自然是可以保家卫国,经常把敌人打得满地爬的英雄了。   而风劲节当年弃家而救国,后来屡次击败陈军的英雄战绩,早已为当世传唱,再加上这次施粮之举,在民间越传越玄,百姓对他的认同越深,欢喜赞叹之余,更将他视做救世英雄,万家生佛。   此时全国有三家大粮商忽然组织了义粮队,打了大大的锦旗,高高的招牌,声称愿倾家以补将军所失之粮,尝将军所负之罪。   接着各地又有其他许多大商人,虽说做的不是粮食生意,也纷纷出钱购粮。人人都说,风将军当年也是商人中的翘楚,却倾家以赴国难。如今身守边关,誓卫国土,尚且要为百姓的生死,将自己的性命轻抛,担下弥天大罪。他们同为商人,虽不能有风将军这般作为,却也该略尽心力,方才对得起良心。   这干人都是当年风劲节所提拔重用的旧人,如今各成一方大豪,各有一片天地,得了风劲节的求助信件,岂有不尽力相助的。   他们这振臂一呼,其他的商人们坐不住了。一来,这故事确实颇为感人,二人,风劲节的英雄传奇也确是让人向往,三来,做为商人,风劲节的所作所为,他们也确实与有荣焉,四来,那些一力主张义助边关军粮的商人,都是大商家,大生意人,和其他的商人全有千丝万缕的生意合作关系,这个时候,怎么也该给点面子回应一下。五来,这个时候出钱出力,是极有面子的事,慨然解囊以赴国危,也是个大资本,将来就是同官府交往时,也不用因为身为商人而有些自觉卑微了。   于是,此番一呼,竟是应者如云,全国的大小商家动起来不少,各地都有民众自发组织的运粮队伍。   就连普通民众之中,也有为这事感动的,也有真心替风劲节担忧的,虽然力不能及,也还是扛了家里那微薄的存粮前来捐助。   一开始,这件事就是风劲节故意煸动的。但到了后来,民众心中的热情被调动了起来,又有一干喜欢投机之人,有心借这件事出风头捞资本,这事竟是越闹越大。   到处有人传唱这件已经被改得一塌糊涂,无比精彩感人的施粮戏,到处有人赞他敬他说他好。更有许多文人骚客,写了一堆又一堆的诗文,来表达对这件事的钦敬态度。   民间也开始隐隐有传言,说是如果为此事把风劲节重罚,将会有什么万人上书求情事件发生了。   其实风劲节这种失粮的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没有有心人找麻烦的话,基本上所有的赏罚都可以由元帅直接决定的,根本连上达天听的必要都没有。   而这时,九王的人马,还没来得及把参劾的奏章递到赵王手里,被他们收买,负责闻风言事的御史,也还没来得及把攻击风劲节的文章写好。   举国上下,民间,仕林,商界,已然是一片称赞风劲节的声音,而各地送粮的义举,更被地方官府快马报到京中来。   至此,再没有哪个笨蛋御史敢做出头鸟了。   倒是有那聪明的官员,赶紧着把这民间义举美谈的诸般事宜,当做喜讯告诉赵王。   满朝皆称圣上贤明,方有如此爱惜百姓的部将,就连商贾贱民,也被吾王仁厚所感,一心为国出力。   赵王也觉得这是大好事,这种百姓自发的义举,商人们自动的奉献,是最能点缀太平盛世,衬托他治世之能的了。这事儿记在史书上,也是一桩美谈啊。   这时候,他又收到了卢东篱和风劲节联名写的请罪折子,风劲节自称失粮当死,而卢东篱也称是自己管束无力,罪在不赦。   这时候,赵王心情好着呢,哪里会怪罪,直接下圣旨把二人宽慰一番,还重重嘉奖了风劲节,送了一堆金银珠宝不说,还白白给他提了三级,竟直接升到从三品了。   以风劲节的商人出身来说,官能做到这么大,在赵国简直就是史无前例了。   而且圣旨一下,这件事的性质就此定了下来,私下搞动作的人就算预先想好了再多的罪名,也不能多说一个字,甚至是以后有什么事,也无法再旧事重提,否则他们否定的就不是风劲节,而是赵王了。   而新任镇江知府在邸报上看到风劲节得到封赏,飞速升官的消息,气得病倒榻上,足足半个月没出来理事,这种小事,自然就没有人介意了。   而镇江府,严禁戏院上演《施粮记》,更不许艺人说书弹唱这段老百姓最爱听的当世故事,这政令虽说也有些人垢病,不过,毕竟不是大事,镇江府的老百姓们,暗地里骂几句,说几句,也只得罢了。   此时瑞王听得陆泽微赞叹之声,只是冷冷一笑:“再精明能干又能怎样呢?”他的目光漠然地望向窗外那热热闹闹的戏台,窗外的喜气热闹,与他眼中的冰冷肃杀,便若互不相关的世界,在这一窗之间,隔出了生死冰火的鸿沟。   “他本领高强,他文武双全,他洞悉人性,可这一切全都求救不了他自己。”瑞王语气渐渐森冷“他做得再多又怎样,刚开始,或许人人感叹他们的本领,敬佩他的作为,赞赏他们的功劳,可是任何惊天动地的事,做得太多,渐渐世人看来,也就只如平常了。风劲节自己可以洞悉人性,却还是看不开放不下,到后来……”   他摇头,神色不知是憾是叹,是讥是嘲。   陆泽微沉默不语,是啊,当年失粮之事至今,已有两年了。两年的时光,陈国又组织了数次进攻,每一次都被牢牢挡在定远关外,不能入关一步。   太漫长的时间里,所有的威胁都在定远关口被挡下来,朝廷也好,百姓也罢,不曾遭受威胁,不曾感觉痛苦,渐渐得,当年天大的战事,天大的担忧,如今看来也都平常了。   很多人都不知不觉生出一种错觉,陈国军队是很没用的,陈国军队再怎么样,也是攻不破定远关的,打仗的事,已经不需要再担心,再焦虑了。   而风劲节和卢东篱曾经立下的功勋,也就渐渐不再重要了。   世人从来都容易忘怀旁人的恩德,曾经的教训。   而那样精明能干的风劲节,这几年来,却始终没有想办法让赵国切切实实受一点教训,尝一点苦头,叫君王百姓有了真正的危机和切肤之痛之后,才会真切地明白,他们这样的将帅对国家有多么重要。   然而,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场战事,这么多可以利用的机会,这么多可以向朝廷讨价还价的借口,终究还是一次也没用。   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曾想起,还是想到了,却仍是做不出。   再洞悉人性,却放不开自己,最后的结局又能如何呢?   当君王已不再看重他们,当朝廷已不再在意他们的战功,当百姓们也不再口耳相传地说幸好有卢大帅和风将军,我们才能安逸生活时,那些隐忍了多年的积怨,那些在暗处伺伏已久的小人,便终于有了进攻的机会。   瑞王负手而立,声音低沉而落漠:“风劲节在被人陷害攻击之后,能够立刻先下手为强,造成即定事实,断绝旁人给他加大罪名的可能,固然厉害,但他却忘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当年他造出那么大的声势,在父王看来,自是大大喜事,可如今时过境迁,有心人漫不经心多说几句,一个手握军权的将军,竟能如此得民心,自能令为君者暗引为大患,而其他的诸般……”   他原本只是平平说来,可是语气却莫名得一顿,猛得扬手,在窗栏处重重击了一拳。   陆泽微轻轻叹息,淡淡道:“王爷,其实风劲节说起来,不过是受了卢东篱的连累,王爷若能……”   “不必再说了,大丈夫当断则断,岂可自留隐患,再说……”瑞王脸色阴冷,目光遥望远方“很快,使者就能到定远关了。这个时候,再做什么也晚了,也根本没有必要做。”   陆泽微不语,只目光在瑞王那重重打在窗栏的拳头上流连,大丈夫当断则断吗…… 第七十一章 天真   “是啊,你很快就会死,你不知道吗?”   “是啊,你很快就会死,你不知道吗?”   “是啊,你很快就会死,你不知道吗?”   身在定远关的最高处,远方是明月下漠漠无尽的黄沙,长风袭来,那始终萦绕耳际,响在心头的声音,便似从上天最高处,带着神灵的意旨,遥遥传来。   风劲节微微苦笑。   很快就会死?   什么是很快呢,一天,两天?一月,两月?   对于象他们这样生命无尽漫长的人来说,就算是十年百年,其实也可以算是很快吧?   张敏欣的那句“很快”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指的是多快呢?   更何况,那个最爱兴灾乐祸,专门惹事生非的家伙,她嘴里的话,又有几成可信度的?   然而,到底是不能安心的吧,所以心头这漠漠的空茫,叫人莫名地伤怀起来。   他仰头,遥望远方无尽的星辰,冥冥中的天意到底是什么呢?   莫名地,唇边带起三分自嘲的笑意,象他们这样把科学发展到极致,使生命几乎可以无限延伸的人,也会去探问天意吗?   原来还以为象他们这样生命,早就失去了对宇宙万物的敬畏呢。   那个无聊女人在小楼看到他的彷徨无措,会否得意洋洋狂笑不止呢。   班里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却为她一句随口的戏言,如斯忧怀不释。   就是其他人看了,也会迷茫不解吧。对他们来说,生生世世,不过游戏,凡尘岁月,莫若烟尘,有什么必要牵念,有什么必要挂怀,从来早死早超生,历世以来,哪一个不是以笑容迎接死亡的呢。   为什么,他会有如此拙劣而可笑的反应。   “是啊,你很快就会死,你不知道吗?”   很快就会死吗?   如果这不是戏言,那么,又为何而死呢?   死于搏杀,死于战争,死于万马军中吗?   又或是……   风劲节叹息无语。小楼中人,历世度劫,用这一世世所遇所见所作所为,来完善自己的论题,所有的一切,必须亲力亲为,不可使用超出时代的力量,也不可以肆意运用,当世未有的知识。同学之间,无须刻意回避,但绝不赞同过份参予到其他人的生命中。而小楼中的一切力量更不会对他们提供帮助。   就算杀人的刀已砍到背后,小楼中洞查一切的监探系统,也不会对他们有任何提示。   将要发生什么,他只能自己去猜测,去推断,绝对不能指望小楼的帮助指点。   “劲节,这么晚了,怎么不去睡?”温润的声音带点关怀,听来,如春风入心头。   风劲节回首,展颜一笑,在清冷月色下,便有了淡淡的暖意:“你也一样。”   卢东篱微笑行来,与他并肩站在城头,目光遥望远方,轻轻道:“你明天就要领军出发了,我哪里还睡得着。”   风劲节淡笑不能语,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天边的星光。   这一次,陈军出动了八万大军。这已经是陈军的第十一次进击定远关了。也是人数最多的一次。   而定远关的守军,却一人未加。   与陈军的交战已经有好几年,许多次了。   同一开始,赵国举国上下,心惊胆战,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军粮器械无不充足供应时相比,现在,朝廷,百官,甚至百姓,对于这边境的战争,都已经习惯且麻木了。   似乎所有人都错觉,一切只是边镜上的小磨擦,小战争吧,似乎所有人都觉得,无论如何,陈国军队一定不能攻进来的吧。   是不是,再可怕的危机,一旦时间长了,人心深处的冷漠和坠性,就会让人漠视眼前的灾难。   兵源渐渐不能得到足够的补弃,军械武器马匹的支援也总被以各种借口拖延。   其实自有军队以来,各个国家,这种事都少不了。而且在卢东篱和风劲节软硬兼备的诸般手段下,他们为定远关争到的一切,已经远比其他军队多了很多,然而,因为必须不断面对战争,他们的损耗却更多。   可是,如果连皇帝都不再把边关的战事放在心上,高高兴兴挪用军费给自己修宫殿,选美人,那么,还能指望地方上的官员能尽力提供后勤支援补给吗。   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面对战争,他们只能想办法,以最少的牺牲来换取胜利。乘着陈国军队还没有来到定远关外,封锁关口,由风劲节带领一支精兵,星夜疾驰,隐于荒漠深处。待到陈国大军陈兵关外之际,再一击催毁他们的粮道,迫使他们不得不退兵,也是目前可以想到的,能把损伤减到最小的方法。   以前做战,大多是由漠沙族人负责外围骚扰劫杀。但陈军苦头吃得多了,防护也越来越周密,而且这一次,对方大军人数太多,护粮的兵力想必也绝对不薄,只怕漠沙族很难独力吃得下来,必要有风劲节这等百战勇将参予指挥,方能万全。   至于定远关这边倒是不需多虑,只要坚守不出,别说八万,就是十八万,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攻破定远关。   风劲节望向卢东篱,复又一笑。这些年来,并肩战斗,该教的全教完了,卢东篱不但已熟知兵法,也有足够的实战经验,甚至连关内诸将,也无不在这历次战争中磨练出来了,放出去个个都能独挡一面。   别说他不在,不会有太大的关系,就算是卢东篱也不在了,只要不另派个无能主帅来坏事,只凭这些将领们,就能牢牢守住定远关了。   这几年,为赵国训练出了一支最精锐的军队,一群最沉稳勇悍的将领,相信,无论将来有多少变故,多少危难,他们总能为国家做些什么吧?   一念至此,不觉又是苦笑。怎么搞的,现在,想什么,都似在考虑后事一般。   卢东篱见他唇边笑意苦涩,不觉也是一叹:“劲节,我们在这定远关,已经打了多少胜仗,可是,总觉得好象并没有任何用处一般,不管陈军如何大败,过不了多久,总会举兵再来,这样往复不绝的战争,倒似永远不会停止似的。”   风劲节淡淡一笑,无论他们在战术上取得多大的胜利,但在战略上,却始终处于劣势。   陈王好战成性,一直以战争四下扩张,凡战必举国动员,国中男子,皆为兵壮。每言战事,君臣上下,无不倾力以赴,愈战愈狠,愈挫愈毒。打了败仗就退回去,重又招集兵马,准备下一次战争好了。   而赵国,占着地利之便,从来只思苟安。屡被尽犯,也只想着守住城池就好,从没任何人去考虑过反攻。得不到朝廷的支持,他们这支军队,最大的作为,也不过是守城破敌罢了。   没有足够的后勤补给,孤军深入敌境,反攻强敌,挫其锋芒,灭其精锐,断其征伐之心,那根本是痴人作梦。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t x t 0 2 . c o m   所以,他们只能困着在这城池之中,一次次等待着陈军的进攻。   “以战求和,逼迫陈国人再也不敢觊觎我们赵国,当然是最快最便捷的方法,但你我都知道那不可能,别说朝廷绝无此番作为,就是真的降旨征陈,这一番杀伐,我们赵国必死无数战士,而现在我们的被动守城,看似作为不大,但却在一点点地拖垮陈国。”风劲节冷冷道“国虽大,好战必亡。国家弱小时,以杀伐扩大地盘是理所当然,可是要让国家强盛,绝不可能仅仅只靠杀戮。而从一个小邦,渐渐挣扎战斗成为大国的陈国,却还没有看透这一点,还是习惯用单纯的战斗和征服来面对一切。不错,他们有举国之力做后盾,不错,他们每一战都能重新征兵,重组军队。可是,每一次征伐,要花废多少钱财,多少人力物力,又要死伤多少青壮。战争会以可怕的速度消耗财物和生命。财富由人创造,而人必须经历十余年的漫长成长,才能战斗或工作。据说陈王下旨,鼓励民间女子多多生育儿女,生子多的女人,可以得到国家的奖赏,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生育的速度永远比不上杀伐死亡的速度……”   风劲节目光冷彻地遥望大漠另一方,陈国的方向:“等到有一天,陈国十室九空,就是七十老翁,七岁小童也要入伍为军时,就连老妪也要离家援军时,国库再也无力拿出财物时,就不用再等着他们来攻我们了,只须一支轻骑,就可以轻易倾覆这个国家,不过……”   他复又苦笑摇摇头:“就算我们出兵也没有什么用,因为到那时,其他的国家也会扑过来,吞下这块肥肉,而我们赵国,就算有攻其城的能力,却绝对没有足够的毅力胆色以及军力去守护巩固。”   卢东篱轻轻问:“那么,你觉得,还要多久陈国才会无力再战。”   “陈国并不只对我们赵国一处用兵,对四周领国也不断开战,不过,陈人确实勇悍,除了在我们这不断受挫,与其他国家之间倒是各有胜负,有时候也能掳掠到很多青壮和财物,照现在的情况,只怕还要有好些年可拖呢。”风劲节有些懊恼,对于陈国的情况,他实在是掌握得不多。   隔着沙漠,两国又一直禁绝通商,想要在敌国搜集情报,实在不易。   而且,他手上,一直没有完善的情报网。这一世,因为一开始就有些玩世不恭,不曾太认真,又只想做个小官,随便混完一世了事,根本就没有好好培训过足够的情报人才。   到了现在,因为商人出身,他的官升到从三品,基本上已经是不可能再往上升了。没有好的前景,就别指望有足够的人才来投奔,也注定无法介入朝廷的中枢。   他能动用的不过是军队里的士兵罢了,而这些在册的军士们,也是无法随便派到四处去隐伏打探的,更何况他们身上多年当兵的痕迹无法抹去,也的确不宜担当重要的情报工作。   军队的探子,能探查的最大范围,也只到沙漠边境为止。关于陈国的事,他只能从一些拎着脑袋赚钱的走私商人那里探听到一麟半爪。甚至对于赵国国内发生的一些事,他也往往仰仗来去商队带来的消息。   不过,商人们虽然消息灵通,毕竟不是专门的情报人员,很多高层的机密他们是绝对无法查知的。   很多时候,风劲节都会为自己最初选择商人出身,最初的无所事事,漫不经心以至今日处处束手束脚而懊恼,然而,转念想到,若不是有这些选择,也许就不会遇上卢东篱,也许就不会有如今的心性大变,于是,总是恍若有憾地叹息一声罢了。   只是今日,被张敏欣那一句不知是真是假的预言所扰,竟是心头始终无法宁定,偏偏手里没有任何可供分析的资料,让他来推测未来的命令,这让他不得不为自己如今睁眼如盲的处境而懊恼。   卢东篱不知他如今纷乱如潮的心绪,只是轻轻一叹:“我倒也不指望反攻陈国,建不朽之攻,只是希望,陈国的国力,早日达到极限,不要再有战事就好了。”   他眼神悲悯,低头望向城下。护城河下,曾填过多少陈军的血肉。他伸手轻抚城墙,那些血痕叠着血痕,永远也无法洗清。谁还分得清,哪些是陈人体内溅出,那些又是赵人的鲜血呢?   这么多年的沙场争战,他却始终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   他可以在战争最危险时,挥刀斩敌,张弓射将,却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为什么人可以如此凶残地彼此杀戮,为什么所有的法律都规定杀人者死,可是,在上位者所揪起的战争中,杀戮的生命越多,荣耀越高,功劳越大。   此时月明人寂,夜色正浓,远方袭来的夜风,在这一刻,仿佛也带上了血的气息。   卢东篱只觉心头悲凉之意无可抑制,掌击城墙,沉声低吟:“日暮归来看剑血,将军却恨杀人多。”   风劲节不欲让他再往那莫名悲伤的地方想去,有意大笑一声:“你真是喜欢胡思乱想,其实陈国国力真的衰歇了,于你我又有什么好处。不打仗了,朝廷必不会让你长期手握军权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卢东篱笑一笑“我也知道,象我这样曾立过这么多战功,又曾得罪过权贵的人,朝廷是不会让我进入中枢的,想必到时会封我一个徒有荣耀的清闲位置。到那时,我也可以多陪陪婉贞。”   他的眼神在一这刻柔和了下来,有什么关系呢,情愿投闲置散,情愿无所作为,情愿漫长的岁月消磨于家常琐事之中,若能让战事停止,若能叫陈人和赵人,都不再流血,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永世传颂的英雄,彪柄史册的军功,固然光芒万丈,可是,若那光芒,需要无数人的鲜血与生命来衬托,那么,他情愿从此黯淡沉寂,永为世人所遗忘。   风劲节笑吟吟看着他,还好,不算太天真啊,没有盘算着战争结束,就回朝廷去效力啊,去变法啊,去图强的打算,很清醒得认识到,不再有战争后,朝廷给他的位置会是什么,不过,还是不够啊……   他脸上微笑,心头冷笑,从来狡兔死而走狗烹,飞鸟尽,则良弓藏。真的不打仗了,回去自是少不得封赏,太太平平得个闲爵,做个富贵闲人的,只是能太平多久,就说不定了。   以前得罪的那干子权贵小人,会有那么大方吗?而当时光流逝,君主和百姓已渐渐忘记你的功勋时,你还能有多少太平安乐的日子呢?   不过……   现在,毕竟一切还没有结束,陈国人的大军即将逼来,在短时间内,在陈国没有丧失威胁力之前,倒也不用太担心这种事了。   风劲节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历世以来,所见俱多,他早就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世人,然而,仅仅是几天之后,他就明白了,原来,就连他自己,也依然是天真的。   所以,在这个最后的夜晚,他仍能有些不经意,如同玩笑般地问他最好的朋友:“东篱,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第七十二章 决别   许多年许多年以后,卢东篱总会无数次记起,在那个星辰漫天,月光温柔的夜晚,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带着那永远漫不经心的笑容,仿佛游戏玩笑般地问出那一句话。   “东篱,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还记得当夜他闻言只是笑:“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以前不是整天吹自己武艺高强吗?”   “就是武艺高强才容易出事啊?善于技击者往往死于争斗中,何况我整天干的都是这出生入死的活。”风劲节懒洋洋地笑,还是那看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的态度“东篱,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卢东篱沉默下来,如果说定远关的将领,谁最有可能出事,那自然是风劲节了。几乎每一次战斗,最危险的差事,一定是由他来担当的。   因为他最强,所以,最重最累最苦最艰难的事,从来都由他来做。   做为主帅,每一次,他都是理所当然地把最重的担子向最好的朋友压下去。   那样漫长的岁月,那样无尽的战斗,他可曾有一时一刻想过,如果风劲节死了,他该怎么办?   每一次风劲节接下最危险的任务,卢东篱都一定会为他日夜悬心,忧思不断,但是,他却是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如果……风劲节……死了……   这一刻,乍闻风劲节那似笑非笑的一问,他却只能怔怔发呆。   原来风劲节竟然也是会死的啊?   那个天塌下来也不在乎的家伙,那个笑看世情的狂生,那个万马军中的战神,那个,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人,其实也是会败,会倒,会死,会消亡的吗?   卢东篱茫然抬头望月,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事,他以前,竟似从没有细想过,为什么,心中总隐隐得觉得,天会绝,地会灭,山川会改道,星辰会移位,但那个总是笑得漫不经心的家伙,其实是会一直一直就在这里,就在身旁,就在他一转眸可以看到的地方,就在他一抬手,可以够到的地方。   见卢东篱怔怔发呆,风劲节又是大笑起来:“行了行了,随便问一句,就呆成这样子。我哪是那么容易死的,就算当年我受过重伤,武功大打折扣,也不过是从天下十大高手之内,滑到二十大高手之内罢了,这战场上能杀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然而,笑声未绝,耳衅就听到卢东篱低沉的声音。   “若你死于沙场,我会尽力夺回你的尸体,我会尽力守住城池,我会尽一切可能,击退陈军,我会把你没有做完的事情,继续下去。直到如你预言一般,拖得陈国国疲兵弱,再也无力进击我大赵。但是,我不会为你特意去复仇。国家之间的战争,只有敌人而没有仇人。所以,当战争停止的时候,我会把你带回故乡,将来得暇,我会接了婉贞,在靠近你的地方,结庐长居。你喜欢饮酒,我会代你常饮美酒,你心在长风意在云,我会代你踏遍天下,看尽大好河山。每一年,我都会带上各地的美酒,到你坟前祭你,每一年,我会把我看到美景画下来,至你坟前焚尽。我会告诉我那渐渐长大的孩子,我有一个极好极好的朋友,我每时每刻都思念着他。”   那么深的夜晚,那么柔的夜风,那样明亮皎洁的月色,那样低而柔的声音。   风劲节静静地望着卢东篱。   说话的时候,卢东篱并没有看他,目光始终遥遥望着远方的天之尽头。眼中的光芒,却愈发地温暖柔和,叫人恍然怀疑,那月华下闪动在眸子深处的晶莹是些什么。   他有一个极好极好的朋友,一个最喜欢问一些奇怪问题的朋友,每一次他问的怪异问题,都让人难以回答,都叫人只要一思考答案,便觉剜心之痛。   然而,卢东篱从来没有回避过风劲节的问题,只要他问,他便一定会答,无论那答案细细思来,到底如何伤人,如何伤情。   风劲节轻轻笑起来:“真是不够朋友啊,还以为你要跳起来喊着和我同生共死呢?”   卢东篱本来满心说不出的伤感,被他这么一笑,那伤怀倒全化做了气恼,不觉白了他一眼,开什么玩笑,一不是结义兄弟,二不是誓盟夫妻,凭什么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再说,那些同生共死的夫妻或兄弟,也往往只存在于传奇故事里罢了。生死与共的情义固然感人,但绝不应当鼓励或提倡。人生于世,必然会眼看着至亲至近之人一个个逝去,若是个个动则要同死,只怕不用打仗,亡国灭种就在眼前了。   风劲节只是笑,也不说话。该放心的吧。卢东篱必竟不是十七八岁少年郎。这样的年纪,这样的阅历,这样的理智和从容。相比死之壮烈,更懂得生之意义,相比死之容易,更了解生之艰难。无论有什么样的打击和伤害,他也应该会好好的活下去,带着死去人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为着死去的人,去饮尽天下的美酒,为着死去的人,去看尽天下美景,当然……要能帮死去的人,也亲近完天下的美色,也未尝不好,不过,嫂夫人那里怕是通不过的。   心间莫名地一阵窃笑,却见卢东篱忽得凝眸深深望他:“劲节,若是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那是不可能的。”他想也不想答。   在如斯明月下,他的眼中带了如许笑意:“我活着,你就活着,我死了,你也要活着。”   还是那漫不经心的笑容,还是那仿若游戏的语气,卢东篱却觉得被人当面一拳打中,胸口一阵发热,竟是半日也发不得声。   风劲节却还只是微笑。   他活着,他便活着,他就是死了,也总要保他能够好好活着才是。   他微笑着昂头,伸手于空,眸中忽然带出些天真,做出想要抓住星星的姿式。   “东篱,你觉得,人死之后,是怎样的世界?”   卢东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略略平复自己方才激动起来的心绪,极力用平淡的语气回答“未知生,焉知死。”   “是啊,世人害怕死亡,其实害怕的不过是未知的世界罢了,我们谁也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即然不知道,又为什么要悲伤呢。怎知死亡,不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怎知我们死后,不会飞升到这漫漫星空中,乘云气,驭雷电,恍若神仙呢。所以,东篱,你要记住,永远不必为死亡而过于悲伤。”   卢东篱终于皱了眉头,轻轻问:“劲节,你今天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今天月色这么好,要不发点感慨,实在有些对不起天地造化。”风劲节微笑“要不,你给我点酒喝吧,过足了酒瘾,我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不许。”卢东篱板起脸瞪他“你明天就要出战,今晚还敢讨酒,胆子越来越大了。”   风劲节被他训得悻悻然摸摸鼻子不说话。   或许是今夜月色太柔,晚风太暖,就连卢东篱也莫名地心头一软:“等你得胜归来,我豁出去陪你喝上三天三夜,好不好?”   风劲节目光深深望着他,良久方才一笑:“好,待我归来,与君同醉。”   在出战前的那个夜晚,风劲节的亲兵首领小刀,满世界到处找自家那不肯好好睡觉的将军,一直找到城下,仰头时,看到了他的将军和主帅并肩而立的身影。   月光下那两个人,一个英武,一个儒雅,站在一起时,说不出地和偕,说不出地美好。   银色的月华,悄悄地洒了他们一身,硕大的明月,遥遥地挂在他们头顶,漫天的星辰,都在遥远的地方,悄悄凝视着这个世界,只有晚风,悄而柔地,把他们的衣襟发丝徐徐拂动。   一切的一切,美丽的让人不忍惊扰,不敢打破。   那一夜,小刀静静站在城下,仰头望着他的主将与元帅,很久很久没有动弹。   那一夜,无论卢东篱怎么劝,怎么讲大战之前休息的必要性,风劲节始终不肯回去睡觉。   他们一直一直,这样肩并肩站在城楼上,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说起很久远的过去,那小小县城的公堂相遇,衙内相知,说起那漫长岁月中的无数次携手,无数回并肩。说起在未来无尽的岁月里,他们所憧憬筹划的一切生活。   那些把臂同游天下山河的许诺,那些谈笑共醉三万场的誓言,那些要叫某个孩子认干爹的笑语。   那么多那么多说也说不尽的话,那么柔那么暖,叫整个夜色也明亮起来的笑容,就这样,悄悄洒落在了城楼上,晚风中。   一直到天之尽头渐渐露出初升的曙光,风劲节仍然觉得,有很多很多的事,没有交待,有很多很多的话,没有说完。   “东篱,如果有一天,你觉得,你所做的一切,其实都不值得,都受到了辜负,都遭受了背叛,不必太介怀,不必太伤悲。我们所做的,只是我们想做的,该做的。若是值得,便不需后悔,若是不值,那么为不值的事伤心,更加不必。我们做这一切,本来就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在该做的时候,我们做了,我们努力过了,并为我们的努力而骄傲,而高兴,这就已经足够了。”在远方初升的旭日下,白衣的风劲节身上,似乎有一种耀目的光辉。   东篱,我们做的一切,对国家来说,就算轻如微尘,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们终究也为那必然会给世界带来巨大变化的摩天之塔中,添了小小一粒沙。   卢东篱微笑不应。这个洒脱得万事不经心的朋友,终还是在为他担忧,悄悄地替他不平的罢。他又何尝不知道,未来,国家不可能给他足够的回报,但是,为这种事伤心,怎么可能呢?劲节真是多虑了。他做这一切,本来就不是为着得到什么,更何况,他还因为这一切,而得到了一个最珍贵的朋友。   得到了一个,自己的事从不经心,却只会为了朋友而多虑的风劲节。   他在晨风中微笑,阳光里凝眸:“劲节,你知道吗,遇到你,认识你,和你成为朋友,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   风劲节听他没头没脑得忽然说出这句话,先是一怔,然后立刻笑了。   远方的朝阳徐徐升起,他的笑容,这一刻,比朝阳更加明亮。   “东篱,这正是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事。”   东篱,遇到你,认识你,和你成为朋友,是我那漫长无尽的生命里,最重要最有意义的事。   东篱,你知道吗?   那一夜,卢东篱和风劲节并肩站在城头,说了一夜说不尽的话。   那一夜,城上城下,所有的守军们,都默默凝望他们的将军和元帅并肩而立的身影。   他们站了那么久,那么久,那肩并肩的两个人,就此定格在每一个人眼底心头。   他们相伴了那么久,那么久,几乎让所有人产生一种错觉,他们会这么一直一直站在一起,一直一直相守相伴,再过千年万年,定远关最高的城墙上,永远永远都会有他们彼此依靠,彼此信赖的身影。   然而……   那一天的早晨,风劲节点起最精锐的三千骑兵,起程而去。   那一天的早晨,卢东篱和所有将领们,站在定远关前遥送。   那一天的早晨,卢东篱望着风劲节远去的身影,直到那三千骑兵再也看不见一点踪迹,他依然没有动弹。他凝望了很久,很久,然后忽然惊觉,这一次,风劲节临行之前,没有同他告别。   这一次,风劲节上马扬鞭之后,一直一直,就再也没有回头,再也没有如以往每一次出兵一样,笑着回头望他,笑着扬鞭呼唤,笑着叫他准备最好的酒,迎接他得胜归来。   那一天早晨,风劲节带着三千铁骑,离开了定远关。他纵马扬鞭而去,一路上,无数次想要回头,也许,这一次回首,便是最后一次凝眸。也许这一次告别,便是最后的……   然而,他到底,不曾回头,不曾留给卢东篱哪怕一个字的告别。   那个身历数世,洞悉世情的风劲节,也会有那么一瞬,盟生起异常天真的念头。   若是没有回首,便没有最后吧。   若是没有告别,也许就不是分别吧。   “是啊,你很快就会死,你不知道吗?”   张敏欣,你说的到底是真相,还是戏言,很快,指的,到底有多快。   可是,我……真的,真的,舍不得,放不下…… 第七十三章 疑团   很快就会死,是因为这个吗?   风劲节冷眼望着四面八望,忽然间涌出的无数陈军。   历次做战,漠沙族都配和他们不断袭扰陈军的粮道。一支军队横穿沙漠,补给线绵长且在风沙中极难维持,这么明显的弱点,任何一个兵法家也不会放弃打击的机会。   这一次陈军以八万人马来攻,人手绰绰有余,在吃过那么多次亏后,要再不加强补给线的防卫,那才真是怪事呢。   故意以粮车设陷阱,引诱劫粮者出现,任何一个足够聪明的将领都不会放过这种机会吧。   抬眼望处,到处都是陈军的旗帜。到处都是浩浩荡荡的军队,黑压压的战马呼啸而来,而喊杀之声,把大漠的风沙都给压住了。   看起来,足有上万人马吧,可惜啊……   风劲节微微挑眉,环视四周将士,这样的阵仗想要留下我的性命,似乎还远远不够。   三千铁骑,环绕在他的身旁,眼看着无数陈军逼近,不要说人,就连战马也没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所有人的神色都是沉稳镇定的,刀已出鞘,箭早上弦,他们等待的,不过是主将的一声命令。   他们是定远关最精锐的军队,最勇悍的战士,他们是由战神之称的风劲节,亲自教导出来的士兵,他们有足够的战争经验,足够的勇气,足够的信心,以及足够的准备,迎接任何艰难的战斗。   风劲节微微一笑,对小刀点点头。   早已按捺不住的小刀,猛然扬手,一道异彩直飞九天,转瞬间便在天空迸出无数灿烂的火花。光芒耀目,数里可见。   同一时间,风劲节信手一挥,三千铁骑便如三千道旋风,直冲向敌军最多,包围最厚之处。   双方刚一接触,已是血流成河。   生命如烟尘般转瞬逝去,到处都是飞溅的鲜血,横飞的肢体,而惨叫声,呼嚎声,倒地声,钢刀砍入血肉的声音,刹时响成一片。   “敌人退兵了,退兵了。”传讯兵气喘吁吁带来的消息,让整个定远关所有的将领都登上城楼,遥望城下那连天的营帐。   十日前,陈国的大军才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卢东篱乘他们不及扎营时,命令重将领兵去城外冲杀过几阵,斩获颇丰。   但陈军到底人多势众,渐渐稳下阵脚,卢东篱也绝不肯贪功冒进,使鸣金收兵了。   此后,陈军多次组织攻城,都被他们稳稳击退。   转眼间攻防数日,胜负还未分,陈国的八万大军,就已经开始组织退兵了。   众将大多喜形于色:“定是劲节那边得手了。”   卢东篱却神色凝重,面有忧色:“我从没有怀疑过劲节会不能得手,但是……各位不觉得奇怪吗?他们八万大军,如此声势浩大地来袭,可是前几天的攻防,都不过平平而已,即未出尽兵力,也并不特别激烈,甚至还不如以前三四万人马来攻时,那么拼命,倒象是有意保存实力,半点也没有誓死夺城的样子。”   众将脸上喜色渐褪,大家互望几眼,终于有人道:“其实我们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我们城坚军锐,从不松懈。他们被隔在城外,就算有什么诡计,也难有施展的机会啊。”   “是啊,若是他们人数少,有个三四万,我们还猜他们是认定攻不下城,索性随便攻几场,打不赢就走,也好交差,可他们有足足八万人马,我们城中军士加起来还不到三万,在这种绝大的人数优势下,任何有志气的将领,都会尽力尝试一下才对啊。”   卢东篱定定望着城下,那一队队整齐划一撤走的陈军:“还有,他们撤兵撤得太快了。就算劲节截断了他们的粮道又如何呢?他们才刚来没几天,随队带来的存粮最少还能保证再战半个月,他们撤兵撤得这么快,只怕这其中另有我们所不清楚的内情。无论如何,八万大军,绝不可能儿戏般地白白发兵一场。”   他心中飞快地回忆古今战役中,大军临时撤兵的诸般可能,粮草用尽之外,最常见的可能就是主帅战死,和国内有变。   这主帅战死,虽然他们在战场上并没有发现。但就算是最了不起的将军,在战争眼看就要胜利时,被某个毫不起眼小兵的流箭射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   若是敌军的主帅在战场上受伤,被亲卫救入营帐,伤重身死后,部将们瞒丧不报,及时退兵,这倒是最正确明智的作法。   可是看那些陈军退兵,井井有条,毫无慌乱之态,后军拔营起寨,前军列阵护卫,一队队整齐划一地离去,若无很多将领沉稳冷静地指挥,绝没有可能做得这么好。   如果主帅身死,将领们还能有这么沉稳吗?   如果是国内生变,那么……   他正暗自思忖,身旁将领低声问:“大帅,要派兵追击吗?”   乘敌军退兵时,以轻骑快马追击,这是战时最常见的战法。在技巧上,退兵有时候比进兵还要难。毕竟士兵人数太多,最高的帅令一层层传递下来,意思上难免有偏差。在军队退却时,任何一点小变故,小乱子,都可能引发整个军队的恐慌变乱。   乘敌军退兵来追击对方,有时候,就算是战败的军队,都能从战胜者那边得到大大的甜头。   史册上就有很多战役,明明大战优势的一方,就是因为在退兵时的失策,而损失惨重。   定远关诸将一早知道,如果风劲节的行动成功,陈军早晚会退兵,他们也一早准备好了追击的精锐骑兵。   然而此时卢东篱却只是沉静地摇头:“你看城下军队运作分合,如此整齐精微。看起来这一场退兵他们早就准备良久,断不会给我们一丝可乘之机。我们若是派出骑兵,不但战不到便宜,反而极有可能叫他们白白吞掉我们一支精锐,暂时还是静观其变吧。”   众将皆服其言,便都伴着他在城头静静地等陈军完全撤走。然后再派出探马查探陈军动静。   陈军确确实实是在撤退,其中并没有什么玄虚古怪,浩浩荡荡的队伍横穿沙漠,一直向来路而去。   定远关的探马,不断向回飞报陈军的消息,陈军的退兵路线,每日的行程,所有情报,巨细无遗,这其中,竟是找不出半点古怪来,但这却又是最大的古怪。   大家看了这样的情报,愕然之余,竟然感觉不出多少欢喜。   这么着就结束了啊。没有浴血苦战,没有搏命一击,没有坚持不懈,就这么轻飘飘地打两架便跑,这八万人干什么来的?   大家都算是百战沙场的将领了,竟是从来也不曾遇上过这么古怪之事。   卢东篱与大家连日商议之后,也只得先修本向朝廷通报战况再说。一方面探马仍要不断派出去,谨防陈人另有诡计,一方面,全定远关上下不得松懈,继续防备,大家先等风劲节回来吧。   也许身在沙漠,身在陈军后方的风劲节,会知道一些其他们都不了解的内情呢。   可惜的是,风劲节基本上什么也不清楚。所以打完一仗之后,他身边的军士们欢天喜地,他自己却始终闷闷不乐。   那一次劫粮,陈军是预先布了埋伏等他跳进来。   可惜啊,他不是乖乖束手就擒的猎物。   以前历次袭扰都是漠沙族人出手,拼着损失多少人,也要把粮食抢回去占为己有。   风劲节却没有这种顾忌,他知道,隔着陈国八万大军,他不可能把粮车运到定远关,所以一打垮运粮队,立时浇油就烧,在冲天的火光之下,领着身边的铁骑,如钢刀般直插入四下合围的陈军中心去。   他们没有粮车的拖累,整支骑兵无比灵活,也无比勇悍。在风劲节的带领下,所向披靡,所过之处,硬是在刀丛剑林中生生撕开一条口子。   但他却并不只求逃脱,只是带着骑兵队四下转战。他的部下久经战争,迅猛强悍,虽说人数极少,但来去如风,上万陈军根本无法对他们造成合围形势,反倒不断被他们来去冲击,每次都把数百人卷入他们的包围之中,让他们就这么一小股一小股地消灭掉。   就在这样的缠斗撕杀中,赵军的斗志战意越来越盛。而陈军以万人大军尚且不能奈何得了三千人,渐渐便有了些疲惫散乱,斗志消弥。   这个时候,收到风劲节的烟花讯号的漠沙族全族勇士,才忽然出现,四面伏击,和风劲节精锐骑兵内外兼进,前后交逼。   本已疲乱的陈军因此又是一惊,一恐,军心早散,难以组织起有效的反御和坚定的反击。明明人数仍然占优,却没有足够的斗志,挺身迎敌者少,四散奔逃者众。   如此一番激战下来,陈军几乎被全歼,只有千余骑勉力逃逸而去。   风劲节原本还防着自己在这一战中身死的。毕竟个人的勇武再厉害,在万马军中,起的作用也是有限的。从来将军难免阵上亡,英雄一世的人,一个不小心,让无名之辈无意中宰掉的事,多得数不清。   可没想到,一仗打完,他连油皮也没磳破一块。愣愣得看士兵们欢呼连声,漠沙族长以无比崇拜的眼神望着他,他也只得应应景地挥挥手,说几句鼓舞军心的话了。   当然,危险还没有结束。   这一仗打完了,他们肯定是无法通过陈军的大营,回到定远关的。   他带了人马回漠沙族的驻地休整,准备找机会,去袭扰陈军后方。跟定远关来个前后夹攻,到那时,在战场上,也是一样有危险的。   可没想到,他这里还没开始布署,那边陈国军队就开始撤兵了。   风劲节的人马少,当然不会跑去硬冲攻击陈军的撤退队伍,只能躲在陈军回国的路上,怔怔得看他们的军队飞速离去。   小刀等士兵无不欢喜莫名,这一仗结束了,他们赢了,陈国人退兵了,应该又有一段省心日子过了。   说起来,这帮陈人,可真是越来越没用啊,八万人马啊,就这么不声不响得跑了。   风劲节也纳闷来着呢,怎么搞的,陈军就算断了粮道,随军的粮食也至少能用一个月呢,可现在,还不到半月,他们就要回家了。   这八万人浩浩荡荡跑来干什么?过家家吗? 第七十四章 灾难   陈军退兵之后两天,风劲节派的传迅队就到了定远关。   他那边大队人马,回程速度毕竟略慢,又恐定远关这边担忧,也想知道,对于陈军忽然退兵,定远关那边有什么别的看法或情报,所以,照以往历次出征的旧例,先行派一小队人马,飞骑兼程赶回定远关,禀报一切。如果定远关有其他的命令或别的消息通报,也可以知道他的路线和位置,及时派人来联络。   可惜的是,对于这件事,定远关上上下下,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想明白,大家只得等待风劲节全军返回再说。   没想到,这支小队刚进关不久,卢东篱与诸将才把分别诸事,战事情况细细问了一遍,外头便又有传迅兵飞快来报:“大帅,这……队伍到了……”   众人皆是一愣,风劲节那三千人没理由来得这么快吧。   幸好这传令兵接着又道:“是从关内来的,大队人马。”   卢东篱倏然起身:“多少人,还有多远?”   “估计还有十里左右,看人马,怕也有两三万。”   卢东篱再不多言,快步便行出了帅府,其他诸将互相望望,都难掩惊愕之色,一齐跟了出来。   卢东篱行到定远关最高的暸望台前快步登台。   暸望台是为了观察敌情所设,位置极高,因此空间有限,只有两名将领,动作较快,抢到位置能跟着卢东篱一起上暸望台。   定远关之内,那是千里沃土,广阔平原,视野极之开阔,且天气晴朗,目光更能望远。待他们三人登上暸望台时,远方大队行军扬起的黄尘已颇为明显,虽然还看不清旗号衣甲,但人头涌涌的队伍已依稀可辨了。   二将满心迷茫:“怎么回事。咱们这鬼地方,可很久没来过这么大队的人马了。”   “是啊,就算以前历次增兵,也不过是几千人一队罢了。”   卢东篱目光遥望远方,淡淡道:“隔得太远,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那军队前方的人马,衣甲鲜明,仪仗华丽,必是从京城而来,但是行军扬起的烟尘,却条条而起,清而不乱,数万人马行军,竟能如此井然有序,京城里那只用来摆设,从没经过任何实战的御林军,飞虎营,断然没有这样的精兵。”   “大帅的意思是说,这支队伍里,有来自京城的官员仪仗,但兵马,却是从别处调来的?”   “哪来的呢?咱们大赵国,可以称得上精兵的队伍,用五个指头数都绰绰有余。”   卢东篱目光定定遥望远方,沉默不语。   赵国虽一向不修武备,但也不是全国的军队都是窝囊废,好好歹歹,也总有几支可以勉强说得过去的。   虽说赵国因仗着三面环海而少外敌威胁,但却免不了面对海盗的骚扰。   当然,海盗再厉害,顶多也就是抢掠杀戮沿海的百姓,绝对无法动摇赵国的根基,因此赵国朝廷,对此也不是十分上心。   不过,世代以来,赵国为了对付海盗,沿海倒是真出过几个不错的将军,和几支还算出色的军队。   而在国内,除了一堆干拿俸禄不干活的无能将军之外,确还有一两支军队,因为多次成功剿灭山贼流寇以及几次平息乱民造反的行动,而磨练得差不多,也成就了将军们的军功。   当然,这些将军们打的仗,再大,也比不上国与国之间的争战,在定远关诸将眼中看来,只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立的功劳再大,这些年,也一直是被定远关抗击陈军的光芒所掩盖的。   卢东篱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派人快马去问问,来的到底是什么人?我们这边先着手准备再说。”   二将一齐应是,不管这支军队的来意是什么,不管来的人是谁,总会有旨意或命令,需要以正式的礼仪来迎接。   不管来的军队是要长驻还是暂停,这么多人,驻扎的地步,食物饮水,一切安顿都是繁琐和麻烦的。   乘着对方军队还没有到,就要立刻全军动员准备,以免到时候手忙脚乱,应付不佳,平白叫京城来的官员,看了笑话。   但是应诺完了,两名将领却谁也没动弹,过了一会儿,才有人略略迟疑,且有些底气不足地说“大帅,你看会不会是来增援我们的?”。   这一次查知陈国大军集结,他们的确上过请求增援的文书,却一直没得到任何回应,总不成是人家陈国人刚一退兵,这边大队增援就到了吧。   所以,这一句话,说的人,听的人,其实都不敢当真。   可是,不知为什么,每个人心头都莫名地感觉到一点惊惶,本能地想要找寻一些可以让自己安心的理由。   卢东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已略略有些苍白,目光定定望着远方,在下属面前,还要努力压抑心头那奇异的不详预兆,强笑道:“何必站在这里自行猜疑,等他们来了,自然就知道了”   风劲节派出报讯小队后不久,也领上三千人马,踏上了回定远关的道路。眼见的定远关越来越近,心头的忐忑抑郁之情越浓。虽然努力开解自己,说不定一切只是张敏欣的戏言,到底仍觉心神不定,所以当那远远的疯狂大叫传来时,他身子微微一震,心头倒反而一松,略有苦涩地想:“终于来了。”   王大宝单人独骑拼命冲了过来,堪堪到了面前,那马儿惨嘶一声,屈前膝倒地,王大宝从马上滚了下来,用双手支地,用了两次劲,竟没能站得起来。   可见他这一路赶来,为了把速度提到最高,已是透支了全部的力量。   小刀等两名亲卫飞快下马,把王大宝扶起来,惊问:“大宝,出了什么事?”   王大宝却目光呆滞地在人群中寻找风劲节的身影,然后猛扑到风劲节马前,嘶声喊:“将军,快跑,快点逃,皇上派了钦差来杀你。”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 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 c o m )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一语即出,全军皆震惊莫名,除了风劲节。   这一刻,他竟似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只是定定看了王大宝一眼。   这个高大勇悍的亲卫,满脸都是风尘,满身都是沙土,手指因为拼力握缰和死命挥鞭而隐隐有鲜血溢出,脸上神色,木然而疲惫,眼眸中全是惊惶和焦虑。   他本来,只是小小县城的牢头,在那阴暗而不见天日的牢狱中,见多世间惨状,人间不公,也很习惯地把自己当做压迫者,很多百姓认定的恶行,他都干过,做过。   然而此次,面对如斯巨变,他依然觉得惊恐,愤怒,迷茫,不解,以及,无法接受。   为什么当一个人,为了国家吃了无数的苦,立下无尽的功劳后,国家却要用死亡来报答他。   为什么当一个将军,在外为国征战,带了一身疲惫和风尘,载了一路荣耀和功绩回来时,却会跑来一位宦官老爷,直接用一道杀戮的圣旨来施以死亡的惩罚。   过度的震惊和不平,让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思考了,他只是拼命地大喊着:“将军,元帅让我通知你快逃,如果你回了城,他救不了你,也不会救你,你……”   风劲节在马背上欠身,轻轻拍拍他的肩,淡淡地笑一笑:“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别着急,慢慢说。”   他的眼神柔和温润,即使是惊惶失措,对这一切不敢置信的士兵们,和因为情绪激动和慌乱,有些崩溃迹象的王大宝在这样平静的目光下都觉莫名地镇定了许多。   风劲节目光环视诸人,为了安抚大家的情绪,他始终是最镇定安静的一个,只是宁和的目光,这一刻却自然而然,穿越了所有人,所有时间和空间,仿佛在这一刻,望到了隐藏在整件事背后的真相和始作俑者。   陈军异乎寻常的举动,京城忽然传来的圣旨,狡兔未死,飞鸟未尽,却忽然要烹狗藏弓的不合情理,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完整地被联系了起来。   他心中也不知道是无奈还是苦涩地叹息一声:“原来如此,唉,没有完善的情报网果然是致命的啊,赵陈两国都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却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这样的后知后觉,被人整死,当真是活该了。”   而此时,王大宝的也镇定了许多,沙哑着声音开始讲述整个惊变的过程:“前两天我们忽然发现,关内有大军向我们这边进发,大帅派人前去问讯,回来的人报称……” 第七十五章 真相   瑞王府中,热闹繁华已至极处。戏台上一出二进宫,也早演到了高潮之时。   一净一旦一生,皆是京城名角,此刻尽展所能,端得是歌能裂石。   三个人,一句赶着一句,一句紧似一句。声声唱下头连天叫好不断。   那徐延昭才朗朗说得一声:“这都是前朝的忠臣良将。”杨波已是应声唱道“哪个忠良又有下场。”   瑞王原本倚窗而立,眼睛正好望着窗外偌大戏台,泼天热闹,偏偏却一直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然这两句却是分分明明传到耳中,竟叫他莫名得震得了一震,眼神微动,耳衅又听到一片热闹声里,那李艳妃哀然恳求“有下场来无下场,且听哀家……”   “卢东篱和风劲节,都是我大赵有功之人,忠良之臣。”陆泽微略带憾意的声音适时自后传来。   戏台上的纷争纠缠,戏台上的君臣情怀,刹时间,就重归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我知道他们是忠良,我知道他们有功劳,我知道如果我得到大位,能有这样的臣子相助,必会有所作为,可是这又怎么样?”瑞王的声音几乎是愤怒的“在我还什么也没有得到的时候,我必须铲除所有阻碍我的人,哪怕他们是好人。换了是我的那些兄弟们,他们会做得比我更好吗?他们会放弃唯一可以拉拢九叔的机会,放弃控制国内最强军队的机会,而去保两个不肯帮助自己的忠臣吗?”   陆泽微是瑞王身边少数几个看他动怒,却依然有勇气可以把话说完的人:“王爷,我只是觉得,九王爷恨的是卢东篱,一直以来,出面与九王爷为难的也只有卢东篱,风劲节只不过是打了苏凌一顿,在九王一系人马看来,一个苏凌无足轻重,就象风劲节的生死同样无足轻重一样。如果能保下风劲节……”   他也不知道,这冲动到底由何而来。他是幕僚,也是谋士,站在主君的背后,在世人看不见的黑暗里,谋划所有或光明,或阴暗的行动,为了主君的利益,扫清一切障碍,当有的血腥和脏污不适合主君却必须面对时,由他们来安排,来运作。   为了那至高的事业,有很多人,很多事,必须牺牲,必须毁灭,这其中,包括了好人包括了忠臣或良将。   这一切,他都应该比所有人更能理解。然而,到底还是无法心定如水。   在他的主君,为他讲述那一个个过往的故事,讲述那遥远陌生的两个朋友,一双将帅曾经在一起并肩携手做过的所有事之后,他也会有这一瞬间的不忍,一瞬间的怅然,忍了又忍,终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这句话。   “我对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明白吗?我何尝想杀风劲节,我何尝愿杀风劲节……”瑞王怕惊扰了外面的人,不敢大喝,然而这一刻,他的面目都几乎是狰狞的“可是,讲了那么多过往,你该知道,若杀卢东篱而留下风劲节,以他们二人的情谊,将来必成我等永远无法摆脱的大患。”   陆泽微从来没见过瑞王以如此凶狠的眼神瞪着自己,此刻一震之下,顺从地低下头,再也不多说一个字了。   他们是好友,是知交,然而,最终,也不过是君臣。   这么多年来,他跟随他,帮助他,替他谋划,为他奔走。   而他,从不用规矩来要求他,从不以君臣之礼来约束他。王府任他出入,下属任他调派,有心事的时候,肯对他倾诉,做错事的时候,愿听他纠正,但说到底,终究还是君臣。   终究还会有这样一日,他红了眼,冷了脸,用如此凶狠甚至是仇恨的语气来说话。   陆泽微心中略有失落,但并无意外地叹息一声,这么多年了,也该让自己警醒一下,更加牢记,什么叫君与臣,主与从,上与下了。   只是,为什么,心头,会有一点点怅然,为什么,这一刻会忽然间想起那两个,他无缘相交,此时却感觉极为熟悉的将帅主属呢。   他们在一起,也会争吵,也会玩笑,也会有分歧,也会有劝谏吗?无论如何,不会有这一瞬间的变脸,一瞬间的冰冷,一瞬间的高高在上,一瞬间的漠然无情吧?   这样的朋友,这样的朋友……   忽然间他就想起,此时此刻,也许卢东篱与风劲节,已必须面对,这一生至大的不堪,至极的苦楚,心头不免恻然。   而瑞王脸色阴沉,气息略有微喘,刚才那一番发作,责备的虽是陆泽微,发泄的却是他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隐痛。   他说,我不想杀风劲节,或许,在他的心中,确实并不想杀,然而,整件事,却是他一力推波助澜,拼了命要把风劲节往死路里逼。   他说,为免将来大患,可是他自己知道,做了这么多,最重要的是因为他恨。   恨着那人,永远漫不经心的笑容。   那高楼上,拥美人,饮美酒,把王候视做尘土的骄傲。   他挖心挖肝地表态,倾心倾情地示意,用尽所有的拢络手段,可是那人根本无心一看。懒洋洋只说一句:“我与卢帅共进退。”   他素来城府深沉,冷然寡情,却真个为那人的洒脱从容而心动,真个是折节下交,真个想以一片赤心,换一场君臣千古之际遇的美谈,他把心交出去了,那个人,却在漫然微笑间,践踏无视。   所以他恨得最深,所以他要把那人逼入绝境,看那人是不是还会笑得那样随意从容,仿佛天塌下来,也不惊心,不动眉。   所以他要把局面设得如此狠厉,如果那个人处此绝境,却看到他肯永远支持,永远共进退的朋友竟然不肯帮他,不会助他,不愿救他,甚至亲自监斩处刑,逼他至死,那个人,还能笑得出来吗?还会那样懒洋洋,在任何情况下,坚定地说“我与卢帅共进退吗?”   一念及此,他就有出奇痛快的感觉。那是真正夹杂着莫名隐痛的快。   更何况,这件事,不但能帮助他掌控全国最强的一支军队,也能让他得到九王的支持。   即然如此,他有什么理由不做,即然做了,又有什么理由不做得最绝呢。   当今赵国,权力最大的人,除了赵王之外,就是九王爷了。   九王爷是先帝第九子,聪明勇毅,刚强决断,但因生母本是低贱的宫女,在兄弟众多,且大多出身高贵的情况下,获取帝位的可能微乎其微,而且他天生残疾跛足,又在一次行猎中,被流矢误伤而盲了一目。以礼制体统而论,更不可能在有众多选择的情况下,将帝位交予有如此重大残疾之人。   在注定无论多么努力都将与王位无缘之后,他选择一力支持诸兄弟中,最软弱无能荒淫好乐的一个登上王位。当今赵王登基之后,他做为从龙第一功臣,也成为国内势力最大的藩王,在朝廷,在地方,他的党羽子弟,日渐众多。权势涛天,说一不二,二十余年来,竟是从无一人敢逆龙麟,连赵王对他也顾忌三分,礼让三分。   当然,这也是仗着他当年目光准确,选扶的兄弟,确是性子优柔胆怯,只图安逸享乐之辈,所以,这么多年,竟也就相安无事地过来了。   多年来,唯一曾正面与九王爷冲突,并对他造成打击,且能安然脱身的,只有卢东篱。   他当年的一番作为,截断了九王一系的大财源,让上至九王,下至卑吏,都大大破了一番财。直至如今,定远关的军需,一方边关重镇的所有军需,这么一个大财源,九王一系,依然难以染指分利。   当然,九王的钱多到几辈子也花不远,这完全不足以伤到他的元气,但没有人会嫌钱多,当自家利益受到损害时,人们更容易铭记在心的是仇恨。更何况真正让九王感觉受伤的是颜面受损,威信遭受打击,权威受到置疑,这一切一切,都让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老王爷极之愤怒。   偏偏陈国不断进攻,使得九王始终动不得卢东篱。   九王爷已经越来越老了,人老了,不免偏执,年青时的聪明沉毅,往往会变成固执疯狂。史书上有不少明君英主,到了老年时,糊涂疯狂,做下许多天怒人怨之事。   九王爷虽然不是皇帝,但性子倒比皇帝还要霸道。这几年,卢东篱对他的冒犯,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身子一天天衰老,却总也找不到报仇的机会,这让感觉时日无多的他,越发地焦燥不安,唯恐在生前不能报仇,不能重铸自己的权威,死后无能的儿子,怕是守不住家业了。   而这时,一众王子们,无不觊觎大位,而想要得到那至尊的宝座,想要推倒名正言顺的太子,国内最有权力的九王爷,就是他们必须拉拢的对象。   可惜九王老了,没有年青时的雄心壮志了,懒得介入年轻人的嫡位之争,自找麻烦,至于侄儿们的示好拉拢,更加不放在眼里了。什么这些侄子们有的他没有,根本没有任何好东西,可以叫他在意。   瑞王知道,这几年来,九王爷唯一耿耿于怀的,也就只有卢东篱了。曾被人冒犯却没有回击的遗憾,就是他最大的心结。   当然,在陈军一直不断进攻的情况下,任何有眼光的人,都不会去杀卢东篱的。只是瑞王也知道,能对付卢东篱的时机,怕也只有这个时候了。   因为风劲节太精明太厉害了,如果有朝一日陈军不再进攻,两国不再开战,他一定会着手布置自保之策,到那时,怕是很难再杀卢东篱。   可是,如今仍在打仗,就算是风劲节想必也认为,可以借敌而自安,并没有任何相应的准备和应变之策,这个时候若是发动,才可以让他们措手不及。   当然,瑞王也并不是那种轻浮自大,只见眼前之利,毫无全局筹谋之人。他不可能为了一时之利而让国家处于外敌随时会破关而入的威胁中。若是如此,就算得到了龙椅也坐不稳。   但是他比风劲节多了强大许多倍的势力,以及多年密训的死士和强大的情报网,足够活动的财富以及必要时狠得下来的心肠。   以前赵国与诸国并无来往,仗天险之利而封闭自守,他所有的暗中谋划都以本国为基础,直到第一次陈国铁骑破定远关而入,他才醒悟到,赵国也无法完全摆脱其他国家的牵制。   所以,他在第一时间,把手下许多得力的人派往陈国尽一切可能潜伏到了权贵的身旁,替他搜集各方面的情报,暗中布下黑暗里的势力。   陈国是诸国中,唯一可以穿过沙漠进攻赵国的国家,也就是唯一一个可以对赵国产生极大影响的国家。   然后,他知道了,陈国多年的穷兵黩武,已经让国家十分疲惫,国库似乎十分空虚,而国内青壮也十不余一了。陈国人痛定思痛,也有了许多主和派,其中以二王子为首,要求国家停止战争,休养生息。   可是陈王极之好战,并不理会这些劝谏,为了打仗,他甚至搜罗王公贵族们的财物充为军资,就连王爷们在这连年的战事后,都渐渐走向一穷二白的困窘处境。   瑞王是勇毅决断之人,最后竟冒了极大的干系,悄悄令心腹与陈国二王子联系上,彼此书信来往,竟是一拍即合。   瑞王偷偷出钱出人,帮助陈国二王子搜罗人才充实势力,而陈国二王子承诺他年若得大位,必与赵国结兄弟之邦,永不相负。以陈国之武力,做赵国之屏障,从此之后,除非别的国家能灭亡陈国,否则永远不能侵犯赵国。   当然,瑞王不会天真到相信这样的诺言能永远被遵守,但只要二王子成功,则赵国至少有十年安逸日子过,这十年之间,陈国为表友善,盟书,合约,甚至礼物,想必都不会少。   这一切,都会成为瑞王的政治资本,让他可以走得离王座更近。   而十年之后,当陈国休养生息到可以出兵打仗而不伤国力时,瑞王自信也能同样把定远关,修铸成永远不会被攻破的城池。   不过,二王子的实力虽然日渐增长,但陈国毕竟以武立国,各部军队的主帅,无不是陈王的心腹,这其中,就有此次征讨定远关的主帅。但二王子在很久之前,就已把副帅悄悄收为自己的属下了。   是什么样的神奇契机,让两个国家从未见过面的两个王子,同时为了争夺兵权,而不惜暗害名将。   又是什么样的神奇交易,让战场上光明正大的血刃交锋也无法结束的连绵战争,以阴暗中一次卑劣的政治交易划上了停顿的记号。   在战场上,陈国的主帅却被一支来自自己人的冷箭从身后重伤,然后,早有准备的副帅,在赵国军队还没有来得及发现敌帅重伤,在自家军队,还没有查觉主帅伤重时,以英勇无比关怀无比的姿态把他救回营帐。   以后的治疗无效,是否是因为治疗的途中又有人暗下杀手已经不重要了。总之,陈帅身死,而副帅理所当然地接管全军,理所当然地瞒丧不报,理所当然地神速撤军。   他保全了七万人马的实力不因攻城战而受损失,他使自己的主人,在不久之后将会席卷全国的内乱之中,拥有了一支实力强大的奇兵。   而在好些日子之前,远在赵国的瑞王就知道了这场陈国八万大军来攻的战争,将会以什么方式结局。   他亲自求见自己的九王叔,亲自提出有办法帮助九王叔除掉那多年的眼中钉肉中刺,重新确认九王无可争议,绝对不容冒犯的权威。   而现在的九王已经老了,老得没有了年青时的精明了得,老得忘了扶助一个如此阴狠冷决的新君,对于他这样的权臣也未必是好事,老得只知道偏执得不能放过一个冒犯他的人,老得只想着在自己死前,为儿子除掉任何可能的隐患和敌人。   盟约就此订下,瑞王为九王出谋划策,保证陈国以后不会再犯定远关,保证此时除掉卢东篱不会有任何后患,而九王则倾全力支持瑞王夺得宝座。   而瑞王在此之前,还提出了一个建议,要杀卢东篱,必除风劲节。   欲杀卢东篱,当先剪其爪牙羽翼,而风劲节就是卢东篱最大的助力。没有了风劲节,卢东篱就是没牙的老虎,而如果不先除掉风劲节,任何针对卢东篱的行动,都有可能被风劲节所破坏。   一个小小的从三品武官,一个卢东篱的心腹,这个人的死活,九王并不在意,如果能对付卢东篱,那么毁掉这个人,九王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在这番密议之后,赵王耳朵里就开始不断听到有关卢东篱和风劲节的坏话。   臣子们的参奏说的是这两个的怎么怎么贪污军饷,御史们的弹劾,讲的是他们如何如何居功自傲,时有怨言,宫中宠姬的枕头风,闲闲就会说起,听说那个风劲节很厉害,在老百姓中很有威望,老百姓只知道称颂风劲节是再生父母,却忘了是皇上保护他们过好日子的,对了,上次为了风劲节失粮的事,不是还有人威胁说,如果要治他的罪,就上万人书,就聚众捣乱吗。甚至无意中听到太监侍卫的闲聊,闲闲说起的都是,卢东篱或风劲节放纵下属,如何作威作福,动则不把王法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除了卢元帅和风将军,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可在乎的。   或许贪污军饷这种事皇帝不会太在意,但手握兵权,身有军功的人,对皇帝不满意,常有怨言,在民间有声望,并且不把王法放在眼里,这就不是任何一个皇帝能容忍的了。   所有的明面发难,几乎都是九王的部属所兴起,而暗中推波助澜的瑞王,则没有人能查觉。   上本的御史言官,多是九王的门生,公上的折子也好,私递的奏本也罢,都有官方存档可查,哪怕是暗夜求见,抱膝密呈,自有史官记录在案。   而漫不经心,好象只是无意间说出一句枕头风的宠姬,在皇上必经之路,必经之时,好象全然不曾查觉,只是闲闲聊天,说起边将诸般不是的太监侍卫们,多是瑞王私人。   夜半私语,途中闲聊,出于说者口,入于闻者耳,自是不见诸于文字记录,再无半点旁证可寻。   这些细微之处,瑞王皆是一早用过心思的。   他是一心要有大作为的,他是要积声名赚人望的,染血的差事断断不能沾上身,肮脏的把柄,断断不可让人拿住。   朝中明眼人都瞧出九王与那定远关将帅有怨,却并无半个查觉瑞王在暗中所起的作用。   赵王说来也并不是个特别残暴之人,无非性子软弱糊涂罢了。也并不是天生寡恩薄义,不记功劳的,但从来曾参杀人,三人成虎,连母亲都不能在人言下信任自己的儿子,何况君王对于手握军权的臣子本来就多猜忌之心。   于是,瑞王也罢,九王也好,到底还是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个结果。   只是,九王或许万分高兴,于瑞王,竟真不知,是欢喜更甚还是怅然更多了。   自使者离京之后,他便一直心神恍惚不定,在陆泽微的关切之下,才会情不自禁,把心头一些隐密的情绪,一些悄悄打探到的过往情报,一一诉来。   也才会有这一刻莫名的愤怒,莫名的失控。而陆泽微只是沉静而顺从地低头退步,再也不出一声。   这个多年来与皇子朋友相称的谋士在这一刻,心头有些轻松,有些释然,有些失落,也有一些叹息。   也好,这样的君臣关系才是正常的,再亲密的君臣,依然有着不可逾越的界限。   这一次的惊觉,会让他永远记得不要越界吧。   只是,为什么,王爷要心乱至此,愤怒至此呢?   到底是有愧吧?到底还是没能完全丢尽良心吧,到底亲手毁灭掉这样的忠诚正直之士,心中总是不会太安乐的吧,还是……还是……   他暗自叹息一声,不愿再想。   谋士应当揣摸主君的心思,但有的时候,却不可以太过测探君心。   书房里,忽然静了下来,原本君臣相处,剖心相对,私语秘事的温馨气氛变得一片僵窒。   陆泽微在良久的沉默之后,才抬起头,正望见窗外那一出戏已然到了尾声。   君臣终于达成了一至,为君者终于知道了谁是忠良谁是奸臣,而忠臣们终于要拼尽全力,除奸护主了。   好一个君臣相知的大团圆啊。   在戏台上,一切都如此简单,忠就是忠,奸就是奸,而为君者,就算有误会,有偏差,最后总会分清忠奸,辩明是非。   在戏台上,在故事里,奸人不管曾多么威风,最后也一定会授首,忠臣不管受过怎样的委屈,最终一定会迎来光明的未来。   世人总爱说人生如戏,其实,这世上最可叹的就是,可惜人生不如戏啊。   瑞王见陆泽微神色略带怅然,目光一直定定望着窗外,便也不由转眸向外望去。   窗外的戏已经演完了,三个名角一起屈身向台下所有的达官贵人行礼,而台下,叫好声竟似一直不曾停息一般。   这真是一出好戏啊,最顶尖的名角,最好的名段,最扣人心弦的唱腔。   “这都是前朝的忠臣良将。”   “哪个忠良又有下场。”   …… 第七十六章 愚忠   “将军,陈军退走后,就有二万五千精兵进驻了定远关。”   风劲节神色看来全无变化,心中却不免冷笑一声,原来来的竟不仅仅是传旨使臣,皇宫中贵,尚有如许精兵,那背后之人思虑果然周详,就是他风劲节不想做那听命而死的所谓忠良,却也由不得他了。   “统兵的是蒙天成蒙将军,随军的还有兵部尚书贺卓,宫内大总管何铭。”   风劲节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很好,何铭是内宫总管,代表的是皇帝的意志,贺卓是九王的门生亲贵,代表的是九王的立场,而那蒙天成,表面上,倒并不曾依附任何大的势力,只是……   只是此人也是大赵国国内有数的名将,能在重文轻武的赵国,硬生生以军功爬到副帅的位置,只凭这一点,就叫人佩服了。何况他多次剿灭海盗,又曾连续三次,平定民众叛乱的军功,绝对是假不了的,说起来倒是个水战陆战都极出色的人物。   这样的将领,瑞王只怕是绝不会放过的吧……   “他们来了,虽自称有旨意,却不宣读,只先说带兵来帮助抗敌,由蒙天成将军协助元帅。然后又问战事如何。元帅自是不能隐瞒,便将军情相告……”   风劲节至此才轻轻叹息一声,他唯一的活路,到这里便被截断了。要不然,此刻听了消息,只需弄一具假尸体,搞得血肉模糊,辩不清面目,说是与陈人交战时重伤而死,想来就算旁人心中有疑,也没什么证据来追究。   可惜,现在人家知道他风劲节连块油皮也没擦破,这一招是断断的使不成了。   “虽说陈军退了,但大家心中都有疑惑,并不敢就此安心,所以朝中来了援兵,大家还真是高兴了一场,可是没想到,没想到……”王大宝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没想到,军情一问完了,他们就变了脸色,那个老太监,拿着圣旨,说说……说将军你贪墨军饷,其罪当死,奉圣命,要要……要大帅亲自监斩,以正军规。”   话说至此,几不成声,三千兵马,静悄悄一片,这些热血勇士们,甚至已经连愤怒的呐喊声都发不出来了。   他们在漠漠黄沙上为国血战,而他们所舍命保卫的城池中,等待他们的,是杀戮大将的诏书。   “军中将士,无不呼冤,诸位将军,愤声为将军抗辩,但那中贵,趾高气昂,动则以圣旨相压,指责将军们有不臣之心,而兵部尚书更是大发官威,拍着桌子,动不动就要行军法,制裁闹事之人。他们一个有圣旨做大义名份,一个又是将军们最高的顶头上司,弹压也罢,羞辱也罢,大家也只能受了,倒是那蒙将军为人很好,只说是奉旨前来增援,竟不知有如此密旨,惊愕之余,虽然大事不能不听那老太监和死老头的,但在小事上,还是处处维护我们,好几回闹得僵了,都是他来相劝,才免得几位将军们吃亏。”   “蒙将军啊……”风劲节漫不经心地想,瑞王殿下怎么肯让自己手握重兵的心腹大将做恶人,行恶事,得恶名呢。口里却只淡淡问:“卢帅如何说?”   王大宝却迟疑了一下方道:“自他们宣旨之后,卢帅并没有抗辩一句,几位将军情急生怒,反被卢帅厉言喝止,只有到了那个尚书老头,要用犯上罪名行军法打人时,卢帅才挺身阻止,自称军法须当由主帅实施,岂可军中出二令,再加上那蒙将军打圆场,才算暂时阻住了那两个作威作福的老头。”   风劲节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你可是怕我恼恨卢帅无义?”也不等他回答,复笑望一众军士“你们是否也觉得卢帅不够朋友?”   同样不需要任何人回答,他自长笑一声:“抗辩又有什么用?那圣旨是让人押我回京受审的吗?是来同我们打嘴皮官司的吗?那圣旨宣布的是判决,再多的抗辩也是废话。来的人官再大,身份再尊贵,也只不过是传话的使者罢了,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做主的能力,只能照圣旨行事,你说的话再有道理,拿出来的证据再确凿也没有用。他们不是来弄清事实的,他们只是来执行死刑的。”   说到这迫在眉睫的死劫,他脸上犹自安然带笑:“明知无用,卢帅又何必再费唇舌,反倒要弹压众人,以免事情闹到不可收拾,将军们白白吃亏。”   王大宝是卢东篱的亲兵首领,与卢东篱关系极是亲近,听风劲节这么一说,急急接口:“是是是,卢帅虽不曾当众抗辩,但私底下令我出城传信,这也是冒着天大的干系想要保护将军,将军,你快快逃走吧,卢帅让我出城时说得极认真,你要回去了,他是一定救不了你的,你可千万别……”   风劲节一笑点头:“我明白,我若回去他也绝不会出手救我,只是……”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愤极大喝:“为什么……”竟把他的话生生打断了。   小刀满面通红,胸膛剧烈起伏,怒极而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连问三声,双眼已是尽赤。   三声问罢,全军脸上皆现怒恨之容,军士一阵骚乱,眼看着就有人振臂应和。   风劲节却是一声长笑,眉眼间皆是隐隐傲岸之色:“什么为什么,从来不招人忌是庸才,你们的将军我,如此本事,如此出色,自是免不了会有小人陷害的。”他含笑望向众人“瞧那戏文里,传说中,哪个大英雄大忠臣,没有受过冤屈。”   大家是感同深受,义愤满胸,没料到他自己竟是儿戏一般的态度,这般从容笑来,倒把这一片肃杀愤恨之气压住。   小刀怔了怔,方道:“将军,我们回去分说个明白,有元帅在,总不容他们如此杀戮忠良,再说,我们定远军,也由不得他们害了元帅。”这话虽然仍有些愤愤之意,开始的杀气,到底还是被风劲节给消弥了许多。   风劲节笑道:“回去自是要回的,但分说却大可不必费功夫,元帅不会救我的,也断不容你们借兵戈之利抗旨。”   小刀又是一愣:“为什么,元帅怎么会……”   王大宝也急急道:“将军,元帅这么说,只是怕将军不肯逃走罢了,哪里有不救将军之理。”   风劲节哈哈大笑:“大宝,你跟着元帅这么久,却还没看明白吗?他是个万事以国家为重之人啊。若是为救我的,舍了他的性命,他也不会犹豫,但要舍弃定远关,舍弃我大赵国,最精锐的军队,舍弃国家的安定和稳固,别说是砍我的脑袋,就是把我当着他的面凌迟了,他也只能袖手不救。”   他这话说来,决无半点负气,竟是一派理所当然。听得众人无不目瞪口呆。完全不解其意。   风劲节目光扫视众军,心中暗叹,他在士兵心中威望极高。这事情若不尽力分说明白,只怕将来全军对卢东篱难免有怨愤之心,这样,即伤卢东篱之名,也对自己未来的安排有害无益了。   “你们都觉得卢帅与我私交极好,我有难,一定要相救,可是,你们也不要忘了,圣旨代表的是君王是国家。不管你有多少冤枉,多少不甘,违旨就是族诛的罪名。他若护我,就是抗旨,就是以私情而害公义……”   眼见士兵们一阵骚动,风劲节复又一笑,伸手在空中虚虚一按,令众人安静:“我知道你们觉得这不是公义,但从国家法度上来说,皇帝的圣旨就是最高的命令,最高的公义。你可以不甘,你可以喊冤,你可以事后要求平反,但在当时,你不可以违逆。大家可能觉得不合理,我也觉得不合理,但是很可惜,就目前来说,天下各国都以此为铁律,古往今来,这规矩也从来不曾更改过。”   说到这里,他又是大笑:“你们平时不是爱说戏文,讲弹词吗?我问我们,那些戏文中的忠臣,受冤屈陷害时,有哪个抗过旨?这家满门被杀,那家被族诛了几百口,又有哪一个不是事后再求平反,而是当时拔剑相抗的?”   众人哪里肯服,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句:“那是愚忠。”   众人哄应了起来:“是是是,那是愚忠,将军可千万不要学。”   风劲节心中暗笑,难得啊,这帮子大老粗,居然也知道把愚忠拿出来当论点了。不过脸上却不是淡然带笑。他再次把目光一扫,眼中那出奇的宁定沉静,倾刻间把军中的一切骚乱平定了下来。   “还记得我平时与你们闲话时,曾讲过的那些遥远国家湮没的历史吗?”   风劲节平日爱与下属打做一团,不但教他们武功,有时还教他们认字,闲时聚在一起,说古论今,闲闲拿几段史实故事当做小说来讲,把那史书中曾真正出现过的英雄良将叫人热血沸腾的故事,一一讲述给军中战士听,把那些为国为民的凛然大义,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刻在每一个人心间。   他本来就言语便给,说起故事来,真个比酒楼书馆的说书艺人说得还要精彩,平日里军中,一向把陪风将军聊天,听风将军讲故事,视为最有趣的休闲方式。这三千骑都是他麾下将士,哪个不曾听他说过几个故事的。此时便一起应诺“自然记得。”   “李牧英雄盖世,刚刚立下救国军功,手握举国兵权,也不过是被国君一道旨意,便解兵而身死。蒙恬不但有秦国最善战的军队,身旁还有一位太子可以用来扶立,号召天下,却只能任几个小小使者持旨意毒死太子,解除兵权而待死。高仙芝和封常清在自己的军队中,被太监直接下旨杀死,岳飞被从岳家军中召回处死,袁崇焕被抓之后,还要写信,不让自己的下属兴兵扰京……”   风劲节语气忽带喟叹:“你们以为,这些接旨受死的英雄们,做出如此选择真的只为了愚忠吗?” 第七十七章 舍弃   “不错,所谓的忠臣都重清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样的约束,这样的规则,早就深深地刻印到骨子里去了。所以蒙冤时,不是没有怨,只是不能不接受。”风劲节轻声叹息“这些你们身为兵卒,可能无法感受,也无法明白。很多事,你们可以选择奋起反抗,选择一逃了之,但位越高,权越重,却越不能如此。天下清评,史笔如铁,也都是无情而冷酷的。人们可以接受一个忠臣受冤而死,然后不断为他抱不平,争取替他平反,却往往不会接受在被冤枉时的反抗。一旦你抗旨,那你的忠诚则不够纯粹,天下的儒生和士大夫都会非议于你,千秋史笔之下,忠与奸,是与非,更难分说明白。”   说到这里风劲节极苦涩地叹口气,做过了那么多事,付出过那么多心血,无论如何,他不希望天下人眼中,卢东篱也变成一个说不清是非忠奸的疑团,千年之后,那些皓首穷经的腐儒还会举兵抗旨,到底是为大义还是为私心这样的理由去争论卢东篱到底是好还是坏。   不过,他当然知道,这样的理由是说不服这些低层士兵们的。   “但是,所谓顾全清名,不得不忍辱而死,只是极小的一个理由,更重要的原因是,为了大局,不能相抗,无法相抗。因为一旦抵抗,引发的就是席卷全国的混乱,而往往在那个时刻,濒于溃毁的国家,已经经不起任何变乱了。”风劲节轻轻问“你们谁能告诉我,如果卢帅执意抗旨,不允许他们杀我,后果会是什么?”   小刀愤愤道:“最多那帮人来强的,我们怕他不成。”   “是啊,怕他不成……”众人一起哄然大喊。   风劲节轻轻摇头:“如果来的只是平常一队传旨使者,卢帅还可以拼了天大的干系,来保我护我,可这一次来的是一整支军队,如果卢帅抗旨,我们就会同自己的军队打起来。”   “怕什么,我们定远军百战百胜,管叫他们来一个灭一个。”   小刀气呼呼地大声喊,风劲节脸色冷然,厉喝道:“二万五千人,皆是我大赵子民,大赵儿郎,你身为赵人,要拿刀去砍自己的国人吗?”   这一声喝,不但把小刀吓得一哆嗦,也把所有人的嚣喧叫嚷给吓得全吞回肚里去了。   “我们定远关有三万人,是举国最强之精锐,蒙将军带来了二万五千人,应该是赵国国内,仅有的善战之军。如果火拼起来,二万五千人就算全歼,我们定远关,也至少要损失一半人手。以后,海盗攻袭沿海,烧杀抢掠,又什么人能去抵抗压制,以后,国内再有流寇顽匪,多行不义,又还有什么人能够剿灭平息。更何况还有陈国人。陈国的八万大军,莫名其妙撤退,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杀回马枪,如果你们是卢帅,你们敢在这个时候背着抗旨的罪名,同自己人的军队火拼,让无数赵人的鲜血染红定远关,让几万名大好男儿,不能为国死战,却要因为自家内哄,而白白丧了性命,并让护卫国家的边城,就此形同无物地对那敌国开放吗?”   他初时尚神色淡淡,徐徐道来,但渐渐语气冷肃,说至后来,声色俱厉,而三千铁骑皆被训得黯然低头,无一人能答一声,接一句。   死一般的沉默笼罩着天地,过了很久,很久,小刀的声音才略带颤抖地响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别人可以不顾一切,杀害忠良,为什么,卢帅和将军你却要什么都思虑周全,什么都照顾到,什么人都想到。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自私一些,为什么我们……”   他的声音因为情绪激动,却又被迫压抑而显得极为混乱,只是那几乎是哽咽的语调让风劲节心中也不免一软。迟疑了一下,他翻身下马,以前所未有的柔和神色,轻轻拥抱了一下自己这个忠诚的亲卫,然后再抚着他的肩头,柔声道:“因为我们是赵人,所以这个国家再不好,我们仍然要守护它到最后,更何况,卢帅的选择,也是为了保全你们所有人。”   小刀低低道:“我们不怕死。”   他的声音已是极低,可身边的人却还是听得清,立时应道:“我们不怕死。”   接着四周都有人大声叫:“为了将军,我们什么都不怕。”   风劲节微笑,伸手虚虚一按,示意众人安静:“可是我和卢帅都怕,怕你们被我们连累,怕大家死得不值。更何况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的亲人怎么办,你们的宗族怎么办?在战场上杀敌,奋勇争先,就算身死,也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可若是抗旨举兵作乱,到死都是个叛国贼,没有荣耀,只有骂名,你们的家人不但得不到抚恤,甚至有可能在你们举兵的消息传回京城之后,立刻就被逮捕治罪。我与卢帅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让这种事情发生。”   所有的愤怒呼叫,即时冰消雪融,即使是刚才最激动的士兵,这时,也只能沉重地低下了头。   他们都肯为自己的将军而死战到底,但谁无父母,谁无妻儿,那至亲之人还在家乡遥盼亲人的归来,怎忍叫他们盼来的是牢狱之灾,刀兵之劫。   风劲节望着所有人渐渐沉重悲凉的眼神,心头暗自一叹。除非是朝廷已经完全软弱无力的乱世,否则君权对国家军政的掌控依然是无比强大的。   要想让一支部队完全如臂使指,形同自己的私兵,除非军队成员都出自己自己的管豁区,家人都在自己势力范围内,而且,最好还要有可以独立供应的军队补给,这样才能不受牵制。   否则的话,手中空有万千精兵,也依旧无法对抗至高的旨意。   眼前这三千铁骑是与他最亲近的士兵,冲动之下,不曾多想,也肯替他去抗旨,但只要把可能引发的后果提醒他们三思,他们也一样会为难,会痛苦。更何况,定远关三万人,并不全是他麾下的队伍。要让这三万人去以命迎敌不难,要让这三万人为他而死,也不是不行,但要让这三万人,为他去抗旨,去背上判国的罪名,去成为让国家动荡的根由,去让自己的亲人全部变成罪犯囚徒,自己的家业全部被官府抄没,只怕他们也未必全都愿意。   古来虽也有将军作乱之事,但要么是手中的军队可以完全不受其他势力影响地自由掌控,要么就是想办法让头脑简单而性情冲动的士兵们在完全不了解状况的情况下,跟着他一起作乱,等事后回想清楚,也已经无力回头了。   想来那些历历史书上屈死的英雄们,其实也不是完全愚忠,也会有许多不甘和无奈吧。   不是不能一搏,只是这一搏累人太多,代价太大了。   一支军队,没有粮草补给,没有军饷供应,没有战马补充,没有武器铸送,是明知无益,奋起一战,令死伤无数,九族皆诛,还是仅以一人之性命,保全宗族家人之安,保全整支军队呢?   任何一个正直无私的人,都只能做后一个选择吧。   而今日风劲节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地把事情一一分析明白,只是为了杜绝所有人有可能对卢东篱产生的怨恨之心,甚至有些残忍地让他们不得不想清楚一切,不得不面对就算是他们自己,也不是全都能为风劲节而义无反顾去抗旨的真相,让他们内心先就产生愧悔之情。有了这份惭愧,这份内疚,将来那契机来临时,相信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按照自己期望的那样进行吧。   风劲节暗中忖思着,悄悄为自己过于深沉的算计,和过于阴暗的心理叹了口气。却又立刻朗声一笑:“我原本也不想说这些让你们难过,可我要你们记住今天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将来,旁人也就罢了,我定远关的兄弟,若是有一个人,敢责难卢帅半句,你们就替我狠狠的揍他一顿,把人教训完了,再把我说过的话重复给他听,问问他,如果他是卢帅,可不可以为了救我一人,不顾一切,流尽几万人的鲜血,毁掉几万人的性命,让定远关所有的兄弟,成为弃家背国连累亲朋之人,让陈国可以乘机进袭我们的国土,杀戮我们的百姓?”   脑海中适时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劲节,你自己看得这么清,已经够悲哀了,为什么还一定要让别人也看得这么清楚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么多忠心耿耿的手下,逼得不得不承认现实,不得不做出放弃你的选择呢?被所有人放弃,在一切的抉择中,都只能做不够重要的那一方,这让你高兴吗?”   风劲节在心头有些刻意冷酷而狰狞地笑“因为我等不及想回来了,等不及找你算帐了,你骚扰我的每一次,我这里都给你记得清清楚楚呢。你就等着我吧。”   脑海深处一片安静,张敏欣再也没有回话。   小楼深处,张敏欣静静得看着屏幕里的景象。   那个眼看就要面对死亡的将军,微笑着安抚所有因为彻悟现实之沉重,而显得无比悲哀的士兵们。   他的笑容依旧温暖,他的眼神依旧明净,他的神情依旧洒脱,然而……   即使是张敏欣也忽然感到一阵阵悲凉。   劲节,被卢东篱放弃,被你身边的士兵放弃,一次又一次,被每一个人所放弃。劲节,即使这是你心之所愿,即使这是你用现实真相所逼出来的结果,即使生命于你如浮云,即使……   你会痛吗……   劲节……   一次一次被放弃,被卢东篱放弃,被所有人放弃,一次又一次……   “将军,你快逃吧。”王大宝双腿一屈,跪了下来,不知是因为焦急,还是因为惭愧,一瞬间,他甚至不敢抬眼去正视风劲节。   在被风劲节提醒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连他,也不可能全无顾忌地为风劲节奋而抗旨。   他家中尚有老母亲,还盼着儿子为国立功,带着功名,带着荣耀回家团聚呢。他可以在战场上,拿胸膛替他的风将军挡箭,却不能为了风将军去让他的白发老母背着判国的罪名,在唾骂声中,下狱受死。   谁无亲人,谁无父母,谁无牵挂,此时此刻,谁又还能再没有丝毫顾忌地大喊着抗旨,大喊着反了,谁又还能责备卢东篱半句呢。   他唯一可以期望的只是风劲节逃走罢了。   被风劲节一席话说得只能怔怔发呆的小刀也倏然惊醒,大声道:“是啊,将军,你快逃吧。以你的本领,只要逃走了,谁也捉不到你。我们也就不必去和自己人的军队自相残杀了。”   他也屈膝拜倒,眼中几乎泪落:“将军,你一定要逃啊。”   一众军士纷纷拜倒于地,异口同声地道:“将军,逃吧。”   风劲节只是微笑,这一刻,连他的眼眸之中,都满是笑意,只是那笑,却深遂得几不见底:“逃吗……” 第七十八章 安排   “逃走?”风劲节冷冷一笑“你们就一点没看出来,这正是某些暗害我的人最期待的吗?”   看看王大宝惊愕不解的眼神,风劲节语气冰冷地道:“为了防止我们抗旨,他们派来了二万五千国内最精锐的军队,却不懂得封锁住城门,看住你们这些将帅的亲信,居然让你生生在二万五千人眼皮子底下跑出了城。”   王大宝猛得一颤:“将军!”   风劲节悠然道:“我若半路上跑了,只能是因为事先得了消息,什么人能事先通报消息给我呢,什么人会宁可违背圣旨也要偷偷传信让我逃跑呢?我若一走,这罪名你们卢帅就必得实打实得杠下来。”他冷笑一声,目光凛然遥望京城“我又岂能让小人奸计得逞。”   “可是将军……”小刀惊慌得叫了一声,莫名得心酸,竟至热泪盈眶。   风劲节知其语中未竟之意,微笑着摇摇头:“卢帅为了我,自是肯以死承担罪名的,自是宁可身家妻儿都受尽连累的,只是,他也太小看我风劲节了吧!”   一挥手,止住小刀任何可能的劝谏,袖手远远走到十余丈外,这才漫声道:“纸笔。”   定远关诸将出征,身边的亲卫必要带上笔墨,为的是一些不方便让士兵传口信的详细军情急报等其他事,能以白纸黑字的方式记录传送。   此时小刀听令,赶紧取了笔墨过来。   其他士兵自是知机,一个也不敢靠近,只远远得用一种无奈而激愤的眼神凝视他们的主将。   风劲节袖手待小刀磨墨之后,方才提笔,笔下如飞,口中轻声道:“这些信,你回城后,替我密递给几位将军,信中有我关于后事的诸般嘱托。要让他们切切记着,只有听我的安排,他朝我才有昭雪之日。是朋友就不要让我一片苦心白费,多多约束士兵,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事来。”   他口里交待,笔下亦是极之冷静从容的安排。   嘱托一干将领如今不可有任何过激行为,交待众人不可记恨今朝之事,需当与蒙天成协力合作,以守国土。尽量避免定远关原属军队与新来军队的磨擦,反要尽力使其融合。   相关所有的练兵方式,出战技巧,均不必藏私,尽可倾囊相授于新人。   他们多学一分,便令大赵国多添一能征之将,善战之卒。于国家终是有利。   而蒙天成那出色的水军技巧,和国内山地作战方式,也有可能在长时间相处中,让他们各自受益。   风劲节心念电转之间,也曾想过,要不要在信中,把事情真相说明,几番思量,终究还是放弃了。   这些勇将都不是善于作戏之人,若是知道整件事的真情,对蒙天成断然无法客气,若叫蒙天成,乃至瑞王查觉他们的敌意,认定不能收揽,只怕投闲置散都还是好的,就是一个个找机会害了,也不是稀奇事。   若是什么也不知道,有自己的诸般嘱找,再加上蒙天成多次维护之情,诸将应该能很快接受他。   而这些百战勇将,都是出色的人才,瑞王他朝也必会重用。只要他们能以实际形动取信瑞王和蒙天成,他们步步高升,甚至调派到全国各地,各得重要军职,将来复仇昭雪之时,才是最大的助力。   这里诸般算定,数封信,于他,也不过是一挥而就的功夫。   转念想到为卢东篱留下一纸书信,铺纸抬笔,腕子悬在半空中,竟是半晌也落不下去。   也该有千言万语要诉吧。   你是对的,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怨怪自己。   也该有千万牵挂要交待吧。   将来瑞王不会放过你,九王不会放过你。而你自己怕也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吧?   那么多那么多,胸膛里涌动的,肺腑间流淌的话语,那么多,那么多,原以为下笔万言又不能止的叮咛,为什么,这一刻,竟是一字不能落纸。   他就这样僵立了良久,良久,直到小刀小心地在耳边低声地叫:“将军……”   他才微微一震醒来,低头一看,白纸上,那因笔尖长久停顿在上方而落下的墨点,触目历历,心头不觉一阵恍然,自识得卢东篱以来,种种纷扰,种种过往,此时此刻,点点滴滴,皆在心头。他摇摇头,有些自失地笑笑。一向自命洒脱,想不到事到临头,竟如此婆妈。   与卢东篱之间,还写什么信,交待什么,劝慰什么,明明一切都是白费功夫,全无做用,难道因为他的信,他的开解,他的原谅,那个傻瓜就可以不再伤感难过地过下半辈子吗?   他有些无奈地叹口气,笔下径自如飞,转眼已写好一封信。挥手间内力透彻纸背,把墨迹都烘得干了。然后信手一撕,把这信当中撕开,分封进两个信封里,这才招招手:“大宝。”   王大宝也应声靠近过来:“将军。”   风劲节分持两信,交给王大宝和小刀:“这两封你们分开保管。如果将来,卢帅也出了意外,你们就想办法辞了军职回家去。你们为国杀敌这么多年,立了许多军功,该有的赏赐积下来,是一笔不小的银子。再加上已经有了从六品的官职,回乡之后日子想是可以过得很安逸。而蒙天成知道你们为主将难过而心灰意冷,也不会拦你们,相反可能会厚礼相送。大宝有家人,就回去照料母亲尽孝,小刀你一人自在,天下之大,你爱去哪去哪,尽量别让人查知你的行踪。将来如果新君治国有道。国富民强,你们就把这信的事忘掉。若是君主残暴,大臣贪鄙而国家衰败,百姓苦难日深,小刀,你就去寻大宝,把这两封信合于一处,拆封观看,一切照我信上的指示行事就是。”   他交待得如此郑重其事。王大宝与小刀几乎是屏着呼吸听他说完的,二人一起肃然接过信,一起伏拜于地。不约而同低声立誓:“将军放心,便是我们的身家性命都丢了,这两封信的秘密也绝不会泄露出去。”   风劲节只淡淡笑笑,有什么泄露不泄露。这里虽有三千人,但其他士兵只不过看他写了几封信,而回关后,大宝和小刀又把几封信交给了几位将军。就算瑞王有本事把那信偷出来看,说到底,信上也不过就是个被国家害死的忠臣,到死还为国家操心的唠叨交待罢了。反倒能抹去瑞王或蒙天成,对其他诸将的疑虑防范呢。   说起来,其实王大宝和小刀,虽悍勇有余,但谋略毕竟不足,实不是交托的好对象。只是此刻事起仓促,再没有别人人可选了。   不过,若真是给他足够时间准备,他必是半点亏也不会吃的,又怎会无可奈何地迎向屠刀呢。   说起来,瑞王这一计,最狠的,即不是圣旨,也不是二万五千的大军,而是时机。   若是再过个两年,拖到陈国再也无力进击之时,他风劲节早就为自己和卢东篱布下了万全的退身之策,哪里容得那些无能的家伙,来玩这样拙劣的阴谋。   到底还是自峙过高,防范不够啊。   心间一叹之后,他开始交待最后一件事:“我死倒无所谓,我只怕,杀我只是为了对付卢帅的一个准备,我怕我死之后,我的罪名还会再牵连如卢帅,所以你们给我记住了,如果……”他的声音低得仅彼此可闻。   小刀与王大宝听完同时一震,小刀脱口道:“将军,即然你认为卢帅反正会出事,又何必怕连累他不肯逃呢?”   风劲节目光遥望定远关方向,眼神异常柔和:“虽然我猜他有九成可能会出事,但只要还有一成的安全的机会,我就不能冒险连累他。更何况,就算他真的一定会出事,我也不能逃。我逃了,他抗旨助我私逃的罪名就一定跑不脱,这铁打的罪名,将来不好平反,不易昭雪,我不能叫他身上有污名。”   王大宝终于大吼出来:“人都要死了,还顾那昭不昭雪做什么?”   风劲节略带责备地瞪他一眼:“你胡说什么,卢帅自己的生死清名你不在意,我还在意呢,更何况,卢帅还有家人亲族。他罪名一定,家里人就一定会受株连,你可知他还有这世上最贤良的妻子,仍然年幼的孩子,以及许多叔伯宗族。不平反,不昭雪,你要他们永远为奴为囚,不见天日吗?”   王大宝被他训得头越来越低,风劲节抬头看看天,眼中锐利的杀意一闪而逝。不昭雪?开什么玩笑,他可不是光挨打不还手的人。被人害到绝路,总该留一两记后手报点小仇吧。   他悠悠然抬起手,放在唇边打声呼哨,白马一阵风般跑到他身旁。   在所有士兵眼里,他们那最英武的将军,以一个出奇潇洒俐落的姿式翻身上马,脸上的笑容,明朗得让烈日阳光失了颜色。   “好了,该交待的事全交待完了,我们回定远关去吧。”   他没有理会大家的反应,也没有再看这些生死追随的士兵一眼,信手提缰,那匹白马,就在骄阳下,载着他如风一般远去。披风哗得一声,伸展开来,如鹰展翼,如龙在云,仿佛在那一刻,覆盖了整个天与地,掩尽了一切光与暗。   骄阳烈烈,黄沙漫漫,而风劲且急。   是今日风太猛,还是今朝马太急,风劲节其实不在意。他享受那风迎面刮来的快意,他享受那迎风而驰的疯狂。   身后的士兵们有没有跟来,他不在乎,黄沙上,是不是有三千个喉咙在同声大喊着将军,他听不见。   他只纵情驰马于天地间,心中一片空明。   无伤感,无叹息,无忧愁,无烦扰。不思,不虑,不恨,不燥。   他甚至懒得去回想,这一世,这数世,甚至他自有意识以来的任何回忆,哪怕是其中与卢东篱相关的一切。   天地之间,一片空明。   前方,是他守护了许多年的定远关,是无数与他同生共死的战场袍泽,是他最好的朋友,是等待着他的死亡。   然而,这一刻,他享受着生命的自由,生命的肆意,生命的律动。   也许下一刻,一切从此结束,也许下一刻,生命消失,而轮回重始,一切爱恨痴缠,皆化尘埃,一切忠奸是非,亦作笑谈。   梦幻空花。弹指间,逝水红尘皆为幻。   他将重归神灵的天堂,从此高高在上,从此超然万物,从此,尘世间蝼蚁般的争夺守护执迷妄念,再也不值得他一顾。 第七十九章 绝望   卢东篱身在帅府,坐立不安。   自从圣旨来到,二万五千人进驻在定远关,三个大人物住进他的帅府,他自己就被看得死死,根本没机会去做任何暗中挽回的举动。   更何况,他没有背景,无人可以求情依靠,边关距京遥远,就是想要拼死去君前抗辩亦没有时间。   圣旨下得斩钉截铁,二万五千名精兵受命监督实施。任何对抗的行为,都会让他们受圣命而行惩处之权,而一旦开始有任何强制的处罚行为,则冲突,纷争不可不避免,现在整个定远关已经是火气冲天,处处危机了,断断经不起任何变乱。   他内心如滚油煎熬,却还不得不强自支撑着,四下平定风波,到处解决纠纷,努力劝解众人,甚至不得不作恶人,强行压制大家的不平。   看得到众人眼中的抑郁和愤怒,看得到所有人敢怒而不敢言的不满和蔑视。然而,他不能分辩半句,只得沉默着一一承受。   依国法军规,士兵扰刑,最轻要打五十军棍,最重,当场就可处斩。而将军们如此抗旨,如此得罪朝中权贵,什么前程将来都不要再指望。   这些人都是多年苦战磨练出来的军中栋梁,无论如何,总要保全下来。   大家心头的积愤如果一定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那么,卢东篱倒情愿是自己了。   这样的煎熬苦痛,这样的沉默忍耐,却还不得不陪上笑脸,应付那总是找机会缠在身旁,不让他有半点自由哀伤时间的钦差大臣。   他现在,唯一盼的只是风劲节能先一步知机逃走,然而,心头却又分分明明隐隐得明白,风劲节他……   “元帅,风将军回城了。”门外亲兵的禀报声,有惊惶有无措。   老太监何铭笑得见眉不见眼,站起身来:“可算来了。”   兵部尚书贺卓微笑道:“卢帅,咱们该办圣差了。”   只有蒙天成眉头微皱,看了看在那一瞬间,整个表情都僵窒下来的卢东篱,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轻轻地,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将军……”   “将军……”   “风将军……”   “等等……”   清晰分明的有力脚步声在一片纷乱的叫嚷中,由远而近。   “嚷什么嚷什么,我进帅府什么时候要你们拦着通报了。”   外面的人来的飞快。厅里三人刚刚站起来,厅门处,那神彩奕奕的俊朗将军,已走了进来。   那般的修眉朗目,那般的朗然笑颜,是一阵疾风卷入了厅堂,还是一道骄阳,直照破黑暗。   三人只觉得眼前莫名一亮,世上光芒便似只集中在一人身上。   而那人却已神态从容对卢东篱躬身施礼:“元帅,劲节幸不辱命,特来交令。”   卢东篱依然坐在原处动也不动,只是眼睛死死瞪着风劲节,目光里,竟是疯狂至极的愤怒。那怒火几乎形同实质,要生生将人烧做飞灰。   为什么,你不肯走,为什么你一定要回来,为什么进了城,转眼之间就立刻出现在帅府,不让我有半点措手之机,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心明明悲凉而真切地明白一切是为什么,可是,却永远永远抑不住那胸膛里因为极度痛苦而发出的愤怒之吼。   蒙天成目瞪口呆望着眼前的一切,这是怎么了,卢东篱面对风劲节,不但没有一丝愧疚难过,反而愤怒如欲择人而噬一般。他自命也是百战勇将,竟生生因为一个文人所表露出来的愤怒神色而吓得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甚至这愤怒还并不是针对他的。   而风劲节却象毫无所觉一般,只是淡淡微笑,坦然地与卢东篱对视,眼神平静地不可思议。   何铭与贺卓倒是没注意卢东篱,风劲节一进来,他们的眼睛就没从这人身上离开。   老太监何铭第一时间掏出圣旨喝一声:“风劲节接旨。”   风劲节看也没看他一眼,却应声拜倒。耳旁那苍老而尖利的声音,慢慢地在宣读着什么,他根本没仔细听,只是平静地看着卢东篱。从他进来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就一刻也不曾从卢东篱身上离开过。   我知道你的难处。   我明白你的心情。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你做的全都是你该做且必须做的。   不必出声,卢东篱就可以看得到他眼中所表达的一切。在这一刻,他依然想要安抚他,依然想要尽力,化解他的痛苦。   一直一直都是这样,被他抛弃在最危险的战场上,他替他断后,被他无情用刑,他为他向士兵们分解,被他推出来做牺牲品,他却犹自要开解他。   一直一直都是这样,他一次次负他,而他,永远理解,永远明白,永远把他的那一份也一并承担了过去。   可是,这一切却让卢东篱更加愤怒,尽管他不知道这愤怒针对的是风劲节,还是他自己。   为什么要这般待我,为什么要这般谅我,为什么不肯自私哪怕一次,为什么不肯放下我为你自己着想哪怕一次。   他的拳头在袖中死死握紧,因为用力太过,甚至发出咯咯地响声。   而这个时候旨已宣完,风劲节犹自没有出声,依旧凝望着卢东篱,只是他的手,轻轻按在了腰间宝剑上。   蒙天成倒吸一口冷气,有意无意上前一步,半拦在宣旨太监何铭身前。   风劲节却似对这一切全无所觉。他依旧只看卢东篱,惟看卢东篱。   到底,还是让他痛苦至此了。   真的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对他说,真的,完完全全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做什么。   所以,这一刻的相顾无言,这一刻的无奈沉默,或者也是对彼此的一种慈悲吧。   剑柄在掌中握紧,其实一早就想好了该怎么做吧?其实一早就打算用最干净俐落的方式,把所有的痛苦缩到最短吧,然而……   那冷硬而冰冷的剑柄搁得掌心微痛,风劲节几乎是有些怔怔地看着卢东篱,然后,慢慢松开手。   那疯狂的念头是什么,那心深处莫名其妙的期望是什么,那明明不可能,不应该,不理智,不正常的作法,真是太可笑了……   但是,手,到底松开了。   然后,他微笑,第一次转开目光,看向何铭,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微臣复有何言。”   何铭大刺刺点点头,随手一挥:“来啊,还不给我绑了。”   四周的士兵们沉默着,谁也没有动弹。   何铭大怒,望向卢东篱:“卢元帅,圣旨在此,你们抗逆不遵,是何罪名。”   卢东篱听而未闻,依然死死盯着风劲节。因为害怕自己会失控地怒吼出来,他不得不拼命咬牙,此刻口里已全是血腥气。   贺卓上前一步“卢元帅,圣旨命你行法监斩,你若不从,我们身负圣命,不得不请蒙将军,以抗旨罪将所有人等,一一收押处置了。”   蒙天成忍不住低声道:“大人,卢元将他们与风将军皆竟是多年同袍,情何以堪,不如由我命属下……”   “蒙将军。”贺卓厉声喝“这是圣令。”   蒙天成苦笑一声,叹息退后。望望卢东篱,再看看风劲节,眸中终露出深深恻隐之意。   这些年来,他也立过不少功劳,却总被卢东篱和风劲节的风光压得黯然无光。他不是不介意的。   知道瑞王有意让他接管这全国最精锐这一支部队的兵权,他也不是不动心的。   只是眼看如此英雄虎将,受这样的磨难,就算自己是最后的得利者,到底还是有些唇亡齿寒的悲凉在。心头也实实不明白,明明先找个理由把人召回京城,再下狱处死,是杀戮军中将领最安全最稳妥的方式,为什么非要大军之中问斩,为什么一定要逼卢东篱亲自监斩。   难道只为了让卢东篱失去军心,就一定要冒这么大的险吗?   贺卓喝退了蒙天成,又加重语气,喊了声:“卢元帅。”   卢东篱觉得这一刻的自己应该已经不能思考了,却又分分明明地知道,如果贺卓以圣旨要求蒙天成行强,将所有抗命者一一治罪,则纷争必起,而争斗拼打只要一旦开始,就势必越来越大。最后把所有人卷入其中。   大赵儿郎的鲜血将会流满整座定远关,大赵国将再无一支能战之军,而陈国的八万大军,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回头攻来。   卢东篱定定得看着风劲节,直到眼中的怒火,变作深深悲凉,直到脸上的愤然,变成漠然的麻木。   他闭了闭眼,然后开口。   声音出奇的沙哑:“把他绑了,押去校场。”   那么低沉的命令,却让厅内的亲兵们手脚冰凉。   卢东篱愤然怒目喝道:“你们听到没有。”   亲兵们拿着绳子,拖拖拉拉走过来。   风劲节一笑把手背在身后,却还是没有人来绑他。   他轻叹一声:“事已至此,多拖无益,不过叫我白白难堪,何不让我去得洒脱一些。”   他回眸,看了几个元帅亲兵一眼,低声道:“别替你们元帅召祸了,有我一个受死,还不够吗?”   几个亲兵如受电击,这才颤抖着给他上绑,只是低头时,男儿的热泪,就这样不受控制地落在他们最敬重的将军那刚刚为国征战而归,染了一路风沙霜尘的披风上。   风劲节被绑了之后,也不用旁人押,挺身站起,自往外而去,甚至不曾多看卢东篱一眼。   卢东篱木然地看着这一切,至此才低声道:“传我命令,所有驻军,各依所部,各行其职,不得擅离,请几位将军到校场,约束其他士兵,不许任何人生乱。”   亲兵低垂着头,几乎是有气无力地应一声,才出去。   何铭立刻叫了起来:“卢帅,如此重犯处斩,理当召来全军观刑,以为警示……”   不等他说完,蒙天成在旁沉声道:“公公,若是三万人马齐聚,只消有一人心怀不轨,大声呼号,便有可能酿成兵变巨祸。”   何铭打个寒战,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敢再多说什么。   他是大内的总管太监,位高权重,到哪里传旨意,不是趾高气昂,多少封缰大吏见了他,也如狗一般献媚。   这次奉旨来杀风劲节,也没当什么大事,只以为传了旨意便可,倒从没有想过,居然会有人敢违抗。   此番见到多名将军怒而抗辩,不少士兵聚众相抗,大大小小惹出不少事端,现在又亲眼见到,卢东篱连自己的亲兵,都无法指挥自如地捆绑风劲节。他到底是有些危机感了。终于悟到自己身在三万大军之内了。   这心头一凉,倒也顾不得再作威作福了。急道:“卢元帅,我们立刻去校场行刑。”   卢东篱神色漠然地如同脸上罩了一个冰冷的面具,而声音平静得不见丝毫起伏:“公公,贺大人,蒙将军,请先行一步。奉旨行刑,乃国之大礼,下官不敢以平日常服行之。请容我略慢一步,更换正式官服再往。”   这话说得倒也是有礼的,一般来说,官员们在办公时间之外,是很少穿正式的官服的,就是平时起居,或待客,也多是常服。但杀头是国家刑法的大事,哪一次监斩官办事,敢不穿全套官服呢。   因此贺卓与何铭也就没有多说,点点头,便一同往校场而去。   蒙天成虽对他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换衣服感到有些奇怪,却也没有想太多,无论如何,事已至此,卢东篱也变不出什么别的花样来。   他也只得紧跟着离开了,只是行到门口,回身望望卢东篱,张张嘴,想要安慰几句,到底觉得,此时的言语,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是无力且可笑的,到最后,只得长叹一声罢了。   这一声叹息,倒真正出自于真诚。   他清楚地看到了卢东篱的苦痛,卢东篱的挣扎,也分分明明地知道,卢东篱对国家的忠诚。若非忠诚,若非时时刻刻顾全着国家,他手里明明有着三万精兵,又何至于害怕自己的二万五千人。   即使对一个不断压迫伤害自己的国家,依然守卫到底,依然不肯放弃。可是,他爱国,国却并不爱他。他牺牲一切甚至自己最好的朋友来守护这一切,这个国家的上位者们,却清醒地知道他的忠诚,而冷酷地利用这种忠诚,逼迫他去做最可怕的事。   蒙天成知道臣不可议君非,但在这一刻,真的对瑞王有了极大的不满。   王爷,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为了夺取军权,为了拉拢九王,有的人必须牺牲,但为什么不能给英雄起码的尊重,不能给忠良微薄的尊严,为什么不能让他们痛快地,不受折磨的死去?   他摇摇头,沉默地离去了。   卢东篱依旧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厅里仅余的几个亲兵,也漠然地呆立着。   没有人正视他们的主帅,没有人说一个字,或动弹一下。   直到那仿佛水滴落地的声音引得一名亲兵去寻找,目光在卢东篱脚下一凝,惊叫:“元帅,你受伤了。”   其他几人也同时看到卢东篱双手下方的血滴,大家一齐冲过去,不由分说地就捋开他的袖子,硬抬起他的手。   卢东篱的双手十指,已经死死抓进自己的血肉之中,淋漓的鲜血,撕裂的皮肉,无不触目惊心。   亲兵惊叫着拼力想要扳开他的手指,却只觉他抓得那么紧,那么紧。紧得两三个人用力,竟也扳之不动。   不知是谁忽得痛哭失声:“元帅,你别这样……”   不知是谁扑痛一声,跪倒地上:“元帅,求求你了……”   不知是谁撕心裂肺地喊一声:“元帅,都是我们不好,明明你是最难受的一个,我们还都怪你,可是元帅,你要难受,你打我们,骂我们,你吼一声,叫一声啊,你别这样……”   卢东篱的目光依旧呆呆望着前方,身边的哭叫,他其实听得不是很清,也不知道大家在说什么,只是双手十指,慢慢地松开了。   亲兵们颤抖地着托着他的手,看着两手掌心血肉模糊,已经完全给抓得稀烂。   男人的指甲本来即短且钝,要多大的力量,可以把自己的手掌,抓得皮破肉烂到这种地步?   亲兵们手忙脚乱地要给他上药包扎,卢东篱微微一挣,抬起双手:“不用麻烦了,快些帮我更衣,我不能……”   他抬眼,望向厅外,眼神木然,语声木然:“我不能让轻节一直等着我。” 第八十章 独生   全部用青石铺就的大校场出奇地广阔,四周渐渐聚集了将近数千人,但乍然望去,依旧给人一种极其空茫冷寂的感觉。   自从接了圣旨之后,卢东篱第一时间就把定远关军士的日常差事加了两三倍,增多巡营时间,加岗,加哨,诸多改动之后,大部份士兵的时间都被填得非常满,一天下来,除了吃饭睡觉,基本上找不出什么空闲时间。   而极为严苛的军令更严禁任何士兵,在未得命令的情况下,放下手头的工作。   这也是防止士兵们因不平而聚众相抗,甚而引起动乱的手段。   而蒙天成也让自己的二万五千人马,帮助监管防范,但又要求手下,对定远关士兵尽量容忍,就算被挑衅,被责难,也不可发作。   因为双方的努力,虽然下层军士们一直小冲突不断,到底还是没酿成什么大事件。   这种安排,也让风劲节被押往校场待斩的消息不能在第一时间通传全城。   士兵们大部份各有职司,分得极散,而且只要手头上还有差事没完,就不得擅走一步,因此很多人不能及时得到消息,而就算是知道的,也不一定能赶得来。   三万人的数字毕竟太过庞大了。而士兵们都是铁血杀戮中走过来的战士,人人都有一腔热血。就算冷静细思其中得失,或许会退缩,会犹豫,会迟疑,但人毕竟还是血肉之躯,血肉之心,若是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终还会有意气,会有冲动,会有置一切利害得失于不顾的热血在。   谁也不知道,让那么多人聚在一起,亲眼目睹他们所尊敬的将领被杀戮,最终会有什么后果。身为定远关的主帅,最悲哀最讽刺的在于,卢东篱明明是最心痛的一个,却不得不苦心安排,压制这所有的可能。   但即使如此,还是有士兵能及时赶来。虽然为了防止突发事件,在进入校场时,他们被要求不许携带武器,但一双紧握的双拳,依然让人感觉到,有撼动天地的可怕力量。   几千人聚在一起,冷寂而无声。没有人大声吼叫,没有人愤然呼号,没有人招集众人做出什么过激的行动。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在以一种极冰冷而消极的方式来表示自己的愤慨。   这死一样的寂静,不止是因着卢东篱的弹压,也靠了风劲节事先的安排。回城之后,小刀和王大宝以及一干他的近身亲卫,就算是万般不愿,到底还是在他的铁令下,在军中安抚劝说诸人,而小刀和王大宝更秘密会见了一干将领,交递了他的书信,也私下说了几句,绝不可多传一人的秘话。   诸将自是比士兵们更了解目前的情形,此时虽心痛如搅,却也再无力更不忍去反对风劲节的决定,只好按照卢东篱的命令,尽力弹压管制手下的士兵,禁止任何有可能扩大的骚乱。   这么大的校场,这么安静的世界。人们的眼睛,或怔怔望着被绑着按跪到校场正中的风劲节,或恨恨盯着坐在高高监斩台上的何铭与贺卓,死一般的寂静中,数千双若化为实质,简直能将人千刀万剐的目光,让两位钦差如坐针毡。   蒙天成因为只是奉旨而来协助的官员,不用坐到监斩台上承受众人的怒气,此时恭恭敬敬站在一边,倒是小小地逃过一劫。   就在何铭与贺卓坐立不安,心中诅咒卢东篱拖拖拉拉时,卢东篱便已来了校场。   他确实换了全套的正式官服官帽,但在外面又加了一件极大的玄色披风。脸上仿佛生生覆了一层寒冰,将五官肌肉都彻底冻死一般,不但不见一丝表情,竟叫人一眼望去,莫名地就从心头生出一份寒意来。   他一出现在校场内,便怔怔站住脚,望着跪在中央的风劲节。   风劲节一进城,甲胃未去便直奔帅府,照常理要捆绑罪将,自然是要先去了盔甲的,只是亲兵们当时完全是应付了事,只随便扯下了披风,竟是连那一身耀眼之极的银盔也没卸下来,便直接上的绑。   还是到了校场上,才把他那极是漂亮威武的飞鹰展翅亮银盔给取下了,如罪囚一般打散了头发。   若是旁人,散发跪缚,自是无比凄惨狼狈的。就是那端正君子,不畏生死,却也不免拘泥于衣冠不整的小事因而生出几分不自在来。   但风劲节本来就是个狂生,此刻散发披肩,眉眼间,分分明明就是多年前初见时的傲骨不驯,竟平白生出几分倾世折俗的狂放之姿来。   遥遥望去,他的唇边依旧带笑,多少年来,天塌不惊,地陷寻常,他的笑容,似乎从来不曾变过。   这漫天骄阳,叫他那一身灿亮的银甲一映,更是亮得夺人眼目,却叫人一眼望来,眼中一亮之后,又是一痛。茫然间,不知是那人身上银甲太亮,还是笑容太亮,又或是那黑发如墨,剑眉若云,亮夺人心时,便占尽了天地的光华。恍然间,也不知是不是因这光芒太烈太盛,所以,才会生生扎痛了人的眼,戮痛了人的心。   这样的光芒,这样的风彩,倾尽了世俗,或者本来就不该长留俗世,倒是难怪受俗人之忌了。   卢东篱怔怔地站着,怔怔地看着,怔怔地想着,这个人,总是这么笑着,总是这么张扬,总是这么喜欢炫耀,竟是要死都不肯改一下。   当年因富招祸,哪怕受了官司牵连,牢狱之灾却还是不肯收敛一二。世人往往只见他招摇炫富的浅薄,却不见他拔巨款救济灾民时,千金一掷无吝色的洒脱。   昔日陈军入关,他以商人之身,聚散兵而击敌众,每战必胜,人只见他一跃为官的风光,何曾见他散尽倾国家资的漫不经心。   为将之后,每爱做白马银鞍耀人眼目的打扮,关中诸将,谁不恨他肆意招摇,谁不笑他年纪不小,偏还要学那演义评书中白袍小将的打扮,莫不是还想要骗个美女阵前招亲?   素来军中将帅,在兵凶战危时,一般都绝不骑白马,更不会穿过于显眼的盔甲衣饰,防的就是在万军阵中,成为敌人主要的攻击目标。   似风劲节这样的白马白袍着银甲,除了演义评书里的英雄,天下各国间,也只是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奇才英杰才敢如此装扮。   平时诸将同袍,好心好意劝过他多少次,他却自命不凡,嚣张放肆地把所有人的好心当作过耳风。诸将气急笑骂,兵士传作笑谈,又有多少人知道,他这等装扮,其实是自峙武功过人,情愿在战场上吸引住敌人最多的攻击,让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能少一些危险,多一点生机,少一份辛苦,多一丝幸运。   卢东篱定定地看着风劲节,有些迷迷茫茫地想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不远处监斩台上,是谁在遥遥叫他,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气急败坏?   这么好的阳光,他却似寒冷至极,双手有些哆嗦地把披风裹紧,整个身子都牢牢地藏在宽大的披风下。   每一双眼睛都望着他们,银甲的风劲节,玄袍的卢东篱。当他凝望,当他微笑,当二人这一立一跪,目光相触之际,所有人都分分明明地感觉到,黑与白之间,自成一个世界。   然而,下一刻,卢东篱已然转头,走向监斩台。   他没有转头再看风劲节,他的步伐没有丝毫迟滞犹豫,他的神情,不见半点动摇变化。   虽然明知会发生什么,然而,校场四周,每一双凝望他的眼睛里依然有着失望,每一颗心依旧深深地向下沉去。   只有风劲节,至此地步依旧带笑的风劲节,却忽然间皱起了眉头。   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   心中奇异的不详感令他的目光牢牢地紧随着卢东篱。   卢东篱走上监斩台,与身旁两人低声说了什么话,漠然地坐下,漠然地从披风里伸出右手,取了桌上的令签。   风劲节已经笑不出来了。那奇异的危机感令他在这一刻忘了呼吸。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盯着卢东篱,可是,卢东篱的脸上毫无表情,眼中全无波动,一只手拿着令签,纹丝不动,此外全身都被包藏在玄黑的披风里,他有任何动作,旁人都根本无法查觉。   一念至此,风劲节心头忽得一凛,隐约明白会发生什么,眼神立时停驻在卢东篱的肩上。   旁边何铭催促了一声,卢东篱右手作势欲掷令。   风劲节的眼睛却只看到了这一刻,卢东篱左肩那极微极细,几乎不可查觉的一动,猛得大喝出声:“卢东篱。”   这一声喝,竟是无限愤恨,无限惊怒,直如雷霆霹雳一般,校场内外诸人无不胸中一震,有人略一摇晃,几乎站立不住。   卢东篱也是身形微微一颤,手顿在半空中,没有把令牌扔出去。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刻风劲节是要愤然怒斥卢东篱的无情,而风劲节眼中,也确实怒火如涛,这个眼看就要被人砍头,还笑意从容,睥睨如旧的将军,此刻竟再无半点风度,半丝镇定,直如市井莽汉一般破口大骂。   “卢东篱,你这言而无信的东西,你在城头答应过我什么,才这么几天,你就当说过的话是放屁吗?”   他是怒极而骂,大家则是愣愣得听,卢元帅答应过他什么?如今失言,让他气成这样,答应过如果有事,一定保他吗?   风劲节却哪里还管旁的人,眼睛几乎是要吃人一般地死死瞪着卢东篱,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忠心不能忠到底,责任不敢负到底,根本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他的神色是那样激动,让坐在监斩台上的何铭与贺卓简直觉得,这个疯子会立时挣脱了扑上来找人厮打一般。   风劲节痛骂不止:“你以为你仁义,你了不起吗?我看你还不如个真小人,索性撕破了脸,什么也不顾了。你样样都顾,样样都不肯顾到底,半路就想甩了手什么也不管了,国家,百姓,定远关,下属,还有我,你他妈到底对得起谁……”   他的眼睛都变成了血红色:“你若是……你若是……一定……”他一气呵成的骂,直骂到此处,语声终于有了些颤音,再也没有说下去,只是一直,一直,用那充血的眼,风度尽失地,恶毒到近乎疯狂地瞪着卢东篱。   到底你若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了,至少除卢东篱之外,谁也不知道了。   他骂的时候,卢东篱一直僵硬着身子,动也不动一下地听。略有些迷茫地想。   为什么会痛?为什么心会痛,明明那一记,并不曾刺中心房?   宽大的黑披风把他的身子掩得极严,几乎没有能看到他的动作,更何况这个时候,大部份人的注意力只集中在风劲节身上。所以自是没有人会知道,定远关主帅的左手握着一把锋利的短剑。   定远关的将士们都知道,他们的主帅有一把削铁如泥的短剑。据说自从他们那位文人出身的大元帅,跟着风将军练了几天武,一打仗就喜欢站在队伍的最前方逞强之后,他们的风将军就开始搅尽脑汁替主帅找保命的好东西。   理由是,大家好不容易在一个好说话的上司手上过几天好日子,万一这家伙爱出风头丢了命,天知道下回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主子。   反正一样是伺候,服侍旧上司总是容易些。   也不知道风将军哪里来的本事,也没见他人离关,居然就是能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出来。   什么什么只要还有一口气没断就能把命抢回来的绝世灵丹啊,什么什么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短剑啊,什么什么据说可以刀枪不入宝甲啊。   每次弄到好东西,他都懒洋洋当根草一样扔给元帅,而元帅也总是问也不问一声,谢也不谢一句,只一笑便收了。   就那把短剑,光芒耀目,信手一挥,生生能斩断四五把钢刀。多少将军暗中悄悄红了眼睛,又是羡又是妒。   卢东篱素来是个大方的人,好东西绝不介意与人分享,不过防身宝贝绝不可轻易送人这是风劲节订下来的死规矩,铁板钉钉,断无更改。卢东篱也不敢冒惹火风劲节的险,所以,从来是珍之重之,将这把短剑贴身收藏,任何时候都可以凭之防身御敌。   然而,这一次,他在没有人看到的黑暗中,把短剑,对准了自己的心房。   当那块令牌落地之时,便是剑尖刺进心头之际。   这是疯狂的,这是不对的,这是完全不顾大局,不理后果的。   这根本不是他卢东篱该做的事。   他早已不是轻狂少年,他经过这么多磨砺,尝过这么多波折。他有足够的冷静,足够的理智,足够的沉稳来面对分离,面对悲伤,面对不平,面对厄运。   至少,他自己以为是这样。   然而,原来不是的。   原来,当他狠下心,去杀戮自己的朋友时,所有的镇定,所有的理智,便已崩溃粉碎。   他要杀他,为了这个或那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将杀他,为了这个或那个所谓的大局。   他会杀他,为了许许多多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可以活下来。   他杀死他,为了那应为之歇尽忠诚的君与国,可以继续存在。   那么,杀了他的他,怎么还可能活下去。杀死他的他,凭什么继续活在世上?   他死的那一刻,他就该死!   理智明明在喊着不可以,这个时候,你若也死了,局面将不可收拾。   然而,他的嘴不受控制地要求更衣。   心明明在高喊着不可以,这个时候,如果主帅忽丧,定远关必然群龙无首,蒙天成虽有才能,初来乍到,肯定稳不住局面。   然而,身体仿佛会自己行动一般地为自己披上遮掩一切行动的玄黑披风。   仅余的一点灵智,明明在绝望地呼喊,不,你不是从来以国事为重吗?那么就不要这样意气用事。就算死,至少在局面稳定下来之后,你想自尽也好,你想殉友也好,一切都由得你,但现在,这个时候,你死不得,你不能死。   然而,为什么那疯狂的念头无可抑制,为什么这疯狂的举动无法停止,为什么手掌会握住短剑,为什么剑尖会指向心口。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直到那一刻,如雷霆般断喝的声响在耳旁,他的手一颤,短剑微偏,擦着心脏刺入三寸。   然而,明明不曾伤着心,为什么,刹那之间,心痛得让他以为身在血池炼狱中。   风劲节在骂他,那样愤怒,那样生气,却又,那样恐惧!   整个校场,无数双眼睛,无数双耳朵,却只有他,看出了他在恐惧,听出了他在恐惧。   那个眼看要被砍头还能笑得那么扎眼的家伙,竟然恐惧到声音发抖,一句话不能说完。   “卢东篱,你这言而无信的东西,你在城头答应过我什么,才这么几天,你就当说过的话是放屁吗?”   劲节,劲节,我曾答应过你什么?   那一个月色温柔的夜晚。   他问他:“东篱,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那一个晚风轻柔的夜晚。   他答他:“当战争停止的时候,我会把你带回故乡,将来得暇,我会接了婉贞,在靠近你的地方,结庐长居。你喜欢饮酒,我会代你常饮美酒,你心在长风意在云,我会代你踏遍天下,看尽大好河山。每一年,我都会带上各地的美酒,到你坟前祭你,每一年,我会把我看到美景画下来,至你坟前焚尽。我会告诉我那渐渐长大的孩子,我有一个极好极好的朋友,我每时每刻都思念着他。”   在他与他共度的最后一个夜晚。   他也曾问他:“劲节,若是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在他与他最后一次并肩遥望天地苍漠的夜晚。   他曾笑着答他:“我活着,你就活着,我死了,你也要活着。”   卢东篱极慢极慢地闭上了眼。他怕只要再看一眼,会有热泪从那明明干涩的眼中涌出,他怕再看一眼,所有的理智都将不能阻止他奔过去,拥抱他的朋友,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过了好一会儿,在心中鼓励了自己许多次之后,才能睁开双眼,才有足够的勇气,去凝视他一生最好的朋友。去看他眼中的担忧和坚持,去看他眸里的责备和威胁。   “你若是一定要做这种蠢事,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十世三生,百世轮转,我都会记恨你。卢东篱,你忘了你的责任,你忘了你的忠诚,你要害我死得如此不值吗?”   理智徐徐回头,自制力慢慢地一点点找回来了。   啊,他的责任,他的家国,他所牵念的百姓与君主……   一切一切,全都回来了。   极慢极慢地松开剑柄。好吧,他会活下去。   尽管,他不知道这是为了那些所谓的理智,还是仅仅因为那人不肯原谅的眼神。   他当然要活下去,至少现在得活着,至少不能让那人至死仍然愤怒,仍然担忧,仍然牵挂……   卢东篱凝望风劲节,淡若柳丝地一笑。   刚才他冲动之时,想要与他共死。而现在,他应当选择生。   这是对的,不为理智,不为大局,不为家国。   只是因为,舍弃了朋友,背叛了朋友,牺牲了朋友的卢东篱,一个人,独自地活在,再没有风劲节的尘世之间,这才是最重的惩罚。 第八十一章 奇痛   风劲节的忽然怒骂,卢东篱的住手不动,让本应立刻开始的斩首一直停顿下来。   贺卓忍不住又催了卢东篱两声,而何铭的脸色已是极之难看了。   但此时卢东篱正刚刚睁开眼,与风劲节对视,身外之事,竟是完完全全充耳不闻。   在这段极奇特的沉寂中,一个疯狂的叫喊,打破了静寂。   “冤枉,冤枉啊。”   几千人的军队,外头还不断有闻讯赶来的士兵加入,此时根本无法确知是哪一个人叫的。   然而,随着这一声叫,几千人中开始出现骚动了。   人们一声又一声地应和着。   “冤枉,风将军是冤枉的。”   “大赵国有的是贪污军饷的将军,可风将军从没喝过半文兵血钱啊。”   “冤枉,这是大冤案。”   初时是一两个人叫,转眼变成十余人,又在瞬息之间发展为几百人,再到后为,竟是数千人都在大喊。   是谁第一个冲向前,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了。   只是几位将军拼命弹压劝止,犹难以拦阻。或许,这是因为劝阻的人自己声音也是哽咽的,拦阻的人,自己眼中也含着热泪,所以他们的努力根本起不了太大作用吧。   蒙天成脸色微变,随着他轻轻一挥手,早已在校场四周做好准备的士兵们,拿了长枪,拦了过去。   每一把枪都非常仔细地把枪头用包布了,确保不会失手伤人,长枪被士兵们当成临时的铁栏用。所有士兵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阻拦同样为赵国效力的定远关军士。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苦苦咬着牙,拼命地拦着,挡着,撑着。   这些人拼了命拦阻。挨打挨骂也不还手,在推搡挤拉中,有人头破血流,有人满身灰尘,有人闷哼声声,有人痛得脸色苍白。然而,他们只是哀求,声泪俱下地哀求。   “各位,别这样,风将军已经情愿舍身了,你们何苦害了他的忠义名声。”   “兄弟们,就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也是奉旨办差啊,这差事办不好,大家一齐要砍头。风将军的事,已经是不能再说什么做什么的了,何苦大家一起送了性命。”   “你们这么做,岂不是让风将军为难,他该多么替你们担心啊。”   “大赵人不要打大赵人啊。”   “各位兄弟们,我们都是赵人啊,我们不怕死,为什么不在战场上一起和敌人拼杀啊。何必自己人伤害自己人呢。你们这么干,风将军看了多伤心?”   甚至有些人,居然叫起亲戚,扯起关系,喊起老乡来了。   “老哥,你别冲动啊,军法无情,扰乱行刑,刑场喧哗,这都是大罪啊。我们好歹也是老乡啊,何必呢……”   “臭小子,算起来我也是你同宗的大伯,只要再撑过半年,就到了军户可以卸职归家的年纪了,你要让我一辈子出生入死,结果把性命送在这里吗!”   “三哥,三哥,是我啊,二狗子啊,快让你的兄弟们别打了,我已经受伤了,撑不住了。”   蒙天成安排好到校场来维持秩序的人,都是来自军户。军户,是那些自是一出生就入军籍,只要成年,国家需要时,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一定要当兵的人,世世代代,宗族相传。当初风劲节就是因为名字被加到了军籍里,想辞官回家种地都做不到,卢东篱甚至生出用自己辞官为代价,来请求当时的元帅为风劲节消去军籍的念头。   军户从军,天涯海角。这些人中,有很多和定远关的士兵,是同乡同村,甚至是父子兄弟。   他们哀求,声泪俱下地哀求自己那些愤怒到失去了理智的同乡和亲人。   一时之间,呼父觅子,求兄叫弟之声不绝,而用各种方言叫老乡的声音更是响个不停,情形无比混乱。   大家都是最底层的士兵,到底有些彼此相连,上头有什么错处,大家也不过是奉命行事,实在并没有什么罪过,别说还有很多是熟人亲人,就算是不熟看到和自己同样的大赵士兵,满身灰尘,满头青肿,还苦苦忍着不还手,只哀求,便是定远关这些悲愤至极的士兵们,终于也不忍心再乱冲乱撞乱踢乱打了。   因为定远关的士兵们没有带武器,只能用拳脚伤人,而蒙天成的人又一力忍耐劝阻,这骚乱虽生,到底还是没有人死,或重伤,只有一些维护秩序的人受轻伤罢了。   可是对定远关的士兵来说,举起来的手软了,踢出去的脚收了,心头终是不甘,意气终是难平,就在这混乱声渐弱,但仍无法平息时,风劲节忽得大吼出声。   “你们这帮人瞎闹什么?”他怒气冲冲望向众人:“大丈夫死则死耳,谁要你们这样哭叫哀求,做出这么多丑态!我的脸都给你们丢尽了!”   大家素来敬他,也多少有些怕他,积威之下,人人站个笔直,再也不敢向前冲。   “妈的,全给我把腰挺直了,脸上有猫尿的给我擦干净了,才多大点事,就闹得象帮娘们似的,这么多外头人在呢,真不怕让人把定远关上上下下全给看扁了?”   风劲节虽说不象卢东篱那么斯文有礼,但也极少说粗话的,难得这么一通骂,竟似把整个校场骂得鸦雀无声,再也没有人敢说一个字,敢乱动一下。   刚才发生骚乱时,何铭与贺卓都吓得全身僵木了,直到场面被控制住才暗松口气,哪里还肯再拖下去。   两人索性同时伸手推了卢东篱一下,声音都叫得很重:“卢元帅。”   卢东篱知事不可再拖延。眼睛依旧望着风劲节,手终于还是抬了起来,指间一松,那面牵着每个人心的令牌就落向了尘埃。   “斩!”   “斩!”这是圣旨,这是帅命,这是军令,然而,这却没能立时得到执行。   抱刀站在风劲节身旁的行刑手,一直在抖,从他接到命令,站在他所尊敬的将军身后时,他就没有停止过颤抖,倒象挨刀的人,不是风劲节而是他自己一样。   他本来也是个胆气极壮之人,在定远关军法队的行刑手中,刀法手劲都是数一数二的。行刑斩首,在军队里,这活儿他没少干过。   然而从来没有哪一次,让他觉得那把大刀,如此之重,如此之沉。   令牌落地的时候,他差点手一软,把刀也给弃到地上了。   他呆呆站着没动,何铭气得脸都青了,恶狠狠对卢东篱道:“卢元帅,这就是你定远关的军纪吗?”   卢东篱淡淡答:“公公请稍安勿燥。”眼睛却还只是定定看着风劲节。   不会因为内疚而转眸,不会因为惭愧而退缩,最后的时光如此短促,他想要凝视朋友的眼睛,记住朋友的容颜,不允许自己错失一分一毫。   “这不是你的错,动手吧?”风劲节的声音在这一刻出奇地温和,只是他的眼神却还是没法从卢东篱身上收回,去看一眼身边的行刑手。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不敢放松哪怕只是一个弹指的瞬间。他要一直一直看着卢东篱,一直一直,用眼神,表示他的坚持。   刚才的恐惧分分明明还留在他的身上,他的心头,他依然感到害怕。他依然唯恐一个错失,那个白痴又会去做疯狂的事情。   所以,他只得柔声安抚,希望一切快些结束,他知道卢东篱的性情与责任感,只要熬过了这最痛苦的一刻,以后,应该就不会再自寻死路了。更何况,他自己也还有别的安排。   然而,等了一会儿,身边依然没有动静。   他依旧不敢收回目光,只轻轻问:“一切已经注定,早早晚晚,拖多久也是一个结果,你何苦再多拖延时间去害旁人。”   行刑手颤抖着把刀举高,却迟迟落不下去。   风劲节终于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眉,低斥一声:“你要让我这么狼狈得象狗一样叫人绑着一直示众下去吗?你就不能给我个痛快?斩!”   最后一声断喝,冷厉而肃杀,行刑手身子一震,身为士兵对将领本能的服众让他在这一刻,疯狂地大叫一声,一刀用力挥落。   然而,在这最后的一刻,风劲节的眼睛,也依然只看着卢东篱,因为他的心思,依旧紧紧系在卢东篱身上,所以,以他的目耳之灵,竟没有发觉,这一刀的不对劲。   所有人的心在这一刻都几乎停止了跳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准备忍受这至为痛苦的一刻,只要熬过去了,那么,这痛苦,总会慢慢淡去,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刀挥落的结果,会让他们痛到那种地步。   刀落之时,风劲节一声惨叫刺破了天与地,刺进了每一个人的心头,然而,无数声震恐至极的惊呼,也跟着响了起来。   没有人想过风劲节会惨叫,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那个骄傲的,天塌下来,还笑得那么漫不经心的家伙,就算死,也会是带着笑的,就算是砍头,这一刀过去,也不过是碗大个疤。   风劲节也没想过自己会惨叫,不过就是死,不过就是砍头,他也不是没死过,他的脖子也不是没挨过刀。   然而,他真的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会这么这么痛?痛到他所有的意志力瞬间崩毁,痛到他全部的骄傲和坚持,都无法控制住这一声惨叫。   不该叫的,不能叫的,本希望一刀来个痛快,至少让卢东篱知道他去得很干脆,并没有承受痛苦,为什么竟然忍不住叫了,为什么竟会忍不住叫出来。为什么这一瞬间,会这么痛,这么痛,而他,竟会忍受不了这样的痛?   行刑手一刀用力挥落,然而刀到半空,他想起刀下的人是风劲节,手中的力气,已是消掉了大半,只是刀势极沉,仍就重重地落了下来。这一刀,竟没能把风劲节斩首,刀锋深深卡在风劲节的颈骨上。   那一声惨叫兀然而起,行刑手全身发抖地睁开眼,四面八方,已是一片惊呼,每个人的脸色都无比震怖。   行刑手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可怕的错误,惊慌地拔刀,手脚发抖,刀子一拔出骨头,被堵住的鲜血立时迸溅了出来。   经常做刽子手的人都知道,斩首时,血从忽然断了的血管里喷涌而出,会喷得惊人得高,但他还是没有想到,风劲节的血,会喷得这么高,这么多。   仿佛只是一瞬间,漫天漫地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鲜血,然后在下一刻,那鲜血便溅落了他一身。   行刑手晃了两晃,忽然弃刀跪地,放声哭嚎。他明明知道以自己的职责,现在应该做什么,他明明晓得为了所有人好,为了风劲节好,必须加一刀结束这可怕的一切,然而他的意志在这一瞬,已溃散如尘。   这一刻的鲜血,这一刻的惨呼,已成为他这一生都不能忘却的噩梦。   所以,他的理智躲入疯狂的世界,以逃避这可怕的现实。但所有观刑的士兵,却分分明明看到,这世间最恐怖,也最悲惨的一幕。   在那所有人眼中,似乎足以遮盖天地血雨中,风劲节的颈椎被砍断了一大半,却还没有全断,整个头颅以一个极为诡异的角度半垂着。因着气管并未受伤,所以他还能惨叫。   本来颈椎一断,人的全身都会瘫痪,然而,这突出其来的痛苦太过剧烈,超出了常人的抵受范围,这伤痛太过出乎意料,也超出了风劲节事先的心理准备。人体的本能和生命的本能,使风劲节那无比强大的精神力,不经他的意志认可就自然而然地涌向伤口,尽力弥合那巨大的伤害,重新连续他的神经。   于是,被劈开的就不止是他凡人的颈椎,甚至包括他那超人的精神,他那最最真实的生命本源,也在这一刻,被利刃生生撕裂。   整个精神体被切割的伤痛,生命本源遭受到的巨大伤害,这种自小楼存在之后,从来就没有一个人曾经历过的剧烈痛苦,立刻击倒了风劲节。   他想要把强大的精神力散开,别再那伤口处生生受难,但是过度的痛苦,已经让他无法完全掌控到自己的精神,一旦他把精神力放开,那承受过巨大痛苦的强烈能量就会失控地即时炸裂开来,到时,整个校场,必将死伤无数。   这个认知,让他在试图移开精神力的这一刻,又咬紧牙关拼命撑住,硬生生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生命本源,迎向冰冷刀刃。   这一刻,他的肉身受到巨大的重创,而他的精神,也几乎是在遭受凌迟般的痛苦。   真是已经痛到极点了,他的身体奋力一挣,本来就只是草草绑在他身上,根本没束紧的绳索生生崩散开来。   因他痛得太厉害,全身真气四下乱窜,膝下青石都生生裂了开来。身子自然而然往前栽去,双手本能地向前一撑。   他即痛且乱,甚至没有发觉身边那个行刑手已经疯狂了,他几乎是昏乱地想勉强自己跪好,方便行刑手赶紧再加一刀,快些把这一切结束掉吧。   但真的是太痛了,身体早已不受控制,双手十指,生生插进了身前的大青石里。   为什么这么痛,只不过是一刀没斩死,大不了再斩一刀就是,不过就是骨头砍了个大口子吗?最多不就是精神力跟着遭了点殃吗?那些古代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挨刀也不至于叫成这样啊。   可是,真的是太痛了啊,分明是整个身体,每一滴血液,每一寸肌肤,每一分知觉,甚至每一片灵魂都在一起颤抖,一起嘶号,一起疯狂地哀叫。   为什么,我不是怪物吗?我不是神明吗?我应该刀枪不入,我应该金身不灭,我应该视凡尘所有劫难为等闲,那么,为什么,这一刻,我会痛至如此地步。   是谁说我们已超然一切之上,是谁说我们的灵与肉已再不受威胁,是谁告诉我因为我们的无限完美和强大,甚至连现代医学都已没有发展的必要了。是谁在欺骗我,假的,假的,全都是假的。教授的话,教材里的资料,电脑给的一切数据,全是假的。   象我们这样的怪物,原来也是血肉之躯,原来也会痛成这样,原来即使连空茫无形的精神,也一样会受伤,也一样会痛。   好痛,好痛,他想要发疯,想要挣扎,想要与这天,这地,这冥冥中掌控一切的无形命运去撕打。   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理智都用来束缚那因伤痛而几乎崩溃的精神力不要失控伤人,所以他控制不住自己发出惨叫,他控制不住自己生生把一整块巨大的青石用手指插着举起来,他控制不住四溢的真气,在身旁形成恐怖的旋风。   所有人看到他剧烈颤抖的身体,所有人听到他疯狂至极的惨叫,所有人看到那坚硬的巨石,就如泥石碎瓦般被他的劲气震作碎片。看到他因为昏乱下不懂运气护体,以至于双手十指,血肉模糊,几不似人指,没有盔甲保护的脸上,更被飞裂的碎石,割得血痕道道。   有人发出比他更凄厉的惨叫,有人掩面不忍看,那么多百战沙场的勇士,竟有不少人根本站立不住,或一跤坐倒,或曲膝跪下,有人低头掩目,然泪竟已流不出。有人愕然张口,却已讷讷不能言。   可怖的劲风中,风劲节身边的行刑手被劲气横扫出一丈有余,直晕了过去。却偏偏还有人,不顾生死地冲上前。   是小刀和王大宝第一时间,双目尽赤不顾死活地冲过来,而这个时候,负责维持秩序的那些士兵们,没有任何人记得要去拦阻。   然而他们根本无法靠近风劲节,还没冲近他身前三尺之地,就被他那狂乱中四下胡乱挥舞的双手中的劲气,遥遥击得倒飞出去,砰然落地之时,手足痛不可当。二人还挣扎着起来,想再冲过去,然而一人踉跄几步,终究倒地不起,一人在地上拖着爬了几步,还是吐出一口血,再也动弹不得。   风劲节隐约知道自己伤着人了,却不知道伤害了谁。痛得如此厉害,仿佛头颅被撕裂,身躯遭焚毁,胸膛被戮烂,心肝绞作尘。   可是,心中为什么恨得这么深,恨得想要戮穿这天,击毁这地,毁灭一切让他承受痛苦的人,撕碎这人世间所有的不公,粉碎掉身旁任何人事物。   然而,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不可以,这里,到外都是他的下属袍泽,到处都是他的战友伙伴。他不能再伤人,只能控制,只能努力。   可是,实在是太痛了啊,痛得如此,如此,如此之让人无法承受。   不能再继续了,不能让所有人再这样眼睁睁看他受折磨,不能让卢东篱再这样眼睁睁看着他受折磨,不能让自己再这样受折磨,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忍受多久,还可以控制多久,他只害怕下一刻,自己最后一丝理智也会烟消云散,然后那毁天灭地的力量就此爆发出来。   让这一切停止吧?他迷乱地想着,可是痛得太厉害,神智太昏乱,他甚至忘记了最简单的自杀方式。   他迷迷茫茫地把满是鲜血的手指反插向自己的胸膛,银甲挡住,便戮破银甲,肌肉挡住,就扎穿肌肉,骨胳挡住,就撕裂骨胳。   骨头断折的声音,血肉撕裂的声音,鲜血激涌的声音,和他疯狂的,昏乱的叫声响在一处。随着正面护胸被生生扯裂开来,整个银甲从他身上跌落。他的双手带着自己的血肉,带着被戮穿的银甲,在空中分开两半,整片护胸,先是散成两块,然后,被震成碎片。然后回收,继续用十指去一点点撕拦自己的胸膛。   他太痛了,他需要去撕碎毁灭什么来发泄这痛,即然不能伤别人,就只好把自己撕成碎片了。   他就这样疯狂地叫着,双手时而撕扯自己的胸膛,时而带着自己身上的血肉,在空中随意挥舞。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带动半断的头颅晃动,叫人以为他的人头随时会落下来,却偏偏就是不落。血一直在涌,一个人怎么可以流这么这么多的血,为什么血可以这么红,比人的真心还要红,为什么血会这么多,多得足以淹没这个世界。   几乎所有目睹这一切的人都要崩溃了,直到那张监张台被从高处,生生推了下来。人们才看见,监斩台后,早就被这可怖情形吓成两滩烂泥的所谓钦差大人。   人们也看到他们那亲自监斩,亲口下令的卢元帅冲了下来,玄黑的披风所过之处,留下一道触目的血迹。   在刚才,所有人都被那可怖的惨状所震动,所有人的眼睛都只望着风劲节,没有人再有余力去顾及其他,没有人再能把目光略略移开一下,所以,也没有人知道,看着这一切时,卢东篱曾有过怎样的表情,怎样的眼神,更没有人可以体会得到,眼睁睁看着风劲节的挣扎惨呼,疯颠若狂,卢东篱的心中会想些什么。   人们只能看到,这一刻卢东篱冲向他的朋友,冲向那被他舍弃的朋友。   有谁在勉力大喊着:“小心。”“不要。”然而,这呼啸的劲风中,声音无法传扬过去。又或者,纵然这声音响彻了整个天地,卢东篱也不会听到。   风劲节知道有人过来了,但他看不清楚。他的头被砍断了一半,以诡异的角度半吊着,这使他的视线里,整个世界,也以一种怪异的,甚至是滑稽的方式颠倒了。   是谁,是谁还要过来?   不知道他现在无法控制自己痛极疯狂的身体和力量吗?这是在找死,然而他却无力发出警告。   “劲节。”   那沙哑得声音奇迹般地穿透劲风,传入耳中。   刹那之间,风止而劲息。   明明已经失去对力量的控制,却还是在那声音入耳的一瞬,使所有的一切停顿下来,世界刹时间安静了。   原来,他即使已经发疯,也会记得,不要伤那人一毫一发。   所以,在他扑来的这一刻,所有一切重新纳入控制,他甚至没有再惨叫。然而不再疯狂的风劲节便如用尽力气,完全虚脱一般,砰然向下倒去。一个人影适时一跃而来,拉住了他在空中胡乱挥舞的手。   卢东篱的手,被自己扎得掌心血肉模糊,风劲节的手,被自己的力量伤得几不似人手。在握手的这一刻,血与肉,就这样溶在了一起,四只手握在一起,他们用的力都出奇地大,似是让肌肉都合在了一处,而鲜血早已悄悄流于一处,然后慢慢滴落满地。   于是,一切沉静,于是所有的理智纷纷回归。   风劲节很努力地牵动嘴角,他真的很想在这一刻,对卢东篱的笑一笑。   他不再惨叫,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他拼命地聚拢混乱的思维,想要找回语言的能力。   他想要对他说,很多很多的话。   “东篱,真是对不起啊,我吓着你了。”   “你别生气,瞧,我不是故意的,这只是一个意外。”   “这真的只是一个意外,你要相信我,我怎么肯让自己死得这么狼狈这么难看呢。”   “所以,这不是你的错,真的,真的,不是你的错。”   “你这白痴,不要什么事都往身上揽。”   他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要说,他真的很想很想交待,他真的非常非常不放心。   对不起,东篱,我真的没想到,一切会变成这样。   对不起,东篱,我以为我足够坚强,我以为我金刚不坏,我错了,对不起,东篱……   然而,他说不出来,他张开口,反反复复,只能说:   “东篱,东篱……”   他一句句喊,有些拙劣,有些艰涩,有些困难,仿佛这样叫着,便不那么痛,便不会疯狂。   “东篱,东篱……”   他喊着,于是,那力能穿石的手指,就柔顺地留在了卢东篱的掌心,即使他依旧痛得全身发抖,却依旧什么也没有再做。   “东篱,东篱……”   他一直在喊,尽管他的意识已渐渐散乱,已经不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又为什么要喊了。   “东篱,东篱……”   那双手臂很有力,将他拥抱入怀,那个胸膛很温暖,被抱着的时候,似乎不是那么痛了。   那个声音在耳边说了什么,但是,听不清了。   然后是什么……   是心上,一痛,一凉,然后,一切结束。   卢东篱抓住了风劲节的手,屈膝跪在他的面前,握着他的手,用力唤他的名字,再然后,用尽全力抱紧了他。   卢东篱抱住他最好的朋友,抱住他受尽苦难的朋友,抱住这与他血肉相连的人,这一刻,在风劲节的耳边说了什么,连卢东篱自己也不知道,那时他自己的神智也已迷乱。   他只是拔出那把风劲节送他的短剑,扬起,扎下,无比迅速地刺进,拔出,再刺进,再拔出,再刺进……   他被那没能立刻砍死人的一刀吓坏了,仿佛唯恐戮不死风劲节一般,他一连戮了九剑,剑剑用尽全力,剑剑从后心,直穿到前胸。   他不知道,在第一剑穿心而过时,风劲节就死去了。   他的头还靠在卢东篱的肩上,他的重量还压在卢东篱身上,他的身体还在卢东篱的怀抱中,他已经死去了。 第八十二章 同死   风劲节死去了。那个名动陈赵二国的战神,死去了。那个创造过很多奇迹的名将死去了,那个卢东篱一生最珍惜的朋友死去了,那个任性的,骄傲的,喜欢招摇还特爱炫耀让定远关所有同袍将领们恨得牙痒痒的家伙死去了。那个在所有士兵眼中永远最可靠,在任何危难中都可以依靠的将军死去了。那个让瑞王耿耿于怀,让蒙天成又忌又妒的风劲节,终于,终于,死去了。   他以从容的态度面对将要来临的死亡,却在死前,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因为太过被士兵爱戴在乎,反而经受了不可想象的非人折磨。   但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当卢东篱握住他疯狂舞动的双手时,他就已安静下来,当他的朋友把他抱入怀中时,他的痛苦便已停止。   所以,在他死去的那一瞬间,他甚至还是微笑的。   在最后的一刻,在一切苦难之后,他以一个淡淡的笑容,永远安眠在朋友的怀中。   一切已经结束了吧,这场噩梦终于结束了吧?   几乎每一个定远关的将士,都会自然而然地这样想着。   他们睁着空洞的眼睛,本能地去否定刚才眼中所见的鲜血,亲眼目睹的死亡。   这样的惨烈,这样的可怕,这样的疯狂,这样的不可思议。那么,这一定不是真的,只是一场噩梦吧。   也许再过一瞬,这梦就会醒来,也许再过一瞬,所有的悲伤痛苦都会远去,那个人还会带着笑,来到他们中间吧?   那么,等待吧,等待这一切的惨痛过去,忍耐吧,忍耐这至大的苦难过去,然后,快快醒来吧,所有的一切,全是虚幻。   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沉默是因为震惊太过,还是因为不能接受这现实,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等待,是因为期待不可能的奇迹出现,还是因为,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什么了?   天地终于重归宁静,这死一般的宁静啊。   人们依旧只能直着眼睛,看着校场中央跪在地上的两个人。   风劲节的身体,完全依靠着卢东篱的支撑才没有倒下去。而卢东篱,也许只是因为还抱着风劲节,所以才不会倒下去。   他的右手依旧死死地握着短剑,用力之大,那剑柄几乎已经嵌入他掌心稀烂的血肉中,仿佛随时会穿过他的手背一般。   他的左手死命抱紧风劲节,因为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手指已经扎进风劲节的背上。   然而,他就再也没有了动作,他扎过九剑之后,就再也没有改变姿式,他就这么死死地抱着他的朋友,仿佛抱着他仅有的世界。他就这么死死抱着他的朋友,以那样亲密,那样紧依的姿式。   他的胸膛抵着他的胸膛,他的心脏靠的他的心脏,仿佛在亲手施予这死亡之后,他还奢望着,以自己的身体去温暖那渐渐冷去的身体,以自己的心脏,却代替那已经粉碎的心脏。   人们望着他,人们等待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他不言,不动,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是谁已然干涩的眼睛,终于渐渐流下泪水,是哪个铁汉,扑倒在地,终于痛哭失声,又是什么人,跌坐于地,喃喃不绝:“这是假的,这是假的,这一定只是一场噩梦……”   那哭泣声,那哀呼声,渐渐弥漫整个校场,渐渐有无数个声音痛哭,有无数个声音呼唤一个名字,有人仍然在往校场奔来,听到这痛极的哭声,怔怔停住脚步,脸上刹时失了血色。   有人才刚刚得到消息,忽听得那无数个声音融于一处的哭号,神色立时惨白若死。   整个定远关,都被这哭泣声,呼号声所震动。   无数人还根本没得到任何消息,已因为心头刹那间的了悟,而不由地任心中的悲愤抑郁,随着这哭号一起,化作痛呼。   整座定远关都在哭泣,只除了卢东篱。   他极慢极慢地抬起头,仰面向天。   真奇怪啊,天居然这么蓝,太阳居然这么亮?   可风劲节,已经死了啊。   劲节,他死了。   苍天啊,你怎么还能这样无动于衷。   他仰面向天,想要去质问。   问这天,为什么,没有了风劲节的世界,太阳竟还可以如此灿烂?   问这地,风劲节已经死了,为什么这个世界,竟还不曾毁灭?   然而,他张开口,却只能发出一声声疯狂的大叫。那一声又一声,没有语句,没有意义的大叫。没有思绪,没有理智,他只如野兽一样,对着这样冷漠的天和地,对着这样残忍的世界,呼号,吼叫,咆哮。   整个定远关都在哭泣,然而他那愤极问天的声音,却已压倒了一切。   校场上所有人都惊恐地看向他,竟是连哭泣呼叫,都已忘怀。   他们的卢元帅,是个斯文的读书人,是个和善的儒将。在战事之外,对谁都面对微笑,从来少有冰冷的表情,凶狠的神色。   然而,他现在的样子,与其说是一个人,还不如说是一只失去理智的兽。   除了那疯狂的一声声的呼号,再也不会其他,除了本能地死死抱紧朋友那已再不会笑再不会动的身体,他已不会再做任何别的动作。   人们看着他,那叫声就此入梦入魂入骨入髓,入一生椎心刺骨,魂梦难忘。   人们望着他,从来不知道,人的声音可以如此凄惨,如此疯狂,如此悲凉。   即使是受伤濒死的孤狼,对月狂嚎,也不会叫得这样悲怆孤绝。   就算是眼睁睁看着猎人杀死幼子的母虎,也不会叫得如斯疯狂惨烈。   纵然是,沙漠上最高傲忠诚的神雕,眼看着爱侣丧命,也不会叫得这么凄厉哀苦。   他一直在叫,一直在叫,那么久,那么久的时间,眼睁睁看着太阳渐渐西沉,眼睁睁看着天地渐渐昏暗。   他却一直一直,在呼号,在狂叫。   那声音分明已然嘶哑破裂。那发出号哭的胸膛该已破裂粉碎了吧。那发出嘶吼的心房,该已破裂粉碎了吧,那发出哀鸣的咽喉该已破裂粉碎了吧。   为什么不停下,为什么还不停下……   他在血泊中吼叫,他在疯狂中哀鸣,他在被整个世界所抛弃的时候,犹自不肯放开他的朋友,犹自对天地狂呼。   他早已不会思考,他早已没有理智,他不记得他是谁,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明白,怀中抱的是谁,他只知道手不可以松开,他只觉得,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每一片灵魂都在哀鸣,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感觉,都逼迫着他,不断疯狂地吼叫着,尽管他已经不知道,这样的呼叫长啸到底是想要质问谁,想要表达怎样的悲愤和痛楚。   然而,再没人能受得了了。   他的疯狂呼叫,震住了每一个人,人们不敢去阻拦他,不敢去打扰他,人们等待着,等他发泄了心中的痛苦,或许就会舒服一点了。   然而,为什么,一直一直不能结束。   这么长这么长的时间,那么多的鲜血仍在眼前,那样相拥而跪的身体仍在眼前,那凄绝的呼号则时时响在耳边。   大家再也受不了了。   有人高声大叫:“别叫了,元帅,求求你,别叫了……”   可是,卢东篱听不见,也不能思考,他只能继续叫下去。   世事如此无常,命运如此悲凉。凡人的生死,不过天意的游戏,但至少,他可以发这一声,不平的嘶吼吧。   有人痛哭:“元帅,不要叫了,你难受就哭出来,再这样叫,会伤了你的性命……”   然而,他即不知道将要来临的危险,也绝不会在乎。   那样长的时间,是几个时辰,还是几年,又或许是几个轮回。他一刻也没有停止,这样的长啸,这样的嘶吼。   没有人能继续忍受这一切,但没有人敢于接近他,阻拦他。   那样可怕的血泊,那样孤独却相拥而跪一生一死的人。   他们抱在一起,他们跪在一处。当他死去,而他仰天悲啸之际,甚至没有人敢靠近一步。   那样一种极至的痛苦,和极至的肃穆,让人自觉卑微而渺小,让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比痛苦地忍耐着。   卢东篱的声音渐渐断断续续了,却仍然不肯停止。从那嘶哑至极的声音里,可以听得出他的嗓子已经撕裂了。   大量的鲜血从他口里涌出来,也无法让他停止这样的悲叫。   他的眼睛早就是一片血红,随着他的悲啸,鲜血从眼角流下,仿若泪痕,徐徐地滑过已经连悲惨也无法表达的脸庞。   然后,是两行细细的血,从耳朵里,慢慢地流出来。   再然后是……   蒙天成终于按捺不住,大叫一声,发疯一般地冲了下去。   他有足够的勇气,足够的镇定,足够的胆识。他不象定远关的人,对风劲节和卢东篱有如此深的感情,如此深的敬意。   然而,即使是他,也觉得自己要疯了,也觉得,自己被那可怕至极的惨景震得动弹不得,直到这一刻,他意识到,如果再没有人做什么,卢东篱就会死在这里。   这样疯狂而绝不停止的嘶吼已经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给伤得透了。他不但嗓子完全嘶裂,甚至胸膛内腑也受了极大的内伤。所以才会不停得吐血,而且现在已经开始七窍流血了……   再不阻止他,那后果……   他跑过去,全身颤抖,他跑过去,眼神惊惶。他跑过去,忽然忘记了卢东篱要真的这样死掉,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他跑过去,竟管知道,就算现在救了卢东篱,也并没有什么大的意义,因为这个人的命运,瑞王早已为他决定了。   然而,他还是跑了过去。   他见过那么多杀戮,那么多战场,那么多惨状,然而,从没有哪一刻,他如此惊慌,如此害怕,如此……愧悔。   他跑到卢东篱身旁。一句也不相劝,只是干净俐落地抬手,狠狠地在卢东篱的后脑上敲了一记。   折磨了所有人,太久太久的啸吼之声终于停止了。然而没有一个人能感到轻松。   卢东篱晕倒过去,连带着风劲节的身体也一起倒下去。   天地倏然一静,然后响起一声极轻极微地“咔嚓”一声。是风劲节那被砍断大半的头颅,在落地时一撞,颈椎终于完全断开,向旁边略滚动一下,却因为最后一层皮肉连着,而不曾滚开。   一直受伤不起的小刀,强撑起身子,惨叫了一声:“将军。”全身剧裂地一震,终于又晕了过去。   蒙天成全身颤抖地跪下来,不敢正视风劲节的头颅。侧了脸,仿佛不愿与已死之人对视,伸手想要把卢东篱和风劲节分开。   然而,他做不到,卢东篱即使晕绝,握着匕首的右手,依旧牢牢地不肯松动一分,而抱着风劲节的手,因为用力过猛,手指都已经插进风劲节的血肉中了。   这时,已经有几个将领,一些士兵,挣扎着走了过来,帮蒙天成一起要把他们分开。   就连重伤的王大宝,都半爬着靠近过来。   然而,没有办法,几个人合力都扳不开卢东篱的手。   蒙天成到最后猛然一咬牙,伸手使力,硬生生扳断了卢东篱三根手指,才把他的手从剑柄上拿下来,然后卸了卢东篱左手的关节,这才能让他放开了风劲节。   两个人的身体被分开之后,蒙天成又是一阵颤抖,而几个强忍悲泪的士兵,更是哽咽着叫。   “将军。”   “元帅。”   卢东篱那九剑,直接戮穿了风劲节的身体,也插进了卢东篱的胸口,卢东篱那九剑,用的分明是把两个人生生钉在一起的力气,然而,因为是短剑,最终无法将两个人都穿心而过。   一连九剑,九剑穿心,这九剑已经把风劲节的前后心脏处戮得几乎烂了。可以想见,那颗血肉之心,被这么连穿九次之后,想必也已化为碎片。   一颗心被生生扎得粉碎是什么样的感觉,是怎么样的惨痛,在临死的那一刻,风劲节到底有多痛?   蒙天成面色苍白地鼓起勇气去看那血泊中的头颅,为什么,为什么,那样悲惨的死亡,他还可以在朋友的怀中留下永恒的微笑。   风劲节挨了多少剑,卢东篱就挨了多少剑,整整九剑,在同样的胸膛,同样的心口处,把他的血肉也扎得淋漓稀烂。   那把短剑,明明不够穿过两颗心的长度吧,可是蒙天成却分分明明地知道,风劲节的心毁成了什么样,卢东篱的心就碎成了什么样。   蒙天成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退开,再不敢,再不忍,再不愿去碰他们一个手指。   他只是愣愣地看着士兵们,含着热泪,为风劲节扶正头颅,打理衣裳,尽一切力量,想让他死后的样子不至太凄惨。   可是,砍下的人头接不回去了,染满了鲜血的衣襟,已经洗不尽了。再怎么小心呵护他的躯体,在离开了卢东篱之后,死去的身体,必然会彻底地冰冷下去。   他只是用几乎麻木的眼神看着将士们忍着悲痛给卢东篱上药,小心地替他所有的伤口包扎。   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卢东篱已经死了啊。   虽然他还有呼吸,虽然他还能发出声音,虽然他还会动作,可是,他分分明明已经死了啊,就在他举剑杀死最好的朋友的那一刻,就在他的剑尖穿过风劲节的心脏的时候,他自己不也是被九剑穿心而死了吗?   卢东篱已经和风劲节一同死去了啊,为什么,这么多人,一个也不曾查觉,一个也没有看明白,又或是,明白了,却不肯承认。   蒙天成一直站在那里,感觉世界从未这么冷过,那寒冷冻了军人本来该有的热血,那寒冷,毁了男儿应有的志气。那寒冷铸就了官场上日渐冰冷漠然的一颗心。   过了多久,士兵们才渐渐散去,过了多久,风劲节的尸体,卢东篱的身子,已经被人先后抬走了。   有人在耳边说过谢吗,有人担忧地问过些什么吗,他其实都不是很在乎了。   他只是有些迷迷茫茫地想起,少年束发从军时,也曾豪情万丈,也曾想着为国尽忠,也曾想着仰俯无愧,不负大好男儿身,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现在如此可怕的样子。   那些忍着悲痛,向他表示感激的定远关将士们,有谁知道,在这场可悲的故事里,他这个大好人,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夜晚。今夜月明星高,今夜晚风轻柔。   这世上发生了如此凄凉的惨剧,原来月亮一样升起,原来星星一样明亮,原来,老天并不会为了好人的悲剧睁眼落泪。   原来,这个世界,少了谁都一样,哪怕失去的,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好人。   蒙天成惨笑着环顾四周,赵国仅次于风劲节和卢东篱的名将,瑞王倚为心腹的英豪,特意来夺定远关军权的野心家此时此刻毫无成功的喜悦。   他漠然地看看校场。还留在这里的,除了他自己的直属士兵,就只有那在风劲节痛极发狂时就生生吓晕过去,一直没有人管,没有人注意,到现在,居然还没有醒过来的两位钦差大人了。 第八十三章 求救   尖利的异响倏然间充满了整座小楼。   正在屏幕前,笑着看阿汉今世奇缘的张敏欣怔了一怔,还不及查看发生了什么事,屏幕不经控制,便切换了画面。   那满天满地的鲜血,那倏然响起的惨叫,让张敏欣震惊莫名。   “劲节!” 八*零*电*子*书 * w*w*w * .t *x*t *0 * 2 . *c*o*m   庄教授正在研究刚刚历世回来的学生吴宇交上来的论文,忖思着应该给出的分数,听得异响,微微一愣,眼前的屏幕上的文字,忽然化做蓝天白云,广大校场,以及校场上那濒死痛呼的人。   庄教授猛然站起,失声道:“劲节!”   刚刚回到小楼的吴宇,把论文一交,就立刻赶去了休眠室。虽说精神力足够强大,但在人世轮转一回,换过一次肉身,还是要好好歇两天,回复一下才是。   想不到,隔了几十年,历过一世,好不容易精神能够再次进入深度安眠,就被尖利的异响给吵醒,她愤怒地一手推开隔离盖,猛然站起,还没来得及质问中央电脑发生了什么事,就被眼前的景象给震住了。   整个休眠室四下的能量墙上,浮现出极惨厉的画面,那人痛极倒地,十指深深扎入青石,鲜血的颜色,触目而惊心。   吴宇轻轻一颤:“劲节!”   最可怜的正在虚拟游戏中和鬼怪拼杀的赵晨,一剑砍去,眼前的人忽然变成了风劲节,手中的大剑,正生生砍在他的劲椎处,眼睁睁看着同学,满身鲜血地痛苦嘶号。赵晨惨叫一声,猛力把感应器从头上扯下来,破口大骂:“这是怎么……”   满嘴粗话,却在抬眼看到四下景象时,全部咽了回去:“劲节!”   所有人都飞一样聚集到中控制室,所有人的脸色都一片惨白。   每一个屏幕,每一个终端显示器,每一块能量墙,全都现出同样的画面。   抬头,头顶上有无数个风劲节血流遍地,低首,地板上有无数个风劲节苦痛挣扎,四面八方到处都是风劲节,是他的血,是他的痛,无数个扩音器,同时发出的是他的惨叫,他的哀呼。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出什么事了?”张敏欣问的时候,声音都颤抖了。   其实不用任何人回答,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有当他们的生命本源受到伤害时,中央电脑才会强制性地切断一切,调动所有资源,向所有人传递这一信息。   做为生命本源的精神体,代表着他们真正的生命,而在任何情况下,他们的生命安危,都是电脑程序中最优先的选项。   可是,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啊?   他们的精神力,无形无象,无迹可寻,这个凡世中的任何力量都不能将之伤害。即使是在他们自己的世界中,精神力也永远藏在已经无比强悍根本无法催毁的肉身之内,绝无损伤的可能。   在他们每一个人极之漫长的记忆中,从来不知道,精神力也可以受伤,也会受伤,这种惊恐和震惊,让所有学生都只能怔怔地睁大眼,有些无助地看向他们的教授。   庄教授沉着脸望着屏幕:“我们的精神力当然是无形无象,不会受伤的,但是,当那精神依附在伤口处,把能量渗进伤口的每一个细胞,借此修复损伤的神经时,就等于代替那肉身,承受了伤害。那肉身受的伤有多重,精神力受的伤就有多重,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元神离开身体时,身体受再大的伤害,元神也没有感觉,可是为了让眼看要死掉的身体保有活力,元神重回身体,那么,不管身体有多大的伤,元神都能感觉同样的痛。”   “谁都知道在那个世界使用精神力是违规,我们自己也受过伤啊,从来没有让精神力去修补伤口的?”吴宇惊愕地说。   “劲节当然不是故意的,他可能以为自己会被一刀砍头,完成这一世的历程,没想到居然没被砍死。出乎意料之外的过度痛苦,让他的精神力在不经他控制的情况下,自动弥合伤口。”庄教授做出最合理的推测。   “可这还是不对啊。”赵晨反驳“阿汉第一世受的是梳洗之刑呢?不是比挨这一刀更痛更苦吗?也没见他的精神力去弥合伤口啊。”   “阿汉的精神力远比我们强大,他对痛苦的忍耐力也更强大,即使他不能忍耐也不是很重要,因为只要他有意识,他就会记住,不能使用精神力。梳洗之刑并不是意外承受的,而是在他知道要发生的时候,才加诸于他身上的。这就象一个武林高手,因为某种原因不敢使用武功,即使要受伤甚至被杀,他也强迫自己不用武功去抵抗。但是,如果是在他完全不注意,完全没准备的时候,忽然对他发起袭击,就算他自己知道自己不能使用武功,他的本能也会让他自然而然地用武功来闪避或还击,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出手时已经晚了。”   庄教授紧紧盯着屏幕,脸色越来越难看:“精神力也象武功一样,是你们体内的力量,无论如何压抑,在受伤时保护自己,也是一种本能。”   张敏欣喃喃道:“我从来不知道会有这种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   庄教授眉头紧皱:“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太小,你们不知道是正常的。一般来说,要让你们的精神力在不受自己控制的情况下,自然弥合修补伤口,需要达到几个条件。第一,必须伤在需要修补的要害。也就是说,如果是手上,或脚上被砍了一刀,只要不影响身体别的位置,精神力未必会暴发出来。第二,必须伤得极重极痛,痛到足以让力量失控。第三,必须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发生,只有在这种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时,你们的理智才会来不及控制住那凭着本能去修补伤口的精神力。”   四周都是风劲节的惨叫,四周都是风劲节的惨状,而他,做为导师,额头都已经出汗了:“除了阿汉,你们哪一个入世不是顶尖人物,要想在你们完全没有防备,没有感觉的情况下,让你们受到不可弥补且绝对痛苦的伤害,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就算你们之中,有几人,有几世,曾有过较惨的处境,但不管怎么惨,事先心理都是有准备的,就象是武林高手,在这种下意识的情况下,精神力也是无法爆发的。可是很明显,劲节在受到这巨大伤害时,毫无准备。这种出乎他意料的伤害砍断了他的颈椎,剧烈的痛苦,和瘫痪的事实,让他的精神力很自然地想要保护这个身体,想要重建神经恢复对身体的控制能力。精神力本身并不能分辩哪一个身体是原身,哪一个身体只是临时的皮囊肉身,在感知到痛苦和危险时,对身体的自我保护是一种本能。因为只有借助肉身的保护,精神才能更长久地存在,就象传说中,那些失去身躯的仙人,一定会为自己的元神尽快找到新躯体一样。没有了躯体保护的元神,再怎么强大,也难以永存。”   张敏欣微微颤抖,轻轻问:“那么,现在,他的精神受伤到底多重?”   庄教授的脸色也是一片惨白,声音亦极轻极轻:“当无形的精神,化入实质的伤口时,他的肉身受到多重的伤害,精神就受到多重的伤害。”   这一句话答出来,在场几个学生,几乎摇摇欲倒。   在俗世凡尘中,他们都是无比强横的生命,可以漠视一切酷刑,杀戮,死亡,仅仅只是因为,那是一场游戏一场梦,他们的生命本源,无比安全。   精神体,灵魂烙印,生命本源,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生命。无论在凡尘历过多少世,吃过多少苦,他们的精神力从不会受半点伤害。   自他们的存在以来,自有记忆以来,最完善的科学,最强大的躯壳,让他们的精神体永不受威胁,永不必辛苦。   纯从精神体来比喻,他们就象最娇贵的公主一样,一生不曾受过半点伤害,不曾历过半丝辛劳。哪怕是被针扎破了手指,走路撞痛了脚,那都是天大的事情,值得脸色苍白,哀哀惨叫一番的。   然而,这一次,是一把刀,生生把颈椎砍断一半。   一个连被针扎到了手,都有可能会痛哭哀叫的人,如果被人用刀砍断一大半骨头,而且还是最要命的颈椎,那对他来说,到底是多大的痛楚。   吴宇尖叫一声,扑向控制台,四下乱按:“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电脑为什么不干涉……”   “电脑不会干涉,这种事虽然极少有,以前也还是有同学偶尔碰上过的,这种事不需要电脑干涉,任何人的精神一旦与伤口合而为一,在感受了伤口的剧痛后,就会很自然的失控,爆发,彻底催毁那个肉身,一切都会结束,因此电脑现在按常规去等待能量爆发后的结局,在此之前,电脑不会有任何动作,我们也无法操控。”   一个被针扎了一下,都可能会惨叫,从没有受过苦的人,如果被一刀砍断一半颈椎,彻底崩溃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问题是,现在的风劲节偏偏没有崩溃。   他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放纵那强大的精神在受伤后,猛然暴发出极度的毁灭力量,就此借助肉身的毁灭,而结束他的痛苦。可他就是不……   明明已痛得生不如死,明明已痛至魂飞魄散,明明已痛得真气四溢,哀嚎绝呼,但他,就是咬着牙关,死死地顶着,不肯放弃,不肯让这一切结束。   赵晨惊恐地喊:“他疯了,他为什么这样?”   “应该是为了害怕能量爆发,使那里所有人都被杀吧。”庄教授喃喃地猜测着,尽管在以前,从来没有哪个学生,会在受这么大伤害时,还顾及那凡世中人的生与死。   “那就把精神力引导开来,不要再附在伤口上,不要再试图代替肉身来承担痛苦。”吴宇拼命拍着通话器,该死的电脑,为什么在这么要命的时候,要切断他们的一切操控。   “他现在的精神力已经濒于崩溃的边缘,完全靠他的意志在死死强撑,他不是不想把精神力引导开来,但现在,只要一丝波动,一点力量溢出,就有可能引出惊涛骇浪的暴发,冲毁他理智的堤坝。”庄教授叹息。   “只是可能,又不是一定会失控,只是可能而已啊……”吴宇明知无用,任然对着通话器大声呼喊“劲节,你别傻了,快让精神力从伤口散开……”   “没用的,就算有百分之九十九安全散开精神力的机会,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危险,他都不会做的。”张敏欣如梦呓一般地说,眼睛只定定看着屏幕里,那扑向风劲节的身影“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会让他被波及,风劲节那个笨蛋,也情愿自己用他的生命本源,去挨那一刀砍断半个脖子的痛苦。”   即使只是说一说,即使只是想象一下,她也已经不堪忍受地用手掩住脸,不忍再看。   屏幕里的那个人,抱住了风劲节的,那些疯狂的惨号,在一瞬间停止。   然而,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一个声音。   “东篱,东篱……”   每一个屏幕上,都有他呼唤他的样子。   “东篱,东篱……”   每一个扩音器,都传来他濒死呼唤的声音。   “东篱,东篱……”   整个小楼,都是这呼唤的声音,整个天地,都是这呼唤的声音。   那是他宁可用从不曾受过哪怕最微小损伤的生命本源去迎接至大的伤痛,也不肯冒百分之一危险去伤害的人。   吴宇几乎要哭出声了:“教授,我们怎么办?我们总该做些什么啊?”   庄教授呆立无语,他们什么也不能做。电脑只会等待,而要想更动电脑程序,让凡事讲逻辑的智能中心,接受风劲节这种完全不合逻辑的行为,改而用强制手段结束一切,这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就算他咬牙违规动用瞬间移动装置,传人过去帮忙,在没有电脑帮助的情况下,纯以手工调控启动,也同样需要时间。   而现在,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拥有漫长无尽生命的他们,竟然也会因为没有时间,而如此张惶惊恐。   直到那屏幕里的人猛然扬剑扎下。他们才倏然一醒,谁也没有再看屏幕里的结果,一齐转头,向轮回室奔去。   轮回室内,为风劲节归来而准备的身体仍然沉睡在接引机上。随着头部接引机一阵光芒闪动,这身体在座位上剧烈地颤动起来。   适时大门打开,庄教授等人直冲而入。   张敏欣第一眼看到他的动作,大叫了一声:“他醒了。”   “还没有,只是因为痛苦而使身体自然动作。”庄教授脸色沉重。   吴宇和赵晨扑过去,一左一右按住风劲节那死命扭动仿佛是要逃避痛苦的身体。可是风劲节的身子虽不能再有大幅度动作,却还是不住地抽搐着,脸上的神色,更是无比痛苦,只是眼睛,始终不曾睁开。   “他为什么还不醒?”张敏欣焦急地大叫。   “虽然精神体是无形的,不会真的因为被一刀砍头而毁灭,但承受的伤痛,却还是真的,如同被砍断了头一样。这么重的伤,他怎么可能立刻醒过来?”庄教授断然道“立刻把他送进能量舱,替他补充能量,让他的精神可以在新的身体深处安眠休息,慢慢回复。”   这个命令得到了讯疾的执行。在把风劲节因痛苦而不住颤抖地的身体放入能量舱后,赵晨问:“要多久他才能恢复?”   “不知道,以前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形。不过,你们也可以估算一下,俗语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那么,砍断脖子的伤口,要恢复如初,你们认为要多久。”庄教授深深叹息。   其他学生们的神色也都不见得好看。   他们可以对尘世中的一切灾难苦厄,都看做游戏,彼此打趣,甚至以之为解除生活无聊的道具。然而对于真正让他们的生命本源受到的伤害,他们就看得极严重了。   他们的生命如此漫长,他们的力量如此强大,也因此,这让他们更加珍视生命,不会有凡人那种人总有一死,老子豁出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一类的想法。   生命至为珍贵,生命至高无上,精神本源受到最高的保护。这都是他们心中绝对不能撼动的法则。   目睹一个同类的生命受这么大的伤害,目睹和他们一样,几同神圣的伙伴,为了一群蝼蚁般的存在,而受如此大的折磨,这让他们受到极大的冲击和震撼。   庄教授看看学生们的表情,头痛得为自己必须立刻进行的心理辅导而叹了口气:“好了,你们留下一个人看着他,其他人跟我来。”   大家互相看看,最终还是张敏欣坐到了能量舱前,其他人则与庄教授一起离开了。   张敏欣低着头,看着透明罩下的风劲节。他的眉宇已然皱得这么紧,他的面容依然充满了痛苦,他的身体依旧微微地颤抖挣扎。   劲节,劲节,你有多痛,为什么舱内那么多的能量和镇定药物的自然输入,也无法让你安静下来。   晕迷中,风劲节的嘴唇微微地动了几下,仿佛在说什么。   张敏欣伸手按动透明罩上的声音传输装置。立刻就听到那即使在晕迷中,也痛不可当的人,用那极微弱的声音,无意识地哀求:“东篱……我好痛,我好痛……救救我,救救……东篱……我好痛。”   张敏欣怔怔地看着他,怔怔地听。然后,忽然间按动一旁的按制纽,很快,前方能量墙上,重现了刚才风劲节濒死时被抱在卢东篱怀中的情形。   她咬着牙,重新听着风劲节的一声声呼唤“东篱……东篱……”重新看着那短剑举起,倏然刺下的绝决。然后,手指按下,整个画面定格在,他闭目死于卢东篱怀中的那一幕,在最后的那一刻,他脸上,分明带着微笑。   张敏欣倏然低头,掩面痛哭。   劲节,劲节,原来,你才是我们之中,最天真,也最认真的一个。   原来,你比阿汉还要痴,比小容还要傻,比方轻尘那个混蛋还要疯狂。   我们拥有无尽的生命,我们拥有极至的科学。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我们在意,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追寻。   所谓上学,不过是打发漫长的人生,所谓课题,不过是另一种高拟真的游戏。   只有你,还对人类曾拥有的一切美好情操,存有向往和好奇。只有你,当我们以玩闹的态度研究哪一种论题有趣时,你却那样认真的把探讨人类的忠诚视为理想。   原来,在你心中,仍然相信那些美好,那些伟大,那些传说中,人类曾拥有过的,很真挚却也很傻很蠢的感情。   我们的世界,已经再不会有,谁没有谁就不能活,谁一定需要谁的事情了。科技的进步,让人类不必依赖群居,依赖血缘感情等纽带来联系彼此。可是,你却仍然在盼望着,可以全心全意为一个人着想,也有人能全心全意来为你付出吗?   当你默默地守在那个叫卢东篱的人身边时,见证他所有的坚持时,你是不是也曾希望着,当他一心向前走时,也能回头看着你。   当你一次次被他舍弃时,当你一次次告诉我,他理所当然在种种选择中,把你放弃时,你是不是也曾渴望过,某一刻,会能把你放在天平上,重的那一头。   是不是在你最深最深的心底里,在你自己也不知道的潜意识里,你一直一直盼望着,能有一个人,至少在这世上可以有一个人,能够一次,哪怕只有一次,肯全心全意地维护你,肯把你放在第一位。   然而,你一直一直没有等到。   他放弃你时,你平静为他解释,他抛开你时,你报以了解的笑容,他做出选择时,你通过心灵,告诉我,这样的选择是对的。   可是,你是不甘的吧?   即使你自己,也并不知道,你其实是不甘的。   即使你自己,也并不知道,在潜意识里,你一直在叫痛,你一直在求救。   在战场上,他弃你而去时,你的心是不是在叫,东篱,不要走。可是,你没有说,你只是带着你的二百来人,迎向五千人马。   在刑场上,军棍打在你身上时,你的心是不是在喊,东篱,不要这样对待我,可是,你没有说,你只是笑着,对愤怒的亲兵解释所有的大道理。   在校场上,当他亲自下令杀你时,你是不是还在企求着,东篱,救救我……可是……他让你经受了这世上,最惨烈的痛。   劲节,劲节,你一直在叫痛,你一直在求救,只是,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劲节,劲节,你痛,是因为伤,还是因为心?劲节,劲节,从第一次的相负,直到如今,你曾在心灵最深最黑暗的地方,在没有任何人包括你自己可以看到,可以听到的地方,叫过多少声“救救我!”   可是,一直一直,没有人救你啊。三万将士,你救过其中多少人,你教过其中多少人,给过他们多少荣耀。多少前程,还有卢东篱,你救过他多少回,助过他多少次,替他出过多少力,操过多少心,但是,没有人救你,你一直在叫,他们听不见,所有人,眼睁睁看你受那至大的苦楚,却根本不知道,为了保护他们,你付出了多少……   张敏欣伏在透明罩上,泪落不止。   传输装置忠实地把风劲节那无意识的声音,不断传到她的耳中。   “好痛,东篱,我好痛,救救我……”   张敏欣静静地听,直到再也哭不出泪水,她这才慢慢支起身子,再次按动控制纽,接通主控制台,调出此时此刻,校场上的景象。   能量墙上,卢东篱抱着风劲节仰天惨呼。   他叫了多久,竟然声音破碎,七窍流血。   但是张敏欣只是漠然地看着这一幕,绝无半点动容。   不不不,卢东篱,我不会同情你。   卢东篱,你可知道,你让风劲节吃了多少苦头,他为了保护你,到底承受了怎样的伤痛。   卢东篱,此时苦痛又有何用?   你为什么不救他,在当时,你为什么不救他。你知不知道,他一直在叫你,一直在求你。   可是,他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一个字,即使是现在,他晕迷中,都还会叫痛,可是,就在刚才,就在你抱住他的时候,他却只是叫你的名字,他甚至不忍心告诉你,他很痛!他甚至不愿意开口要求你,救救他!   卢东篱,卢东篱,你可知道,劲节,劲节他真的很痛,他一直一直,在求你救他……   卢东篱,你为什么,不救他? 第八十四章 平反   “天啊天,你不分忠奸,枉为天,地啊地,你不辩是非,何为地……”锣鼓点子铿锵有力,戏台上,那一身华丽元帅服的俊俏小生,抱着另一个白衣散发的男子,面对台下,一句句念白,说得是激昂起伏,动人心弦,最高昂处,忽转唱腔:“恨不当年沙场死,劲节啊,一世英雄,奈何不死于战场,却亡于刑场……”语气一顿一挫,再转至高至极处:“苍天啊,恨不当年沙场死……”   一句未竟。戏台下,轰天的掌声,叫好声早已响成一片。   这场《生死别》,已经唱过最高潮,最好的念白,最好的唱段,最好的身法,刚才那一番血泪处斩,那一番苦痛挣扎,那一番生死相别,都已经演过,念过,唱过,剩下的,无非就是些交待后事的余波,不必再屏息闭气地观赏了,看官们只管用力拍手,死命叫好,好好地给自己看好的角儿捧场子就是了。   这《生死别》虽是新出来不久的戏,但因为词好曲好故事又感人且不落俗套,转眼间,便已传遍大江南北,大赵天下。   这出戏,说起来,讲的竟还是本朝的真事。   话说本朝本代,生出一对盖世的英雄来。风劲节将军和卢东篱元帅,当得是文武双全,忠义无双的奇男子。   他们镇守边境,力抗陈国大军,保得举国百姓安乐自在。又岂知,从来忠良遭忌,竟有那一干奸臣小人,看不得英雄得志,遂以阴谋手段处处陷害。   也合该是英雄命中有一场劫难,便是英明圣主,竟也无意中受了小人所惑,降旨以贪墨之罪将风劲节直接在军中处死。   将军乃忠义及天之士,虽有满腹冤曲,又怎肯抗旨不遵。在那边关之内,校场之上,英雄血溅三尺,而三军呼冤痛哭。   他的至交好友卢元帅,抚尸悲啸,泪尽而血,自此一病不起,辗转床榻之上,再也无力理事。   不想奸人仍不肯停止迫害,再施辣手,半个月后,圣旨再至定远关,因查主帅卢东篱,亦涉嫌风劲节贪墨一案,下令押回京中受审。   卢元帅何许英雄,岂肯再受刀笔吏之辱,虽掌三万大军,到底不肯妄举义旗,毁了自家忠义名头。接旨之日,便朗笑三声,伏剑自尽而亡。   两位英雄,一双将星,先后殒命于奸人之手,思之令人嗟叹。   幸好,公道二字自在人心。   那风将军死后,蒙天成蒙将军大义凛然,拼死力保,最后才免了将军人头被传送诸边示众之辱,令将军可以全尸下葬。   而卢元帅身亡后,京中早有义士暗中把元帅的妻儿救护而去。抄家的官员到了卢府,见一军之帅,不过居寒街陋巷,已感惊奇。再入内查搜,二品大员,家内别无财物,不过简朴整洁二字罢了。唯有一间房门,上加重锁,不知其中何物。查抄者破锁而入,却见房,整齐罗列着历次皇帝所赐之物,哪怕一笔一砚,一绸一缎,亦从未动用,只以黄绫覆盖,认真排列供奉。回头再问左右四邻,方知这所谓元帅府中,以前竟只有一叟一婢以应粗使,日常诸务,皆夫人亲力为之。   查抄官员细思元帅所负贪墨之罪,不觉感慨而泪下。   元帅府所抄财物竟不过百余两。清册递于御前,上亦略有神伤悔愧之意。然满朝文武,皆惧奸徒凶焰,无一人敢出列呼冤。   只是衣金饰紫之辈纷纷退却,民间不平之声却渐起。话说将军元帅双双殒命后,二人的不少亲兵都心灰意懒,纷纷要求去职而去。好在以副帅身份临时代掌全军的蒙天成将军,体恤众人伤情,对无法劝说之人,不但应允为他们解除军职,消去军籍,甚至人人加厚恩重赏,让他们荣宠归去。   随着这些人四散于大赵各地,有关两将英雄受冤而死的故事,在全国不胫而走。将军英雄之行,元帅待士之厚,将军受死之惨,元帅含冤之痛,诸般细节,无不绘声绘色,震人心魂。   随着这些故事的流传,将军与元帅的相知相投,二人曾为国做下的诸多壮举,更被一一拿来,浓墨重彩地加工,讲述,渐渐得,二人就成了世人眼中口中完美的传奇。   百姓们都很自然地认定,那两个人是完美无缺的,那两个人,是这世上所有英雄的道德典范,国家能平安,大家能过安生日子,全仗着那两个人多年抵御外敌。   将军与元帅身死之后,国失长城却能安保无恙的原因,是因为陈国适时发生内乱,陈王暴死,二王子于混乱中登基。此时当朝瑞王挺身而出,建议遣使议和。陈国新君也慨然应允,许下互为兄弟之邦,永不侵扰的诺言,并当即派出庞大的使团,奉上珍贵的礼物和美女宝马,还赠大赵,以表诚意。子一言此番议和得成,免了多少生灵涂炭之苦,朝中君臣无不欢喜,天下百姓,也俱开怀,瑞王功在社稷,朝中民间,人心皆归。   奈何太子嫉贤妒能,邀瑞王过府饮宴,以毒酒鸠之。瑞王中毒,回府吐血三升,奄奄一息于病榻,幸得太医妙手,堪堪救回性命。瑞王仍顾全君臣兄弟之义,隐忍不言,可惜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太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夜派刺客入府行刺。   那刺客夜入王府,见瑞王负伤仍秉烛思虑国事,伏案亲写奏折。刺客天良萌生,径奔大理寺击鼓投案。此事方大白于天下。   至此,太子仁德之名尽废,各地弹劾折子不绝,竟又平白掀出无数太子不法之事。以九王为首,无数官员不断进言,请废太子。   瑞王长跪宫前,泣求不可。愿以死相释太子之疑,以全父子兄弟之义。   上不许,未及三日,诏废太子。东宫官员皆按律治罪,东宫女眷并官员家小,远徒为奴。牵连者五万余众。   然,毕竟父子太性,虽为国事而废太子,圣主终究身心皆伤,自此一病不起,未及三月,崩于宫中。   年青英主登基,起新人,除乱政,赦天下,免赋税,举国百姓谁不高颂圣明。   新君登基半年后,权倾天下的九王爷多年宿疾发作,病势汹汹,沉疾难起。   而失踪已久的卢元帅夫人,携幼子,持血状,叩于宫门之前,愿以孤儿寡妇之性命拼死一搏,以求为夫翻案,以正清名。   新君深为感叹,命有司重查旧案。   此案重翻立时轰传天下。   当日定远关诸将,如今已有许多被分调各地,多掌军权,控机要。此时纷纷联名上书呼冤。而旧日定远关兵卒,亦签下万人书,以证将军元帅之清白。   民间百姓,早有不平之声,此时,多有应和之说,仕林儒门,多少文章,多少诗句,公诸天下,皆言不平,清流议政说事,更为将军元帅而抱屈。   且新君作风,雷厉风行,英明难欺。奸党贼徒,再无半点施展诡计的机会。此事真相,清楚明白,绝无悬疑。   那风劲节当年曾富可敌国,尚能随意散尽家财,岂有贪墨之理。   那卢东篱,举家不过百余两银,这贪墨之说,岂能服人。   其后调来定远关所有文档,帐目,名册,一一核对,贪墨军饷,更不知从何道来。   冤案即已确凿无疑,便要彻查那陷害之人了。当年凡弹劾二人的御史言官,皆被审问控罪,最终查出,幕后主使,竟是当朝九王。   适时九王势力下的镇江府知府苏凌奋身出面,将历年苦心收集的一切关于九王等人贪墨枉法欺君压民诸般罪行,一一呈交有司。原来此人本是卢元帅之妻兄,为报至亲之仇,忍辱负重,自居虎狼之窝,假做同流合污,暗中把一切违法之事看在眼中,悄悄搜集证据,到此时机,方公示于天下,叫满朝官员,举国百姓,看看九王一党斑斑罪行。   铁证如山,九王一党陷害忠良,欺压百姓,玷污国法,甚至私谋叛逆,不出十天,有司已订出二十余条大罪,条条可诛九族。   民间呼杀九王之声不绝,军中呼灭九王之声不止。朝中也再无一人敢说九王半句好话。适时九王偏偏沉疾不起,无力应对,在新君当机立断的雷霆手段下,几十年盘根错节的势力,终于冰消雪融。   九王于病榻上吐血而死。王子郡主们,因是皇家血脉,特加恩典,永囚宫禁之内。其余属官党羽,大多财产抄没,妻儿同罪。   九王权倾天下几十年,如今一朝大树倒下,牵连之众之广,前后竟有二十余万人获罪。   唯有苏凌,立下如许大功,且又有为英雄报仇而忍辱的义行,不但民间一片溢美之声,新君亦大加赞赏,官升数级,直入中枢,参议朝政。   新君又为冤死的卢元帅风将军正式平反,亲自素衣白袍,拈香敬拜。为他们移棺厚葬,大加追封。可惜风将军并无亲眷可承圣恩,只有卢苏两家,得沐君恩,新君封了两家年青一代后辈二十余人大小官职,两家长者,亦加了厚恩虚衔。   而君恩浩荡,又怜卢夫人孤苦,乃赐封当朝一品诰命,年幼的卢公子,亦已有了六品将军的功名在身,随着公子长大,升官进爵,多加恩遇,想来都是不会少的。   圣上还唯恐细心周到处不足,又赐一座宏大元帅府,以为卢夫人安享荣封之所。   天下百姓,何人不称圣明,苏卢二家,又有谁能不感佩莫名。   至此,这桩冤案方才尘埃落地,果然是善恶到头终有报,英雄义士终得昭雪,奸恶小人,必受天罚。   而民间甚至已经有人开始为卢元帅,风将军建碑立庙。而为这个故事编写的评书,弹词,和戏文更是数不胜数。   大家看烦了老戏,有这样精彩的新鲜戏文演出来,走到哪里,都是叫好声不绝,欢呼声不止。   而看戏过程中,大家叹过骂过恨过闹过,到最后,也会心满意足地为这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结局而感到满足。   他们的皇帝永远是圣明仁慈的,就算被奸人蒙骗那也是一时的。忠臣义士虽然受了委屈遭了难,总会昭雪的。坏人肯定是要原形毕露的,忠臣的老婆儿子就算当了孤儿寡妇,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就是忠臣的家人亲戚们,也一样会永沐皇恩的。   啊,这个世界真是美好啊,我们的皇帝真是圣明仁慈啊。我们真是些幸福的老百姓啊。   于是,大家欢笑着,谈天说地,磕着瓜子,喝着酒,看着戏台上,那忠臣义士,生死决别,血溅天地。 第八十五章 醒来   长久的沉眠并不让人感觉舒适,梦境中似乎也有着无止境的痛楚。识海中的一切都是纷乱的,黑暗的最深处,那极远极淡的光芒总是难以追寻,于是那渐行渐远的身影,便也无法捕捉,不能深忆。   睁开眼的一瞬,思绪有些淡淡的恍惚,人生若梦,梦如人生,在梦里有什么悲欢离合,贪嗔爱恨,在这一刻,都应当遥遥远去,为何那种淡然怅惘和一丝斩不断的牵挂却似犹在心头。   风劲节在醒来后,怔怔地躺了一会儿,伸手摸着直到现在,依旧恍然怀疑还在痛楚的脖子,良久才莫名地叹息一声,一手掀开透明罩,在能量舱中站起来。   四周响起一片掌声,好几个同学聚在旁边,全都面带笑容:“欢迎欢迎,本班第四位通过论文的同学光荣诞生了。”   风劲节也只得应景地笑一笑,这么久以来的追求和努力,现在心头也不过就是淡淡地罢了:“我刚醒过来,还没来得及向教授交论文呢。”   吴宇笑吟吟说:“谁不知道你的论文上次回来时就写好了,只等这次最后一世的考核数据出来就行了,教授早放过风了,只要你不出大差错,不但及格没问题,分数绝对低不了。”   风劲节只是笑笑,也不说什么,目光在大家身上一转,不觉又是一笑:“轻尘,你也回来了?”   “这家伙,跟你是前后脚,你回来的第二天他就回来了。”赵晨笑道:“死得那叫一个绝啊,跟你可不惶多让。”   听了这话,风劲节忍不住又想去摸脖子,想起那种痛苦,现在仍有些后怕:“轻尘,你回来得这么早,莫非这一世你又……”   张敏欣放肆地大笑:“就他这种性子,要能找到完美的爱情才怪。我看啊,就算阿汉通过了,他也别想通过。”   方轻尘对同学们冷嘲热讽的回应,只是略略挑眉,淡淡道:“优等生,你就快跳出苦海了,不必替我这种差学生伤脑筋。”   风劲节料他心情不好,哪里还会再触他霉头,笑笑一步跨出能量舱,信口问:“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啦,三年多一点啦。”方轻尘似笑非笑地答。   “那么久?”风劲节一愣,脱口问“那东篱怎么样?”   “没怎么样啊,有吃有喝有自由,被全天下人所赞颂,家人都得到了厚恩重赏,反正不会比你惨。”张敏欣漫不经心地答“你的历世已结束,我们也不会对那些无关的人多加注意。”   她不肯详述,确也有足够不知详情的理由,风劲节倒也没有任何怀疑的念头。   听了这话,心下总算略为安适。想来,自己的诸多安排和预期都起作用了吧。   对于人性的黑暗,世情的险恶,他比卢东篱看得更深更透,所以虽然认定在陈国大患未除之时,不会有人对他们动手,但还是未雨绸缪地做了一些安排。   比如安排了照应苏婉贞,替她送药的人手,暗中还负有另外的责任。他们这些京中大商人,结交权贵,消息极之灵通,只要一查知有针对卢东篱的行动,即刻将苏婉贞母子救走藏匿。此后,除非有他风劲节的指示,或卢东篱出现,否则就不能让这母子二人再出现于世人之前。   当初,他做出这样的安排,其实也只是防备万一,倒并不认为一定用得到。   那个时候,他总是想着,只要陈人还在,事情就不至于到绝境,等到陈国没有再战之力了,他一定能布下局,保住所有人全身而退。   但纵然如此,能让其他人得到的保障更多一些,对他来说,也安心很多。所以,在那次剿灭沙盗时看到一个人,长得竟与卢东篱极其相象时,他毫不犹豫地就把这人藏在了定远关。   好吃好喝好招待,把人养得白白胖胖,风劲节也不断施展妙手,对那人的面容,甚至整个身体,做了很多永久性的小手术,以确保容貌和身体的每一个细节与卢东篱一模一样。   他与卢东篱多年相处,常常抵足而眠。军中练兵,赤膊操练更是常事,卢东篱身上的特症,他倒是真的一清二楚,做这些事,当然也绝对没有任何困难。   本来每个沙盗都是作恶多端,手染无数血腥,足够死十次有余的,所以干这些事的时候,风劲节真是绝无半点内疚不安的。   他利用自己的贴身亲兵,以及在定远关内的强大职权,把这个替身的事,上上下下,竟是瞒了个滴水不漏。   但是,他一直以为,在短期之内,是用不上这个替身的,直到那天,张大宝忽然前来报信,这才惊觉,危险已迫在眉捷。   当日受死,实有种种万般不得已之处,且不说诸般巧合,迫得他没有任何对抗逃避的余地,就是他自己的论题,也让他无法躲开这一劫。   只是不能不担心自己死后,卢东篱的遭际,所以设想了种种可能,并一一盘算出对应之策,且细细叮咛了王大宝和小刀,在每一种不同的局面下,如何巧妙地利用那个替身来保护卢东篱。   这些事交待完了,卢东篱与其家人的安危即有了保障,他倒也就没有什么别的可虑之事了。反倒可以用冷静从容的心态,推断将来会发生的事。   这场阴谋和瑞王脱不了关系,瑞王即下如此杀手,必是以之拉拢九王,有九王之助,瑞王夺位之事只怕就在眼前。而以此人的性子,卧榻之下,绝容不得另一个强大的势力,所以只要一登基,就一定会想办法对付九王。   如此说来,想必很快就可以报掉一半的大仇了。   当日在交待王大宝和小刀诸般后事之时,风劲节已然在盘算瑞王可能会用的办法。   九王的势力太大,身份太尊,要对付他需要一个极大的罪名,也要有朝中民间,极强的公议,甚至得到军队的全力支持才行。   若是如此,还有什么比卢东篱和风劲节的冤案更好利用的呢?   想必在数年之间,瑞王一定会尽全力经营自己与卢东篱在民间百姓心中的形象,大力传扬他们的事迹。让他们成为百姓心中完美的英雄。反正时无英雄,须当造之,死去的臣子,得到百姓的再多爱戴对君主都没有妨碍。   而定远关一干将领都是出色的人才,瑞王不管是为了国家军队好,还是为了个人私心计较,都必会将他们屡屡重用,分调各方军中,借用他们,把这场冤案的故事,传遍天下各军,也借他们的能力,提升各处军队的战力。   到时候,事情一揭出来,这些先后表态的将军们,就代表了全国军队的态度,而军中士兵们,对于这种将帅为国苦战而被杀的冤案也会有兔死狐悲之感,要求平反的呼声也会同样高。   在有了足够的造势之后,只要给事情一个由头,一点火星子,一个机会……   要机会不难,九王年纪大了,经常生病,只要老迈多病的九王一旦不能理事,那就是最好的机会。而理由就更简单了……   有了这样的推测后,风劲节便写信安抚诸将,劝慰他们与蒙天成合作,又密嘱小刀,叫他脱离军职得以自由后,赶紧前往京中,持他的信物联络救护苏婉贞母子之人,告诉他们等到新君登基,政局稳定下来,就要注意九王那边的动静,只要一听到九王重病不起的消息,即刻让苏夫人宫门告状。   状纸写得好不好不重要,政据是否充足不重要,更不需要考虑,不用担心在宫门告状会不会被打死被治罪,不用操心,宫禁深处的皇帝是不是能得到消息,只要敢告,就一定会准。   而只要年轻强大阴冷的瑞王出了手,老迈的九王,必不能幸免。   风劲节甚至可以确信,三年之内,自己期待的这一切都将得以完成。   因为瑞王的宣传,卢东篱将在民间得到极高的声望,这声望对于卢东篱的家人,会是最好的帮助和保护,而瑞王在事后为了表示自己对忠良的爱护补偿,也一定会好好厚待苏婉贞母子。想来,他们未来的生活,倒是不必忧烦的。   至于卢东篱自己,看到自己被杀,悲痛欲绝自是免不了的。但他本来是心怀天下之人,想来总不至于终日沉浸于悲痛之中,更何况还有三四年的时间叫他淡忘。再加上要能看着九王一党的下场,以为冤仇已报,心情总是要慢慢好起来的吧。   身旁有娇妻爱子相抚慰,又还有为天下百姓谋福之大志,哪里还会有太多时间伤感悲痛。   风劲节觉得自己可以放心,他把一切都安排到最好了,如何救护卢东篱,如何劝慰卢东篱忍辱待机,如何安排他们一家团聚,如何在平反后,帮助他恢复身份地位。   一切一切,他都自觉思量周全,断无差错的,所以乍闻三年时光弹指过,第一句问的就是卢东篱。   此刻听张敏欣淡淡说来,他心中暗道:“果然如此。”想是一切,都照他的推测发展,便觉心间最后一缕牵念已去,终于可以一身轻松地去面对课题通过之后,无比光明的未来了。   当然,也不是全无遗憾的,比如瑞王相害之仇。   其实对瑞王,他也是留有后手的,只是……   一念及此,风劲节忽得微微摇头,苦笑了一声。 第八十六章 受骗   整件事真正的幕后黑手是瑞王,这一点,只有风劲节自己心知肚明。就连卢东篱也因为并不曾见过瑞王,对他的性格城府俱不了解,想来,也猜不出真相。他最多也只是能推测出这件事,瑞王有可能牵涉其中,但绝不至于是主谋。   包括卢东篱在内,所有人因为不知情,所以也就不会有额外的痛苦。只要知道九王一脉受到报应,一切冤案平反,也许心中长年的苦痛就会平复,他们的人生都将重新回到平静而正确的方向。   所以,风劲节虽然最后还是写了一封信,说明整件事的真相,并对未来后事,做出诸般布置,却始终有些犹豫不安。   如果不知道真相,卢东篱也罢,定远关其他的将士们也罢,都会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他们已经为死去的朋友争得了公平,虽然有憾,总算还可以安心。他们可以继续在新的君主的带领下,保卫国家,替百姓做事。   而一旦揭露真情,面对着他们理应效忠的君主,这会让他们置身于极之痛苦的两难之中。   更何况他所安排的一干后手,也必将掀起赵国的很多风波。利用那牵动赵国整个商业命脉的大小商家们所能造成的影响,利用已经在各地军中掌有权利,而动用属于国家的军队。利用卢东篱对他的感情和歉意,引导他走上充满血腥和阴谋的复仇之路,这一切,到底应不应该?   如果自己真的这样做,到底对得起谁呢?   那些庞大的商业力量,固然是他多年经营才形成的。但当初只是为了赚钱胡闹,并不曾真正想过要以之行权谋暗算,所以,并没有刻意向这方面安排或训练人手。那些商人们只是感激他的知遇提携,才肯尊从他的意愿。但那些富可敌国的事业,何尝没有这些人自己的血汗付出,平白利用他们的感恩之心,将他们拉进如此血腥可怕的风波中,合适吗?   定远关的将士们与他,也算是一场同袍兄弟,同生共死这么多年,却利用他们心中的愧疚不安,让他们把保家卫国的刀剑指向君主,平白毁了他们的荣耀,自豪以及光明远大的前程,这样,是不是太过卑劣。   至于卢东篱,忍死偷生,蒙尘含垢,还要时刻忍耐着因好友之死而产生的内疚和痛苦,这已经够惨的了,好不容易才能重见天日,重过幸福安定的生活,真的要去催毁这一切吗?   再说瑞王虽然阴狠,却比其他的君主们目光远大,看得清国家的问题,他若在位,没准还真能有许多利国利民之策。在国家已渐渐安定,百姓有可能过上好日子的时候,为一人之私仇,而掀起风波变乱,这也是卢东篱所不忍不愿的吧。   真的说出了真相。卢东篱不管怎么选择,都是对不起良心,对不起天地。也注定一生不能快活。   至于天下百姓,也一定不愿意知道这种所谓的真相吧,什么都不知道地安享太平岁月,衣食无忧,温饱无虑,这对他们才是最重要的。   这种种的矛盾顾虑,让他虽然写了信,却是迟疑再三,不知道该不该让世人看到这封信。   他虽不是什么挨打不还手的主,到底不象方轻尘那么偏激任性睚眦必报。顾忌一多,牵制也就多了。其实他以前历世的下场都不算好,倒也没想过什么报复的问题。本来就是浮生一梦,何必为了梦中的遭遇耿耿于怀。   他对瑞王的放不下,其实更多是为卢东篱而鸣的不平,那瑞王平白叫卢东篱蒙受污名,承担死罪,还要经受出卖朋友的痛苦,要真叫他这么白白占尽便宜,风劲节自己心里也有些不平衡。   思虑再三,风劲节还是把一封信,从中间撕开,每一列每一句都一断为二,两信若不能合一,任何人也不能正常阅读。他交给王大宝和小刀分藏两封信,让他们一归家乡,一游天下,为的也就是让两封信不能合并。   他又一再叮咛,新君登基,若为政有道,得太平盛世则双信永不合并,若生灵涂炭,则合而为一。   这样的诸般安排,为的,也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至于若干年后,这封一分为二的信,到底能不能合并,将来发生的事,是不是都能照他的意愿去发展,当时的风劲节,其实也只得委诸于天意了。   此刻思来,有伤有叹有无奈,不觉略有些出神。   直到吴宇推他一下:“愣什么呢。睡了三年,梦还没做够啊,快去见教授吧。”   风劲节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径自往教授室去了。   其他人你眼看我眼,无声地沟通了半天之后,赵晨忍不住叹口气;“瞒得住吗?”   张敏欣笑道:“要不,等他一出来,你就拖他去陪你打游戏,打个十几二十年的,等那姓卢的死了,瞒不瞒得住也就无所谓了。”   赵晨一缩脖子:“我还活不活了。我就是爱玩游戏,也撑不住十几二十年一直在里头,那多伤神啊。再说就算真拖过去了,他事后还不得找我算帐。”   张敏欣白了这没有同学爱的家伙一眼,一拉方轻尘:“要不,你就抓住他,好好请教历世经验心得,拖得一时是一时,他是优等生,你是差生,同学之间要互相帮助,学习好的有义务帮助学习差的尽快通过模拟,不怕他不上当?”   方轻尘冷笑:“就这么点事,何必如此?谁在红尘打滚那么一回,不带点爱恨情仇,结束了也就完了散了,至于让你这么如临大敌吗?”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张敏欣也是半步不让地给他冷冰冰笑回去:“你以为人人都象你,铁石心肠说放就能放得下?”   方轻尘漫然道:“各人的事各人了,要放不下,就是他活该,用不着我们多加干涉,瞎忙瞎操心。”   张敏欣也怒了,重重哼一声,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招呼大家:“反正也没事,咱们去瞧瞧楚国小皇帝今天又抱着他的轻尘说什么悄悄话了。”   方轻尘懒洋洋打个呵欠:“没空理你,赵晨,咱们上虚拟机单挑去。”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会想不开介入到这两人的叫劲中,各自打个哈哈,倾刻便作鸟兽散。   风劲节去教授室停留了三个多小时,才回到主控制室。见只有张敏欣一个人在,不觉一愣。   张敏欣笑问:“这么久,当场就看完论文给你打的分吗?”   风劲节微笑着坐了一个成功的手式,走到她身边坐下,抬头看大屏幕上有一个脏兮兮看不清面目的人抱着一堆白骨喃喃自语,信口就问:“这是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这一次倒霉得爱上方轻尘的可怜皇帝了。”   风劲节微微皱眉:“这家伙,又造什么孽了?”   “想知道怎么回事吗,我这里有记录,调给你看。”张敏欣无比热情地说。   “不用了。”风劲节漫不经心答一句。他不是张敏欣这种有过度同学爱的家伙,人家的事本来就没必要瞎掺和,更何况方轻尘哪一次历世,也不会干出什么让人看了心里舒坦的好事,更加没必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他淡淡拒绝了张敏欣的热情八卦,就开始操作控制键。   张敏欣忽然一伸手压住他的胳膊:“干什么?”   “我睡了三年,查看一下以前的朋友现在的状况行吗?”   “不是告诉你人家有吃有喝有自由,过得很好吗?还费什么心思,你的模拟都已经结束了?”张敏欣瞪他。   “轻尘的这一世也经束了,你怎么还盯着这人看?”   张敏欣没好气地答:“我那是考验他的良心。”   风劲节失笑:“那我就不用你来考验,自己先把良心拿出来。”   “别骚扰我,我还要查看一下阿汉和小容的状况。”   “使用分屏幕不就行了。”风劲节推开她碍事的手,继续发出指令。   “劲节……”   风劲节手指微顿,扬眉微笑,眼神在这一刻忽得幽深起来:“张敏欣,有什么事,你不希望我知道?”   张敏欣定定看他一会,叹口气,耸耸肩:“算了,拦得一时,也拦不了一世,你自己喜欢找麻烦,我又何苦做恶人,爱看就看吧。”   她摊摊手让了开去,风劲节的手指却长久停顿在按制纽上。神色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眼神倏得沉重起来,过了好一阵子,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毅然敲下了确认按纽。   大屏幕上画面倏变,由远处再模糊拉近,隐约是个露天的大戏台。传音器中,声音一片嘈杂混乱,只那高台上悲愤的唱腔却自然而然,压倒全场:“苍天啊,恨不当年沙场亡……”   风劲节听得略略惊异,再看那戏台上人的穿着打扮动作,不由心头微动,才刚刚“咦”了一声,屏幕镜头已由远方的全景,渐渐拉到近处的特写,转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风劲节脸色倏变,猛得站了起来,转头望向张敏欣:“你骗我,怎么会这样?”   张敏欣很无辜地眨眨眼;“我哪里骗你了,怎么不会这样?”她一伸手,指着中央大屏幕那个异常巨大而清晰的身影:“这不是有吃有喝有自由吗?我有哪一句没有说对,跟方轻尘那位倒霉的楚国小皇帝比,这还不算过得好吗?” 第八十七章 残疾   所谓露天搭台的戏班子,其实大多是些草台班子,通常也就是乡间村里,或是庙会市集之上,演给农夫村妇贩夫走卒等贫苦之人看的。   所以草台班子的演出场地,就往往极之脏乱杂。乱七八糟几条凳子,几张桌子,坐着的,蹲着的,站着的客人全都有。站得高的,有踩着人肩膀的,有爬到树上的,坐得低的,就有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总之,怎么舒服怎么方便怎么好,没有人会在意仪态或风度。   瓜子花生吃了满地壳,有人难得出来瞧个乐子,居然还烫了两壶酒过来。闹哄哄这边有人喝酒吃菜,那里有人划拳嬉闹。汗气臭气,熏人欲晕,嘈杂混乱得一塌糊涂。   也有那更穷更苦的人,混在人群之中,捡人乱扔的食物充饥,也有那妙手空空之辈,更是哪里拥挤便往哪里去,人越多,越是做活计的好时光。   这样的混乱拥挤,难免有推搡跌跄,而厮闹争执,也是少不了的。   “这谁啊,马尿灌多了,趴在这里碍手碍脚,差点害老子跌一跤狠的。”   “臭死了,多少天没洗澡了。”   随着这样的嚣闹之声,渐渐有不少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的小小风波。   两三个不知道是混混还是恶霸,反正看起来不象是善类的家伙,正对一个趴在地上的人又踢又踩。   “让你碍我的道。”   “臭成这样,还敢往人群里来,真他妈不知死活。”   每一脚踢下去,竟响起如中败革般的声音。那个身躯并没有任何反抗或躲避的动作,如果不是吃痛之后,会有自然地颤抖和抽搐,几乎让人怀疑这是具不会再有任何反应的尸体了。   挨踢的人一直是沉默的,即不求饶,也不哀呼,甚至不曾发出一丝呻吟。   这种一面倒的凌虐,并没有让四周的人,有太多的不平或怜悯。   那人确实即脏且臭,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头发胡子也不知道有多久不曾梳理过,油腻脏污得让人见而生厌。身上的臭气,更是熏得人皱眉退避不止。   大部份人都只想着,这是哪里来的讨厌叫花子。这样不识相地混到人群中来,真个打死也是活该了。   更何况,那打人的有三个,样子又凶又横,这种人还是不要惹得好,这种事,更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吧。   好在这三人踢得久了,见人家没什么反应,得不到暴虐的满足感,渐渐也就无趣了。两个跟随的先自停了下来,又来劝自家老大。   “老大,你看这人连叫都不会叫一声,不是哑巴,就是傻子,咱就别跟他计较了。”   那老大也就势下坡:“妈妈的,哪里来的傻叫花了,骨头还挺硬,差点折了我大脚指头。”   另一人忙忙地在旁伸手扶着老大往旁走,口里对地上那人斥喝;“傻叫花子,还不滚远些,咱们老大大人大量不计较你害他差点跌倒的事,你再这么趴在地上不起来,下次绊着别人,人家可不会这么容易饶了你。”   那人似乎也不是特别傻,想是听懂了这话,双手支地便要起来,只是想来被打得狠了,伤得甚重,试了两三次,竟是一直没能站起身子。   他用双膝抵着地,双手徐徐向前摸索着,摸了一会,终于摸到一个在地上滚动的黑色酒壶,用力抓紧,抖抖索索地把酒壶送到嘴边,可是,刚才忽然挨打,这酒壶脱手掉出去,酒早就洒光了,这时候不管怎么努力,也倒不出几滴来了。   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会儿,才慢慢垂下来。   四周到也有人笑起来:“这么个叫花子还喝酒啊,别是讨来的钱全买马尿去了吧。”   也有那年长老成之人叹息摇头:“咱们台上演的可是卢元帅和风将军的英烈故事,有这种人混了过来,真是对英雄不敬。”   四下有讪笑之声,有指责之语,那人却象全没听到一般,只是沉默着努力,半天才慢慢站起来。   也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叫花子,饿了吧,施舍点吃的给你,你赶快走,别在这里熏人了。”   一块被人啃了一半的馒头迎面飞来,直打在他的脸上,又落到地上,滚了两滚。   那人僵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弯下腰,捡起馒头,上面的灰尘也不拍一下,便直接往嘴里塞。   四周轰笑之声不绝。而他抬起头,却只能看到一个又一个红色的模糊的影子。天是红的,地是红的,树是红的,戏台是红的,每一个人,全都是红的。   天地之间,万事万物,全是或深或浅的红,红如那一天,灿烂阳光下,那人颈上溅起的鲜血。   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血,血为什么会有那么红。那一天,他的眼中只剩一片血色,那一天之后,他的眼睛,就再也看不到其他的颜色。任何事任何人任何物,一旦映入他的眸中,便只见模糊的红色。   有人在笑:“来来来,求我几句,我再给你一个馒头。”语气犹如在用肉骨头逗一只狗。   真是可惜啊,他就算早抛弃掉所有自尊自重,也已经无法开口求人了。那一天,他仰天狂啸,嘶吼不绝,已经彻底毁掉了他的嗓子,自那以后,他再也无法正常地说话发音了。   只是,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旁人并不知道。那一天,他杀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而他自己,也已经成了半个瞎子,和一个哑巴。   人们把他安置在房里,小心地照料他。   他的目光呆滞,人们只以为他受打击没有恢复,他一语不发,人们只当他伤心断肠,无心说话。   谁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在他眼中,已成为了永远的血色。再亲再近的人,他也看不到对方的容颜,把眼睁得再大,也只能见着模糊的深红色人影罢了。   谁也不知道,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让喉咙正常地说出一句有意义的话,仿佛说话的能力,也已经随着那人的死亡而离去了。   不过,那个人已经死去了,那他,也就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天地虽美,不能有知己并肩,看与不看,并无差别。知音即亡,纵有满腔言语,又说于何人听呢?   不能说话又如何,眼睛就算全瞎了又如何,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时间就那样流逝,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陈国一直没有来进攻,那么,他一直努力着保持着清醒,努力着继续面对残酷现实的意义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所以,当那一天,王大宝和小刀冲进来诉说那些极重要的大事时,他其实心境是出奇冷漠淡然的。   “大帅,朝廷又派了钦差来,要你接旨。”   “大帅,风将军临去前说过,如果朝廷近期有钦差来,一定是来给你治罪的。风将军嘱咐过我们,绝不能让你再出事。”   “大帅,风将军其实在很久以前就安排了一个和你长得很象的替身,为的就是在必要时替你挡灾。”   “你身体不好,不能立刻接旨,蒙将军正在外边招待钦差,让我们扶你去接旨。这正好是换替身的机会。”   生生死死早已看淡了,朝廷要治罪,这又有什么不对呢?他出卖了这世上最好的人,他牺牲了对这个国家付出最多的人,他背叛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他用堂皇的大义来掩饰罪行,现在终于有人要来揭穿他丑恶卑劣和无情无义吗?   他有些迷乱地想着,直到王大宝和小刀伸手过来拖他,才开始用力挣扎。   他想说:“不,我不躲,我不藏,我不需要别人替我死,这一切都是我应该面对的。”   然而,他说不出一个字。   他看不清那纠错的人影,他看不见那急迫的表情,他说不出此刻的心情,他讲不明唯一的愿望。   耳边只是不断响起二人急促的劝说。   “大帅,你放心,那替身是罪该万死的沙盗,我们不会妄害无辜的。”   “大帅,你就听我们一句劝吧,这也是风将军的意思啊。”   然而,他的耳朵听到了,心却根本不曾理解这些话。他只是本能地挣扎。虚弱的身体,混乱的心绪,已经略有迷乱的神智,这一切都让他无法挣脱两个铁了心的悍勇亲卫。   他一切的挣扎反抗,就此结束于小刀在脑后的那一记重击。   而在他长久晕迷的时间里,被世人唤做卢东篱的那个人,也就在天下人的眼中心中,永远地死去了。 第八十八章 流浪   卢东篱再醒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他不可能再做什么了。   “大帅,我们把那替身杀了,回报给蒙将军,说大帅你听到钦差来临,猜知圣旨必有罪责,不肯再受辱人前,所以自尽身死。”   “他们验过尸体,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也没有人怀疑,这段日子大帅这么伤心,大家都担心大帅会想不开自尽,所以,现在这样,谁也不觉得特别意外。”   “大帅,你放心,风将军说,他不止替你做了安排,对夫人少爷也早派了人妥善保护,你们会有机会重见的。”   “大帅,风将军要我们对你说,你一定要好好活下来,只有活下来,才能有平反的机会,只有活下来,才可以替他报仇,你要是觉得对不起他,就一定得活下来。”   “大帅,蒙将军现在接管全军了,以副帅的身份,代掌诸务,为防万一,不能让你一直藏在定远关。我们明天就想办法把你偷偷送出去。”   “大帅,恕我们暂时不能护佑在你身边了。你出了关之后,就去离定远关最近的潼城,找那里的行商大首领曲道远,他会安排你去见夫人和少爷的。”   “风将军让我们尽快辞去军职,为了不显得太扎眼,我们会联合一批亲卫,一起请辞的。风将军说,蒙将军为了收揽军心,显得体贴理解我们,一定不会为难阻碍,就连军户,他都会帮忙除军籍。只是现在我们不能走,大人你的后事没办完,我们就请辞,会让人怀疑的,而且,就算请辞,还有很多琐碎之事要办,估计最少还要耽误一个多月才能去找你呢。”   “大帅,你一定要……”   他们唠唠叨叨,他们喋喋不休,他们费尽唇舌,说来说去无非是想告诉他,前途一切都有安排,不用担心,不必灰心,无需绝望。   他们那样担心地交待又交待,哀求又哀求,为的,无非是让他有足够的意志可以活下来。   最后的那一刻,小刀和王大宝一起跪在面前哀求:“大帅,你答应我们,你要活下去,你答应我们。”   而他,沉默着点头。   他会活下去,不为贪生,不为惧死,只是因为,这是风劲节的愿望,只是因为,这生命,是风劲节费了那么多苦心替他保全下来的,他不能叫风劲节在九泉之下,还失望愤怒。   他会活着,虽然其实不能再做什么,但总可以看着将来平反之日,曾加在风劲节身上的莫须有罪名,终于被抹去。   他会活着,活着承受一切的折磨和苦难,活着一点点凌迟那负罪的灵魂。   然而,王大宝和小刀,却因他的一个点头,而终于放了心,终于在交待又交待之后,悄悄掩护他离了定远关。   他一个人,看不清前行的道路,说不出一个字,静悄悄地走向一片血色的天地。   他并没有去找曲道远。   风劲节让他活下来,他就活下来。   但是,以负罪之身而活的人,为什么一定要托庇于正当商人,把杀头诛族的危险加诸到别人身上呢。   知道婉贞母子无恙,心中唯一的牵挂也就去了。如今自己身带残疾,心丧若死,当真相见不如不见。更何况,为了她们的安全,更该离她们远远得才好。   带着这种自怨自伤的情绪,卢东篱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四方流浪。   其实也不用特意掩饰身份,改变容貌,男人的胡子是天天会长的,只要十几天不打理。再加上大病之后,人又憔悴不堪,眼睛的半瞎状态,让他很多时候,必须摸索着走路做事,现在就算是以前的熟人,当面走过,也未必能认出他来。   然后,那漫长的岁月就在一个人的流浪中独过。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一个人孤单冷清自生自灭。   有时候去山间行走,渴饮山泉,饥餐山果,偶尔碰上野兽,也会搏斗苦战。   有时候来到市井民间,便去寻些临时的苦力搬运活计来做,好在他眼睛勉强还能见到物体的大至样子,搬东西走路还是没问题的。   只是人家欺他有些呆愣,又不会说话,工钱总是克扣克扣再克扣,偶尔还会碰上强梁豪霸,强索这种那种的费用。   这一切他都只是默然承受,手上若偶有几个钱,便会去买些劣酒来喝。倒也不是想要借酒浇愁,只是人有的时候痛得极了,非得要有酒略略麻木一下心神,这才能勉强继续地活下去。   是的,活下去,他依然在努力地活下去。   不管如何不堪,不管曾受怎样的羞辱。   他没有任何身份证明的文书,以乞丐叫花的身份活下去是唯一不被人折穿的方法。   也曾有人欺凌,也曾有人不屑,也曾有强梁乞头,施下马威,打打骂骂地想又拖一个入伙孝敬自己,一切一切,咬咬牙,闭闭眼,也就挨过去了。   他倒不曾特意去乞讨过,也没有自称乞丐,只是那落魄形容,很容易让人往这方面去想,于是,也会有人偶尔扔几文钱,或是抛些残汤剩饭给他。   有时候,饿得极了,他也是不得不吃的,第一次食用人家信手施舍的东西时,手脚发抖,一碗冰冷的剩饭,竟是用了大半天才勉强咽下去。   不过,渐渐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不在意了。   他只是要活下去而已。   因为,风劲节要他活下去,尽管他已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但是,风劲节想要他活下去,风劲节至死仍在为他筹划,费了那么多苦心,只为保住他的性命,那么,他就只得活下去了。   活下去,活着才能去承受羞辱,感受痛苦,而不管是什么样的奇耻大辱,不都是他应该受的,应该是承担的吗?   只是,人心原来可以如此冷酷,就算是再大的苦难,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不仁了。   现在,他可以完全漠然地任人踢打踹骂,现在他可以在饿极了的时候,为了延续生命,眼也不眨一下地,一口就把半个脏馒头吃下去。   现在的他,不懂自尊与自爱,不懂志向与理想,只是纯粹地如行尸走肉一般,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吧。   现在的他,甚至麻木地,连痛苦,悲伤,耻辱,无奈都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他在众人的讪笑中,站直了身子,摇摇晃晃往外走去。饿了三天了,就算有半只馒头略略充饥,终究还是没有什么力气的。   他略略有些迷茫地想,对了,三天来,游魂也似四下地走,为什么在这里停了下来,似乎是听到戏台的方向,有人用悲伤的念白,喊着:“劲节,劲节……”   知道这只是演戏,却还是不由得停住了步伐,不由得一跤坐倒,不由得喝了两口劣酒,不由得心摇神动,伏地不起。   戏台上演得好忠良义士啊,似乎在前生,他就是那个忠正为国,一心想为民请命,为国建功的好官吧?似乎在前世,他付出了那么多,就是指望着有一天,百姓可以太平安乐,不会再有人无家可归,行乞为生,受人白眼,似乎在前生……   然而,原来,他爱国,而国却根本不在乎他。   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明白,自以为早就看透,自以为,只需心之所安便别无所求,原来,当灾难真正降临的那一刻,谁也不可能真正心平气和,坦然而受。   他摇摇摆摆地往前走,不辩前路,不知方向,本能地又把那酒壶举起来想喝,倒了半日,才醒悟过来,已经没有酒了。   在前生那些快活畅意的岁月里,在一切美好的回忆中,每一幕都有那个人,他的笑颜,他的傲骨,他与他,一起饮酒谈笑。   最后那一夜并肩月下,那人笑着讨酒喝,而他板着脸拒绝,却在最后一刻许诺,待你归来,与君共醉。   只是,再也没有共醉的时光了。   他是那样爱酒的人,最后的一夜,自己还是不曾让他饮酒。   在前生,他曾笑着答他:“如果你死了,我会代你饮尽天下美酒,我会代你看尽世间美景……”他答应过他,要代替着他,把两个人的精彩活出来,把两个人的生命在一个人身上延续下来。   可是,终究还是失言了。   劲节,劲节,今日的我,已无力饮尽天下美酒,已无能去看天下美景,九泉之下,你当如何骂我失言背信。   可你,却是到死,还要守住曾说过的每一句话。   你说,“我活着,你活着,我死了,你还活着。”   所以我一直一直,活到如今,也会一直一直,活下去,我自己可以失言背信,却绝不会让你说出的话,做不到。   劲节,那个夜晚,你告诉我,此生,遇见我是你最大的幸运……   不,你说错了。   卢东篱识得风劲节,是他这一生至大的幸运,仗着风劲节,他可以飞黄腾达,他可以履险如夷,他可以转危为安,他可以死里逃生。   可是风劲节遇上卢东篱,却是他这一生至大的不幸,没有卢东篱,天下还有谁能束缚那个天不能拘,地不能束,自由不羁,傲骨如斯的男子,又能有哪一道圣旨,可以迫得这样的人束手就死……   风劲节啊风劲节,你一世聪明,为什么在卢东篱身上,却蠢笨至此……   他抬起头,仰面向天,惨然而笑,因为喉咙不能发声,便连这样至惨至悲的笑,也都是无声的。   这天中午,一个满身臭气肮脏的叫花子,从集市上的戏台边被人呵斥着赶走,他一路行出闹市,行到新建成不久的卢公庙前,终于支持不住,晕倒于地。   卢公庙原是本地百姓因深幕卢东篱保国护民之恩义,所以在朝廷的号召下,由民间筹钱,官府协助,自发建造的庙宇。   因着朝廷正极力宣扬卢风二人的事迹,所以这庙建得倒也不小,前后数进,堂皇庄严。   两个庙祝见有人晕在庙前,虽然嫌恶他的脏臭,但想着卢公生前仁护万民,死后总不好再伤他的仁德,便只得捏着鼻子,把这人生生给拖了进去。 第八十九章 妻儿   卢公庙是新修成的庙宇,还没有请到得道高僧来主持管理,由百姓们公推德高望众的两位长者主持,又选一些单身男子,或独身老人做庙祝,以便洒扫整理。 八!零!电 !子! 书 !w!w !w!!t !x !t ! 0! 2! . !c!o!m   这时两个庙祝,拖了卢东篱进去,其他人闻其臭而避之不迭,连声道:“快点洗刷干净了再随便安置个地方。”   这两个也不肯好生替人洗涮,直接把人往庙里的井边一推,从井里摇了水上来,就往人身上冲。   好在现在天气还算暖和,这样冲,倒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连冲了好几桶水,卢东篱身上倒真是干净了许多,气味也散得差不多了,人也被冷水刺激得略有些清醒。   他还有些迷茫恍惚,已被人一左一右,架起来便进了一个房间。才一关门,这二人就劈手过来撕衣服。他的衣服又脏又旧又破又臭还湿透了,当然不能穿在身上,甚至连保留的价值也没有,让人三下两下,就撕了开去。   这衣裳一撕开,就露出他三年来,因为长期食不裹腹而瘦得几乎皮包骨头的身子,而在这瘦得出奇的身体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   有当年沙场争战的刀伤,有剑伤,有野兽的爪牙所造成的伤口,有被人踢打踹骂的旧伤,有山间行走,无意中的挂伤,但更多的却是他自己因为不堪心头苦痛,而留在自己身上的伤口。   两个庙祝看他一身伤痕,脸上不免多了些恻隐之意。动作也不再那么粗暴。其中一人拿来一套粗布衣服,低声问他:“你还能自己穿吗?”   卢东篱沉默着接过来,虽然眼睛看得不是很清,但可以见到大至样子,用手来摸索衣服的正反上下,给自己艰难得穿上。   看出他的眼睛不太好,这两个年青的庙祝,就更加同情了。一人又问:“是不是饿了,我给你弄点……”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一声大叫:“所有人都出来,出大事了,出大事了。”那声音因为过于激动,都抖得不成样子了。   两人不敢耽误,立刻抛下卢东篱,快步出去。   却见外头院子里,整座庙十六人全到齐了。   站在中间的长者,激动得胡子都在抖:“我刚接到太守大人派人传的话,卢夫人要来参拜,你们快快去准备。”   “哪个卢夫人?”   “还有哪个卢夫人?”老人跌足骂道“当然是当朝一品诰命夫人,咱们卢公的遗孀卢夫人了。”   “卢夫人不是在京城吗?”   “卢夫人贤德良善,不肯食朝廷供养,请了旨要携子返乡,闭门课子读书。皇上屡次挽留无效,便派了当朝礼部侍朗苏凌苏大人,又紧急调了应天府知府卢东觉卢大人,护送卢夫人。再传旨一路地方官,迎送小心,不得怠慢。卢夫人听说我们这里新建了一座卢公庙,所以定要来参拜。”   “这这这,这可真是天大的荣幸。”   “当然是荣幸,大家快去,里里外外给出打扫三遍,要是让我看到一丝灰尘,饶不了你你。”   “对了,快去把附近十里之内,所有寺庙,道观,庵堂,最会做素斋的人请过来。咱们一定要好好招待卢夫人……”   “这个,你就去……”那老人正在分派任务,眼神忽无意中瞄到一人,愣了一愣:“这人是谁?”   大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前方,有个衣衫不整,发须皆湿的男人,怔怔站在那里,因为长满胡子而仅可看到的半个脸孔,一片苍白木然,可是身体却在不住地颤抖。   那救他进来的两人忙道:“是个饿晕在外头的叫花子,我们看着可怜,就弄进来了。”   “胡闹,眼看着卢夫人就要来了,岂能让无干的人胡闯,卢夫人身份何等高贵,男女有别,就是你们这些年轻的,到时候也要回避的,怎么能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快,先把人锁到柴房,等卢夫人走了再说。”老人不悦地吩咐。   二人应了一声,走过来就想拉卢东篱。   谁知本来很是温顺的卢东篱竟是怎么也拉不动。   其他人见着这样子,就又过去要帮助。眼看着拉扯的力量大了,卢东篱便挣扎起来。他这里挣扎反抗,人家有的是人,便又呼啦啦冲过来好几个。   论起来,卢东篱的武功是风劲节亲自教的,在战场上,碰上十几个悍兵,也是不在话下的,可是,三年来,这身体几乎让他自己给拖垮了,再加上饿了三天,哪里还有力气挣动,更何况,就算这时候心智已经有些迷乱了,他仍是记着提醒自己不可伤人,诸般顾忌之下,他的挣扎反抗越来越无力,而扑过来的人则越来越多,后来足有十个人,生生把他按得动弹不得。   因大家看他不听话,恐他闹出事来,索性拿了绳子把他绑住。大家也不知道他是个哑巴,便又拿块破布塞住他的嘴,往柴房里一扔,把门一锁,众人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开始那两个庙祝动了好心肠,原是想给他点吃的的,可现在,人人都忙着迎接诰命夫人的大事,人人又都恼这个疯叫花子惹事,哪里还有人记得这个可怜人饿得厉害。   本来就很新的卢公庙,很快又被打扫一新,在众人忐忑等待一个多时辰之后,诰命夫人回乡的车驾,终于停在了卢公庙外。   出乎大家的意料,他们并没有看到华丽的仪仗,前呼后拥的队伍。只有一左一右两匹马护佑着一辆看来平平无奇的马车,唯有远远缀在后面的十骑快马,二十余个男女从人的存在,才让人意识到,马车里的人,身份不同寻常,而护在车旁的两个男子,也都是高高在上的大老爷。   二人翻身下马,掀开车帘,一个不施脂粉的素衣女子,手拉着一个六七岁的稚龄男孩下了马车。   苏婉贞在庙内几名长者的迎接护拥之下,进了庙去。抬头处,香烟深处,有人轻甲披袍,不怒自威。   身边的孩儿轻声问:“娘,这就是爹吗?他为什么不动?”   苏婉贞柔声道:“这不是爹,这只是爹的像,爹爹是好人,人们为他雕了很多象。”   孩子似懂非懂得点头,认真地观察烟雾中的神像,这就是爹爹的样子吗?   而苏婉贞则只是凝视望着上方神像,其实这雕像,并不象呢。东篱是个儒雅君子,哪里会有这么威风肃穆的神情。不过,不象也并没有什么关系,百姓自发建庙,也是一片诚意。图的不过是个念想,不必苛求太多。以东篱那样的性情,纵死九泉,也当化清风细雨,润泽苍生,岂肯困于这泥胎木塑之中,更何况……更何况……东篱根本没有死!   她的目光徐徐下移,看向卢东篱神像旁,那轻裘缓带的白袍将军。   做为祭祀卢东篱的庙宇,自然少不了他的亲兵爱将的塑像,而这其中,风劲节更是没有人会忽略淡忘的人物。   没有人知道,苏婉贞执意前来拜祭,为的不是卢东篱,而是风劲节。   她徐徐拈香,恭敬而肃穆地奉于灵前。   那人不避嫌疑,送过她许多钗环首饰的朋友,那个走遍天下,却永远有一纸书信遥寄的朋友,那个沙场征战,永远护在夫君身前的朋友,那个为她治病出力,为她安全操心,曾经笑着在面前许诺“只要有风劲节,就一定有卢东篱,若要伤卢东篱,除非风劲节身死气绝,才有可能踏着他的尸体走过去。”的朋友。   他说过的话,句句都做到了。即使他身死气绝,也依旧尽力保住了卢东篱。   那一日,万里边关之外赶到京城,偷偷见到她的少年亲兵,跪在地上哭得象个孩子。   “夫人,卢帅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死的是个替身啊。我亲自把卢帅送出来的,卢帅答应过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不知道为什么卢帅没有来见你,可是,你要相信我,他真的还活着。”   她相信,绝对地相信。因为,她相信那个只有一面之缘,却对她许下诺言的朋友。   而且,那叫小刀的亲兵虽不明白,她却可以明白,明白卢东篱为何不来相见。   风劲节,风劲节,此生何幸,得友如此。   风劲节,风劲节,伤君弃君负君,卢东篱可以为你一句话,忍辱苟存于世,又有何颜面去全家团圆,自得安乐。再加上他身负重罪,忍死逃生,更不愿再连累朋友的旧日部属了。   而她,只能安静地等待着,期盼着,她的丈夫,可以心结尽解,有归来的一日。   日日夜夜地期盼,时时刻刻地等待,就这样度日如年地苦苦煎熬,唯一的指望,不过是将来还有夫妻团圆之时。   在时机来临时,按照风劲节的安排去呼冤,为丈夫平反,却没有料到,转眼之间,苏卢二家,齐受荣宠,而民间军中,亡夫之声誉威望,竟然如日中天。天子一道道厚恩殊遇的旨意降下来,她却知道,重见丈夫的希望,越来越遥远无望了。   她虽不擅官场权谋,帝王心术,到底也是个饱读诗书史册的聪慧女子,也知道卢东篱这样的声望,得到的封赏哀荣,绝非人臣之所当得。这一切属于一个死人,是殊荣,是佳话,可万一死者复活,则当朝圣主,满殿文武,甚至苏卢两家的所有人,都会处境尴尬,进退两难。   卢东篱唯一能做的,只能是继续隐姓埋名,悄无声息地活下去。   而她现在做为卢东篱的遗孀,享尽殊荣。受尽瞩目,更没有可能避过所有人的眼睛,自去与他团圆。   此刻,她安安静静地焚香合掌,然后诚心诚意的跪拜下去,恭敬地叩首三回,心头默默祷告:“风将军,你若有灵,请保佑你的朋友,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活下去。我情愿他另有妻儿,我情愿他另置家室。只要他可以自由地活下去。为了这个国家,他已付出太多,为了天下百姓,他已失去太多,于其重新找回身份,受尽束缚,我宁可他再也不用替谁出力,被谁出卖,自由自在,不必为任何人牵挂劳心。为了他,我会把这个秘密永远保守在心里,就算亲如父母独子,也绝不透露。为了还他的自由,我愿替他去做这笼之中鸟。从此成为苏卢两家活生生的贞节牌坊,一切荣宠厚恩的保障。国家已定,边关已靖。家人前程俱有所托,他可以放心,他可以不必牵挂,不必忧怀。风将军,我请求你,让你的朋友,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活下去。” 第九十章 败露   泪水无声地在苏婉贞脸上滑落,耳旁传来爱子惊异的叫声:“娘,你哭了?”   她慌忙拭泪,柔声道:“傻孩子,娘不过是想你爹……”   话说到一半,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令得她语声一顿,略有讶异地抬头。   身后一个锦袍发福的中年男子,脸色一沉,喝道:“怎么回事,诰命夫人来参拜,还有什么人敢喧哗。”   主持的老人哪里见过这等官威,立时吓得脸色发白,答不出话来。   苏婉贞忙转头轻道:“大哥,你莫要吓着老人家。”   也就是这两句对话的功夫,后堂急急转出一人,慌慌张张施礼:“夫人恕罪,这是我们收留的一个疯叫花在里头闹事,我们正在教训呢。”   岂止是苏凌,就连卢东觉也有些不悦了:“明知夫人要来,怎么还弄些闲杂人进来。”   这人更是惊慌愧乱:“我们也是看那疯叫花饿得晕了,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哪里知道这人竟是个不知事的浑人。明明都锁到柴房里去了,不知怎么还是挣了出来,不过夫人放心,我们断不会让他冲撞夫人的。”   苏凌冷冷哼一声:“婉贞,这里太杂太乱了,你先离开,我留下好好处置这帮不知轻重的家伙。”   苏婉贞只注意凝听那外头传来的动静,倒是没在意兄长说些什么。隔着一道墙,隐约听到打打骂骂的声音,想是那人吃的苦头不小。   东篱是何等仁善之人,若他在场,又岂肯叫人为了迎接贵人,而欺凌卑微贫弱之辈。心念一动间,便脱口道:“让他们不要打了,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便见苏凌微微皱眉,卢东觉也略有迟疑之色。庙里的主持长者神色也颇为难。   苏婉贞心头暗叹一声,刚才一时情急,倒又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了。   从来男女有别,越是尊贵人家的女子,越是不可以轻易在陌生男子面前出现。   所以富贵人家的女眷出行,马车俱是遮得极之严密,又有前后护从拥卫,若是入庙拜观。那除了主持的老出家人,便是庙中年青的弟子们,也必要先驱赶管束起来,断不容冲撞贵女的。   以往卢东篱的官职不大,又不爱讲究身份,在这礼法规矩上从不十分拘紧于她的,所以这些规则束缚,她倒是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感受。   只是如今,她已是寡妇未亡人的身份,又兼是一品诰命,更是苏卢两家道德风范的活招牌,荣华富贵的最高保障,这进退出入,自是有重重规矩管束的。   听那喧闹之声,里头怕是有不下十个男人,而且那个据说是叫花的人,又有些来历不明且极之卑贱,以她的身份,怎好轻见。   见她蹙眉,苏凌笑笑上前一步:“我去瞧瞧。”   苏婉贞忙道:“不用劳烦大哥了。”   自己的这位长兄,好逸恶劳,贪财小性,又有些寡恩薄情。以往与东篱有也过一些冲突矛盾的。只是她素来也不是记仇记恨的人,原本又极重感情,还念着扳倒九王一脉,为丈夫平反,大哥颇有一些功劳。所以虽然兄长如今因着自己颇受皇家看顾照料,而处处着意亲近,她也从不拒绝或疏远。从来人无完人,有很多事,想得太多,看得太透,便少欢欣。倒不如安然享受眼前的亲情为好。   但不记恨兄长是一回事,对苏凌的为人处事,她却是一直不太认同的,此时哪里敢让大哥进去,怕不将那个可怜的人,打骂一番,还顺便一张名帖送官府里治罪吗?   “东觉,你去看看,那人流浪乞讨,想来也是可怜之人,不要太为难他了。”她这般淡淡吩咐了一声。   论长幼,苏凌为兄长,而卢东觉却是小弟,论官职,苏凌也确实比卢东觉大了好几级。   苏婉贞以长嫂身份吩咐小叔子做事,倒也是理所应当的,也是对长兄的尊重。倒也不至于让苏凌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   卢东觉应得了一声,便往里去了。   时光荏冉,如今的卢东觉早已不是当年时时跟在长兄身后的小小少年郎。也曾科场取功名,也曾公堂断是非,也曾多年为官屈居县令,也曾兄蒙奇冤,受尽他人冷眼薄待,也曾冤案平反,飞黄腾达,这么多年挫折起伏,少年时的锐气和锋芒,渐渐磨得平滑圆润了。   只是他到底是卢东篱教出来的弟子,为人处事,自律自警之处,终是比苏凌胜上许多。   等见了那大院中,被一干人按着踢打的叫花时,也并不曾有什么鄙夷轻视之心,反而大喝了一声:“住手。”   虽然他没有穿官服,但那份威仪气度却是瞒不了人的。就算不认识,光猜猜也知道是诰命夫人身边的大人物。这一声叫出来,谁敢不听,上十个人立刻收了手分站两旁。   奇怪的是,刚才被十人人按着犹自挣扎的疯叫花子,被这一喊,立时就不动了,就着被踢打在地的姿式,伏在地上,连头也没抬一下。   打人的众人,互相看几眼,暗道,这疯子也知道怕官啊。   卢东觉只道他挨了打,受了惊,上前几步,柔声道:“你别怕,我让他们不许再打你就是。”   却见那个叫花子,只是死死低了头,动也不肯动一下,更不曾应一声。   卢东觉虽没生气,旁人却嫌他不知好歹,重重喝了一声:“叫花子,还不谢谢大人。”   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被吓着了,身子忽得剧烈得颤抖起来。   卢东觉心中生怜,也不嫌他身份低贱卑微,直走到他面前,伸手自袖中取了一锭银子,便要递到他手里去:“我瞧你有手有脚,也该有点力气,何必一世乞讨,拿着这些银子,做点小生意也好。”   他语气自觉温厚,不知为什么,这人却似受了极大惊恐,整个人往后缩去。   卢东觉略一皱眉,伸手去按他的肩膀,不让他逃开,同时俯身弯腰,意欲拉近距离。   四周众人,只见到转瞬之间,那位大人的身子忽得一僵,然后晃了一晃,便似要跌倒一般,声音倏然沙哑:“你……”   只说得一字,便忽得松开手,踉踉跄跄后退三步,脸上神色,竟似见鬼了一般,双眼直直地盯着那叫花子。   大家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当这疯子刚才又对大人无礼了。众人心头惶恐不安,便有人直冲过来:“你这家伙,怎么连大人也敢冒犯。”   眼看着又要伸腿踢人,卢东觉忽得大吼一声:“我看哪个敢踢他?”   这一声喝怒极愤极,却把人吓得当时就呆住了。   卢东觉深深吸了口气,望望直到现在,还低着头,直如泥雕木塑一般,坐着不动的那人,这才徐徐道:“他不过是个可怜人,你们怎能这样欺辱于他呢。先把他好好安顿吧。待我把夫人送往寓所之后,自会派人来把这可怜人接走安置的。”   众人自是连连点头,一迭声地表示对大人仁慈心肠的感激佩服。   卢东觉扭头想走,迟疑一下,复又走回到那人身旁,一点也不顾及身份,毫不在意旁人惊讶的目光,看似只为和那人谈话方便,竟一屈膝,以一种半跪的姿式蹲了下来,他的声音也异常轻柔:“你……你在这里,是……不是,也仰慕卢夫人的风范,想要见一见呢?若是……如此,我可以帮你……我带你到旁边,可让你在近处……偷偷瞧一眼,卢夫人……还有……卢公子……”说到后来,不知为什么,声音竟有些哽咽。   卢东篱沉默了半晌,然后,徐徐摇头。是他太冲动了吧,只听人说起卢夫人三字,便失了心,也失了神,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本能地挣扎,本能地拼命,本能地想要多靠近哪怕一寸的距离。只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甚至连东觉也引了过来,却又是何苦。   现在的他,根本连看人的能力都没有。靠得再近,他也看不到妻子伤心的容颜,看不清自己的唯一的孩子,已长成什么样子。他能见到的,只是两个模糊的红色影子罢了。   相见不如不见,又何苦必要相见。   只是刚才一时冲动,已叫东觉窥破了行藏,此时若再勉强近前,万一再叫其他人发现,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婉贞也罢,爱子也罢,甚至苏卢两家所有的族人也罢,受他的连累已有许多,好不容易才有安定的日子,何忍再让他们平安宁静的生活受到丝毫威胁。   卢东觉见他摇头,也怔怔呆了一呆,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起了身。   其实以卢东篱现在的落魄凄凉,外形变化,就算是熟人也很难认得出来。而且,纵然是再熟再亲近之人,怕也难以想到死人复生的可能,只当是长得象罢了。   可卢东觉却不是其他人。   卢家东字辈,卢东篱居长,而卢东觉最幼。平日兄弟们读书做人,多是长兄带领管束,卢东觉因着最小,便是最让长兄操心照料的。他的学问知识,为人处事,多是卢东篱言传身教的,后来卢东篱为官四方,也一直把他带在身边,照料呵护,无微不至。   对于卢东觉来说,卢东篱实在是亦兄亦父亦师的存在。如此亲近之人,彼此的了解,自是极深的。   而且,当日卢东篱身死,卢东觉受牵连罢官,他却连哭都没空哭一声,就长途快马,赶到定远关,亲自为卢东篱收敛尸体,操办后事,移棺归故土埋葬。   他亲自查看过卢东篱的尸体。   虽然,风劲节当年在替身身上是下了大功夫的,但所谓易容术,也并不是神仙术,要瞒瞒普通人是没问题,要想完全瞒过至亲至近之人,却不是那么简单的。   卢东觉亲自为卢东篱的遗体擦身换衣,虽然身体上一切特征都没有什么问题,可他的确总隐隐有点不对劲的感觉。但实在是长相啊,身体特征啊,甚至胎记啊,都绝无半点差错,他也确是没想到死的可能不是卢东篱,只当是长年不见,身体多少有了些变化罢了。   然而,此刻在全无心理防备的时候,看出卢东篱的长相特征,心中一震一荡之间,几乎本能地认出来了,这是他的兄长,他的老师,他至亲至近之人。   可惜多年的人间磨折,仕途历练之下,他已不是当初热血少年,他甚至不敢放声一哭,不能纵声唤一句兄长。   他只得咬了牙,慢慢站起来,他只得深深呼吸,努力平定自己的心绪,硬生生让自己的表情回复镇定,这才回头而去。   他走得很慢,却没有回首,所以,看不到那个被人所看不起的流浪疯叫花,十指扣在地上,拼命用力,所以指尖已隐隐有血色婉延于地。   苏婉贞在前堂仰首望着高处风劲节的雕像,静静地出神。   直等到卢东觉回来,淡淡说一句:“不过是个可怜人,我给了他点银子,安抚了一下,已然没事了。”   苏婉贞也轻轻点点头,这本来就是小事,原不必去多费心的,此时她心境又极之伤怀,自是没有多注意卢东觉的神色。   倒是苏凌,平时最能承奉上意,查颜观色,此时见卢东觉看起来虽神色如常,但眼神却闪烁不定,似是受了极大惊吓,且心绪极为激动一般。苏凌心中微动,口里却不问,只低声道:“婉贞,天色不早了,本地地方官还准备了迎接你的仪式,不好叫人等得太久。”   苏婉贞点点头,也不多说,便携了爱子的手,行了出去。   当朝的礼部侍郎和应天知府,一左一右,护在她的身旁,随行而出。   一个民间女子,此生能有这样的威风,这样的荣宠,该是至尊至极了吧。   世间女儿,最大的荣耀,除了进宫侍君之外,便是凤冠霞佩,诰命皇封了吧。   然而,苏婉贞有最高等级的凤冠霞佩,做为未亡人,却永远不会有佩戴的机会。她是当朝的一品诰命,却连坦然行走于阳光下的自由,都已没有了。   她一步步向庙外行去,外面是礼仪重重,规矩森严而尊荣华贵的世界,外面,是永远永远等待她的囚笼。   永远不会有人微笑着,与她共坐月下,看星辰漫天。永远不会有人,摘了清晨含露的鲜花,温柔地簪在她的发间。   这茫茫世间,她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同品诗,共作画,偕手赏花,并肩游春,她再不能在温暖烛光下,守候在那操心劳碌的人身旁,她再不能,远隔着万里关山,去牵肠挂肚,亲手制衣。   现在的她,是苏卢两家,活生生的贞洁牌坊,会走路的皇封敕命,是两家的荣耀,两家的光辉,两家的资本,两家的保障。   所以,她必得安安心心地走到用亲情,用皇恩,用礼法织就的深深牢笼中,以未亡人的身份,接受礼敬和尊崇。   她是那高高供起来的牌位,神像,她再不能发自真心地微笑,再没有欢乐的资格。她不能享受阳光,她不能感受春天,她不能再拥有活生生的灵魂。   天地苍茫,这个在大赵国最受尊崇的女子,除了手中紧紧抓住的爱子,除了小心呵护的亡夫仅余的血脉,她不再拥有任何东西。 第九十一章 长大   卢夫人参拜完毕,动身离去。卢公庙前前后后又是一阵忙,虽然大部份男人不敢到前头去冲撞了卢夫人车驾,却还是整齐列队,只等着卢夫人一上车,放下车帘,他们就立刻赶出去,排出最好的送行队伍,以最谦恭的姿态,表示他们的敬意。   里里外外的人们忙碌着,叫喊着,虽然卢夫人不会看他们,也个个把衣冠整了又整,唯恐有失仪之处。   大家忙忙碌碌,小声地彼此叮咛着种种礼节规矩,没有人注意刚才还被打得在地上起不来的那个疯叫花。   卢东篱静静得听着里里外外的一片喧然。   如今的他,口不能言,目难视物,也就只剩下耳朵,还算能正常听到动静了。   这样的热闹荣耀中,他的妻儿,正一步步离他远去,咫尺之遥,一墙之隔,他叫不出,追不能,认不得。   多年离别,多年煎熬,他的妻子,到底憔悴清减了多少。多少年从未尽过父亲的责任,他的孩子如今长成什么模样?   他死死咬住牙关,握紧双拳,却克制不住全身的颤抖由轻微而渐剧烈。   四周列队的人已迅速向外奔去,想来婉贞已然出了庙门上了车驾。很快就要离开了吧。去到他再也听不到的地方,去到他再也够不着的方向,去到他连影子都无法模糊看一眼的所在。   少年时的竹马青梅,总角相交,成亲后的灯前烛下,温存相待,那些守候,那些等待,那永远都在微笑着的容颜。   婉贞,婉贞,他的妻子,就这样离他而去。   不及见一面,不能唤一声,就这样无知无觉地永远离去。   这一生,他负得最多的人是谁?是劲节,还是婉贞?   那个自嫁给他,就从没有享过一日尊荣,却总是在无尽无止等待他的女子,那个纵然他将她抛在脑后,她却只会抱以微笑,永远在后方静静等待的女子。   现在,他留给她的只是永远不能摆脱的噩梦和重负,做为卢东篱的妻子,做为已在民间被传成神,说成圣的卢东篱的遗孀,她将背负怎样的重担,她将承受怎样的束缚。可是,他却半点也帮不得,助不了。   他若出现,只会让包括婉贞在内的许多人,陷进更加深重且莫测的苦难之中。   所以,他只得在这里,咬牙咬到嘴里都是鲜血,把拳头握得骨头都开始咯咯响,苦苦忍耐着,不要动,不要做任何不该做的行动。   用理智无数次残忍地提醒自己,这才能勉勉强强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重回柴房去,这次不用别人来锁他。他自己用力关紧大门,把自己锁进了一片黑暗中。   庙里的一干人等,恭敬地送走了苏婉贞一行人,大家的心境仍然处在兴奋状态中,想到这次居然亲自接待了卢夫人,这简直是可以夸耀一生的事。大家交口地称赞起卢夫人来了。   “果然是卢元帅的妻子呢,多么朴素啊。”   “多么温柔良善啊,有叫花子胡闹,都不生气,真个观世音菩萨降世。”   “那位护从的大人为人也很好啊,还给那叫花子银子呢。”   “什么护从大人,卢夫人叫他东觉呢,分明是应天知府卢大人,卢元帅的族弟啊。”   “什么,啊,那,那卢大人可怜那个叫花子,还说晚些时候派人来接他去安置呢。”   “那你还待站着做什么,快去把那叫花弄出来,好好打整一下,让他吃饱喝足了,别叫卢大人派来的手下,看咱们没有仁厚良善之心。”   大家哄哄然应得一声,便又赶紧忙去了。   刚才被他们拳打脚踢的人,现在立时又得到了极好的招待。   这一次,卢东篱没有一丝抗拒,洗澡,换新衣服,梳头,清理胡子,他都很温顺地任凭这些人摆弄,且极合作地,尽力把自己收拾得能见人。   他知道,晚上来的一定会是卢东觉自己,而他,也实在不忍让这个小弟,看到自己落魄的样子,平白又惹一场伤心难过。   洗漱完毕之后,他又得了一些热腾腾的饭菜,吃过之后,人确实也精神了许多,苍白了很久很久的面容,也渐渐有了些血色。   庙里的人为了给卢大人好印象,自是不会再让他住在柴房,而是给了他一间单独的清净房间。   卢东篱一直安静地等待着,直到夜色深深,明月中天,一名黑衣深笠的男子,敲开了卢公庙的大门,口称奉卢大人之命前来。   本来夜色就浓,烛光飘摇,那人穿黑衣,戴深笠,一直低着头,自是没有人看清他的容颜。   庙中主持不敢怠慢,亲自迎接他,本想让人唤那叫花来,他却说奉了大人命,要单独问话,主持便差人把他领去了卢东篱房间里。   此人关上了房门,又小心的把窗推开一条缝,四下望望,确认没有人守在外头偷听,这才回头面对卢东篱,一手掀开了斗笠,扑通一声跪下去:“大哥。”   卢东篱笑一笑,伸手去扶他起来。他努力对准焦距,尽量让眼神灵动,不愿让卢东觉看出自己的眼睛有问题。   好在卢东觉这时也心绪激动,全然没有注意到卢东篱的眼神有什么不对,此时竟是怎么也不肯起身,就着这跪的姿式,抱着他的腿,哭了起来。偏他又恐声音大了,惊了外头的人,竟是连哭也不敢放声。   卢东篱无力说话,只得轻轻拍着他,以身体的动作来安抚于他。   卢东觉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大哥,你还活着,天啊,你还活着。”   “我为你收敛尸体的时候,就有点奇怪的感觉,却又说不出是为什么,原来那是个替身。”   “大哥,这是你的手下帮你的吧,他们对你真是有情有义。”   “还是你一直未雨绸缪,早做了安排?”   他哭着问个不休,卢东篱伸手摸到他的头,用力抬起来,确认他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然后,微笑着点点头,再拍拍他的肩,示意他不用太过悲伤。   卢东觉勉力收了泪,却还是不肯让卢东篱拉他起来,他抬头,怔怔看着他的兄长,张张嘴,想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话到嘴边,却是一阵心酸,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忽得用力一挣,甩开卢东篱的手,重重在地上叩下头去,他叩得那么重,咚得一声,吓得卢东篱一颤,脸上略略变色,手上加力想要拉他。   可是卢东觉却是疯狂地叩头,不肯让他拉住。   卢东篱猛力一扯,把他半揪起来,左手一掌打过去,重重击在卢东觉的脸上。   卢东觉这才全身一颤,如同脱力一般,倒在了卢东篱的怀里。   卢东篱轻轻叹息,可惜他现在无力说话,所以没有办法宽慰卢东觉,他想说,我明白,东觉,不是你的错,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我不怪你。然而,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用无力的手,抚着当年幼弟那不断颤抖的肩膀。   卢东觉的声音带着哽咽:“大哥,你走吧,你离开赵国吧。”   卢东篱不觉有丝毫意外,他几乎是很平和地点了点头,连唇边那淡淡的一缕笑意都没有改变。   卢东觉低着头,他不敢看兄长的面容,只是伸手到怀里去把东西一件件掏出来。   关防,路引,身份证明文书,数额足够的一叠银票。   他一样样拿,一样样往桌上摆,声音颤抖地不成样子:“我找借口,临时向本地的官员,要了这些身份文书,有了它们,你可以光明正大穿府过县,不怕盘查,也可以入住客栈,不用再流浪吃苦,这些银子,也足够好好生活,你尽快离开赵国吧……”   他努力想要让自己说话顺畅,可是身体和声音都不住颤抖,脸色又青又白,几不成人色。   卢东篱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知他痛苦莫名,心头痛惜,却又实在说不出一个字来开解他,只得勉力自己继续微笑,只得努力让卢东觉看到,他其实并不介意。   他还能介意什么呢?从他发现自己在民间享有无比声誉名望时,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以原来的身份出现在人前了。更何况,他也并不打算恢复身份。   风劲节已经死了,卢东篱又有何颜面,在世人眼中,继续活下去呢。   他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他虽苦守边关多年,但一般的百姓并没有尝过异族烧杀掳掠之苦,因此对于镇关将军的功绩牺牲不可能有太大的了解。如果不是拥有无上权威的人刻意宣扬,他不会在百姓之中,被传作神圣。   在这个消息闭塞的世界里,普通老百姓,对国家大局的了解,往只决定于上位者想让你们知道什么。而对于人物的批评赞佩,也总是起决于,至尊的人,想要借宣扬什么人,达到什么目的。   象史书上的文圣武圣,历代英灵们,就连帝王都要向他们祭祀行礼。一个国家,有这样的英雄,做为所有人的典范是好事,可如果这种人忽然活了过来。只怕皇帝就第一个坐不住的了。   更何况,他如果活过来,当年就是诈死抗旨,一个以忠义闻名天下的英雄,怎能有抗旨之名,而因着家里出了个天下第一忠义之人而享尽荣宠的苏卢两家,又会因此受到怎样的冲击呢?   他活着,他留在赵国,就是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隐患,卢东觉想要让他离开,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   卢东觉咬牙等了半日,等不到卢东篱说话,鼓足勇气抬起头,见卢东篱眼神平和,唇边带笑,心中又是一酸。   他垂首低泣:“大哥……”   他想说很多很多的话。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蒙冤之时,我被无罪夺官,上司厉颜训问,审太守如同问贼。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一人蒙冤,举族皆受诛连,家中产业被抄,各房上百口人,流离失所。   大哥,你知不知道,太叔公那么大的年纪,不能含笑完寿而逝,却是被虎狼之吏惊吓而亡。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一生仰俯无愧,可结果却是家人宗族,多遭流放,七叔家的小堂妹,虽说未必富庶奢豪,也是书香门弟的小姐,却被那押送衙差,卑言污语,屡欲不轨,最后只得投井拒辱。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虽有情义下属,义士知交,他们却也只救得你的妻儿罢了。旁人的性命,他们顾不了,帮不起,可是我们受了多少磨折啊。三堂哥的幼子还那么小,就连着父母关在牢里,成了囚犯,小小的孩儿,受不得牢狱之苦。可怜他甚至还没学会叫一声爹娘就这么去了。   大哥,你知不知道,你为大赵国,剖心沥血,大赵国给你的却是杀人的屠刀,和无情的诛连,我的母亲,也因此在公堂之上受辱。   大哥,这几年,你天涯流浪,吃了多少苦,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亲人们却因为我们完全不知道,不明白的事,又受了多少罪?   大哥,你教我仁义道德,可是,这个仁义道德的世界,给了我们什么?   大哥,你教我为国为民,可是,我做了多少年的县令,一心一意,为民请命,一心一意,不贪不枉,却处处碰壁,时时受挫,上司动则难,吏考年年平平,到最后,等来的是兄长被杀,举族诛连的下场。   大哥,我们是书香世家,我们都读圣人文章,可是,原来舍生取义的下场不是辉煌而是凄惨,原来,守正不移,不得光彩,反成笑话。   大哥,我们这么多年,读的,学的,信的,坚持的,是不是,全都是一场笑话。   大哥,你以前总教我,我们为国为民,尽心尽力,不是为了想要得到什么,可至少不能是为了失去什么吧?   大哥,你知道我们盼了多久,才盼来这一场平反,这一番荣耀。苏卢两家各宗各枝几百人。双倍发还产业,朝中又赐了许多田地金银。   各宗年纪相当的弟子,都有了功名前程,甚至是官职。   多少人家吃苦受罪许多代也得不到的一切,转眼间,便已属于我们。   我一心为民多少年,不得半分升迁,如今却摇身成了应天知府,权高势大。   家中长辈更是声威赫赫,一呼百应。就是地方官上任,也必要先来拜访,曲意结交一番。   如今卢家苏家,富极贵极,尊崇至极,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忘记过当日的苦痛。   我们书香传家,我们自命高洁,然后,一道命令,就把我们从家里如同牛羊一般驱赶而出,我们失去自由,失去读书人的骄傲,我们被锁上铁链,关押在黑暗阴湿的牢狱中,听着犯人们的哀嚎惨叫,我们被押着走向偏僻穷苦的地方,用读书写字的手,去砍柴开荒。大字不识一个的低等士兵,都可以随意驱使我们,折磨我们。   我们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我们不知道,明天还会有什么更可怕的命运。   大哥,你知道被人打下十八重地狱,然后又抬上九十九层天是什么滋味吗?   大哥,我们怕了,我们再也经不起了。   我们对皇上,对朝廷,对百姓不敢有一句怨言,我们诚惶诚恐地谢恩,我们小心地守护着手中所有的一切。   我们再也受不起波折,再也不敢面对未知的恐怖了。   大哥,如果你回来,如果你被发现,如果……   他有那么那么多的话想说,他有无尽的苦衷想表白,然而,最后,他只能痛哭。   而卢东篱只是安然而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他看不见卢东觉的脸,多年不见,在他的记忆中,卢东觉的相貌,依然是旧日的少年容颜。那个长不大的孩子是他的小弟弟。有一双晶亮的眼,带着无数疑问看着世界,有着满腔的热血,容不得半点不公平。   那个小弟弟,看到冤案就跳起来大叫,查觉到牢狱中的交易,就愤而大喊,那个正直的,天真的,纯善的孩子。那个总喊着,要考中状元,要做大官,要为民请命的孩子。   是他不好,教了这个弟弟所有书本上的道德,却没有告诉他这个世界的真相。就让他一个人在这人世间,撞得头破血流。   想来世事皆如此吧,这人间,又哪来那么多人,天生是贪官,是庸吏,是坏人呢?   只是大家都在渐渐长大,都渐渐发现,原来好人坏人,不是刻在脸上的,原来好人有好报,坏人有坏报,只存在于故事里。   步入官场的时候,也不是人人想着升官发财的吗?也有很多人,如东觉一般,期盼着大展鸿图,有所作为吧,期盼着,为国为民,一显身手吧。   只是,现实总是时时处处地去磨折于人,人们总会发现,这个世界到处是一片腐朽,可怕的是,自己也陷在这片腐败之中。想要革新去旧,就必然要将自己也与这腐朽一起毁尽灭尽。于是,大家都不得不全力去维护这一片腐朽罢了。   其实这又有什么不对呢?   天底下,也只有一个卢东篱,才会天真地,永远不肯长大吧。   东觉有什么错,他只不过是想要活下来,他只不过是想要保护他的父母妻儿,家人宗族罢了。   他有什么错呢?   卢东篱有些迷茫地想着。   他心头无恨无怨,只是单纯地怜惜这个小弟弟。   他的小弟弟,他的小东觉,已经长大了。原来长大,是一件这样叫人伤心的事。   他想说,东觉,你没有错,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们。我会离开赵国,永不再回来,我不会再让你们处于危险中,我只求,我只求……你们好好善待婉贞母子,可以吗……   然而,他依旧,一个字也不能说。   他只能继续微笑,继续以温柔的动作,去安抚那多年前,永远跟在他身边,一声声唤他兄长的小弟。那个亦弟亦子亦徒的孩子。   直到这一刻,他依然担心,自己如此长久的沉默,会否让东觉发现他的残疾,会否让东觉的良心更添重负,更觉悲良。   东觉,你没做错什么,从头到尾,错的只是我罢了。那个天真的,不肯长大的卢东篱,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第九十二章 狙击   在椅子发出咯咯地响声预示即将崩裂的命运时,张敏欣对天翻了个白眼:“拜托啊,损坏公物是需要赔偿的。”   可惜,对象根本不听他的良言相劝,随着风劲节猛得站起身来,整个椅子已经四分五裂,风劲节还觉心中郁愤难舒,重重往操作台上一拍:“这个白眼狼。”   幸好张敏欣眼明手快,伸手半路一格,卸掉他的力,才避免了整张操作台被催毁,中央电脑发出一级警报的惨剧。   风劲节也没看张敏欣的脸色,只恶狠狠望着主屏幕。   屏幕里的卢东觉已经把卢东篱接出了卢公庙,连接送出了城,这才独自回城,半路上再也撑不住,伏马痛哭不止。   张敏欣笑道:“他有什么不好,他不过是想要活下来,不想让自己和亲人再受苦了。凭什么姓卢的当圣人,跟他有关系的人就也要跟着当圣人。”   风劲节愤怒已极,他睡了三年,结果竟是一件顺心事也没有。   卢东篱不听他的安排把自己弄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已经够让人郁闷了,就连九王的仇报了,居然还让苏凌乘这个机会,飞速升官,真是没天理。   刚刚看到卢东篱的情形时他的震惊愤怒到极点,几乎恨不得一拳击向显示屏幕,顺便把屏幕中心的卢东篱也痛揍一番。   张敏欣好说歹说,一直把他安抚到现在,原本以为卢东觉发现了卢东篱,总会想办法为他做点什么,可真是万万想不到,卢东觉一心一意要干的,就是把自己的兄长老师在第一时间赶走,尽全力保住自己的安全。风劲节到了这个地步,觉得自己要是再忍下去,肯定会活活气死。   张敏欣却还火上浇油地为卢东觉说好话:“其实他心里也很难受,看他哭得多伤心?”   “伤心?”风劲节咬牙切齿地说“这也算伤心了,他跟自己的大哥说了这么久话,亲自把人送出城,这么长的时间,卢东篱没说一个字,他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到卢东篱哑了?”   “他内疚啊,心里难过啊,以为卢东篱在生他的气,所以不肯对他说话的啊,他当然更加内疚,也就不敢求卢东篱对他多说什么了?”   “内疚?”风劲节冷笑“他不是察觉不了,是不察觉了也不肯去细想,不肯去面对。他痛哭,不是因为内疚,而是为了解放自己的良心,为了欺骗自己,说服自己,自己不是无情无义,只是无可奈何?”   “你说他自私,你自己又何尝不自私。你与卢东篱情义深厚,别人的生死沉浮,在你看来自是连卢东篱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张敏欣冷笑“你也不过就会说别人。你以为你真是圣人吗?你的无私不过是因为,那根本不足以真正伤害到你。”   风劲节本来怒视着她,但被她这一番话说下来,眼中愤愤之意反倒渐渐平息了,他甚至可以淡淡地笑笑:“你说得对,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建立在超然力量之上虚假的伟大罢了,我确实没有资格去指责任何人。”   话音未落,他居然转了身,施施然就走。   张敏欣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倒是愣了一下,这个时候,他居然不守在这里,仔细观察卢东篱的命运,却要去哪里:“你要干什么?”   “去做该做的事。”风劲节漫不经心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   张敏欣心中隐约有一种不详的感觉,一抬腿就想追上去,却在无意中看到主屏幕上一道寒光闪光,微微一怔,停下了脚步。   寒光掠起的时候,卢东篱并没有看到。   卢东觉为他准备了快马,送他出了城,可是卢东觉一离开,他自己就立刻下了马。   现在他的眼睛属于半瞎状态,看东西极不清楚,骑在马上危险性颇大。他倒情愿自己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虽然答应了卢东觉要离开赵国,也知道,自己只有远远离开,才可以让所有人好好活下去,可心头到底迷惘怅乱,有些莫名地悲怆。   离开赵国,离开这个生他养他却也伤他至极的国家。   离开这片他曾倾心呖血,舍命守护的国土。   这里有他所有的亲人,有他所有的牵挂。   这里有他和风劲节曾经的一切记忆,一切美好。   他所有的志向,理想,希望,全都系在这片土地上。   这些年来,多少痛苦,多少折磨,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要逃离这片国土。   这片他曾与风劲节相识相知,也携手相护相佑,这片染过风劲节的血,染过他的泪,这片他与他,曾相约要并肩看尽大好河山的国土。   他有些迷乱怅惘地向前走,当那一道寒光忽然掠起时,他那半瞎的眼睛根本无法及时捕捉到。但依旧灵敏的耳力,却让他听到了破空之声。   身体的本能让他自然地想要闪避,却又凭空听到一声断喝:“你以为卢大人真会让你这个后患无穷的家伙离开吗?”   这一声喝让他心头一震,身形为之一顿,而下一刻,刀子就已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苏凌即不是九王的心腹,也不是瑞王的近人。但即使九王最恼恨卢东篱之时,他也能以卢东篱亲戚的身份在九王的势力中,一步步升到镇江知府的位置,即使是卢东篱被冤死,苏卢二家都受牵连时,他也有办法保住他的位置不变,即使是瑞王反手打压九王,九王一系几乎尽丧时,他也能抓准机会,摇身一变投往新主人步步高升。   他从来不曾进入任何一个势力的核心,也从来没有深入了解过任何一个不可示人的政治阴谋。   他能一路高升不止,百变不倒,靠的完全是他无比敏锐的政治嗅觉,过人的查颜观色,揣摸人心和讨好上司的本领。   善于查颜观色,善于在任何复杂的情势中,找出明朗且有利的方向,这种人的观察力从来都是惊人的。   所以,卢东觉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却不知道早被苏凌看穿。   当天参拜之后,他们接受了地方官员盛大的宴请接待。苏婉贞不便出度这样的宴会,自然是由卢东觉和苏凌去应付的。   宴席之后,已是深夜,卢东觉又刻意去拜访地方官。对他提及自己有个经商的好友,因半路遇匪,所有行商天下的文书路引全部丢失,请帮忙补办。   这种小事,当地官府自是绝没有不答应之理,虽说不做任何查证就补办身份证明文件有些不合规矩,但同他卢东觉卢大人的面子比起来,自是算不得什么的。   出奇的是,卢东觉甚至不耐烦等到第二天,当夜就催着把一切办妥拿走。   只是急于行事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隔墙有耳。   苏凌早就派了亲信,偷听到了这一番隐密。   他虽读书不行,但在玩心眼方向,却从来是极之聪明的。此时把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也推断出许多事来。卢东觉是进了庙,见了那莫名其妙的叫花之后,神色才有变化的,然后又急忙去补办这些文书证明,他到底是想帮哪一个已经没有身份的人呢?   如今苏卢二家也算荣辱与共,他自然不会明着去与卢东觉追究此事。只暗中派了身边的八个手脚利索,颇有功夫的亲信偷偷跟踪卢东觉。   因怕卢东觉发现,众人跟得很远。并不敢靠得太近。   果然一切依苏凌的猜测,卢东觉入了卢公庙,没过多久,带出来一个人,二人乘马一路出了城,卢东觉依依送了又送,方才黯然返城。   直到这时,这八人,才悄悄自四面八方潜近过去。   幸得卢东篱人已下了马,慢慢行走,他们才能及时跟近。   出行之前,苏凌早就吩咐过了。只要卢东觉离开了,即时把那人捉起来。   苏凌深知人心,甚至提前吩咐他们,出手时,如果被那人查觉,不妨喝称是卢东觉让他们动手的。   说这话时,苏凌颇为自得地笑一笑。一个连应天知府,也只能偷偷伪造身份证明相赠的人,相必是不能见光的家伙吧,身上必然连着许多隐密吧?而和一切秘密相关联的,都少不了背叛,杀戮,斩草除根,杀人灭口。   不管那个人是谁,被自己所信任的人背叛,必是极为震惊和伤心的吧,这个时候人一失神,就容易被制。   更何况就算自己派的人失手,让那人逃脱,最后也只会找卢东觉算帐,寻不到他头上来。   如果行动成功,不管这个秘密是什么,只要自己弄明白了,掌握了,将也说不定就能掌控卢东觉。而如果这秘密足够大,他甚至还可以从其中,找到更多可以利用的好处呢?   当然,即然是隐密,所以知道的人绝对不能多,因此他也下了死命令,一捉住人,立刻绑好,套头堵嘴,在自己亲自去审问之前,不许任何人多看,不许任何人和他说话。 第九十三章 逆转   卢东觉去找卢东篱的时候,已是深夜,然后又是痛哭相聚,又是一路相送,又是依依不舍。苏凌的手下,等卢东觉行到极远之后才动的手,虽说是捉住了卢东篱,天边却也渐渐开始露出曙光。这个时候,捉着个活人回城,不太方便,他们也就依着一开始预订的计策,遁入路边的一片秘林。派了四人看守卢东篱,另外四人回去报信。   苏凌得了事成的消息,也不着急,仿若无事一般与卢东觉陪着苏婉贞一起,继续出城返乡。   行不多久,后方有人快马来追,递上一张名帖,称是故人拜会。苏凌借口有旧时同窗要求一会,要先返城半日,便临时离了队伍。   他当然并没有回城,立刻便赶到了那片官道旁,高山下的秘林之中。   卢东篱被他们戴了头套绑在树上。苏凌一见颇为妥当,略略挥了挥手,几个心腹从人自是知机地远远闪开,散处四方,替他望风。   大家都清楚有的事最好别知道太多,人人刻意把距离拉到老远,加上有树木遮掩,确保想偷看也看不到这边,除非大人需要而大声招唤,否则就算竖起耳朵,也听不到他们的正常对话声。   苏凌微微一笑,一伸手把头套摘下来,注目之下,不免大惊:“是你!”   他倒不似卢东觉那样可以熟悉到无论卢东篱变成什么样,也能认出来,只是现在的卢东篱已经整理过仪容,虽说依旧苍白憔悴,但容貌特征是骗不过任何熟人的。   卢东篱听得苏凌的声音身子也略略一震,他的眼睛不方便,也就只能通过声音来判断对方的身份了。   “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没有死,你怎么可能没有死?”苏凌几乎是有些惊慌迷乱地问。   他的脑子轰轰然乱做一团。如今苏卢二家的尊荣,他自己的高位,几乎全是靠卢东篱的冤死才得到的,如果卢东篱没有死,那将会在赵国引发怎样的风波,这个现实冲击得他一阵迷乱,几乎不能思考。眼睛直愣愣瞪着卢东篱,嘴里只是问,却浑忘了把堵住卢东篱嘴的布条取出来。   相比苏凌的震惊,卢东篱的反应倒是比较平淡的。他莫名其妙被人捉了,绑了,神色竟也没有什么大的慌张惶乱,此刻听了苏凌的声音,只是略略一震,却也并无更多的惊讶。   苏凌定了定神,这才注意到卢东篱正依他的吩咐,被堵着嘴呢。忙一把将那布条给掏出来,双手死死按着卢东篱的肩膀,用力之大,手指都隔着衣服掐到他的肌肉中去了:“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还活着?当年你的那件冤案,是不是不另有什么惊天的秘密在?”   其实卢东篱就算不被堵上嘴,他也说不了话,只是此刻被苏凌掐得双肩生疼,听到他语气中,那惊惶,狂热和迫切,心中却也只是淡淡一叹。神色平静地看向眼前那一团血色的人影。   看不见的容颜,却可以想象那此刻因为疯狂而歪曲狰狞的样子。这么久不见,他的性情真是一点也没有改变,永远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永远都在寻找可以被他利用的一切。   他这样平静安然,却让陷入狂燥中的苏凌怔了怔之后,竟也渐渐平静下来了:“是,我逼问你做什么,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吗,你不想说的事,就算用尽天下酷刑,也是逼不出一个字来的。”   他笑一笑,眼神死死盯着卢东篱,眸子里满是犹疑:“抓住你,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活生生的卢东篱,哈哈,一个活生生的圣人,活生生的英雄,这简直就是世上最烫手的山芋。我该怎么办呢?”   他梦呓般地说,用手指托起卢东篱的下巴,眼中满是讥嘲:“杀掉你,把最大的祸患除掉,不管当年到底有什么隐情,只要你死了,只要你再不出现,我苏卢两家唇齿相依,互此帮扶的富贵,就算稳如山岳了。”   卢东篱只是沉静地听着,连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   苏凌恨恨地望着他:“总是这样,你总是这么高高在上,就好象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是圣人,其他人都卑贱得象蚂蚁。你不怕死,你不怕吃苦,你清高,所以,当你的亲戚,他妈的就得受罪。你当知县知府,不肯拉我一把,你当了大帅,还要拖我的后腿,你知道做为你的亲戚,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要有多卑躬屈膝才能勉强在九王爷的势力范围内安稳地把官当下来吗?我知道你从来就看不起我。你是君子,我是小人。可是,我的君子,我的圣人,自己的生死性命操在我这小人手里,你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吧?”   卢东篱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他一向自认虽严于律己,却从不强求于人,实在不太明白,苏凌对他的不满和愤恨为何如此深重。此时他倒并不是特别关心自己的生死,反倒觉得苏凌的语气如此激愤,情绪如此强烈,想来入障已深,伤己更胜于伤人。   “杀了你,就没有后患了,可是,杀了你,我又能得到什么呢?你根本就不怕死,而我这个所谓的礼部侍郎虽说官够大,虽说已在中枢,其实也不过是给天下人看的花架子罢了,实权实在有限。我的荣华富贵是足够稳当地,稳当得不会丢官去职,但也很难再继续升官了。”苏凌喃喃地说着,五指掐在卢东篱的脖子上,时松时紧,显然心中十分矛盾。   “可是,不杀你,不杀你,后患无穷。但是,如果我试一试,赌一赌呢,风险越大,也许得到的越多。”苏凌低低笑起来,弯下腰,凑到卢东篱耳旁,轻轻说“东篱,我的好妹夫,你知道吗?我虽然不是陛下的心腹臣子,可是我察颜观色,揣摩上意的本领,可以胜得过他身边任何人。虽然陛下装得很象,可我就是能看出来,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你,他非常非常讨厌你。虽然他亲自写文纪念你,虽然他亲自主持仪式奠祭你,虽然他亲自接见你的亲人,说起你的旧事,甚至声泪俱下,可我就是能看出,这一切全是假的,全是做戏,他讨厌你,他恨你……”   苏凌的声音低沉而幽秘,仿若隔着无数时间与空间,带着无尽的恶意和冷漠,就这样森森然传入耳中。   卢东篱听得心中惊异迷芒。瑞王不喜欢他这倒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当年可是一口就拒绝了向瑞王效忠,但不至于因为这种理由,就真的恨他入骨吧?身为君主,有什么理由记恨一个,连面也没正面照过一次的小小臣子呢?但是,苏凌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而他查探人心,揣摩上意的本领,也确实很高明,应该不会弄错的啊。   他这里心头纷乱,倒也没有太注意此时苏凌正陷入极度的矛盾中。   “皇上恨你,却又不得不装模做样欣赏你,抬高你,通过在民间神化你,来铸就他自己一代英主的地位。他让你这样的死人,成神成圣,可是,如果把你活生生地送到他面前,他一定会非常高兴地吧。他终于可以尽情地折腾他所恨的人了。”苏凌扯动嘴角,无比狰狞地笑一笑“身为皇帝,万事为所欲为,难得有一两件事他做不到,如果能偿了他的心愿,如果能让他明白,我对他无比忠心,就算关系自己身家性命的事也不瞒他,如果……”   他眼中升腾起疯狂的欲望,可脸上却仍有迟疑之色。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没有人知道,如果告诉当今皇帝,卢东篱还活着,那苏卢两家所有沾卢东篱光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杀死卢东篱,最大的秘密得以保全,现有的富贵再无威胁,却也难以再进一步。   把卢东篱献上,一边可能是至大的危险,一边也可能是至高的机遇。   此时苏凌就象一个疯狂的赌徒,即渴望孤注一掷时的胜利滋味,却也隐约有些恐惧,一把将一切输光的灾难。   他越是心乱,手越是无意识的收紧。越是矛盾,手上的力量越是加倍。   卢东篱眉头紧皱,脖子已感到了极大的痛楚和压迫,呼吸也已经被迫停止。   如果苏凌再这么矛盾混乱下去,也许等到他回过神来,做出决断之前,卢东篱就生生让他掐死了。   但是,此时此刻,真正掌握局面的并不是苏凌。   卢东篱是风劲节亲传的弟子。为了卢东篱的安危,风劲节几乎是搅尽脑汁,寻找最有效的方式来教导他武功。   虽说卢东篱学艺时年纪已经太大,不可能成为什么绝顶高手。但风劲节所传的练气之术,本是天下至绝的内功心法,别说他当初曾潜心苦练,就算这三年来,他天涯流浪,无心练功,在睡梦之间,内力也一样有增长。   而招术技巧,风劲节更是费尽心血,去芜存精,专为他设计过许多精妙招术,哪怕他内力并不高明,仗以自保也足足有余。   就算是顶尖高手来了,十来二十招内,也不是那么容易把卢东篱给放倒的。   而多年沙场征战,刀光剑影里练出来的功夫,血雨腥风中历练出来的战场经验,沉稳心性,别说苏凌手下所谓的高手比不得,就连那些老江湖,怕也未必能赶得上。   卢东篱本来就是个文彩武略,智勇谋略皆十分出众的人物。他良善,并不代表他易欺,他仁厚,也不代表他愚蠢。在任何情况下保持冷静,做出正确的判断,这是他领兵多年的心得经验,即使沙场血战,数万人交锋,在运筹之际,他也可以保持心境空明,又岂会被几个小小随从侍卫所制的。   这些年,他时时受人欺凌打骂,不过是因为他自己不愿意保护自己,不愿意还手伤人罢了。   但当真正的危险降临时,多年沙场磨练出来的本能,让他立刻第一时间就考虑到闪避反击。   然而,敌人那一声栽脏卢东觉的断喝使他改变了主意。   那一声喝,虽令他心中一惊,却并不慌乱愤怒。   即使是现在的他,受过至深至重的打击,他怨天,他自苦,但却从来不曾迁怒于天下人,更没有完全对世道人心绝望。他知道世情险恶,却仍然相信有一缕光明,他明白人性软弱,却始终坚信那一份良善。   他知道卢东觉也许不能光明正大站出来维护他,却从没有一时一刻怀疑过他的小弟弟会这般暗害他。   这一声断喝响起,他心念已是电转。对方能说出这句话,怕是已查知卢东觉与他有关系,此刻就算能把这些人都杀了或捉了,他口不能言,目不能视,怕也查不出背后主谋。万一给卢东觉留下后患,此心如何得安。   这一转念间,他便生生顿住了要闪避的身子,只做惊惶无措,叫人刀剑架住,然后迅速上了绑。   整个过程中,他的心境都如冰雪般冷境,他不喜欢用阴谋,但不代表,他会轻易被人阴谋所害。他诚信待人,也不代表,他容易受人欺骗。   褪去流浪之人无助的表象,暂时放开自暴自弃的心境,他依然有着足够的勇气和智慧,面对任何敌人,任何险境,只因为,还想要保护他的亲人,还想要保护,已经放弃了他的亲人。   然而,这一切,苏凌都不知道。   在他的心里,眼里,卢东篱仍然少时一起长大的文弱书生罢了。那些民间所谓的卢帅英勇传说,也仅仅只是把他神化的传说罢了。   那个只会读书写字的家伙,哪里真能拿刀杀人啊?历代赵国的文臣统帅,又有哪一个真的有本事上战场。但这并不妨碍若干元帅们的赫赫武功被传为美谈。   苏凌太过先入为主,被自己当年的旧时记忆所欺骗,甚至连他曾亲见卢东篱在总督府胁持总督,他也并不觉得那是大智大勇,刚毅果决,倒分明是疯狂胡闹,冲动可笑。   他自以为掌控了一切,却不知道,自己的一切已被旁人掌握。   从听出他的声音开始,卢东篱就隐约猜出是怎么回事了。等苏凌这样疯狂地说了这么一番话,卢东篱更为发觉瑞王对自己的仇恨而感迷茫。   本来他还想继续保持沉默,看能不能听到更多的隐密,可惜的是,苏凌自己已因为极度的矛盾和混乱而有些失控了。如果卢东篱再忍耐下去,自己就真要屏息而死了。   在忍无可忍之时他的处理方法很简单。双臂猛然一震,象白天在柴房时那样,直接把自己的绑绳给震得断开。   然后在对方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之前,左手一伸,一擒,一扭,那掐在他脖子上的右手腕就发出“咔嚓”的断裂声。   苏凌剧痛之下,张嘴痛呼,然而,卢东篱的右手已经适时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把那一声叫给硬生生掐断了。   再然后,苏凌只觉天旋地转,自己被一股强大力量带得身不由己地旋转半圈,后背砰得一声撞到了刚才绑住卢东篱的大树上。   形势转瞬间已然逆转,生生变为卢东篱用手死死掐住苏凌的脖子把他按在树上。   苏凌眼中满是惊恐不信,他想要挣扎,可是那强大的力量,却让他连手指也动弹不了一下。手腕的剧痛,让他痛不欲生,可是却连惨嚎都发不出来。四周有他的手下,可是,人人都识趣地躲了老远,他却无力却出任何一声示警呼唤。   他的视线中只剩下卢东篱。   此时此刻,掌控全局,却依旧平静的卢东篱。手控他的生死。却不见一丝激动和愤怒的卢东篱。   那个,在天下百姓传说中,处于任何战局难关中,也能沉着应变,看到任何血战杀戮,也能冷静从容,每一步应对,必是冰冷杀着,每一次出击,必能命中要害的卢元帅,那个,他从来不相信真的存在于世的,卢东篱的另一面。他终于看到了,但似乎……   什么都晚了。 第九十三章 隐遁   刚才是苏凌犹豫不知道如何处理卢东篱才好,而现在,就该轮到卢东篱为怎样处置苏凌而犹疑不定了。   以他目前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的状况,想要逼问什么往事隐密肯定是做不到的。更何况苏凌只是个善于往上爬的小人物,在任何一方势力中,也无法接触到核心机密。   现在他虽然把苏凌完全控制住,但势不能一直僵在这里,四下毕竟还有苏凌的手下在,等得久了,他们必会过来的。   他倒不象苏凌那样脸色阴晴不定,喃喃自语不决,只是眉头微微皱起,略带烦恼之色。   苏凌被他掐得脖子生疼,呼吸艰难,断了骨头的手腕更是奇痛无比。他满脸哀求地望着卢东篱,想要开口求饶,却根本作不得声。只得拼命挤出乞怜的表情,却不知道卢东篱根本看不清他的容颜。   卢东篱只沉默了极短的时间,就伸手在苏凌的衣裳上扯下一大块布。揉作一团,直接塞到苏凌嘴里头。   刚才苏凌从他嘴里取出来的布条已随便弃掉,卢东篱的眼睛不方便,肯定找不着。不过好在苏凌还有一身的绫罗绸缎呢,要塞多少人的嘴都足够了。   确认苏凌不能发声之后,他这才松开五指,然而,手一松开,即刻握成拳头,猛得往苏凌肚子上重重打去。   苏凌吃痛,又叫不出来,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低哼,整个人都软倒在地上,四肢因为痛苦而不断抽搐。   卢东篱却并不停手,竟是一脚狠狠踢了过去。胁骨折断的声音并不大,却很清晰。   卢东篱神色略略动了动,稍一迟疑,却还是举拳再打了下去。   苏凌这辈子只吃过两次肉体受罪的亏,一回是上次被风劲节打军棍,一回就是这次被卢东篱狠揍了。   上次那军棍打得虽厉害,但挨打的是屁股,毕竟没有伤筋动骨。可这一回,卢东篱打得是真狠。   风劲节教过他搏击最高明的决窍,也同他说明过,人体哪些地方,最脆弱,最受不得疼痛,如何轻易催毁对方的反抗,意志,甚至动弹能力。   如今他全部依法施为,苏凌痛得几乎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他被打得全身抽搐,身体倒象再不似自己的一般。骨头又断了好几根,整个身体都渴望着放声狂嚎,却连半点声息都发不出来。   此时此刻,他的意识中除了痛,只有痛,根本不能正常思考,别说求饶,就连仇恨都顾不得了。   在强大的身体伤害下,他整个人都倦得如同虾米一般,在地上任凭卢东篱肆意踢打。   不过卢东篱到底不是暴虐之人,打得几下,估摸着象苏凌这种享福多年的人也到了承受的极限,便立刻收手不动了。   他静静站在仅余微弱呼吸的苏凌身旁,神色却也不见欢娱快意。   他本来就不是天生暴虐残酷的人。哪怕是以前指挥做战,战时固然可以有冰雪般的冷静,从容应对,每击,必中敌方要害,然战后,便是涛天之功劳,也抹不去他看着遍野尸体,满目鲜血的疲惫与苍凉。   本来苏凌这种人,倒真是杀了方好,但是念在苏凌是苏婉贞唯一的兄长,岳父岳母的独子,他再怎么样,也不好下这个杀手。   更何况,苏凌人虽贪鄙,却并不是当年陷害他的主谋者,不过是个营营役役,让上位者当刀子用的小人物罢了,真要与他计较,倒也是不必了。   卢东篱自己本来也不太记仇,若只是因着自身得失,他根本不会伤苏凌一根头发。只是当年苏凌害得风劲节无辜受了重刑,这件事,却叫他耿耿于怀,直到如今。若是轻易放过苏凌,对风劲节就太不公道了。   他这一番痛打,其实纯是想替风劲节报仇罢了,看起来打得虽凶虽狠,虽处处针对人体的弱点,叫人尝到最大的痛苦,其实并不会真的造成生命危险,或永难复原的重伤。   此时他打也打完了,心中也并不觉得痛快舒畅,反倒更加沧凉起来。   他在苏凌身边站了一会儿,若是能言,可能还会说两句忠告的话,可是心念一转,便是说破了嘴,难道苏凌就真的会听吗?   这般一想,更是黯然,他转了头,便悄无声息地投往山林深处去了。   他不需要多作交待,也不需要威胁苏凌保守密秘。卢东篱没有死,这个事实就是对苏卢两家最大的打击。如果能活捉他,苏凌把他偷偷交给皇帝,没准还能得到什么意外之赏,但如果只是知道他还活着的消息,却让他逃走了,苏凌再自己把这件事老实交待给皇帝,那和自掘坟墓没有什么不同。   他也不必警告苏凌不许伤害苏婉贞或卢东觉。如今苏卢两家,荣辱与共,彼此扶持。特别是苏婉贞,做为自己的遗孀,享有超然的地位和声望。就算将来苏卢二家有什么灾厄降临,有苏婉贞在,也有周旋的余地。苏凌要想坐稳眼前的富贵,就只能继续帮助卢家,保护婉贞。   他更不担心苏凌不甘心,继续搜拿他。苏凌是朝中的官员,礼部侍郎听起来很威风,在地方上,并没有什么实权。他不能直接调动地方力量,如果要找地方官员协助,又如何把假话编得无懈可击呢。万一让人发现自己没有死的真相,传诸天下,最吃亏的是他自己罢了。   所以,无论怎么看,苏凌这顿打都只能白挨,吃了天大的亏,也只好无声无息咽下肚去罢了。   卢东篱打得理直气壮,走得毫无牵挂。   虽然有八个人四散守在八个方位,但林深树密,卢东篱又有意掩饰行藏,轻巧行走,竟是无声无息地穿过密林,遁入林后深山之中。   此一去,是尽快离开赵国,永不归来,还是长隐山林之间,以野兽树木为伴,再不入红尘之世,卢东篱自己其实也并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不过是,他的理想,他的志向,他所有的期盼,所有的幸福,早已在这尘世之间,被碾作飞灰。而现在,他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未来,只能永远躲藏在黑暗之中,不为世人所知地,仅仅为了活着而活着,仅仅为了逝去朋友的一个心愿而活着,仅仅为了,要自己继续承受痛苦而活着。   红尘人世再美再好,但再不能看,心中悲怆思念之情再浓再深,他再不能言。   他仅仅只是活着,明明心已死去,人却还必须活着。   而在他悄然离去了一个多时辰之后,一干散在四周望风的侍卫们等了又等,实在有些等不及了。终于有人觉出不对劲,大着胆子回来,发现了被打得半死不活,两眼翻白,鼻青脸肿偏偏却没办法晕过去,还让人堵着嘴,连一声痛叫都不能发出的苏凌。   那侍卫大声呼喊其他人来帮忙,自己急忙给苏凌把嘴里的布条掏出来。   而苏凌的嘴巴一得自由,即不是哀嚎,也不惨叫,却是满嘴流出白沫来,因为长时间的痛苦,连呻吟都已经没有力气发出来了。   所有人都只当苏凌要死了,个个吓得面无人色。   好在他们小心地把苏凌送回城后,请了大夫来看,才发现苏大人伤得看起来很重,也确实很痛,甚至连骨头都断了,却并没有伤及性命,只要好好调养必能好转。   只是因着骨头断了好几处,这个调养时间,就必然要长达半年了。   此事也令得当地的一干地方官极之震动,纷纷前来探望。   世人这才知道苏侍郎单独回程想要探看一位旧时同窗,无意中竟在城外路上遇到了强盗,被人抢掠一空,还受伤极重。   为了这事,地方官大力整顿了当地治安,几百里内,别说是强盗,就连小偷小摸,街市混混,也全被关进牢里,一通拷打追审,却终究还是没能查出,把苏侍郎打伤的到底是哪一批强盗。   倒是百姓平白得了天大的好处,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一地治安,好得不能再好,真个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达到了传说中圣人的期望水准。   当朝礼部侍郎护送卢夫人返乡时,遇盗受重伤,此事不但传遍全国,甚至震动朝廷,引发了御史参劾,天子明诏,把当地的一干官员,或贬或降或斥,闹出好大一番风波来。   而被打得面目全非,连自己夫人也认不出来的苏凌被迫请了长假,卧床休息了大半年,等到身子好了,朝中早已没有可以让他回去的合适位置。虽说皇帝也曾三番两次,发过抚慰的旨意,宫中也曾屡次送过治伤的灵药。朝中大员们,个个都承诺,只要一有空缺,一定替他安排,但缺额等了又等,总是不来。头顶虚衔而没有半点实权实位的苏大人,也就只能困坐干等了。   这一切,又都是后话了。   苏卢二家的事,固然颇为赵国人所在意,出了点小事,便传扬全国,但此时此刻的小楼之中,再没有人有闲心闲趣,去注意这凡俗红尘中的变化了。   几乎现在小楼所有学生都聚在了一起,把一个人牢牢围在中间。   而大家说话的语气,也都大同小异。   或震惊,或不解,或指责,或劝慰。   “劲节,你疯了吗?”   “你好不容易才通过考试。以后有的是光明幸福的好日子。有什么理由,自己再往苦海里头扎。”   “是啊,照规矩我们除了做模拟之外,是不能随便进入人世的,这样做是严重违规。”   “何止是违规啊,不但你几世辛苦全部白费,分数一概清零,而且还要记大过,不只是学校会给你处分,时空管理局也不会放过你的。”   “天啊,你冷静一点好不好,想一想后果行不行?”   大家惊怒交加,说个不停,而一直被众人围攻的风劲节,却只是淡淡含笑,由始至终,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赵晨又气又急:“劲节,我们这么努力都是为了考试通过,一旦分数清空,全部重来,又有千年的煎熬苦难,再说了,学校万一给你记了大过,施予处分,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而且时空管理局对于违规处理是很严格的。你可能被束缚在凡俗的身体内,在红尘受苦,五十年不得解脱。万一你在人间遭了大劫,却连死都死不成,那简直……”   “什么五十年?我看他这种明知故犯的行径,最起码要达到上限七十年。”吴宇也皱起了眉头“而且是得不到小楼半点帮助,无法施用各种异能,受尽一切限制。这和我们平时历世时,神仙谪凡的游戏完全不同。你真想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而让自己处于那种孤立无援的可笑境地吗?”   众人全都神色极郑重地盯着风劲节。   对于他们来说,历世红尘,是为了完成考试的不得己罢了。就象是骄生惯养的大学生们,必须去军训吃苦一样。军训再苦,好在时间很短,撑得过就是自由的校园生活了。可如果这军训漫长而无休无止,这怎么叫人受得了。   城市里的人,偶尔到了荒僻的山村里去住两天,那是休闲娱乐,可要他们去那莽荒的地方长住个好几年,那就是受活罪了。   红尘再美再好,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蝼蚁的世界罢了,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可以投身于蝼蚁之中,而且被牢牢束缚,补考,处分,时空管理局的处罚,这一切加起来,没准会有两三千年的波折苦难呢,光想一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然而,风劲节却只是轻松地笑起来了:“谢了,原来强行束缚最多也不过七十年啊,我以前一直以为最少要一百年呢。谢谢说明,我现在轻松多了。”他摊摊手,望望吴宇,脸上带笑,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没有“还有,我不是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做这种事的,我的理由非常充份……”   他眸中忽闪起灿亮的光芒,一字字说来,斩钉截铁,却自有融融暖意“我的朋友现在需要我。” 第九十五章 归去   “他并不需要你。”张敏欣冷漠地说“我已经看到他如何应变,如何面对难关了。你早就给了他足够的勇气和智慧。他不是没有你就活不下去。”   “他是我教出来的徒弟,我自然知道他的能力。这也是我当初可以放心一死的原因,但是,他需要我,不是因为没有我他活不下去,而是因为在我这样身死之后,他就算活着,也是了无生趣,就算活着,也仅仅是为了对我的承诺。”风劲节淡淡道:“我不能眼看着我的朋友,象行尸走肉一样活着,却装做什么都不知道。”   “但这不是你的责任……”   “这是我的责任。”风劲节平静地打断她的话“他有今天,可以说,都是我害的。没有我的点拔推动,他可能只是一个小小县令,最后因为无法对抗整个世界的黑暗,而罢官被逐。没有我的多方帮助,他的做为再大也有限,而之后承受的灾难也同样有限,不是为了帮助我,他不会以文臣之身守卫边关,忍受夫妻父子分离之苦。甚至最后,不是我的坚持,他也不会象现在这样生不如死。”   风劲节神色微微黯淡:“当初我本来是打算接旨后,立刻自尽的,这样可以把他的痛苦减到最低。”   “你疯了。”赵晨怒骂“我们是严禁自杀的,那会被扣分。”   “是啊,会被扣分。”风劲节苦涩地道“我是多么地自私,只因为不愿被扣分,只因为最后我心中有些疯狂的念头,迷乱地想看看,事情到了最后的那一步,他是不是还会坚持到底,只因为,我居然疯狂地隐约渴望着他是否能为我做些什么,我就让他受了那样凄惨的苦痛。我让他眼睁睁看我受尽折磨,我迫他亲手把我杀死,我害他,多少年来,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生不如死。我还总是一厢情愿地以为替他打算,我还总是觉得,就算他为我伤痛,长久的时间总会抹平伤口,我还自欺欺人地认为,只要还有着为国为民的理想,他就不会长久沉溺于伤痛。”   “如果没有你,他也不过是个小人物,你一路扶他助他,他才能走到如今这一步,但你不是他的保姆,你不可能保他一生,定远关中,是他放弃了你,是他没有保护你,在所谓的国家大局面前,他把你看得微不足道,现在的一切,不过是他应得的罢了。”   风劲节微微一笑,眼中竟有些讥诮之意:“张敏欣,这是现实的世界,不是你所看过的那些爱来爱去,爱生爱死的小说故事。在故事里的人,可以为了所谓的爱情,不要爹娘,不认亲人,不管师门,不顾国家。为了爱一个人,就是天下兴亡,生灵涂炭,亦于他们无关。你可能觉得,那种流尽世人血,也要保住我爱的人,哪怕负尽天下,也不负爱人的所谓感情很美丽,很动人,我却觉得那极度自私可笑。现实中的人如果做出这种事,那只会令人心冷齿寒。我所认识的卢东篱,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如果他是一个会为私情而负天下之辈,他也不能成为我真正的朋友。”   他的笑容里渐渐露出骄傲之意,那种因为朋友而自内心所发出来的骄傲,他几乎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张敏欣说:“你不会理解这种感情,也不懂敬重这种感情。亲情,友情,爱情,理想,责任,良知,这一切都是人生最重要的。没必要强求哪一样最好最重。他从来不曾亏负过我,他从来不曾把我放在微不足道的位置,他从来将我珍之重之,视同性命。”   张敏欣没有料到自己一片好心肠,竟被他这般视做驴肝肺,气道:“你说得这么伟大,可你还不是因着一时的私心而没有自杀,你还不是在神智全失的时候,天天叫着求他救你。”   风劲节神色略略一黯,却立刻坦然道:“不错,不管大道理说得多好听,我也确实有过一瞬间的软弱,一刹那的动摇,在我的心深处,也的确有着很多私心杂念。但是,我不会为此而愧悔自卑。我是人,我有血有肉,也就会有弱点,有贪念,会软弱,会犯错。卢东篱也和我一样,只是他比我更坚定,比我更能对抗内心的软弱罢了。没有人天生就是圣人。是人就会有欲望,有私心。而人与其他动物不同的地方在于,我们知错而能改,我们可以战胜自己心中的邪恶和私念。所以,我们才能和创造如此辉煌的文明。”   他微微笑起来,神色明朗,举手指向主屏幕:“张敏欣,我知道你看不起他,你觉得他不过是个蝼蚁,可是,你不要忘了,正是因为世世代代以来,有这样的人,他们坚忍不拔,他们舍生忘死,他们一代代前赴后继,为了百姓为了天下,争取着公平和权益,这才能让人类由莽荒走向文明,一代代进步,一代代追寻更好更自由,更适合整个世界发展,更能给百姓公道的制度,这才有了我们今天这样自由的世界。这才让今天的你,可以这样居高临下地,把他们这些人,当做蝼蚁来蔑视。”   张敏欣又气又恼,明明是她聚集了大家来劝阻风劲节,怎么现在变成她被风劲节教训了:“行了,你说再多大道理都没用。我们不会让你出去的,这是违规,违反时空法,这是犯罪,做为你的同学,我们不会眼看着你走错路的。更何况,你不但自己要回去,还想带不符合那个时代的东西过去,这又是罪上加罪,数罪并罚,你真是不想活了。”   风劲节失笑,举举手里的一小包东西:“谁说是不符合时代的东西。大还丹,回魂散,返命丸,黑玉断续膏,这都是那个时代的东西嘛。”   众人一起怒视他,好几个人同时斥道:“狡辩。”   越是医药不发达的古代,人们越喜欢流传什么神医奇药的故事,什么什么生死人而肉白骨啊,什么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救回来啊,什么什么骨头全碎了,经筋全断了,拿灵药粘一下就好啊。   其实这种药,不但古代没有,就算是后世几千年,医药极之发达后,也不曾真个见着。   风劲节自己当过一世御医,对古代医学造诣极深,回到小楼之后,闲着没事,就又研究了一些后世的医学。   虽说在小楼的时代,由于人人可以随便换身体,医学的研究几乎都停顿了,但在此之前的医学,确实达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颠峰。   风劲节为了打发时间,曾经好玩一般,利用现代仪器,造出了许多古代只有在传说中才可能存在的灵药。   这次他回醒之后,看到卢东篱的遭遇,根本没有什么犹豫为难,立刻就决定重新回到人间,不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具还是要多带一些的。小楼的现代化高科技的东西,没有可能带走,他自己以前好玩造出来的药,本来就是照古代传说造的,那也就勉强算古代的东西,带着肯定没错的。   虽然他也知道卢东篱的视力和语言能力,最大的障碍可能只是心理上的问题,不过,灵丹妙药这种东西,从来多多益善,带着总没坏处就是。   所以,他才看到一半,就起身立开,赶去收拾东西。   张敏欣简直是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死死瞪着她的同学的。原本的打算是,卢东篱的现状能瞒就瞒,不能瞒就尽量劝说,让风劲节不要太伤心,哪知道,这个混蛋,连伤心这一步都省了,甚至连心理斗争都没有,直接说走就要走,真以为回到红尘是上大街买菜啊。   七十年长留人间,且不能象以前历世时那样,一旦身死就立刻回归。就算小楼中人,文武双全,才慧绝世,也不能保证应付得了一切苦厄,万一身死,或是重伤,永远困在躯体中,不得自由回归小楼,这简直是至大的恐怖,更何况,就算这一世过完又怎么样呢,之后相应的处罚追究,加起来,怕不是要两三千年的苦难。   只为了一个凡人的苦痛,只为了想要几十年弹指一挥间的携手互助,生生赔进几千年的苦难刑罚,这个家伙,到底还有没有最基本的理智。   到后来,她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愤然道:“你爱说什么大道理都由你,反正我们是不会放人的。就是绑也要把你绑住,我们不会让你这样毁了自己。”   风劲节微微皱眉,已经有些忍不住的怒气了。   就在局面为之一僵时,一声断喝响起来:“他想走,就让他走,就算是犯罪,也没害着其他人,就算是万劫不复,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们又凭什么以自己的看法,来决定别人的命运。”   众人愕然望向这唯一一个站出来支持风劲节的人。张敏欣气道:“方轻尘,你对世间的人心狠也就罢了,怎么连对同学都没有最基本的关心。”   “同学不仅需要关心,也需要尊重。对于他自己的决定,我们可以不赞同,但必须要尊重,更何况……”方轻尘语气微微一顿“如果我有一个这样的朋友,我也会为他这么做的。”   包括被他支持的风劲节在内,所有人都用惊异不信的目光望着他。   过了老半天,张敏欣才呐呐道:“大话谁不会说,说了也得有人信啊。就你这自私自利偏激疯狂的性子,瞧瞧那些碰上你的皇帝有多倒霉,他们只是因为偶然一次没把你放在第一位,就下场奇惨,卢东篱这种处处顾全大局,总是牺牲朋友的人要碰上你,天知道你能干出什么事。”   风劲节脸露不快之色,虽说知道张敏欣不是针对他,但也不喜欢有人这样评论卢东篱。   而方轻尘却只淡淡一笑,眼中皆是冷淡和自傲:“象你们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明白?”他几乎是有些冷漠地看了众人一眼,再不做半句解释。   旁的人又怎么会明白呢。他并不曾要求自己的爱情必须被置于一切之上。他不曾逼迫情人承认,他比父母亲人,比朋友事业,比国家百姓更重要。   他要的,仅仅是爱情本身的坚贞罢了。他所遭受的一次次打击,不是因为君王更重视国家,而仅仅只是因为爱得不够。   所有的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掩不住那相爱不够的事实,他们甚至不能给他最起码的信任。   他不介意为了守护国家而面对难关,他不在乎在危急时刻,他的情人为了大局而任他处于困厄之中。他不惧怕任何危险和难关,他所憎恨的,仅仅只是背叛和不受信任。   从第一代庆国女王对他的提防掣肘,到若干年之后,另一位女王因为别人拙劣的阴谋就对他误会丛生。同燕王之间的多年生死并肩,抵不去功成名就后的猜忌防范,对楚若鸿的诸般呵护,斗不过最简单的帝王心术。   他从不曾要求,他的爱人,把他置于国家百姓之上。他不惧苦难,不怕牺牲。他甚至可以不介意,当不能两全时,他所爱的人,为了国家大局而放弃他。只要在最后一刻,能够坦诚相待,真心无欺也就罢了。   他所恨的,仅仅只是,千情万爱,盟誓万千之后的,虚伪,软弱,怀疑,背叛。   他所做的,只是报答罢了。不论是爱是恨,是真心相待,还是猜忌怀疑,他都同样,乘以百倍千倍地加以回报罢了。   一切一切,不过如此,只是并没有人明白,包括他的老师,他的同学,他所选择支持的那个人,也并不明白。   他也和其他同学一样看过风劲节的模拟记录,旁人摇头嗟叹,不理解风劲节为何如此认真,如此糊涂,他却只觉羡慕。   旁人觉得风劲节做的一切,都太傻太不值,为了一个总是将他放弃的朋友。他却只看到这段友谊之间,没有猜忌,没有误会,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和猜忌。这样的情义,纯澈明净,灿若琉璃,亮如水晶。这样美好的感情,这样的相知相信与相托,让他即羡且怅。   旁人总在笑说,风劲节不值得,旁人总在愤怒,卢东篱让人不能原谅,旁人总是忧急,不能让风劲节知道真相,不能让他做傻事。   而他,却只是淡然微笑。   风劲节与卢东篱之间的情义,何必旁人来置评。他们之间,何曾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原谅不原谅,为了这样的朋友,有什么事不能去做,又何必在意什么叫聪明什么叫傻。   方轻尘这出人意料的发言和表态,让整个局面又是一僵,可是几个同学拦阻的包围圈却是没有半点松动。   风劲节有些不耐烦地扬扬眉,天啊,难道还非得逼他跳起来杀出去不成。   好在,在他耐心用尽之前,救场的人终于到了。   “全都围成一堆干什么,要打念力战?这里是总控制室,要是弄坏了什么重要仪器,你们还想不想回家了?”庄教授的声音传来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大家向两边让了开去。   庄教授漫步行来,目光却紧紧锁住风劲节:“劲节,你是成年人了。我是你的导师,我的权限仅仅只是监管你的学业。你现在的选择,虽然即违反了学校的规条,也违背了时空管理局的法律,但因为并不会伤害其他人,所以,我不会强制性把你困住的。但是,你自己也要想清楚。我们在穿越时空之后,就不能再使用原来的金刚不坏体,即使是在小楼中,你的肉身也和凡人没有区别,到了人间,限制诸多。而且,你现在的身体和你上一世的并不相同,重返人间,卢东篱也认不出你是风劲节。你得不到小楼的任何帮助,并且无法使用自动定位系统和瞬移装置。只能用传送器把你传出大山之后,你自己赶路。天地这么大,凭你一个人的力量,你怎么去找一个把自己藏起来的人,找到了他之后,怎么让他接受你。别忘了你不能告诉他小楼的真相,否则我们的中央电脑会立刻把他摧毁。人的寿命是很短暂的,在这么短的时间,漫无目的找一个四处流浪的人,保护他的安全,让他生活地更好,并解除他的心结,这件事成功的机会,不会比在大海里掏一根针更大,你真的确定,你要这样做?”   风劲节微笑,他的眼神由始自终没有一丝动摇:“教授,成与不成,在天。做与不做,在我!”   庄教授轻轻叹息一声,摆了摆手:“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没有什么话了,你去吧。”   风劲节点点头,转身就走,决无半点迟疑。   几个同学互相望望,眼神中多有迷茫无措。   风劲节走到门前,大门自动打开的那一刻,张敏欣再也忍不住喊:“历世的努力全部化为泡影,未来还要承受几千年的磨难,只为了一件希望渺茫,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这值得吗?”   “值得。”回答的不是那头也不回离去的风劲节,而是漫然站在一旁的方轻尘。   “当事人觉得值得就是值得,我们外人的任何看法都没有意义。再说……”他凝望那再次关上的大门,眼神却象穿过大门,追寻着风劲节毅然无回的身影,竟隐隐有着向往之意“他做决定的时候,根本不会去考虑值得与否,这样无聊的问题。”   整个主控制室完全静了下来,同学们或是深思,或是叹息,或是摇头,或是不以为然。   而庄教授则只是深深看了方轻尘一眼。   以前一直觉得轻尘的性子过于偏激任性,如今才知道,原来风劲节这个好学生,竟也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们俩个任性的方式不同,走的极端各不相同罢了。   风劲节完成了论文却又把自己的成绩完全毁掉,而方轻尘,要再这么下去,则永无完成论文的可能,做为导师,自己该怎么办呢?   他重重地叹口气,唉,手底下有象阿汉这样力量旷古绝今,性格也同样奇突怪异的学生,有象方轻尘这样极度任性,肆意妄为的弟子,居然还有象风劲节这种,看似乖巧听话,叫所有老师引以为傲,一旦暴发,就彻底打破纪录,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如此严重违反规条的学生。   唉,做为他们的导师,自己到底是倒霉呢,还是幸运。是会为他们累得心力交瘁,还是会因为他们而名垂教育史呢?   相比导师的烦恼,学生们也并不轻松。   张敏欣默不作声地坐回主控台,操作几下,主屏幕一分为二,一边现出风劲节的身影,一边则是卢东篱的所在。   所有人的目光都自然而然望向主屏。   这一次,风劲节重新入世,再无半点退路,无论生死祸福,在短期内都不能再回小楼了。   他会遇到什么,他能不能成功,这一切都没有人知道。   良久,不知是谁,轻轻问了一句:“我们……我们真的一点忙也不帮吗?”   主控室内一片沉静,谁也没有回答。 尾声 今夕何夕   风劲节催马扬鞭,这样不眠不休地赶路已有许多天了。衣上发上,皆遍布沙尘,远远望去,带人带马,都是灰扑扑一片。   离开小楼之后,他尽展轻功,到了有人烟之处,出钱买了一匹马,就开始日夜兼程地赶路。   每到一地,都换过快马,重新赶路。   太过遥远的距离了,这么多天的奔波,这样不眠不休地疾驰,到现在,也才刚刚进入燕国境内,等到再经过两三个国家,远涉大海,重归赵国,还不知道要多少时间呢,更不知道在这段日子内,卢东篱会遭遇些什么事。   他现在根本不去想,他找到卢东篱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少,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是尽快赶路罢了。   马驰如飞,天地之间,似乎仅剩下那起起落落的马蹄声,以及……那忽然间响在脑海里的呼唤声。   “劲节,劲节,快回话。”   风劲节一怔,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现在他违规入世,按规定小楼会切断与他的一切联系,这呼唤却是因何而来。   “劲节,出大事了,快回话。”   风劲节回过神来,这才问:“什么事?”   “小容和阿汉都出事了。”   “小容?”风劲节讶异至极,阿汉会出事倒不算太稀奇,这个超人太不会保护自己,身负天下无双的力量,却总是很倒霉,但小容,那可是数一数二的优等生,本事大着呢,什么人能叫他吃亏。   “就是小容啊,真不知道最近怎么了,你们象是撞邪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捅娄子,惹乱子,小容他被人凌迟到一半时,使用超能力,一个人打几千个人。现在身体受到力量的反噬,非常凄惨。而阿汉那边更要命,他好象已经因为受不了痛苦,到了暴走边缘了。你知道的,以阿汉的力量,要是失控起来,情况将会多么严重……”   风劲节听得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小容这家伙一向比谁都懂轻重缓急,而阿汉不是从来迟钝到连受苦都感觉不到的吗?”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张敏欣没空跟他细说,只是长话短说的,把二人的遭遇迅速地讲了一遍。   风劲节听得惊愕无比,惊叹连连。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教授已经派轻尘出去收拾残局了,但他赶到那边还有一段时间,你现在不是就在燕国境内吗。尽快赶去帮小容一下,你手头上那一堆灵丹妙药也正好派上用场。对了,虽说你违规进入人间,小楼不能帮助你们,但只要你尽量保护了学校的学生,学校当然会有所报答。所以,等你到了赵国之后,我们虽不能明确向你通报卢东篱的位置,但可以告诉你大概的方向,可以告诉你,你正在离他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   风劲节释然微笑,其实就算没有任何回报,他也不可能眼看同学受苦,而袖手不顾的。张敏欣这么说,不过是在给一个帮助他的理由。他的同学们,想必还在小楼之中,绞尽脑汁,寻找着可以即不违背规条,又能帮助指引他的规则漏洞吧。   这些事心知肚明就可以,自然不用点明。想到有小楼的帮助指引,找到卢东篱的可能性大幅提高,他也略觉轻松,笑道:“好,我立刻赶去找小容。”   “对了,小容最近日子过得很苦,一连意念通话,就叫苦连天。哭天嚎地地叮咛,不管是谁赶去帮忙,都别忘了带好吃好喝的。”张敏欣笑吟吟嘱咐一句,方才切断联系。   风劲节在摇头笑叹小容至此还不忘口腹享受之余,挥手重重一鞭打在马身上。   他这里快马如电,日夜兼程,十余天后,赶到了燕国京城。原想立刻去买些好菜,一转念之间,便先改为包了一间上房,叫伙计替他买来了上好的衣衫,他自己又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穿上新衣服,整个人立刻俊朗挺拔,神清气爽,一走出房间来,从伙计到客人,立时吸引住无数目光。   被张敏欣这么一打岔,他急于赶路的疯狂头脑为之一清,倒也想通了。赵国离得那么远,赶得再急,也需要很多时间,即然如此,又何必先把自己累垮呢。现在重要的不是能否早一天到赵国,而是如何找到卢东篱。即然有了小楼的帮助,这方面有把握了许多,倒也不必用那种过于伤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方法自我摧残了。   心中这么一阵轻松,他做事也轻快了许多。叫厨房做出一堆好菜,用炭火保温,备了车马运送,便往京郊而去。   找到那小小一间茅草屋,见到里头那躺在茅草堆中动弹不得的小容,二人都是相视一笑。   风劲节也不多说,先把菜一盘盘取出来,放在那几根木棍支起来的小桌子上。再让酒店送菜并沿途小心保温的伙计带了车马家什离去。   这没了闲杂人等,本该二人一起吃些好酒好菜的。只是小容不能动,要吃东西,必要亲自坐下来喂他,风劲节却没打算这么恭敬地伺候他,正犹疑间,一声笑语传来“容大哥,今晚有好吃的。”木板门被推开,一个面带青斑,但眼神出奇澄澈的女子,正好站在门前。   一见到他,这女子就是一惊,再看一眼满桌好菜,立时动作有些笨拙慌乱地把手上一个明显包着食物的油纸包藏到身后。   风劲节假做没看见,微微一笑:“这位一定是青姑娘。”   那女子怔怔看着他,不能答话。   风劲节不以为意,彬彬有礼地道“在下姓风,名劲节,是小容的好友,听说他遇难,就一路寻他,终于找到了他。这是我特意从京城得月楼订来的酒菜,刚刚用快马运到,一路用炭火保温,姑娘一起坐下尝尝如何。”   那女子却只是慌慌张张说一句:“我还有点事,等会儿回来,你们先吃,不用等我。”便逃命一般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风劲节笑一笑,走过去,把木板门重又关了起来。   小小的茅草屋,便自成一个封闭的世界。   没有人知道,在这里,有一个人施出了惊天的医术,用出了最神奇的药物,让一个完全废掉的身体,渐渐有了生机和活力。   而在这治疗的过程中,风劲节和小容笑着谈了很多很多的事。   彼此讲述各自的故事,彼此笑骂对方的愚蠢和疯狂。   把该干的事干完之后,天色已是极晚,青姑不好在外面再耽误下去,只得回来。   风劲节正好要离去,便交待她如何照顾容谦,又留下银两若干。谁料青姑却惊呼阻拦“你,你就这样扔下他不管,你说他是你的朋友,你怎么能……”   风劲节见这个明明万般不舍的女子,却开言反对自己离开,不觉也是一怔“你不希望他留下?”   青姑眼中有不舍,语气却极之坚定:“我治不好容大哥的病,我没本事,我希望他好起来,你一看就是有本事的人,为什么不带他去求医?”   风劲节心中叹息,这小容哪里来的运气,一个小小村姑,被他如此拖累,还这般真心相待。乘着小容开口,吸引住青姑的注意力,他微微地笑一笑,一点声息也不出地悄然离去。   此刻,已是深夜了,他徐步行在乡间的明月之下,只觉四周出奇地宁静。   回想方才那小小茅舍里,那稚朴村姑的真切话语,不由又是会心一笑。   那张纯朴的面容,那双明净的眼眸里,竟会有这样的温暖和光辉呢。   那么小,那么简陋的茅草屋里,也会因为,这样的真诚,而有淡淡的温情在流动。   小容又何曾寂寞,何曾孤苦呢?小楼里的那干人啊,真个操心太过了。   他轻轻地笑着,抬头,望月,今夕何夕,天之涯海之角的那人人,又在何处?   想起卢东篱的时候,如此清寒的夜晚,心间也就渐渐有了一缕暖意。   今夕何夕,那人抬头望月时,可会想起,他深心热爱的国土和百姓,可会想起,他温柔贤良的妻子,可会想起,他稚龄可爱的孩儿,可会想起……   可会想起,他生死已隔的朋友……   今夕何夕,东篱,还要多久,我才能找到你。我要做什么,才能帮你重新找回自由和欢乐。   今夕何夕,东篱……   千万里外的赵国,同一片明月之下,卢东篱漫无目的地行到了一条大江之衅。   江水浩浩东流,江上画舫如梭。明辉亮烛照耀天地,丝竹管弦,随风飘扬。   江风如许,隐隐有歌女轻柔歌声入耳,偶尔也有小船来去,落魄歌者,拉着胡琴,用略略沙哑的声音,唱着苍凉的歌儿,来回大船之间,乞求着一二赏钱。   卢东篱抬头望月,血红的月亮高挂天边,卢东篱低头看江,血色的江水,奔腾不息。   长风徐来,把江上老人的歌声,断断续续,传到耳边。   “这不是江水,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刹那之间,卢东篱只觉心动神摇,痛不可当,竟再不能支持,一跤坐倒江边,全身瑟瑟发抖。   天上地下,皆是血色,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啊,那一日定远关中,飞溅天地的鲜血,直至今日,仍就深深刻印在他的眼中心中脑海之中。   他颤抖着举头望明月。   今夕何夕,今世何世。   曾经,他有过一段极美好的岁月。纵然有挫折,有苦难,有悲伤,却也有更多的奋斗,更多的成功,更多的快乐。   那时,他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永远相伴在身旁,永远并肩不弃。直到现在,他依然会时时恍惚地回头,总觉得,只要一个转眸,便可以看到那人,就在身旁,随时对他微笑。随时等着和他一起竟夜共醉。   那些一天一天过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好日子啊,此刻想来,每一点每一滴都似水晶铸就,随意摘下一段回忆,便可敲出最美丽清脆的回声,穿透整个生命,全部灵魂。   然而,过往的日子有多么幸福美好,如今的岁月就有多么苦难沉重。一分美好,化一分痛楚,百般幸福,化千般苦难,当初的岁月,分分明明,是万种快意,到今朝,却要有多么坚强的身与心,才能承担起,如此深重的痛与伤。   这一夜,卢东篱以一个询问苍天的姿态,仰首看月。   他颤抖着无声地凝望那血色的月亮。   今夕何夕,这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啊! 第五部 风云际会 楔子   跌跌撞撞地从溪水间挣扎着爬上岸去,寒风中,少年湿透的身体瑟瑟发抖。   抬头看看,骄阳漫天,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低首处,溪水中映出的容颜,惨淡乌青几不似活人。   少年嘴唇发紫,身子颤抖,蹒跚着继续向前行去。   赤裸的脚板已经磨出很厚的茧子,行走坎坷道路,再不会象以前那样流血流脓,痛得死去活来了。   单薄的身体已经适应了破烂的衣裳,尖锐的树枝和锋利的山石,身上重重叠叠的伤口,旧的好了添新的,渐渐的,习惯了,也就不在意了。   唯一挥之不去永远无法适应的,只是饥饿的感觉。   饿得久了,只觉得整个胸膛腹腔里都是空的,无底洞般,叫嚣着要求食物填充。空得似乎连五脏都没有了。那种空荡荡的感觉,逼得人发疯。它会催毁人类所有的感情,理智,道德,让人真切地体会,由活生生的人,变成无情的兽,原来可以这样容易,这样简单。   这个全身上下,只披了一件破烂衣裳的少年,此刻血红的眼睛,如狼如兽,不似人。   除了对食物的渴求,空洞洞的眼眸里,再没有其他人类正常的感情。   他沿着溪水向前走,疲惫笨拙而缓慢。他极力地看,努力地听,溪水里看不到游鱼踪迹,山野间,听不到走兽声息。   感觉到仅有的力气正在一点点消逝,少年惨淡地抬眼,开始把视线投向四周那些青绿的树木杂草,乘着现在,还有力气摘草根,剥树皮……   少年的身体忽地一颤,对情绪表达几乎麻木的脸上,竟现出一丝激动。   是他听错了吗?是太久饥饿之后的幻觉吗?   似乎有一声马嘶顺着溪水潺潺,传入耳边。   他侧耳凝神再听,没错,是马嘶……   少年整个身体几乎跳了起来,原本缓慢笨拙的动作,倏然变得轻灵迅捷。他沿着溪流快速地奔跑着,直转过前方一处拐角,眼前视线大开,这才怔怔地站住了。   就在这里,就在前方,就在十几步外,一人正蹲在溪边洗脸。身边好端端站着一匹瘦马。   也许经过了太长久的跋涉吧,所以马已极瘦,人的衣裳和马的毛皮都看不太清楚原来的颜色了。   然而,在少年的眼中,只看见了一匹马,一匹活生生的马,一匹很多很多肉可以吃的马。   大脑尚未思考,身体已飞扑上去,有马,就有肉,就有吃的,说不定包袱里还会有干粮……   这一刻,他喉咙里发出的那声欢呼,似兽的咆哮,更胜于人的声音。   再然后发生了什么?   世界似乎一下子颠倒过来,整个人腾云驾雾地飞出似乎很远很远,他以为自己要摔得四分五裂了,然而惊恐大叫声中落了地,不知为什么,居然也并不觉得有多疼。   耳旁听到一声笑喝:“好小子,抢到我头上来了。”   那声音极清朗,且带些笑意,他迷茫茫地抬眼,看到了那个人。   那人站在溪水旁,阳光下,瘦马边,一手轻轻安抚着受惊的马。一边带笑看着他。   大概那人刚刚在洗脸,受惊后回身出手,这时满脸的水珠还没擦呢。   隔了好几丈的距离,少年躺着向上看,只看到那出奇挺拔的身形。那人的容颜反是看不清楚了。   是那人脸上的水珠映出了天上阳光,地下水光吧,刹那之间,灿亮晶莹,刺目生辉,少年本能地垂下眼来,不知为什么,竟不敢直视的那张带笑的脸。   “你是什么人?”   少年不答,他只是深呼吸几次,确定身体没有受伤并积蓄力气,却又茫然不知道该继续扑上去抢马抢东西,还是转身逃走。   下一刻,一块干粮被递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甚至没有去想想那几丈外的人怎么忽然就到了眼前,便大叫一声,再次扑过去。   这一回再次扑空,明明就在眼前的干粮,转眼间,又到了几丈外的河边。   少年瞪圆了眼,握紧了拳。死死地盯着前方那人手里一上一下,被抛得在空中起起落落的干粮。   他知道,这不是幻觉,不是眼花,他知道,彼此之间的实力天差地别,然而,那是食物,那是活路……   他红着眼,望着前方,理智在警告他不要妄动,生存的本能,却在催促他迅速扑过去。   “不错,是个机灵孩子。”   饿成这样,还能分得出轻重,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那人意似欣赏地微笑了:“老实答话,这个就是你的。”   少年两眼渴望地盯着那干粮,一个劲点头。   “你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是楚国人,想逃到齐国去。可是,边界上齐人守得太严了,远远得看到我们就乱箭四射,我只来得及跳进河里,顺着水一路逃过来。”少年的声音沙哑涩然。   “你是楚国哪里人?”   “京郊洪源镇人。”   “京郊?这么说,你是从京城一路逃到边关上来的。”那人的声音终于带了点诧异。   少年点头,直着眼,依然望着那块干粮。   从京城一直逃到边境,他逃了两年多。奔走,乞食,逃窜,躲避。与野狗争抢衔在嘴边里的半块残饼,同老人撕打争夺怀里一块馒头,为了地上一只死老鼠与十几个人拼命。为了逃避异国虎狼之师躲进烂泥坑,却又被本国的军队捆起来,如牲口一样跟其他人成串绑在马后,并称之为,卫国从军!   在风雨中挣脱,在追逐的马蹄声中奔跑,在山间乱泥里翻滚,在死亡,饥饿,鲜血里挣扎。   漫漫两年的噩梦,他才终于逃到了边境!前方就是没有战乱的乐园,然而,那里却有一排排无情的箭矢,冷漠地等待着每一个人从苦难中挣扎而来的人。   “现在楚国情形怎么样,各地都由什么人掌权?”   “北边,连着京城在内,半个国家都已经被秦人占了。那边怎么样我不知道,战乱起的时候我就开始往南跑了。可是南边一样不太平。阳川三郡的萧将军立了个什么皇帝,晋安五镇的卓将军在军中供了已故方候爷的灵位,痛斥萧将军另立伪帝,不忠不义,两边打得很厉害。武陵节度使,建州大将军,锦州大都督,那几处也在闹,反正到处都有大官,到处都有军队,皇帝都有两三个,但哪个也没用。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是死人。听说江州和巴郡有人起义,叫什么顺天大王,奉天将军的,闹得也很凶……”   少年喘了口气。“全国的情势,我也不清楚。反正到了一个地方看着不对我就逃,可是不管逃到哪里,混乱都是越来越厉害……”少年的声音疲惫而麻木,太多太多的不幸,太早降临的沧桑,年少的心灵,已经不堪重负。   干粮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少年高高跃起,一把抓住,看也不看,就直往嘴里塞。吃东西的时候,他整个人都缩作一团,采取一种自我保护而抗拒外在一切的奇异姿式。   整个意识里,都只剩下手里这小小一块干粮,耳边听到那人在说话,脑子里却并不知道那是在说什么。   国家大势,他一个小小的难民,能知道这些,已经是很不容易。   “你从京城一路逃到边境,应该很清楚这一路上的道路状况,军队驻扎,还有大股流民的逃亡路线,对吗?”   少年只是拼命地吃,拼命地嚼,拼命地点头,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点头确定的是什么。   “现在齐人守得严密,你到了边境,也过不了国界线。留在这里,不过是等死。如果你愿意,倒可以跟着我做个向导。我离开楚国好些年了,现在要去京城找个故人。我不喜欢遇到军队或者流民。你如果能带我尽量避开与各处的军队势力正面相遇,也可以少遇上那些流散四方抢劫为生的流民,我可以让你吃饱饭,也能保证你生命安全。不用担心,我不是怕他们,就算是偶尔碰上也不要紧。我只是不想麻烦。”   少年继续点头,一块干粮他已转眼吃完了,这时才真正能听懂对方在说什么,才明白自己刚才是承诺了什么。   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想,再回过头,向京城而去,会有多少凶险和磨难。“吃饱饭”这三个字就够了。对于饥饿到顶点的人来说,为了一个馒头,他甚至敢去杀皇帝。   “你叫什么?”那声音依旧清朗,依然带笑。   他擦擦嘴,站起来:“小人赵二狗,请问先生……”   肚子里填充了一点,理智略略回归,赵二狗开始努力地回想起,仿佛在前生时,自己识的文,认的字,还有哥哥曾教导过的礼貌规矩。   “我姓方,你叫我方公子就行了。”那人忽低笑一声:“听你的言谈,该是个识文断字的孩子。怎么会叫二狗?家人师长,没给你取学名吗?”   少年低了头,声音轻且低:“我原也有大名,只是现在沦落成这样,怕是辱没了父兄,不想再提了。”   “好,聪明伶俐,识字懂事,还有骨气。我的眼光就是好,挑什么都不出错。”那人得意复欣然,声音却忽然低得听不清了。“除了……”那少年本能地竖起耳朵,也还是没听明白,只隐约觉得那声音里,带了懊恼和无奈。   “罢了,你既然跟我办事,总不能叫二狗。我给你临时取一个好听名字吧,就叫……”那声音一顿,语调略显奇异:“就叫忘尘吧。”   少年眼一亮,应声道:“是,小人就叫方忘尘。”   “不,不用,你姓赵,就是这忘尘二字。等你这向导当完了,跟我分别之后,也大可不必再叫。”原本带笑的声音,忽得冰冷生硬。原本那个给人感觉亲切好说话的人,立时漠然疏远起来。   少年低下头,咬牙忍下心头的屈辱。   他也是好人家出身的孩子,难道天生就没有骨气到要将自家姓氏抛却。   只是,在这个乱世,想要存活,太难太难。   一个临时的向导,和一个有了自己姓氏的下人所能得到的照料和保护,天差地别。向导随时可以抛弃,但冠了自己姓氏的下人,却是属于自己的财产,没有人会无端伤损自家财产。   他不是自轻自贱自甘为奴,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他低着头,僵硬着身子,僵硬着背,不敢抬头,却听得到那人翻身上马,听得到那人慢慢拔转马头,听得到那个依然极清朗,却不再带笑的声音响在耳边:“你替我办事,在我身边一日,我便会保你一日温饱安全。用不着耍这样的小聪明。别以为我是好人,跟我太亲近不会有好处的。说不定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是天下最可怕的魔鬼,那时候,你会很庆幸,今天我让你保留一份自由。”   少年低头,不能答话。   魔鬼又怎么样?只要魔鬼能提供食物,魔鬼能让我活下去!   破空之声传来,他愕然抬头,伸手处,堪堪接住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   “里头有干粮有水,饿了渴了自己吃,还不给我跟过来。”马蹄声声,不快不慢地前行而去。那人的背影沉凝而挺秀。   少年手忙脚乱地把包袱往背上一背,撒腿就追:“别走得太快,小心些,前方记得左转,走山道,要不然就要和从大道逃过来的流民撞上了。”   那一天,少年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他叫赵忘尘。   在死生煎熬之地,他遇上了方轻尘。   许久以后,回思往事,他才记起,原来,初遇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决定跟从的人长得什么样。第一眼,他看见的只是他身边的马。第二眼,他应该是看到了他的脸,却不知是被水光耀得眼花,还是根本不敢直视,到头来,他记得的,只有那满眼的晶莹灿亮,炫丽光华。再然后,他的眼中看到的,就只见到干粮。   所以,他不知道他的模样。在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只知道那个人姓方,是可以保他活命的方公子。他只知道,那人可以让他吃饱,可以让他活下去。他却完全想不到,这一次相遇,会给自己的人生带来怎样的变化。   很多年后,赵忘尘还是可以清楚地记起,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他初见方轻尘,那人站在溪边,天上阳光,地下水光,所有的光华都在他身上脸上凝聚生辉,叫人自惭形秽,不能直视。   原来,他真的,不是好人! 第一章 冷心若铁(上)   行过荒芜的田地,穿过贫瘠的山林,眼前这可以补给歇脚的小镇,荒凉而不带一丝生气。   街边店铺都是关闭的,严严上了门板。空荡荡的街市上,见不到一个青壮劳力,只偶尔有几个目光呆滞面有菜色的老人妇孺,呆坐门口。   牵了马徐徐行过街市,整条长街,除了马蹄起落之外,竟几乎听不到别的声息。   人们呆滞的目光望过来,冰冷而麻木。   沉默地行走在这样的漠然目光里,赵忘尘感到头皮发麻。   吃饱了,喝足了,属于人类情绪感知,竟然也恢复了正常。那两年朝不保夕的死生逃亡里,他明明对一切的不幸都已经可以漠然置之,但现在,有吃有喝无饥无寒,再置身于旁人的不幸之中,却依然会有一种莫名的悲凉。   硬着头皮走了半条街,他终于忍耐不住,止步回身:“公子,我看这里怕是没什么象样的地方可歇脚补给了。”   “我原说一路只走小路,是你耐不住,偏要往大道上来看看,现在死心了?”依然是带点笑意的声音,仿佛所有的苦难,都不曾入眼入心。   长年的饥饿苦难,让少年的身子又瘦又小,即使自己临时的主人并不曾上马,他也不得不抬头仰望他。   他依附的主人有极颀长的身形,极俊朗的容貌。几千里跋涉,那么多的风尘,那么多的艰辛。风沙可以掩去他衣裳原有的颜色,却掩不掉他本人半点光芒。   他临时的保护者,极爱笑,极喜欢调侃人,这一路行来,千里奔波,那人的语调似乎总是带着笑意的。闲时总爱拿他取笑闲说一番,便是看到无尽的灾劫与杀戮,在那人看来,似乎也一样是可笑。然而,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方公子的笑,是冰冷的。即使他看起来神情再愉快,即使,他听起来,声音再轻松,他的笑语,依然让赵忘尘感觉到冷。   他知道这位方公子有着极为强大可怕的力量,一路行来,抄小路,走山道,险山峻岭他可以轻易越过,不方便的地段,他甚至能把马举起来行走。他可以随意猎杀最凶猛的野兽为食,跟着他,再恶劣的情况下,都不愁饥渴,不虑安全。   他之所以走山路,果然不是因为畏惧,而是讨厌麻烦。他们曾经偶尔遇上小队巡山兵马,这位方公子非但不逃不躲,反而大咧咧冲出去去抢人家的食物和水。   也许是安生日子过得多?所以他居然开始出奇地渴望能永远安全下去。也许是长时间行走在荒凉无人的偏僻山道中,他便居然开始幻想着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他盼着重回人世时,灾难已经远去,繁华已然来临。   所以,他渴望着要从大道走走看看,而对于他的要求,方公子竟也就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然而,没想到,遇到的第一个小小的镇子,还没有走完半条街,已足够让人心灰意冷,悲凉莫名。   “即然你不想看了,那……”方公子那极清润温朗的声音被前方的一阵骚乱给打断了。   却见前头街角处一户人家门里,涌出六七个兵士,扭着一个上了绑的少年向街这边行来。   一个妇人哭叫着死死扯着被绑住的少年,哀哀乞求:“官爷们,你们要搜的逃犯不是个女人吗,这是我儿子啊……”   “绑的就是你儿子!我们搜的虽是女逃犯,可前儿征兵队还刚从这里过了一遍呢!所有壮年男子都要从军报国,你们竟敢明知故犯!你儿子居然躲在家里头不出来,要不是今儿搜逃犯,他还就真躲过去了。咱们大楚国都要让秦人给占光了,你有这么大的儿子,不出来报效国家,没有半点保家护国的责任感和良心……”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大声呵斥着。   “军爷,我儿子只有十五岁,他还是个孩子啊,他不是壮年……”   “十五岁还不是壮年?妈的,前儿去王家庄征兵,可是十三岁的小孩也知道奋勇报国的……”那队长把鞭子举起来,“你快给我放手,否则我不客气了!”   妇人还待哭叫着不肯放手,那十五岁的少年忽大叫起来:“娘,你别哭了!就放手吧!你别想着儿子去上战场打仗,你只想着儿子进了军营,总算能有饭吃了,没准能挣出一条活命呢!娘,你就放手吧!”他哭叫着跪下来:“王大婶她拼了性命,也没能保着虎子哥哥不被带走,她现在还让打得起不了床啊,娘。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你千万不能有事,儿子去了,你好好保重自己……”   妇人放声大哭:“让我怎么放啊!卓将军征兵不是去打秦人,是去和萧将军打仗啊!上回萧将军在这里征兵,已经把你爹你哥都征走了,现在你也要被征去,这两边打起来,是你杀了你爹,还是你哥杀了你……你才十五岁……”   四周也有些人慢慢聚拢了过来。虽说太多的灾难让人心境麻木,然而眼看着一家四口,转眼只剩一个孤弱妇人,而壮丁男子,竟要被生生拉进两个敌对阵营,血战沙场,人们到底还是心头戚戚的。   “看什么看?全给我散了!”士兵们分出两个四下驱散路人:“告诉你们啊,这也不是爷们心狠,这都是卓将军的军令啊!不听话的话,我们就要掉脑袋了。今早卓将军就带了人出来巡视了,没准现在就在对面山上……”   一个士兵举手向正前方远处一指,忽得全身一震,惊道:“将军真的来了!”   这一声喊把一干士兵都惊着了,大家立刻极卖力扯起哭喊绝望的妇人,重重推倒在地上,重又将少年推搡着要押走。   其他刚刚有点不平之心的镇里人,也被这一声叫给吓着了。回头遥望,确见远方山上,隐约有十余骑在猎猎大旗下凝立不动,众人立时惊惶地向旁散开,再没谁敢说什么做什么了。   两个负责赶人的士兵,双手左右挥舞驱散行人,在正前方开路。街上仅有的一些行人也都纷纷缩回屋里去。这下,前面街中间,一匹瘦马,两个男子,就显得无比扎眼了。   哟,真没想到,这民间居然还有马?负责征军需的人干什么去了?   眼看着兵源不足,这里又冒出两壮丁,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啊。这等好事,咱们要事办得大,办得好,说不定那边山上的将军往这里瞧上一眼,就能提拔……   这一高兴,一激动,两个士兵也不多想,大步冲上去,一个探手就去抓马缰,一个伸手冲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人当胸抓去:“小子,跟我们去为国效力吧!” 第一章 冷心若铁(下)   士兵第一眼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正悄悄往后缩的瘦小少年和一个不知死活傻站在那里不动的笨蛋。   那二人一马都风尘仆仆,衣服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脸上也是灰扑扑一片,连五官都掩得淡了。   走在最前的那个士兵,伸手正要去抓人,却见那人淡淡抬眸,就那么看了他一眼。   要说捉壮丁,这种事他们早已干得熟了。什么样疯狂的抵抗没见过?什么样悲惨的哀求没听过?他们已经不觉得自己会有应对不了的时候,不觉得有任何一个壮丁可以逃出他们的手心。   然而,这一次,他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抓不下去了。   他也是个老兵,战场上几个来回,杀过人也夺过命,却无端被人看到脚软。心里不是不诧异,不是不奇怪,但身体却不肯听从他的理智,就在那里动弹不得,不敢对那人粗野无礼。   仿佛他不存在般,那人随意转身,挽了缰绳一抽,将缰绳从另外那个士兵手中扯脱了,牵马回身便走。   另外那士兵没料这人竟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抢回马,也怒骂了那么一声:“妈的,你……”   然后,被那人拿眼一扫,便也和他一样,僵了。   他们的队长咋咋呼呼冲过来,说是战时民间所有马匹都要征用归军,不让那人走,可只和那人打了一个照面,也成了软脚虾。   二人一马,扬长出镇而去。留下那些士兵惴惴不安,盼望山坡上的将军看不到他们的懦弱。   队长自然是没有人敢嘲笑的,那两个士兵,却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军中笑柄。   他们两个很不甘心,很想对那些人说,你们又没有对上过那人的眼睛,怎么会明白,他的眼神并不凶狠甚至也不如何生气,但是对上去,就是觉得如果触怒了他,后果会非常非常之可怕。   只是,这样的辩解,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苍白。   直到有那么一次,他们营里收编了些上次大战幸存下来的老兵。听人唾沫星子乱飞地取笑他们的时候,营里有个刚收编来的,从上次大战中幸存的老兵,咳嗽两声,往地上吐了口痰,脸上挂了笑。   “这有什么?老兵凭感觉有时候比凭脑子更快更准。都是死人堆里爬过的人了,觉出不对还去招惹人家的话,那不叫勇猛,叫找死。没有眼力劲的人,死得会很不值。”   那以后,他们再想起那人那种淡淡的,因为不屑生气,懒得生气,所以只是微微透出点不快,但是却无端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才终于觉出来,自己当真是幸运。   ——————————————   纵马高岗,笑览河山,看脚下由自己的血汗守护的大地,那是可以对酒当歌,可以仰天长啸的。兴尽策马,鞭指河山,那该是属于武将的欢畅和骄傲。   褪色的记忆里,曾经有许多那样阳光灿烂,慷慨高歌的时光。他跟随那驰骋天地,白袍银甲的身影,他曾经可以站在那英风儒雅的将军身旁,看他听他笑指河山。   与那般人物并肩站在高处,看万里云天,看千里关山,看前方敌军营帐如云,只有豪气无限,想身后家国河山百姓,便觉百死不悔。   心间微微一痛,卓凌云微微皱了皱眉头。   策马山头,他遥望这片在他大军掌握中的河山天地。   如果方候还在……   如果方候还在,见我今日作为,他该会怎样愤怒,怎样斥责呢!   站得再高,现在他俯望得见的,也不再是如画河山,而是一片破败荒凉。手握刀枪的武将,早已不是保家卫国的好男儿,而是破坏和杀戮的魔鬼。   他蹙眉想了想,复又废然叹息。   记忆里似乎从不曾见过方侯发火。下属做错了事,他也很少申斥。大部份时候,他只会淡淡一眼看过来,眼神里的责备之意也并不那么深,却足以叫人汗下沾衣,愧悔无地。   手下犯错,方侯做的第一件事,总是先惩罚自己。扣自己的俸,定自己的责任,然后再去追究下属的错误。到后来,大家全都互相监督不可做错事,并且笑称是怕方候把自家的钱粮扣光了,以后要他们出钱来养活他。   想起往事,他微微一笑。一笑之后,却是加倍的心酸和悲凉。   “将军放心,人我们一定能抓到的。”   “是啊,我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她跑不了。”   “将军不必忧愁,万事自有……”   身边的人左一言,右一语,说个不停,却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的心思莫名飘得极远极远,根本不记得逃犯之事了。   然而,这等莫测心意,却是无需让下属们知道的,他看了眼身边那唯一一个沉默不语的年青将军,声音平缓柔和:“子云,这不是你的错,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   那年青将领,微微垂了头,只低低应了一声,却并不多说什么。   卓凌云笑一笑,也不再说什么,只极目看看山下那满眼灰黄之色,半自言自语地说:“今年,灾情很严重啊……”   身边无人回答,过了一会,才有人低声应道:“将军放心,军中供应并无差错,将军带着大家抗敌救国,百姓们苦一些,累一些,也是甘愿欢喜的。”   卓凌云低低笑一声,看那个宽袍大袖,一派斯文的幕僚。这些读书人,永远懂得怎么把卑劣可耻的行为,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得正大光明。   不过,自己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看不起他们的资格。毕竟那些可耻的事情,是他在做。大灾年却在民间搜括粮食,明知百姓已经不堪兵灾,还要强行征调民夫。下命令的他,又怎会不知道这些命令,会令百姓如何苦不堪言。   遥遥看向山下前方的一处小镇。说不定在那里,就有我的士兵,正在绑走别人的丈夫和儿子……   这样想着,这样望着,看到远远的方向,有二人一马,行出镇来,看到其中一人纵身上马,策马而行。   他动作并不快捷,也不曾催马疾驰,然而,不知为什么,遥遥望着,他却觉得,那动作说不出地熟悉。   怔了一怔,他脱口喊:“方侯?”   然而,他的声音那么小,小得就连离得他最近的子云,也没有听清,愕然抬头:“堂兄?”   他忘了答话,只遥遥望着远方。   怎么忽然那样思念起方侯来了,竟然到了看谁都象方侯的地步。   方侯,那个永远的白袍银甲,永远的白马飘逸,那个即使在沙场之上,也总让人觉得不会沾上半点尘埃血痕的人,就算他能想象他死而复生,也无法想象他会这样在仆仆风尘中,瘦马徐行。   他告诉自己看错了,却还是无可抑制地想要去追寻那视线中徐徐远去的身影,想要去回思记忆里,渐渐遥远的往事。   那些和伙伴们在方侯帐下听命黄金岁月,那些金戈铁马金石之声,仍然在他记忆的角落里,鸣响不绝。   他们为国而战。他们为自己洒落在地上的鲜血骄傲,他们在血战后,高叫着互相比拼谁的伤势更重,得意于自己的勇猛。   忠诚,国家,守护,责任,一切一切……   他们相信着所有美丽的信念和谎言。   极天真,然而,多么快乐……   他现在手控大权,却是如此索然无味。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变得如此,为什么,他的老对手,他的老朋友,曾经同在方侯帐下的萧远枫,会变得如此?!   思绪忽地一断,目光尽头,那策马而去的身影已然隐入山林之间。   他茫然四望,看到的只是荒凉大地上,一个个小小的,蝼蚁般的黑点。那是生死祸福,皆任由他这强者操控的蚁民。   静静地闭上眼,他听得到心底死寂的叹息。   方侯!他已经……逝去多年了!   ——————————————————————   看到士兵迫来,赵忘尘虽然后退,却不惊慌。   有方公子在呢。   跟着方公子离开,虽然迷茫,却有依靠。   有方公子在,就是安全的。   追着马儿快跑,再一次离开人群,躲开现世的残忍和苦难。   再一次进入山林。   生活还可以如此继续,他还可以跟着他,这样一直一直,平平安安,从小路避过军队,避过村镇,避过人间所有的灾难,最起码,避到京城。   可是,在进入山林之后,赵忘尘却忽然再也不能保持镇定,他猛扑上前,伸手一把抓住马头,扑通一声,在他的公子面前跪下来,嘶哑了声音喊:“公子!你救救我们吧!你救救楚国吧!”   马上之人一惊,愕然问:“你说什么呢?”   赵忘尘不停地磕头:“公子,我知道你是大能人,你是有本事的人啊!求你你救救我们吧,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没有任何理由,可是他认定了眼前的人可以解救所有人。此时此刻,他只想要放声嚎啕痛哭,只想要把所有的痛苦,不平,哀求和祈望,全都哭出在他的面前!   然而,那人的回应,出奇的冰冷:“抱歉,我不是大善人,我自私自利到极点。你指望找个救星替你们解除苦难可以随便找,只是不要找我。现在我要到京城里去接我一个旧时故友。其他事情,与我无关。既然你如此疯魔,以后你也不必跟着我了。”   这一次,方公子的声音里竟然没有带出笑意来。   “公子,我……”赵忘尘还想说什么,就觉一阵劲风袭来,他被卷得滚向一旁,待得手忙脚乱爬起来时,那一人一马已径自向前了。   赵忘尘顾不得手脚酸痛,跳起来拼命疾追。   这一次的追寻,不是因为跟着那个人可以活命,却和上次一样的不顾一切。   因为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胜过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你不是大善人。不是就不是吧。可是,你情愿走山路,情愿在荒无人烟奇险绝地行走,也不愿走进人群,不愿看见世间的苦难!   一路上,难免会碰到流浪到山间,最后饥饿而死的人。随着越来越进入战乱中心,这样的遭遇,也越来越频繁。   你真的能当别人的苦难与你无关?那为什么,你晚上会睡得越来越少,为什么那些冰冷的夜晚,你会一个人站在山林里,孤单地遥望天边?   一次次避无可避,看到那些瘦骨嶙峋的尸体,你的话便渐渐的少,你还是一样会笑,可是笑容越来越冷。   方公子!你定然不是普通人,如果你愿意,你一定可以救许多许多的人!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怎样的过去,我不信你真的能够心如铁石!   求求你,救救我们! 第二章 山重水复   “公子?公子!!”   山风飒飒,流水潺潺。这寂寂山野,除了他自己的呼唤的隐隐回声,已是再无半点人声。   少年的声声呼叫已经带了惊惶。   他走了?他真的走了?   张惶四望,看不到一个人影,赵忘尘忽然手脚冰凉。   那个人一直很温和地微笑,很和气地照料他这个落泊逃难的少年。哪怕是他说希望临时改变原来的行程转走大道,他都很好说话地接受。却原来,只要真有一句话说错了,他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走得那样冷硬,那样绝决,不容你去纠缠后悔。   荒山野岭,不见了马影人踪。千里跋涉,相随与共,那人走得好生干脆。   忽然间,没有了那个似乎可以永远让他追随,让他仰望的身影。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无所依靠。   少年的身子无助地颤抖起来。   乱世还是乱世,那些曾经被那个身影隔离了的苦难,倏然之间全都压到了眼前。下一顿饭在哪里?下一刻,该去怎样生存?   “你跟着我一日,我护你一日安然无恙,你跟着我一天,我保你一天衣食无忧。”   千里来去,穿越了多少个人间地狱,那人的许下的诺言不曾违背,只是他,却逾矩地渴望得到更多更多。   他错了吗?他不是为自己,他只是忍不住替了这个苦难的国家,苦难的天下人,哀求了一次,争取了一回。   可是却没有想到,那个人不推脱,不解释,不纠缠不啰嗦,一意不合,转首便去,干脆俐落得让他胆颤心寒。   早知如此的话……   早知如此,那些话,他必是不会去说了。那么最起码,现在他仍然会是安全的,现在他仍可安心地跟在那个人身旁。   原来无关的人,终是无关。切于己身的苦难,总是会比无关的人所遭遇到的灾劫,更让人感觉鲜明,更让人想要摆脱。   这样迷乱地想着,少年苦笑。仍是有些羞惭,却也终于也明悟。   温饱在身,无损于己时,为天下人冲动哀恳一跪,不艰难。可要为天下人再忍饥寒,要为天下人放弃好不容易挣扎得来的生存机会,他也是不愿。   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理由去要求别人为了天下苦难,放弃一身自在?   若一个人不肯为了天下人舍己便当被指责唾弃,那为了自己或者他人能摆脱苦难去强求另一个人舍身,不也是一样龌龊不堪。   所以,赵忘尘不敢怪,不能恨,他只是悔。   山林寂寂,少年惶然无助,迷茫无措。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一次又一次呼叫:“公子!”然后,其实并不抱希望地仔细地倾听,等待一星半点的回声。   前方大树后有极小的动静,他半惊半喜,不敢置信。   公子他……   漫不经心地走到近处,似要继续一路叫着唤着向前行去,却又在电光火石间猛力向侧一扑:“公子!”   耳旁惊呼乍起,寒光突现,赵忘尘心头一凛:弄错人了!   他身手矫捷,电光石火间往侧用力一偏头,眼睁睁看着一缕头发被掠起的寒光生生削断。这时候他已经重重压到了一个柔软的身体上。凭着男人力气上的一点优势,他连忙死死压住对方持着短剑的手,声音都打哆嗦了:“姑娘,误会,这纯粹是误会……”   被他压在身下人的穿着普通男装,但一眼就能看出是个美丽的女子。此刻她容颜憔悴,神色惊怒,却反而带出另一种风情,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   自然,赵忘尘没有闲暇欣赏。女子惊怒之下听不进分说,手握利刃拼了命地挣扎戮刺,赵忘尘逃不得也打不得,满头大汗,只能僵持着不放手。如果不是这时远处忽有清晰而杂乱的马嘶和呼喝声传来,这一个女子一个少年,还不知道要在这片死寂的山林间纠缠到什么时候。   忽闻混乱声息的这一刻,两个人的身子同时僵硬。   有兵上山了,而且,人马应该还不少。   这个认知让赵忘尘惶恐起来,把声音压到几乎听不清:“你是他们要抓的逃犯吗?”   少女不曾回答,只是眼中的惊慌,分分明明泄露了真相。   赵忘尘不知道这女子到底是怎样的重要人物,要惊动那么多士兵一户户搜查市井人家之后,还要大举搜山。他只知道,城门失火,池鱼遭殃,危机中他两年间练出的求生本能完全苏醒,疾声道:“你别吵别闹,跟着我逃,山里路我熟……”   女子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赵忘尘翻身跃起,头也不回就向山林中奔跑,并不打算为了那女子有任何停留等待,更不要说拉她一把,扯她一下。   然而那女子的身手也颇俐落,飞奔纵跃纵,身形灵动,竟能紧紧跟在赵忘尘身后,半步也不被他拉下来。   赵忘尘走山道,穿密林,于羊肠小路,绝境密崖间找生路的本事,是两年流浪逃难生活里练出来的。山上林木茂密,而且越往上行,地势越陡峭,那些带了马匹的军兵们反而行得慢,他虽然只凭双脚,渐渐也将他们远远甩开。到后来,再怎么竖起耳朵,都听不到什么声息了。   然而赵忘尘一点轻松的感觉也没有,因为那个惹来祸端的女子,还是紧紧地跟着他。   所谓一起逃,于他,本来就只是临时脱困的一个借口。他打的如意算盘是凭着自己对山林的熟悉,把这女子连同追兵一起远远甩掉。那些搜山的官兵,若是发现了目标或者干脆抓到了猎物,自然就不会再理会他。   可万万没料到,一个女人,动作居然这么轻快灵活,跟得居然这么紧。那些官兵找不到人,还是会不罢休地一路搜过来。后面跟了她,他就是再能逃,又能逃多久?   他一边往山上爬,一边在心里愤愤地怨恨着命运的捉弄。好不容易爬到山顶,正准备立刻找路从另一方向下山逃跑,转头间却瞥见山顶上,有一间庙。   长年的饥荒灾难,那庙宇已是久无香火,灰蒙蒙破烂烂。可赵忘尘在这一刻,却忽地福至心灵,大叫奔去:“公子!”   疾冲而进破庙,这一次,他没有再弄错。   他所追寻的方公子,果然就在庙里安坐,就连那匹瘦马,也好整以暇地被系在破烂的柱子上。   少女紧跟着赵忘尘进了破庙,便看到那个精灵而无礼的小子,一脸激动,跪在一个男子身边,一迭声地说:“方公子,后头有官兵,你救救我们吧……”   赵忘尘虽然跪下求恳,多半却多是因了失而复得之际的激动感恩和一分愧疚,而不是真的在乞求保护。   “你跟着我一日,我护你一日安然无恙,你跟着我一天,我保你一天衣食无忧。”   方公子从来不曾失信。他既然会等他,就是肯再容他跟随。肯再容他跟随,他自然也就会再护着他。   如果他不情愿,他再求也是无用。可如果他不情愿,他本就不必为他停留。   少女忍不住上下打量那人。只见他神色泰然平和,半坐半倚在神座下。身后是破败的神像,身下是遍布的灰尘,但仆仆风尘掩不去他的英华。这破庙尘沙,有了他,便也似金殿玉座般华贵高雅。自家平日里英雄了得,威风八面的兄长,和他一比,便如骄阳下一点烛火,不见了颜色。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心里莫名地有些愤愤不平起来,眼见那少年哀恳求乞,那人却甚至没有略略抬眼,少女咬了咬贝齿,恨恨道:“你求他做什么?他会帮我们?眼看人家家里唯一一个没成年的儿子也要被绑去和自家的父兄对阵,也没见他动一根手指头!”   赵忘尘一怔,抬头看了看她,愣了一下,才恍然明悟:“你当时果然是躲在镇上……”   他忽地瞪大眼:“那你呢!”   少女的脸色一僵,又羞又恼:“我自顾不暇,根本救不了人……”   赵忘尘忽地冷笑一声,由跪姿一跃跳起,叉腰怒视她:“你要自顾,却跑来这里大刺刺指责别人?我告诉你,这年头,大家想的都是自己怎么活下去,谁也没义务一定要去救别人!”   少年的血已经复又热了起来,他已经认定了,他所跟随的人,并不是真的冷血无情。此时此刻,实是容不下别人在他面前冤屈了方公子一星半点。   少女想是极少被人如此无礼指斥,一时间竟被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赵忘尘年纪尚小,这两年就不用说了,以往跟在长兄身边的日子,也是只有人训他,没有他训人的份儿。此刻他竟然是生平第一次叱责别人,眼看对方无话,胆气立壮,即刻气势如虹起来,言语越发不饶人:“那母子本是受你连累,你若肯露些行踪,那些兵倒是定然会跟在你身后衔尾追逐,镇上说不定能躲过一劫。你自己当乌龟,却要公子救人?怎么救?冲上去把抓人的士兵全打倒?我呸!也只有你这种不知道民间疾苦的大小姐,才会想那么简单。打完了怎么办?马上便会惹来更多官兵以抓捕凶徒为名,冲过来四处打砸烧抢。若是公子把他们也打走,再来的就是千军万马来平叛了!你想让公子学那些傻出风头的‘侠客’闯完祸拍拍屁股逃走?还是想公子舍身就擒平息军兵的怒火?告诉你,真到了那一步,那些人为了立威,就算公子舍身他们都不会放过这个镇子。最后满地是烧毁的房子,被杀的百姓,被奸辱而死的女人……”   少年气势汹汹,越骂越顺,忽见少女脸色惨淡凄凉,羞惭愧悔,眼中隐有泪光,心里格登一下,有些了然。他倒也不忏悔自己骂得太凶了,对女人太没风度了,而是脱口就问:“你还做过那种侠客?”   少女低了头,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的确是赵忘尘所猜的那种,从不曾见过民间疾苦的大小姐。此番离家,从兄长地界上,就不断见到官兵苛索无度之事,自觉是侠义心肠,见不得人间不平事,闲事真管过不少。她跟着兄长也学过几招花拳绣腿,虽说谈不上高手,等闲十几个人还真打不过她,这一路上,自以为行侠仗义锄暴安良,甚是痛快。   在兄长的地界,只当自己还是大小姐,打谁都是理所当然,哪里想得起,人家未必知道她是大小姐。便是进了卓凌云的地界,也自觉身份高贵,看到不对的事,就要管一管,管完了便做出行善不留名,不接受感恩的气派,鞭马绝尘去,却哪里想过,她管的闲事,做的好事,身后居然可能有许多极可怕的后果。   此时她被赵忘尘一骂点醒,又惊又悔又慌张,哽咽半晌才道:“你……你说的,不是真的吧……我……他们……那些兵,不会真的在我走后又回去找别人麻烦的,是不是?”   看她珠泪滚滚,楚楚可怜,赵忘尘心终究是一软,几乎也要应和着说几声是了,但心念一转,到底还是狠了心肠,冷然说:“如果你是将军,听说自己派出去办事的兵让人打了一顿,你是会不哼不哈地放过,还是会点兵追究?”   少女自小受尽爱宠,便是做了不对不该的事,只要她一撒娇,一使性子,身边亲人,也多是由着她的性子哄着她来。便是说太阳从西边出来,家中亲人也必要喊,对对对,哪个说是东边出来的,该打。   这一生,何曾被人如此冷漠无情地接连指出过错,受此打击,她只是掩面痛哭,不知该如何说,如何做。   正自哭得伤心,耳旁听得一个温和却又淡然的声音响起:“晓月小姐!”   “啊?”她抬头一应,却又倏然一怔,急忙转头望去:“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悠然而坐的男子淡淡抬眼:“我与萧将军曾有数面之缘,小姐与将军容颜颇为相似,故而识得。”   “你认识我兄长?”   “哪一个萧将军?”   萧晓月与赵忘尘同时说话。   而相比萧晓月的惊愕,赵忘尘反应就精灵多了,他这话一问完,自家的脸色已经变了。天啊,还有哪个萧将军,自然是掌控阳川三郡,扶立幼儿皇帝,自称奉旨平定天下的萧将军了!   我的老天爷,这萧将军的妹子,居然跑到死敌的地界上来了。完了完了,我……我闯大祸了。若是卓将军的人走到这里来,看到我们,自然是要杀我灭口。若是萧将军的人赶了来,我刚指着这位大小姐骂了个痛快,小命肯定也是保不住……   这心念一动,他立时哭丧了脸,往他的方公子身后躲。   男人却似是全然不曾注意赵忘尘的惊恐,只含笑回应他刚才那个问题:“你没听说过萧远枫萧大将军有一幼妹,闺名晓月吗,据说,萧小姐幼时便与卓大将军之堂弟卓子云订下……”   “不许你提那个人!”少女忽地怒喝一声,手中的短剑都半举起来。   看一眼少女即怒且恨的神情,男子兴致索然。罢罢罢,无非又是一个天真女人为情为爱做下的可笑之至的愚蠢行径,只看这一麟半爪,也可以轻易拼凑出整个故事来了。实在叫他没有继续探究的欲望。 第三章 虎皮大旗   轻尘对萧大小姐没什么兴致,萧大小姐却总算是见着了个认识自家兄长之人。此刻她举目无亲,后有追兵,心中怎能不恐慌?虽是羞恼至极,那短剑半抬了抬,也终就放了下去。   “你……你既然与我兄长有旧,若能保护我回去,我定让大哥好好赏你。”   她此番离家出走,总算是经历了些事,此刻已经懂得要收敛那种大小姐的派头。然而终究还是放不下身份身段,虽然不至于再颐气指使,这等乞人相助之时,她也还是颇为矜持,说不出那一个“求”字来。   轻尘哑然失笑:“赏我?”   他的语气古怪,惹得赵忘尘讶然一眼望过来,偏这位大小姐犹自无知无觉,天真点头道:“我兄长是御命讨贼大将军,官居一品,手握重权……”   听了这样威武的官名,轻尘到底是生出些人事全非,恍如隔世的奇特感觉来。   哦,不对,是已经隔世了……   他似笑非笑,带了几分调侃道:“官居一品,手握重权?那还不容易。守上一亩三分地,自家立个三岁小皇帝,自家刻个玉玺,自家给自家封个将军,再自己往圣旨上盖个戳……”   萧晓月脸上一红,又羞又怒:“不要拿那等人和我兄长比!我兄长所拥立的,是真正的皇家血脉!京城沦陷,废帝疯癫,若不立皇上,不正君位,何以号召天下英雄?他日秦人若以疯帝之令而召诸军入京,各方将领,又当如何推脱?我兄长当机立断,迎奉藩地皇族为君,又何尝不是为了大局?”   轻尘的脸上还是那种让萧晓月看了就上火的笑容:“当然是为了大局啊。只可惜,皇室血脉虽然凋零,却好歹还剩下那么几个。一心为大局着想的将军也到处不缺。所以,大家都立上皇帝,这秦人打不打也都无所谓了,赶紧在自家窝里争出谁是正统才最重要。”   萧晓月向来以家门为荣,眼前这男子却偏偏要将兄长说得不堪,她心头火起,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抗声争辩:“那些只见眼前之利的家伙,如何能与我兄长相提并论?那些懦夫见到秦军旗帜就望风而逃,我兄长却曾实打实与秦人交过手,为着抗击秦人流过血汗!我兄长是国之重臣,手握重兵,他曾追随方侯抗秦多年,还是方侯的得意弟子……”   “方侯的……弟子?”眼前男子的神情越发古怪起来:“据我所知,萧大将军比方轻尘还要大上几岁吧。”   “你这人好无礼,怎敢直呼方侯的名字?”萧晓月清叱一声:“从来达者为先,方侯虽年青,但治军数年,举国上下,哪个将领不服他?方侯虽未正式收过弟子,但当日曾追随他帐下,得他指点的一干将领,现在皆自认是方门弟子,并以此为荣!你这等庸碌之徒,如何能懂得方侯的风华气宇,气度胸怀……”   说起那传奇人物,她由不得露出钦佩神往之色。   “气度……胸怀??”   轻尘自从回到小楼,就不愿再去调看那些和他相关的记录。此番入世,又是一直在荒野潜行。虽然是闭塞,以他的见识才智,从赵忘尘告诉他的那点信息里,他也能将天下大势推断到八九不离十。只是,对自己“身后”的“盛名”,他从来未曾关心过。此刻忽然正面相对,说不出那种郁闷塞阻的滋味。   忍不住冷冷哼了一声,语气间极不悦,极不满。   一旁静立的赵忘尘小心地看他一眼,心想,莫非方公子与那个传奇人物方轻尘有什么过节不成。   “你这是什么意思?”萧晓月脸色一变,握紧了短剑。她虽不曾见过方轻尘,但听自家兄长说过无数回方侯如何,方侯怎样,女儿芳心之间,便也将那逝去的传奇视成了偶像,断不容人侮辱一字半句的。   赵忘尘见自家公子又似乎是打算闭目休息去,不理会这位大小姐了,心里叫苦。他怕这姑娘一时骄纵性子发作扑上来,然后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总是不好。想开口提醒她那后面可还有人追你呢,你还在这里傻站着,等人来抓么?不如早早奔往别处去……话已经到了嘴边,看看方公子,却又咽了下去。   这一层方公子不会想不到,既然想到了,却不点破,自是有他的道理。却不知公子究竟是怎样的打算。唉,这位姑娘,你自求多福吧。   想到这里,他偷念声抱歉,从自家公子身后走前两步,有意无意半挡在少女和公子之间,岔开话题:“既然萧将军是方侯的弟子,那个卓将军也是方侯的传人,他的军中还供着方侯的灵位,为什么你们两家却要打仗?”   萧晓月郁怒道:“我们两家本是世交,他和我兄长又同在方侯帐下多年。可是,我兄长扶立新君后,他竟然不念两家恩义,不顾国家大局,传檄天下,说要为方侯报仇,不愿再称楚臣,又指我兄长擅立伪帝,名份不正!不肯和我兄长一起支撑新朝不说,还号召天下共讨我兄长……”   说到伤心处,萧晓月掉了眼泪,竟是说不下去了。   赵忘尘抓抓头,小声道:“听说方侯爷是楚王逼死的,卓将军为方侯鸣不平,倒也是性情中人……”   话音未落,就听得身后的主人低低一声笑。眼前的女子也是冷笑一声:“什么性情中人,不过是替自己争取大义的名份罢了。方侯当年返京之前,就曾经一再交待,所有将领保家卫国,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失职,不可怨恨朝廷。他连方侯最后的遗愿都不尊重,却会真心想着为他报仇?”   萧晓月越说越是愤然:“他不过是仗着手里势力强,不肯再低头称臣,拿死去的方侯给他当门神而已!我大哥说,别看他每天在军里供着方侯的灵位,到了方侯的生辰祭日就当着全军嚎啕痛哭,可是若是方侯泉下有知,英灵入梦,他会被吓得不敢睡觉……”   “不会吧?”赵忘尘难以置信。   “哼。”萧晓月怒道:“他如今所作所为,哪点配作方侯这等盖世英雄的传人?拉虎皮做大旗,方侯的英名成了他的踏脚石擦脚布……”   “够了。”男子淡淡开口,语气并不重,却足以让怨气冲天的萧晓月愕然住口。   “打方轻尘的旗号和扶立傀儡皇帝一样,谈不上光明正大,也没什么值得指责。你既然不觉得你的兄长有什么不对,就不要逞口舌之利,肆意攻击别人。”   是人就会有私心杂念,就会想替自己争取最多的利益。手中所握的权力越大,心中所生的欲念,也就越强。   所以,都很正常。一切都很正常。   方轻尘淡漠的语气中,已经带出一点淡淡的厌倦。   萧晓月尤自道:“这不是攻击,是实话。若是方侯复生,最紧张,最想谋害方侯的,恐怕就是他!”   “如果你兄长扶立的那个小皇帝聪明伶俐,对政务闻一知百,那最紧张,最想他死的又是谁?”略带讥诮的语气,说得萧晓月脸上一阵发青。   赵忘尘从不曾见方公子生过气,此刻听着方公子语气越来越不善,心中有些隐惧,赶紧又岔开话题:“既然卓凌云与萧将军已经是对手了,萧小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萧晓月刚止了不久的眼泪,又是盈盈欲落,低了头,再也不说话。   “还能为什么?美丽尊贵的小姐,当然是觉得,天大地大,自家的事最大。哥哥要和自己的心上人家里打起来了,大小姐怎么自处呢?劝不了哥哥,只好去找心上人。小姐一定觉得自己这样情深义重,爱郎也必然和她一样,为情而痴,只可惜……”   这样凉薄的话,说得赵忘尘都有点不安。萧晓月这么骄纵的性子,听人如此讥刺,却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放声大哭起来:“我只是想求他去劝劝他堂兄,两家不要打起来,我有什么错?我一心一意,只想大家都好,只想别再死人了,这有什么错?我为了他们家,跟大哥吵了多少回,哥哥那么疼我,却第一次动手打我,打我耳光,把我锁起来!我从家里逃出来,千里万里地来找他,我为的是什么?我只想着,他能劝了卓凌云万事都好,实在劝不了,我和他就一起悄悄走了,我不当小姐,他不做少爷,管他将来谁得天下谁掌权,我们只要守在一起就好,我有什么错……他不帮我不肯跟我走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把我抓起来威胁我大哥,他怎么这能这么狠心……”   痴情的女子负心汉,如此美丽的女孩,哭得梨花带雨。赵忘尘几乎都要和她一起痛骂那男人了,却见方公子只是森然冷眼,全不动容。   有什么错呢,不过是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大太重,茫然不懂人情世故,风云变幻。   有什么错呢,不过是想不到,女人的爱对于男人,在男人的抱负面前,是怎样的微不足道。   有什么错呢,不过是被宠爱,被呵护,被照料惯了。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世界不是围着自己转的。原来有很多事,不是自己撒个娇,哭两声,就可以争得到,求得来的。   明明知道局势已然至此,却还逃家奔敌,在那一心一意,念着自家私情蜜爱之时,不知她可有过一时半刻,想过自家兄长的立场处境,是怎样的尴尬为难。   与其怪别人无情,不如怨自己天真。 第四章 生死一念   萧晓月哭个不住,轻尘有些心烦:“哭什么?负心归负心,他能放你逃出来,总还是念了几分旧情。你想让他怎么办?你这个头号大敌的妹子,大摇大摆跑来找他,还好他是卓将军的兄弟,否则这两军敌对的关头,只凭一个私会敌方人员的罪名,他现在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已经掉完了。”   萧晓月怔怔拭泪:“你以为,是他放我逃出来的?”   轻尘连话都懒得答了。这还用问吗?就凭这位大小姐这点本事见识,被人卖了也会兴高采烈地帮人数钱。身在敌方重地,大军之中,若不是有人故意纵放,她能逃得出来?   萧晓月眼睛红肿,愣怔半晌,摇头:“我也希望是他放我走的。可他没有。他说假话骗我住在他府里,暗中吩咐下人看管住我,等我大哥大兵发到时,就要把我押到阵前侮辱。是阿虎偷听到了这话,叫我赶快逃走,而他,还带了人来追我。阿虎拼死替我断后,被他抓走,他……他只是……只是……在最后……没有下令放箭射死我而已。”   萧晓月低了头。“阿虎是我乳兄,我被大哥锁在府里,我是求他帮了忙,才找到机会逃出来。这一路上也都是他照顾我,我才能走过来。这些他都知道的,可是,他还是不肯放过他……”   轻尘立马失了兴致。乳母的儿子啊,看来又是个陈腔滥调的老故事了。无聊故事,无趣,更与他无关。   萧晓月的心思,都在爱人身上,只是喃喃自语:“他不杀我,是因为我活着,比死了对他更有用吧……”   赵忘尘眼见方公子心思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萧晓月却看不出对方已经根本没兴趣去听,还似乎要接着说下去,正琢磨自己该怎么打断,脸色忽地变了,忙忙对那姑娘摆手:“别作声!”   萧晓月一惊,凝神细听,杂乱的步子起落,模糊的言谈对话,还有兵器与甲胃碰撞的声音,已经从门外隐隐传来。她的脸上霎时失了血色,一片苍白。   搜山的官兵,追来了。   萧晓月彻底绝望,举起了短剑。无论如何,她是不能让他们将她抓去威胁大哥的……   赵忘尘赶紧退到轻尘身旁,嗫喏哀求:“公子,你想想办法吧。那些官兵看我们和她在一起,也会把我们当成同党来办的……”   轻尘叹了口气,睁眼,拂袖站起。   这轻轻一声叹,不是无奈,而是释然。仿佛千缕万缕烦恼丝,千百纠结的犹疑,都在这一刻被一刀斩断。   他不过是淡淡然站起来,赵忘尘却觉得,眼前的人仿佛是寒锋出了鞘,懒散悠然褪尽,唯余锐利森冷。   那边萧晓月意图自戮,意志虽坚,手抬起,却颤抖着不肯听她使唤,迟迟扎不下去。正待闭目横心,咬牙再试自尽,眼角却瞟见那那一直安坐的人悠然而起,拂袖之间,她握着短剑的手莫名地一酸一麻,垂了下去。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抓握,才不至于将那护身的利刃也掉落在地上。   轻尘微微挑眉。没有料想到,这样一个温室里成长出的女子,骨子里却也当真有几分武将的烈性。   萧晓月却听得身后一声惊喜的大喝:“找到了!”骇然回身,却见庙门之外,已是密密麻麻,立了几十名士兵。当先一名将领,身材魁梧,豹首环目,黑扎扎油腻腻乱蓬蓬一脸络腮胡子,令人望之生畏。   还不待萧晓月回过神,只听得那人断喝一声:“全都给我拿下!”   萧晓月银牙一咬,再不迟疑,回手便将剑锋往喉头处抹去!   耳旁惊呼声起,眼前天地一暗,手中忽然空无一物。抬眸处,眼中所见,唯有那人可担天地的背影。   那方公子是怎么从神像前一掠到了萧晓月身前,又是怎么夺过短剑的,竟是谁也没有看清。他只是漫然在指间把玩着锋利的短剑,淡淡向门外人道:“将军如何称呼?”   那高大的将军,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却又在意识到自己的怯意之后,赶紧挺起胸膛:“卓将军帐下左卫官高涛,我奉命来追捕逃犯,你若是无关之人,快快离开。”   轻尘微微一笑。现在倒不再要求全部拿下了。这人看似一介莽夫,内里却还真是个随机应变的人物。   “高将军是要将逃犯押去见卓大将军?”   “卓将军日理万机,哪里用得着去操心这等小事。此事自有凌方将军指挥搜捕,捉到了人,先押到山下永安城,凌将军那边去。”那人一问,高涛便一答,温驯顺服得自自然然,连他自己都有些诧异。   “凌方?卓将军的部曲长?”   “莫非阁下认得凌将军?当年卓将军尚在方候帐下时,凌将军曾经是卓将军部曲之长,如今可是卓将军的左膀右臂,亲信爱将了。”   高涛神色恭谨。眼前之人虽然满身风尘,衣着无奇,但隐隐间的威势气度,竟是连自家的卓大将军也不能相比。在这奇异之地,遇到奇异之人,他怎能不多加几分小心。   “确有几面之缘。”   “即是故旧,那就万事好说了。”高涛努力让生来凶恶的面容展开最真诚的笑容:“眼下我奉将军之令……”   “我自是不敢打扰将军办公事,只是多年不见故人,颇为想念,不知将军押解犯人之时,可愿捎带我一同前往一会?”   话是问得客客气气的,但高涛就是没来由得觉得身上冒冷汗。他倒是想说“不”呢,哪头蛮牛也不会喜欢身后跟上一只老虎。可想下刚才人家夺剑的身手,罢罢罢,管你什么来历,先把人哄回去,扔凌将军那,也就不是他的责任了。   “这个自然,大家一起同行便是。”高涛用力一挥手:“来啊……”把手指了萧晓月:“给我绑了!”   萧晓月苍白着脸向后倒退,眼睛已经盯住一根破烂柱子。   那方公子头也不回,却在此刻漫声道:“萧小姐,你要撞墙要咬舌我都不拦你。只可怜了你那乳兄一条性命。”   已经准备向那柱子一头碰去的萧晓月一怔刹住:“你什么意思?”   “萧小姐以为,你那乳兄拼死救你出去,如今你一死了之,那些人得不到你,会将愤怒发泄到谁的身上?他能死就是运气,更可怕是会连求死都不可得!”   萧晓月愣了一下,忽地怒指高涛,大喝:“卓子云在哪儿?他把阿虎怎么样了?”   高涛冷冷答:“子云将军去大将军帐下听令了,小姐之事,现在已经全数交与凌将军负责。那个什么阿虎,想必现在也关在凌将军那里。”   萧晓月咬了咬牙:“好,他卓子云躲起来不敢见我,我现在倒要去见见他!大不了就是一死,有什么可怕?我跟你们走!”   “好!既然你爽快,那……”   “高将军!”那方公子语气温和道:“萧小姐到底是女儿身。若叫士兵上绑,损了她的清誉,岂不是断她活路。小姐是尊贵之人,于未来大战,又有极大用处,将军不该对她太过无礼。”   这话虽是劝说的语气,高涛却没感到有半分讨价不价的余地,想想那萧晓月确实性子烈,刚才就试图自杀过,还真是不能逼得太紧。当即道:“既然有先生说情,万事都好商量。”他把目光转向萧晓月:“萧小姐,我就信你一次,不绑不锁,把你当贵宾迎回去,盼你最好也别耍什么花招,免得大家一起难看。”   萧晓月苍白着脸,只恨恨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轻尘却回头,冲赵忘尘招了招手。   一直缩在一边的赵忘尘赶紧跑过来。   “我要去军中。你若是害怕,就不必再跟随我了。那马送你,马上的银子,粮食,水,也都归你。”   他的语气依然是极平淡,听不出半点感情。来则来,去则去。分则分,合则合。他总是这样不在意。   赵忘尘脸色吓得煞白:“公子,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是一定要跟着公子的。”   只见方公子一笑,却也没什么额外的欢愉:“好,那就走吧。”   赵忘尘就赶紧去解缰绳,牵马,寸步不离地跟在他所选择的保护者身后,在一众官兵无比警惕的包围中,下山去了。   信步走下山坡之前,轻尘懒懒转头,漫不经心,看那年久失修,已经快要坍塌的庙宇。   腐朽的殿门之内,破败的佛像,没有香油灯火映照,黑沉沉不可辩认。   这样高的山巅,一砖一瓦,砌起这泥雕木塑的神灵居处,世人之心,不可谓不诚。然而一旦灾难降临,神灵无力,百般祷告也是无用时,世人将之弃如敝履,也是绝无迟疑。   那些曾经三步一跪,五步一拜,匍匐尘土,攀爬上这山峰的信徒,是心有所求。又有谁会三步一跪,五步一拜,匍匐尘土,攀爬上这山峰,只为了报答一个已经失去了神力的神灵,那些旧日以往曾经的眷顾?   就算有,也是凤毛麟角,挡不住这庙宇的破败。   若是神灵有灵……若是神灵有灵……若是这曾经被人供奉又再被人抛弃的神灵,果真走入这个世间,那些曾经的信徒,会欣喜若狂吗?   抛弃了他的,会不会惶恐。   求之曾经不得的,会不会怨愤。   求之而得了的,会不会紧张,他们从神灵那里得到的,神灵会因了他们曾经的懈怠不恭再次收回,转赐他人。   会不会有人在第一时间跳起来,要趁着这神灵肉身柔弱之时,将他打个神魂俱灭?   然后,他们才可以继续安心地,大慈大悲地,向天下人宣扬佛经神典,终有一日,神必会重临人间,超渡世人脱离苦海……   他此刻停了步,周围的士兵也不得不跟着停了下来,微微有些躁动。   轻尘扫了眼周围,莫名一笑,回身下山。   真是很让人期待啊!   此时此刻,轻尘,终于又成了……方轻尘! 第五章 兵帅之间   听说萧晓月已经被抓到,凌方还是很不快活。好男儿当上阵厮杀,血染疆场。沙场破敌,那叫英勇,那叫痛快!跑到这里来吆吆喝喝,指挥捉拿一个弱女子,除了丢人现眼,就是丢人现眼啊!   这等不义之事,卓大将军不好亲为,自然往卓子云身上推。卓子云当然也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一早就学泥鳅,知机地躲出老远。于是乎,他这个大将军的亲信部将,责无旁贷了。难堪归难堪,不愿归不愿,这好差事他却没人可以推托去,只好硬着头皮顶上来。   不过,对那个自称是他的旧识的神秘人,他倒是颇为好奇。坐在永安府衙中,心痒痒地向先头奔来报信的小兵询问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小兵什么也说不清。啊,那人两个眼睛一张嘴,五官都齐全。还有什么?啊,一匹瘦马,满身是灰,好像是赶了长路。   凌方正泄气,门口已经又有人来报,高涛他们已经到了。凌方心喜,先交待不可对萧小姐失礼,再传令去将客人迎入正厅,然后自己也急急从内堂往正厅去。   他也没让校尉通传唱喝,自己悄无声息走了进去。   大厅两旁布满了亲卫士兵,人人如临大敌,手按佩刀,神情凛然。   厅中央,萧晓月满面愤然,一个陌生的瘦小少年,挨在一位身材欣长的男子身旁,神色惊惶。另外那个男子正背对着他,同高涛低声说着些什么。凌方的看到那长身玉立的背影,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瞪大了双目,再也移不开眼。   一袭已经辨认不出本来颜色的普通长衫,一个熟悉到让他不能忘怀的背影。   他的心狂跳,似乎要跳出胸腔来。浑身热血都向头上冲来,他双颊燥热,有些昏眩,只觉得头重脚轻,几乎站立不稳。   他,还有千千万万同样他一样的热血男儿,曾经满怀崇拜和敬慕,去仰望一个身影。那人马上的英姿,已经刻入了他们的记忆骨血,清晰得仿佛他从来未曾离开。   时移世易。那个人,已经死了啊……   眼前之人,没有骑马,无盔无甲,头发蓬乱,衣衫不洁。可是就这样一个背影,却让他心中记忆的,那人的千万种身影姿态,全都鲜活起来。   那两个字就这样到了喉头,他却发不出声音。   是太过尊敬,也是太过希冀,他张了口,却说不出话,模糊是怕自己的声音,会惊散了一个幻影。   就这样,挣红了脸,瞪大了眼,僵在那里,眼看着那人,微笑着,转身。   转身一瞬,仿佛千年。   从容的动作,淡淡的笑颜。   理智灰飞烟灭,想不起他面前的应该是个死人。   叫出方侯两字,凌方低首屈膝。一如多年以前,他还只是士兵的时候,他向着他的元帅,行了大礼。   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身体的本能。   ——————————————————————   方轻尘被高涛一行人前呼后拥,尊敬地押送到了大厅。   萧晓月愤怒,赵忘尘惶恐,他却一直是温和从容。   一路行来,和高涛漫谈闲话,便是进了永安城,走进这四周驻军无数,刀光剑影的府衙正厅,他的神态,也还是一样悠闲。   听得极细极微的脚步之声,他微笑转身,正对上凌方倏然惊震的神情。   他不禁一笑,一笑之间,人已经从大厅正门处,掠到了刚从内厅走出来的凌方面前。   厅内之人,只忽觉疾风劲卷,眼前一花,那个来历不明的人,已经是到了将军身边。   这满厅亲兵,反应慢的还在愕然张口结舌,反应快的已是钢刀出鞘一半。高涛也惊呼一声。妈呀,这等身手,他可千万别是个刺客……   一念至此,汗下如雨,高涛深悔自己冒失。若是将军有个三长两短……   满室刀剑出鞘之声,身后寒光闪闪,利刃百千,漫漫逼来。方轻尘也不回头,只是微笑静立,疾掠时带起的强风,硬生生把凌方叫出唇的两个字压了下去,袖中拂出的柔力,托住凌方的身形,不让他跪下。   众人惊恐的目光中,他欣然道:“多年不见,将军别来无恙。”   凌方直着眼愣愣看了他一会,才慢慢有些明白过来,一迭声应:“无恙,我无恙,我……你……”   他心中慌乱,却也已经明白,自己刚才当众呼叫有些不妥。但忽然面对上他死而复生,敬仰无限的方侯,他怎能不手足无措,怎能不无所适从?   他这里茫然不知所措,有人却忍耐已久,见他现身,终于发作出来。   萧晓月冲上前来,喝道:“你们把阿虎关到哪里去了?!”   凌方这时脑子根本不够用,哪里还理会得了萧大小姐的喝问。倒是方轻尘微笑着附和问了一句:“人关在哪?”   凌方怔怔地答:“后园地牢。”   被萧晓月打岔,他的眼睛终于往旁边转动了下,忽然看见满厅的亲兵,都在那厢舞刀弄剑的,大概若是不是担心自己这个“人质”,已经冲上来要在方轻尘身上扎上几百个透明窟窿了,大窘。   “混蛋,你们这些混蛋干什么?都给我退下去!这位是……这位是……”   怎么连称呼眼前的人啊?   “萧将军与我也是旧识,可否看我薄面,先将他放出来,以安萧小姐之心。”   凌方立时挥手,急急喝道:“对,旧识,都是旧识。你们快去把那人给放出来!”   在场的人都看出凌将军神情不对。旧识,卓将军和萧将军以前还旧识呢!现在这要打仗啊!凌将军昏头了?可是,看他也不像被胁迫的样子,军令大如天,没人敢违背。即时就有人遵命而去。   唉,上头这些糊涂人糊涂事,还是留给上头自己解决去吧。   方轻尘又萧晓月道:“萧小姐,我与萧将军,卓将军,皆有些故旧之情,小姐还请放宽心,暂住几日,或者我能劝得卓将军回心转意,免息干戈也未可知。”   凌方当然不会反对,事实上,就算方轻尘当场要把萧晓月与阿虎放走,他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此时方轻尘如此安排,正可把他从窘况中解脱出来,忙道:“说得是,小姐请赏脸暂住数日,府中上下,必视小姐为贵宾,断不敢有丝毫无礼冲撞的。”   萧晓月也竟也能平静下来,点了头。   事到如今,就算是莽撞如萧晓月,此刻也明白过来,这位方公子必定不是常人了。虽说仍不敢放任自己抱太大希望,但眼前境况,总比绳捆索绑当阶下囚要好上许多,岂有人家给出台阶硬不下的道理。   纵然心中忐忑,面对笑容可亲的方轻尘,这样一番温和的交待,她到底是收敛了,不再有不知分寸的举动或言语,乖乖点了头。   方轻尘复又微笑道:“凌将军,你我多年不见,实有许多别离之情当叙,何妨……”   “是是是,对对对,我们正该置酒共欢,竟夜长谈……”凌方连声答应,恨不得立时踢飞一干闲杂人等,关起大门独自面对他的方侯。 第六章 天衣无缝   凌方的手下动作很快,招待安置萧晓月和赵忘尘,为方轻尘安排上房,备上酒菜,关上房门,称得上干净利落。可是凌方心里像猫抓一般,这段时间对他真是无比漫长,无比难挨。   好不容易眼前再没闲人了,房间门窗都关得密密实实了,离得最近的兵士,也都被他赶到院子外头,再尖的耳朵也听不到什么闲话了,凌方这才能端端正正对着方轻尘深深拜倒,一声“方侯”叫出来,心头不知是惊是喜还是悲。一直强抑胸中的惊涛骇浪,此刻无可抑制地全都表露在了脸上。   方轻尘只是安坐不动,受他一礼,笑道:“我死去经年,今日诈尸,你不怕?”   凌方满脸通红:“方侯切莫取笑末将。”   要是当年那些高官大将,尤其是目睹过方轻尘掏心自尽的惨烈的人,再见到方轻尘,如果不大叫“鬼啊”,那说明心理素质良好。   凌方不是。他是方轻尘旧部中原来的下级将领。当年方轻尘之死,对于他,还有许多和他一样的中低层将领来说,根本就不可思议。从感情上,理智上,他们都不能接受。方侯是谁?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被小人所迫,冤死在金殿之上?他怎么可能无计脱身?那一定是谣传,是误会!他们的元帅,一定是负伤了,潜藏了……可是几年过去,国事飘零,他们所爱戴的元帅,却仍旧杳无踪迹。这些旧部,才不得不接受了这样残酷的事实。   所以,再见到方轻尘,凌方震惊,狂喜,疑惑,却无惧。他没有一星半点考虑过,这个方侯,会是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   “你怎么就能肯定我不是心怀叵测之人,借容貌相似,冒充与他?”   凌方吭哧两声,道:“方侯可还记得我?”   若是当年和方轻尘没有过正面接触之人,见到方轻尘,恐怕是要么认不出他,要么怀疑他的身份。凌方也不是。   方轻尘点头。“你原是卓凌云的部曲首领,经常跟着他在我那里出入,但是与我终不算相熟。就这样认定我的身份,总是太鲁莽了些。”   凌方再拜于地,竟是不肯起来:“方侯您素来爱兵如子,虽然是王侯之尊,于军中之时,也常混迹于我们这些普通军士之中。您与我们同饮共食,共欢同乐,于方侯来看,怕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芥微之事,风过无痕,无需在意的。可是对于我们这些兵士,却是一生一世,刻骨铭心,不能忘怀的荣耀与恩德。末将当日,也曾有机会与方侯相对饮酒,还……还和方侯角力,小……小胜过一回。”   方轻尘忍不住笑道:“原来是你这家伙。我记得,那回打了胜仗,大家高兴,酒也喝多了,我下场与大家比试,连着打败三十几个人。赢一场赢得一碗酒,我连灌了三十几碗下去,到后来,头也昏了,眼也花了,力气也没了,你这家伙乘人之危,趁我快醉倒的时候跑来邀斗,当着全军的面,把我给摔得灰头土脸。”   凌方的脸已经红得发紫,快成茄子了。“我当时也是多喝了几口,看着兄弟们一个个给方侯打败,就热血上涌,不知轻重了。如此冒犯方侯,方侯不但不怒,反而赞我勇武,提升我为百夫长,又将我荐给了卓将军,成为卓将军的部曲长……”   方轻尘心说,我那是喝多了……他赞是真心,推荐也是实意,只不过,第二天酒醒之后,早想不起当时自己是把谁推荐给了谁。这种事又不是如何光彩,他手下那些视他如师如神的将士,自然不会在他跟前多嘴再提。而受他提拔的兵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样的事情他也不会特别上心。被摔一跤,他其实也挺痛快,当然也不会因此去专门搜寻那人为难。不过,若是他当年知道,将他狼狈摔过一跤的家伙,其实经常就这样方便地在自己眼前晃,嗯……   凌方还不知道自己当年是多么幸运,才躲过了方侯的玩笑和“摧残”,在他的心目中,方侯的形象那是高大完美,无可挑剔。此刻他仍拜于地上,抬起头来,激动道:“似这样与兵士们言谈无忌,胜负无怒,赏功罚过,提拔才士,方侯当日一言一笑,当初曾对我说过的每一个字,我至今仍铭记不忘!什么人假扮方侯,可以骗得过我等曾在方侯帐下效力的军士?方侯的风采气度,世间无双,便是天下最出色的易容高手,又怎能效仿,我又何需多疑猜忌!”   方轻尘微笑,伸手虚虚一扶:“起来吧,看你这慷慨激昂,说话还很有文采。这些年跟着卓凌云,你当真是历练出独当一面的本事了。换了是谁,听了这番话,能不叫你给感动了?”   凌方这才起身,看看方轻尘却又有些迟疑:“方侯既然仍在人世,那当年……”   按方轻尘的性子,他既然重回人世,自然是要风风光光,大摇大摆地亮明了身份回来。要他缩头藏尾委屈自己,怎么可能?那么,当年的那场天下皆知的剖心惨死,也就必须有套漂亮的说辞。   楚国因他自尽而乱,皇帝因他剖心而疯。他死了,他是天下第一忠臣。他不死,他是天下第一乱臣。他活了,楚国人就不会再因这数年的苦难去怨恨楚国的君不明,文不忠,武不义。他活了,为他不平过,为他悲愤过的楚国人,便会轻易地忘怀他当年坐镇朝堂辅佐幼帝的艰辛,十年边疆苦守的不易,而将这祸国殃民之罪,全部加诸于他的身上。   台上戏子,粉墨登场,扮演奸臣时候,鼻梁必要涂得醒目的白。要的就是简单,要的就是容易辨认,要的就是与众不同。史书中,他方轻尘那几世,是如何被记载的,他不是不清楚。   要拿他替罪,实在是太过容易。方轻尘不介意身后声名,但是也没有现场替人顶罪的爱好。所以,此刻,他低叹一声,道:“你可知道修罗教。”   凌方一怔,然后心中一动:“自然知道。魔教相传七百年,是黑道第一大帮派。他们在天下各国,都有分坛产业,教中高手如云,有不少奇才异能之士,不过他们教规森严,行事诡异,所以一直多受排斥。不过,自从燕国正式公开接纳他们之后,各国皆渐渐支持修罗教,我们楚国……”   楚国对修罗教的扶持,可不就是方侯一手推动的么?   “莫非是修罗教插手了此事?”   “修罗教主与我本是好友,我当年也是看着他的面子,才相助修罗教的。修罗教主与我有旧交,又承我之助,欠我人情,所以对我一直颇为关怀。陛下疑我通敌,召我回京,修罗教主知我回京后,怕是凶多吉少,所以他派了高手暗中拦我,在半路上,避过所有同行钦差及随员,悄悄潜入我的房间,劝我脱身而走。”   方轻尘撒谎不打草稿,这番话说得是声情并茂,行云流水。   凌方听得大大皱眉:“这修罗教主虽是一片好心,但毕竟是黑道之人,行事诡异惯了,难以明白方侯。方侯忠义之心,天地可鉴。又怎肯负了君臣之义,就此去得不明不白呢?”   方轻尘乘他没注意,朝天翻个白眼。什么忠义之心,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心里悻悻然,脸上却是满布上怅然之色:“我自是不肯的。谁料那修罗教行事极邪异,便是一片好心,也不管我是否情愿,乘着我不备,竟然下药将我迷晕了,偷偷带走。”   凌方一震:“那,那,金殿剖心的……”   方轻尘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踱了两步,才郁郁道:“那是修罗教的死士假冒的。修罗教主想救我的性命,却也爱惜我的名声,不肯让我走得这么不明不白。且他这等江湖邪派人物,性情最是偏激,为着陛下对我生疑,心中无比记恨。因此他派出死士,冒充做我的样子,在金殿剖心自尽,让陛下一生不能洗脱不义之名……”   欺负阿汉正在睡大觉,没机会替自己辩解,方轻尘轻轻松松,把所有的坏事推得一干二净。这个罪,总要有人替的么……若是有人听了生疑,想找人揭破真相,呵呵,最好有好耐心,等个百八十年的,阿汉醒了再说吧!这就叫死……嗯……睡无对证。   凌方听得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等诸将,本来都心中疑惑,以方侯这等忠义之心,宽容、胸怀,便受一时委屈,怎会行如此激愤之事,怎肯置君王于不义,且这般不顾国家之大局,原来全是那等江湖邪派魁首的作为,此人虽是一番好意,但行事实在太过极端,我大楚国沦落至今日纷乱局面,此人之罪,当真是……”   话说到后来语气不免有些激愤了,只因碍着这人是方轻尘的朋友,一些过份的言语到底不好出口,只得强忍罢了。   方轻尘仰面向天,继续作怅然无奈状,其实心里只是装作没听到。哈,骂吧骂吧,反正阿汉脾气好,只要不吵他睡觉,他是不会介意的。   凌方哪里知道自己心中敬若神人的方侯骨子里如此邪恶,此时只觉真相大白,心头释然。   原来是这样啊。那些邪派本来就有很好的易容术,本来就用诡异的方法专门训练不怕死的死士。这种邪派做事本来就没轻没重,不顾大局,只图眼前痛快。派个死士扮成方侯剖心,果然是邪得不能再邪的手段。而楚王受刺激发疯,抱着尸体一直不肯放手,所以下头的人也不可能去验尸收殓,因此就根本没有机会发现死者不是方侯这一事实。   至于他自己刚才说过的,方侯的风采气度,世间无双,便是天下最出色的易容高手,又怎能效仿之类,此时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只是,方侯即然未死,为什么这些年……   似是知道凌方的念头已经转到新的疑团上了,方轻尘苦笑叹道:“那修罗教主深知我的性情,明白我心怀家国,心念陛下……”   他把罪名推给阿汉时,造谣说阿汉什么邪门啊,偏激啊,那是眼也不眨。这会儿赞起自己来,他也是脸不红心不跳,无比自然地将一长串称赞忠臣的词汇全披挂在自己身上。而且说得那叫从容平和,让人全盘接受,断不会生出反感和排斥来。   “他知我醒来之后,必会大怒而去,就算死士以我的身份死在金殿,我也还是会赶回京城解释。但如果出了这种事后,我再回去,只怕不止是通敌的罪名,还会被加以欺君谋逆的大罪。他一心救我,怎肯害我。所以自把我迷晕带走后,就在我身上下了许多种药,限制我的行动,化去我的武功,又把我困在一处机关重重迷阵处处的绝地……”   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用眼角扫到凌方脸上震怒愤恨之色,他复又轻描淡写地说:“当然,他没恶意。他只想先稳住我,别让我发脾气,别让我有能力闯出去回京城送死。等他慢慢劝得我回心转意就好了,谁想到,没过多久,修罗都就出了大变故……”   凌方又恍然大悟:“是那死士金殿剖心数月之后的修罗教之变?我听说当时修罗教的天王叛教而出,教主也受了重伤……”   “因为关系重大,当年修罗教主救我之事,办得极为隐秘。就是修罗教内,也没几个人知道。他只通知了自己的亲信死士罢了。后来天王叛教,修罗教主受了重伤,自己的很多亲信,都被天王的下属狙杀。我被困在绝地的事情,除了修罗教主之外,知情人也几乎死绝。而修罗教主本人也伤势极重,教内形势千变万化,随时有被下头的人夺权内哄的危险,关于我的事,他实在也无暇顾及了。这样撑得几年……”   凌方见方轻尘脸上现出悲容,语气萧索悲凉,心头一紧:“修罗教后来的那场大火拼……听说他们各部损失惨重,连修罗教主也换了人。那,原来相助于方侯您的那位教主……他真的是……死了?”   方轻尘一声长叹,满面悲凉。   凌方可没多少心思为那个好心帮倒忙的修罗教主难过,只是替方轻尘着急:“那方侯你……”   方轻尘摇摇头,叹道:“这几年,我困在绝地,心急如焚,每日不断地运功,一点点从无到有地凝聚功力,慢慢地逼出所中之毒,再一道道破开机关,一回回尝试破解迷阵,想不到,等我终于重见天日之时,却已经物是人非……”   这一刻,他神色之悲伤已经是不能言喻,看得凌方心中惭愧无比。都是他们这些人太没用了啊,方侯一去,就分崩离析,谁也不能精诚协作,为国效力。眼睁睁看着秦人侵占国土,他们还在这里内斗不休。方侯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苦苦挣扎,日日煎熬,他们却打着方侯的旗帜,喊着大义的口号,去做些那些争权夺利的无耻之事!   一念及此,真个愧悔无地,他恨不得跪在方侯脚下,痛悔自责一番。方轻尘却适时长叹一声:“好好一个国家,弄到如今这民不聊生的境地,都是我的过错。”   方轻尘的神情,出奇地黯淡了下去。这一次,却不全是做作了。   大约是触及了心中那些非当世之人所能了解的隐情吧。欺人易,自欺难。   凌方忍耐不住,激愤道:“方侯,是陛下他疑你忌你,是修罗教主他助你反而害了你!这些年来,你一人困在绝地,为着家国百姓苦苦挣扎不肯放弃,你有什么过错?有错,都错在我们这些军伍之人,我们……我们枉为男儿!不能保家卫国,只会自相残杀!有错,也错在修罗教主,他行事任性胡为,只凭一己好恶,不顾天下人的苦难……”   “他也是一心想救我,虽说事做得不对,但是……”方轻尘难得有些良心发现,觉得多少有点对不住朋友了,顺便也假惺惺故作宽大下:“我不愿听到有人这样责备他。”   凌方心中感动,动容道:“方侯从来是只记恩义不记过的,这等宽大心胸,仁厚心性,象我这样的粗人自是一世也学不到的。方侯不愿听人骂修罗教主,我就不骂,只是在我心里,他再有本事,也还是个任性无知,胡作妄为的草莽匹夫。”   方轻尘苦笑:“凌方,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其实,我……”他惨淡摇头:“我又哪里算得什么好人。”   又是一句彻头彻尾的真心话。只不过,这真心话他会说,是因为他知道,眼前听了这话的人,只会越发认为这是谦辞,越发认为他是要把天下的过错都揽到一己之肩,由而更加敬他,重他,为他着急,为他不平。   神色黯淡悲凉,在那不见天光的心底深处,方轻尘却在低低冷笑。   方轻尘啊方轻尘……就算是一人负尽天下,就算是一人累尽苍生,又如何?   我还是可以将所有过错推之于人,所有功德揽之于己!   论什么凉薄狠毒,虚伪卑劣?萧远枫,卓凌云!你们是拍马也赶不上我! 第七章 无关卑劣   “凌方,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其实,我……”方轻尘惨淡摇头:“我又哪里算得什么好人。”   凌方听得此言,也不知如何劝解,只是恳切道:“无论如何,现在方侯您是回来了。那些无知之徒的污蔑总会不攻自破。方侯您能脱困,是我大楚之幸,是我大楚百姓之福,我们都盼着您能……”   方轻尘微微一笑:“是吗?”   凌方愣怔,一时竟说不出话。   “我脱困的时间不长,但当今楚国的局势,多少也算是打听清楚了。你啊……”他凝视凌方,叹息摇头:“多年为将,怎么还不懂得要保护自己?刚才若不是我拦着,你几乎当众叫破我的身份。真把事情宣扬开来了,哪里还有挽回的余地,岂非叫卓凌云难堪?”他淡然一笑,神色平和地仿佛只是在叙旧闲聊:“就算杀人灭口不难,知道的人多了,杀孽也未免太重。”   他话语平淡,却已令凌方满头大汗,就差没有再跪下去:“方侯,我虽官卑职微,却也敢以性命保证,卓大将军对方侯,绝对是真心实意!”   方轻尘笑道:“我知道。他待我的心意,自然是真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军旅之中,那种生死与共的情义,更是比普通人之间深厚。方轻尘从不怀疑,卓凌云当年为他之死痛心,想要替他报仇,为他争个公道的心意。只不是,方轻尘也清楚,人情从来抵不过功利。理想,恩义,友情,这些东西,在现实里,终归是会慢慢消磨殆尽。   所以,方轻尘看得极开。卓凌云萧远枫这些人,不听他遗命,争权夺利,甚至于今天很可能视他为敌,他都觉得理所当然,并无指责之意。   然而,他不是不埋怨。他埋怨的,不是他们私心太重,而是他们的手段实在太不高明!只知作战,不懂政略,占领了一处,就只会拼命地征兵征粮,搞得天怒人怨。这种水平,简直是丢尽他方轻尘的脸!更令他郁闷的是,这些家伙,居然还个个都自称是他方轻尘教出来的?   烈火炼真金,随着秦军一路破关陷城,一场场厮杀下来,楚国各方势力不是败亡,就是投降,最终存活下来,且割据一方的,几乎都是曾在方轻尘身边得过他指点重用的将领们。   但是,问题是……方轻尘不是神仙,他不会未卜先知。当年在军中的时候,他是按将才的标准去培养手下的,军队之中,需要的只是将才啊,教导治国之道做什么?军人掌政,容易引发国家动荡,他又怎肯明知故犯。   那时候他哪里会知道,如今楚国会闹成现在这样。人人割据一地,诸侯对峙,军政难分。他教导这些人的时候,注意军武之术而从来不教政略之道的结果,他的手下现在全成了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瘸子。   可是,不埋怨他们,难不成埋怨他自己么?   “如今天下纷乱,我心中也是茫然。大家已经各有各的基业成就,我这次复出,必然会困扰许多人……”   “方侯……”虽然知道方轻尘所说的现状确是实情,但对凌方来说,站在此间,听自己曾视如神明的英雄人物,说起如此惨淡的现状,终是难以忍受之事。   然而方轻尘却轻轻摇摇头,阻止他想要分说的意图:“如果可以,我也实在不想再打扰什么人。只是我心中到底放不下陛下,原本是打算一路进京,找机会把陛下救出秦人的魔掌,没想到,路上却遇到萧晓月,她是远枫的妹妹,她的事,我实在不能不管。”   对萧晓月,他并无什么好感,只是她是萧远枫的妹妹。   说穿了,方轻尘是个极护短极自私的家伙。萧远枫是他当年的部将,是他从万马军中救过两三回的手下,是他曾亲自教导过武艺兵法的弟子。萧远枫可以不是圣人,可以自私自利,可以贪恋权势,甚至可以不尊重方轻尘当年的遗愿,但方轻尘到底没办法坐视他的小妹让人生生逼死。   这一路他都在刻意地回避,若不是因为萧晓月,他真可能一直到京城把楚若鸿救出来,还不想暴露身份。   所有的纷扰,所有的苦难,一路所见所闻,要说方轻尘心头不曾受到冲击,不曾觉得痛苦怅然,那是假话。自尽之前,他也曾经竭力要避免在他死后楚国发生混乱,他不厌其烦地给所有他提拔的将领都留下手书,叮咛他们以国事为重的时候,不仅是为了造势。   但是,他其实也很清楚,那个时候,他死不得。楚国再无一人,可以拥有足够的威望,如他生前一般慑服军中众人。秦国虎视眈眈之际,他一去,军中群龙无首,谁都不服谁,会是什么后果,他不是不明白。然而,他不肯委曲求全。楚国不能没有他,而他,终究不肯为了楚国不死。   再怎样的安排努力,终是枉然。一切的灾难,终是因他的选择而来。   现在,难道他能再站出来,以救世主的姿态,重新把太平的日子还给天下人,然后再因此被世人赞颂歌唱?这种未来,想想就让他恶心。不是不想收拾自己造成的恶果,只是,他实在不想出来玩变脸再扮演个大救星。   那些夜晚,带着赵忘尘,抄小路,避人踪,山间夜色里,他一次次不能入眠,抬头看星光月华之时,到底为何烦闷,其实自己也说不清。   只是,遇上了萧晓月。   他终于是不能不斩断了犹疑和徘徊,站出来面对眼前乱局。   “凌方,对于卓凌云如今的作为,我虽然不甚认同,却也不会责备什么。但他不顾两家情谊,不管两家婚约,竟要以萧晓月为质来威迫萧远枫,此事做得也实在是……”   见到方轻尘自表明身份后第一次表达不满,凌方也不觉惶恐起来:“此事原是有些卑劣的,方侯责备的是。”   方轻尘又好气又好笑:“什么卑劣,你当我是迂夫子吗?此事我看不过去,是因为手段下作且愚蠢。他手下的谋士都干什么吃的?怎么就没有人能看得透,萧晓月以往哭跪相求,也不能让兄长决战的心思有所改变,而今把她绑到阵前,难道就可以让萧远枫放弃他的霸业?如此做法,不但不能真正威逼萧远枫屈服,反而会与他结下不死不休的大仇,也令得天下人,都把卓氏无情无义卑劣无耻的手段看在眼里,此役之后,他卓凌云,哪里还能有丝毫大义名份?”   凌方听得即汗颜,又释然,诚心钦服:“原是我们粗莽,虑事不周,若不是方侯点醒,当真做下令天下耻笑,无益有害的蠢事了。”   “这也难怪,想是这些年他意气风发了,帐下来投之人虽多,不过是些想混水摸鱼蒙富贵的蠢材。你把我的话告诉他,叫他自己想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大业所在,妻儿尚且不顾!卓家可以不顾夫妻之义,萧家又怎会顾念兄妹之情。与其绑萧晓月于军前,平白得无情无义之名,倒不如大锣大鼓,客客气气地派人把她护送回去,事先还要宣扬得天下皆知,叫世人都知道卓大将军仁义,纵然两军敌对,也不肯谋害萧小姐,也叫萧远枫不得不欠上你们一份人情。”   凌方欣然道:“方侯之命,将军岂有不遵之理。”   方轻尘闻言只淡淡一笑:“这本是为他好。命不命的就不要说了,现在的卓大将军,未必需要一个给他下令的人。”   凌方笑意一僵,呐呐道:“方侯,将军他……”   方轻尘笑着摆摆手,温和地说:“现在已经不是我的时代了。若不是为着萧晓月,我原也不想出来给谁添烦恼。只是,我既然出来了,便也不想再躲躲藏藏。你去告诉他,我来了。告诉他,我对他所做的事,不责怪,却也不认同。而且现在我既然站出来了,就不可能继续由着他胡来。来不来见我,由得他,认不认我,由得他,要不要承认我的身份,也由得他……”他一笑,看着越来越惶恐的凌方,平静地说:“我会在这里等。无论他最后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不怪,只是,让他快一些。我心系京中的陛下,不愿多耽误,他要对我是杀是留……”   话说到这份上,凌方再也不能静听下去,一屈膝跪下,重重一个头磕下,声音几乎哽咽:“方侯说这样的话,我们这些昔日旧属,哪里还有脸面苟活人间?方侯……”他只觉得心头即愤且悲,又说不出委屈,道不出冤枉,偏这满腔的敬重关怀之意,又斗不过功名现实的嫌疑,一时简直恨不得撕开了胸膛,把心掏出来给人看看。   他这一个头磕得极重,竟是入耳惊心。方轻尘也微微一怔,伸手扶他起来。   凌方还待硬挺着不肯起身,又哪里抗得过方轻尘的力气,被他托得身不由己的直了腰。   方轻尘见他额上一片红肿,心中到底还是歉疚了。   何苦逼人至此。这些热血沙场的汉子们,何曾负过他半分。   “是我不好,这些话,不该对你说。你是没法对卓凌云说得出口的。让下人送笔墨过来,我给他写信。”   这话说得极柔和,极诚恳,却听得凌方肝肠寸断。愣了半日才道:“方侯,你何不亲自去见……”   方轻尘柔声打断他的话:“不见到我本人,他心里会舒服一些,某些决定,也更容易下一些。”   凌方咬牙道:“方侯……”   方轻尘微笑着再次打断他:“凌方,你对我的心意我领了。可我是什么人,你该清楚。现在的局势如何,你也该明白。是卓凌云一手提拔了你,所有你顾了我,也该顾他。你要再说些虚言安慰我,那不只是看不起我方轻尘,也是侮辱了他。”   凌方无话可说,怔了一会儿,黯然点头,起身开门要出去,人已经走到门前,却又停步回首:“为什么?方侯?刚才在我认出你时,你就该借机证明自己的身份,若是一切都宣扬开了,也就轮不到卓将军来认你还是不认你……”   一阵沉寂之后,是一声极怅然的叹息:“你们都是我的旧人,这么多年,你们有多苦,我虽不曾亲历,也能想得到。我不愿对你们使手段。我不愿为我一人的想法,就一笔抹煞你们这些年来的所有努力。可是,我也不愿折了我的心意,屈了我的志向。萧晓月我是必定要救的,可是我不能让你在不经卓凌云同意时叫破我的身份,那样的话,我就是借势在迫他了。我不想为难他。所有一切,他应该有权力自己决定。”   这话说来,竟是百般无奈,千种伤怀,听得凌方这么一个七尺男儿,几欲热泪盈眶。   这么多年了,受了这么多苦,原来,方侯一点也没有变。   还是这样,处处体谅别人,最难最苦最危险的,总是留给自己,而给别人的,永远是更多的余地,更多的抉择。   只是,这样的方侯,这样的苦心,大将军能明白吗?大将军会如何决定?   一念及此,这样一个悍不畏死的勇将,只觉茫然。他知道大将军对方侯的情义远比他要深得多,他知道大将军对着方侯灵位流过的泪水发出的叹息,都是真实。   可是,今日毕竟不同往夕,一个小小部将凌方,可以万事不管不顾地拜倒在昔日大帅的面前。如今已成一方之豪,言出不二的卓凌云,还能俯首称臣帐下听命吗?   从听人命令的部将,到言出法随的土皇帝,这条路走过去不易,要走回来就更难。占据了最高的位置之后,谁还会愿意退下来,谁又会喜欢自己头上多出一个人?一国之主,一教之宗,都会去祭扫他们的祖先,太宗太祖历代祖师爷,说起来哪个不是无限敬仰?可万一哪一天,这些祖宗一起复活了,谁能不头痛!   虽然不是有意为之,凌方自己,却也的确是在国家与百姓辗转苦难时,得到了一份荣华富贵。将心比心,他不能对卓凌云的任何决定有不满。   却又为方侯熬煎。   痛楚,无力,无所适从。   他不能对方轻尘许诺说:“方侯,你决不会有事。”   他也不敢去劝说方轻尘:“方侯,你快些离开吧。”那无异于要给自己的主帅,定下不仁不义的罪名。   所以,他只能沉默,只能等待。   一步步走向院外,凌方步伐沉重,只想要仰天长呼,一泄心头郁结。   他看不到他身后,方轻尘的笑容,几分苦涩,几分嘲讽。 第八章 黑白分明   “你说什么?!”卓凌云猛然站起,势头太猛,整张桌子都被震开了两三步。只觉得眼前的桌子碍事,卓凌云信手将其拍碎,直冲几步到他的心腹爱将之前,用力抓住他的双肩,两眼放光:“你再说一次!”   “方侯没有死。我见到方侯了,他告诉我,当年他被修罗教主救走,金殿剖心的是修罗教的替身死士。”   “在哪里,他在哪里,方侯在哪里……”卓凌云一迭声地问,激动得满脸通红,眼睛里已经有了水光。   “在永安城府衙里。方侯说他会在那里等将军的消息,末将是先来通报……”   “岂有此理,怎么不请方侯来……不不不,怎么能让方侯来见我,我这就过去拜见他!”卓凌云只觉得全身血液沸腾,高声大喝:“来人啊,备马……”   外头没有回声。   他这才记起,刚才自己在凌方的示意下,已经把所有的从人都远远驱散了。   他正在兴奋,也不觉不妥,大步就要向外行去,自己去给自己备马。   身后,凌方的声音极低沉极低沉地传来:“大将军,你真的想去见方侯吗?”   卓凌云全身的热血为之一凝,愕然回首:“你说什么?”   凌方抬头望他,眼中慢慢流露出悲凉:“方侯说,大将军未必喜欢他活着,也未必愿意世人知道他活着。所以,方侯阻止我在人前叫出他的身份,现在,天下只有将军和我,知道方侯仍在人间的事实。”   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泼下一桶冰水,卓凌云浑身冷透。   前一刻,他忘记了一切,仿佛回去了那远去的少年岁月,热血时光。刹那间,狂喜尽褪,眼前铺天盖地的,是现实。   肌肤,骨血,连那一颗心,都已经冻成了冰。   凌方屈膝跪下,垂眼向地,伸手自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方侯写给将军的。”   卓凌云沉默地接过信,沉默地展开,沉默地观看。   的确是方侯,这样清逸飘扬的字迹,熟悉得让他心中涌起热流。然而,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高兴。   字里行间,说起那些当年旧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亲切到让他悲痛。   是方侯啊。只有方侯,才会有这么多对天下,对百姓的关怀,才会有这么多对他如今行事的不以为然,才会有这么样温和体谅的言辞,才会在如此境地,仍替他着想,为他留余地,留体面,让他自己去抉择。   看完整封信,他有些踉跄地走到座位前,颓然坐倒。   还记得当年初闻方侯死讯时,他拔出宝剑追斩传讯兵,狂呼怒喝:“你敢欺我,方侯盖世英雄,他一定不会死!”   这几年,楚军诸将分崩四散,彼此之间不能协同合作,面对外敌,各自又难免保存实力之心。终于到如今,国土为秦人所占,国事再不堪为。多少个深夜,他望着灵位,一声声在心中说:“方侯,如果你没有死……”   这几年,每每想起当年旧事,他会怅然呆立,看到身形面貌略似方侯之人,他会久久出神,忍不住要幻想,那人其实不曾死。只要他一转身,他便会从某个角落里微笑着现出身来,当胸给他一拳:“哈,瞧你这熊样。一点小变故,就慌成这个样子。没我带着,你们还是不行啊!”   现在,终于有人告诉他,方侯真的没有死。   方侯,他原来,真的没有死。   然而,为什么,为什么……他竟然……不觉得多么高兴。   ————————————————————————————   卓凌云召集心腹,密室商谈的时候,永安府衙内,方轻尘正端坐喝酒。   自斟自饮。   烈酒入喉,辛辣满口。   他若是想救下萧晓月,还继续不受约束地飘荡世间,其实很容易。他可以在现身之后,留下书信,向卓凌云说他无意复出人间,再飘然远走。那样的话,卓凌云看明白他信中所说的利害关系,自然会放了萧晓月,而对于他本人,卓凌云既然追之不及,寻之不获,自然也就可以放下那些复杂微妙的矛盾心绪,一如既往,尽自表达对他的关怀。   他若想就此重整旧部,收拾乱局,要压服卓凌云追随他,其实也不难。他可以借着凌方脱口叫出“方侯”的机会,当众表明身份,且乘着卓凌云措手不及时,将自己复出之事宣扬到全军皆知。那样的话,卓凌云没有封锁消息,将他灭口的机会,也就断了犹豫和挣扎。事实既定,面对他,卓凌云就算还有不甘不愿,也只得低头。   然而,他偏偏什么也不做。   凌方一定觉得他善良宽容,处处替别人着想,情愿自己身处险地,也要给别人留下最大的余地吧。   呵呵,沙场里走出来的铁血汉子,真的都是可爱的人。直肠直肚,重情重义,看不懂这世界上的欺骗和利用。他们不懂得,别人说出来的话,应该考虑再三,确定是否应该相信,确定是否应该遵循。   他给了卓凌云选择的余地,也就是不给卓凌云不选择的机会。   温情脉脉的面纱不要扯破,大家就都还是有情有义的好人。谁也不曾亏欠谁,谁也不曾对不起谁。多好?   方轻尘不乐意。   你抉择吧。   前进一步,是抹杀最后一点良心,断绝最后一丝温情,彻底撕开一切大义凛然的遮羞布,承认自己所有的邪恶狠毒和无情。   后退一步,是要从有可能问鼎天下的一方诸候,变成他方轻尘帐下的一员将领。奉献上所有的军政大权,从发令者,变成一个听令的人。放弃多年拼杀得来的成果大业,放弃尊荣权力,再也看不到所有人的逢迎和顺从。   残酷吧。艰难吧。痛苦吧。   方轻尘安然而笑。   谁让你将我捧得这么高,谁让你打的是替我方侯报仇的旗号。我已经告诉了你,我不赞同你。所以,你若不肯放弃你的做法来跟随我,你也就不能让我走。因为我会在别处表明身份,你若不来寻找我这个恩师故主,请我为帅,就是让天下人看你言而无信,口是心非。你的军队会再没有大义的名份,你将成为天下的笑柄。   所以,你要么承认我的地位,奉我为主,听我号令,和我一起平定天下,救楚国于水火。你要么神不知鬼不觉杀我灭口,那你依然是方侯的弟子,依然是一呼百诺,以为我报仇,诛杀乱臣贼子为目标的义士。   两条路,你都可以选,两条路,你都不可以回头。   没有另外的选择,也不可以折衷。   谁是天生的圣人,怎能指望,那些所谓忠义道德的教导,一定能盖得过名枷利锁。可是旧日恩义,心中感念,渐渐被现实所玷污的心灵深处,却也会有最后一点坚持与圣洁。   请你取舍。没有人逼迫你,没有人干扰你。这是艰难的选择,这是你的选择。只是你的选择。不能推卸责任,没有一丝一毫的借口。哪一个决定都是痛苦,我承认,这对你,的确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方轻尘自嘲地笑。   我还真是恶劣无情狠毒卑鄙的人呢,一次又一次,总是去逼迫别人做最艰难的抉择。   不过,这一次,不管卓凌云选的是什么,他都不会怪他。   是的,他不会怪他。   哪怕卓凌云要杀他囚他,他也不会怪他。他不会想要去报复,去伤害,去指责。   不是因为他体谅他,不是因为他感到要逼迫一个满怀壮志豪情的男子去放弃自己的野心,自己的事业,毕竟太过狠毒和残酷。   只因为,只因为……   方轻尘安然举杯,再次一饮而尽。   只因为,卓凌云,不是他一颗真心,想要坦诚相对,一生相伴,不离不弃的那个人。   卓凌云,不是他的爱人。   每一世,方轻尘的睚眦必报,方轻尘的狠毒无情,方轻尘雷霆手段,方轻尘决绝疯狂,都只会对他所爱的人施展。   闭目,他慢慢细品这满口的辛辣味道。   每一世,他都把一切的得失利害摊开来,放在别人面前,由人自己去选择。   他有无数种手段,可以去影响别人,让别人不知不觉地选择他,但他什么也不用。   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局势偏向他,可以让对方毫无负担或者无可奈何地选择他,他却什么也不做。   然后,每一世,他所爱的人,最后选择的,从来不是他。   他微笑,有些苦涩,有些释然。   卓凌云,你的选择,又是什么呢?   真的是很令人期待啊。 第九章 密室谋谈   密室之中,仅有五人。   卓凌云,卓子云,呼延锋,杜思远,凌方。   卓子云。卓凌云的兄弟子侄于军中效力者不少,他们和他荣辱与共,最为忠心。只可惜,真正有才识有能力,上得了台面的,也只有卓子云。   呼延锋。这些年,卓凌云八方转战,军中自有豪杰投奔,自有新人崛起。他们虽是武人,却未曾在方轻尘帐下效力,纵对那传说中的方侯也有些敬意,到底谈不上什么感情。只是这些人在他身边时日尚浅,真正能成为他的亲信的还不多。新进将领之中,首推的便是呼延锋。他被卓凌云视为左膀右臂,他的勇武果决和刚毅明断,素来被全军所赞许。   杜思远。山阳望族名士。乱世之中,携家族之力,投奔卓凌云。卓凌云也要借助这地方上的门阀势力,替他稳定政局,亦以礼相待,军中大事决议,多听其言。卓凌云虽然知道要招纳名士,结交豪门,但是武将心性不改的他,对于这些文臣谋士,始终是能用而不能近,能尊而不能亲。所以,除了杜思远,他也想不出还能再召谁了。   凌方……卓凌云手下跟他时日久的,平日里兄弟相称,最为相厚的军中至友,亲信部属,当年却也都曾与他共在方轻尘帐下效命。他们与方轻尘情义最深,对他的崇慕之心最重,而今日之事,太过微妙。于是,除了已经知情的凌方,他竟是谁也不召来。   “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议定之后,出得此门,你们上不可告天地,下不可告妻儿,能不能做到?”   如此郑重之态,让后来的三人忐忑不已,各自点头。   待得凌方细述与方轻尘相见之事,卓凌云再将那封方轻尘的亲笔信,在众人之间传递了一圈,密室之内,静得令人心慌。   最先恢复镇静的,是杜思远。   满脸惊容化为笑意,他从容起身施礼:“恭喜将军,贺喜将军,此乃天助将军成就大业也!”   卓凌云勉强一笑,问道:“思远,喜从何来?”   “方侯即现,将军当立即重礼迎接,将这特大喜讯昭告天下!以后将军奉方侯为师为父,执弟子之礼,以方侯之名,可召天下英雄共聚抗秦!如今楚国割据一方的豪杰,多是方侯当年旧部,人人自称为方侯旧属。那么方侯有命,他们来,便是将军之麾下,他们不来,便是背信弃义,欺瞒天下的无耻小人。有方侯坐镇,将军必可尽快统合这半壁江山诸方势力,然后放手与秦人全力一战!”   这话说得卓子云点了点头,而凌方却是微微挑眉,欲言又止。   卓凌云无奈叹道:“思远,你可曾仔细看信?方侯对我的作为甚是不以为然。他若入军中,必会公开同我有许多争议。我即尊方侯为师为父,又岂可不从其号令?”   杜思远从容笑道:“我们奉方侯为尊为师为长,但不是为帅!将军才是全军主帅!方侯既然与将军有同生共死之谊,授业传道之恩,又岂会不体谅将军的难处,便是真有一二分歧,大家关起门来,慢慢商议,也总能劝得服方侯的。”   所谓的胁迫,所谓的架空,所谓的供桌之上摆菩萨。杜思远对自己的这番如意算盘,是颇为满意的。他是文人,最擅权谋阴诡之术。对方轻尘这军中战神,他虽然闻名,却没有武人那种本能的尊崇。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家族,他都要尽心竭力为卓凌云筹谋,利害得失,考虑推究起来,再轻易不过。   卓凌云看他从容自若的样子,极缓极慢地笑了一笑。   文人呢,总是极会说话的。强征民夫是为了保家卫国,强索民财是为了天下太平。再卑劣的事,他们也照旧可以温文尔雅,讲得这般冠冕堂皇。   然而,卓凌云需要这样的人。他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讨厌这样的人。   只不过,文人,终究是文人啊。   所以,卓凌云无可奈何一笑,淡淡道:“那个人,是方侯。”   “他是方侯又怎么样?”呼延锋瓮声瓮气道:“世道不一样了!谁还当他是以前的那个方侯!”   在呼延锋看来,他自己所有功劳都是他自家一刀一枪,血汗厮杀拼回来的,凭什么要他接受在现在的主子上再来一个主子压着自己?所以,他语气铿锵,眼神锐利,毫不迟疑:“大将军,就算是楚国太祖复生,在我们这里,能得到的,也不过就是个尊荣的位置,一样要懂事听话,否则……哼!”   呼延锋,果然是英武决断之人。   卓凌云凝视呼延锋,微微一笑:“你不曾见过他,所以你不会明白。”然后再慢慢转目看向杜思远:“思远,你虽聪慧,但毕竟文人,所以,有的人,有的事,你也永远不会懂。”   他抑郁,眼神中却又忍不住流露出崇拜和向往:“如果楚国太祖复生,我自然会胁之以令诸侯,但方侯……”   他目光徐徐扫视在场四人,神情微妙复杂得难以言喻:“这种人,你可以杀死他,但却不能胁迫。你可以毁灭他,但无法折服。他是方轻尘,他是方侯!”   杜思远眼神微动,有一分惊恐。呼延锋却是立时挺身站起:“既然如此,此事还有什么好议?将军仁厚,万事交给末将就是!末将必能办得滴水不漏,便是……便是万一……”   他一咬牙:“万一他日走漏了风声,所有罪责,皆末将一人承担!断不会损及将军清誉!”   杜思远欣然道:“呼延将军之言,真乃丈夫之语,大将军……”   卓凌云猛地一摆手,不让他们继续说下去。目光转落在卓子云身上:“子云,怎么看?”   卓子云低了头,半日才道:“兹事体大,子云不敢随意置评,万事由大哥做主。只是……只是那萧晓月之事,方侯信中分析得失说得分明,确实擒不如放,大哥……”   杜思远面露愕然之色,呼延锋皱眉重重哼了一声。卓凌云也有些诧异。卓子云本是个精明人,没料到,商议大事之际,他却还在这厢惦记着自己的青梅竹马。既然放不下青梅竹马,却又舍不得自己的前途抱负,荣华富贵。这样黏黏糊糊,首鼠两端,当真是……   卓凌云哑然失笑。他现在实在是没资格痛骂自家兄弟太没出息。他自己这里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荒山野岭处,若是看见别人被无药可医的剧毒蛇虫咬了手臂,你指教人家该砍断手臂,当然容易。换了被咬的是自己,当真就能举起斧头,一点不手软地往自己的胳膊上砍么?   事外之人,冷静睿智又有什么可得意,不过是体会不到事内之人的苦罢了。   心中终是叹了一声,暗自警惕。无论如何,他做不得另一个卓子云。   因此,他的声音出奇柔和:“子云,你放心,别说方侯信中所析道理令我看明得失利害,便是真正有害无益之事,只为方侯一言相托,偶一为之,又有何不可。”   卓凌云有些自嘲。“偶一为之”,当然不无不可。只要是“偶”……   最后,他注目凌方:“你一直没有说你的意见?”   凌方低头,沉声道:“属下无话可说。”   如果能说,在杜思远出狠毒之计,呼延锋说得意之辞的时候,早就该说了。   可是,做为对卓凌云无比忠诚的一员部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看着凌方一直低垂的头,一直僵硬的脊背,卓凌云有些出神。忽然洒然一笑,站了起来:“罢了!你们每个人的意见我都清楚了。思远,呼延将军,你们且歇歇去,记得此事不可外传就是。子云,凌方,你们陪我出城走走,散散心。”   如此秘会,还没做出个决定来,卓凌云就要甩手走开,呼延锋急得叫了一声:“大将军!”   杜思远也恳切道:“将军!成大事者不可拘小节,这也是为着天下苍生啊……”   卓凌云微笑摆手:“杜主薄,呼延将军,此事我自有决断,你们放心就是。”   这一刻,他的笑容太从容,他的眼神,太深沉,竟是叫杜思远与呼延锋都怔在当场,一时间,谁也无法再开口劝说。   待得他们回过神时,卓凌云已同卓子云和凌方去得远了。   不挥鞭,不策马。只是由着马儿的性子,缓缓而行。抬眼看黄昏时远方渐渐沉寂的天空,卓凌云漫然而笑。   这一场密室筹谋,真个是无用无聊。   那两个人能说什么,会说什么,他其实早就心中有数。   那么,再将他们召集了来,亲耳听上一遍,到底也有些可笑。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啊,为了目的不拘手段啊,大丈夫不可以有妇人之仁啊……   似乎,很多英雄豪杰在成大业时,都曾经面对过类似的煎熬和抉择。然后,他们身边,便会出现这样劝说开解的人,然后大英雄们就忍痛为了远大的目标,去做那些“不拘”的事情了……哈哈。功成名就之后,那些小细节,还会有谁去追究?人们最多责备下当初进言的那些劝说者而已。   今天他才彻底明白,原来能成“大英雄”的人,其实根本都不需要劝说。他们需要的,只不过是几个劝说者。   推卸掉些责任,得到些免罪的安慰,总是比较舒服。有一个当时可以欺己,将来可以欺人的借口,总是比较方便。   杀戮,背叛,毁灭,阴谋,再不堪的东西,用“天下苍生”这旗帜盖了,也就一样的神圣庄严。   胯下战马嘶叫了一声,停了下来。卓凌云这才发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握紧了马缰,已经是握到掌心生疼。他瞪了眼,死死凝望天边最后一线明黄的夕阳。   低低冷笑:“凌方,如果我最终决定忘恩负义,你会不会怨恨我?!” 第十章 旧事何如   凌方僵坐马上,抬不起头:“大将军,末将不敢言恨,只是……”他咬咬牙:“只是……如果,大将军要……要……能不能……只把方侯困住,不泄露消息便是……”   明知是妄想,还是忍不住相求:“凌方愿以所有功劳官爵交换,做一个小小看守,为大将军照顾方侯!”   卓凌云大笑起来:“凌方啊凌方,你还是不了解方侯。方侯是什么人?他可以死,却不该被人剪去爪牙,困在黄金牢笼之中!你觉得保住性命,一生服侍周到,便是对得起他吗?你若是这样想,也太侮辱了方侯。”   凌方沉默了一会儿,爆发般大喊:“末将不知道!末将不知道……将军,末将不知道,能有什么办法两全!”   这么一个勇悍的男子,在这狂喝之时,几乎落下泪来。   远远几个士卒,闻声愕然转头望来,神色满是疑惑。   “好了好了,别叫了,一个大男人,象什么样子?”卓凌云笑了声:“叫军中的兄弟们听到了,还不知道是什么大敌压境,让咱们勇武无惧的凌将军吓破了胆呢!”   本来该是轻松的说笑,只可惜,卓子云和凌方,谁也笑不出来。而卓凌云,也终于是笑不下去。   这世上,哪里又有那么多的两全之策呢?你总是会被逼迫得要选择,要割舍,要放弃。   松了马缰,让爱马再慢慢自在前行,卓凌云的声音有些飘忽:“还记得当年,我初见方侯的时候,很是瞧不起他。觉得这人就是个绣花枕头,靠着长得漂亮,得了小皇帝的宠爱,才能掌握了军政大权。那时我年少气盛,自命是将门子弟,看不起靠媚上倖进之人,除了升帐议事之外,从不在他面前行礼,除了军令之外,也从不听他的话。”   那些旧事,凌方当年也多听将军们提起过。当初军中年青一辈的新人,对方轻尘都不太服气。偏偏方轻尘又是从不介意,雅量宽宏,大家只要不误军令,平时对他不太恭敬,他反倒高兴。   因此,他苦笑,低声应道:“是啊,以前的事,我也听说过。据说,当初萧远枫对方侯无礼的次数,还远比将军为多。”   卓凌云也低低一笑:“是啊,我们那帮坐井观天的毛头小子,眼睛全都长在头顶上,能看得起谁?都是出自名门,都是将门世家,谁都以为自己武艺娴熟,一出仕就能该能打遍天下无敌手。等真的上了战场,见了死人,真的被无数敌军包围,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浅薄无知,狂妄可笑。”   凌方应道:“以前跟着将军在方侯帐下时,就总听到大家在一块计算,谁被方侯救过多少次,谁挨过方侯多少板子……”   卓凌云眼神悠然,回思往事,脸上竟然不自觉地带出了伤感的笑容:“那回我和萧远枫争功冒进,陷入重围,是方侯三进三出,拼死冲杀,硬是把我们救回来的。那时候我伤得重,连马都骑不得,方侯他一手抱着我,另一手持枪作战,秦人用箭来射,方侯为了护我,只能用自己的手臂去拦箭,后来很长时间,左手都不能灵活自如。军中大夫说,如果调养得不好,连残废都有可能。可是,伤成这样,他带着我杀出重围后,把我一放,却又回去救萧远枫。我们这两个傻小子,是方侯用身上挖出来的八个箭头,数不清的刀伤枪伤,换回来的性命!”   一直沉默的卓子云终于应道:“我也记得大哥说过,那次回营之后,方侯孩各打了你们四十军棍。”   卓凌云笑出了声:“是啊,千辛万苦把我们救回来,再把我们狠狠揍一顿。那一顿打,我们挨得全无怨言,可是,当夜方侯就带着伤来探我们,问我们明不明白,为什么要挨罚。”   这一刻,卓凌云心思遥遥,已经全回去了昔年时光:“那时我们看他一身伤,痛哭流泣说我们害方侯受伤,理应受惩,气得方侯当时脸色发青,狠狠地给我们脑袋上一人敲一记,痛骂我们四十棍子全白挨了。”   渐渐地,他的声音小下去,小下去,小到最后只有他自己可以听见。   后来,又发生什么事了呢?   方侯开始逮着他和萧远枫,逼着他们重新学兵法战阵,武道军规了。渐渐地,其他的军中年青将领,也都慢慢地成了方侯那没有正式行师徒之礼的弟子了。   记得方侯每日操劳军务之后,再晚再累,也还是会细看他们每人的功课记录,兵法心得,然后细细为他们批解。   记得方侯会认真地观察他们每一个人的武功长处,然后替他们改进功夫战技,倾囊相授。   记得每一场战事结束,方侯会把他们聚到一起,在沙盘上重推战局,重演战事,分析每一个战局变化的得失应对。   学得多了,才懂得了,方侯之怒,不是为了受伤,而是他们贪功冒进,影响了全军攻守方略。若不重罚,不足以警示全军。   记得那天恍然大悟时,说的是什么来着?   对了,不是内疚忏悔,而是故意很天真很无辜地望着方侯问:“方侯你身为主帅,为救部将而陷险地,是不是也该挨上几十军棍反省一下?”   难得方侯一时竟不能答,只好拎起戒尺揍他们的脑袋。   说起来,自从方侯开始认真教导他们这些年青将领之后,军帐里就似模似样放了一把戒尺,只不过从来没什么震慑作用罢了。   这些年啊,他们这帮当年的师兄弟各据一方,或为真情,或为名份,都竭力把方侯神化了。外人只道方侯是威武无敌万人敬仰的军中之神,却不知,当年军中,大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拿方侯取乐说笑。   方侯脾气好,大家就爱打赌,看谁有本事在不违军令不误军情的情况下惹他生气。   方侯本事大,大伙就攒着劲,想要在比武较技,跑马行猎,或是沙场征战时赢他一回。   他们这帮少年子弟更是无法无天,平日里跑马行猎,军中试武时,为着赢方侯,什么卑鄙手段没试过。给马儿喂泄药,悄悄锯断军刀,把方侯的弓箭调包,说起当年,真个是无所不为啊……   那个时候,大家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不就是练成练世武艺,学到绝顶兵法,哪天碰上方侯有难,一口气救他个十回八回,大大地露回脸,报回恩吗!   望着卓凌云脸上笑意渐渐悠远,眼神渐渐渺然,口中旧事渐渐低不可闻,卓子云和凌方都知道,他们的主将,这一刻,心思已在遥远的岁月之外。   二人谁也不忍出声,只默默策马跟着卓凌云,无目的地向前行去。   此刻,一行三人,到了一处小小的街镇集市。街市本就萧条,看到有将领策马而过,百姓们更是掩门闭户,悄然隐匿。偌大的镇子,死气沉沉。唯有马蹄得得,踏在青石道路之上,打破沉寂。一二巡逻士兵,街上巡逻,远远相随,才让人知道,原来这个镇子上,竟然还有活人。   “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求求你们,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我儿子才十五岁……他不能去打仗啊……把我的儿子还给我……他的爹爹哥哥就在萧将军的军队里,打起来,谁会杀了谁啊……求求你们……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女人嘶哑绝望的声音,将卓凌云从无尽往事中惊醒过来。感到自己手里的马缰被人牢牢抓了,他他久为一方之豪,脾气自也不小,想也不想,一鞭子就挥了下去!   耳旁却听得凌方一声惊呼:“大将军!”   卓凌云一怔,手微微一侧,鞭子从空中甩过,这才看清,打扰自己的,是什么人。   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妇人,看面目不过中年,却已经是满头白发,稀疏零落。十指伸出,竟似鬼爪。那样一双手,死死抓住马缰,那样一双眼,幽幽不似活人,痴痴呆呆,疯疯狂狂,只是不停地重复:“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求求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我的儿子才十五岁……他不能去打仗啊……”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 _w_ .t _x_t_ 0 _2. _ c_o_m   因着三人当时都是心绪复杂,思绪飘摇,这样一个疯妇人疾扑而来时,三名久经沙场的勇将,竟是谁也没有来得及先一步拉马避开。   一迟疑之间,街角已有一队巡街兵士如飞扑到,七手八脚,把妇人扯了开去,领头的队长径自在那里颤抖着行礼,下头的士兵,已是把疯狂挣扎的妇人按在路边。   那仿似濒死的妇人尤自疯狂大叫大喊:“还我儿子,把儿子还给我……他的爹爹哥哥在萧将军的军队里,打起来,谁会杀了谁啊……呜……”   兵士们怕她再叫得让主帅动怒,想要捂住她的嘴,那妇人却张口乱咬,士兵顺手抓了地上的泥土,就生生往她嘴里塞去!   转眼间,疯狂的嘶吼,变成沉闷的挣扎。   “怎么回事?”卓子云皱眉问:“这是哪里来的妇人,你们怎么巡视的?竟让她惊扰到大将军?”   队长汗下如雨:“这个妇人是永安城外二水镇的,昨天儿子被征到军中来了。这女人见识浅,全不懂国家大义,知道将军驻在这边,就想跑来找大将军要儿子,进了城之后,只要见到穿了盔甲的就扑上去要儿子,想是人已疯了。小人们原是看她可怜,也没太多管她,没想到这疯女人居然冒犯到将军,全是小人们该死……”   卓凌云已是不耐烦再听下去了,在马上看向那个被按在地上,渐渐连挣扎都没有了力气的妇人。   一件千疮百孔的衣服,几乎已不能遮掩身体,看得见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一双破破烂烂的鞋子,早已被鲜血湿透。没有马匹代步,一个饥饿的女人,一天之内,从永安城赶到这里,要怎样的勇气,怎样的坚持,又或是怎样的疯狂?   他默然拔转马,不再多看一眼地离去。   卓子云迟疑一下,低声叮咛了队长两句,这才同凌方一起策马追上:“大哥,我已嘱咐过,不要为难这妇人了。”   卓凌云沉默不语,是啊,他可以不为难她,可以给她吃,给她喝,甚至还可以还她一个儿子。可是,有什么用呢?!   他的恩义可以施给几个人,他的政令,却还是管辖着他治内所有的百姓!   一旁凌方抬头看看天色,忍不住道:“大帅,怕是要下雨了,要不要……”   卓凌云听而不闻,反问道:“凌方,当年你曾说过,你当兵,是想要保家卫国,是希望让大家能过好日子。可是,这些年,我做的这些事,你看在眼里,怪不怪我?”   凌方毫不迟疑:“若是当年,我会深恶痛绝,但现在,大将军,我丝毫不能责备将军。将军或许没有做到最好,但是将军也已经尽力!如此天下,不是将军造成的,将军就是不做那些事,乱世也不会因此而结束。”   沧桑历尽,人都在长大。不管是否情愿,终要明白,这世间的一切,不只是纯粹的二色黑白。对与错,是与非,很多时候,往往无法明判。   卓凌云苦笑:“是啊,经历的多了才明白,原来我们以前相信的那些东西,的确都可以被当作笑话。杜思远就老是在我耳边唠叨,君主之仁不同于妇人之仁。听多了这样的话,以前会骂的那些不义也好,卑劣也罢,现在似乎真的都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做了。”   这话说得极是苍凉。他以前只管在军中做战,边关抗敌,自觉一切功劳都是自家一刀一枪挣来的,从来不觉得那个遥远的,软弱的朝廷,那个柔弱的没用的小皇帝,曾经出过什么力。   那些源源不断送来的军粮,战马,刀箭弓矢,有多么珍贵?战死者有怃恤,立功者有奖赏,大家打仗没有后顾之忧,有多么难得?   不曾在意,习以为常,也就不以为然。   等到天下纷乱,家国飘零,一支孤军,来往征伐,辛苦地一寸寸打下立足之地时才发现,原来,什么自己做主的时候,也意味着什么都要自己来筹备。   战场上死了人,军队里减了员,可天下各地都是敌人,都是竟争者。要维持战力,就必需新的壮丁来补充。   士兵们只打仗,不种地,可也一样要吃饭,所以就必须到民间去征粮。   战马,刀枪,一切一切都会在战争中损耗,必须要从民间寻找补充。   立功的将领士兵需要奖赏,钱从哪里来?老百姓们,我们保护了你们,你们总该有所表示吧。   这个乱世里,几乎所有的诸候都用同样的方法,饮鸠止渴地扩张势力,搜括民财。大家争来打去,一个地盘,今天是我的,明天不知是谁的,谁也不会安定下来想发展,而是每占一地,就以最疯狂的手法掠夺搜刮,抢掠一空。   壮丁都被抓走了,田地无人耕种了,兵灾之后,就是饥荒。而饥荒再造成更大的兵灾。   乱民要造反了,所以要加强军力,为了确保有限的粮食用在士兵身上,军中又不得不加紧搜括。   一切一切,成了死结,一个永远不能扭转的恐怖循环。   卓凌云何尝不知道应该劝农桑,平兵乱,可是前有秦旭飞,后有萧远枫,四面八方,还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他,他怎能让他手下的兵丁回去耕种?   卓凌云何尝不知饥荒中百姓急需救济,然而,粮仓一开,敌军打来,叫饿软了的士兵怎么迎敌?   救了百姓,就没了他的事业。保着他的事业,可如果治下的百姓都饿死苦死悲号无助而死,他要这霸业又有何用!   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然而,征兵的命令还是要发下去。多少个寒晨迎风远眺,然而,军库的存粮,还是一粒也不曾送入民间。   已经是这样的无情残忍,为什么,却偏偏,似乎还有一点没有完全失掉的良心。   这样的自己,算什么?   他低声惨笑:“子云,你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卓子云沉默了一会,才低声道:“如果大哥你是象秦旭飞那样手握半壁山河,拥有绝大势力,我会劝大哥你当机立断,送方侯上路。如果大哥你象江左王哲,琅琳江朗一样,只能龟缩在一地以求苟存,子云会立刻跪请大哥,恭迎方侯前来坐镇。但现在,子云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大哥进言。”   天边已有雷声隐隐,无尽乌云翻滚而来。浩浩长风,越来越劲,越来越强。街市之上,早无行人,现在就连巡街士兵们,也都尽量找地方躲雨去了。   卓凌云驻马于怒啸狂风中,失笑道:“真个废话。我若是手控大半个天下,也就有个七成机会一统江山,那样的话,良心这捞什子,我一早就扔了喂狗。偏偏我现在这一亩三分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得天下的希望不大却也不是没有,就算是赢得了萧远枫,还有秦旭飞……”   天边惊起炸雷轰轰然掩掉了他未完的话语,倾盆大雨转眼间,便已弥漫天地。   风中,雨中,卓凌云忽然纵声狂笑:“凌方,子云!你们陪我放马跑上他一阵!”   雨水打得凌方几乎睁不开眼,劝道:“大将军,这雨太大……”   “雨大又怎么样?什么样的风雨沙场我们不曾经历过!”卓凌云回手一鞭,重重打在马身上,人马如电,向着前方疾驰而去。   凌方二人同时挥鞭催马,伴他一起,驰向这漫天风雨之中。 第十一章 雨骤风狂   “你说什么,杜主薄?”呼延锋愕然望着杜思远。   杜思远低低重复:“乘着大将军还在犹豫不定,请呼延将军秘密带你的部属赶去永安城,结果了方轻尘!”   “此事关系重大,不得大将军指令我就擅自动手,万一大将军怪罪下来……”呼延锋浓眉紧皱,满脸的不情愿。   “呼延将军,到那时木已成舟,大将军纵然动怒,也不能把你怎样。他最多只私下怒斥你几句,便会把此事掩过,暗自还会感谢你。可是将军若是迟疑,只怕大将军一时心软,那这大业……”   杜思远脸色阴沉。   “杜主薄,你是说,大将军真会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奉送给那个方轻尘?!”呼延锋不敢置信。   “我不知道,但我们不能冒险!现在将军身边,陪着的是凌方和卓子云。”杜思远焦虑道:“卓子云只知儿女情长,萧远枫的妹子送到手心来,他还顾着旧情,私自纵放,这种人,懂得什么天下大局?凌方是方轻尘旧部,心自然是向着那边,更何况,将来做主的不管是大将军还是方轻尘,他都不吃亏。我怕大将军听信了他们两个掇窜,你我受将军之恩,岂能眼看将军自误!”   “此事关系重大,容我细思!”呼延锋仍在惊愕中,心神激荡,一时不能决断。   “将军,当断不断,必受其害!将军……”杜思远忽地拂衣跪倒:“为了大将军的大业,思远求你了!”   呼延锋惊得连退数步,双手急扶:“杜主薄切莫如此,实实折杀我了。罢了罢了,我就……”   话音未落,天边鼓声乍起,轰然由耳入心,仿佛雷鸣!   大将军,击鼓聚将了!   二人惊而抬头,窗外雨急风狂,天边正亮起一道闪电,隔着纱窗,映得二人,一样的面目皆寒,一样的满眼惊疑。   ——————————————————   无星无月,无灯无火。   雨急风狂。   同样一道闪电,也照亮了另外一扇窗户里的人。   窗扉不关,风雨肆意从窗口打进来。安静地立在窗前之人,早已衣衫尽湿。   闪电惊起,映亮他唇边微笑淡若柳丝,照亮他指间杯壶灵活转动。   若是这一次回到人世,他什么也还来不及做,就死于乱军之间,速速重归小楼,不知道教授和那帮同学会是什么表情。   方轻尘几乎笑了出来。他毕竟还是任性,毕竟还是疯狂,虽说其中也有些阴差阳错的巧合,选择手握千里河山,有机会逐鹿天下的卓凌云来第一个表露身份,却无论如何不能说是清醒。   他在期待什么?他能期待什么?要逐鹿天下,他们不需要比他强,他们只需要……比自己的竞争对手强。   没有自己的存在的话,得到楚国的机会,卓凌云少说也该有两成。   微微摇头。这样的机会,有半成,已经足以让人疯狂,足以让人杀妻戮子,丧尽天良。   哈,他早已经是小楼最恶劣的学生,那么就是再恶劣些,又有何妨。   杯中酒早已冷透。   又是一道闪电亮起,照耀着乱飞的雨滴,在方轻尘的手中杯里,那小小的,平静的酒面上,打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电闪过,夜更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方轻尘抬手,将那冷雨冷酒,尽数吞咽入喉。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   夜色初降,风雨漫天。沉沉鼓声,传遍全军。   军法,鼓响三通不到,斩无赦。   全军将领一个接一个冒雨赶到,却见大将军全身湿透,神色厉烈,连下数道命令。   调集军中最膘壮迅捷的战马,召集最精锐善战的士卒,持钢刀,配良弓,策骑待命。   城中安危,尽托一二心腹,再召集其他诸将,命令他们与他一起率领士卒,乘夜冒雨,疾驰永安城!   他神情凛烈,语气刚决,一番命令,真如疾风骤雨一般,惊得人人目瞪口呆,一众将领,竟是无人敢多问,俱都凛然遵从。   杜思远与呼延锋心知详情,不免愕然相顾。   简短地传完命令,卓凌云大步向外行去,至二人身旁,忽地一笑:“思远,你虽是文官,却也是知情之人,也随我同行吧。”   杜思远应得一声,凑近过来:“思远斗胆,敢问大将军,此举何意?”   卓凌云微微一笑:“你道我所为何意,才须调集如此重兵?”   杜思远皱眉道:“大将军,此等事,只需一员心腹之将,领两百精兵即可,何须如此大张声势?”   卓凌云目光向旁一扫,见诸将都在各自奔忙,无虑旁人听见,才一笑道:“他那样的人物,就算是这几年武功受损,又岂可等闲视之!两百?就是两千人也是不够。你知我知,这件事,一定要做得万全。所以只有我亲去才能放心。而军中那人的故旧之将甚多,总要把大家都拘在我身旁,令其耳目闭塞,无虑消息走漏,这才安全。”   杜思远松了口气,诚心诚意施了一礼:“大将军所虑深远,思远钦佩。”   话犹未落,一旁的呼延锋已抑不住紧张激动,有些失礼地插口:“大将军,狙杀之时,这些人既然有故旧之情,怕会有不测之变啊!”   卓凌云笑道:“我怎会让他们动手。到了永安城,让他们领着人马在城外列队,子云看住他们,知情的凌方我会带在身边,不让他轻离一步。那些人耳目皆无,自然不虑有变。你们,还有与那人无甚交情的将军们,率领上的本部精锐,同我入城办事,这样便是万无一失。”   杜思远与呼延锋相视一眼,俱觉心头一松,千斤重担皆去,同时行礼应是。   抬眼望漫天风雨,卓凌云深沉一笑:“走吧,今晚这雨……会很大。”   ————————————————————————   一壶酒尽,回了头,行到桌前去取另一壶。指尖触到壶身,一种细微的震动,悄然传来。   天地俱寂,苍穹皆暗之时,没有了目迷五色,其它感知,反而分外灵敏。   黑暗里,方轻尘微微扬眉,几乎是温柔地把手掌按在壶身上,感知那震动由小而大,由微弱而清晰……   渐渐地,酒壶,桌子,甚至整个大地,都在震动了……   方轻尘在黑暗中微笑。来了好些人马啊!   不过,他方轻尘,当得起!要让他束手无策,脱身不得,这些人,他当得起!   伸手擦了擦脸上冰凉的雨水,忽然为自己刚才站在窗口淋雨的任性感到一点小小懊恼。唉,搞得这一身一脸的湿,有够狼狈。形象啊形象,这幅模样被人看到,说不定有人还会以为,他在这里伤心痛哭过!   自嘲下,轻轻放下酒杯。外面轰雷般的脚步声已是清晰入耳。懒懒回首,看窗外,黑暗中人影幢幢,风雨夜色里,有些昏暗的光,隐约将一切都扭曲成怪异的模样。   想起一些趣事,方轻尘轻轻笑了一声,心里倒是平静的。这次回去,再想以这个旧身份出来,只怕是不可能了。上一次是替身,这一次,可没有阿汉给他顶缸了。卓凌云,一定会百分之百地确认他的死亡才能安心。   后悔不后悔?   后悔不后悔,没有潜藏踪迹,悄悄到楚国京中,将楚若鸿那个孩子救出来。一个无人在意的区区疯帝,如果没有人知道他活着,他要秘密将他从京中带出,本来是易如反掌。   后悔不后悔,没有找个地方上小小的,朝不保夕的旧部势力来表露身份,估计那些家伙会哭着喊着扑过来,表达对他最真挚感情。   后悔不后悔,就这样轻易放弃了教授给的补考机会,要在这没有可乐没有电脑没有空调的尘世间,再浮沉上一千年。   可是,再给他一次机会,就算是明知结果,他还是会一样选择。   因此,他无思无想,无期待,无感触。平静得几若死水。   他果然是疯狂任性,冷血无情。是他一次次逼迫别人选择,所以是他一次次被放弃,这真是他应得的报应。   他行至门前,双手拉开房门,脸上,有心思渺然的笑容。   正是一道闪电劈下,一瞬间,天地亮得眩目。   院子里密密麻麻,站满了军兵,钢刀长枪,在闪电之中,亮光冰冷刺目。狂风骤雨中,士卒井然有序,队列不乱,无人喧哗。   果然是百战精兵。   因着风雨太大,火把和普通的灯根本点不了,四周只由一干军士,挑高了十余盏可挡风雨的气死风灯。昏黄的灯影在风雨中飘摇,不明亮,却也能让人见到些隐约景象。   又是电光一闪,他看清了那个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弟子。   当年的毛头小子,已长成独当一面的伟丈夫了!   有人世风霜里历练出来的锋芒和内敛,有千军万马中伟岸与凝定,也有一身华丽元帅装的威严与尊贵。   方轻尘欣然。   他耗尽心血教出来的人,或许不是全才,毕竟也已成才。   电光尽逝,天地复暗。只剩四周气死风灯带来的一点惨淡光晕,让他隐约看到那高大的身形,正一步步走向前来。   方轻尘静静地等待,不言不动,等待他和他的告别。   每一步落下都是沉重,连急促呼吸声也渐渐在风雨中清晰。   近了……太近了。   近到已经进入了他的攻击范围。   心头忽然一紧,原本淡然平和的目光,倏地一凝。   原来,他也会弄错?   原来……自己也会失算……   一步之遥。   卓凌云扯了扯唇角,张开嘴。似乎想笑,似乎想说话。却笑不出,也说不出来。   方轻尘面前的七尺大汉,忽然就这样拜了下去,跪在他的身前,紧紧抱住他的双腿。   “方侯……大帅!”   四个字哽咽出来,卓凌云将脸贴在方轻尘双膝之上,无声痛哭! 第十二章 天平人心   直到亲眼看到方轻尘那一刻,卓凌云其实一直都在忐忑,自己的双腿,不知道还能不能跪在人前。   引着军中最精锐的骑兵,冒着风雨纵马疾驰的时候,只听着自己的心跳,如惊雷密鼓,撞击不绝。   一路入城,心跳越来越快,一路接近那个人,步子越来越急。   气死风灯静悄悄燃起来,在昏暗中隐约照亮前路,照亮小园,照亮……那一扇忽然打开的房门。   倏然,天边闪电刺亮,他一眼,便看到了他。   那一刻,他的心,静了。   昏暗天地间,他一步步向前走。烦杂之事,无论是呼延锋的惊叫,还是杜思远的撕扯,都会有凌方替他挡下来。   他不需要去理会,只需要向前走,走向他的师长,他的主帅,他的恩人和朋友。   他走不快。   每走一步,那曾经的激扬岁月,热血年华,那所有的快乐与梦想,骄傲与荣耀,就更鲜活一分,就更加清晰地在他的眼前喧嚣。灿烂辉煌,耀眼刺心,锐利的痛!   近了,明明已经走得近了,可怎么还是看不清眼前的人。夜太黑,风雨太大……他甚至不敢眨一眨眼。   走到门前,止步立定,隔得这么近,终于可以清晰地看见方轻尘的眼睛。   平静,宁和。无怒,无怨。甚至带点微微的欣然和欢喜。   方侯,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吗?不管我们这些人私下怎么胡闹,怎么折腾,怎么悄悄算计你,你都不会生气,你都只会为我们的成就而高兴吗?   于是,他在风雨中扯了扯唇角,努力想笑,努力想要唤一声,终于是拜倒下去,千言万语,只化作曾在心中喊过无数次的一声哽咽:“方侯……大帅!”   抱了方轻尘的腿,真真正正感到他属于血肉之躯的温热和充实,卓凌云无声痛哭!   原来,不难啊!要放弃,不难啊!   那个时候,他不曾坐拥一方,却是真正的骄傲肆意。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资格坐在帅帐里指挥万马千军,却有最欢快的梦想。冒矢石,拼性命,每一战能全身而退都是幸运。可是,那时候,数着自己身上的伤痕,看着自己流淌的热血,他笑得是如许得意,如斯痛快!   一呼百应又怎样?裂土封侯又如何?他不快活,他不快活啊!这些年,他何曾真正快活!   昏暗而微弱的灯光下,凶暴而疯狂的风雨中,除了方轻尘,没有人能看得到,一方之豪,卓凌云,是在怎样痛哭。然而,眼睁睁看着自己至高的主帅,就这样拜倒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所有将领军士,无不怔愕莫名。   呼延锋一声惊呼,就要拔剑冲上前去,却被凌方一把拉住:“事已至此,呼延将军,你还想做什么?”   杜思远失魂落魄,满脸茫然:“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杜主薄,你这样聪明的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吗?”凌方冷冷问。   杜思远在风雨中颤抖,有明悟,却有更多的不能置信。   卓凌云不是来杀人灭口的,他是来认主尊师的。   将军中将领都带在身边,他防的不是方轻尘的当年旧部,而是他们这些新人。   他这一跪,干系着许多人,许多家族门阀,所以,他要将他们全拘在身旁,以防不测。   现在,他当众向那人行过大礼,一切一切,木已成舟。忠于方轻尘的旧部,领兵城外,虎视眈眈。满院军兵,都是见证。他们这些新人,谁敢在此刻妄动?再无虑旁人翻云覆雨。让他们这些新人,亲眼看到他对方轻尘的礼拜和尊重,也是让他们知趣地打消某些胆大妄为的心思。   这样的思谋计量,够高明,够严密,杜思远服。可是,他还是倍受打击,还是不能置信,还是一声声问:“为什么,为什么……”   分析得出卓凌云所有安排的目的,却无法明白卓凌云如此安排的原因。   为什么?为什么放弃拥有的一切,白白交予他人?   为什么?大丈夫行惊世之业,成王败寇,皆可轰轰烈烈,为什么却反而要人前俯首,受人制衡?   为什么?难道只凭着那点点旧日恩义,他就可以做到这一步,为什么……   “为什么!杜主薄,你是极聪明的人,但是,有些人,有些事,你永远不会明白!”   凌方朗声而笑,风雨湿透了衣,湿透了发,他伸手用力抹着脸上的雨水,无论怎样也抹不尽。   他在狂风暴雨中高笑,看着那飘摇灯光里的一拜一立的两个人,雨水遮掩了纵横热泪。   风雨里,灯光纵然微小,终是打破了黑暗的冷寂,光芒再是飘摇,也始终不止不息。   小小一盏灯笼,也能气死强风。   气死风灯。   杜思远,你永远不会明白,这世间,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只讲利害。这天地之间,终还有折不断的傲骨,冷不去的热血,不论现世如何残酷,人间多少沧桑,终还有那一点明灯,纵然微弱飘摇,却始终在风雨中黑暗里,亮到最后。   杜思远不明白。所以,他继续迷茫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凌云,为什么,你这般待我!   为什么,你痴傻至此!   为什么,我一心一意,倾心相待,苦心周全的人,可以弃我如敝履,而你们……却可以如此为我!   方轻尘任性地制造困局难关,叫旁人选择,然而内心深处,却早已不会真的以为,天平之上,自己会是沉下去的那一端。   一次又一次,已经习惯了被放弃,被割舍。他可以愤而反击,他可以不甘心地一次次重来,然后,心中明明知道,选择的结果,再次被抛弃的,应该还是他。   他争不过。他从来不曾争得过。   所以,看到大军悄然而至,他可以安然以对,然而,望着忽然间伏拜在面前的一方诸候,心中竟不是欣喜,而是惊诧。不是快慰,而是痛苦。   为什么,这般待我,为什么,这般为我?   我何曾真正为你们做过什么?   你可知道,我对你们用尽了机谋与心计。所有的宽大和温和,都不过是在演戏,所有的循循善诱,倾心教导,都不过是在收揽人心。   当初我年纪青,自知旁人不服,所以,故意设局让众将欠我的情。是啊,几乎全军重要将领都被我救过,又哪一个知道,危难和营救,也同样是我的布局谋划。   当年,我明知你和萧远枫互相争强斗胜,却故意把你们安排在前锋,由着你们两个没经验的家伙独当一面,甚至不派一个老成些的将军在旁监督,为的就是让你们贪功冒进,我好出手相救。就连我受的伤,挨的箭,都是我自己计算好的,怎么才可以伤得惨烈却不留后遗症,怎么才能血流得吓人,却不伤性命,怎么才能让你们看得刻骨难忘,却根本不会真正让我吃亏……   无情如我,冷酷如我,狠毒如我,阴险如我……我这样的人,怎么就值得你们这般倾心相待!   我要以最快时间控制军队,我要让所有将领对我倾心臣服,我要大楚国固若金汤,繁荣昌盛,我要我爱的那个人,江山一统,永远不受丝毫威胁!   所有的一切,为的只是那个最终的目标。然而,我爱的那个人,在乎这个我所苦苦守护的国家权势更胜于我。你们又为什么要把我,看得比一切权势利益更重要。   我为你们做过什么?   那些微笑,那些温柔,那些教导,那些耐心,很稀罕吗?我也曾十倍百倍给过那个人。   那些流淌的鲜血,那些战场的伤痕,很珍贵吗?当初我为护他而得罪太子,太子借宫规想把我杖毙,竟下令打我五百棍。身在皇宫,限于身份,我为了不能让他被加罪,不能运内力抵挡,只得以一口真气护着心脉硬撑。那五百棍,有多长?五百棍打完,从背到腿,全被打烂,中间昏迷数次,鲜血染红了整个荷花池。   那年宫变,我在源源不断的乱军中护着他,到底受过多少伤,也确实记不清了。只记得养伤时在床上,躺不得,趴不能,全身包得象木乃伊,最后居然能活下来,连我自己都有些吃惊。   既然他都可以放弃我,为什么你们不可以?   为什么?   赵永烈,凌方,卓凌云,为什么,你们要这般待我?   一世又一世,一次又一次,我已习惯在选择中成为被舍弃的那一个,为什么,你们偏偏不能舍弃我?   他慢慢伸手,按在卓凌云肩上,极慢极慢地一点点抓紧。   卓凌云感觉到他指间的力量,手掌的微微颤抖,忽觉说不出的伤痛与欢喜,一齐涌上心来,抬头深深望他,一时间,竟是连“方侯”二字都叫不出了。   方轻尘知道他在落泪。虽然黑暗风雨中,他看不清他的面容,看不到他的泪水,然而,他知道,这个百战勇将,正痛哭得像个孩子。   这一刻,连方轻尘都有些庆幸了。庆幸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庆幸这漫天漫地的风雨,纵然伤心,纵然泪落,也是无人能知,无人可见。   原本是吧,早就自命演技纯熟,无人堪比,早就自知,在这种情况下,该有何等姿态,该有何等言辞。做惯做熟的事啊,可是,到最后,开口说一句话,竟是无比艰难:“凌云,你……”   他应该摇头说,凌云,为什么这么傻?他应该叹息问,凌云,为什么,这样待我?   然而,他问不下去。   他只是微微一用力,把卓凌云扶起来。   卓凌云站直身,慢慢后退一步,以一种极恭敬的姿态,让开了前行的道路。   方轻尘没有再迟疑,再等待,安然举步,走出了房间,走进了这一片浩浩风雨之中。   卓凌云转头面对所有人,高声大喊:“这位是方侯!”   适时天边惊雷滚滚炸响不绝,然而,卓凌云的声音,压倒了所有的惊涛骇浪,浩浩雷鸣。在场无数兵将,俱皆惊愕至极。   如许风雨,如许惊雷,然而,在所有人的感知中,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卓凌云的声音:“当年方侯得异人相救,得以生还,明日,我将会向天下公示当年详情,现在……”   他语声一顿,目光凝视方轻尘,朗声道:“你们给我听清楚!这位,是方侯!”   他的声音宏亮而坚定,每个字都有一往无回的决然。   这一声说罢,天地俱寂。风仍狂暴雨仍疾,然而在众人心中,感觉中,如许风雨却似在这一刻,全然没有了声息。   在极短的沉寂之后,是一声朗然高呼:“方侯!”   凌方的这一声喊,清晰响亮又含了极深极重的敬仰与尊崇,他在风雨中再次深深拜倒,全不顾泥泞沾了满身。   在他身后,他的部属亲卫,俱皆拜下。其他将领们愕然互望几眼,机灵应变快的,便也迅速下拜,就是那迟钝了一些的,略略一愣,看身边之人三三两两拜下,也跟着勿忙拜下。   将军们拜倒了,亲卫军士们,自然也都拜下去了。   只剩呼延锋与杜思远,还怔怔站着。呼延锋的手下亲卫部曲们,则站也不是,跪也不是,惊慌四望。   凌方冷冷喝一声:“呼延将军,杜主薄,何以如此无礼?”   杜思远终知事不可为,无可奈何地随众拜倒下去。呼延锋再强项,也只得跟着一起拜倒。身后的亲卫们如获大赦,赶紧跪下去行礼。   转眼之间,整个园子里除了方轻尘和卓凌云之外,再没一个站立之人。   卓凌云忽扬声打个忽哨,马蹄声踢踏响起,一匹纯黑骏马应声而至。   卓凌云伸手取下马背上一个黑布包,一层层揭开防雨的油纸,将包中之物慢慢展开在方轻尘身前:“方侯,此物凌云代您保管多年,今日,终可以物归原主!”   昏暗光影中,白袍银甲,黯无光彩,然而,方轻尘知道,也许这世间,再也找不到,比这更明亮更辉煌的光芒。 第十三章 乱世轻尘   永安城外,卓凌云手下,那些百战沙场,千劫历尽的老兵,在风雨中静静矗立。   黎明将至,天边隐现光华。风雨渐弱,久闭的永安城门,终于大开。   城上城下,几十盏气死风灯聚在一处,将全部的光芒聚在城门处。   城门开处,他们看到他们的主帅,牵着马缰,冒着风雨,将坐在马上的那个人,徐徐送到他们眼前。   白袍银甲,绝世风华。   什么人有资格让卓凌云卓大将军为他牵马坠蹬?   哐啷啷刀枪落地声,失控战马的嘶啼踏步声……   这支总是骄傲宣称下刀子也不会乱的队伍,这支在风雨中雕像般默立了半个时辰的队伍,躁动了!   那是方侯的铠甲!那是方侯的风采身姿!这些当年方轻尘犹在人间时,就在他帐下听命的老兵,几乎要不顾军令,策马飞扑向前!   “你们没有看错!这是方侯!方侯他没有死!”卓凌云的声音如钟如鼓,响彻夜空!   “方侯回来了……方侯回来啦!!方侯!方侯!”   海啸般狂放的欢呼声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忙忙挺起胸膛,几千人的队伍,瞬间庄严肃穆,寂然无声!   不是不想询问,不是不想扑到他的身前。但是,他们是兵!他们是他方侯带出来的兵!他们是他军神方侯麾下的兵!   所以,他们铮铮列队,铁样身躯,巍然屹立,跨下战马,高高昂首!身躯纹丝不动,眼睛却紧随着那个人,风雨之中,热泪横流。   卓凌云微笑回首,天边已经渐有曙光。   “方侯,你看到了吧!”   他们是我军中的骨干,没有他们,我的军令再严厉也无法传递施行。而他们,全都如此崇敬着你。我不会试图架空你,因为那绝对不可能。   卓凌云在用他的方式,表示着诚意。   风雨中,方轻尘一言不发。他向来亲近下属,又是过目不忘。这里每一个人,他都记得。   这里,有他的昔年部将,有他曾教导指点过的少年将领,也有当年帐下的小小兵卒。哪怕是当年最低等的士卒,看服色,如今最少也是十夫长了。   一个一个,看过眼前所有的人。看得到众人欢喜的热泪,看得清他们对他的尊重,爱护和依恋。   心思遥遥,想起的,却是再也不可能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个人。   “如果我选择你们的义气,我就不会遭到背叛,不会被抛弃,不会被伤害,对吗?可是,我选的是皇帝,所以注定了要被舍弃的,这没什么可伤心的。只是我为皇上做了那么多,皇上也不在乎,我又没为你们做什么,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那时,为什么说这些话?是想进一步诱骗赵永烈吗?心思深沉如他,总不会是无端端喝得醉了大发感慨!   左胸的某处,竟是莫名地痛了起来,痛得他几乎抬手去按压心口,却又立刻放下。   虚伪凉薄,阴险如他,怎么竟然也会心虚。   对不起,凌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你们所尊敬所爱戴的,不过是个幻像。如果有朝一日,你们有缘看破我,只希望,你们不会过于苦痛愤恨!   卓子云,城外诸将中,唯一一个非方轻尘旧部之人,忽然拔出长刀,高举向天,朗声大喝:“方侯归来,天佑大楚!”   无数长刀随之出鞘,千万寒刃劈开风雨,绽放光华。将领,士兵,一齐高举长刀,向他们的军神,施以最高的礼敬。   “方侯归来,天佑大楚!”   这高呼一声又一声,无止无息,如滚滚惊雷,涛涛疾电,伴着如许风雨,遥遥无尽。   在天明之后,风雨之后,方轻尘重归人世的消息,便这惊雷闪电,暴雨狂风一般,让整个楚国,整个天下,为之震动!   方侯没有死!方侯当年得修罗教主相救,金殿剖心的不过是修罗死士!他回来了,大楚国的战神回来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随风飘散,传播得比不断张贴开去的告示还要急,还要快。   楚国京城之内,柳恒本来很悠闲。   天清日朗,云淡风高。有儒将之风的柳将军一大早起来,晒了会太阳,散了散步,还顺便打了趟拳,舞了回剑,神清气爽地回到厅里,此刻刚从侍女手里接过一杯热茶。   “柳将军,八百里加急飞报!”   柳恒茶交左手,右手接过急报,轻盈而熟练地迎风一抖。字才入目,他已是左手一颤,茶杯在他脚下跌成碎片,滚烫的热茶几乎全泼在他的双脚之上。   周围人惊呼一声,要上来替他打理,他却已经大步向外冲去:“备马!我要去见殿下!”   ——————————————————————————————————————   攻入了楚京,秦旭飞却一直没有入住过皇宫。下属们虽然常常进言说,他的住处太简陋,太不气派,甚至有人上书叫他尽早称帝,他一概不管不顾。   还是只随意选了一处宽敞的府弟居住,生活作息,一如往日军中时的规律朴素。就连早饭,也还是如同军中一般,一把炒面,加水拌成糊糊而已。   这天早上,他还是和以往一样,慢慢侧碗,平稳地一口口嘬饮他的面糊。喝掉最后一点,又习惯性地舔去碗沿上粘着的一圈面糊,他手中这精美的细瓷碗,便如刚从水里洗过一样,半点面糊也没有剩下,光洁得能照出他的影子。   在军中,粮食是不能浪费的。   刚刚满意地放下碗,就见自己的好朋友好下属,喘着气直冲过来,忙大步迎上去:“出了什么事?”   柳恒这位儒将呼哧带喘,形象大坏,话都说不出来,只把手中的密报递了过去。   秦旭飞展开一看,双手一颤,惊喜欢呼:“他没有死!”   柳恒苦笑:“殿下!”   秦旭飞尴尬,垂手嘿嘿一笑:“我也知道这样不对。可是,他活着,我真的是……很高兴!”   唇角肆意欢喜地上扬,那人活着,未来的路,自然是倍加艰难。可是……有什么,能比碰上一个好对手,更令人快活!   “柳恒,立刻安排去把楚若鸿藏于秘处,切记隐秘,无论他方轻尘派多少探子,动用多少人力,都不能让他找到!”   发令的声音,沉凝坚定。   柳恒应了一声“是。”却又问道:“殿下,你认为,楚若鸿可以牵制方轻尘?”   “不知道,不过何妨赌一赌!”秦旭飞微笑:“眼下,我们暂时也没有时间精力做更多安排。”   柳恒小意探问:“殿下,你仍然打算先对付那些人……”   秦旭飞有点无奈地笑了,声音是清晰明断:“柳恒,我是渴望与方轻尘重新对阵,不过我也没忘记自己的责任。”   “但是,以方轻尘的威望手段,若不能先一步扼制其发展壮大,只怕也是……”   “不能妥协。虽然我是秦人,但这片土地……”他遥遥扬手向外划了一个大圈:“已在我的治下,这里的百姓,已是我的属民。我不能拿他们的身家性命,去和那些人妥协交换一个尽早动兵的时机。”   柳恒释然长笑,施礼道:“殿下的交待,末将这就去办。”   他疾风般来了,又疾风般而去。   这一天,柳恒都在奔忙操劳,这一天,一向勤勉的秦旭飞,却兴奋得什么公务也没有办,动不动遥望云天发呆,一直到了夜里还不时在房内转圈。   而劳碌命的柳恒,直到深夜方得空回府,茶也无力喝一口,便累倒榻上。侍女上前,替他解衣脱鞋,惊呼一声:“大人,你的脚?!”   “啊?”柳恒低头,这才看到自己双脚都被烫起了泡,且因奔走太急,不少已经在流脓出血,立时觉出钻心的痛来,强自忍耐,面部抽搐,心中大骂那个罪魁祸首:   “方轻尘……”   消息渐渐传播到异国。   燕国京郊,城外茶摊热闹非凡,城内皇宫亦是辉煌热闹。   宫中正为了刚刚来到燕国的秦国帝姬乐昌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   锦绣烟华,富贵无限。只是满堂歌舞,满眼华彩,却不能叫年仅十三岁的公主稍展笑颜。   一身华服锦衣,带了几斤重的帝姬凤冠。本该美丽可爱,此刻却如泥塑木雕一般的少女,让正座上的燕凛也不免心中生怜。   她甚至尚未成人。本该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却要在这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为了秦国的尊严,穿起全套的礼服凤冠,一动不动地僵坐这里,看什么歌舞。这些皇家排场的欢迎仪式,于这个可怜少女来说,怕只是一场苦痛折磨。   一念及此,燕凛用尽量柔和的声音轻轻道:“公主远来疲惫,若是累了,便让他们散了歌舞,先行歇息如何?”   乐昌公主抬眼看了看他,方才摇摇头:“乐昌不累,多谢陛下关怀。”   燕凛知她想是受了教引妈妈许多叮咛,不敢失了国体,虽怜她疲惫,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轻声安慰道:“公主即来燕国,便把这里当做是秦国一般。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下人,或是告诉朕也无妨。”   虽然很快就要结为夫妻,可他与她彼此交谈的语气,却只能维持如此的客气。   乐昌点头低低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忽抬头道:“陛下,乐昌在来燕的驿站处,偶尔听人说及楚国方轻尘死而复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燕凛不觉一愣,他可以理解这个贵为公主的远嫁女子,其实耳目闭塞,平时不能多走一步,多说一句话,身边的下人,多是女流,身处异国,也不敢随便打听什么事,所以偶听到一句半句流言,只得心中存疑,无处求证的可怜,但却不能明白,这么年少的女子,弃国别家,自己都还顾不过来,怎么管起楚国的事了。   “确是如此,不过楚国离我燕国甚远,想来无事。且楚国如今纷乱,虽与秦国相邻,一时间对大秦国亦无威胁,公主不必担忧。”   乐昌公主低声说:“乐昌只是在替三皇叔担忧,不知三皇叔身在楚国,会不会有危险。”   燕凛更觉诧异,当今的秦王只怕巴不得自己那个英雄了得的三弟死在异国他乡呢,没想到,这年少的公主,却有如许亲情。此等女子,在皇家,真个极为难得了。   乐昌却不知燕国少年君主,自己未来的丈夫,在这一刻对她有了如许认同和欣赏,她只是低头,默默回忆。   她的父王嫔妃无数,儿子就有十几个,女儿更是顾不上了。更何况,她的生母不过是个卑微宫人。在记忆里,抱过自己的至亲,除了母亲,竟似乎只有三叔。   平时便是各家走动,照看下彼此的孩儿,大家关注的,示好的,无非都是些拥有皇家继承权的男丁,谁会对女儿多加在意呢?   只有三皇叔,会注意到一片繁华中,冷落孤寂的小小女孩儿,那样宽大温暖的手抱起她,那样明朗的笑声,那样肆无忌惮把她抛上抛下的任性。   记得当时自己吓得连声尖叫,而别的叔叔们都责备三皇叔太胡闹,怎么把个女孩儿当男孩来逗弄。   然而,她总是一直一直记得的,虽然三皇叔来府里次数不多,虽然三皇叔领兵离京已经很多年,但是,他抱过她,对她笑过,同她说过话,温柔地对她说:“我的漂亮小侄女,快喊三皇叔。”   他认她这样小小卑微宫人所生的女儿,是他的侄女,是他的亲人呢。   年幼的公主低了头,在心中悄悄地祈愿,三皇叔,盼你能早日打败方轻尘,一统楚国,安安全全地好好活着。   ————————   方轻尘死而复生的传奇,飞一般传遍各国,有那心思灵敏的说唱人家,便将之演为传奇,四处讲传。   燕国京郊,因着新君亲政,国势日盛,来往人流逾加热闹,小小一座茶摊,越来越大,竟搭出好一大片帐蓬来。   那个面有青痕但笑意温和的女老板已渐渐忙不过来,不得不请了两个伙计,帮着做生意。因着来往停息的有钱人多,便也有些卖唱的,说书的,来此招揽生意。   那说书的个子修长,嗓门宏亮:“话说那修罗教本代教主,身高丈余,目似铜铃,耳若悬钟,生有擎天之力,胸有城府之深,一生行事,最是偏激古怪,肆意任性……”   短短几句话说的就是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满座客人听得皆十分专注,就连茶摊的女老板都不知不觉,放慢手脚,凝神倾听,角落之中,却有人很煞风景地一阵剧烈咳嗽。   说书人愕然止住话头,茶客们也不满地皱了眉,好几个人转头去看那个独占了一张小桌子的独臂人。   青姑已是忙忙冲了过去,又是拍肩,又是抚背:“容大哥,你怎么了?”   容谦咳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喘过气来:“没事没事,刚刚被茶呛着了。”   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有人说书时跑来喝茶。我的老天啊,阿汉他身高丈余,目似铜铃也就罢了,还胸有城府,偏激古怪,肆意任性……艺术啊,果然是来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差点让他生生呛死过去。不过,轻尘那小子撒谎的本事可真是越来越高明……   “可是,你这样……不是身体又……”   “没事没事,我没病,好得很,你继续忙你生意吧,我先回家了。”容谦慢慢站起来。不能不走啊,要真坐着听完整出评书,他能生生忍笑忍出内伤来。   “你真的没什么不舒服?”青姑犹觉不放心。   容谦瞪她一眼:“你就别唠叨了,要让客人等多久?那边有人在叫茶了。”   青姑知道他的脾气,只得担忧得看他一眼,轻轻叮咛一声;“你路上走慢些。”然后便赶去应付客人了。   容谦笑一笑,我倒是也想走快些呢,走得成吗?目光一扫热闹无比的大茶篷,拖着步子,徐徐而去。   茶客里,也有那好事者,再次交头结耳。   “那残废是老板娘的丈夫吧?”   “没准就是。”   “可怜啊,这么勤快能干的一个女人,就为着长得丑点,居然就只好嫁个病鬼残废。唉,看他那病歪歪慢腾腾的样子,是要完全要靠这女人来养吧?”   ……   ……   容谦武功虽废,耳目还是极灵。走得又慢,那些细微的私语,自是尽皆入耳。他倒也不生气,一手摸着下巴开始寻思:“是啊,老这么跟青姑单独在一块,还这么亲密,叫她怎么嫁得出去呢?不行,不行,这事得立刻想办法!”   自觉是个操心妹子婚事的兄长,立时便把近日所见过的适龄未婚男子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张三不行,李四不好,王五不够资格,唉呀呀,烦心的事怎么就这么多呢。   容谦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想,今天晚上睡觉,肯定又要多几根白头发。人已经又病又残了,再这样慢慢老下去,真个要神憎鬼厌,除了青姑,怕是没什么人肯理会他了,唉! 第十四章 前尘难忘   来到了永安的这两天,赵忘尘这个大孩子心慌意乱,六神无主。   本来方公子就神神秘秘的,现在可好,整天关在房里喝酒休息,谁也不见。他几次去探,连方公子的院子都进不去,就被士兵挡了下来,说方公子不想见他。   虽然是好吃好喝,还有久违了的柔软床铺可以歇息,可是周围都是佩刀带剑的兵丁,虎视眈眈的,让他这个在山野里流窜了两年多的逃难者,怎能不紧张。虽然兵卒们并不限制他的行动,但是他既然死了心不肯离开,周围又是举目无亲,最后除了萧晓月处,竟也是无处可去了。   萧晓月也是度日如年。所谓的座上客,阶下囚。客客气气,好吃好喝之外,她比赵忘尘还惨。满院兵丁,严密看守,不让她出院门一步。   她的乳兄阿虎坚持要和她在一个院子里居住,保护她不被人欺负了去。不过,这保护者的胳膊后背上都受了不轻的刀剑伤,绷带还绑着呢,能起什么作用,实在很可怀疑。也不过是安慰陪伴罢了。   虽然萧大小姐与赵忘尘的性情为人身份都是天差地别,这种时候,两个人也有了一种额外的亲近。   这天夜里,大队人马行进府来,萧晓月惊起出门探看,只见门外密麻麻站了十几二十人守着,问什么也不肯回答。远远听见阿虎在院落的那一边咆哮,大约是想过来看护她但是被兵丁阻止了,只得高声安抚了对方几句自己这里一切安好,回到屋里,彻夜无眠。   赵忘尘更是心急如焚,因为他辨别得出,那些人,是径直奔向方轻尘所住的那个独立的院子去了。   萧晓月担心变故,阿虎担心萧晓月,赵忘尘担心方公子。第二天早上,好容易可以被允许出门,三个人六只黑眼圈,连忙凑在一处商议。可左思右想,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赵忘尘焦急万分,几乎要不顾死活冲去找他的方公子,却见一个明盔亮甲,高大俊美的将军大步而来。他赶紧堆出满脸笑容,正准备点头哈腰去打听一点消息,身旁的萧大小姐却忽地跳了起来,风一般冲了过去,举起短剑要拼命:   “你还敢来见我?!”   赵忘尘吓了一跳,正不知如何是好,卓子云已经后退一步,轻松闪避开去,无奈道:“晓月!”   萧晓月眼中冒火,举剑又刺,卓子云侧闪,叹道:“晓月,你想要我怎么样?”   萧晓月停步,举着的剑不肯放下来,眼里却已是有了泪水。   是啊,她想他怎么样?她已经明白,当时,的确是他放了她走。甚至连阿虎,他也努力保全了,没有让人欺负了去。   她还想要他怎么样?要他随她走吗?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已经再没有那样天真。   见她神色黯然,卓子云心里也不好受。“晓月,你别担心,方侯回来了,我们的事,可以求他做主的。”   卓晓月有些困惑,卓子云连忙趁热打铁:“方侯没有死!和你们一起来的方公子,就是咱们楚国的镇国侯!”   “你说什么?”萧晓月望着卓子云,觉得自己的耳朵一定是出了问题,傻乎乎维持着高举短剑的姿式,愣愣再问:“你说什么?!”   卓子云兴奋道:“当年方侯蒙异人相救,并不曾死,金殿剖心者另有其人,你看……”他自袖中取了一张大布告递给萧晓月:“今天大哥令人把这文书贴遍各处,通告天下,详说当年之事。”   萧晓月呆呆接过文告,旁边却有一人疾冲过来,将告示一把抢去细看。   卓子云笑道:“你就是方侯带在身边的小兄弟?方侯交待过,你若想离开,我们重金谢你,你若愿留下,以后可常常随侍在方候身边,方侯若有空闲,也会教你些文武之道……”说到这里,脸上掩不住羡慕之意:“你小子可真是有福!”   赵忘尘脸色苍白,眼神涣散,身体一点一点,开始颤抖。   卓子云哈哈一笑,拍拍赵忘尘:“小兄弟,看把你高兴的!呵呵,不过,这事,怎么高兴都不过分!”   他转头深深看向萧晓月:“晓月,有方侯做主,大哥和你兄长,想是打不起来了。方侯还说,过几天就护送你回去,我们……”   萧晓月脸色一冷:“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说。”一语即决,她转了身径往房间去了。   若不是恰好碰上方轻尘,在那山顶破庙,她萧晓月,就已经是个死人。   “晓月!”卓子云连忙追过去,却见眼前凭空横出一只手臂,浓眉大眼的阿虎正冲他瞪眼。   “阿虎,这是我和晓月的事!”卓子云皱眉低喝一声。   可惜眼前的少年男子不卖帐,照旧瞪圆了双眼怒视他。   卓子云有心硬闯,又实在怕再触怒了萧晓月,只得暂且罢了。只能盼着过得几日,他的心上人,能消了些气吧。   赵忘尘仍在怔怔发呆。   他是方侯。他没有死。金殿剖心的不是他……   不是他,这是天大的喜事啊。不是他,他若是知道了,应该很是开心。可是,不是他,那这一切,究竟又算是什么!   卓子云心念已转,回头看见他,亲热问道:“小兄弟,决定了吗?这么好机会,你可千万别错过了。想当年,方侯……”   赵忘尘如梦初醒,抬起头,脸上神色几度变换,痛楚迷惘和那一点不可告人的怨愤一闪而过,剩下的只有坚定:“我要留下来。”   “那赶快随我去见方侯吧。”卓子云带赵忘尘行出几步,又不放心,忍不住回首叮咛:“阿虎,替我好好照顾晓月,过几天我再来看她,也许到时就能送她回去了。”   憨厚而沉默的男子没有应声。只安静地看着卓子云带了赵忘尘,两人双双离去。   ————————————————   这一切,究竟算是什么呢?   对于方轻尘的死而复生心存怨愤的,另外也还是很有人在。   “这种弥天大谎,他也说得出口?”瑶光气得一掌拍在案上。诸王之中,她和阿汉最为亲厚,自然也最受不了这种明目张胆的冤枉嫁祸:“是阿汉救了方轻尘,还派人假冒他金殿剖心,弄得楚国民不聊生?!”   虽说前不久的大决战中,修罗教损失惨重,风信子伤亡极大,但萧伤的耳目仍是极灵通的,卓凌云认帅不过两天,修罗教就已经知道了消息,即刻碰头商议。他们这些江湖中人,对于方轻尘的死活可以不关心,但是,对于方轻尘重生的内情,自然是颇有异议了!   “说阿汉与方轻尘是朋友,倒是有些道理的,当年我教在楚国的推行的确是得了方轻尘的帮助。说阿汉关心方轻尘,派人去救他,也不是不可能!但要说阿汉会找人冒充他跑到金殿去剖心自尽,那真是天大的笑话。”萧伤咬牙切齿,恨恨道:“那个白痴,把杀生看成第一等的罪过,最多自己跑去剖心替他去死了,他怎么可能随便让别人去死?”   “就算他肯,他也没这个本事,咱们教里他的地位如何,大家都清楚,他到哪里去找个那样的死士来?”碧落淡淡道:“除非他央狄九派人出去。但依狄九的性情,如果真的把方轻尘这么重要的人弄走关起来,岂有不利用的道理。”   莫离皱眉道:“当日方轻尘出事的时候,阿汉已很久没有离开总坛,狄一早已多时不与这边联系。既然狄九从没利用过方轻尘,想来此事确实与他无关。如此看来,这件事,定然是方轻尘的漫天谎话无疑了。”   几个人相视一眼,忽然都觉得有些心寒。   如果此事不是阿汉所为,那么,到底是谁救了方轻尘?   唯一的解释,在当年,方轻尘早就自己为自己安排了替身,应召回京金殿剖心,他却脱身而去,冷眼看天下纷乱,百姓困苦。等了这数年,众望所归之时,再以耿耿忠臣,万众救星的姿态现身,然后,轻而易举把所有罪名都推给以前的朋友,让别人替他担尽天下骂名,这个人……   实在是太可怕了!   萧伤打了个寒战:“老天爷,咱们已经算是恶棍了,和他大仁大义的方大忠臣相比,我们个个都是大善人。”   莫离叹道:“他是忠是奸,是善是恶我们管不着。现在的问题是,此事我们如何应对?”   “当然是否认!”瑶光怒道:“揭穿他的真面目!凭白无故,凭什么要我们背这个黑锅!”   “怎么否认?方轻尘这谎话把各方面都顾全了。一早说明了他是被秘密救走的,我们不知情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我教两次变乱,也和他的谎言贴合得天衣无缝,阿汉他现在又……”碧落语声一顿,过了一会才道:“我们也找不到狄一和狄九,怎么否认?空口说白话,谁信。”   瑶光恨道:“方轻尘他何尝不是空口说白话。”   “可他在楚国威望高,人缘儿好,又是众望所归。我们呢,我们是魔教。就算这几年名声好了些,几百年的老印象也不是一下子能扭转过来的。”莫离深深叹息。   萧伤恨恨道:“最可恨那些说书的,胡编乱造,讲个什么江湖故事,都肯定是有邪派要一统武林。咱们这邪派,还总有一堆死士,随随便便就能去死,还肯定有出神入化的易容术,最常做的就是把各大门派的掌门帮主抓走,然后派自己人假扮冒充。现在,把方轻尘的故事往我们身上一套,多合情合理!老天爷,这事情传开去,那些民间艺人,肯定会把这编成演义故事,阿汉那个家伙,不知道会给糟踏成什么模样……”   碧落冷笑:“好么,这下子,咱们也跟风又出一回大名了。”   莫离长叹摇头:“罢了,七百年来,我教被冤枉的次数少吗?也不差这一回。”   瑶光秀眉一扬:“那我们就这样任人利用,任人诋毁?就这么吃个哑巴亏?”   “这事,我们也不算完全吃亏。暂时谁也不要表态,即不承认也不要否认。否认没有用,反而会成为别人攻击我们的借口。就这么先阴着吧,方轻尘是公告天下得我教相救才保住性命的,不管在楚人眼中看,我们有多少罪,只要方轻尘将来掌了大楚的天下,这份情,他就一定要还。”莫离皱眉道:“到时候,他有这样一宗把柄在我们手里,我教自可尽情向他索要好处。”   几个人沉默了一会,碧落方叹道:“罢了,也只得如此了。”   萧伤默然无语,瑶光只低声道:“阿汉从来不肯伤害人,若是醒过来,听到天下人都在说他偏激任性,害了整个楚国,他……”   声音渐渐低落,直至再不可闻。 第十五章 楚国家事   方轻尘没有死的消息,象风一般转瞬传遍整个楚国,大街小巷,平民百姓之家,千里连营之内,所有的人,都在谈论他。 ⑧`○` 電` 耔 ` 書 ω ω w . Τ`` X` `Τ ` 零` 贰` . c`o`m   方轻尘没有死,镇国侯没有死。   喊着他的名字,百姓们因灾难而麻木的眼睛慢慢有了光华,叫着他的名字,士兵们因战争而疲惫的容颜,渐渐有了光彩。   他们不认识他,不熟悉他,然而,他们已听了太多太多他的故事。   各方豪强,为了各自的利益,都在歇力神化他们的恩师,他们的故帅,听得多了,所有人都知道,方轻尘是人间战神,是楚国擎天之柱,因为失去他,楚国才陷入灾难之中,那么,当他重新来到人世之后呢?是不是,灾难就要过去了?   人们都在期盼着,人们都在等待着,不管身属何地,不论是哪一家军队的下属,这个时候,这些平凡的人,对于那幻想中,高高在上,满身金光的完人,充满了敬仰和期盼。   此刻,方轻尘在做什么呢?   “很好,很好,秦旭飞雄踞北方,你们却在这边闹得鸡飞狗跳。”方轻尘哼哼冷笑:“远枫和江朗他们抢着立皇帝,你和王哲就抢地盘,当年军中的同袍现在全都各自为政,互相还打得欢。现在这楚国天王将军满天飞,那些地方豪强你们压不住,让他们各个得了机会去自立,已经够丢人,居然还弄到不管原来是农夫苦力,是个两条腿的人就能在楚国称王的地步,这些年,你们可真是给我长脸啊!”   方轻尘当然不会当着军帐里一堆将军们公开责备卓凌云,书房里很清静,旁边只有一个被方轻尘抓来靠着窗子做功课的赵忘尘。可是卓凌云还是惭愧得想找个地洞钻。虽然这些年他早就习惯了一人独尊,但被方轻尘这夹枪带棒一通冷嘲热讽,情不自禁地就想屈膝请罪。   “给我站直了。”方轻尘一抖手,茶杯盖子滴溜溜飞出去,在卓凌云将曲而未曲的一双膝盖上撞了一下,倏又斜飞出去,无巧不巧在那装模作样写书稿,眼角一直往这边飞,耳朵竖得笔直的赵忘尘脑袋后头狠狠磕了一回:“看什么看!等会把你的窗课拿来我瞧,答得不好,有你好看。”   说话间,把两人撞得隐隐生疼的茶杯盖儿,已经飞了回来,方轻尘探手一捏,将它盖回茶杯上。   赵忘尘赶紧地把头往桌子上的纸堆里埋,努力奋笔疾书。卓凌云老脸微红,低了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凌云,你到底有没有知道你错在哪里?”   “我私心太重,杂念太多,一心只图私利,不肯为国家百姓……”   方轻尘听得浑身发麻,伸手揉着眉心,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不长进?拜托你以后见人的时候,千万别说你是我教出来的。”   这样语气态度,倒叫一直有些紧张的卓凌云轻松了下来。   以前,方轻尘在人前,是温厚仁和的主帅,但在同他们这些年青将领们厮混一处时,却总是没大没小,语多随意。每回大家出错,他就爱用特别夸张的姿态说:“这么简单的事也做不好,拜托以后千万别告诉人家我教过你们。”   虽然他现在重迎了方轻尘为帅,但是要说两人之间已经完全是旧日情怀,那怎么可能。时移世易,虽然热血温情未曾消磨殆尽,隔膜疑虑,也总是有了。   想不到,不过是短短一句话,便叫他仿佛回到了旧日时光。   “国家百姓,天理人情,当然要讲,但是也要看怎么讲,什么时机讲。乱世之中,有了机会,有了权势,想要为自己争取一些有什么好惭愧?就算是你没有一统天下的雄心,拥戴你的手下,也一定会逼到你有这个雄心为止。我恨的是你们的手段啊!手段!太笨!太笨!”   方轻尘真是恨铁不成钢:“欲图天下,速度要快,代价要小。别的都是小节。上策么,弄个大义的名份,要么你说楚国旧臣彼此都不可内斗,要么你说方侯旧属都不当互相为敌,要不你去号召大家组成联军讨伐秦军!找个什么借口不好?你们之间互相暂时和平,就可以在暗地里,透露与大家共商分割天下的大计的主意,胁迫引诱其他诸侯聚会,然后一举而剿之。中策,是远交近攻,分而破之,虽时间会拖得长些,也不至自伤元气。可你看看你们!各个早早打明旗号,然后不管亲疏远近都呼啦啦一团混战,斗来斗去,举世皆敌,成什么样子!打仗打得除了打仗什么都顾不上了,没人种田,没人织布,民不聊生,什么狗屁顺天大王,奉天将军……”   卓凌云终于忍不住低声辩解:“那两股乱贼,都不是我们属地冒出来的。江州的何司马,柳州的苏提督,平时倒是耀武扬威的,秦军一来,他们却不敢交战,只是躲避,等秦人过了境,他们又疯狂地搜括民财,想在乱世之中先喂饱自己,这才逼反了百姓!这两股贼人都是数日内就啸聚到数万人,苏何两家的家人被屠尽,财物被掳绝,也算自作自受。可是这些造反的人,根本什么也不懂,满脑子除了造反就是抢劫,蝗虫一样,到处流窜,走过哪里都是赤地千里,现在也没人顾得上剿灭他们,实在是……哼,也只有何苏这等无能之辈,才会让治下闹出这等乱子来。若是换了我……”   “换了你,在苗头初起的时候,你就带着精兵把一切乱党斩尽杀绝了?”方轻尘挑眉笑问:“很值得自豪吗?”   卓凌云被堵得说不成话来,半晌,咬了咬牙,道:“是,就算我盘剥不似何苏苛酷,但这样的情形再继续下去,终会有百姓揭竿而起,我纵能仗着兵精将猛,镇压个几回,但内忧外患,层层交困,总有一回,没法应付过来,就此万劫不复。” 仈_○_電_ 耔_書 _ω_ω_ ω _.t x t 0 2. c o m   “咦?你居然也还是长进了点。”方轻尘有些意外,笑:“学会认错了?不和我死皮赖脸了?”   卓凌云苦笑:“敢不认错吗?以前我单身一个,是可以任性。现在我的胜负成败,不但关系着我的整个家族,还牵连着我的部属,亲信,士兵,百姓。方侯,选择迎回你,我觉得是这几年做过的最明智的抉择。我放弃的那些东西,不过是沙上之塔,随时都会倾覆。你却可以未来的风波劫难中,保全我,保全我的家族,还有所有曾经跟随我的人。”   方轻尘微微一笑:“你对我这样有信心?”   “如果方侯尚且不能,天下复有谁能!”这话说得真是理所当然。   方轻尘曲指漫不经心虚空一弹,靠窗处的赵忘尘抱着脑袋痛哼一声,赶紧再次把偷瞄的眼神收回到眼前书本上。   ————————————————   当方轻尘正在和卓凌云虎视眈眈地打量楚国各方势力,想确定该从哪里下嘴的时候,风劲节借着海路,乘舟而来,终于再次踏上了赵国的国土。   仰天哀叹。   方轻尘死而复生的消息,还没有来得及传到这个一向十分闭塞,少与异国通音讯的国家。不过,当然已经有人忙不迭地通知了他。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不是离你朝思暮想的人越来越近了吗?”张敏欣的笑语响在耳旁。   唉,为什么不管多正常,多坦然的关系,这个可怕的女人总能说得暧昧无比呢?   “是越来越近了,可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轻尘有办法撒大谎,那是因为楚若鸿疯了,别人都没办法揭穿他。难道我也跑去告诉东篱,我让修罗教主派人调了包?他要会信才怪呢!”风劲节郁闷极了。卢东篱可是亲眼看他受斩首之刑,还抱着他硬捅了他九剑,如果这样还会把自己最好的朋友弄错,真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自己要是真敢这么说,他用脚趾头也能想象出自己好朋友那臭到极点的脸色。   张敏欣笑个不停:“你可以告诉他,你被神人所救啊,反正这个古代,所有不合理的事,往神仙身上一推就好办了。”   风劲节哼了一声,对她这个馊主意不置可否,只是问:“他在哪里?”   “喂,你知道规矩的。就算你是正常入世,我们也不允许泄露消息,何况你现在是违规逃学啊同学,如果我帮你,我自己就要被扣学分了。”   话虽是说得占尽道理,语气却恶劣得让人不能不设想,这个家伙只不过是喜欢看人着急罢了。   不过风劲节也不指望她:“罢了,我自己去找。”   抬头望向远方无尽前路,心中回想着离开小楼时,卢东篱的所在,判断应该往何处而去。   前路纵然再远,他与他的距离,毕竟还是在不断地缩短。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总有一天,他能够来到他的身旁,一如旧时,大大方方地叫他一声:“东篱!” 第十六章 不用你选   江佐武陵节席使府里,王哲乐得找不着北:“方侯没有死!”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我军有救了!”身旁军师一句话,说得王哲笑容一僵。“武陵地寡人微,将军既然早已有心择强而投,如今方侯主事,将军不必顾虑被投闲置散,架空夺权……”   王哲傻愣片刻,道:“是啊,我要亲自写信给方侯,表我投诚之心。”提笔饱蘸了墨汁,抬起的手腕却落不下去,半晌,一滴墨汁溅落在宣纸之上。   叹一声,拉过另一张纸,王哲几乎是闭了眼,刷刷刷往下写。方侯,你活着,我很高兴。可这话这样写在纸上,怎么就变了味。唉,方侯,你看了这信,还会不会相信,我是真的很高兴……   ————————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方侯他不会死!”统率一地的大将军江朗,激动得如同孩子。   “将军,以方侯往日性情来看,只怕不会认同将军私立皇帝之事……”   “废了废了!我早看那小子不顺眼,成天和我摆皇帝架子,以为他姓楚就了不得啊?废了废了!”江朗两眼发光:“给我准备一下,我要立刻去面见方侯。”   “那可是卓凌云的地盘!”   “去的就是他卓凌云的地头,有方侯在,他敢把我怎么样?”江朗得意地龇牙一笑:“早就想投个人了,可投他秦人,咱们丢了方侯的脸。萧远枫他另立着一个皇帝呢,一早瞧我不顺眼。最可恨就是这姓卓的,成天骂咱们叛逆不义,还好几次差点来打我。我招他了惹他了?现在好了,方侯回来了,我就大模大样到他地头上去拜见故帅,我就当着他的面在方侯面前说他的坏话,告他的状,哼!”   ——————   书房之内,方轻尘起身向门外走去,卓凌云紧随其后。   赵忘尘一边写功课,一边注意这边的动静,眼看着两个人走向房门,心里刚松一口气,却没料到从他身边经过的方轻尘一把抓起他眼前的纸张,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皱眉:“叫你论当今天下大势,提上中下三策,如何一统大楚,平定天下,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你这写的都是什么东西?”   赵忘尘还没低头呢,卓凌云先出一身汗。方侯以前教他们的时候,可没出过这么恢弘的题目!   “出去给我扎马步,晚上不许吃饭,再把我教你的心法给我默写十遍,要是错了一个字,有你好看。”方轻尘冷冰冰训斥道。可怜的少年灰溜溜跑了出去。   卓凌云充满同情地看了看少年的背影。这小子没得罪方侯吧?方侯这是要造就他,还是纯粹想整治他?昨天还只会向导引路,今天就得分析天下大势,为国家为百姓出谋献策啦?一边让人家作题,一边还特意在人家耳朵边上唠叨天下大局,他一个大孩子,哪里来的定力去思考分析。方侯你够狠毒。   出了帅府,骑了骏马,一路策骑,街市萧条冷落,百姓瘦弱麻木,旁边就是方侯并肩而行……卓凌云汗出如雨。赵忘尘的功课是交在纸上,他的功课,却是交在了这里。   方轻尘倒是没说什么话,神情也平和,甚至还微微一笑,安慰他:“我这一路回京,途经不少地方,大都比你这里更糟。”   卓凌云脸上不知是该青还是该红。方轻尘又道:“真说起来,你这里啊,也就比秦旭飞差些。他那边乱后刚定,虽说也谈不上繁华,到底还不会强征兵士,百姓家里,听说也还有隔夜之粮。”   卓凌云的脸都快成朱肝色了:“强征兵士他未必是不想,只是不能。他毕竟是秦人,弄几万拿了刀剑的楚人在自家的军队里,他自己放心么。”   方轻尘摇头笑道:“秦旭飞的确比你们要艰难得多。他以异国之兵,镇我大半国土,难免百姓排斥,士族对抗。可在他的治理下,境内没有大乱,百姓也过得还好。说到底,对于老百姓来说,比起能吃饱穿暖,衣食无忧来,朝廷正不正统,皇帝是谁,实在是小事了。”   卓凌云大滴的汗几乎要落下来了。敢情皇帝是谁,这属于小事啊。忍不住说道:“可无论怎样,他毕竟是秦人,只要稍有行差踏错,百姓便会对他加倍怨愤。现在江州柳州那边民乱未平,他要忙着平乱,乘着这段时间,方侯您收拢天下英豪,汇聚力量,就可以与他决战……”   这次轮到方轻尘脸色发青了。   秦旭飞这个老对手的确能干,不只是能征惯战,治国之术也不弱于人。但是他能在楚国这片土地上立稳脚跟,说到底,还是自己教出的手下太不争气。南楚乱到百姓纷纷往北楚逃去避难,在北楚的楚人看了,还有心情反抗秦人?而现在,在北楚帮他牵制住了秦旭飞的,是乱民,可是不是反抗秦旭飞的乱民,而是被何司马,苏提督这两个楚国败类自己逼反的乱民,让他怎能不郁闷?   农民起义啊!   不是不同情那些被逼到绝处愤然而起的百姓们,然而方轻尘也很清楚,没有好的领导,没有足够高远的谋略眼光的话,这些往日穷困至极的苦汉子们,在奋而反抗之后,只会不断抢掠财物,疯狂杀戮来发泄愤怒。这种情绪会瘟疫般肆意漫延,如果不得控制,便是赤地千里!   宁当太平犬,莫为乱世人。这种混乱,对老百姓来说,比严酷的盘剥还要可怕。   方轻尘没法为这种事情感到高兴。北楚的半壁江山,江州柳州那些曾经在他守护下的子民,现在正翘首盼望秦旭飞这个秦国人,来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方轻尘闭了下眼。   他过目不忘。他亲近下属。那些在他的指挥下,为了守护身后的国土,笑着倒在秦楚边境之上的勇士,数也数不清。可是他都记得。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他都记得!   那些裸露战场之上的尸骨,那些抛却的头颅,洒尽的热血,算什么,都算什么!   北楚的百姓,现在会怎样想。那些英灵若是地下有知,可还能……笑得出来。   此刻,二人已随意策骑行出城外很长一段路了。正好看见远方烟尘四起,颇有大队人马行军的气势。方轻尘知道前头是驻军所在,心中一阵温暖,笑道:“你们在练兵啊。”   卓凌云老脸一红,就要阻拦,可方轻尘已是一鞭子敲在马上:“咱们去看看。”   卓凌云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   二人双骑即至,自是一路通行无阻,所有关卡迎面而开,将士们纷纷举起刀剑遥致敬礼,转眼就到了烟尘四起的新兵操演区。   呵呵,果然是在“操练”啊,一大群衣裳破烂,杂乱无章的“士兵”,手里握着被从家里搜来的柴刀,铁耙之类,少数几个,算是有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极其粗劣的弓矛,正跟着老兵,不伦不类地学习杀人的动作。   几个负责操练新兵的低级将领趋前行礼,脸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是的,这些新兵,都是穿着家里的衣服,拿着家里的“武器”,操练一段时间,就被赶上战场送死的。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他们无可奈何,也只得从俗。可面对方侯,他们不能无愧!   然而,方轻尘没有责备什么,只淡淡扫了一眼,简单说道:“你们继续吧。”便拨马掉头离开。   羞耻啊,羞耻啊!   他平静的神色中,带着的那一丝悲凉苦涩,足以让这些不能在边境上保国泰民安,却改在这里“训练新兵”的将领两天吃不下饭。   回城路上,方轻尘沉默许久,才深深叹息:“凌云,我不是神仙。这样的军队也许有机会拼过萧远枫,但一定赢不了秦旭飞。”   卓凌云咬牙道:“所以,要乘着秦旭飞现在分身乏术,尽早收拢各方势力,这才可以精简军队,集全力与之一战……”   “秦旭飞是否分身乏术还是问题。如果要尽快对付我们,他大可同那些乱民达成协议,高官厚禄,财物美女,完全可以临时收买那些并无长远谋略,只看得到眼前利益的农民……”   方轻尘话犹未尽,却见前方一骑如飞而来:“方侯,大将军,喜讯啊……”   凌方人未到,喊的声音已是震天响了。待到近前,还不待施礼完,已是兴奋道:“帅府那边刚刚收到武陵节席使王哲,贺方侯复归的亲笔信,建州琅琳江朗大将军也派人来传信,说是要亲自面见方侯。方侯……”他太过欣喜,一时竟不知可以说什么。   卓凌云也是喜上眉梢:“方侯复归人世,果然是众望所归,这二人做过表态之后,其他势力就算存有观望之心,也该知道进退了。”   “其他势力……”方轻尘微微一笑:“最重要的,还是要看远枫怎么选。”   凌方皱眉:“本来他一直在集结军队,准备与我一战,自方侯重归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这军队倒是停止集结了,却也没有解散复归的迹象,此人的心思……”   卓凌云将心比心,自是知其矛盾所在,不觉苦笑:“他大概和我差不多。只是他还比我多了个擅立帝王之罪,若是承认了方侯的地位,那……哼,不过,他最后也没有别的选择。”   “这一次,我不打算让他选了。”方轻尘的笑容是平静的。   凌方和卓凌云一怔,愕然望向他。   “远枫的妹子不还在咱们这里坐客吗。现在我是东道主了,总该去看望一下贵客。”自从离开小楼,方轻尘第一次笑得潇洒爽朗:“凌云,陪不陪我去看看你未来的弟媳妇?”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任何人选择了!   选择,太艰难,太痛楚,太煎熬。   有一个卓凌云就够了!把一个卓凌云逼到尽头就够了!   从卓凌云那一跪之后,他便已经再不是那个孓然一身,来去自如的方轻尘。   这一次,远枫,你不用选! 第十七章 谁更狠心   掌控阳川三郡的大将军萧远枫,徘徊不定,犹豫不决。最终,和卓凌云一般无二,他也召集了一众非当年方轻尘旧部的下属开会密议。   “方侯会借机索权,此事断不可为。”   “要不然,大将军写信请方侯前来,以表大将军确有旧日情谊!”   “请他来?只怕来了就送不走了!他现在有了卓凌云的所有势力,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难道我们还能架空他?”   萧远枫一言不发地静静旁听。   最终有心腹谋士立起身来道:“大将军,若实在别无他法,不妨一口咬定,那人不是方侯,而是卓凌云派人假冒以欺瞒天下的。”   “妙计!”四周众人连声称好:“本来这就是卓凌云一面之辞,也没个证据,谁能说这不是他安排的一出好戏?”   “不可能!”萧远枫终于开口叹道:“卓凌云为了胜我也许会不择手段,但绝不敢拿方侯的生死开玩笑。”   周围人还待分说,他已经摆了摆手打断:“我明白,这是不是事实,和我们承认不承认这是不是事实,是两码事。可是……我没有办法否认方侯。我知道自己没办法指着真正的方侯说不是。所以,此计还是作罢吧!”   密室之中,又是一片纷乱商议。   ——————————————————   “阿虎,你告诉那个无聊的家伙,本小姐忙得很,没空理会闲人。”   “阿虎,你告诉那个口是心非,自骄自矜的女人,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阿虎……”   “阿虎……”   隔着老远,方轻尘一行人就听到一个院里,一个院外,一男一女,声音一个赛一个高,口气一个赛一个的凶猛。   方轻尘忍不住笑了:“小儿女情怀,真是可爱啊。可叹咱们这帮子人都老了。”   卓凌云郁闷。人家女孩家也就罢了,你卓子云跟着瞎胡闹什么?   自方轻尘的身份被证实后,军中的猛将谋臣,谁不在为即将掀起的风暴而忙碌紧张,只有这一对,至今还在忙着闹别扭。   萧晓月就是不肯见卓子云,派了乳兄阿虎,牢牢守在院门口。卓子云几番高呼解说,萧大小姐听也不听,话也不肯对卓子云说一句,每回要说话,必嘱阿虎转告。尽管那语声又高又响,用不着任何人转告,大家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卓子云初时还忍气吞声,陪几声不是,说几句好话,时间长了,你萧大小姐还要闹个不休,他卓大少爷也火大了。不就是比谁的嗓门大,谁的底气足吗?比就比吧!   总之这二位,现在整天就隔着一道院墙,借着阿虎将对方奚落来嘲笑去。可怜的阿虎,站在门口,两面被吼,给挤兑得头晕眼花。而其他知情人,则多是远远围着笑看好戏,甚至开起赌盘来,赌这两个活宝谁先让步?   不过,这种小儿女情事,又闹得好笑,所以大家有意无意都瞒着卓凌云。卓凌云这两天也就光顾着和方轻尘忙正事了,丝毫未曾察觉,此刻陪着方轻尘行近,见那卓子云还在对着院子高喊:“阿虎,你……”气得他沉脸重重咳嗽一声!   卓子云惊觉回头,发现不只是大哥,连方侯都在笑吟吟看着自己,登时红了脸。急行三步,上前行礼。   卓凌云恨不得拿手里的马鞭劈头盖脸抽他一顿,最起码也该一脚踹过去。奈何当着方轻尘的面,又不好这般失礼,于是乎只是抓着马鞭子对着卓子云指指点点,气得都没词了。   方轻尘向前行出一步,有意无意拦在二人之间:“凌云,你老了,不解这等少年情怀,就少说几句吧。”他笑笑冲卓子云招手:“你对她不住,好好陪个礼便是,何必同她对着干,叫人家女儿家如何下台?”   卓子云又羞又窘,一张俊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方侯,我对她,好话都说尽了,陪小做低的事也都做完了,她还不领情,甚至见都不肯见我一面,我……”   “好好好,我帮帮你的忙。”方轻尘摇头失笑,向院子走去。   那憨直的少年阿虎,显然也知道他是什么人,但还是挺着手臂拦住院门,一步也不肯退。他的脸色有些白,但语气还是很坚定的:“我答应了小姐,她不点头,我不让任何人进来。”   方轻尘也不勉强他,笑着提高声音道:“萧小姐宽宏大量,就看我方轻尘的面子上,谅解了子云这一回,如何?”   一阵沉默之后,房中传出了萧晓月银铃般的声音:“方侯,请恕我念男女有别,不便出门行礼。您是我大楚国擎天之柱,也是我兄长生平最敬重的人,原本方侯有命,晓月万死也不当辞。只是我与卓子云之间,纯属私事纷争。方侯日理万机,心虑家国,如此芥微小事,怎么值得方侯劳心费神。”   卓凌云浓眉一皱,微微动怒:“这丫头对方侯竟敢如此无礼,他哥哥平时怎么教她的。”   其实这番话说得咬文嚼字,骨子里虽硬,表面上的礼貌总还是顾到了。这也是萧晓月对方轻尘三个字,太过忌惮的原因,要不然,还不定得怎么硬梆梆一句话顶回来呢。   方轻尘却只听得好笑。这个时候记得男女有别了?带着个乳兄,离家出走,千里奔波,半夜私会未婚夫时,怎么不摆三步不出闺门的谱了。   他干脆真的纵声长笑起来:“罢罢罢,子云!既然萧小姐无心,你也不用再勉强了!凌云,你明日就安排人手,护送萧小姐回他兄长处,我们就招集兵马,摆开阵仗,明刀明枪,倾力一战便是!”   话犹未落,房门猛然大开,萧晓月脸色苍白,快步冲出:“方侯,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轻尘故作惊诧:“萧小姐既然不肯原谅卓子云,那萧卓两家,亲家变仇寇已成定局,我们自然要早做打算。不过,仇敌之间,也要光明磊落,我们自是会送小姐回去,难道小姐反倒不愿意走?”   萧晓月又惊又怒:“方侯!我兄长每每提起你,都敬若天人,称你忠肝义胆,仁厚重情,如今天下纷乱,国事日下,你怎忍心看大楚国昔日旧臣自相残杀!你……”   方轻尘脸色便冷了下来:“我方轻尘不是神人,平不尽人间是非。你与卓子云青梅竹马,多少情谊,只为一时困厄未决,任他如何陪罪,旁人如何苦劝,你都再不肯复合。萧卓两派,长日纷争,旧仇新怨数之不尽,怎堪再加上一个你!不是我无情,只是你萧大小姐狠心。”   话音一落,他转身便走。萧晓月慌张地疾步奔了来,拦在他身前:“方侯!你……你不能让他们打起来!他们都是大楚将士,大楚男儿,打起来……要死伤多少人,我和子云,我和子云……”说到这时,忽得泪下,这高傲的小姐双膝一屈,拜了下去:“方侯,我求你,我求你阻止!”   一旁站的卓子云心中也是一酸,趋前一步,与她并肩拜了下去:“方侯,我也求你……”   如此戏剧性的变化,看得旁人两眼发直。卓凌云心中哀叹,小孩子家啊,太不经事了啊,这三下两下,就让人给带进套子里去了!   凌方也是瞠目结舌,不是方侯来求萧小姐帮忙的吗?怎么三下两下,变成萧家大小姐给方侯下跪了呢?这这这……方侯你太狡猾了!   方轻尘蹙眉叹息:“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萧晓月坚持到:“方侯不应允阻止此战,晓月绝不起来。”   方轻尘摇头苦笑:“若是可以,我也愿亲自去劝劝他。只怕,会有很多人不想我见到他,就是他自己,也未必愿意在没有准备的时候面对我。”   萧晓月疾声道:“我为方侯引路,看什么人敢拦!见到了大哥,方侯只管象以前那样教训他,看他敢不敢回嘴!”   方轻尘一挑眉,慨然道:“好!萧小姐一介女流,尚可为苍生如此担当,轻尘乃是男儿,又岂落于人后!我便冒险走这一趟又如何!”   萧晓月感激涕零:“多谢方侯。”   转眼间,大事已定,旁边的卓凌云汗也下来了。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家未来的弟媳妇,竟是这么个直心眼的莽撞姑娘。   凌方则正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着方轻尘。嘿呀,以前当小卫士的时候,还真没看出来,原来方侯是这么阴险。明明是他不得不求着人家,利用人家,要人家为他冒险,怎么这就成了他被人家求得心软了,他勉为其难去冒险啊?可怜的萧大姑娘,你这里都被方侯卖了,还当自己欠他好大一个人情。   ————————————————————   夜已经深了,卓凌云和凌方两个,却还在方轻尘屋内死赖着不走。   “方侯一定要去,那也要多带些人手吧。”   方轻尘头痛:“如果是去打仗,那要带上一支军队才能够。既然不是去打仗,我带那么多人做什么,浪费粮食?”   “可是方侯只带三十几骑,我们实在放不下心。”   “不放心什么?”方轻尘微笑:“你们觉得萧远枫会拿我怎么样?”   卓凌云与凌方相视一眼。   “他不敢!”   “他不能!”   有意无意间,却谁也没有说:“他不会。”   如果人总能按理智按照对自己最好的方法行事,这世间也就会少了很多意外。但是,意外,却总是在发生。   “方侯胆略才智,世间无双,闯这龙谭虎穴,原本也是小事,只是……”   “此一去,是要绕过所有关卡屏障,最后突然现身,以雷霆之势,天人之姿,直接现身到他们重兵驻扎之地,打他个措手不及才行。人带得多了,只怕就不能真正隐匿行藏了。”方轻尘叹口气,耐心地仔细解释了一遍:“明白我的难处了吗?天色很晚了,能不能拜托你们出去时顺手关门。我真的很累了,再过几天就要出发了,我需要养足精神!”   知他耐性也到底了,卓凌云只得苦笑起身,凌方也跟着站起来,却又深施了一礼:“方侯往萧大将军处去,卓将军便需留在军中镇住大局,请容末将随侍在方侯身旁。”   方轻尘一笑:“好了好了,你要愿意跟着,凌云又肯放人,你就跟着吧。我威风的时候,也很希望多几个人看。”   房门忽然被人“砰”得一声推开,“我也要去!”   喘着气站在门口的,是赵忘尘。 第十八章 或可同行   房门忽然被人“砰”的一声推开,“我也要去!”   喘着气站在门口的,是赵忘尘。   方轻尘面露不悦之色:“我的房间,凌云都不敢不传而入,你倒是胆大!”   赵忘尘上气不接下气,喘息了好一阵子,才能正常说话:“我听他们说,你……你……你只带一队卫士就要去见萧远枫,那么危险的地方……你……你带上我!”   “知道危险你还要去!”   “我要跟在你身边!”赵忘尘咬着牙说。   方轻尘深深看他一眼,忽然开口叫道:“凌方。”   “是。”凌方上前一步。   方轻尘的声音冰冷:“我给你三天时间,教熟他最基本的骑术,不论吃喝拉撒,三天之内,不许他离开马鞍!”   凌方双手抱拳,大声道:“是!”   方轻尘再看向赵忘尘:“三天之后,你与他一同放马奔驰,五十里内如果能不被他拉下,你就有资格陪我闯龙谭虎穴。”   少年慢慢挺直了背,抿着嘴,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有出奇的锐气:“好!”   凌方一笑,过来拍拍他:“跟我走吧。”   赵忘尘一语不发,跟着他转身要走,卓凌云却特意在他身后说了一句:“在我的军队里,凌方的骑术是最好的。他十几年戎马生涯,平时有一半时间是在马鞍上。”   少年单薄的背影有些僵,但背一直笔挺,脚步终究也未曾停顿。   一直到前方二人出了院门,再不见踪影,卓凌云才犹豫道:“方侯,这孩子有骨气,有志气,人也聪明。上回我虽没看过他的功课,但也扫了一眼,那一笔字也不错。看他平日起居动作,不止是天生的灵活,应该还是练过几天功夫的,不过……”他望向方轻尘:“他并不擅长骑射。”   方轻尘一笑点头:“从一个人走路的姿态就能看出这人是不是熟练的骑手,你为将多年,这份眼力要还练不出来,那就真该打了。”   “方侯,我明白你造就他的苦心,只是这样……是不是太急太重了?”   方轻尘沉默了一会才道:“凌云,这个楚国,等不起了。”   他曾经等过一个人跟上他。他等了十余年。   方轻尘目光淡然下垂,声音平静无波:“我也再没有耐心,再去为任何人去等待了。对了,混进京城的探子有回信没有,陛下他……现在如何?”   “秦旭飞曾经大规模清洗过皇宫中的下人,我们以虽派了不少人混进京城,现在又照方侯的谕令让他们打探宫中陛下的消息,但是现在宫里的情形被严密封锁,短时间内,怕是难知详情的。目前能够参看的,只能是以前送出来的情报。似乎秦旭飞进宫之后颇为善待陛下,陛下被照料得应当还是不错的。”   方轻尘面无表情听完,再没有多问一个字。   那个人,他不是不挂心。但是,比起那个人来,尽快结束眼前这场浩劫,更是紧迫。有太多的乱局需要他来镇,太多的乱线需要他来收,这个乱世,已经持续得太久了。国家拖不起,百姓拖不起,所有人,都拖不起了!   方轻尘有些自嘲。早知道所有的选择都要付出代价,却原来,被别人所选择,代价也是如此沉重。卓凌云那一跪,算是彻底将他拖下了水。他再不能当自己是局外之人,来去自如,再不能快刀斩乱麻,抽身而退,脱身而出。   他放不下这份责任了。   站在窗前,遥望京城方向,方轻尘几乎是有些苦涩地笑。   原来,一次又一次,你们都不选择我,也是我的幸运。原来一旦我被选择了,也就被羁绊了。再不能随心所欲,再不能走过一遭,挥挥衣袖,依然故我!   ————————————————————   三天的训练,赵忘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然而,他没有抱怨。因为,这三天,他第一次亲眼看到,其他准备与方轻尘同行的军士们,是怎样的男人!   三十六人,都是军中精锐,都是当年曾驻扎边城,在方轻尘帐下,身历百战的勇士。   赵忘尘在可怕的骑术训练中苦苦支撑之时,不是没有过软弱。但是,就在他的身体不听他理智的制止,叫嚣着要放弃,要从马上跌下之时,这三十六人的集训演练,就在他的眼前展开。   区区三十六骑人马,令旗之下,倏然分合,变化万千。合则势如猛虎,尖刀锐利,万马千军也不能挡。散则如电四逸,便有百倍之敌,也不能将这区区三十六骑尽数包围。   可以渡高山,跃平原,涉河流,可以不眠不休策马奔驰五百里以上,一通鼓内,下马列阵作战。   这些真正的军人,仿佛铁打铜铸一般,那是属于男人的阳刚威武!被那三十六人的眼光扫到,一股刚毅悍勇,便生生把少年激得血气翻腾,浑身不知道从哪里又涌出力量。赵忘尘咬着牙,盯着他们,看着他们,于是,这三天噩梦般的地狱训练,他到底是坚持了下来!   三天后,方轻尘一身戎装,率领诸将看众人演练骑术。   赵忘尘在凌方的带领下,与三十六骑一齐策马飞驰。行出三十里再转马回头。凌方一马当先,最早回到营地,其他三十六骑,陆续紧跟返回。   排在最后的,是赵忘尘。他与前面最近的一匹马,也还相隔着相当的距离,但是,他毕竟没有被完全拉下。   回到营地,以凌方为首,其后三十六骑,迅速排位列阵,纵然汗湿重衣,他们也是神色肃然,动作快捷,看不出半分疲惫,连马儿都因为久经训练,而不曾发出一声杂嘶。   赵忘尘也努力照样列队,但是他的手在抖,他的身体几乎要软倒在马身上,只是勉强靠一股志气在苦苦死撑。要象其他军士那样,身形如枪一般笔挺,他终于是做不到了。   却见那众将之前,白袍银甲,阳光下恍若神人的男子,徐徐策马,慢慢地走近了他。   难堪间,赵忘尘咬紧了牙关,偏了头不愿直视他的眼睛。   方轻尘淡淡地扫他一眼。因为过度消耗了体力,少年疾驰之时,涨得通红的脸,现在已经变得苍白。倔犟的眼神,压不住的喘息,颤栗的手和脚。让这种平时没多少机会接触战马的人,忽然面临如此高强度的训练,真是难为他了。   方轻尘垂了眼,正好看到一滴滴的鲜血,慢慢地从赵忘尘的脚下滑落。三天不离马鞍,他的大腿内侧早已被磨得鲜血淋漓,不成样子了吧。   “你这样的骑术,会成为我们的累赘……”   冰冷的话语,刺耳刺心。赵忘尘闭了眼,去接受最后的判决。   “但是,你有资格留在我身边,有资格与我同行,有资格,和我一起去冒险。”   赵忘尘一惊,抬头,转眸……   炽烈的骄阳半落,正衬在那人身后。银甲白袍雪白骏马,笼罩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英姿威武,不似真人。   他不是凡人,他是一个传奇,一个神话。   而他,有了与传奇并肩,与神话共驰,与这个叫方轻尘的人,一起冒险的资格。   一瞬间,赵忘尘的眼泪夺眶而出。   大哥!他说我有资格,与他站在一起!他说我有资格,留在他的身边!大哥,他说我有资格,与他共闯龙潭虎穴。你在天有灵,可曾看到!大哥!   ——————————————————————————   苍山之下,十里连营,近看是浩浩荡荡,远望如蚁蝗群聚。   这里集结了萧远枫几乎所有的兵力,本来是陈列边境,但在得知方轻尘复出,卓凌云认帅的消息后,萧远枫让军队停止集结,从边界后撤十里,在这苍山下扎营。   是战是和,如何进退,一直决定不下来。军中高层日日开会,方轻尘昔年的旧部个个心烦意乱。   军营里人心浮动,不过,防务倒是未曾松懈下来。   以大营为中心,向四外延伸,每隔一两里,就有哨卡,有烽火。也有流动的探马,来去如飞,不断通报着各方异动。   萧卓边境线上这二十余里,本来都是肥沃的良田。应当时绿油油,平整整,阡陌纵横,一望无垠。如今,旱灾兵灾,毁了这片土地。兵马操练,踏硬了田野,泥土更是留不住水分,连杂草都干枯了。一眼望去,一片枯燥的黄色中,坍塌的田埂裸露着,稀稀疏疏,是不怕旱也不怕践踏也暂时没有被战马啃掉的杂草,勉强点缀其间。   这天清晨,又是骄阳耀眼。满营兵将刚刚开始新一天的晨操,营门前的哨卡却看到了有小股的尘烟远远飞扬起来,不知是不是军中的探马提前归来了。他们例行公事地发出警告,巡视营门的将领登上哨楼居高远望。   不多时,人影渐渐清晰起来。因为离得近了,那些快马缓下来,烟尘渐散,面目已经可以看清。   “那不是大小姐吗?”   巡营的将领有些吃惊,连忙发令,哨楼上军旗摇动,军鼓乍响。迎上去查探的兵马便再无拦阻之意,纷纷策骑,左右分开,护在萧晓月身旁,伴她一同回程。   萧晓月偷偷跑去卓凌云的地界,被对方所擒的事,这边早已知情。不过自方轻尘现身之后,卓凌云便遣使送信过来,称过几天必会派人送回小姐。萧远枫也知方轻尘的为人,倒也并不担心自家的妹子。但是,萧晓月复归,这一路上,十几道哨卡关口,居然没有人传信回来,不能不让巡营将领疑惑。   “小姐终于回来了,这些日子可把大将军急坏了。”   “是这位将军护送小姐回来的吧?敢问将军如何称呼……”   “小姐一路回营,怎么前方哨卡没有报信?”   萧晓月一行来至营门,近处的几员将领连忙聚了过来,和萧晓月,阿虎,以及他们身边那名眉目俊朗的卓凌云军中将领打招呼。联营之前,三人身后不过十名精骑,对方自然是没有恶意。   萧晓月目光一扫众人,并无下马的意思,只笑道:“护送我回来的,乃是方侯。方侯有心一探故人,想要给大哥一个惊喜,所以,我没让前方的哨卡有机会报信。”   她这话说得无比轻松,脸上还带着笑。四周四五个巡营将领的脸却同时绿了,僵在那里,四下忽然静得出奇。 第十九章 天生英雄   萧晓月话说得无比轻松,脸上还带着笑。四周四五个巡营将领的脸却同时绿了,僵在那里,四下忽然静得出奇。   似乎过了很久,才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您说什么?”   萧晓月眼波一转,也不再言语,她身后十骑却忽然放声高喝:“方侯已至,故人何在?!方侯已至,故人何在?!方侯已至,故人何在?!”   惊雷震耳,这呼喝之声,响彻前营。   满营兵士,无不愕然,高高的哨楼之上却又再次敲起警锣。营口众人连忙远远眺望,却见天边又有几十道烟尘乍起,整齐一线,推近而来。   巡营的主将转身就要往哨楼去号令军兵出击阻截,萧晓月却一拉马拦过去:“王将军,来的是方侯!你只需在这里耐心等待。”   “我身负巡营之责,岂可令外人轻易侵进营门五里之内?”   “那是方侯!是我大楚国的大功臣!是大哥最敬重的师长主帅!你敢称他是外人?”萧晓月怒视他:“大哥若在这里,见你对方侯如此不敬,岂能饶你!”   萧晓月气势汹汹,竟是匹马拦住了营门,不让这些巡营将领回返。这些将领一时间也是束手无策。平时萧远枫将方轻尘抬得和神一样高,当做军队偶像来号召天下,现在,他们拿什么借口闯营?拿什么借口来冲撞眼前的大小姐?   “方侯已至,故人何在?!”   “方侯已至,故人何在?!”   营门之外,十个人,依旧放声高喊。混杂了内力,激荡而出的声音,遥遥传出,整个前营都渐渐跟着沸腾。   方侯,哪个方侯?这天下间,可还有第二个方侯?   混乱,惊讶,震动,潮水般四下漫延。   操练的军士们都不管将领还在下达什么命令,而开始拼命向营门挤过去。将军们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遥望远方。   骚乱以惊人的速度向大营深处漫延。   方侯来了,方侯要来了。方侯要亲自来探故人了。   所有没有军令在身的士兵,纷纷向前营飞奔。当年曾在方轻尘帐下效力的将领士兵们,便是身负军令,也忍不住往前营奔来。   他来了,他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新进的将领幕僚们,个个脸色苍白,有人牵马赶往前营,有人则转身赶往中军帐。   中军帐内,萧远枫正对着案上空白的信纸,苦苦思索,该怎样给方轻尘写信,一个气喘吁吁的谋士却不顾礼仪直冲而入:“大将军,方轻尘来了!”   毛笔跌落案上,再滚落地下,墨汁溅得萧远枫衣服下摆上点点黑迹。   谋士脸色苍白地趋前,压低声音道:“大将军,不能迟疑了!我们不能认他,不能让他活着回去!”   他来了!   前营门口,挤挤挨挨都是人头,无数双眼睛遥望着远方的烟尘,心跳加速。   地平线上,不过三十精骑,扇面散开,一线而来。三十匹马,膘肥体壮,通体漆黑。马上骑士,皆以玄色薄甲护体,外罩黑色大氅,远远望去,人马一体,不可辨别。   三十骑,速度不算快,但是这样整齐散开压近来,却自有一种凛冽的气势。   路上关卡,已经被萧晓月一行事先破坏。其中军兵,不是被迷倒,就是被绳捆索绑中。   所以,这三十骑,可以视路上的关卡为无物,就这样,缓缓地,坚定地,压近来!   离得还很遥远,还看不清骑士身披的玄色大氅飘飞空际,但是,原本轻微的马蹄之声,此刻已是如同惊雷贯耳。那三十匹马,马蹄竟是同起同落,三十匹马的马蹄声,硬是踏出了万马千军的壮烈波澜。   前营门口的兵士已经看傻了眼。大家都是识货的,这样的精锐,这样的气势,谁不心折?   “快快列阵!”   “不得让他们侵入营前!”   “任何人不经通传,不可直闯大营!”   从中军赶来的那些新进幕僚与将领中终于有人醒悟过来,绝对不能让方轻尘这样以雷霆之势袭来,给全军将士留下战神的形象。   四周有不少人应声。看见负责看守营门的将领还在发呆,有人翻身上马,厉声喝斥:“弓箭手!盾牌手!给我立刻列阵防御!长枪手!组阵破马队!其他人全部各归其位,无令……”   话还未说完,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他赶紧往旁全力侧身一避,情急之下,几乎跌下马去。   一支利箭,凶猛自他肩头掠过,“夺”地一声,射入身后的木栅之上。   萧晓月满面怒容,手持强弓,弯如满月,弓弦上又搭一支利箭,直直指着他:“你竟敢冒犯方侯?!”   就算大家心里都恨不得杀了方轻尘,也没有什么人敢公开说这种话。反应快的将领只得道:“方侯乃我大楚国擎天之柱,我等何敢冒犯。可是军中以帅令是遵,若无军令,虽帝王之尊,也不可让道放行……”   萧晓月冷笑:“帝王至而不让道可以,帝王至而阻截狙杀,那是谋逆!方侯到来,你们自可入营传报,等候大哥将令,但是,谁敢对方侯无礼,休怪我不客气!”   她柳眉倒竖,杏眼远睁,回手举起鞭梢,遥指远方来骑:“你们怕什么?这里有十里连营,数万大军,你们连让三十人近前来的胆子,也都没有吗?”   语气之中,满是轻蔑,听得一众军士,人人汗颜。   萧晓月复又冷笑,策马回身,驰出营外一箭之地,面对满营将士:“我一个弱女子,也知道要敬忠良,尊英雄!方侯是大楚国的军魂,是我兄长的恩师!谁要射箭狙击,先杀了我!我要亲眼看看,我兄长的精锐之师是如何勇武,亲眼瞧瞧,楚国的七尺男儿,手中刀剑,是如何劈向自己的英雄!”   阳光下,她玉颜如画,英姿飒爽,一番话更是说得凛烈非常,掷地有声,军中这些常年难见女子的爷们,不知大局的军兵,由不得不倾心认同。   远方,原本扇面间散开的三十黑骑忽然加速疾驰,聚拢成一条利落密集的黑线,蹄声却仍旧是不乱,惊心动魄,尖刀般直插过来!   转眼便逼近大营最后一道警戒线前!   卓子云领头的那十骑人马也驰至萧晓月身旁,排开一线,齐声大喝:“楚国人不打楚国人!”   卓子云握住缰绳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手背上青筋暴露,整个人如同一张拉开的弓,绷得紧紧的,似乎随时准备弹开来。   萧晓月望了眼自己身边的爱人,嫣然一笑。卓子云有点脸红,回给她的眼神却是坚定。   若有不测,在我死之前,我总会护住你。   卓子云不再看萧晓月,挺起胸膛,直瞪营口诸人,怒吼:“兄弟们!秦人破了我们的国土,夺了我们的家园,掳了我们的妻儿!我们还要自己打自己人?你们中就没有人家在北方?没有人妻子受辱?没有人父母无依无靠?你们难道,就不想再去看看自己的祖坟?方侯回来了!方侯来要带我们去夺回家园,重整河山,大家难道不情愿!”   那些受令列阵的士兵们,终是刀枪下垂,弓弦松动,初闻令时的杀气,已是大消。   几个将领和幕僚见势不好,无不纷纷喝斥。   “我们不是要对方侯无礼,而是不能任人入我大营如入无人之境!我们身负守卫之责,无将令者必当阻截!”   “临阵违令,你们是想死吗?”   “军令如山,谁敢懈怠!立斩不饶!”   萧晓月扬声大喊:“你们休得拿我大哥做招牌,大哥敬方侯如师,谁敢伤了方侯,大哥会饶了他?”   话音一落,前营处所有主张截击之人,都觉身上微凉,眼神惶乱地彼此张望几眼。   正所谓宁被人知,莫被人见。他们可以不舍得这乱世给他们带来的好处,可以在背后撺掇萧远枫不认方轻尘,除掉方轻尘,但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截杀了方轻尘,就算萧远枫暗中高兴得要发疯,也一定会把他们宰了“以慰方侯在天之灵”。   要么,就不认这个方轻尘是真的,来个误杀?可是,前有萧晓月亲口为证,后有那三十精骑的气势为衬托。他大大方方,只带三十人,眼看就要亲身历历,到了众人眼前,说他不是,能说得通吗?   也不过是稍一犹豫,他们的身后,已经传来阵阵怒喝之声。   “什么人胆敢伤害方侯?!”   许许多多的将领,许许多多的高等兵士,十夫长,百夫长,偏将侧将们,正自排众而出,每个人脸上都是勃然怒气。   他们的手按在腰间刀柄上,已经是一言不合,立刻就要拔刀相向的架式了。   负责守营门的将领,还有后来听到消息,第一时间准备赶来紧急应变的幕僚和武将们,对望一眼,废然长叹。   来不及了。   被萧大小姐拼死拖延这一刻,为了隔离消息,均被安排在遥远后营的方轻尘旧部,已经赶来了!   来不及了!   上头的人既然不再有拦阻的意思,下面的士兵别说整兵器备战,根本连基本的队型都不保持了,只尽量跑去争抢最靠前,最有利的位置,准备观赏方轻尘了。   而那些后来的方轻尘昔日旧部,却自发地集结列队,人人站得笔直,凛然遥视。而在他们的后方,还有潮水般的兵将们,纷涌而来。   三十骑马,已经到了营前两箭之地。纯黑人马倏然两边一开,从一字形变阵为一支箭头,而后方一骑白马,一马当先,排众而出。   银鞍白马,银甲白袍,白色的披飞在身后招展。黑白分明,衬得他如同宝剑出鞘,高雅威仪,夺人眼目!   多少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眼睛牢牢系定在他的身上,再也不能移开。   一箭之地已至,萧晓月和卓子云一左一右,分领五名精骑,两侧分开,让他们快马通过,而这二人也和各自那五人一起,策马如飞,灵转自如地紧跟在队伍之后。到了半箭之地,所有人勒马住疆,只有方轻尘一人一骑,扬尘而来。   天不生英雄,万古如长夜。 第二十章 万众归心   天不生英雄,万古如长夜。   英华无双,神采飞扬。   方轻尘跨下骏马扬蹄长嘶一声,就在与最前排的士兵不过一尺之隔,猛然勒停。   他眉眼含笑,向众人朗声道:“大家聚在这里,可是要看看我方轻尘何许人也?”说话间,他毫无防范一展双臂:“大家尽管看!方轻尘也不过是个凡人,两个眼睛一张嘴,并不曾比谁多长一只眼睛,两只耳朵。”   黑压压一片的军伍之间,响起许多低笑之声。   至此,方轻尘对自己的出场十分满意。萧晓月和卓子云前面的功课作得不错。他张开双臂之时,如果营中射来一轮冷箭,他就算性命无碍,受伤狼狈却是难免。那他凭借寥寥三十人精心营造出的气势可就完蛋了。   人群中却有一人激动高呼:“方侯!”   第一个从人群中挤出来的,直拜到在方轻尘马前的,是一名十夫长。方轻尘旧日的将领们身份不同,不得不顾忌自己如果出来认帅对萧远枫的影响。而这位小小的十夫长,自然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方轻尘笑道:“张山,几年不见,你升官了?”   “方侯!”   “方侯!”   人群中又是数人出列,方轻尘笑着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和他们打招呼。这下更是了不得,几十人呼拉一下都奔了出来,方轻尘将马向后带开几步,无奈笑道:“你们倒是悠着点,这么多人一起,我怎么叫得过来。”   大家也觉出不妥,不好意思地集体后退两步,鱼贯列队而拜,为了让方轻尘不必回应,他们连“方侯”也不叫了,拜过便立刻左右散开归营,片刻也不停留,给后面的人腾出位置。   挤出来给方轻尘下跪行礼的人渐渐形成一条沉静而湍急河流,向方轻尘直冲而去,又在他面前急转,看不到尽头。   方轻尘静静受礼,只用诚挚的眼神和温和的微笑来自己昔日的手下问候。   大营中渐渐骚乱起来,四处是窃窃的问话私语。   “张山,你小子这么厉害,方侯都记得你,你怎么才是个十夫长?”   张山的眼睛红肿:“我?那时候我不过是个马夫!那年军中马疫,死伤骏马无数,方侯听他的坐骑染疫待死,所以赶来马队……”   “你治好了他的爱马?”   “呸,我倒是想……那时候卓将军伤心爱马之死,正拿鞭子抽我。是方侯拦在我身前,握住卓将军的鞭子……他抚着将死的爱马垂泪,却对卓将军说,不可重马轻人,他昭告全军,下令自罪,不许任何人为难马队,说军中战马大批染疫,主帅才当领第一重责……”   “就这样?以后呢?”   “以后?以后我奋勇杀敌,累功当了这十夫长,可是方侯再也没有当面见过我。”   周围的新兵都傻眼了。张山有些骄傲:“你们知道什么?咱方侯可不是普通人!他记性贼好的!当年跟在他身边的兵,哪个他叫不出名字?你们若是在他麾下……”   营地之中,拜过了方轻尘的老兵们,个个满面激动,唾沫横飞,给身边的菜鸟讲解方侯,惹得这些新兵心里直痒痒。   方轻尘抬眼扫过营门口众人,看那些新兵脸上又是怀疑又是嫉妒又是羡慕的神色,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我方轻尘可以不记得敌军主帅的名字,却怎么可能忘记帐下的每一个士兵!”   这话明明就是纯为招揽人心。但是此时此刻说来,营中却响起一阵海啸般的欢呼!   “方侯!”   “元帅!”   那些将领们再也忍不住了!他们排众而出,跪伏行礼!   有异心的新进将军谋士们,脸色惨淡,眼神灰黯。有心者暗中估算,到现在,这些出阵行礼的人,已经占据了上层将领的七成,中层将领的五成,下级军官的八成。   其他那些新兵们当然没有那么复杂的想法。方侯英俊潇洒。方侯英明威武。方侯爱兵如子。方侯高不可攀可是方侯就像大家的兄弟……   羡慕啊!崇拜啊!心痒痒啊!   卓子云忽然拔刀出鞘,高举空中:   “方侯归来,天佑大楚!”   在他身后,凌方,赵忘尘,萧晓月,以及其他三十六骑,纷纷拔刀出鞘,跟着扬声大喝:   “方侯归来,天佑大楚!”   那些十夫长百夫长们连同刚刚被他们教育过的新兵菜鸟们全都忍不挺身高呼应和:“方侯归来,天佑大楚!”   围在方轻尘身旁的将领们本来也还犹豫,他们若是在众人之前彻底摆明立场,有些对不起萧远枫。可是看着方轻尘那样微笑着凝视他们,不责备,不催促,终于还是跪不住,一个个纷纷站起,转身面向大营,同样举刀向空,高声怒吼!   “方侯归来,天佑大楚!”   身处灾难无法解脱的人,谁不会希望从天上降下个神人救星?被众人神化了这样久的方轻尘,就是所有人心中期待的那个,无所不能的救星!   曾经响彻永安城外的这八个字,此起彼伏,山呼海啸,响彻了十里连营!   正从中军帐领了一干亲卫谋臣驱马前来的萧远枫一愣,勒住了马,微微苦笑,向身边的人说:“怎么样,我便说,他既然来了,这支军队,就是他的了。”   其实,萧远枫此时倒是全身轻松。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卓凌云已然认了方轻尘,他就算是真的狠心去打,又如何能打得过?但是到底是有些不甘不舍不堪,所以才不能决断。   现在好了。现在这样,自己再去相认,在天下人看来,也只是一听到消息,就赶出来迎接恩师的热情举动,绝对不会有什么被迫不得不认的难堪与可怜。罢罢罢,得失成败,如人饮水。交出了权力,也就交出了责任重负。方侯已经为他考虑到这个地步,做到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放不开?   在众人高呼的间隙中,他大喝一声:“所有人,让开!”   所有兵士将领潮水般向两边分开,萧远枫与方轻尘之间,再无半点阻碍。   四周一片肃穆,唯有风吹大旗之声,猎猎在耳。   萧远枫心中一热,再不迟疑,翻身下马,徒步向那白马银袍行去,脚步越来越快,离着方轻尘尚有十余步,他便在一众兵将闪出的夹道中伏身拜倒:“方侯!”   方轻尘微微一笑,飞身下马,快步近前,弯腰扶他起来:“才几年不见,你倒多出这么些礼数来了。”   萧远枫低头道:“远枫无能,不能拒秦兵于境外,不能安百姓于国内!愿枫闻陛下疯颠落入敌手,为恐国本动摇,我……我不得不另立新君,虽是为势所迫,到底擅立之罪……”   方轻尘朗声大笑:“秦人破都俘君,若非你当机立断,再立新君,以定家邦之本,以稳天下之心,只怕现今我大楚豪杰,都要被秦人胁天子以制之!如此大功,何过之有?”   这一番话他是运内力说出来,声传全营。那些最初一致主张不认方轻尘,甚至暗杀方轻尘的谋士或将领,尽皆面露喜色。他们最怕的就是自己跟着萧远枫,为着野心而册立了新帝的事情。方轻尘对旧主的忠诚世人皆知,就是萧远枫向方轻尘投诚,以手中实力尽献,这擅立之罪总是一块心病。而他们这些在萧远枫帐下之人,又能有什么好的前程?   现在……   萧远枫愕然怔惊,方轻尘这番说法,等于是当众承认了他所立皇帝的合法性。这……   方轻尘轻轻拍拍他的肩,叹息道:“民为重,君为轻。疯颠之人,本来就不可理国了。更何况……”他神色怅然:“秦人已将他控于掌中,若不能另立新君,以正名份,绝了秦人利用之念,我大楚国本何在!”   他再举目扫视满营将士,声蕴内气,朗声喝道:“远枫当机立断,册立新君,于大楚有不世之功!天下倘有非议,轻尘愿与远枫共当之!”   此话一出,不少人高声应和:“方侯英明!”   喊得最响的,就是那些当初要杀方轻尘的人。现在这擅立之罪,变成拥立之功了!就算第一个承认方轻尘,把权力交给他的人是卓凌云,但萧远枫有拥立皇帝,保护国本的功劳啊!有了方轻尘带着,整合了楚人最强大的两支军队,将来打下江山,如果还姓楚,他们都是中兴名臣,如果改姓了方,大家也算得开国功臣嘛!如此一算,前程倒似比以前还要光明远大!   至此,一众皆服!   萧远风心中大石落地,侧行一步,伸手引路:“方侯,请入营!”   方轻尘微微一笑,举步向营中行去。身后凌方赵忘尘以及三十六精骑,纷纷下马跟随。   当方轻尘在萧远枫的陪伴下,安然进入营门的这一刻,军中不知何人,激动得发出一声欢呼,接着便是全营将士,欢声雷动,震得天地失色,四野回声。   营门之外,唯余军旗猎猎,在呼啸声中飘扬。   人心如此,军心如此!天地昭昭,谁敢再暗存异心。 第二十一章 江洲惊变   中军帐中,萧晓月低叫一声:“大哥。”声音有怯有惧有哀恳。   对自家这个任性妹子,萧远枫不是不恼。但是看她小脸黑瘦,下巴颏儿都尖了出来,皮肤被风沙打得粗糙,一头长发也干枯得失去了往日光泽,这一路赶来,发辫都有些散乱了,几簇碎发蓬蓬,耷拉在耳边,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哪里还凶得起来。再说,事已至此,她这歪打正着,说不定还救了萧家满门性命。到底心软,叹息一声道:“这些日子在外头,你吃苦了吧。”   萧晓月没想到自己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大哥对自己说的第一句却是关怀之语,更是惭愧,又叫了一声:“大哥!”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越哭越凶,萧远枫劝也劝不住,一个掌控千军的豪强人物,在众人面前,生生叫个小丫头的眼泪逼得手足无措。方轻尘这边的人都暗自好笑。明显平时这位大哥在小妹面前也是毫无威严,才把萧大小姐娇惯成这样。   卓子云忽然上前一步:“大哥。”然后双膝一屈,竟是大礼拜了下去。萧远枫正待侧身避开,却觉肩上一沉,却是方轻尘微笑着按下他:“你是晓月的大哥,就是他卓子云的大哥,长兄如父,你受他一礼又有何妨?”   萧远枫无可奈何。   卓子云拜于尘埃之间,言辞恳切:“大哥,子云无力阻拦兄长与大哥相争在前,累得晓月为我千里奔波在后,愧不能言。幸得方侯重归,兄长悔悟,令子云代他向大哥赔罪。这些年我卓家心狭量浅,不解大哥册立新君的高义……”   听到这里,萧远枫连忙摆出笑脸,扶他起身:“子云何需如此?我与凌云自幼相交,又同在方侯帐下受教。这些年的误会分歧,还不都是为了救国救民,殊途同归而已。那些旧事,不必再提了吧。”   他牵了卓子云的手,复又看看萧晓月,笑道:“你俩的婚事也早该操办了。这两年为着那些误会,一直拖到如今,唉,我们这两个做兄长的,真是失职。等回头我和凌云聚聚,就把你俩的事情操办了吧?”   卓子云和萧晓月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松。萧晓月双颊飞起红云。   方轻尘冷眼旁观,心下微嘲。   半个月前,萧晓月哭干了眼泪,也求不得兄长回心转意。卓子云眼看意中人来寻,敢做的也不过偷偷摸摸私下纵放。如今,他们的婚事,却是众望所归,是两家和解融合的一场大喜事,大宣传。   江山天下,前程野心,家族利益。在这些庞然大物之前,情爱,算得了什么?就算是娇蛮如萧晓月,此刻能得成全,便也只觉惊喜,至于自家婚姻翻复操之人手,哪里还能有半分抱怨。   轻如尘埃。   怎能够不妥协,怎可以不满足。   他忽然笑了一笑,神色淡如烟云。   ————————————————————————————   三日。   欢宴,豪饮,叙旧,放歌。十里连营,数万大军,心甘情愿,围绕着方轻尘一个人而忙碌起来。   短短时间,方轻尘带来的卓凌云手下,就已经和和萧远枫帐下的将领士兵们打做一团了。这几日举营欢庆,他们比试骑射,角力较技,高呼酣饮,争强斗胜之间,这些男人自然而然便亲密了起来。旧时沙场对阵的仇恨,倒比不上今朝喝酒输了一筹,赛马慢了半步,更加叫人负气不平。赢了的想再赢,输了的要挽回面子,大家纠纠缠缠,说说笑笑,争斗之间,往昔过节,也就渐渐忘怀了。   方轻尘和萧远枫对此自是颇为欣然。他们也同样要每日公开参加欢宴,畅饮叙旧。人前他们的笑容总是满面的,神情总是快慰的,可关起门来,却哪里有那样轻松。就算是单纯如阿汉,也明白不能要别人和自己一样为人处事,方轻尘更不会傻到以为自己可以感化别人去当圣人。他虽然自傲,却没傲到会把自己当成无所不能的神仙。   他既然要接掌萧远枫的军政大权,就要尽量平和地做好各项权力过度,要想办法让萧远枫的军队和官员同卓凌云的军队官员协同合作,让这两股敌对势力顺利融和。要在新的权力分配中,保证萧远枫的,卓凌云的,还有大大小小,上上下下,各方面的利益,不至引发太大的反弹,或惹来某些人太多暗中的手脚。这一切,其实琐碎枯燥现实单调,只能一点一滴应对安排,没有捷径,非常让人头疼。   但是,无论如何,他已经和平顺利地被萧远枫当众承认,确认可以接手这边的军政大权,这足以让军中保持喜气洋洋的欢乐气氛。直到第三天的下午。   一骑飞马,直入营门,马上的探子直滚下鞍来,气也不曾喘匀,就直奔中军帐。   “报,秦军已然平定江洲之乱!”   方轻尘剑眉微扬,神色尚无太大变化,萧远枫却已是愕然击案:“怎么回事?上一班探马不是还说,秦旭飞正在一边集结军队,一边派人同那个自命奉天将军的家伙谈判吗?怎么这一转眼就平定了江洲?”   不等探子回言,方轻尘已是扬眉笑道:“秦旭飞何许人也?他岂肯容人借势威胁狮子大开口来敲诈。就算他再急着来对付我,也断不会在这些原则上退步。我看他那所谓的集结军队,所谓的遣使谈判,都不过是做出的姿态,欺骗那些人放松警惕而已。”   拜在地上的探子,连声称是:“秦旭飞集结的军队根本还没到齐,派去江州商谈的使者也还没谈出个结果来。江州奉天军中,无不以为,纵然和谈失败,秦军来攻,也总还有一段时间。谁也没料到秦旭飞竟然亲领五千精骑,抄小路,翻山道,乘夜偷袭,一天一夜之间,就侵袭江州全境!奉天军四下星散奔逃,奉天将军闻秦军飞至,连盔甲还没能穿戴好,就让秦人包围射杀了。”   凌方为之气结:“什么奉天将军,就这点本事!他的奉天军不是号称十万,实数也有五万啊!一天一夜时间,居然就让五千人摧枯拉朽一样给干掉了?”   卓子云叹道:“这奉天军果然是乌合之众。人多势众旁人不敢对抗时气势如虹,一旦被精兵冲击优势尽丧,心慌意乱之下就四下溃败。也不出奇。只可惜我们都道秦旭飞是要同他们谈条件收服这股势力,就算要打,也还得等秦旭飞军队集结完毕,粮草准备齐全再动手。我们只要坐等他们决战之时,再出手夹击便是,没想到,他竟能出此奇兵!”   相比众人的震惊悔恨,方轻尘的态度却是悠然闲散:“亲自领兵啊……”他微笑着举杯,一饮而尽。   萧远枫定了定神,才问:“奉天军已然全灭了吗?”   “五万奉天军,死伤万余人,有近万人投奔柳州顺天军而去,剩下的尽皆放弃反抗,归降了秦军。”   凌方皱眉道:“不管怎么样,有一万人投奔,顺天军的实力也将大增,而且有了奉天军被偷袭溃败的前车之鉴,想来顺天军也会加倍防范,有这支军队牵制秦旭飞,我们暂时倒不用太过担心。”   卓子云也点头道:“这一次,秦旭飞要么开出天价收卖顺天大王,要么就正面强攻,再想偷袭,一击闪电而胜,是断无可能了。”   一时众皆点头附和,只有方轻尘心思恍惚,早已不理会身旁之人在说些什么。   萧远枫低呼一声:“方侯。”   方轻尘回过神来笑望向他。   “秦旭飞虽能得一时之胜,但我们有方侯统领,必能将秦军……”   方轻尘一笑摇头,打断他的话:“远枫,不要轻视我的敌人。秦旭飞何等英雄,当年我驻守边关,也只能败他挫他,却无法伤其元气,何况今日……”   这一回,竟是有人不等他说完,就把他的话头给截断了。   满座之中,有这胆子的,也只有萧晓月了:“方侯这么说,太过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秦旭飞到现在不也只能踞守北地,无法向南方侵进寸土!”   方轻尘失笑:“这自然是你大哥与凌云,还有其他将军们倾力对抗之功了。”这话答得顺,心间暗暗加一句:“当然,他自己的亲大哥,给咱们楚国出的力更大。”   他又伸手为自己倒满了酒,双手举杯,忽然向远方遥遥一敬。   秦旭飞,那个当年他来不及打垮击退的敌人,那个孤军深入大楚国境,被自己的亲兄长,断去粮草后援的王子,那个孤独地在这异国土地上,苦苦支撑,前进无路,后退无门,面对百姓的仇视,士族的敌对,面对举世皆敌的四方军队,没有补给,没有援兵,却还能占稳半壁江山,却还能不盘剥百姓,不在民间强索壮丁粮草的统帅。   那个处境其实比任何人都恶劣,却可以做出超过所有的人的成绩,却可以在自己的管区内,让仍然敌视自己的百姓,活得比在大楚原势力管辖内更好的人。   秦旭飞,我敬你!   转手回杯,方轻尘一饮而尽! 第二十二章 英雄所见   江州奉天军一朝而灭,柳州的顺天军不知道该喜该忧。   顺天大王原名王铁牛。他揭竿而起,转瞬间坐拥数万军力后,觉得自己手握重兵,掌控一地,好歹也是个英雄豪杰了,便找了个读书人替自己改名王承天,自言承继天命,有帝王之象。   方轻尘复出的消息传来那会儿,他可不觉得方轻尘是啥天下救星。什么方轻尘,什么镇国侯,我饿肚子活不下去的时候可没见你冒出来。现在当然是他妈的谁拳头硬谁说了算,指望我给你下跪?呸!有本事咱哥们儿战场上见!   和奉天军中不同,顺天军这群粗豪汉子里,多出了一位格格不入的,斯文儒雅的,声音柔和让人听了如沐春风的,中年男子。在一众粗人大骂方轻尘时,是他向顺天大王解说,方轻尘会替他们分担秦旭飞的压力,他们正可以趁火打劫,坐地起价,而秦人不敢不从。   顺天大王咧嘴笑了好几天,笑来了奉天军被灭的消息,心下惶惶不安时,又是这位中年文士,面带微笑安抚道,奉天残兵来投,己方势力更大。秦人又要分兵驻守江州,我顺天军现在不但可以更加坐地起价,甚至三分楚国的机会已经摆在眼前。   于是乎,柳州的顺天军中,又是一片红光满面,热闹欢腾。   ——————————————————————————————   江州境内,也是一片欢腾。   百姓们实在被奉天军压迫得太苦。那些据说也是苦出身的汉子们,一旦拥有了武器,获得了肆无忌惮行事而不必受惩罚的权力,每天有多少无端被杀的尸体被扔到乱葬岗无人过问,每天有多少可怜的弱女被凌辱至死,每天又有多少人家,被无数次洗劫?到后来,百姓们甚至不敢求军爷们不要侵犯自家的女儿,只求你乐完了,把女儿还回来。甚至不敢哀求军兵们不要拿走自家的财物,只求你抢了东西之后,不要为了取乐而顺手再放把火。   然后,噩梦一夜之间结束,仅仅五千骑秦军,疾风闪电,转眼之间驱尽人间邪魔。   他们入城之后,虽然做不到秋毫无犯,但比顺天军却是和善客气许多。到处都有人张榜安民,军队甚至还拿出来粮食来,接济那些被夺尽家产粮食,徘徊在死亡边缘的百姓。   太长久的苦难之后,除了书读多了读到脑子有病的“一小撮”,人们哪里有许多力气去讲究所谓大节。可以活下去,可以勉强象个人地活下去,就已经够了。   在一片惨淡萧条之中,百姓们彼此庆贺着。这个时候,没有谁会满腔怨愤地提起,他们的救主,其实是异国的敌人。   他们只知道,现在,他们勉强可以吃个半饱,可以不用担心有人踹开房门,把自己的女儿当着自己的面拖走,可以不用害怕,有人持刀而入把家里最后的一点存粮抢走,再骂他们不支持军队抗敌,把他们拳打脚踢,以作取乐。   相比百姓的欢庆,秦军也很高兴。能以五千军队,击散五万大军,能在一天一夜之间,以极少的死伤,尽夺江州全境,他们这些异国军人,终于可以被当地百姓接受甚至感激,这种感觉,当然也颇为让人愉快。   破了江州将军府后,看到奉天将军在短期内暴敛累积的巨大财富,秦旭飞平静地将之分为三份,一份还之于民,一份留作军资,一份分赏军中将士。自然,这些财富都是从百姓处盘剥而来,但是百姓只要看到有得还就欢喜无限了,谁会去介意没有全还。   军兵们有钱分,有东西拿,自然也是心满意足,喜上眉梢。   总而言之,奉天军败亡了,这北楚真是无人不笑。   ——————————————————————————————   方轻尘正在人前高笑,人后头疼的时候,秦旭飞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外间一片欢声,江州将军府内的气氛,却是极肃穆的。   和方轻尘一样,刚进军中那会子,人人还当他是王子,个个敬而远之,连同他大声说一句话都不肯。偏他硬要与大家兄弟般厮混一处,弄到现在,大家对他早没了尊敬。   “殿下,你不能再这么独断专行了。”   “你是元帅,是三军之首,你只要负责指挥就好,不要把先锋官的事也抢去行不行啊?”   “殿下,什么事你都做完了,还要我们干什么?”   “殿下,你是王子,你是主帅,你要我们跟你说多少声?身先士卒固然是好,可是沙场争锋,刀剑无眼,你要有个什么万一,我们一支孤军,身在楚境,四方皆敌,群龙无首,归国无路,叫我们怎么办?”   “这回你实在太过份了,就只带了五千精兵,不等后援,带上两天的干粮就敢孤军深入?殿下啊,就算你觉得稳操胜算,不用担心,可不可以麻烦你下回有这种差事时,随便指派咱们其中一个去,你只管等得胜的消息,行吗?”   以柳恒为首,大家几乎是争先恐后地向秦旭飞发难。   秦旭飞也摆不出王子尊贵,主帅的气势,只得陪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可惜,没人肯让他这么蒙混过关。   “下不为例,殿下,你这是第几个下回了?”   “殿下啊,我们知道你勇冠三军,你不喜奢华,你不爱女色,你不惧艰险,可是,你也得给咱们留条路走啊。”   大家愤怒起来,纷纷开始历数他的罪状。   “攻进了京城,你不登基,不当皇帝也罢了,居然随便找个大点的房子就当成居处,你是简朴了,我们怎么办啊,王子殿下,大元帅住所都这么简陋,我们这些下头的人,还敢住好房子吗?”   “是啊是啊,殿下不爱女色,自入军中以来,咱们就没见过你招美女侍过寝,进了楚京,楚地美人多娇,殿下却连眼角也懒得扫一下,殿下,你是豪杰,是英雄,不把这儿女之情放在心上,可怜了我们啊,眼睁睁看着那么多楚国美人啊,想多纳几个妾,都不好意思了……”   “还有啊,殿下,你每还搞什么饮食起居不可与士兵相差太大,凡出征之时,一应饭菜与兵士相同,便是偶尔有些太平光景,你也不过多加一两个菜,殿下元帅就这么吃,我们下头谁还敢吃好的,可怜我啊,多少天没见过荤腥了……”   终于找着机会发泄了,大家是一个又一个,谁也不肯停嘴。这庆功宴上,怨尤也是玩笑,玩笑也是怨尤,不必分那么清。   秦旭飞只能苦笑:“好好好,全是我的错,我罚酒,行吗?”他赶紧着给自己倒上大碗的酒,指望靠这个蒙混过关。   柳恒怒目瞪他:“殿下……”   连温厚体谅好友也表示了不满,秦旭飞苦笑,放下酒碗,一时无言。   满厅寂然,原本众人的愤怒埋怨,也换成了黯然神伤。   他们是一支孤军。在他们的家乡,他们的君王,不想看到他们生还。   转眼经年,征战不休。百战兵疲,人心思归。   如果不是秦旭飞的威望,如果不是他简仆自警,不染女色,那么,他怎能约束背井离乡,看不到未来的士兵,不去过分抢掠奸淫。   秦旭飞最终还是端碗喝酒。   “这么多秦人好男儿,为我所累,在这里战阵冲杀,生死一线多少回,我却连让他们回家看看妻儿都做不到。他们为国拼命,得不到国家奖赏,破城夺关了,我却也无法让他们纵军抢掠来弥补报偿他们的血汗。如果我战必亲阵,沙场为先,他们也就不会太过怨恨我把这一场又一场的连绵战事压在他们肩上吧……”   厅内气氛沉闷,厅外正有人高声传报:“殿下,探马急报!”   秦旭飞扬声道:“送进来。”   一名军士快步而入。   秦旭飞军中繁琐之礼早已尽去,所以这军士直趋王子案前,也不跪,只弯腰一礼,就把急报送上。   秦旭飞向来不讲排场,也不用别人传递,一手接过,展开便看。过得顷刻,忽得朗声长笑:“好一个方轻尘,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一闻“方轻尘”之名,满座皆惊,柳恒起身问:“殿下,什么事?”   秦旭飞微笑道:“方轻尘一行不过四十人,亲至萧远枫军中,已然接掌了军政大权!”   “怎么可能?”柳恒愕然:“萧远枫并非驯顺之辈,早闻方轻尘重归,他也迟迟不肯散去集结的军队……”   秦旭飞一笑,将急报递了过去。   柳恒伸手接过,展开细看,不觉咬牙恨道:“这萧远枫也太没胆色!居然就这样让人吓得轻易将一切拱手相送……”   “不是萧远枫没胆色,是方轻尘了不起!”秦旭飞神采飞扬:“以不超过四十人的队伍营造出战神降世的威仪气势来,夺人心志,寒人胆魄,却又不伤和气。时移世易之后,仅凭他‘方轻尘’三个字,就能让旧部如此忠心,如此依恋,如此人物,如此人物……”秦旭飞反复说了两次,兴奋溢于言表,眉宇之间,战意飞扬,最终还是按捺不下激动的心境,复又说了一句“如此人物!”   虽然众将对于自家主帅为敌人高兴的诡异举动习以为常,此刻还是个个无可奈何地瞪着王子殿下,表达他们的不满。   秦旭飞此时早没了方才的黯然神伤。心神飞扬,哪里还管周围人沉默的抗议。   他长笑数声,又斟满一大碗酒,举起遥遥向前方空际一敬。   那白马银甲,两军阵前,恍如神人的绝世风华。   那从容谈笑间,将他二十万大军,堵在边关,寸步不能前进的强敌。   那个一死整个楚国分崩离析,一生天下英雄豪纷纷来归的绝世英雄。   那一人飘然而至,便令卓凌云俯首听命,四十骑奔腾如雷,便叫萧远枫甘心称臣的人间传奇!   “方轻尘,我敬你!”   一抬腕,整碗酒他一饮而尽! 第二十三章 月夜之祭   夜色渐浓。天边一弯冷月,有些孤单。   这几天,白日里很红火,很热闹。复出人世的镇国侯,以臣子之礼正式与那个十三岁傀儡皇帝见面,隆重庄严。萧卓双方将帅齐聚边城,亲亲热热商量筹备两家婚事,欢天喜地。今天,更尤其是个恢宏严肃的日子。   今天,以方轻尘为首,萧卓双方几万将士,举行了盛大的公祭。三牲齐献,无数香烟。数不清的酒坛被打破,美酒洒地,混着人们手腕上割出的鲜血。   以血立誓,以护国保民为志,祭奠死于纷乱内战的将士,两方发誓,从此永不相争。   热烈喧嚣,感人肺腑了整日之后,这夜晚就显得格外冷清萧条。   赵忘尘睡不着。   辗转反侧地努力了许久,他终于还是翻身而起,胡乱披上一件衣服,推门而出。   慢慢溜达,没有目的。并不明亮的月光将他异常单薄的淡淡身影,拉得很长。   因为他是方轻尘的弟子,他的住所便被安排在方轻尘所住院落的后头。两院连环相套,通过间隔的院门,一走进前院,他就看到了方轻尘。   这是一个极美丽极幽静的院落。方轻尘不喜被扰,所以其中并无半个兵士当值。   院内数棵大树,模糊月色下,看不清树上莹莹碎碎,随风飘落的,是落叶,还是落花。也有淡淡的无名清香,随风而散。   方轻尘背靠大树,席地而坐,手里是一壶酒。   也许是夜晚太静,也许是月色太柔,赵忘尘踏破院中一地琼瑶时,恍恍惚惚,看那些细碎的花叶悄悄披落在那人的发底肩头,襟上身侧时,竟然觉得,他化身传奇的师傅,有着极忧伤的眼眸。   那一瞬间,少年迷惘了。他竟然似乎错觉,方轻尘那永远是神采飞扬,朝阳烈日般的面容,黯淡到看不见光辉。   然而,只是一瞬。一瞬之后,那人从容站起,无依花叶不舍地自他身上飘落。他扬眉,又带些淡淡的笑,方才一切,均成幻像。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赵忘尘静静望他,过了一会才答:“你也没有睡!”   方轻尘还是带着笑意的:“今天,是尘飞的忌日。”   赵忘尘默然。   许尘飞,当年方轻尘在边关镇守时的副帅。方轻尘死讯传出后,是他一力压服军中骚乱异议,坚持继续守护边关。是他在军心大乱的情况下,咬牙拦住了秦军一个月内的数次进攻。   然后……秦旭飞领军后撤,佯作放弃。强敌即去,内争便生。诸将中派系纷争,国内各处蕃王做乱,各地豪强纷纷自立,许尘飞又要留兵驻守,又要回军平乱,又要应对朝廷的多番要求,还要平息诸将的怒气,眼睁睁看着军队内部四分五裂,这个用生命里最宝贵的二十年时光来守护国家的男子,最后,却是在内争的战场上,中了流矢,在楚国自己的土地上,死在了楚国人的手里。   没有人知道那一箭是从哪一张弓上射出来,当年混战的另一方早已被方轻尘的旧部扫平。   可以把所有的士兵都处死复仇吗?就算可以,死去的人也不会快慰,也不能复生。   “原来如此。所以你将为当年军中旧人举行的公祭定在今天。”   “公祭?”方轻尘的笑容有些冷。“日子不过凑巧。祭祀是个形式而已。为的是活人,不是死人。”   “你们不是真心哀祭?”   “谁说不是真心?”方轻尘一皱眉,声音漠然:“死的都是我们的故人。只不过,这场祭典,说穿了,不是为了他们而已。”   赵忘尘看着方轻尘举起酒壶,遥遥对空一敬,翻转手腕,将剩下的半壶酒倾洒在地。   或许,对于九泉之下的许尘飞来说,宁可只要这静夜里仅两人得见的半壶酒。然而,活着的天下人,要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太平岁月。他们需要那几万人,为他们的那一场盛大血祭。   “你,你能结束战乱,能让百姓不用再逃难,他们若是知道你回来了……”静夜里,少年的信心,坚定到显得脆弱。   方轻尘低头,看着美酒渗入土地,悄悄染醉落花:“是,但那也许要很久。”   “怎么可能?你这么强……”   方轻尘笑了:“忘尘,我的敌人也一样强。他英武果决,知兵法,善骑射,而且,同样是将士爱戴,麾下勇士一样能征善战,勇气过人。我可不是神仙。”   赵忘尘有些茫然。   “就不能快些么?你还要我们等多久?”这样的问题,带着绝望。   不是不知道眼前这人也只不过两个肩膀,担不起整个天地。可是……所有人的希望,的确都是在他。真正在最底层挣扎求存过,才会明白,战乱意味着什么。这样的苦痛,哪怕再拖延一日,都是怎样的残忍。   方轻尘只是微微苦笑。是啊,还要多久呢?   在誓师会上,他自然是把胜利描绘得是近在眼前,伸手可得了。鼓动群众的战意和斗志是必要的,但是,这些煽动之词,其实是瞒不过那些足够聪明的人。   不管战争是为了什么,战争总是残酷。这些天,他眼睁睁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容颜重至身旁,心里默默数着的,却是一个个缺失了的脸孔。   他的昔日旧部,所余不过一半。剩下的这些,在风雨中唤着他的名字,以无比挚诚向他跪倒的汉子们,也随时可能在接下来的战争中永远离去。   军神?他是军神,也是杀神!命令部属冲锋陷阵的是他,不能保护自己的部属不受伤害的也是他!一支不知从哪里来的流矢,就有可能杀死最勇敢的将军。   他本可以做到更多。面对这人间地狱,他却收敛爪牙,伪作凡人之身。为了公平?为了规则?说穿了,还不是为了保护他自己。   看着他那渐渐黯淡的神情,赵忘尘忽然问:“你在乎你的昔年旧部吗?”   方轻尘不能回答。   “你说你可以不记得敌军主帅叫什么,却不会忘记部属的名字,你真的会记住每一个为国为民死去的将士吗?”   方轻尘静静在月下抬首,眼神平静而幽深。   赵忘尘不知这满腔忽然激涌的热血为何而来,也许是这个平时神人般的男子神情太过飘忽,那些深深压在心中的秘密,终究是再也藏不住。   你记得许尘飞,那,你记不记得那个很笨的将军,他叫赵永烈。   他为了替自己的主帅不平,一直偷偷跟着主帅回京,却没有发现,他的主帅被人半夜调包,留下来的是替身。   他因为眼见主帅自尽,愤而怒斥君主,然后横剑自刎,却不知道,死的根本不是他甘心献出生命的人。   许多年之后,那个了不起的英雄,了不起的忠臣回来了。整个天下都在为他欢呼!   那,你知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他傻到为了魔教一个无名死士,在金殿为你自刎。   他为你而死,你活着,他却被人忘记!   他为你而死,你回来了,却从来不曾提起过他。   你可知道,他的忌日,和你的忌日,是同一天。   方轻尘,你可记得他。   也有一个阴暗的,不能出口的疑问,幽灵般在他心底徘徊。   你……你是这样的强啊……当年那一切,你是不是真的束手无策,是不是真的无可奈何……   那些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方轻尘却在此时淡淡说了一句:“我很闷,我陪我出去走一走。”   赵忘尘一怔,还没有回过神,却见那一抹月下孤独的白,飘然一掠,已至院门外,负手回身:“跟上来。”   赵忘尘怔了怔,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最初,他想的还是追上去,拦着他问出心中苦苦纠结太久的问题。然而,出了大院之后,四处就有军士驻守了。因为近日萧晓月和卓子云的婚事将在城中盛大举行,萧卓两军首脑人物齐聚,警卫守护自然十分严密,到处都有军士巡夜。   虽说见了他和方轻尘,绝对无人敢拦,反而在静夜里,无声地举兵刃致敬施礼,然而有旁人在,赵忘尘几次三番找不着机会说,心中那莫名涌起的热流,渐渐却也平息。   他只安静地跟着方轻尘向前走。转过回廊,行过园林,一直行出府衙。慢慢走上沉寂的长街。非常时刻,城中宵禁,街上并无半个行人,只有他们的脚步,此起而彼伏,显得这夜半长街,越发沉静。   偶尔会有巡夜的士兵经过,看到方轻尘便让路行礼,致敬的喝声,遥远得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   因为这一刻,少年只是觉得,那个前行的人,出奇地孤单。迷茫中,他忘记了他的身份与传奇。 第二十四章 如此人生   长街寂寂,方轻尘在前面走,赵忘尘在后面跟。   要尽快结束战乱,让士卒早日解甲归田,不是没有路可走。只是,这条路不但艰险困难,处处陷阱,更是难以启齿,羞辱不可告人。   裂楚。   这个时空,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本来就是同文同种。几百年来,多少大大小小的国家,今天你亡国,明天他兴盛,人们早就习以为常。就算一个楚国变成两个,只要两边可以和平共存,两边都是政治清明,对现在楚国的百姓来说,比起兵灾连绵,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他不能。   因着楚国人将他奉为战神,也借着南楚对入侵北楚的秦人军队的排斥,他才能整合南楚。如果他敢说一句,北楚我不要了,甚至只要被人发现他有任何一点江山半壁的想法,他就是千夫所指。就算他不介意舍去身家性命,身后英名,可是,一旦他再不是无所不能的战神,他就没有了可以整合南楚的声望,他也就甚至没有了和秦旭飞对峙的资格,哪里还能和他和谈?   这真是……无可奈何。那么,就注定了要和那个势均力敌的敌人拼杀到最后一兵一卒,一定要你死我活,让这已经是民不聊生,不堪重负的楚国继续血流千里,直到绝了鸡犬之声么?如果是不得不打,那么,该怎么打……   方轻尘慢慢走,慢慢想,抽丝剥茧,头绪纷繁。身后,是赵忘尘不离不弃的脚步声。   他跟着方轻尘学文练武,方轻尘苛酷至极,所有的事都只是略做提点,剩下的全要他自己苦练,自己苦思,自己明悟,稍有错失,就是毫不留情地重罚。然而,他心甘情愿。   只有经历过苦难的人,只有尝过如蝼蚁般任人欺压的滋味,才会明白,能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是多么幸运!他想要活下去,想要成才,想要拥有力量!   想要当灾难来临时,不再只能奔逃。   他想像兄长一样。   只是,今天他有些疑惑。那个人,现在似乎其实并没有什么话要和他讲,也没有什么要他看,要他学。那么,为什么又要让他跟?   难道说,他要的,只是一个响在他身后的脚步声,让他知道他自己不是一个人。   看着他自己的影子,牢牢地追随着前方的影子,赵忘尘眼中忽然有些发潮。   其实,他也是一样啊。他也会想要有一个人陪伴,即使他只是遥遥在前方,不说一句话,可是只要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他不是孤独的一个就好……   这些年,国破家亡,骨肉尽丧,他一直是一个人流浪逃亡。一个人盲无目的地,挣扎着,试图活下去。   在方轻尘身边,总觉得,大哥就似乎还在自己的身边。每了解方轻尘一分,就似乎多看到自己大哥一眼。   这个人,真的值得敬重,值得尊崇,值得追随,值得……为他去死!   所以,他就像扑火的飞蛾,不是没有些怨愤不甘,可是,到底拒绝不了那种光明温暖。   所以,他安安静静地跟着他。   大哥,你放心,你的小弟长大了,会照顾自己了。而且,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了。我会替你跟着他,一直跟下去……   在这个祭祀之夜,赵忘尘眼中潮湿。   耳旁忽听得前方传来低低的一声:“你怎么会在这儿?”   赵忘尘愕然抬头,却见前方正在街角处转弯的方轻尘站住了脚。赵忘尘忙三步并做两步跑到近处,一眼便看见转角那一头的另一个人:“怎么会是你?”   月色下,萧晓月同样瞪大眼望着二人:“这么晚了,你们不睡觉?”   看方轻尘似笑非笑看过来,想到自己也没有睡觉,半夜里一个女儿家在街上乱晃,萧晓月低了头:“我……我……我睡不着,所以……”   马上要出嫁的女孩子,心神不宁睡不着觉很正常么。可是这种女儿心情,他们两个大男人,总不好劝解吧。一念至此,赵忘尘识趣地准备上去笑着招呼声,就和方轻尘离开,让萧大小姐自在点。   却听到方轻尘冷冷说一句:“马上要成亲了,想到自己的丈夫不是全心全意对自己,所以睡不着?”   赵忘尘愕然。萧晓月全身一震,目光几乎是有些惊恐:“你说什么?”   月色下,方轻尘的面容,比月色还要清冷:“我说错了吗?你从来没有介意过卓子云要把你交给卓凌云?”   萧晓月怒视他:“你明明知道是他暗中走漏消息放我走的。”   “但是,他肯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你为了他抛弃身份,放弃富贵,割裂骨肉,不顾生死闯入敌境,他呢?只敢偷偷泄露消息放你走。难道他不知道你一个弱女在敌人境内苦苦挣扎有多险?难道他不了解,你孤身力微,根本不能保护自己?凌方搜捕你的时候,他没有阻拦过,卓凌云下令要捉你,他没有求过情。如果不是我突然出现,你自尽山头,他最多也就大哭一场。那之后呢?你以为他会一生不娶,一世怀念你吗?你以为,他会为了你的死,去和兄长决裂?如果,当时你没有死成,你被捉到卓凌云面前,你觉得他肯为你放弃一切,出手相救吗?”   冰冷夜色里,他的声音冷漠幽深,如同来自地狱。   赵忘尘无比怔愕,不能理解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萧晓月已是面无人色:“我和他的事同你有什么关系?我生他气的时候,你跑来劝我,现在我们要成亲了,你却来说这种话!”   “不是我要说。”方轻尘面无表情,如同木雕泥塑:“是你不能忘。你白天当着人满脸喜色娇羞,晚上却一个人睡不着觉满街乱走。既然你介意,你在乎,为什么又不敢承认?”   “你胡说,子云很喜欢我,他待我很好,他……”   “他当然喜欢你,待你也很好。只是,在他心里,你究竟不值那么多。有太多东西比你重要,你可以为他不顾一切,他却不能为你违抗兄长。你可以装成不记前嫌,笑着接受所有人的祝贺,但是,你却骗不了你自己……”   萧晓月怔怔地望着他,慢慢地,浑身开始颤抖。   方轻尘没有丝毫同情:“你既然在乎,为什么掩饰?为什么要作势心甘情愿嫁给他,为什么你不敢告诉他,你不喜欢嫁一个连保护你的勇气都没有的男人?”   赵忘尘再也看不下去了,死命想将方轻尘拉走,可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方轻尘还是钉子般一动不动。少年真的发怒了:“你说这些干什么?”   那些旧事,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识趣地不去提起。   所有人都原谅了卓子云,包括萧远枫。   卓子云是个男人,男人肯定要有志向,有事业,很多事情,男人看得本来就该比女人重。儿女私情上,男人本来就不该太沉迷,很多事情,女人做来是情深义重的佳话,男人做来就是不成大器的烂泥。   再说,他毕竟悄悄走漏过消息,纵放过萧晓月,他毕竟最后还是一直诚心赔罪,他毕竟还是陪着萧晓月去寻萧远枫,在大营前,同生共死。一个“男人”,做到这样,不容易了啊!女人可以撒撒娇,使使性子,让男人来赔礼倒歉,但要是一直都把这些旧事死抓着不放,那也就太不懂事。   “你该问的是萧小姐。她想要什么。不嫁不情愿,嫁了又不甘心。白天高高兴兴,晚上一个人乱转,何必,何苦?”   赵忘尘悚然而惊,方轻尘的声音,冷彻心肺,带着一种深深压抑住的,黑暗邪恶的怒火,只让他觉得,站在他面前僵立不动的,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萧晓月呆呆得看着方轻尘,眼泪慢慢地自眼角滑落;“你要我做什么,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和子云一起长大,我从懂事起,就知道有一天要嫁给他。他从小就凡事护着我,我从小有什么好东西都记得要分他,长大了,他不管到了哪里,都记得给我写信,给我买当地最好的首饰。我为了想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学针指学得十个指头全是伤,你现在告诉我,我想要什么?我该要什么?我恨他,我气他,可是你说要把我送回来,你说以后两家整兵继续打仗,我还是要拼命地拦。到现在,真的不用再打仗了,整个天下都在看着我们的这场联姻,你倒是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还可以怎么做?”   月色渐渐黯淡,夜色里,方轻尘的面容阴暗而模糊:“你的人生,怎么能让别人来告诉你。” 第二十五章 恶魔之形   “我何必,我何苦?”   惊慌过,悲伤过,萧晓月终于知道了怒!“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   方轻尘的声音清淡飘忽。   “我明白。”   不不不,你不明白!你若明白,不会这样血淋淋撕裂别人的伤口!   你懂什么?你是光芒四射的传奇英雄,自然看不起我这样倾了心舍了命不顾一切的爱。你和哥哥一样,眼里都是家国大事,怎么会懂得我为何珍爱这种宁可舍弃了一切也要相伴相随的感情?   她爱他,他也爱她,只不过,他爱她,远远不如她爱他。然而,纵然已经是明知如此,她依然爱他啊!要她割舍了他,是要她割了自己的心,舍了自己的魂。就算没有家国,没有天下,没有大局,没有所有人的期盼……她还是舍不下他啊!   她爱他,所以她才会恨他。她恨他所以她才会那样摆出绝情的姿态,不肯原谅。可是,那是因为她爱他啊。她爱他,所以在那个别院之中,她才会在方轻尘那样随意一句轻轻试探下,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她爱他,所以她同他并肩在大营前共对刀丛枪林,她恨他,所以半个楚国都在为这场结束内战的婚事而欢喜时,她却夜夜不能安枕。   她知道,她舍不下他,最终,她会成为他的妻。所以她努力刻意不再多想,刻意将所有的排斥,所有的心神不宁,都归于女儿家自然的羞涩和紧张。没有人再对她提起过一句当日背弃之事,偏偏他要一语点破,撕开所有遮掩!真相触目惊心,叫她怎能面对。   原来,她一直一直,不曾忘记那一场背叛!原来,她一直一直,想着念着,其实他爱她,远远不如她爱他。纵然已经可以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你懂什么!你是男人,是英雄,是强者……你怎么会懂得暗夜里孤单一个,从自己最心爱的人指挥的追捕中逃生,是怎样的痛楚,你怎能明白,让自己最信任最重视愿意为他舍弃一切的人出卖,是怎样的感觉!背叛之后,再看着自己最爱的人痛苦莫名地在自己面前忏悔,每次看到你最爱的人都会想到背叛,每次想到背叛却又想起背叛你的仍然是你最爱的人……   不不不,你不懂。你若是懂,怎么能一定要我去看!   孤立长街,她终于掩面痛哭!   黑暗的街道深处,忽有一道人影直冲过来,对着方轻尘举手就是一拳。   方轻尘视而不见,动也懒得动。   赵忘尘惊慌地飞扑过去,一把将人抱住:“阿虎,别惹祸!”   憨直的少年拼力挣扎:“放开我!我要教训这个家伙!”   赵忘尘心中叫苦,我放开了,被教训的可就是你了吧!   “阿虎,别在这里闹。小姐是快出嫁的人了,现在她在这里哭,叫人看见,象什么样子?你要把事情闹大了,小姐的清誉怎么办?”   提起萧晓月,冲动的少年果然冷静下来,恶狠狠瞪了方轻尘一眼,低下头去劝萧晓月。   赵忘尘暗中松一口气,再次死命扯着方轻尘要离开。   这一次,方轻尘居然一扯就动,一语不发地容忍自己被他拉走。   赵忘尘咬牙切齿,居然拖着方轻尘连转了两条街,确信萧晓月听不到声音了,才甩手回身,恨恨地问:“为什么?你为什么忽然要说那种话?”   热血义愤之下,他打抱不平,把对方轻尘的尊重崇拜都扔到了九霄云外。   “我说的,不过是事实。”方轻尘不见怒色,声音冰冷得有些单调。   “是事实又怎么样?天下人谁不知道那是事实?可是谁也不会去提去说!萧小姐自己都不愿意再想这些旧事!”   “她放不下。”   “她是放不下,她放不下卓子云!谁这辈子活着能没有一点遗憾?她这样选择有什么不好?更何况,现在他们的婚事,代表着萧卓两家的融合,关系着大楚国无数百姓的祸福……”   “为着天下,就一定是该委屈自己吗?”方轻尘的声音还是平淡,带着一点诡异的好奇。   赵忘尘愤怒已极,吼叫起来:“为了天下,委屈自己一点,又怎么样!”   冷月从云层中破出一瞬,正照亮方轻尘奇异古怪的脸色。   再次笼罩的黑暗里,方轻尘漠然道:“是啊,又怎么样?”   赵忘尘气得都喘起来了:“他们本来就有真情在,一切都可以很好。就算萧小姐心里有些不安定,时候长了,也可以淡忘。你却偏偏要提起来,偏偏要让她不快活,为什么?”   方轻尘终于笑了,语调冷酷而凉薄:“我自己不快活,凭什么要让别人快活?”   赵忘尘目瞪口呆望着他:“当初是你劝萧晓月原谅卓子云的……”   “因为当时她有用。现在,无论她爱不爱卓子云,愿不愿嫁卓子云,最终萧远枫和卓凌云一定会促成这场婚事,哪怕是用强。所以,现在,她的心情想法,已经没什么要紧。”   “你,你……”赵忘尘情不自禁后退两步:“你还是不是天下人说的那个忠义无双,仁厚宽和的镇国方侯?”   方轻尘笑出声来:“天下人喜欢造哪种他们自己需要的英雄幻象,我管不着。我装圣人实在装得很累。”   赵忘尘脸色苍白:“你,你就不怕被揭穿……”   方轻尘几乎想要大笑:“揭穿?谁揭穿?你以为我会那么不小心么。今夜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你们三个。事关萧晓月的闺誉,此事一旦传开,没有人会同情她,只会责难她不识大体,不肯为天下牺牲。所以他们两个是一个字都不会对人说,而你呢?你打算自己满世界去传扬?你以为会有人相信你说的话!”   赵忘尘双手握拳,良久才问:“你……都是假的吗?那些敬重你,爱戴你的人,都是被你骗了吗?你的英雄了得,你的忠君爱国……你……你对那些随时肯为你死的人,是不是也象对萧小姐一样,根本不在意,利用完就抛弃,高兴起来还要踩上两脚!”   他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到最后已语不成声,嘶声问:“是不是?!”   那高高在上的人忽然俯身下来,将脸凑在他的眼前。离得这么近,黑夜中,他也可以辨认出他的脸上,已经重又浮现平时那种温和儒雅,却没有温度的笑容。   他伸出一只手,极轻极柔地在他肩头拍了两下。   “是。”   赵忘尘始而一震,复而全身僵木。然后,前方的那人轻轻一笑,转身离去。黑暗里,那一抹渐渐远去的白,刺眼刺心。   夜风拂体生寒,一朵小而飘零的花,轻盈地在眼前飞舞。赵忘尘无意识地伸手托住飞花,只觉那柔软花瓣间,仿佛还带着那人的体温。   最初,那人在树下花间饮酒,不知有几许落花在身,在他起身一路行走时,群花纷纷飘坠,独这小小一朵,不经意间粘在袖子里,竟是一直没落出来。直到刚才那人抬手拍他的肩头,花儿才飘飘落在少年的肩上,转眼被夜风吹起。   低头定定看了花瓣良久,少年红着眼,咬着牙,一张手,看着花落尘埃,然后一脚重重踏下。   所有的美丽,转眼染尽肮脏污泥。   方轻尘!他果然,不是一个好人!   ——————————   继赵忘尘之后,阿虎成了第二个胆敢闯进方轻尘房间的人。   少年的脸色一片铁青,怒视方轻尘:“小姐昨晚哭了一夜,白天关了门不见人。幸好要成亲了,卓子云和她不能见面,我又用她怕羞替她挡了很多人,可是再这样下去,就瞒不住了!”   方轻尘漫不经心问:“那又如何?”   “小姐本来很快活,你却害她成了这样!你若不解决这件事情,让她重新高兴起来,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总要和你拼命!”   方轻尘也不笑他大言不惭,只淡淡说:“她自己自欺欺人,我不过是让她不能再继续骗自己而已。”   “她自欺是她愿意,与你何干?”性情憨直的少年,怒视着与平凡的他有如天地之别的男子:“那对她好,对萧卓两家好,对天下人都好!你何苦让她不快活?她现在还能有别的路走吗?”   “那么,这样,对你好吗?”方轻尘微笑,神情邪恶如同引诱凡人的魔鬼:“你就欢喜吗?”   少年平静地回答:“她好,我就好。她欢喜,我便欢喜了。”   那许许多多旁人以为极复杂极微妙,不可告人的心思,他就这样平平一句,已经说完。   方轻尘怔了怔,望望他,忽地轻轻一叹。   无所求,所以没有求不得之苦。不在意回报,所以才可以倾力至此。如此一个平凡的少年,才是真正知情懂爱之人吧。   可惜他是方轻尘,他生性冷酷自私,他苛求太多,所以他贪嗔爱恨求而不得,不得不品尝这人间七苦。   在那个夜晚,在他心境最黯淡之际,那样一个迷乱的待嫁新娘,撞到眼前,生生挑起他所有的恶意和冷酷。   为什么当时忽然再不想控制私心里的黑暗冷漠?   一世又一世,我绝然而去,而天下人,却更多地只是选择去妥协去遗忘,去珍惜眼前所有的,然后,一生一世,至少也会有表面的快乐和美。   为什么?明明心不甘,意难平,明明在月色下,有一双悲伤的眼眸,为什么,还要去稀罕那样的“美好姻缘”?   说穿了,他只是见不得旁人好罢了。   自己求而不得,所以见不得旁人拥有。   他微微一笑,眼神倏然遥远,站起了身,看也不看阿虎一眼,就走了出去。   阿虎冲过去拦他:“你去哪,你还没有答应我……”   “想帮萧晓月就给我闪开。”   阿虎一怔,向侧让开了一步。看他径自行出好几步,才回过神,紧跟过去。 第二十六章 记忆尘封   因是国难期间,仓促于两军交界处寻一城池紧急成亲,自是诸事从简。萧晓月家中的丫环侍儿都不在身旁,只临时在城中寻了几个丫环婆子以应急。因为不是身旁亲近之人,萧晓月脾气发作起来,一个个都远远躲了出去,只剩阿虎拼力替她支应遮掩。   紧紧关闭了门和窗。隔绝了一切光明的房间里,萧晓月静静坐在床边。无泪,无喜,也无悲。   她出身名门,她受尽娇宠。她从小许配的夫郎俊美英武,和她门当户对,情投意合。如果没有这一番倾国之祸,她的人生会幸福美满得不起半点风波。   她已经很努力去忘记,很努力不去回想了,为什么,那个人却偏偏要再三提醒她?她哭过,痛过,伤过,关了门把一切拒之门外过。然而,她知道,未来的命运,挡不住,她也未必会有心去挡。   她会成亲,她会嫁给她爱也爱她的男人,然后被他一生呵护爱惜。她会是萧卓两家都宠爱保护的女子,她会为他生子,为他理家,伴着他一起老去。她会陪他舞剑,陪他赏花,陪他看月落日出。   然而,她也知道,一生一世,她终究无法忘记,他曾经对她袖手不救,逼得她数度几乎走上死路。   忘不得,忘不掉啊!忘不掉那一场逃亡,也忘不掉那些情怀过往!   他说得真是轻松,既然不能忘,为何还要嫁?   她爱着他啊,怎么割舍!最珍爱的宝物有了瑕疵,就能狠心扔掉吗?如果扔了,她便一无所有。   莫说她舍不得,就算她舍得,又如何?天下人看着,两军将士在看着,萧卓两家所有人在看着,说得好听些,为着家国天下,为着人间大义,就算无情无爱也要嫁。说得难听些,眼前的局势,纵然真的无情无爱厌憎无比,两家的兄长也一定会迫了他们成亲。   纵然耿耿,还是只得将身嫁予。   到头来,到头来……   心思迷乱之间,房门被猛然推开,倏然而入的强大光线刺得她睁不得眼。   只听得脚步声响,有人已站在面前,声音里拥有着不可违抗的力量:“抬起头,看着我。”   ———————转换场景的分隔线———————   昨夜变故后,赵忘尘一直注意着方轻尘这边院子的动静,阿虎来找方轻尘,他也不放心,跟着他们两人过了来。待方轻尘独自一人进了萧晓月的房间,二人虽知这不合礼数,却被方轻尘那极严厉的警告给吓得不敢靠近,只得在院中来回徘徊。   很久,很久。   房门打开,方轻尘施施然走了出来。   阿虎快步趋近:“怎么样?”   “她累了,在睡觉。等她一觉醒来,昨晚发生的一切都不会记得。就是上次逃亡之事,她也只会是隐约有点印象,而且会很自然地不去努力回忆。将来其他人应该不会蠢到在她面前去提那段旧事,所以……”方轻尘冷冷看看两眼发直,完全没有理解的阿虎:“她醒了之后,就是个高高兴兴的新娘子,如无意外,以后也能快快活活过一辈子。”   阿虎还在发愣,赵忘尘却是先明白过来了:“迷魂术?你对她用迷魂术!你……”他怒指方轻尘:“你怎么能用邪术!”   “我不让她自欺欺人,你说我残忍。我帮她把自己彻底骗了,你又指责我用邪术?”方轻尘古怪地望着他:“天下没有任何邪术可以强行改变人心。迷魂也罢,摄魂也罢,说穿了,都是顺从人心的欲望。如果不是她自己想要忘记,我施术根本无法成功。”   淡淡说完最后一句话,他转身便走。   赵忘尘还待追上去分说,却让阿虎一把拉住,冲他摇了摇头。待得方轻尘的影子看不见了,阿虎才轻轻松开手:“其实,这样没有什么不好。自从萧将军说要让他们完婚后,小姐就一直矛盾不安,她是想忘,却忘不了,所以才总是受折磨。现在她既然忘记了,便少了许多无谓的烦恼。”   “就算这样是最好,可他凭什么?他那样伤人,再一手抹掉记忆,就可以心安理得,当那些伤害没有发生过吗?!”赵忘尘怒道。   “也许……我想……可能……”阿虎有些呐呐:“他可能真的没恶意。他只是想给小姐一次选择的机会,他只是想告诉小姐,其实,她也可以不用委屈自己……”   “你说什么呢?”赵忘尘气道:“他会这么好心?再说了,这场婚事关系萧卓两军的联合,关系整个天下的运程,真给搅黄了,他才是最头疼的那个,他怎么会……”   “我总觉得,这就是他想要说的。不管家国天下,不管什么大义名份,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选择。我……我真的觉得,如果昨晚小姐……也许他真的会拼了天大的难题和后患,为小姐去抵挡所有的压力……”阿虎眼望院门,声音越说越小。   赵忘尘目瞪口呆望着他:“他把萧小姐伤成这样,你却把他想得这么好?”   “因为我自己就是这么想的。如果小姐有一丝不情愿,我不管什么天下,不管什么家国,总要帮她力抗到底。可是,她没有。虽然她不甘心,她放不下,可是,她到底没有不情愿。”阿虎微微摇头,脸上带着少年所不该有的忧伤:“方侯不是坏人。只不过他是盖世英雄,天塌下来,也自担待得起,他不懂我们这些普通人。人活着,哪里能十全十美。我们这些人,是没有办法坚持不要委屈自己的。否则最后苦的,不只是别人,也会是自己……”   赵忘尘默然。在人间经历过无数苦难的他,明白阿虎这番话语中的无奈。是啊,谁敢去要求完美,谁敢偏激到不要一丝委屈,只要有了一点缺陷,就完全弃而不顾?这种人……只有从来没有吃过苦头,从来不知道人生艰难,从来不明白这个世界有多可怕的人,才会在那里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那种所谓的英雄,浑身发光,万人景仰,想要什么都垂手可得,哪里会明白……   “你说我为什么总把他往好处想,那你呢?你不是他的徒弟吗?为什么我从来没见你叫过一声师父?为什么他做的事,你好像总是要往坏处想?”阿虎忽然好奇。   赵忘尘愣在当场,仔细想了好一阵子,却不知如何作答。   ——————————场景变换的分隔线————————————   萧晓月和卓子云的婚事,终于盛大举行了。   奢侈是不奢侈的,国难其间,一切从简。但城里城外,有数万军士同贺,喜堂之内,有南方近一半的诸侯来贺,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婚事,是由楚国最伟大的英雄,方轻尘,亲自主婚。   所以,喜堂上,多少名将豪杰共聚,就算是没有珠宝绫罗,整个屋内也让人觉得是金光灿灿瑞气千条。   方轻尘神采飞扬,短短几句话,把这一场情爱说得百转千回,感人至深。他极坦然,极诚挚,对于这段姻缘致以最深的祝福。   在一片喜乐欢腾中,赵忘尘静静地站在喜堂最远最偏的小小角落,冷眼看着一切。   谁会知道,就在几天前的夜晚,这个所有人眼中的完人,曾对这段姻缘说过怎样残忍的话。   一身红衣的新郎笑得合不上嘴,轻轻牵着自己深遮盖头的妻子,三拜礼成,往洞房而去。那个往日娇蛮的大小姐,今日一举一动,文静温柔听话地简直都不象她。   大家都在欢呼,都在微笑,谁会知道,今夜的新娘,在几天前,曾经孤立于寒风冷月中,哭得令人心碎。   满堂诸侯,说笑尽欢,纷纷向萧远枫和卓凌云道喜。然而,谁都清楚,他们赶到这里,不是为了给一对小儿女衷心祝福,而是为大局所迫,不得不赶紧表明姿态,站好位置。   萧远枫和卓凌云握手言欢,二人的部下,也都凑在一起斗酒猜拳,貌似十分亲热。可谁不知道,暗地里,这两帮子人,正在为新的势力集团里彼此的位置而悄然争斗。   真是好生热闹,好生有趣。从来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今夜,这大红喜堂,连天宴席,比起外头搭的十几个戏台上头唱的戏,还要纷繁,还要精彩。   赵忘尘的目光冷冷凝定在那所有人瞩目的男子身上。他高兴地同每一个人交谈,温和地对每一个人微笑,对所有人敬来的酒都来者不拒,一口干尽。   大家都敬他豪气,喜他温厚,爱他品德,羡他才华……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少年悄然切齿,耳旁传来一个带点关切的声音:“你怎么脸色这样不好?人太多了,气闷吗?要出去透透气歇会儿吗?”   赵忘尘回首,看到阿虎关切的眼神。   他没有想到,在如此连天热闹之中,这个少年还会注意到他的独处一隅,在眼看着心上人嫁做他人妇之时,这个少年,还会关怀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体。   赵忘尘愣了一会才答:“我没事,倒是你……”   话说到这,又迟疑着不好说下去了。毕竟那些隐密,虽然看得出来,却终究不该说穿。   阿虎微微一笑:“我也没事。小姐很好,我就也很好了。我只是希望那人能永远待小姐好。”   “你放心,这是一定的。”赵忘尘答得甚是自信。谁也不能保证卓子云永远不会变心,今日的情爱,他日会否消散而去,但是他一定会对萧晓月很好很好很好。因为,萧晓月是萧远枫的妹妹,他们的婚事,是这场联军的最大象征,今后也是会被世人一直传唱的佳话。所以,卓子云这一生,无论如何,不能不善待萧晓月。   人心易变,真情易散,然而,利害得失却永远是稳固明白,可切可削,可称可量,可靠。   在他单独同方轻尘待在一处时,他曾经听方轻尘做出过这样的论断。逃难的岁月中,他已看尽了人性所有的黑暗,因此,对于这样的论断,他接受得很是自然。   相比之下,心性阅历都单纯许多的阿虎,自然想不到这一层,只听见小姐会被善待,也觉释然:“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略略一扫,忽道:“方侯酒量特别好吗?”   “什么?”   “你没察觉,他今晚喝了很多吗?”阿虎微微皱眉:“喝太多了,伤身呢!”   赵忘尘望向人群中那个谈笑风生的男子。那人今晚的情绪似乎特别的好,一直在不停地喝酒,一喝就是一大碗一口饮尽,脸色都渐渐有些潮红了。   “放心,大英雄的酒量哪有不特别好的。他能有什么事?就是有事也轮不到我们操心。”   阿虎轻轻笑笑:“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但是,他是你的师父啊。就算你不叫他,他认真教你文武之道也是事实。师徒之间,就别闹别扭了,你去替他拦拦酒,劝他两句吧。”   赵忘尘沉默不语,当然,也没有替方轻尘去拦酒的打算。   “其实我真觉得他不象是坏人。他揭穿小姐的心事的时候,我觉得,他好象对小姐的遭遇,比小姐自己更不平。”   赵忘尘皱眉:“我怎么没看出来?”   这一次轮到阿虎沉默了。他能看出来,是因为他太了解萧晓月,所以,他看多了萧晓月那隐藏在欣喜之后的不快乐。   除了方轻尘之外,他是唯一真正看出来的。   所有人都在对萧晓月说恭喜,所有人都说这是好姻缘,所有人都赞他们苦尽甘来,是人间佳话,而萧晓月的反应也象足所有的待嫁女儿,欣喜,娇羞,不肯同人谈论卓子云,那些旧事,一听人提及便立刻羞极而走。   只有他看出来了。那娇羞之后,隐藏着的是不安,是忐忑,是迷茫,是无措。还有不甘和不平。看多了萧晓月的掩饰,他才能看得见,方轻尘冰冷的话语,无情的眼神之后,似乎隐藏着一种激愤和痛心。   也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会在愤而扑出要打方轻尘后,再选择向方轻尘求助。他赌,为了那种隐藏的激烈,他赌!他赌不管方轻尘那个夜晚的言行到底是为了什么奇怪的原因,他不会真的伤害小姐。所以他惹出来的伤心,他一定是有把握抚平。   然而,这样奇妙复杂的事,又叫他怎样向赵忘尘解释呢?   不过,赵忘尘也并不需要他的解说。赵忘尘的注意力,始终都凝在方轻尘身上。   看他一碗又一碗不停得喝酒,让人不得不怀疑碗里全是水。   他身边那些叫好喝彩的将军们已经有人不安地劝说了几句,却又被那人以不以为然的姿态拒绝了。   那人一直在笑,一直在喝,那人的眼神一直是温和快活充满喜悦的,可是这冷清立于热闹至极处的少年,看到的是那一派温和热诚之后的冰冷无情。   他一直看,直到站在方轻尘身旁的凌方掩着嘴踉跄着跑出厅去。   赵忘尘对阿虎交待一声,迅速跟了出去。 第二十七章 波澜乍起   这一夜,方轻尘看上去兴致极高。   无论是谁,成就了一段好姻缘,心情自然特别舒畅,自然也就该多喝几口。   所以,他可以一碗接一碗地喝,笑听所有人的祝贺,也笑着祝贺卓凌云和萧远枫,说那对小儿女必然一生幸福。   是啊,幸福!   幸福的代价很低廉,不过是妥协,不过是遗忘。   原来,遗忘才是神灵赐给人类最好的礼物。而他,是妖魔?因为精神力太过强大,那些事,一枝一叶都镌刻进了脑海里,平时沉静得似乎不存在,却在这笑语喧哗中,活过来,泛滥成灾。   清醒地将自己分做两个,一个正嘲笑着另一个的软弱无聊。   迷魂术后,萧晓月终得解脱,他却有些诧异地发现,自己稳如泰山的自制力,似乎有了裂纹。明明是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明明有那么多事情要考虑,要安排。那些此刻不该去想的往事,却会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让他皱眉。   怎么会呢?以他的精神力,施展小小一个迷魂术,难道还会被谁反噬?更何况,萧晓月当时是毫无抵抗,那样配合地将自己的内心展开,让他轻轻松松走进去,再轻轻松松将她领出来。   不加在意,懒得理会的结果,在这大红喜宴之上,那些深埋已久的东西,竟然会坚持要往外拱。   也好。   一个他,完美地扮演着他该扮演的角色,心中冷看另一个他的迷惘沉迷。   总要发作一次,这些才能彻底平息。   很久很久以前,他踏入这个人间不久。那时候,在另外那个世界里,他也才刚刚成年。正是意气风发,骄傲而自负。关于现在这个世界的一切,他都细心去学习过,去了解过。他以为他知道,他以为他懂得。他以为自己够能干,无论他想要的是什么,总可以探手而得。   那个小小的女孩儿是他的妻子呢。极小极小的手脚,极嫩极嫩的脸蛋,会撒娇,会耍赖,会把眼泪鼻涕无端端哭得他一身。   哈哈,真是可笑,听人说过童养媳,原来还有童养女婿?才十二岁的女孩儿,就要给她找个丈夫做什么?   好吧好吧,为了论文,勉勉强强接受吧。   十五岁的少年,娶了十二岁的公主。天下人都道,方家又有一个孩子踏进龙门了,却不知小小少年只记得那更小的女孩儿怯生生放在他掌中的手很软很柔很小。那样小小的手脚小小的身子,那么柔嫩的皮肤骨肉,叫人害怕一用力,就给揉得化了。于是就这样自自然然将她呵护于怀抱之中。   就这样耐心地等待她长大吧,就这样看着稚嫩变成风情,教会她什么是女人,什么是快乐吧?   可是,世事无常。一年之间,帝后竟然相继而亡,他怀中小小的孩子,提前成了君王。   她会半夜里思念爹娘,会在他怀里哭到天明。   是拥抱得太久,呵护得太久了么?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柔了心肠,温了眼眸,什么时候开始站出来,想为那他小小的妻子,撑起一片天地。   那一年,十六岁的少年,站在朝堂上,要为他十三岁的妻子,保护这万里河山。那一年,他第一次明白,这个世界,他原来根本不了解,根本不曾懂。   名为相王,但说出来的话没人当回事。发布的每一个命令,都被下头人置之不理。表现得再出色,清流们说一句,他不过是女王的丈夫,就一笔抹煞。能力再超卓,天下人淡淡讲一句,这人在女王耳边费的功夫不小,便轻轻翻过。   整个天下都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整个朝廷都在冷眼看他自讨苦吃。清流以不屑的语气称他的家族为外戚,而他当然就是那不自量力的佞宠之人。所有军方将领,都拿他当笑柄谈资。   学习机灌输来的种种知识,模拟游戏中经历的百变人生,原来是那样浅薄单调。在一群等着看好戏的人中,他难堪尴尬,举步维艰,一点点摸索。   他其实是和她一起长大来的,只不过,他总是长大得比她提前一些。他处理公务之时,她在旁边嬉戏,他一边从容提笔决断天下,一边笑语温和,和她讲有趣的故事。等她年纪稍长,他便一定要她在一旁参看他处理国事,诸多决断,他对她细细剖析。   那些年,他几乎忘了什么叫休息。偶有闲暇,也会伴她灯前看花,月下舞剑,为她摘取鲜花簪在鬓间,提笔为她作画。为她抚平乱发,欣然看她笑入花丛。就那样看着这个青涩的小小女孩儿,渐渐成长为一道最美丽的风情。   其实,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那些年,很忙碌,很快乐,很……天真。   方轻尘微笑着饮酒。   他的确是天真的,天真比凡人尤甚。他只想着那个被他保护长大的女孩儿可以成为他真正的妻子,女王亲政那一天,他骄傲满足地看着当初那个小小的无措女孩儿,在御座之上端然而坐,权握天下。   那一天,二十岁的女王,忽然间觉得,应该防备自己的丈夫了。她的丈夫是万人之上,却未必是一人之下。   至于这个只比她大三岁的男子,是怎么样走到这一步的,是为什么走到这一步的,记忆早已模糊了吧。当年的她,太小,太悲伤,那个在她痛哭时温柔安慰的少年,每做一件事,是付出了比别人多少倍的心力,才最终被承认,被接受,她怎么会记得。   她不是妖魔。她是人。人会忘。她早已不记得当她悲伤垂泪的时候,总会借给她的肩头,是要有多坚强,才能为她撑起那片天地。   她亲政已经很久了。不必再有一个人扶着她的手往前走了。御书房里燃起的红烛,只需要照亮她一个身影。很久以前,那永远忙记碌碌,没有一刻闲暇,却依然会在她需要时,微笑着抱起她,柔声抚慰的人,应该去好好休息了。   其实,她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呢。不过是调回了一个德高望重的臣子,来分他的权。这难道不是帝王该有的制衡之道。他有什么必要反应那样激烈呢?   大碗美酒,入喉辛辣,如刀割……   方轻尘啊方轻尘,你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人。该清醒时糊涂太过,该糊涂时,却又何必那么清醒。   那个时候,他终于醒悟。一旦醒悟,他便也清醒地知道,这一切只是开始。有一,就必然有二。他光华太盛,他功劳太大,他名声太重!他的家族太庞大,他还如此年青。只要他有心,只要他奋斗,他必然会有“更加”辉煌的未来。无论为着什么,后续着抑制他权力地位的手段必然不断实施,他的家族,他的亲人,也必然会同样无端受到打压。   其实,这又如何呢?既然他爱她,何妨为她委屈一二。为何不功成身退,为何不为她约束家人?进,他可以满足于一些朝堂上最尊荣的闲职,只要不再过于锋芒毕露,天下人自感他的恩德,他的妻子也未必容他不得。退,他也可以隐入宫中,那些浮名虚权,原是等闲,他从不曾挂怀,又何必不舍。   他站出来,不过是为着帮他的妻子,他的光芒四射,他的才华横溢,不过是为着,想要保护她!既然她已能保护自己,他又何必再居于人前!   然而,他做不到。他明白他似乎应该可以做到,可是他做不到。   就算是为着那个他心心意意呵护多年的女子,就算是为了整个庆国,无数百姓,他也还是做不到忍辱退让!   纵然他爱她,依然是无法这一颗心,去受这种委屈,哪怕是一丝一毫!   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是谁在笑,是谁在叫,是谁又一次敬上酒。   他含笑饮尽,随手把碗掷下,掷得一地粉碎,旁边自有下人奉上新的一大碗酒,他一手接过,复又痛饮。   身边人都在笑。   “方侯好酒量!”   “方侯好兴致!”   “方侯果然豪爽!”   记忆里,是谁在笑语。   “轻尘,你酒量真好。”   “轻尘,这么好的兴致,我陪你啊……”   “轻尘……”   “轻尘……”   第二世里,那个被他救下的女子有着极明亮的眼,有黑极柔的发。笑起来,灿烂得让星月都失了颜色。   其实她不象女王,倒象个孩子。   笑起来,从来没有心机,看他的眼神,赤诚得不染一丝杂质。   “轻尘,轻尘,和我一起走吧。”   “轻尘,轻尘,我会一直一直对你好的。”   “轻尘,轻尘,我保证,你不会受一点委屈的……”   其实,救她,真的只是一场意外。最初,他所期待的爱人,并不是庆国之主。   在庆国,他留下的痕迹太深,叫方轻尘的男子,想要在庆国女王身边站住脚,太过艰难。   然而,他偏偏救了她,然后,那样一声声呼叫如许赤诚。   她和他相知之时,还是一株弱草。而她,已经是一朵盛开的牡丹。   她不像她。性子不像,模样不像,也许,相似的,只是那一双眼中曾有的颜色。   却终于是动了心,终于是苦笑,握住了她伸来的手。 第二十八章 一错再错   第二世,他为她敛尽锋芒。用着方轻尘的名字,他留在了她的身旁。   花前月下,两心相依。她和他契合得天衣无缝。   第一世,她太小,他也太小。他还不得不当卫士当师傅当哥哥,两人的亲昵间,混杂了太多,早已说不清是亲情还是夫妻间的爱恋。   这一世,他才第一次明白,男女间那种纯粹的热恋情浓应该是怎样的令人沉醉。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让两人快乐得仿佛飞在云端。一个人的幸福成为两个人的,一个人的痛苦两个人分担便可以减半。   爱情,原来是如此美好的一种东西。   因为爱了,就想要她好。他的为难,不会让她看见。朝中重臣的敌视,宫中太后的刁难,有心侍宠的男人们的暗中算计,于他,不过是浮云飞雾,拂袖处,便飘然消散。就是她忙于国事,巡视四方,两人分离长久,他也一样可以自得其乐,悠然安度。那一次次的明刀暗箭,一回回的暗中谋害,他就当了生活调剂,轻飘飘信手化解之余,不过换他从容一笑。   困在重重宫禁之中,有治国之才,理政之能,强抑着不去施展,不想有朝一日她会为难。即使明明发觉她的错失,也总要咬牙忍耐着不去指出,只能费尽心思,努力以巧妙而不落痕迹的方法,悄然将她点醒,让她自以为是灵机一动,倏然惊悟。   她总是说:“轻尘,你真是我的福星。有你在,天大的难题我也总能凭空飞来许多灵巧机变,得了解决之道。”   于是他微笑,看她快活开朗的神情,他便也觉得快活。既要助她帮她,又要瞒尽天下,甚至连她也不可以察觉。所费心力,十倍于当初为相王可以直接理政之时。   然而,她值得。她和他心意如此,她值得。   一年又一年,她与他恩深爱浓。她施政清明,治国无失,人人都道她是一代明君,朝堂百官敬仰,民间万众感念。   她身居帝位,光芒万丈,他长居宫禁,暗淡无光。他不过是机缘巧合,得获圣眷,一步登天的那个男子。他没有因为出身卑微而主动推辞过后位,也没有因为后宫空虚而主动为妻主纳宠,实在难称贤良。   深宫之中,他没有朋友,朝堂之上,他没有同伴。她从来不知道,她的光芒功绩里,有他多少心力神思。她从来看不见,在她背过身的时候,有多少无声的刀剑向他刺来……   已经经历一世,他居然还是一样天真。他不想让她看见,她却也从来就未曾看见。他只是欣然她不必为此烦恼,却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反正,那些于他,不过是芥子之微。既然能护得她开心无忧,他又怎能不护。   “方侯,我敬你。”   “方侯,你给他面子,可不能叫我没面子。”   ……   是谁在笑,是谁在说话,是谁在敬酒?   他一一接过,一一饮尽,哈哈,男儿豪情,不过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罢了……   他没有想到,属于他和她的后宫,会多了很多男人。他没有想到,她会极愧疚地对他一遍又一遍解释。   “这是番王献上来的,都是出身极尊贵的公子,若是拒绝,容易招来动荡不安。”   “轻尘,他们都不过是国事需要,只有你才是我心爱之人。我对你的心永远不会变……”   那个时候,她说了多少话,他其实都记不清了。   看,其实他也能忘记,只不过,总是忘错东西罢了。   记得的,只是,那时,他一直在笑。   啊,是不得已啊,谁都可以有许多不得已。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人在仕途,身不由己。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t x t 0 2 . c o m   人在帝位,身不由已!   谁会真的问自己,到底有没有尽最大的力量去争取去抗拒!   难道她不娶一群小丈夫,国家就会大乱,番王就要造反吗!若番王会因为自己的儿子弟弟没有入宫就生怨造反,不臣如此,又有哪个帝王能容。又有哪个帝王,还敢将那男子收入宫中!难道这个国家的昌盛,靠的不是政治清明,而是女王不停地娶丈夫?难道百姓在乎的,不是自身的温饱,而是女王有多少后宫?   政治联姻的确是稳定地方势力,安抚权臣的手段之一,但从来都不是必要或者唯一。她是真的无可奈何,还只是因为,这对于她,实在是最方便最简单的方法,所以不愿意再费力去辛苦复杂。   轻轻一句不得已,一切都可以理所当然地接受下来。   一旦明悟,他只有笑。他不该怪她。她是帝王。他明白自己不该要求太多,既然她最爱的仍然是他,其他的还有什么好计较?   古往今来的帝王爱情故事他看过无数,其中有多少帝王为了某个爱人,而冷落三千后宫。若缺了这三千后宫争宠,哪里还有那些值得传说的动人爱情。后宫没有了风波,那美丽的爱情,又哪里来的戏剧衬托。   他是该高华清淡,一边努力保他的帝王专宠,一边傲然看所有人争来斗去,自己超然其外,还是该诡计百出,灵动非凡,不动声色地一一剪除那些碍眼之人,上演一出宫斗?   无论哪个,定然是精彩绝伦!那些岂不都是帝王家流传千古的完美爱情。   这多有趣啊,他甚至可以开一回让后世演绎无数传奇的后宫惊变,连带一场天下纷扰。   数年小心翼翼,如何悄然影响她心意的本领,他已经练到出神入化。他不但可以让这些后宫男子全都死无葬身之地,连那些献上儿子小弟的番王,暗中推动此事的朝臣,他也可以凝思定计,全盘清算。   费神费心时间太久,停下来他也有些不习惯。所以无聊的时候,他就不由得懒懒去想,如果他要挑拨,该如何去做。只要两三年的时间,他便可以让这庆国血流成河,而他,还依旧是那个清高的,干净的,不染丝毫罪孽的方轻尘。他可以除去他所有的敌人,还让他的妻子坚定地以为,这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他人狗咬狗而已。   可是,他懒得玩,也懒得争。   那些低眉顺眼拜在身前的男子,哪里算是他的情敌?那些费尽心机,就想着让自家儿子兄弟可以入侍君主的番王们,无聊之人,何堪作他仇视的对象。那些心忧后宫专宠,整天替女王的家务事打算的朝臣们,不过是一群多事的老顽固,报复他们,更纯粹是多余。   他们不是他爱的人,他们不是他一心一意对待,也期盼可得一心一意回报的妻子。   他已经明悟。这场情爱,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去保护,而她,总是不如他用心。她从来看不到袭向他的刀光剑影,不只是因为他不让她看到,更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费心去看。对于他,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费他对她一样的心。   是他受不得一点委屈!是他不懂得体谅别人的苦处和难处!只是意难平!   连萧晓月这个娇蛮的大小姐都明白,不要去想太多。人不能太认真,人要懂得遗忘。可是他偏偏不懂,偏偏不愿懂。   他爱她,他既然只有她一个,她就不该有一堆的丈夫!管你是乞丐还是皇帝!   所以,他懒得争,懒得动,甚至懒得再保护自己。   如果她不肯一样努力,他又何必事事费心。   她因了那浅薄的阴谋嫁祸来疑他冷淡他指责他惩罚他时,他只想笑。   原来这场惊天动地,绚烂无比的爱情,本来是这样的脆弱浮浅。   情已尽,何必留。任性疯狂,本就是他。   酒越喝越多,人却越来越清醒。人生难得是一醉。   他从来不屑于借酒浇愁,今天不过是太高兴了。他的心绪仍是清明如境。他的酒量,仍远远未到极限。   身旁已经有人在劝了。   “方侯,你喝得太多了,歇会吧!”   他懒得听。   终不至真的醉酒,乱了心绪,乱了举措。那今晚就纵情一番,又有何不可。   “大家别光只顾喝,我们出去看看热闹戏文。亏得凌云用心,这样的乱世里,还能找来这么多班子助兴不容易!咱们怎么能错过!”他大笑着当先行出去。   第三世,他在燕离身旁,其实已是身倦神疲。那时候,燕离不是皇帝,他也不能确定那个家伙会不会成为皇帝。他只是累了。   男女情爱,太过纷琐可笑。他的爱只能唯一,可帝王家的唯一,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求取。倒情愿只为那男儿义气,共担共行这一回,或许,这样心胸就开阔了。或许这样,他就不会有太多的私心私意任性狂为。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张敏欣说动,想试试男人之间的爱情的,却没有人知道,那一世,他其实已经怕了爱情。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义。   第二世后,他在小楼休息了将近两百年。再入人间,却依然找不回第一世初入人间的锐气与锋芒。   两百年,他却依然太累太倦,他已经不能再去爱。   所有的传说里,爱情都是自私的,所以自有烦恼无穷。而友情是无私的,所以温馨自在而没有压力。不能爱一个帝王,那么,他总该还可以试试看和一个帝王当知己当朋友?   第三世,他只想放开那自私的所谓爱情,抛开无聊的所谓论文,任性地象一个标准坏学生那样地活一次!无所欲,无所求!只想有人同行,只愿有人并肩! 第二十九章 再三再四   第三世,他与他相知于草莽。   少年寒微,自是招人鄙薄。那人根本不在乎别人骂自己,但是只要旁人说方轻尘一声不是,他必然会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   乱世之中,两人并肩。白手起家,拳打脚踢出一片江山。要以平民之身,创下那惊世伟业,其中经历了多少艰辛苦难,方轻尘懒得去追忆。   却忘不了沙漠中的那个夜晚,繁星满天。他与他这两个乱世中不起眼的小卒,辗转三千里,力战十余场,最后困在那沙漠死地,不知哪里才能找到水源。星光下,他们坐在一处,安静地平分最后一壶水。那人笑着说:“轻尘,不管是这一壶水,还是将来整个天下,总归是你分我一半,我分你一半。”   也忘不了那日,阳光灿烂。他和他并肩冲出重围,一身伤痛,一路逃亡。却还是呼啸并骑,长笑当歌。马疲而倒,继之以步。两人都是伤重难行,好在可以彼此支撑。挽手扶肩,一边走,一般还要争执谁杀敌更多。   这般困境中,他还把唯一的宝剑当出去,只为换来三坛美酒。   和他在一起,才晓得了什么是年少豪情奔放洒脱。伤痛满身笑而饮酒时,美酒倾泄如瀑,忘记了人间少不了的悲欢离合。   奇怪么?他这样疲惫的人,疲惫的心,却也给感染出了朝气和激情?从什么时候起,又愚蠢到将自己投了进去!   燕离……   还记得那年沙场决战,他为了救他重伤濒死,昏迷数日,苦苦挣扎,咬牙一次次拒绝小楼的呼唤,对教授的一声声警告置若罔闻。   醒来时,正听到那已经名满天下的英雄,在自己床边,哭得像个孩子:“轻尘,如果没有你,纵然得了天下,于我又有何益!”   他低低地笑,为他这一句话,心怀都舒散了开来。   那人闻他声息,惊喜交加,握着他的手,一迭声喊:“轻尘!不要死!答应我,不要死在我之前!”   他微笑,用微弱的声音应允。   燕离,我不死。既然你需要我,我就不死。你大业未成,我不会死。你一人孤寂,我怎么能死?   燕离,只要……只要,你不变,我不变,纵然要再与天争命,我也一定不会死。前行的路还长,我要陪你走到尽头。   是啊,还记得啊,那一日天下初定,他与他共登山颠,看三千里如画山河,他轻轻说:“轻尘,如此天下,我与你,共享之!”   言犹在耳,心已背离。   两个人有了分歧,不是第一次。他的根在另外一个世界,有时候控制不住,会露出一点不合时宜。那次为了施政方针的争吵,却是第一次,两人起了争执,他不讨论,不商量,不给他机会解释。   他自然而然一般,用了自己君王的身份来强迫压制。艰难困苦时,他们可以并肩同行。天下在握时,却已容不得有人分庭比肩,对等而立。   那一刻,他退步,却也再次明悟。燕离,你忘记了。那些情怀,你已经忘记了。   忘记是凡人的专利。   错的是我,我偏偏一直一直,全都记得。   无名于天下,一点点挣扎出头时,你立下再多的功绩,都不忘说一声,是轻尘帮我。旁人赞我一句,你比听人说自己一万句好还要高兴。可是,现在,你看到的已经不一样。你看到的是,身边有一个手握重兵,身居高位,太得人心太受尊重太被天下人称许的人,是多么危险。   他再下旨,要他从此解剑下跪,要他从此认清君臣之别!   那一刻,意难平!   意难平,心中震惊。友谊不是应该是无私的吗?义气不是应该是纯粹的吗?他怎么竟然还是……有所求?!   一次次的生死与共,一回回的患难互助中,似乎发生了一些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有所求!原来只要他活着,他永远都不愿对那人低头屈膝!   这一求也许不多,却怎么可能求得来。   求不得。   燕离,如果我能只是你的朋友该多好。如果我能只是纯粹地为着义气同你站在一起,不计较那些,该多好!   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可是,我不能。一些事,终究不能容忍,意难平,终究不愿苟全!   友谊,这传说中最无私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变的质?   这一世,我依然是爱了吧。因为爱了,所以才还是落入任性妄为里,不能无私无怨,不能原谅你,也不需要你来原谅。   燕离,我答应过你,只要你需要,我就不会死,可是,现在的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同学们都说,他刻意死在刺客手中,不过是为着报复。教授总是说,你让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英雄,为了你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他自己。他从来不曾反驳。   他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明,当年那样做,是想要报复,也是想保全。   只要他活着,他与他之间,终会有更多的争吵分歧。终有一日,所有的情义都会磨尽,过往曾经的美好,将变成未来最残忍的彼此伤害。史书之上,知交故友,富贵成仇的例子,比比皆是,触目惊心。   要保全这份情义,保全曾有过的一切美好,只有早早去死!只有死人才是最好的,只有死人,别人想起时,才会只念好处,不记怨仇,只有死人……才是……无敌……才永远不会被生者忘记!   他报复他,让他眼睁睁看他为救自己而死。若是为救他而死在他眼前,他一生一世,总忘不了他吧!那人英武果决,性情坚强,那人的骄傲不会允许他自己被任何事所打垮,所以,没有关系。他仍然会是一代明君,传世军神,只是,他必将永远永远忘不了他。   他依然是那个受不得一点委屈,万事只想着他自己的方轻尘。家国,天下,百姓,与他何干?   他只是要他伤心,他只是要他记得他,他只是要他回想往事,永远忘不去曾经的所有美好,永远为曾经伤害他而内疚愧悔!   这是报复吗?当然是!   这是,想要守护那一段美好吗?也许……   他不是个好人,所以纵然是守护,用的也是魔鬼的手段。   他没有醉,只是行走间有些摇晃不稳。走出喜堂,看着整个花园,明烛高烧,彩灯高照。连天宴席,无数戏台。   最近的戏台上正在演《碧玉簪》呢。好戏文啊,一开场就是两家结亲,欢天喜地。虽然后来是有些波折,是有些坏人陷害,公子误会,佳人受屈的老套故事,不过,最终反正是大团圆结局,夫妻和睦,两家兴旺,万事如意啊……   他微笑着又满满饮尽一碗酒。   那一世之后,他休息了整整三百年。   三百年间,也曾学阿汉闭目长睡,也曾学劲节,笑闹不拘,也曾努力学习小容,万事不介怀,万事都只找自己的错误。   然而,就算是使用小楼的睡眠铺助器,他也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安宁没有噩梦的沉眠。纵然一头扎进游戏里,利用辅助器材几十年不眠不休地打打打,眼看着自己的级别飞速上升,得意嚣张之余,也就只剩下淡漠空虚。纵然反反复复重看小容的历世,试图去学习,得出的结论也依然是,这人是个白痴圣人,我要是去学他,岂不是比白痴更白痴。   他刻薄反驳所有人的指责,嘲笑奚落小容的所有牺牲。他懒洋洋,点评阿汉历世的愚蠢可笑,他不以为然地指责张敏欣的投机取巧。只有他自己的模拟记录,从来不曾翻看,只有他自己死亡之后的人间故事,从来不肯去查看。   他是小楼最最恶劣的一员,他是最最不听教不听话的问题学生。   他比懒散的阿汉还不如,阿汉起码还在努力一世又一世地轮转模拟,而他,三百年无所事事,连学业都不放在心上。到最后,教授是忍无可忍,直接把他踢了出来。   戏台上,昂扬高歌,戏台下,大呼小叫。到处喜庆热闹,酒香醉人,笑语不绝。   这一世,好生热闹。   这一世,他遇上的那个少年,叫楚若鸿。   那个无助地在宫禁深处哭泣的小小孩子。   那时,他懒洋洋随便当一个没什么作为的将军,懒洋洋进宫,只想随便找一个有机会当皇帝的人,想办法去亲近亲近,走走过场,混完这一世的模拟。   牛不喝水强按头?被逼来模拟他没办法,但要他用心,却哪有那么便宜。   然而,偏偏在不经意间,遇上那个悲伤无助,默然抹泪的大男孩。   偏偏又一时心软,随口问了一句:“小殿下,你在干什么?”   偏偏那个大男孩抬起满是眼泪的脸,望着这生平第一个对他笑脸相对,用温柔关切语气同他说话的男人。莫名地悲从中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痛哭失声。   那一天,阳光灿烂,池水清澈,柳枝依依。   那孩子哭湿他胸前的衣襟,他的心却遥遥穿越了遥远的时间与空间。   仿佛就在昨天,仿佛就在刚才,有一个被尊为女王却失去父母的小小女孩儿,在他怀中,哭得伤心欲绝。   他的记忆力,真是太好。   那一刻,莫名地痛彻心肺,终于还是和数百年前一样,用同样呵护的姿态,抱紧了那个大男孩。   前尘犹在,前事不忘。他不是不知道,这一伸出手,最后的结局,恐怕仍如前生一般不堪。然而,到底是狠不下心肠,推不开双手。   遥远的前尘里,有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儿,贵为一国之君,除了他,却再没有一双可以保护依靠的手臂。   皇家无情,这一回,他若袖手,这个孩子又将去依靠何人,求助何方?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终于,还是伸出了手,纵然他知道,这次,结局也许又是不得不割舍。   终于,还是想要张开双臂来保护,纵然他知道,这一生,也许依然得要一个人绝然而去。   到底还是放不下,到底还是努力着,想要抓住些什么……   伸出手的时候,他不知道,他想护住的是眼前这孩子,还是梦里的前尘。伸出手,他不知道,他想抓住的,是今生的命运,还是前世那被自己决然割舍,其实却从来不曾遗忘的情怀。   谁会相信呢?他不是为着论文选中这个孩子,而是因着一时心软,想要保护他。   庄教授说,他没有尽力培养那个孩子独立自主的帝王心性。   可是,他不会知道,即使是骄狂自负如他,也有极限。方轻尘,其实也会害怕。上一世,那个英武决断的燕离,最终是容不得身旁有一个和自己一样光明耀眼的存在。可是要保护这个少年,他知道和第一世一般,自己将不得不尽显锋芒。可锋芒展尽之后,又怎能指望一个太过精明能干的君主,可以长久容忍他这样的人在自己身旁?   如果他容不得自己在身旁,他又该如何保护他。   庄教授说,他没有尽力为那个孩子寻找可用之臣,所以他一死,就是朝中大乱,国家分崩离析。可是,谁会明白,就算是冷心冷情,他方轻尘,一世又一世,也已经太累。   第一世,有忧国臣子们,看不得相王方轻尘的位高权重而向屡屡向女王进言。   第二世,有忧心国运的大臣们,用种种大义名份,最终使女帝迎娶了许多新宠。   第三世,还是那些冷静理智的谋士们纷纷提醒燕离,军中不能有第二人,国家容不得一字并肩王。   他已经疲惫不堪了,他没有力气再一次次和那些忧国忧民的大义对抗。他累了。他只是想要这一次,可以简单一些,平静一些。所以,就这样好了,若鸿,我会在你身边,我会守住你的国家,我会保护你。你不用操太多的心也没有关系,朝中没有一堆先天下之忧的老头们指手划脚也没关系,我会一直在。天塌下来,我总替你扛住就好。   可是,原来,天不曾塌,地不曾陷,只有人心,还是会变。   第一世,他所求者多。第二世,他只要一个唯一。第三世,他连唯一也不敢要,只要两人知己,平等相交。   第四世……第四世,他跪在了他的面前,只要他能信他,只要他能容许他保护他。   呵呵,可悲,可笑!自负自傲的方轻尘啊,这一世的愿望已然如此微薄,最终却还是无力做到!   戏台上已唱到最后的高潮了,男儿丈夫拜倒妻子膝前赔罪,下一幕,该是夫人终于消气,伸手相扶了吧!   方轻尘轻轻地笑。人活着,总要不断地原谅,生命里,总会有许多摩擦,计较得太多,如何活得下去。这个道理,萧晓月懂,卓子云懂,阿虎懂,赵忘尘懂,只有他,方轻尘,一直不肯懂。   你即无心我便休,回京之时,他确已有决绝之心。   然而,这一世,他累了。累得懒得去安排一场壮烈的死亡。最初,他想的,不过是飘然而去,再不让任何人找到他。由着赵永烈骂楚若鸿一顿,让这个小子一辈子后悔去吧,让天下人都知道,楚王逼走了忠良,让史书永远记住这个污点,够了。   论文?他本来就没打算好好作,这世他就是干脆不作了,教授又能将他怎么样。   反正他早就是小楼最差的学生,再差些,不也还是最差。   然而,原来,他教导保护长大的孩子,不止是要把他招回京城。   那个少年高坐在金殿上,俯首看着他被所有的臣子冠以谋反大罪,明明知道他有冤,却一句也不为他辩解,要的,只是一个解除他所有权柄的借口。   那个少年,把他亲手为保护他而训练的禁卫安排在宫中布伏,为的只是防备他的攻击。   若鸿!你竟以为,我会伤你!你竟可以防我至此,冤我至此?!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点 t x t 0 2 点 c o m   方轻尘仰首饮酒,一口干尽,牙齿不由得用力,生生咬掉一块碗边。随口吐掉,夜色里,暄闹中,没有人看到那小小一片碎瓷上,是否会有血丝。   耳旁鼓掌声,轰然叫好声响成一片,好不热闹。   方轻尘遥看戏台,啊,这一场热闹戏文,已是结束了。   到头来,前嫌尽释,夫妻和睦,家业昌盛,真正最适合喜庆之日上演的好戏文呢。   记得这一出大团圆的戏,原本叫做“三家绝”呢,原来是妻子蒙冤而死,丈夫含愧而亡,陷害的小人也送官被杀,三家人全部绝后的大悲剧呢。   一场零落悲凉戏文,经人妙笔一改,便是一派热闹好文章。   所有的误会,只要化解就好,所有的嫌隙,只要原谅就可。有什么事一定要斤斤计较,有什么恨一定不能忘怀呢?人要活下去,生活要继续,大团圆总才是最好。   这样,有什么不好?   方轻尘朗声大笑,拍掌跟着众人一起叫好。   往日心思灵动,耳目敏锐的他,这一刻,甚至没有注意到呼延锋快步自花园外向他们行过来。   直到呼延锋来了近前,方轻尘才发现他脸色十分凝重。   “方侯!” 第三十章 系于一身   喜堂之中,凌方陪着方轻尘一碗又一碗不停喝酒。   虽然平日自觉酒量甚豪,到底还是感觉胸腹之中酒气上涌,压也压不住,他忙忙出了喜堂,径奔花园角落处,扶着墙狂呕一通。正呕着,背后忽然多了一只手帮他拍抚顺气:“凌大哥,你也不行了啊?”   凌方抹了抹嘴,站直了:“今晚实在是喝多了。这么大的喜事,方侯兴致这么高,实在不好扫他的兴!哈哈,还是你聪明,借着年纪小,躲得老远,才没受这份罪。”   赵忘尘笑道:“我不过是方侯随意收的弟子,跟着方侯时间短,不象您,很多年前就在方侯帐下效力了,这个时候,当然要在旁边跟着喝几杯才热闹。”   凌方也哈哈一笑:“这倒是,算起来啊,从我第一次见方侯,到现在,真是好多年了。”   “凌大哥你肯定很了解方侯吧?”   凌方老脸一红,不敢说自己以前在军中只是跟着卓凌云当亲卫,其实没什么机会亲近方轻尘,干笑两声:“那是当然。”   “那,凌大哥,你知不知道,方侯他要是受了委屈会怎样?”   “受委屈?”凌方愣了愣:“方侯是什么人?谁敢让他受委屈!”   “嗯。这倒也是。那,他以前就从没受过委屈?”   “这个啊……”凌方想了一会儿才道:“也不是。听卓将军说,方侯刚掌帅印的时候,大家欺他年青,都看不起他,明里暗里总是和他过不去,要说委屈,那委屈也多了。只不过方侯根本没放在心上。战阵之上,他照样竭力保全救护所有人,战阵之下,还是倾心教导每一位将领。那真是……”   赵忘尘有些突兀地打断了他的歌功颂德:“那不算吧,他根本没觉得那是委屈!”   “也许吧。”凌方直心直肠地道:“方侯肚量大。要让他委屈到介意是太不容易。”   “你觉得他是真的不介意,还是耿耿于怀,暗自记恨在心……”   凌方怒视他:“你说什么呢?”   赵忘尘连忙低头:“凌大哥,我不过是偶尔听到几个小厮在私下说,人人把方侯说成是大仁大义的神仙,可是天下哪有这种好人。是人就会记仇,就会有私心,方侯只是没让别人看到罢了。我听了心中不平,但我对方侯过去知道得也不多,没办法去和他们争辩,所以来问凌大哥证实下,方侯可有因为受了委屈而记恨的时候?”   凌方怒极:“那几个小厮在哪儿?找出来老子揍死……”   赵忘尘赶紧道:“凌大哥息怒,我就是怕你们对方侯敬爱太深,去自降身份,与小人物计较,才不敢对你直说的。你何必去同那种家伙分说,打人骂人更加用不着了,没的平白坏了方侯的名声。还是让我去同他们理论吧。你仔细想想,方侯有没有曾经被人薄待过,伤害过,或是背叛过,所以觉得委屈的时候?”   凌方愣神想了半日,才苦笑了一声:“除了当年废帝为了夺方侯兵权,招他回京,欲将叛国之罪栽到他身上之外,怕是再没有什么人能做出让方侯这样大度之人也觉得冤屈不平之事了吧。”   他长叹:“若无方侯,哪有他黄口小儿的皇帝宝座,可他对方侯做了什么?”血气方刚的将军咬牙不平:“若不是他昏聩无情,哪会有我大楚国如今的纷乱灾劫……”   他一心都在为方轻尘不平,却没有察觉眼前少年的脸色忽然间苍白:“方侯对废帝有怨?”   “怨?”凌方叹息:“如果有怨反而好了。可是,方侯这等忠肝义胆之人,受了多大的冤苦也不会怨恨君王的。当年他手握几十万大军,造反易如反掌,可他明知赴京必会有难,却还是奉旨起程,临行前,还一再安抚诸将,交待所有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忠君保国。他受了这么多年苦,一朝脱困,第一件要做的就是进京去救废帝,如果不是在半路遇上晓月这丫头,现在,他早就在京城里,为那个当年出卖他背叛他的人出生入死了……”   赵忘尘声音低沉:“可是,他承认了萧将军立的皇帝啊……”   “这你还看不出来吗?方侯这是在保护废帝啊。现在当皇帝有什么好?不过是作个傀儡,还要成为所有势力攻击利用的对象。现在他回来了,如果不公开承认了新皇帝,保不定秦旭飞会在废帝身上打什么主意,废帝的性命都不见得能保全。再说,方侯虽然忠义无双,可他也实在无法把权力完全交还给原来的皇帝了。毕竟现在所有人追随的是他,大家的功名富贵全都系在他身上,他想交权大家也不会同意。这种时候,承认新帝,才能安定人心啊……”   赵忘尘已经听不入耳。   是啊,是啊,一切都合情合理,一切都没有破绽。那个人,从来就是个完人,没有半点把柄会让人拿住。   然而,心中这奇特的不安是什么,脑海中,那飞闪而过,却一直没能抓住的可怕念头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让他觉得不对……   凌方拍拍他的肩:“忘尘,你是前世积的福份,才能当方侯的弟子,有人说他的坏话,你一定要据理力争,有什么不知道的,尽管来问我,对了……你为什么一直叫方侯,你已经是方侯的弟子了,该叫师父了,怎么称呼还那么见外,真是不懂事啊,傻小子。”   他呵呵笑着拍着他的小兄弟,抬眼四下一看,笑道:“今晚真是热闹,方侯也出来了……”   话才说到一半,忽见呼延锋快步行近方轻尘和卓凌云,在低声说着些什么,花园太热闹,隔得又较远,只隐约见到卓凌云的愕然脸色,方轻尘的奇异笑颜,凌方惊诧道:“嗄?好象出什么事了!”   “大将军!刚收到消息,柳州军正在收缩后退!”   卓凌云一惊:“什么?秦旭飞又动手了?”   “不,秦军尚无动作,柳州军自己在后退撤防……”   方轻尘忽然打断了呼延锋的话:“是不是全军退往淮江以南,江北三分之一的地盘,不留一丝防卫地让给了秦人?”   呼延锋愕然望向仍旧是满身酒气,但眼神已经无比清醒的方轻尘:“方侯如何知晓?”   方轻尘不答只笑,抬头看看北方的星辰。   好戏要开场了?秦旭飞,这一次,你打算怎么做?我实在是非常好奇。   ——————场景变换的分割线———————   “殿下,柳州军在收缩防线,向后撤军。”柳恒人未至,声先到。   秦旭飞倏然抬首,眸中光华如寒刃出鞘:“可是把兵力全部退往淮江以南?”   “何止是兵力。”柳恒往日温文的面容,此刻带起深深怒气:“他们居然坚壁清野,不但全部的军力都向淮江以南撤掉,连所有的百姓都被裹胁同行,财物,牛羊,粮食,能搬的搬,搬不了的,连房子一起,一把火烧掉,田间还没有到收获时间的谷物也全部烧毁,就连那些山间树木都烧尽了!”   秦旭飞沉默翻开柳恒递给他的急报,文书上,探子详细记录了原来柳州军所占的淮江以北撤防的整个过程。   字里行间,他看见的是如牛羊一般被驱赶着离开家园的平民,抱着婴儿,木然看着家园化为飞烟的女人,在艰苦的乱世中,即使家中已然没了青壮,仍然坚持着耕种,期盼着收获,却不得不眼看着洒下无尽汗水的田地被烈火吞噬的老人。   因为不想离开家园,逃入山林间,却被一把火烧作焦骨的少年。   因为依恋故土,找机会逃离大队,却被乱箭射死在奔逃归路的百姓。   急报里,明明是墨色的字迹,却仿佛要滴下血来,秦旭飞只觉得刺眼刺心。   淮江以北,小半个柳州,现在已成了死寂荒漠,唯一的活物,只剩下路边尸体吸引而来的鹰鸟。   他只觉再也看不下去,猛然合上急报:“出兵!”   “殿下!柳州收缩防线,防的就是我们出兵啊!他们是被我们打江州的闪电战吓怕了,才会这么灭绝人性!现在淮江北岸的船只应该是已经都被烧毁或者裹挟到南岸,淮江以北人迹断绝,树木全都被焚烧,我们就是想临时造船都已经不可能。军粮也无法补给,他们凭借天险死守淮水,我们倘若出兵……”   “不出兵怎么办,同他们和谈?”秦旭飞冷笑:“他们仗的就是有方轻尘统兵南地,虎视眈眈,只要他们能守得住柳州,我就不得不妥协,可是……”   他随手在案上文书中抽出四五本,一起抛在柳恒面前:“你看看,他们是怎样对待属地百姓的!对我提出的又是什么要求?不但要永镇柳州,还想并走半个江州。江州的百姓才过几天安稳日子,我又要把他们拱手送人?”   柳恒沉默地翻开一份份文书,这里详细地记录着柳州来的使者提出的一条条要求,也同样详尽地记载着,柳州江州两地义军那基本上看不出丝毫理智的疯狂施政,不,那根本不是施政,只是纯粹的掠夺。   “他们还要求封王爵,立宗庙,为了酬谢他替我稳定柳州的功劳,还要我付给他大量的钱帛,骏马,兵器,还有……”秦旭飞森然一笑:“还有一千个不超过二十五岁的女人。如果我的黄金,好马和兵器不够,也可以用女人来折价……真是打的好算盘!”   柳恒苦笑。“抢钱抢粮抢女人”,顺天军凭的就是这个口号,啸聚到数万人,所以问他们要女人也没什么奇怪。只是秦旭飞何等心性,这要他以属地百姓来换眼前安逸的文书,比十道邀战书的效果还厉害。那个所谓的顺天大王,实在太不了解敌人的性情了。   如果不是被欺压太过,饥寒太过,谁又会站出来造反。可是穷狠了饿狠了的人,抢掠起来便也无度,当他们疯狂抢夺破坏之时,根本想不起他们毁灭的,其实是他们自己立足的根基。造反的穷人最后从来多是成为土匪一类,而没有成为统治者的眼光和远见。   柳恒叹道:“顺天军这样行事,败亡也是迟早的。可是现在他们还没有到势尽之时,我们此刻出兵,代价是否太大?”   秦旭飞摇头一笑:“不要把他们的战力看得太高。这段日子,若是能有几个大智大勇者能站出来,提点他们,给他们一个远大的目标,说明利害,教他们约束行为,说不定他们还真能大作为。只可惜他们没有这样的机缘际遇。不是人人都能当得了燕离。”   三百年前,燕王燕离也是起于草莽,聚义起兵。他能创下那前无古人的大事业,实在是异数,所以到现在,他也是天下闻名。   柳恒一笑道:“燕离……他能成大业,是因为他有方轻尘啊。”   对视一眼,同时想起三百年前那个牵连着燕国兴起衰败的方轻尘,还有如今这个兴楚衰楚又再兴楚的方轻尘……   云雨翻覆,系于一身。   两人的神情同时古怪起来。 第三十一章 英雄同命   柳恒满面忧愁:“殿下,淮江水势甚急,顺天军沿江布防。我们背后还有方轻尘,要战就要速战,可是速战,现在根本无法筹备足够的战船,到时候……”   秦旭飞咬牙道:“架桥!”   柳恒一怔:“征民夫……”   秦旭飞断然摇头:“民夫不懂如何在战场上自保,强征民夫架桥,死伤必然上万。”   柳恒犹豫不决,终于还是进言:“殿下,就算是我们自己的战士,要在激流中架桥,也难以保护自己,无论是用民夫还是用我们自己的士卒,此役伤亡都不会小。不是怕死,可是,这样死法,我们的兵,只怕人人心有不甘!这些年,殿下待楚人甚厚,军中本有许多非议之声,全靠殿下的威信和勇武才能压服下来。现在如果再……我们毕竟不是楚人,每一个战士,都再不能补充,损失一个,就永远少了一个。这么大的牺牲,等到我们回国的时候……”   秦旭飞低低叹息一声:“阿恒,我们回不去了。”   这忽如其来的一句,听得柳恒为之一怔,抬眼处,却见他的殿下,神情已是深深黯淡下来。   “以前,楚国是我们的敌国。现在,我们却是要在这里扎根。我们是秦国的水土养大来的,可是楚国会是我们埋骨的地方。这里是我们未来的家园,为了我们自己,也为了我们的后人,我们总要尽量经营它,尽量让它繁荣些,尽量让我们的生存再少一点敌意和仇恨。”   秦旭飞徐徐行出书房,看头顶的天,看脚下的土地。   “我们的孩子,是会由这片水土养育成长。我们总该尽力保护它,也不能给我们的后人留下不可磨灭的血海深仇。”   柳恒默然无语,跟着他行入阳光之下,却感不到一丝暖意,心中冰痛刺骨。   是啊,他们都没有家了。这里就是他们仅有的栖身之所。他们要在这里生存,繁衍,那些士兵将要在这里娶妻,生子,慢慢扎根……   “对不起。”这一刻,秦旭飞的声音极低极轻。   柳恒失笑,凝望他的主君:“殿下在说什么?”   秦旭飞仰头望浩浩云天:“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们不会有家归不得。没有我的话,这支铁打的军队,本来是秦国的镇国之宝!”   柳恒笑:“殿下,如果没有你,根本就没有这支军队。”   柳恒在笑,嘴角却不由得要抽搐。这一刻,那许许多多的不甘不平,叫嚣着要冲出喉咙!   秦旭飞慢慢低下头,沉静了很久很久,才忽然道:“其实,你们也不是没有办法回秦。”   柳恒一扬眉,眼底有怒气一闪而过,语气却出奇平和,明知故问道:“什么法子?”   秦旭飞平静道:“如果我死了,他……也就不必再怕,这样强的军队,他怎么会舍得不要。”   柳恒冷冷道:“那还不如我们把楚国扔回给楚人,尽起全军打回秦国去!我们甚至可以和楚人联手……”   秦旭飞勃然色变:“除非你们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柳恒笑得辛酸:“殿下,你是真豪杰,可是,这么多年了,王者之道,你还是一点也不懂。”   秦旭飞呆了一呆,半晌才苦笑一声,认错道:“是我不好,这样的话,再也不说了。”   两人相对,均是满脸的无可奈何。   他们年幼的时候,秦弱而楚强。谁家没有亲戚男儿葬身秦楚沙场之上?孩童心中,楚国就是地狱魔窟,楚人楚兵,全都是妖魔鬼怪,因为孩子哭闹起来,大人就会恐吓说:“再哭?再哭楚国兵就打过来吃了你了!”   他进了宫,成了他的伴读。他循规蹈矩,战战兢兢,他却在家宴上跳将起来,挥着小小的拳头:“父王,等旭飞长大了,我要把所有楚人都打趴下!”童言无忌惹来满座笑语,只有他惊讶抬头,看那个与他同龄的王子,心里有了佩服!   他一笔一划,就太傅给的“立志”二字,写那万言文章。他却已经大笔一挥,划拉下四个字“振我大秦”,就在太傅又气又怒的眼神中,跳起来,跑出去,练习射箭骑马。   十六岁的秦旭飞力请从军,三奏三驳!第四次上书时,皇帝愤而把心高气盛不懂事理的儿子递上的奏折当场撕碎!楚军太强了!割地献城以求安宁才是正理,一个王子,一个成天叫嚷着要打败楚国的王子,去从军?!他看着他脸不变色眼不眨,低头将一张张碎纸捡起来,细细粘好,再次递上。而他,跟着跪在了他的身后。   秦王长叹着允了他们,他和他一起,顶着文官们的轻视,武将们恭敬而疏远的目光,一步步坚持,不肯后退!   对秦旭飞,柳恒敬佩也着恼。军事上秦旭飞是天才,政治上,秦旭飞却是真正的蠢材,而且还是八匹马拉不回头的那种蠢材。   不管周围人是怎样的麻木冷淡,他总是可以放声说出他自幼立下的天真誓言,眼中的热诚始终不改。他的魅力足以聚拢起最杰出的将领,最勇悍的士兵,他也懂得利用自己王子的身份去催军饷去监督刀枪的打造,可是……   这些年来,他的威名,他的成就,让自家的兄弟,多么畏惧憎恨,他不知道!提醒过他多少次,他还是不愿费心思去防备去争斗。总是以为自己远离宫廷,身在军伍,就可以避开那些脏肮,真是天真可笑到了极点。   十年!十年艰苦,十年生聚,十年拼搏!十年!他用了十年,终于让消沉到极点的军伍士气,渐渐昂扬!从百战无胜到败少胜多,当年一寸寸割让舍弃的土地,用血用汗用生命,一寸寸重新争回!   这期间,楚王却老了。他后宫美女众多,他膝下皇子众多。那些人争权夺利,沸反盈天,各自掣肘,内乱不绝,顾不得外敌。楚渐弱,秦渐强!秦国风气一变,秦人吐气扬眉,整个民间,都呼喊着要攻伐楚国!秦王一声令下,秦军磨利了的刀锋,自然而然,指向自己的世仇!   可是,那支意气风发,大举进攻楚境的秦兵中,没有秦旭飞的身影。他一手打造的强兵,要去立下万世功业的时候,他却被留在了后方。   还不知道自己被猜忌被压制么?知道,可他还是一样尽心尽力地催促粮草,做好后勤。   偏偏此刻楚国宫中大变,少帝登基,那个叫做方轻尘的年青将领,就此出现在天下人面前。最初,方轻尘忙于平定朝中政局,秦军还能勉强推进,等到方轻尘稳定了政局,亲身入军中指挥战事,秦军立刻支持不住,转眼便被驱出国境。   好在老楚王那几十年征伐不休,已经让楚国的国力消耗到了极点。新帝初定朝纲,只能休养生息,所以方轻尘只令重将谨守国门以拒敌,同时谋求同秦人谈判订立互不侵扰之约,并不敢深入秦境。   可是,秦军背后,是叫嚷着要开疆辟土的朝廷,是欢呼着要灭了楚国的百姓。   方轻尘不放心朝中楚若鸿,无法久留边境,总是局势稍稳,便要回返京城。然而,只要他一走,秦军就会受命,对边塞发起猛攻。可方轻尘留命守护边关的重兵勇将也非易与之辈,秦楚屡次交锋,虽各有胜负,到底秦军不曾入关一步。   秦人不耐烦了。秦王不耐烦了。秦旭飞终于获令亲赴战场。他兴奋得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他提醒他养敌自保之道,可是他还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乘着方轻尘的援军还没有赶到,他再次攻破了边城,但是入城不足一天,却又被及时率大军杀到的方轻尘巧施计谋,重又赶出城去。   那一日之间,城头城下,秦方二人两次相互对视,变幻了位置。   秦旭飞来了,方轻尘不得不被迫留下坐镇大局。方轻尘不走,秦旭飞也便不能走。一条国境线,就这样系死了两个人。离开了朝廷中枢,方轻尘被楚王所忌,秦旭飞性本豪杰,又哪里管什么千里之外自家王者的心思。离开朝廷太远,柳恒的耳目,也是一样失了灵通。   离间计出,本来以为方轻尘会被临时调回京城,给他们足够的进攻时机而已,谁能料到,换来的却是楚国分崩离析,天下大乱。楚人没有料到,秦旭飞没料到,柳恒也没有料到!   战机转瞬即逝,他们哪敢迟疑,尽提精锐的嫡系兵马,一鼓作气,攻破边城,势如破竹!胜利来得太快太顺,整支军队都扑入了楚境,一个不防,秦国的大门,已经在他们背后关闭!   不堪回首!收到已登上王位的兄长传书,知道他们这支军队,已经被自己的主君以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永远放逐,他在人前纵声长笑:“英雄志业,本当自己打出一个天下来,哪个稀罕去与他争抢!”   这支军队几乎疯狂,他们要杀戮,要屠城,要转回身打回秦国去,给自己争一个公道!他站出来镇压下所有疯狂,强逼着这支军队不溃散,不迷茫……不回头!一直向前打!破城,夺关,深深地扎下根。让已经失去了目标和理想的士兵在拼力苦战之后,仍然不去疯狂毁灭和掠夺有多么难?在所有敌视对抗的目光里,一点点,稳定势力有多么难?   他还是斗志昂扬。他在所有士兵面前,声音却依然充满希望,在所有将领面前,笑声依旧爽朗。   也许只有他,看见过他的软弱疲惫和痛苦。   他为着保护楚地的百姓,顶着军中所有的不满和压力,而楚人回报给他的只有仇恨。他必须比原本的楚地官员,付出十倍的努力,才能稍稍得到一点认同。   好不容易,那些纷纷逃向南方的百姓,又纷纷再次逃回北地。因为南方百姓在自家军队控制下的惨状,人们到底开始珍惜眼前虽仍贫寒,到底还能勉强安定的生活。   好不容易,在对军纪的严格要求,和尽量不扰民生的政策下,百姓对秦人的惧和恨,慢慢消除。   好不容易,长年的礼待和热诚之后,民间有识之士,终于陆续有一些肯站出来,替施政出力筹谋……   江州柳州却大乱!为了减少伤亡,也为了不引起楚人不必要的敌视和对抗,秦旭飞一直厚待降将,江州柳州降后,仍然授原来的守将专权驻守。又哪里想得到,那些人的贪欲,在乱世之中,会疯狂到如此地步,竟然把属地内的百姓逼得揭竿而起,到头来,他还是不得不从头收拾山河。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前路还长,即便要完全掌握楚地,还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坚持,但大家从没有怀疑过秦旭飞可以做到。只要再有一两年,他们就可以彻底平靖北楚,有足够的补给支持,向南方几大势力动兵,在楚地牢牢立足。可是,方轻尘却从天而降!   无可奈何,无可奈何!   南楚急速凝聚,他们不平定了柳州,却无法出兵将之击溃!一个处理失当,他们就会成了夹在两块石头之间的鸡蛋,万劫不复。   可是,他们可以打回去吗?可以和楚人联手,打回秦国去吗?   心头叹息,绵绵无尽。   这些年来,多少人期待他能领兵打回去啊。多少人盼着跟从着他,出尽心头闷气,在自己的国家,重新争回荣耀与光彩!   那里是有他们亲人的地方。   可是,他不能。   他的大哥,狠毒无情,残酷狡诈,但在主政治国上,却并没有什么错失。从探子的飞报中,四方的传言中,他看到了新任秦王的种种施政举措,这个人也许不是好兄长,不是好儿子,却未必不能做个好帝王。   难道自己可以真的挥兵一路杀回去,让保护国家的英雄,成为破坏安宁的罪人。让好不容易,从楚国强大威压里挣扎出头的大秦,像这楚国一样,陷入重重的混战内争之中吗?   或许,这也是他活该被自己的亲兄长出卖舍弃的原因吧。这个世上,有太多的事,他知道,他懂得,只是无论如何做不了。   不但他自己不做,还逼迫着所有爱护他,关心他,敬重他的人,跟着他一起,吃苦受累,却无法尽力去维护自己应有的权力。那些将士们,这些年来,过得如何不苦。多人百战勇士,夜半思念故乡亲人,失声痛苦,多少无畏战士,伤心入骨,只得借酒醉狂。   最终,他还是忍不住低头叹息:“对不起。”   看他神情如此黯淡,柳恒忽然低低笑起来:“旭飞,你就不必自寻烦恼了。你真当军中全是圣人,你那解脱之策,你以为大家就不曾想过?”   他难得不称殿下,直呼名字,听得秦旭飞愕然,抬头看好友似笑非笑的眼神。 第三十二章 互扶互助   看他神情如此黯淡,柳恒忽然低低笑起来:“旭飞,你就不必自寻烦恼了。你真当军中全是圣人,你那解脱之策,你以为大家就不曾想过?”   他难得不称殿下,直呼名字,听得秦旭飞愕然,抬头看好友似笑非笑的眼神。   柳恒笑得无奈:“商量是商量过的,可惜的是此路不通。我们这些人跟着你太久了。就算是你死了,坐在那个位置的人,也都容不得我们再掌兵权。与其回去被分割调防,支离星散后,束手无策地等待着被清算,还不如在这里和你打出一片天地。”   秦旭飞张口,又闭嘴。   柳恒摇头。自己这位至交好友,在为王之道上已经白痴到没救。   “你还是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了。”柳恒笑:“好好想想怎么保护好你自己才是真。看看方轻尘死后楚军的混乱,你要是死了,楚国的军队轻轻松松就能把我们吃干抹净了,还谈什么回国。”   秦旭飞看好友在阳光下的笑脸,不觉也是一笑。说得真是都非常合理。可是说到底,不过是他们不肯负他而已。其他的,都不过是……   “是借口吧。”带笑的问题,让秦旭飞一怔抬眸,怎么,他倒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柳恒带点无可奈何的表情看着他:“不抢掠,不欺压,不强征民夫,你的理由很充足,但其实都是借口吧?事实上,你是根本没办法做那种事,对不对?”   秦旭飞面皮微红。   “旭飞,和你说了多少次,慈不掌兵,你有这么多不忍舍之事,不能弃之义,已经犯了兵法大忌。”   秦旭飞却又放了开去,扬眉朗笑:“管他什么忌不忌,男儿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柳恒不知道是气是笑:“你这样的,这些年来,偏偏还能一路打胜仗,真是老天不长眼了?”   秦旭飞大笑起来:“那不是因为有你么。有你还有他们看着,我就是再莽撞妄为,任性肆意,也不会掉到沟里。”   “你真是……”柳恒无奈苦笑摇头。脚下却还是自然地跟随着他前行的步伐。   有风徐来,吹起秦旭飞身后招展的火红披风,拂过柳恒温和的笑脸。阳光下,碧水旁,两个同行的朋友,一个是同那骄阳一样炽烈如火的性情,一个是和那柔和池水一般雅量的胸怀。   轻风将他们爽朗的笑声,平和的低语,传向远方。   —————————————转换场景的分割线————————————————   被顺天军破坏到草木不留的柳州,大路之上,鱼贯而行,看不到尽头的马队牛车。   车上拉的是船,是木材,是竹竿。   车队前后,黑压压齐整整跟着推进的,是数万秦兵。   平定江州,未足半月,秦旭飞同顺天军的谈判彻底破裂。隔着淮江天险,此次不能巧取,只能硬攻。   此战应当速决,然而搭桥这一步,秦旭飞宁可放慢。阵亡人数过大的代价,他们付不起。要搭建浮桥,需要大量船只,越多越好,越大越稳。可是淮江北岸,船只绝迹。秦军找不到任何一条大船,能够从州外运送而来的,也只能是小船,而且数量严重不足。   淮江宽阔,水流不是很湍急。但是秋凉已至,江水冰冷。   大江两岸,两军阵营,浩浩然望不到尽头。   北岸沿江点起了无数火堆,摆上了数不清的酒坛子。   因为顺天军坚壁清野,这些引火之物都是以车马从遥远的柳州境外运来,坛子里装的也只有勉强算得上是酒的劣酒。酒,是要粮食来酿造的。   负责搭桥的军士,足逾万人。   大江北岸一片沉肃,没有人抱怨,没有退缩。士兵们用麻绳把彼此牢牢系紧,以防被江水冲走,然后扛着木头,竹杆,短桩涉水步入江中。   五座浮桥,迅速向江中延伸。当水势已经涨到胸口之后,最初入江的一批人,纷纷退回岸上,凑到篝火前,喝酒取暖。第二批军士驾着小船入水,在前方下重锚固定,纵向一字排开,所有的木材,木桩都迅速通过船身向前传去,沿着船把桥往前搭。然而,船不够多,不得不格外分散,船与船之间的距离,就要靠士兵的血肉之躯来弥合。   第三批军士冲向淮江,他们不但在身上系死了彼此相连的麻绳,也挂满了葫芦和扎紧了口充了气的牛皮袋,以便能浮在水上,接木搭桥。冷水里泡得久了,彻骨奇寒,江中心水流渐渐湍急,但因为入水的人太多,足以组成人墙,且人人都用麻绳牢牢系成一串,所以虽然有人溺水,却没有人被冲走。   浮桥稳步前伸。   对岸顺天军忍不住了。前排的弓箭手乱糟糟拼命张弓射箭,大江宽阔,弓箭难以及远,还没射到江心,就力尽纷纷下落,等后方的帅旗那边,乱哄哄一阵命令叫骂着被传过来不许射箭,那箭支已经有好几千打了水漂。   他们似乎是没想到秦军真会不惜代价地来进攻,所以行事仓促,没个协调。一阵轰乱之后,才乱纷纷地让出通道,巨大的弩车和投石机,这会儿才隆重登场。   秦旭飞策骑营前,冷眼观阵,一见顺天军的队形生乱,猜知其动作,立时微微挥了挥手。   前军密密麻麻的战旗纷纷向两侧移开,后方一排排的弩车和投石机,整整齐齐推上来,沿着江岸一字布开。由力大的奔牛拉开的强力弩车和由十名士兵才能操纵一台的巨大投石机,同时发动了进攻。   江中造桥的军士只觉得头上一暗,抬头上望,只见无数奇长的巨弩和巨大的石块,从空中疾掠而过,一时间几乎遮住了整个天空。   对面河岸传出一片惨叫,那边几万大军齐聚岸边,人挤人,人拥人,眼睁睁看着可怕的武器攻击而来,连逃都无处逃,登时死伤无数,队形大乱,互相践踏而伤亡的,甚至比死在秦军弩石下的还多。   要说远程武器,双方是天壤之别。秦旭飞久经战阵,深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军中自有兵器司,又以军令强征占领地所有出色的工匠,以及懂得冶炼的人才,重金厚待。所以就是被秦国断绝了补给,他们也有能力制造出最先进的武器。秦旭飞重视后勤,所以此刻军中所用的远程利器,数量多,威力也大。   相比之下,顺天军是造反起家,他们当初每攻进一处军队驻地,就抢走所有的刀剑弓矢,至于那些军队里攻坚必需的重型武器,全被这些不懂也不会用的人砸毁。打仗么,就是拿着刀剑拼命嘛。骑马射箭,最多象评书里说的那样,挖几处陷马坑,抓对方大将用。至于攻城,扛着几棵大树拼命撞几下就是了……   等到有谋士来投,顺天军上上下下,懂得了打仗的那些麻烦,知道了各种武器的重要性,已经来不及了。现在江边的,不过是紧急修复制造出的少量重武器,哪里抵挡得过对方。   “不要怕!派上人去!保护弩车和投石机!跟他们拼!”   将令声嘶力竭地传过来,可是前方军队推推搡搡,谁也不肯再往前靠近,就任由那十几架可怜的攻击器械,孤零零在江边接收对方弩石的洗礼。军法队上前,几十人被长刀砍死,他们才不得不冒着秦军的巨石和强弩,冲上前去,试图用大大小小的盾牌从上下左右保护还没被砸坏的重型武器,同时控制弩车和投石车反击。   只可惜,他们的盾牌多是木盾和藤盾,抵挡刀枪尚可,面对强弩巨石,却如何能够?动辄有人带着血珠被串在劲弩上倒飞开来。对岸的弩车和投石机比他们的射程远,他们打不到,于是将方向对准江中浮桥。可是虽然让秦军有那么几十人的损伤,浮桥也坍塌了几处,可是对方毫不退缩,搭建的速度远超他们能够破坏的速度!   用了人命去填,南岸的弩车和投石机,仍然一架架被砸毁。   他们终于看出硬拼没有好处,大声呼喊着退后,等顺天军们踉踉跄跄,退出秦军的攻击范围,弩车投石车,总共也只有五六台了。   “别着急,等他们的桥搭过来,进了我们的攻击射程,就可以打了……”   然而,如意算盘再次化为泡影。   随着浮桥顺利得一尺尺向前延伸,秦人最先却是把投石机和弩车推上搭稳的浮桥,一刻不停地继续攻击追击。顺天军为了避免挨打,只能步步后退,眼睁睁看着秦军的浮桥,渐渐向南岸侵来!   浮桥已接近完工,桥上桥下施工的军士们,飞快向北岸撤退。他们的体力几乎在水中耗尽,再去征战只是白白送去给敌人杀戮。而北岸,一直蓄势以待的秦军精锐们,已经一波波一队队,整齐划一地沿着搭起的五道浮桥,开了过来。   顺天军中一阵阵骚动,开始有大批的队伍,举着盾牌竭力向前,想要阻止浮桥最后的落成,截断秦军前进之路。然而,巨石一个个砸下来,就连那少数的铜铁盾牌也抵挡不住。从天落下的巨大弩箭,穿透藤木盾牌,如同穿透一张纸。惨叫声中,多少人在血雾里倒了下来。他们想要撤退,迎接他们的,却是一阵阵漫天箭雨。军法队弓箭射不到秦军,射向他们却绝不容情!   顺天军的前队无可奈何,只能人海战术,往前冲去。弩箭巨石,总杀不死所有的人?   然而,在他们赶到之前,最后一块木板,已然架上了河岸。   数名先锋秦将已是呼啸着策马引军,逆着从桥上撤下的搭桥人流,转眼逼上河岸。   浮桥之上马行不便,除了将领,其他的全是步兵。因为大家负的就是冲阵之责,前行的几乎全是重步兵,着重甲,持长刀,举巨盾。一上岸,就以各自的主将为中心,结成一个个锥形阵势,如匕首一般,扎向前方顺天军。虽然刚刚上岸的人数尚少,但却势如破竹,不但把顺天军冲击得阵形散乱,也迅速得站稳脚跟,护住桥头,保住了同伴们前进的通道。   浮桥上,转眼间就挤满了人。等待已久的秦军们,早就攒足了劲,拼力向前冲去。向后撤退的工兵们,则接手了操纵重武器的工作,推着巨大的弩车和投石机向北岸撤回。   北岸上,负责后续攻击的长枪兵,轻甲兵和弓箭手,也全部作好了上桥支援的准备。   南岸杀声震天,少数的秦军却无比勇敢地把无数顺天军,一波波地击退。   北岸高呼怒喝不绝,所有秦军战士们都热血沸腾得等待着前进的命令。   秦旭飞抑制不住心中豪情,策马向前数步,却是马缰一紧,耳边传来一个压得极低,却也极冷极怒的声音:“你想干什么?”   秦旭飞低头一看柳恒,再看看四周五六个偏将人人如临大敌的表情,只得干笑一声:“我没想干什么?”   几个人脸上都写着:“信你才怪。”   柳恒用只有彼此才听得到的声音低喝:“是元帅就有个元帅的样子,别总是去抢下头人的功劳。”   秦旭飞苦笑,他又何尝是好勇斗狠,只是自己站在安全的地方看热闹,让别人去生死苦战,这种事,他实在是难以习惯啊。   手背却被人轻轻拍了一拍,愕然抬眸,正见柳恒会心一笑。这一次,他的声音,依然只有彼此可闻:“我替你去。”   秦旭飞愣怔片刻,终于是微微点了头。   柳恒一声长笑,策骑喝道:“左军的弟兄,跟我来!”   身后应和如云,这平日儒雅温文的男子,此时眉宇间皆是无比英气,朗笑声中,回首笑语:“我把殿下交给大家了!”   “是!柳将军放心!”   旁边几员将领齐声应诺,策马将把秦旭飞围得更紧,决心鲜明。   浮桥处,那个温和的,好脾气的人,踏上了第一块木板。 第三十三章 水火地狱   “柳将军!柳将军!”   柳恒策马扬枪,领了属下最精锐的将士,直冲浮桥,四周军士纷纷让路,连浮桥上的士兵,也侧身让他先行。南岸苦战的秦军,也跟着齐声高呼:“柳将军!”   秦旭飞天生勇武英毅,但性烈如火,柳恒却耐心细致,为人温厚。秦旭飞是军中战神,将士们仰望的对象,但大家有问题要问,有话想进言,有事情要打听,去找的一定是柳恒,而不是秦旭飞。   他是秦旭飞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下属,整个军队中,仅次秦旭飞的人物。现在,他却领兵纵骑,冲到了战场的最前方!   士气高昂!   自大秦起兵反攻楚国开始,每一战皆是如此,每次冲杀,总有位阶最高的将领冲杀在最前方,无论是秦旭飞,柳恒,或是别人,他们总会用双肩担下最艰险的战局,他们面临的危险,总是比最卑小的士兵更多!   所以,这支秦军才能一直凝聚不散,哪怕身处异国,归国无路,天人皆弃,也一直不自弃,不自毁,不崩亡!   可以放心将你的后背交给你的同伴,你的主将也和你在一起,刀山火海,大家一起去闯!他们举世皆敌,但是他们彼此相依!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仅次于秦旭飞所统中军,柳恒所带的最精锐的左军已经冲上了浮桥,随着柳恒策骑跃至南岸的英姿,他们将会在南岸列出最坚不可摧的阵营!对于多年征战,屡破强敌的秦军来说,再艰难的困境都面对过,当年即使面对方轻尘的全面攻击,他们也能力撑不乱,退而不散,只要过了河,这乌合之众的顺天军,还不是手到擒来!   ————————————————————————   浮桥上,秦军快速穿行。   浮桥侧,正是淮江上游,转过一个大弯的地方。因为秦人多不擅水,选择搭桥地点的时候,选了这段水势最平缓的地方。   此刻,转弯处,淮江的江面上,飘来了十几只小船。   船很小,很不起眼,在转过弯道之前,完全被岸边的草木遮掩。   北岸诸人看到江面上那几个小点比较早,但是也是疑惑多于警惕。   小船顺水而来,速度极快。桥上岸边的秦军,张弓举弩,却射不出去。船上哭喊之声响成一片,没有顺天军,没有人手持武器,有的只是衣衫褴褛,被饥饿折磨到形销骨立的老人和妇人,而且都是绳捆索绑,动弹不得。   “救命!”   “我们不是顺天军!”   “救命啊!”   秦军尽皆目瞪口呆,连百战沙场的秦旭飞都愣住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如果是攻城,倒是听说过有驱赶平民当前队负土填护城河的。这几只小船,又没有足够的冲力破坏浮桥,为什么要让百姓来送死?   也不过略一迟疑,十几艘小船,先后撞上了第一道浮桥!   一声巨响!震动了江北江南十万人的心!   火焰冲天!水柱冲天!浮桥从中而断!桥上士兵,坠入江水!   水浅处的士兵还能挣扎着上岸,水深处的轻甲兵多被江水卷走,而那些身穿重甲的士兵,水性再好,也永远沉没在了水底。   崩塌的桥梁,炸飞的船体,残木断杆,四处飞溅,打在挣扎着上岸的轻甲兵身上,多少人骨断筋折,倒在水里。   比起他们,船上的老弱妇人,更是可怜。有的船是爆炸,粉身碎骨。有的小船上却燃起大火,这些人被绳索束缚在一处,烈火缠身,只是惨叫着被活活烧死,连跳进江里,求个溺死,都是不能。   烈焰浓烟,血肉横飞。   水火地狱中,上游又有无数小船,带着无数的哭喊,顺江急下。   顺天军纵声大笑,而北岸的秦军,心痛震惊到一时连怒喝都不能。   无耻!无耻!   秦旭飞脸色铁青,策马前冲,却被身边部将死死拦住!   “元帅!殿下!”   秦旭飞凝神看四周部将那一张张极之悲愤的面容,再抬头眺望,咬紧牙关看江中挣扎求生的军中儿郎,看大江对岸,离开太远,他已经看不清,找不到的那个人。   虎目之中,终于落下泪来。   阿恒,这就是你一直要告诉我吗?这就是王者之道?!   霹雳子,小巧灵活威力奇大,可是制作艰难,引爆麻烦,又极其容易意外爆炸,所以失去了在战场上进一步推广的价值的霹雳子。他亲自花了大代价,折身相交,卑词厚礼,威逼利诱,才从火器世家雷家拿到的不传之秘的霹雳子!   秦国兵器司引以为傲的霹雳子,出现在楚国的战场上。秦国的男儿,死在秦人自己的火器之下。   柳恒!这就是我不懂得的王者之道吗!王者之道,就是为了自己,可以牺牲所有人,杀死所有人吗!   顺天军是深谙其中道理的。他们手里有太批的百姓,全都吃不饱,穿不暖,日夜徘徊在生死边缘。告诉他们,不做,就全家杀光,肯做,就让他们的儿女亲人有饭吃,可以活下去。那些为了孩子可以去死的母亲,那些本来就觉得自己来日无多的老人,还能有第二个选择吗?   不需要所有人都顺从,几艘船上,只需要安排一个这样的可怜死士,带一颗珍贵的霹雳子。所有的船身都浇了火油,只要一艘船炸起来,其他的船顺水飘过,立时就会着起大火。而那些船里的霹雳子不管藏在哪儿,只要被火烧到就会继续爆炸,蔓延开来。用来对付浮桥,杀伤力的确无以伦比。   无耻!无耻!   他算过了北岸的船只,算过了如何应对水战,陆战,但是他却没有算到顺天军的王道,没有算到秦国的……王道!   所以,现在,他只能眼睁睁策马立于北岸,看着自己手下的儿郎去死。   柳恒,我错了。   “无耻!”   “真他妈的不是男人!”   身旁,看着江面上一团团腾空而起的火焰,无数兵将终于嘶声痛骂,多少人泪流满面。以前他们还可以自欺欺人,还可以心存希望,现在,来自秦国的火器,却正在那里对着他们狞笑。   士气低沉。   第一座浮桥已经坍塌,江面上还能挣扎着的人,越来越少。飞速燃烧的船只,正向下游第二座浮桥冲去。   弓箭手拼命射箭,可是射倒了船上的人,也拦不住正顺水而来的船。那些辛劳许久,早已筋疲力尽的工兵们,还没有撤回北岸的,都纷纷停了脚步,跃进水里,仗着腰间尚未解下皮袋葫芦,浮在水面,拼命扑向所有火船!凭借血肉之躯,尽力去将火船倾翻!他们知道,霹雳子只要沾了水,就再没有杀伤力!   皮肤被烧焦,眉发皆烧去,他们痛得嘶声惨叫,每成功截住一艘船,数名身负搭桥之责的临时工兵和船上的可怜老人妇人,便一起葬身在水火之间。   火船全部翻转,可是,谁也高兴不起来。抬眼望去,上游水道转弯处,又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船只,顺水急飘。   “殿下!”   “殿下!”   秦旭飞闭了下眼,咬牙挥手。   沿江摆放,并没有被推上浮桥的投石机和巨弩车,再次被操作起来。   巨大的石块,轻易将一艘艘小船击沉,强大的巨弩,直接从船身上穿过去。   江面上,惨呼之声,响作一片。无数老人妇人竭力地就着被绑起的身躯在船上缩作一团,无望地试图躲避杀戮。   “饶命啊!”   “别杀我们!”   “你们这些秦狗,你们这些畜牲……”   “老子就是死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一江凄厉,一江惨红。   北岸旌旗摇处,尚未半渡的秦兵,返身回撤。可是,每道桥都挤满了人,进退之间,多少人翻身落水。   仍有无数弓箭手,死守在剩下的四桥之上,张弓射箭。   仍有无数工兵,在江水之中,用血肉之躯,去翻覆那些从巨石连弩的空隙中漂流而下的小船,拖延死亡的烈焰。   岸上的,桥上的,所有人都在呼喝。   “不要拦了!快上岸!逃得了一个是一个!”   可是他们不听!他们用自己的血肉和生命,继续着这场注定失败的拦截!   能够再多拖延片刻,就有多少和他们一起从血雨刀光里走来的袍泽兄弟,可以踏上岸边。   秦旭飞什么也听不见。   一切的一切,都似乎是无声。   他这一生,都忘不了这个将暮未暮时分的江上异变,他至死都记得,这一天傍晚时分,远方天际的血色夕阳。   顺天军狂呼大叫着,士气大震,开始全军向岸边压来。在南岸作战的秦军,身不由主地向后退,心神几乎已完全不在战场上。   而北岸,数万秦军,无力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能面对方轻尘的铁打军队半步不退,却无法在如此困境中帮助自己的同袍摆脱苦难。   桥头上,人流正飞速地撤回,可是,撤退的速度,还是比不过小船冲近的速度。   每一个人都如同陷身在永远不能醒来的噩梦中,眼睁睁看着江面上的工兵越来越少,看着浮桥再次断裂,看着那些留守的弓箭手,和桥上尚未撤退完毕的士兵一起,落入江水,陷身烈焰。   二,三,四,五……   五桥尽断,江水无情,卷走了百战精兵,也卷走了那些无助百姓。卷走了浮桥残骸,也卷走了一条条火船。   江面上又是干干净净,平平静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秦旭飞立于北岸,和数万将士一起,静立。   只有目光,可以飞跃这滔滔江水,到了那勉强上了南岸,又陷入重围,苦战在杀戮之中的兄弟们身边。 第三十四章 绝地孤军   第一道浮桥被炸毁之时,柳恒刚刚策马跃上南岸。   回首处,心惊胆裂,面上却丝毫不能带出来,只是极力稳定局面,下令所有岸上士兵停止冲锋,收缩战圈,稳稳守住桥头,准备救援落水的同伴。   军心稍稳,密密麻麻,蝗虫蜂蚁般数之不清的第二批战船,已经从上游出现。   顺天军的狂呼高叫,江心的惨呼哀号,惊心动魄。柳恒再也顾不得眼前战局,抽身退下第一线,转首回顾,却见浩浩江面,猎猎毒火,无数巨石重弩划空而至。   整个江面,已经是人间地狱。   隔着广阔的江面,漫天的烈焰浓烟,满江惨景的那一边,他看不清好友的面容。   只隐约见到那火红的百花战袍在风中招展。唉,那个家伙,肯定又失控到想直接往水里冲了吧,不过,他身边的人,自会拦阻于他。   此时此刻,柳恒庆幸!   庆幸这一回,他替了他。   后心处猛觉一痛,却是他这极短的分神,抽身回望的时间,顺天军的弓箭已突破了秦军散乱的防线,射中了尚在较后方的他。   柳恒回腕一摸,并未见血。那支箭恰被后背的护心镜挡住,没有射进,只是把护心境撞得略往里陷,疼痛不绝。   抬头再看,却见秦军的防守线散乱不堪,已经是在被顺天军压着痛打。   柳恒大怒,愤声厉叱:“混帐!百战之师!死有何惧!”   身后传来轰然巨响,惊天惨呼,柳恒咬牙!再不回头!   他知道,第二道浮桥已被炸断炸沉,他知道那些百战沙场的勇士,那些从故国相伴着一路走来的同袍,那些他们最最损失不起的战士,正永远地沉入江水之中!   然而他在马上举枪扬声高呼:“你们慌什么?是男儿就奋力拼杀,就是死,也要让这帮混蛋知道,什么才叫军人!”   他拼尽内力,大声激吼:“军人是什么!你们记不记得,军人是什么!谁没有爹娘!谁没有亲人!军人的天职是保护亲人!这帮让女人父老替他们送死的混蛋,他们不是军人!不是男人!不是人!不是人的东西,杀!杀!杀!”   “杀!杀!杀!”   南岸的秦兵,红了眼!   他们不是楚人!可他们已经在这里扎了根!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是该他们保护!身后大江之上,那些手无寸铁,葬身水火的老弱妇孺,每一声哀哀求助,都是对他们的羞辱!   “杀!杀!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   不必指挥,这些百战悍勇之士,刀山剑林中滚过来的兵,自然而然,默契分为内外两圈!   外圈之人扼住顺天军的攻势,内圈之人转而去江边护助落水的袍泽!   他们趟水入江,以身试水,再对桥上之人大吼指挥:“跳水!跳水!这里已经可以跳水!”   浮桥靠前方的军士们纷纷跳下,从没过胸口的冰凉江水中涉向岸边,快些给身后拼命向前挤的同伴腾出位置!   轰然巨响中,第三座浮桥也已经断裂。有人目眦欲裂,有人痛极失声,却最多是回首一看,便即向前冲锋,再不回头!   五桥尽断!五桥尽断之时,踏上淮江南岸的秦兵,不足三千!   三千秦兵面前,五万顺天军。   “杀!杀!杀!百战之师,岂能任人欺辱!”   “给兄弟们报仇!给江里所有的人报仇!!”   前方,有人执枪策骑,领着他们冲杀!   柳恒已冲回最前方,一枪扫去,一排顺天军惨叫着跌开。再复挺枪跃马,转眼便是十几具尸体堆在面前。   五万顺天军,攻势被秦兵一挫!   江面之上,冤死的那数千父老乡亲,令他们心虚。这支陷入绝境的小小秦军,威武气势,令他们胆寒!   白衣染血,柳恒气定神闲。举枪遥指远方高高飘扬的顺天王旗,喝道:“施此卑劣奸计的恶徒就在那里!此战,无重金高位相酬!无马革裹尸可还!唯一死可同醉,血肉同溶,谁敢与我同往一击?!”   这个平日温文儒雅亲切平和的将领,此际英气烈烈,威风凛凛,四周军士,迅速地以他为中心集结。   “久为殿下帐前之士!自当百战身死!”   “跟着柳将军,打完了他们,我们去打阎王!”   “杀!杀!杀!”   柳恒朗声一笑,第一个策马冲锋!   身后喊杀如潮,他不去算有多少人正追随着他去赴这一场必死的杀劫。有多少从水中,桥上挣扎而来的兄弟,要伴他一起,做今生这最后一次冲锋?   他不回头!不看……不看有多少人相随相伴,不看有多少人丧命江上,不看……   不看,那遥远的大江对岸,他那一起长大的朋友,会有一双怎样悲伤的眼!   不求生共荣,唯求死报君!   旭飞,你且看我!看我为你斩将杀敌!   ————————————————   三千人,没有骑兵开路,没有整齐的盾手护从,甚至没有弓队协战。他们的弓箭手,为了保护那浮桥,已经永远留在了淮江。   身后是死亡的大江,截断的退路,这不到三千勇士,就这样,虎狼一般,向着他们最最憎恨的敌人,发起了冲锋!   极远之处,小小高坡上,众兵护卫间,顺天大王惊呆!   明明明桥已经保不住!明他们已入绝境!南岸的秦军应该已成孤军!桥上来不及撤下的秦军应该束手待毙!   可是那个清秀儒雅的将军施了什么魔法?高呼了些什么?   那些浮桥上的秦兵,为什么不回头推搡,向北岸逃命,反而义无返顾地继续飞奔向这死地?   赴死之时,他们还能凛然不乱,工兵弓箭手拼死阻拦,临近岸边的士兵迅速跳江,最后被撞断的第五道桥上,秦兵到头来竟然只损失了几百人。   怎么会这样?   这才是真正的军队吗?这支军队……太可怕!   眺望江对岸黑压压的人群,眺望那几万保全了下来的秦军主力,顺天大王全身发冷。   江北,无数士兵失声高呼。   有人在高叫自己军中好友的名字,有人在愤声怒叱顺天军的卑鄙,但更多的人,都只是在高声呼唤:“柳将军!”   “柳将军!”   “柳将军!”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唤不回江对岸挺枪策马的那个人。   他们已经看不见他,甚至,渐渐已经看不到对岸那支军队。那支军队,已经淹没在了顺天军的洪流之中。   视线所及,无边无际,只是那没有尽头的顺天军。   可是,他们知道,那支军队仍在,他们的兄弟,还在奋力拼杀。   看得见高高飘扬的秦字大旗,看得见顺天军中,不时四下歪倒的旌旗。   他们还在。   这是怎样一场战斗,这是怎样一场厮杀?   江北将士,心痛如焚!他们举刀向空致敬,仰天怒啸间,终于有人失声痛哭!   然后,立刻听到一声怒斥!   “不许哭!勇士的祭礼,不需要眼泪!”   将士们含悲忍泪,抬头凝视他们愤怒的主帅。   冷冷一喝后,秦旭飞策马向前,直至江边。马蹄已步入冰凉的江水,他还是要再向前。   身旁有人伸手死死挽住他的马缰,再也不肯松手。   耳旁有人忍痛低唤:“殿下,我们答应了柳将军,要好好看顾殿下!”   秦旭飞神情极平静,甚至笑了一笑:“放心,我没有急疯,不会自杀。”   他再也说不出话,只遥遥望向远方。他只是,想离着他那赴死的朋友,近一点。   是他的错!   攻城掠地,呼啸来去,他们身经百战,哪一次遭受过这样的打击?就算面对方轻尘,他们也是败而不乱,退而不慌,从来不曾这样,几乎不能还手!   是他太得意!是他太轻敌!他没有瞧得起这乌合之众的顺天军!他只是心心念念着要与方轻尘一战,所以急于求成,没能策应万全!   是他……是他死板地守着自家原则,不肯征发民夫。是他总是任性地想要好勇斗狠,亲赴战场,逼得柳恒不得不亲身替他出战!   他安静地望着远方,视线穿过江水,穿过烟尘。   天边夕阳将落,对岸烽烟正疾。   九州之铁,铸此大错!   那支不足三千人的军队,如锋寒的利刃,生生撕穿顺天军的阵营。所过之处,无边无际的顺天军瞬间将之包围。   秦旭飞死死盯着那高扬的秦字战旗。   顺天军的战旗仍然在纷乱,仍然有一波又一波的混乱异动,无数惊惶喝叫之声。   他该高兴!数千孤军,却逼得数万顺天军仓惶失措,这是他的兵,这是他的部属,这是他的骄傲!他该为他们高兴!那支队伍,有着怎样的锋锐和战意,在怎样展示着他们的志气和热血!   可是,看着那越来越遥远的“秦”字大旗终于侧倒,他心头痛不可当,眼中猛然坠落的,分明就是,他怒斥着不许士兵们流下的眼泪。   “殿下,没倒,没倒,还在……”哽咽而颤抖的声音,让人不能相信,说话的,却是平日以勇武豪性闻名的将军。   “他们还在打!你看!连顺天军的中军帅旗都动摇了……”   秦旭飞咬牙抬眼再次远望,从顺天军辉煌的战旗海洋里,他极力寻找锋烟战火中,那孤零零的一个黯淡的“秦”字。   破烂不堪的秦字旗歪歪斜斜,几起几落,染满血迹泥污,字迹已经微不可辨,却还是坚持着遥遥飘舞。   每次起落,是有多少执旗手护旗手,倒在了旗帜的下方。   纵然已成孤军,纵然已是必死,他们却还要尽最后的力量,向隔岸的同袍们传递着消息。   还在,还在,还有人在!   我们还在!   柳恒的战马已经被顺天军的矛队戮死。他停也不停,飞跃下地,长枪纵横,大步前冲。   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去。却连惨叫怒吼渐渐都不可闻。沉默着倒下,沉默着冲杀,沉默着在受到致命之伤的时候,还要抱住敌人同亡。   柳恒的枪已断为两截,他一手各持一截,继续挡挥刺戮。   血已将尽,同行的军士,没有人身上不带伤。只要还能走动,拖着脚也要上前,只要还能看得见敌人,奋身便要前冲,只要还能握得住长刀,力尽,仍要高举!   柳恒弃了被砍出无数缺口的两截断枪,拔了腰间佩剑,继续挥舞!浑身上下,无处不是鲜血,唯有剑气森森,闪亮霜寒。   身旁旗手于鲜血中伏倒,他一手挥剑,逼开数杆长枪,一手探臂相扶,扶到的,却是那旗手气绝前,递到手中的大旗。   抬眼望去,旗身已残破不堪,一个秦字,鲜血掩尽。   “秦”!   他们仍执着大秦的旗帜苦战,大秦却早已永远地对他们关闭了国门!   惨笑声中,他仰天一声怒吼,单薄的长剑疯狂前劈。血色四溅中,多少顺天军哀呼倒地,多少顺天军踉跄后退!一轮剑势去尽,他整个身体都失控地向前冲去,不得不用旗杆拄地借力,才能勉强恢复平衡。   力尽了吗?这一生,好似从来没有这样疲倦过。   四面八方都是杀也杀不尽的顺天军如潮涌来,前方顺天军帅旗所在,已经很近,只是……他……杀不过去了……   旭飞,对不起,我尽力了!   四下仍有军士紧紧围护,就在他力尽几乎倒地,还来不及重新回气的短短瞬间,尚有两名军士,守护在前,用胸膛去为他阻挡迎面而来的钢刀。   到底还有多少人还活着,到底还有多少人跟他杀到了这里?   他不能去数。这一口气,一直撑着,不肯歇,不能放。只是撑着,撑着,撑到生命的尽头。   四下都是疯狂的叫嚣。   “活捉柳恒!”   “活捉柳恒!赏金千两!”   柳恒心头冷笑,活捉?   怕了吧?怕了我们,怕了江对岸的那支军队?   所以这帮家伙贪心想着活捉,想拿他去威胁秦旭飞!所以才让他们能一路杀到这里!   若是乱箭齐发,他们连完整的盾队都没有,哪里能撑到现在。   只为了活捉他一人,就可以牺牲自己那么多的士兵,吃下这么大的损伤?顺天大王?竖子而已!   哈,可惜啊,踏上南岸,他柳恒就已立志死战,岂肯容人生擒!他怎可让这等卑劣之徒,用他去威胁侮辱旭飞!   长吸一口气,他强仗余力,挺身站起,横剑当胸,往日文雅俊秀的面容,因着染满鲜血而显得异常狰狞。   遥望帅旗所在,他朗声大喝:“杀!”   四周所有秦军,无论伤势多重,无论是否还站得起来,只要还能发得出声音,也一齐怒喝:“杀!”   至此境地,他们竟仍然抢攻!他们竟仍然只知进攻!   为了消灭这支孤军,顺天军已是死伤无数,此时听着这一干绝死之士,齐声呐喊,不觉更是胆丧气沮。 %74%78%74%38%30.%63%6f%6d   中军帅旗处,那“顺天大王”王承天,还有他手下的一干将领,见到这支孤军逼到近处,眼看就要被完全剿灭,却还是发出这一声几乎声震全军的呐喊,也不觉心胆为之一寒。就连战马,也被这近处的厮杀惊扰得长嘶踏蹄不绝。   是谁第一个不由自主地牵缰后退?大家很自然地跟着一齐向后移动,直到有人气急败坏地大叫:   “大王!岂有我们五万大军,被两千孤军逼退的道理!”   王承天脸上一红:“赵先生,我们不是被逼退,只是我们身份贵重,不能叫这些亡命徒给逼得太近了。”   “他们根本是强弩之末,就算还有斗志。力气也用尽了。王旗和帅旗若是退后,叫全军看到了,会怎么想?军心一旦大乱,万一让姓柳的冲出去了,怎么办?”羽冠长袖的谋士气得脸色发青。   这些怕死的草包!他们这“中军”,哪里是“中”,他们本来就已经躲在大军最后一条防线上!他们居然还想后退,还不敢碰硬!   再让那些人冲过去,他们就真的……冲出去了!   唉,虽说草包是很容易掌控的,但是草包成这样,也实在太让人闹心。   这帮人连再冲出十步的能力都没有了啊,居然还会被动摇中军……   “大王,我保证……”   空中惊起闪电,生生截断那懊恼疯狂的声音!   高高的顺天帅旗,从中而折,轰然倒地!四下里,只有一片惊呼!   满天惊恐吼叫声中,谁人见那一道劲羽疾箭,从他们背后而来,尖啸着撕裂长空!   王承天脸上那有些难堪的笑容还在,人已经直挺挺从马上栽了下去!   一箭断旗,一箭射帅,两箭连珠,前后间隔,不过交睫。   电光火石,在那那赵姓谋士眼中,这一瞬却仿佛被定了格。   他那还要滔滔不绝说出来的话,仍然生生卡在嘴里,张开的大嘴,仍然来不及合上。为了配合语气而做出的手式,仍然僵在半空,眼睛已经瞪得几乎把眼珠子鼓了出来。   怎么回事?   那支眼看就要被扑杀的残军,什么时候分兵绕到了他们背后?怎么会有人有机会瞄准射箭?   然而,这闪念还未完,左肩已是一阵剧痛,他大叫一声,翻落马下!   竟然是连珠三箭!   一箭射旗,帅旗一倒,全军皆见。本来就是乌合之众,被二千余钢铁雄师打得心惊肉跳的顺天军,立时大乱。   二箭射帅,主帅在众目睽睽之下中箭落马,群蛇无首,四周将领再无斗志,人心四散,只欲自保。   三箭除去谋士,顺天军中,唯一一个有可能在危机中及时应变,招唤全军应对的人,再没有机会展现他的诡谋诈术!   三箭同时脱弦,三件事电光火石间顺序发生,顺天军承受不住压力,从后至前,潮水崩溃!   银亮宝弓弯若满月,执弓在三箭之地以外,高坡之上,射出世人几不可能达到距离和准确的男子,白袍银甲,绝世风华。   随手射出三箭,他从容举枪遥指,朗声喝道:“杀!”   在顺天军视线不及的高坡之后,无数喊杀,应合如雷:“杀!杀!杀!!!!” 第三十五章 日月同辉   西方天际还有一抹亮黄的颜色,东方的天空却只剩下入夜前纯净的青白。星光还未显现,一轮暗淡的上弦月,却已经淡淡凝在天空。   北岸,秦旭飞和数万秦军,借着这落日最后的余晖,不瞬眼地凝望对岸。   夕阳沉寂,他们不肯不忍舍弃的那一点点侥幸希望,也终于一点点沉寂。   心已经沉到谷底,却在这一刻,远方那高高飘扬的顺天军王旗,倏然折断,顺天军忽然纷扰大乱,数万人马,狼奔豕突,混乱不堪!   秦旭飞一震,跳上马鞍,在马背上立定,挺直身体,极尽目力去看!   离得这么远,哪里看得清。对岸那一片嘈杂的呼喊叫嚣声中,却突然裂出震天动地的整齐大吼:“杀!杀!杀!”   虎入羊群,鸡飞狗跳,漫山遍野的步兵之中,多少高人一头的骑兵,从远至近,横冲直撞而来!   当先一骑,白马轻骑,银甲白袍,风驰电掣,遥遥领先,所过之处,血色四溅,顺天军四下溃退。   一团白影,转眼到了江边,向着北岸,遥遥举起银枪!   北岸诸人,尚未反应过来这是在示好还是示威,秦旭飞已经一跃下马,飞掠而回!   “好!好一个方轻尘!鼓在哪里?和我一起,击鼓为他助威!”   南岸之上,方轻尘已经拨马返冲,白色闪电,又在顺天军中撕开一道血口。身后,北岸鼓声骤起,百面牛皮战鼓,鼓点湍急,混合着数万人的呼喝呐喊,隔江传来,仍旧是震天动地,凛凛生威!   这支秦兵和方轻尘麾下的楚军是对手,是敌人,但是从来不是仇人。各为其主,死生由天,战场之上,堂堂一战,纵死又有何怨?但是!今天!对岸那些卑鄙无耻之徒,用这样的手段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兄弟手足孤军奋战而不能相救,自己的故国故人,从背后生生戮了他们一刀,他们怎么能不满心愤怒,不甘仇恨痛楚,生生要炸裂胸膛!对岸高高飘扬的“方”字旗和“楚”字旗,此时此刻,看上去是如此顺眼。他们只盼望着楚军能够占尽上风,盼望着本是自己敌人的楚军,可以多杀再哪怕一个敌人!鼓声阵阵中,谁不是痛快淋漓,胸怀宽畅,满腔热血激涌化作怒吼,只恨不能去与他们一起去并肩冲锋!   顺天军士,本来就已经是军心涣散。被这鼓声呐喊一震,面对楚军,更觉四面皆敌,斗志全无。北岸秦兵,只远远得见那些强猛骑兵,所过之处,如沸水泼雪,顺天军早已连最基本的阵形都布不起来。   方轻尘银枪点刺间,会心一笑。   好!好个秦旭飞!能知善断,果然知心!他现在的确需要有人帮他扰乱顺天军心!   这是似乎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杀。   “殿下……殿下!”   旁边部将喊破了喉咙,秦旭飞只是听不见,眼盯对岸,手中鼓槌敲落,又快又狠!   “殿下!鼓要被您敲破了!!!”   秦旭飞手一抖,总算没有再冲着那可怜的大鼓再敲下去。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激动到用上了内力,这面鼓虽然是军中最大最结实的,却又哪里经得起他这么折腾!   “殿下……”   鼓槌交给亲兵,秦旭飞回头看了看身后满眼忧色,欲言又止的部将,怎么会不明白他们心里在想什么,笑道:“没事。不会。”   士兵们看到的是对岸所向披靡,杀到兴起的精兵强将,不由得同仇敌忾,热血沸腾。秦军的将领们,想得却更深,看得也更远。镇静下来,远远观阵,眉头都不由得紧锁。   对岸那支楚军,精则精矣,勇则勇矣,可是……人数太少。只在五六千。   蚁多咬死象,就算他们是精锐骑兵,机动性占优,可是如此混战,最初冲锋的锐气一过,面对十倍于己的顺天军,他们哪里能讨到好去?如果对方看清局势,及时应变,凭借人数优势,分批次攻击围剿,这支骑兵的末日,也就到了。   顺天军,从来是不惜人命的。经过了江上惨败,他们也再不敢如前轻敌。这群乌合之众的为首之人,不可小视。   但是,秦旭飞却能笑说:“没事,不会!”   那支楚军,不会败!   还是有人忍不住担忧:“这么久了,他们的后援之军,怎么还不到?”   秦旭飞摇头:“没有援兵。萧卓两部加起来人马虽多,但是尚未完全磨合,方轻尘要搞大动作的话,瞒不过人的。他是学我打江州的法子,尽起全军精锐骑兵,带上少量的干粮,偷偷出兵,抄小路,避探哨,日夜兼程,赶来作战的。”   “我们那是各个击破,分散偷袭,他这是……硬战啊!五千对五万?!”   秦旭飞遥望南岸战场,傲然一指原来那顺天帅旗所在之处,冷笑!   “硬战又如何?这些未经训练的匪兵,军心一乱,天王老子也收拾不来!只要出其不意,灭了那几个领头的,闪电之势冲进敌阵,后面远远的让一小队人用马绑着树枝到处拖出来大股烟尘,造成大军进逼的假象,就这帮糊不上墙的烂泥,哪能看出他们其实是一支孤军?换作是我,有他的手下给我打过了先锋,我也敢!”   秦旭飞咬牙切齿,眉眼间有阴郁,却也有意气飞扬!   正在对岸苦战的方轻尘若能听到,定然会抚掌大笑。没错,他是用了和秦旭飞一样的法子,他后队的几百人,是正在那边拖树枝。他能带着这五千轻骑,用软布包了马蹄,束了马嘴,抄小路避探马,偷偷潜入柳州而不被发觉,也是多拜秦旭飞所赐。柳州侧横于秦军楚兵偏西的边界上,顺天军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左右逢源。两边都不会乐意打他们吧?都会盼着另一方和他们拼个两败俱伤后,再来坐收渔利吧?秦旭飞来打他们,方轻尘就算不赶紧派个使者来商谈合作,要他们投诚,也会袖手旁观,等他们和秦军拼杀出个胜负吧?   所以,秦旭飞出兵,顺天军那些素质很是业余的探马,几乎都去查探秦军的动静了,一州军力,大部分也都集结在这里准备迎战秦军,对于方轻尘那边的防御,相当宽松疏漏,居然让方轻尘这条大泥鳅,悄悄溜到了两军决战地点之后。   其实,顺天军的想法也没错。方轻尘开始臆想的对手,还真的不是他们,而是秦军。他是想择机在这战场上捡点便宜,捞点好处,让秦旭飞不能太过顺心地占领柳州。他是真打算在顺天军支撑不住的时候,出其不意过来帮他们抗敌,顺势让他们欠自己一个天大人情,为吞并柳州做个准备。   然而……他的五千骑兵赶到战场时,秦军的浮桥正在被炸毁。   江上无数百姓的呻吟哀呼,让他寒了脸。被这区区二千余众冲击得一片混乱的军队,让他临时改变了心意。   这样的军队,他不要!就是吞并过来,也只是麻烦拖累!这样的军队……只合适被用雷霆手段,消灭肃清,一个不留!   沉静地隐身于山丘之后,沉静地等待着柳恒的二千余战士,以无以伦比的壮烈,寒彻顺天军心。顺天军几个负责后方侦查的散兵游勇,悄无声息地被他们干掉,而顺天军中,还是一无所觉。   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前方。   看着那不足三千的勇士冒死冲锋,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周围将士忍耐不住,只想向下冲锋,都被他强行压制住。   时机不到。   遥遥盯着那高扬空中的帅旗,方轻尘慢慢策骑,悄悄欺近,冷眼霜寒。   这顺天军的中军,居然放在大军的最后方。   怕死吗?觉得保险吗?   不过,这样一来……方轻尘隐于树丛之后,微微冷笑。你们离我这支偷袭的军队,可就近得多了……   “活捉柳恒!活捉柳恒!”   顺天军中,贪婪兴奋的叫喊声,越发响亮。那顺天帅旗,却向后微晃!   方轻尘一挺身,信手拈了三根长箭,八石强弓在手中一挽而就。   那二千余孤军所能作为的,应该已经到了极限。   极目望处,见那帅旗下一儒生打扮之人对着另外一个衣着最是华丽的人大叫些什么,原本正在后退的王旗帅旗终于定了下来。   啊啊,真是……好靶子啊!   方轻尘冷笑摇头,松手间,弓弦霹雳声响,三箭如飞疾去!他再不多看一眼,将弓一架,拨马现身,执枪怒喝:“杀!”   一马当先,冲杀而去!一干早已热血沸腾强抑战意的将士迫不及待地齐身呐喊高呼,策骑从高岗之后,跟着他杀将出来!一边冲锋,还一边狂呼乱叫:   “杀!杀!杀!!!”   “顺天大王死啦!顺天大王被射死啦!”   顺天军士只听到身后混乱,听到有人呼喊混乱军心的口号,回头一看,帅旗已倒,大王御马之上无人,旁边的军师也不见,而远方高岗之上,烟尘四起,无数骑兵,潮水奔涌而来!当先一骑,白马银枪,逆风策骑,白色的战袍在风中飞舞招展,宛如天神下凡!   顺天军登时便乱成了一锅粥。逃吧!逃吧!两条腿的怎么去和四条腿的打?   也有那胆大镇定之人,试图呼喝众人反击。方轻尘眼观六路,看那边有弓箭手忙忙列队,步兵竖起大盾,长枪手们在盾后挺出长枪,一片寒光如林,他却偏偏就往那边冲去!   弓箭手们手忙脚乱地拉弓射箭,箭支歪歪斜斜,他闲闲几枪拍得尽落,第二支箭都来不及上弦,他已经冲到盾阵枪林之前,一枪横扫,势大力沉,无数杆长枪生生断裂,十几个长枪手虎口震裂,被巨力带得立不稳身形,惨呼侧倒!   枪势又是一扬一展,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觉得银光闪动,耳边惊叫连连,那为首指挥之人,已是喉头喷血!   盾阵破,他提马跃入,躲在盾阵后的弓箭手鬼哭狼嚎,四下奔逃,他也不追杀,只是前冲!   眼前重重叠叠的人墙忽然一散,这万千顺天军中,居然有一小块空白。   空白的正中心,是柳恒。   他们这一干秦军,战得早已昏乱,力已尽,血已干,身已疲。幸存的人,连神智都不清醒。很多人只是凭着仅剩的一股血气,在疯狂挥刀。   顺天军背后那一场混乱,他们不知道。   柳恒遍体浴血,站立不得,只因不愿在敌人面前脱力跪倒,一手执旗苦苦撑地。佩剑方才断成两截,最后的武器也已无用。他手持断剑,回腕自刎!   “柳恒!慢!!!” 第三十六章 惺惺相惜   四周顺天军混乱不堪,身受的压力忽然减轻,这些秦军,不是完全没有感觉到。但是,他们根本不会去在意,只是死战!在这举世皆敌的异国土地上,他们并无援军可以期待,并无友人可以指望,除了同伴,都是敌人!   方轻尘策马挥枪,直向柳恒孤军所在处杀去,挑飞一个胆大来阻拦的将领,抬眼却正见柳恒要回剑自戮,急得厉声高喝:“柳恒!慢!!!”   柳恒身上刀伤枪伤十数处,浑身浴血,右臂的刀伤深可见骨。疲累伤痛,已到极限,他回腕自刎之时,已经几乎连断剑都握不住。   厉喝之声,震得他手下一慢,愕然抬眸,却见那个风驰电掣般逼来的人,白袍银甲,血染!   方轻尘!方轻尘???   虽然只在战场之上远远打过两个照面,但方轻尘的五官配上方轻尘这一身招牌装束,他怎会认之不出?   楚军最大的敌人,秦旭飞最大的威胁,正拼了命冲杀过来,叫他不要死。   可是,落到他手里,和落到顺天军手中,有什么区别?一样是为人质,一样是会人被拿去威胁秦旭飞!   他面容一冷,手中断剑,却没有再抬起来。   “杀了方轻尘!杀了方轻尘,封侯拜将,赏金五千两!”   乱军中叫嚣着天价,要买那人的头颅。那人一骑飞驰,无数士兵呼啸拦阻,又呼啸着飞跌而去。长枪大刀挺刺砍劈,转眼又是刀折枪断,人人惨呼。他手中的银色闪电,蛟龙般灵活,抖刺戮戳,所向披靡,无人可以阻他一时片刻!   如此英雄,直让人目眩神迷!   心头热血不由得沸腾,那一人一骑已经突至他身前,枪交左手,俯身一提,柳恒只觉身子一轻,再定神时,人已经是落在了方轻尘的马上背后!   秦字大旗,再次跌落尘埃。断剑,却仍然在手。眼前就是方轻尘那毫无防范的后背,同马共鞍,两人几乎贴在一起,隔着两层铠甲,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喘息和心跳。   柳恒脸色忽然涨红!他等的,不就是这一刻!!   现在……就是现在!手向前,刺一剑!   秦军最大的威胁,就在他的眼前!顺天军算什么?此次得逞,不过是仗了霹雳子奇袭!同样的当,秦旭飞断然不会上第二次。   只要方轻尘死了……只要他死了,即将一统的南地必然再次分崩离析,那些各自为战的楚军,再也不是秦旭飞的敌手!   双目血红,看地上残破的军旗!只要他死!只要他死了,他的那些被故国所弃的袍泽,就可以在这片土地上存活下来。他最好的朋友,就可以不受威胁地在这里另创一番天地!   只要一剑……   眼前一片银光,是方轻尘一杆枪施展开来,灿然夺目。   方轻尘提柳恒上了马,便暂且停了冲势,也不回马与楚军会合,而是顿马徘徊,枪势展开,要将柳恒身旁仅余的一干秦兵,也都尽皆护于他的枪影之下。   他一个人匹马冲阵,快逾闪电,顺天军人多势众,又能有几个来得及与他正面对敌,那些长刀铁枪追不上他的速度,所以他冲来杀去,尚可轻松。此刻战马一停,四周贪赏博命的顺天军士,立时重重包围而来,方轻尘所受压力激增,还要分心护住一干伤重无力的秦军,不过片刻,已经是汗透重衣。   他想救他们,又怎么样?一杀可以救万人,负一人可以救全军!从容赴死又如何?丧尽天良又如何?就算是要他在死后背上人间所有的骂名,下到十八层地狱,他也甘之如饴!   柳恒咬牙,再咬牙!牙齿咯吱作响,身体剧烈颤抖,手中断剑,却不肯听从大脑的命令,就是递不出去。   他是来救他们……无论用意为何,他现在是来救他们……   一瞬犹豫,时机已逝。身后波分浪闪,顺天军的包围被生生冲做两半,由凌方和赵忘尘带领的骑兵队,终于杀到了他的身边。   五千轻骑转眼在他身边布下重重围护,旌旗飘闪,阵营如铁,铁骑布阵之处,顺天军无不纷纷溃逃。   方轻尘朗声喝道:“此皆好男儿,你们给我护住了!”   众人齐声应和,声震九霄:“是!”   秦字大旗再次立起,柳恒手指一松,半截断剑,落于尘埃。   不由得苦笑。   旭飞,笑过你多少次,今天轮到了我自己。   原来,有些事情,就算明明知道是很应该去做,就算另外还有一千一万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为自己开脱,可是亲身面对,事到临头,居然就是做不到。   良心,原则,正义,道德?笑过嘲过,不屑一顾过,事到临头,却才知道原来有些东西还是埋在心中,从来未曾离开。   也好。这样……也好!   “方才真想杀你,可是下不去手。所以,现在,我只能谢你的救命之恩了。”   被赵忘尘伸手扶过马身,柳恒回头,一句话说得坦坦荡荡,云淡风轻。   方轻尘不觉失笑。以前竟从来不知道,秦旭飞最信重的柳恒,原来是个如此有趣之人。   方轻尘复伸手一指方才被他射断帅旗之处:“乱兵中军正在仓惶后退,何人为我斩将擒王!”   凌方精神抖搂,大喝一声;“领命!”就势拔转马头,领了二千骑,返身向顺天军中军所在,冲杀而去。   五千轻骑聚而复散,一千军士结阵围护柳恒等人,另外二千和方轻尘一起,来回冲杀,不给顺天军喘息之机。   杀至岸边,方轻尘举枪示意,复又冲回,对岸鼓声呐喊大作,顺天军已经是士气皆无,被钱财激发出的那点勇气早飞到了天外,远远看到方轻尘这杀神策马飞枪而来,个个只恨爹娘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拼命奔逃。   大王不在了,帅旗折断了,两边都要打他们,远处烟尘滚滚,天知道还有多少援兵会来。快跑吧!   可是两条腿,哪里跑得过飞骑快马,越是奔逃,越是自相践踏,被自己人误伤误杀的,竟然比倒在楚军马下的人更多。   此时此刻,后方无数楚军战士,齐声大喝。   “王承天已死!降者不杀!”   “方侯仁厚!降者不杀!”   “镇国侯在此!降者不杀!”   如果说“方轻尘”这三个字,听起来还让顺天军有金银财宝的错觉,“镇国侯”,“方侯”这样的名号,足以让他们两腿发软。无论如何,他们也是楚人。听过方侯多少传说,那一种向往敬羡,已经是自然而然。   眼看战斗无望,本性质朴或者说笨蛋些的就真的原地跪下,大声呼降。机灵些的发现那些往来冲杀的骑兵,果然是先杀手里有刀枪的,暗自庆幸,扔下武器,趁机抱头逃窜。   “降者弃械!抱头蹲下!”   楚军又是喝声连连,一时竟是应声如云,转眼间,已蹲了一大片人。   也有那悍勇不服的将领,持刀大呼:“不要怕,我们人多,和他们拼……”   话犹未落,一股劲风迎面袭来,这将领持刀急迎,长刀刹时迸碎,整支枪从前胸穿过,带着他偌大的身子,从马上向后倒飞数丈,鲜血洒了一数,惨呼之声,响彻战场。   方轻尘闲闲一伸手,身旁亲兵,立时又把第二支银枪奉到他的手边。   方轻尘执枪微笑,声音响彻战场:“尚有何人不服?谁敢和我拼命!”   话音未落,另一处豪笑声起:“这等乌合之众,没的污了方侯的银枪!”话音未落,凌方用长刀把王承天的首级高高挑起:“王承天已死!哪个不服的,过来跟我老凌拼!”   言谈之间,凌方身后,竖起四五根立柱,每根立柱都是几根原本的顺天旗杆绑成。每根杆上,高缚一人,挂起示众。   “你们顺天军还有哪个管事之人不在上面?还不投降,更待何时!”   兵器抛落地上的声音,响成一片。   所有的楚军都松了口气,已经太久没有打过这样痛快的仗了!五千人马,正面对撼五万大军,而且生生将他们打散逼降!   跟着方侯作战,果然是人生最痛快之事。   大家都热切地望着轻尘,等着他说话下令,方轻尘却没有立刻去接收眼前的胜利成果。   他闲闲策马,一路向前。所过之处,降服的顺天军以顺从卑微的姿态让出路来,眼中有惊惧,更多则是仰慕。   眼看对岸战局已定,北岸秦军热血已冷,复又肃穆。方轻尘胜了。他们的敌人,胜了。   “殿下,柳将军……”   方轻尘又岂能放过柳恒?   “当年……他……那封伪造信……”   秦旭飞扬眉朗笑,打断部下吞吞吐吐的提醒:“当年一计,是柳恒所献,是我所用,他会恨我,也会恨柳恒,但他不会杀他,就算是要杀他,至少也不会辱他。”   遥望江南,秦旭飞身形笔挺。方轻尘,不会羞辱英豪!方轻尘,不会用这等卑劣的方法,去谋取胜利!   “若顺天军得胜,柳恒唯有一死。如果方轻尘胜,柳恒……他却未必会自戮。只要他还活着,我们总就还有机会。”   对岸,无数楚方旗帜中,那一面破烂血染的秦字旗,左右摇摆数次,向这边发了简单的旗语。   主将尚在,各人平安。   秦军忍不住兴奋高呼,秦旭飞眼神闪亮,开心之外,脸上却还有一种让部将颇为不解的兴奋。   唉,他要是敢将心中所想全说出来,肯定会被部下打成猪头。王族的骄傲,主帅的身份……他不是不知道不能,但是还是窃窃有点想和柳恒易地而处,能有机会去和方轻尘相近相知。   自古如此,英雄相惜。   方轻尘一路行到淮江边上,犹不收马住缰,径向水中而去。   白袍银甲,已成鲜红。他策马涉水,身边江水流转,带走缕缕血色蜿蜒。   明月当空,光华明净,掩了满天星光。   月朗星稀,照耀于他。   如此一场激烈的厮杀,他发已乱,盔甲数裂,裂缝处有血微渗。脸上尚自有两道不知从哪里溅来的血痕。然而此刻,他乘月涉江,神色悠然安宁,竟似看不出一丝一毫大战之后的疲累狼狈。   对面北岸上,数万大军,一时俱寂,唯有一人,轻轻甩脱数名将领的拉扯,亦自策马入江。   秦旭飞王子身份,装束与普通武将大相径庭,一身火红百花战袍异常夺目,外披山字文兽口吞肩,头戴束发金冠。一身金甲映着江水月华,更衬得他英姿飒爽。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视着这隔岸涉水的两个人。   二人直到江水淹过马腹,才不约而同,提缰住马。一南一北,遥遥相望。   良久,他们忽然同时会心而笑。   空气里仍旧充满血腥死亡的气息,岸边的断桥残骸,浓烟依旧。隔着大江,隔着烟雾,看不清对方,偏偏知道,对方一定也在笑!   沙场血战,生死相搏,做了这么多年的对手。他们互相了解之深,钦佩之意,至交好友也比不上。   “方侯!”   “三殿下!”   明月下,两人不约而同,借了内力江风,用清和明朗的声音,遥遥向对方致意。   方轻尘!   秦旭飞! 第三十七章 拙劣劝降   这一夜,无眠。   方轻尘和秦旭飞在江边彼此呼唤一声,秦旭飞只在马上抱拳,深深一礼,便拨马转回。不问柳恒的伤情,不谢方轻尘的相救,至于要求方轻尘归还柳恒等人,更是提也未提。   方轻尘也不多话,策马归去,两边各自忙碌,那同仇敌忾的一幕,已经是过眼云烟。   秦军就地扎营,摆出了准备长期守候的架式。南北两岸,篝火丛丛,争相辉映,照映得江水明暗摇曳,一片碎金。   好一片诗情画意,都付流水。   方轻尘的手下很头痛。五千人打几万人,打的时候痛快了,打完了可就痛苦了。除去死了的,伤到不能动了的,抱头鼠窜逃跑了的,这投降的还有上万人呢,难道能都活埋了?   杀俘这种事,方轻尘做不出来,也不能做。这些不但都是楚人,而且……都是壮劳力啊!   于是乎,只有认命辛苦。   就地扎营,收缴走顺天军所有的武器装备粮草。这五千骑兵,征杀得疲累不堪,但其中半数还是要不眠不休,小心看守俘虏,另外一半人入帐休息,却也是马不卸鞍,刀不离身,随时准备应变。   睡觉也得睁一只眼,这样的日子要是多过几天,不用俘虏哗变,他们自己也能累垮。   后续来接管柳州的队伍,原定还要几天才能到。就算是得了快马急报加紧赶来,这两三天也来不及。好在接收了原顺天军的粮草,这一万人吃喝拉撒不成问题,不至于立刻哗变,他们咬牙支撑过这一段,总还是可以。   南岸那一众秦军,则无不是身受重伤。被楚军救护下来,心神一松之后,几乎都晕了过去。只有柳恒一直拼力坚持着,始终要保持清醒。   楚人将他们分别安顿,上药治疗。因为他的身份,特意优待他一个单独的军帐,还有柔软舒适的床。柳恒伤口疼痛,疲惫不堪,却总强撑着不愿替秦人丢脸,不肯失了从容,上药包扎之时,一声不吭。包扎完,得体地道过谢,等所有人都退出帐外,他才缓缓躺下,闭目。努力要陷入沉眠。   来日方长。明天难免还有另一场较量,他必须养精蓄锐。   ——————————   黎明。   天边才现出一点微微的曙光,淮江南岸,便忙碌起来。   薄薄的晨雾之中,四处可见楚军骑着高头大马,押着成群的顺天军俘虏打扫战场。   无论是秦军的,楚军的,顺天军的尸体,都尽力拼凑完整,擦净身上污血,认真整理仪容。   山坡上已经开始挖坑,准备掩埋尸体。   叫这些俘虏累到一根指头都动不了,他们这些看守的人,也就可以省事很多。   计算伤亡,安排照料伤员,尤其是柳恒等秦军伤者,派上妥善可靠又能应变的人贴身照料。再派出数支小分队,四处去呼喝顺天军的败亡,宣扬降者不究的政策,无论是百姓,还是那些被杀散逃离的顺天军,听到这样的声音,总能安心一些。   方轻尘面露疲色,他手下的这些战士,也多是愁眉苦脸。打仗多痛快,见人就杀就是了,这些善后工作,却真个能把人琐碎死。   秦旭飞一人静静站在江边,看那涛涛江水滚滚东流。   方轻尘很忙。他却无事可做。   江流依旧,千年不改。   断桥,残船,战士。那满江浮尸,血火惨景,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一点痕迹,都不能在这天地间留下来。   这一番心血,一场出兵,却叫方轻尘轻轻伸手,摘下胜利果实,而自己,竟然还不得不感激他。   他微微摇头。   方轻尘,你要怎么样,才肯放回我的朋友?   费了如许心力救下他,你想要换取的,是什么代价。   抬头处,却见江对岸缓缓摇来几只小船。   他的亲兵部将警惕地围拢过来,他只是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担心。   他们的搭桥物资和船只全被烧毁,要再渡河,一时半刻已是不能。楚军兵力不足,也绝对不会起过江攻击的心思。   这几艘小船是来做什么,他们其实都可以判断得出。   肃立江边,等那小船靠岸。   船上,是他们战死在对岸的袍泽的尸身。   缝补过了,整理过了。他们的身体大多还算完整,面容安详,头脸手脚,已经擦净了血迹。可是他们的衣衫早已浸透鲜血,褐色的,硬硬的,就是这凛凛江风,也吹之不起。   小船如梭来回,将他们倒在南岸的伙伴的遗体,带回来。   一个挨着一个,从船上,搬运到岸上草坪,他们仿佛是倦极熟睡,不睁眼,只是依偎着自己的同伴,安安静静地长眠。   操浆的兵士向秦旭飞致敬,拨船回返时刻,秦旭飞沉静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替我向你家元帅道谢。”   楚军帅帐中,顺天军的高层人物,缚跪了一地。方轻尘正在审问,凌方入帐通禀:“方侯,秦人的尸体,已经都送回去了。现在秦军有不少人在江边徘徊不去,我们是否要加强戒备?”   方轻尘摇头,目光遥望帐外,神情竟也有些怅然。凌方叹道:“这秦人虽是我们的对头,但昨天那些秦军血战不退的气慨,我老凌也不能不说一个服。”   提起柳恒,方轻尘便懒得再审下去了,起身笑道:“走,咱们去看看,忘尘有无把我们的客人照顾好……”他信手一指帅案下跪着的某个人:“这个半死不活的家伙,也给我带上。”   —————————————————   军帐之中,有人在给柳恒换药。床前数人,是照顾,更是看守。   柳恒的精神已经恢复了几分,微微欠身,向帐中的少年将领致谢:“昨日多谢将军阵前相救。”   少年抬眼微笑:“相救是方侯之意,我不过听命行事,柳将军要谢当谢方侯。”   “方侯之情,我自然是要领的。但将军守护守护我等之时,顺天军多次冲击,将军指挥士卒,阵形不乱,甚至还身先士卒,出击击杀顺天军将领,将军的勇毅,我是极佩服的。”   柳恒笑谈温文,让人如沐春风。   少年淡淡微笑,谦逊了几句,旁边的护从军士却有些忍不住了:“柳将军可是没夸错,咱们赵将军是方侯唯一的弟子呢。你一定想不到,今天可是赵将军第一次上战场!”   柳恒的语气里带着些诧异的欣然:“方侯亲传,果然不同凡响。想起来,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被那刀山剑海血流成河,吓得马都快坐不住了,哪里还能冲上去搏杀拼命。”   赵忘尘身体有些僵硬,沉默。   方轻尘弟子的头衔,闪闪发亮。   第一次上战场就是参将,毫无战斗经验,就可以和凌方一样,带领一众精兵悍将。那些老兵老将没有一点不服的表示,反而尽量配合他,提醒他,不损伤他颜面的教导他。   现在,护军因为他是方轻尘的弟子而炫耀,柳恒,也是为了讨好方轻尘的弟子而夸奖……   “柳将军又谬赞了。”他的语气极慢极狠:“任何人如果曾为了一只死老鼠和十几条恶得骨瘦如材的野狗在泥巴地上打着滚拼命争抢,就不会再害怕战场了。我只不过是把战场上的所有敌人,当成了威胁我活下去的野狗。”   他冷冷地抬眉望向柳恒:“我的胆色,不是方侯教出来的。倒是要谢谢柳将军和所有秦军,没有你们这些异国人不请自来,扰乱天下,我一定练不出现在的胆子。”   他言语间忽然带刺,柳恒却是立时在床上坐直了身子。“如此说来,小将军首先要感谢的,应该是你们的先王。没有他屡次攻伐大秦,我们也……”   军帐帐帘适时被掀开,一人大笑而入:“柳将军伤势如何了?”   方轻尘好象完全不曾发觉一场争吵几乎一触即发,就这样笑着走进来,笑着直接坐到柳恒床边,满面关切地问询。   柳恒心中有怒却也不好发作,只得道:“已经包扎好了,多谢方侯关心。”   方轻尘微笑:“本来将军伤势沉重,我也不该来相扰,只是方才审问顺天军重要人物时,问出点意外之事,我觉着还是让柳将军亲自听听才好。”   说罢轻轻拍了拍手,却见凌方拎着个肩膀上包着白布,被绑成一团的人进来,直接往地上一扔:“这家伙运气好,中了方侯一箭落马,居然没在乱军中给踩成肉饼,柳将军,你审审他,会听到很多有趣的事。”   柳恒也不看那个在地上瑟缩成一团的人,目光淡淡正对方轻尘,道:“我没有什么好问的。但如果方侯一定要让我听,我也不能不听。”   方轻尘眼中有了欣赏。被负被伤被出卖被陷害,还能有这么好的心态,还能清楚地查觉到,在敌人面前,审问这种隐事,会让故国蒙羞。此人……   凌方却没能从这一句话里听出柳恒的心意,只是大咧咧对着那俘虏的屁股重重一脚:“姓赵的,哑了?”   赵姓谋士哪里还有半点平日在顺天大王王承天身边时表现出来的高人风范,整个人抖作一团,颤声道:“柳将军,我的确是奉陛下之命来害你们的。陛下让我寻找可以打击你们的主人相投,我看南方诸候只知内争,不敢与三殿下交手,而且,手下文武众多,外来之人也难以出头,所以我投到了顺天军帐下。我一直暗中和陛下联系,照陛下的指示行事。为了暗算三殿下,陛下把国内所有存下的霹雳子都派人送给了我。从我投顺天军开始,看过淮江的地势并报予陛下之后,这个局就开始布了。陛下说,三殿下作战最爱身先士卒,如此行事,极可能要他性命,就算他不过桥,也一定会由与殿下情义最厚的柳将军过桥,只要能擒住柳将军,也可以摆布威胁三殿下……”   任他哭嚎自白,柳恒只漠然不理不睬,直听到最后这句话,才冷冷一笑。   那谋士哭喊了半日,最终说出一句自己觉得最重要,最能为自己挣取活命机会的话:“柳将军,秦王无情无意,秦国都不要你们了,你们还撑什么啊!还是投奔方侯吧!”   一句话说出来,柳恒愕然望向方轻尘,你这等英雄豪杰,居然用这种拙劣的劝降手段?   方轻尘恨不得一脚踹死那自作聪明,自以为揣摩着了他心意的笨蛋。就这种脑子,还敢当谋士?   偏偏凌方直心直肠,真觉得这个哭喊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家伙说得不错,赶着在一旁敲边鼓:“说的好!柳将军,你也是一条好汉,何必一条道走到黑?秦王狠心残忍,你们还效什么忠?来跟着咱们方侯吧,你这样的英雄豪杰,大家谁不钦佩喜欢!”   柳恒大怒!刚才那谋士哭喊,他不愿叫人觉得秦人自己窝里闹,出丑给旁人看,所以才不肯发作,可现在方轻尘手下的大将如此大咧咧地说话,他却怎么受得了?怎能容得旁人当着他的面,这样轻侮他的家国?   “哪个君王不多猜忌?古来只有君负臣,岂有臣负国!若为一人之私愤,弃国背家,另投异国他主,与禽兽何异?将军此言,却当我柳恒是什么人?”   凌方不以为然:“我老凌这是一番心意为你好,你怎么就不明白?”   柳恒看来儒雅温文,暗中却有极烈的性子,立时冷然而笑:“当日楚王为片言只纸,尽夺方侯权柄,殿中暗伏甲士,加害之心,昭然天地。如此君主,如此家国,又何必再一意忠诚,我家殿下,从来爱才惜才,方侯若能来投,必然尊为副帅。”   方轻尘正探究柳恒的神色反应,听此一言,面容刹时冷肃一片。   柳恒,这个身在敌营,重伤难支的男子,坦然无惧地望着方轻尘,语带讥讽,扬眉而笑:“我这一番话,也全是为方侯好。” 第三十八章 孤身一人   “当日楚王为片言只纸,尽夺方侯权柄,殿中暗伏甲士,加害之心,昭然天地。如此君主,如此家国,又何必再一意忠诚?我家殿下,从来爱才惜才。方侯若能来投,必然尊为副帅。”   柳恒语带讥讽,扬眉而笑:“我这一番话,也全是为方侯好。”   方轻尘心口一闷。真是不怕他杀了他啊。可气的是,他还真不能杀了他。   帐中静了一瞬,凌方回过神来,怒吼拔刀,旁边的军士也愤怒至极,扑过去就要将柳恒从床上拉扯下来,迫他跪拜赔罪。   方轻尘皱眉,冷眼制止凌方,同时低喝:“张山!退下!”   那个扑上去拉扯柳恒的军士把牙磨得咯咯响,不甘不愿地后退,满脸仍旧是愤愤然。   柳恒神色不变,赵忘尘偷眼看方轻尘,只见自己的师傅被说起当年惨痛之事,如此羞辱,脸上也还是一片平和。   方轻尘微微一笑:“当日那片言只纸,精彩绝伦,却不知是出自何人手笔?”   柳恒坦然道:“当初方侯妙策无双,我军死伤惨重,我便献上此策。开始殿下仍盼与方侯堂堂正正决战沙场,不愿应允。我当着众将的面,斥问殿下,是否要用全军将士的性命来成全他一人之武勋?殿下无言以对,按计施行。”   三言两语,将一切罪责,揽在己身,淡对帐中众人愤恨。   方轻尘此生之痛,尽从这一信而起,今日闻说缘由,却只是一笑:“真是难以置信。当日你出此计,不容秦旭飞为个人意气连累全军,何等明智。昨日你却不愿在我背后出剑,岂不也……”   柳恒气势一弱。兵法忌慈忌仁,他那一瞬犹豫,说起来真是很可被人耻笑。然而……   冰雪冷静,从容取舍,是很好。是很应该。只是,他终究还是个人。是人,就总会有极限。完美的兵法,又何尝不是纸上谈兵?在纸上杀一个人,和亲手杀戮一个正在伸手相援,彼此近得气息相通的人,毕竟是不一样的。   这个自然是不能承认。他洒然一笑:“我那时久战力疲,神思迷茫,所以未曾出剑。我若是心思清明,却也不会出剑。所以,最终也没有什么不同。”   是啊,如果他当时不是已经力尽智昏,又怎么会判断不出,他其实根本没有真正伤到方轻尘的机会。他的那点心思,都在这个人的眼里,这个人,怎么可能真的将自己的后背,毫无防备地袒露给他。   两人对视,方轻尘一笑一叹。当日那一封信,带来的结果,何尝不是他一生之惨痛,只是猜忌怀疑的种子早已种下,没有柳恒的一封信,也会有张三的流言,李四的密函。不过一个诱因,何必迁怒于人。 八*零*电*子*书 * w*w*w * .t *x*t *0 * 2 . *c*o*m   “恬不知耻!”   旁边却有人暴怒了。   柳恒挑眉,几乎是以一种年长者的包容眼神望着脸色铁青的赵忘尘:“小将军,你还年少,等在军营中多过几年,很多事,你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赵忘尘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明白陷害勇士是多值得骄傲?明白入侵别人的国土,杀死别人的父亲兄弟,让多少人死于饥寒,无家可归,是多么英雄?”   看着赵忘尘单薄的身子气得发抖,柳恒也略微有些歉疚。   “小将军,我们是军人,不是善人。军人,总归是要杀人的。不屠戮敌国百姓,已经是极限。”他摇头。“楚人的苦难,不要都算在我们头上。在我军攻入楚境之前,你们这边已经是战乱连绵,内争不休。在我秦军统一北地之后,至少,半个楚国的人,日子还过得安定一点……”   方轻尘似笑非笑,对着柳恒一揖:“是啊,我差点忘了,秦国三殿下入楚打出来的旗帜,是助楚王平定叛乱,救楚国百姓于水火呢。我应该代楚人谢谢秦军的大恩大德。”   柳恒脸皮微红,忍了伤痛,起身施礼,苦笑道;“是我失礼。方侯是明眼人,那些自欺欺人的话,在你面前,也不必说了。不过就是个口号。但是,楚强则侵秦,秦强则侵楚,兵伍之人,国之爪牙。守护国土百姓,乃是你我天职。除此之外,若是国家强盛,君王雄心,也自当执戈征伐天下,拓土开疆,方显男儿本色!方侯!你说是也不是!”   帐内之人一时无言以对。柳恒说的是大实话。这个乱世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其他一切都是放屁。他们这些从军之人,又有哪个没存过拓土开疆的雄心壮志。说穿了,说白了,你国家自己窝里斗起来了,就活该被外敌欺负。只是,这样的话被敌人说出了,仍然叫人心里不是滋味。   方轻尘的声音带了三分慵懒:“我不会奉那种诏,不会去侵略别人的国土,更不会以此为荣。我可能会抗旨,可能会辞官,也有可能……”他轻轻一笑,竟带点自嘲:“如果下旨的是如今的那位废帝,我会尽力劝他改变主意,不过……”他的眼神倏然悠远。“不过我可能已经劝不了。”   他的神色古怪,话音却是真诚,叫人完全无法怀疑其可信度。于是帐中诸人一起看他,神色间,疏离不解,仿佛看到一个怪物。   方轻尘只得苦笑。   当年他打退秦军,却没有反攻秦国,固然是想为楚国休养生息,又何尝不是因为,他骨子里对侵略别人的国家始终非常排斥。每个时代,自有每个时代的是非标准。他的是非标准,和这个时代,始终是有点不合拍。   凌方也好,柳恒也罢,卓凌云,萧远枫,甚至是秦旭飞,这个时代优秀的军人,在欺辱了百姓,或者无法保护自己的百姓的时候,都会感到是自己的失职而羞辱难堪,可是明知道战乱一起,百姓必苦,他们发动战争,也是一样心安理得。他们会因为顺天军驱百姓赴死而斥之卑鄙无耻,却也会在大的战役之后,把杀人最多的将士,奉为军中英雄。   这算是……武士精神?骑士精神?军人自豪感?英雄浪漫主义?   ……   他没有资格置评在这个蛮荒世界里,抢夺着更好的生存资源的人们。他也很了解,了解到可以给这种想法贴上合适的标签,可是他终究是无法将这种想法变成自己的。   凌方可以为他死,卓凌云可以在他面前曲膝交权,秦旭飞可以与他英雄相惜,楚……楚若鸿也曾与他至为亲近,然而,这个世界,其实没有人真正了解他。   他那样努力地爱人,那样努力地想要融入,甚至在卓凌云一跪之后,这样努力地想要保护所有人。然而,此时此刻,他是如此清晰的意识着,他依然是一个外来者。   这个世界里,他注定孤独。   他慢慢摇头:“不用这样看着我。我这样说,可是我没说我这样是对。”   他的神情终究是有一点落漠,心中忽然有些莫名的厌倦,不想再勾心斗角。   “柳将军,好好休息。”   他点头出门,身后,柳恒的声音嘶哑而低沉:“方侯,无论你信不信,当年那一计,我与殿下,只不过想把你暂时调离边关,实未想到,会害你至此。”   方轻尘静静站在帐外,不曾回首:“有什么区别!”   疑已生,忌已深,心已逝,情已尽!有什么区别?   柳恒张口,看他落漠的背影,不知他心中所想,竟也觉心痛。   方轻尘信步前行,步出良久,忽然停步呼唤:“忘尘。”   赵忘尘在他身后低低应了一声。   “这些日子,你习文练武有多勤奋,我都知道。你在军队里,细心观查记录,认真学习一切,我很欣慰。”   赵忘尘愕然,方轻尘以前可从没夸过他。   “忽然间成了将军,忽然间要担负上千人的生死存亡,任何有责任心的人,都会加倍努力,加倍用心。自我任你为将之后,你学到的,记住的,是不是比你以前混迹军中时,多出许多?”   赵忘尘愣愣地细细回思,一时竟说不得话。   “如果觉得你得到的一切只是沾了我的光,就更争气一些。自己做出成绩来,让天下人知道,你得到的,是你该得的。如果不喜欢人人指着你说,你是方轻尘的徒弟,就好好做一番事业给我看!也许十年之后,人人会指着我说,这是赵忘尘的师父!”   方轻尘没有回头,赵忘尘呆呆望着他的背影,抑不住胸中忽然激涌的热血,大喊了一声:“好!”   “那么,现在你有没有胆色,过江去,见见我们楚人的第一强敌,替我做一回信使?”   赵忘尘挺了挺胸:“末将领命。”   方轻尘自袖底抽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回手递出。   赵忘尘双手接过。耳边听一声淡淡的吩咐:“去吧。”   赵忘尘略一抱拳,转身便退了开去。   自始至终,方轻尘未曾转身,未曾看他一眼。   ——————————————   半个时辰之后,赵忘尘已站在了秦军的主帐之内。   看到被楚人传成三头六臂,地狱恶魔转世的秦旭飞,居然如此年轻,如此英武,他略略有些诧异,但脸上神色却是无动于衷。从江北一路走进秦军主帅,看一路金戈森然,军纪谨肃,这初上战场的少年心头微凛,却也绝无惊惧畏怖。坦坦然站在威严森然的中军大帐,深深施礼却不下拜,不卑不亢,双手呈上方轻尘的亲笔书信。   面对这封所有秦军都一直不眠不休等待着的书信,谁也不会去计较少年的礼仪。秦旭飞展开信函,一目十行,略过所有的例行客套交待,看到下方条件,略一沉吟,抬头笑道:“请将军在我军中略作歇息,兹事体大,容我与众商议再做定夺如何?”   “末将受命而来,自当等候殿下回音。”   秦旭飞笑笑挥手,让军士领了赵忘尘去歇息。   外人一走,帐中众将全都眼巴巴望着秦旭飞。   秦旭飞一语不发,只把手上的信件递出。一封信在一干重将手中依次传递。多数人脸上很快绽开了笑容。   “本来还担心他狮子大开口,要多少粮草骏马,钱财地盘,他居然只要一个发疯了的皇帝?”   “这人愚忠到傻了!他大张旗鼓把人迎回去,那个他立的傀儡皇帝肯定心里不舒服,那个有拥立之功的萧远枫也一定心中打鼓。楚军人心不稳,对我们大有好处!”   某位粗豪之人一拍桌子:“反正他们现在立了新皇帝,那个疯子留着也是浪费粮食,我们赶紧把柳将军换回来!”   周围几道不赞同的目光袭来,他还讪讪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秦旭飞静静坐在帅案之后,良久才问出一句:“既然楚国已经不需要一个疯子皇帝,既然是那人负了他,既然把人救回去之后对他有害无益,为什么,他手上有这么好的筹码,却只要换一个会拖累他的疯子?方轻尘,他可是个愚忠的傻子?”   帐中刹时一静,大家面面相觑。 第三十九章 傻子不易   赵忘尘没有等太久。一夜之后,秦旭飞亲自将回信交到他手中。双方站得太近了,咫尺之间,看得清这英武的男子眉宇间极深的疲倦与怅然。   赵忘尘再也无法简单将他看作一个铁血恶魔来仇恨,他默默地行过礼,退出了军帐。   一路乘船过江,再入楚军主帐,上座的男子微笑着凝视他。   赵忘尘大步走到案前,自袖里掏出书信,双手奉上。   方轻尘似乎很漫不经心地一手接过。   赵忘尘也同样似乎很漫不经心地抬眼一望,行礼过,无声退开。   他的师父总是那样平和从容,天塌下来,对他似乎也是小事。然而,他依然认定,昨晚方轻尘过的,肯定不比秦旭飞轻松。虽然他面上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   方轻尘打开书信,略略一看,甩袖站起身来:“我去找柳恒聊聊天,你们忙你们的去吧。”   看他信步下座,凌方跟进一步,方轻尘笑着斜睨一眼:“凌将军,如果你太闲了,我可以给你多找些差事做。”   他这样和和气气,礼貌周全的时候,才是最可怕。这一声将军吓出凌方一身冷汗,赶紧退了七八步:“末……末将很忙,就不陪方侯了。”   方轻尘转身出账的时候,仍然在和煦地笑。   凌方打了个寒战,问赵忘尘:“喂,方侯信里对秦军提的是什么条件啊?”   赵忘尘拿眼瞪他:“密信我敢拆?你当我不要脑袋了?”   “谁说叫你偷看密信了?你不是方侯的弟子吗,消息总该比我这粗人灵通些。”凌方摸着脑袋悻悻然地说:“方侯刚才有点吓人,他笑得我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赵忘尘一声不吭,转头就向外走。   “你去哪?”   “巡营。”赵忘尘大步而行:“去柳恒帐外巡营。”   凌方吓一跳:“喂,你你……”   “怕什么。我年轻,不怕累。做的多,学的多。方侯要是嫌我太有空,给我安排一堆差事,正好。”赵忘尘白他一眼:“你老了。”   “什么!!”凌方气得跳起来:“你慢点,我跟你一起去!”   ————————————————   方轻尘掀帘而入,带起一阵冷风。   如果军帐有门的话,他肯定是会给一脚踹开。   每个人都查觉到了他的怒气,几个护从的军士立刻噤声肃立,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方轻尘眼睛就只盯着柳恒,冷冷道:“所有人出去。”   话音还没落呢,闲杂人等立刻闪得一个也不见。   柳恒见他脸色不善,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事,却仍旧佯装无事,起身施礼招呼。方轻尘已是一掌拍下,那张刚才让他借袍袖隐着,抓在手心里揉成了一团的信纸,就给他拍在了桌上:“这就是你的好朋友给你开的价码!”   柳恒神色不变,伸手拿起信来细看。信纸上是秦旭飞那熟悉的笔迹,内容无非是对方轻尘相救自己一干人等的感激,言辞颇为恳切。然后直接拒绝方轻尘换废帝的要求,再温和谦逊地请求方轻尘允许他以骏马千匹,粮食五千担,及一千张良弓来表达感谢。   柳恒悄悄咬了咬牙,骏马千匹,五千担粮食,外加一千张良弓?这家伙,平时不管细帐,万事还是以前当王子时大手大脚的作派,真是有够大方。军中总共才有多少富余?自己人饿上肚子,让楚人吃饱了饭,骑着马,拿上弓来跟他们打仗?他们这一干人等的赎身价,哪里值这么多。如果是他在,最起码要打个五折。   柳恒对秦旭飞大出血不满意,极其不满意。方轻尘也不满意,极其不满意!   “先王已然疯颠,又是废帝,于你们并无多少利用价值,为何不肯成全我等臣子之心?我很好奇。”   他的语气极恶劣,甚至有点气急败坏了。不是不能忍,只是再喜怒不形于色下去,他觉得自己能闷出内伤来。   救出柳恒是因缘际会之下的临时决定,那时候只是隐约觉得,这个秦旭飞最重视的下属,应该会很值钱。等把柳恒救回来之后,心绪渐定,心里想到的就只是那个人。钱粮,军备,地盘,一切可以用来同秦旭飞讨价还价的东西,自动褪色让位。   楚若鸿,柳恒可以换得来楚若鸿。   这些日子以来,卓凌云前后已经派出了多批精干的密探,却还是找不到楚若鸿的所在。方轻尘心知肚明,秦旭飞必是另外动了手脚。他是三军主帅,不能轻离。秦旭飞已经知他复生,又把人密密隐藏。这样,他要重见楚若鸿,就只能等彻底打败秦旭飞,把他抢回来。这要经年累月不说,秦旭飞还必须有君子风度,被打得再惨,还坚持一不拿楚若鸿宰了出气,二不把人绑到阵前来威胁他们才成。   楚若鸿,是他的死穴。明晃晃摆在众人面前,但是人皆不知,也万万不能让人知道的死穴。别看他平时在众将面前动辄作高深莫测军神状,可是如何解救楚若鸿,保住楚若鸿,他其实一直是束手无策。   直到现在,柳恒就这么生生撞到他手心里,他要不去借机换回楚若鸿,那才叫怪事呢!   这等算计,纯是私心,于大局无益有害。表面上他是南方联军的主帅,但以萧卓二人为首,把自家的班底拱手任他处置,与他自己一手一脚打出来的天下,毕竟是不同。处决大事,他必须尊重别人的权力与地位,理当与众人商议,听从大家的意见,而这件事,却完全是他一个人独断专行。   他写出的那封密函,未曾和任何人商议。   新帝已立,他却把柳恒这么重要的人物送还给秦旭飞,只为换一个疯了的废帝。传扬出去,民间固然要赞他谨守君臣之责,忠义无双,可是利益相关者怎能不猜疑他有心助楚若鸿复位?这其间又牵扯了萧远枫那一支人马许多人的前程富贵,联军好不容易得来的稳定局面,必将动荡不安。   然而,他认了!必须尽快将楚若鸿从秦旭飞手中弄回来,他要早一刻亲眼见到那个被他逼疯的人。   骨子里,方轻尘仍然是方轻尘,任性张狂,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不是小容,大局得失,从来不是他第一考虑之事。   一封书信,除了换回楚若鸿,再无任何其他的要求,不要钱粮,不要军马,不要城池地盘。这次他是浮躁了,没能善用平常心,没能熟练地运用谈判技巧,只是,一念即动,寸心便乱,不想再去掩饰伪装。他自问诚意已足,没有给秦旭飞任何不必要的为难和压力取舍,换回来的,却是秦旭飞这一封看似客气谦和,实际冷然无情的信?   这一鼻子灰,撞得实在叫他很不痛快。为了换回楚若鸿,他已经准备承受下属压力和非议,坚决要做这一笔怎么看怎么不划算的买卖。他这里都打落门牙和血吞了,姓秦的凭什么还觉得自己在占他的便宜,一封信回绝得这么干脆?   老虎不发威,真当我是病猫了?以为我是什么英雄豪杰,对好汉一定会尊敬,杀个人也绝对客客气气?方轻尘冷眼看柳恒,心里不由得开始估算,如果把这家伙剥光了架到江边,左边升炭火,右边放小刀,一刀一刀慢慢凌迟,割一刀用炭火烙烫一道伤口,不让出血过多,可以让他很久不死吧?秦旭飞能忍到第几天才会崩溃掉,哭着喊着求着自己换人?   似乎可以去问问小容……   要不然……他慢慢地磨了磨牙,以前张敏欣教导阿汉看一堆耽美小说时,他好象也顺便瞄了几眼,那些层出不穷的SM手段……要是顺便干脆找人直接给秦三王子隔江表演,不知他会是啥表情?   方轻尘在这里YY得兴起,极英俊的面容,莫名地显出狰狞来,看得柳恒浑身一阵发冷。饶是他早把生死看淡,也是定了定神,方能从容施了一礼:“无论如何,方侯相救之情,柳恒依旧深感。殿下信中所列条件,本也是一片诚意,但方侯若不满意,柳恒生死皆由方侯处置,断无怨言。就是殿下,也并不能因此怪责方侯的。”   方轻尘其实理智仍在,思绪清晰,只是刻意在放纵着心头的怒气而已。闻言冷笑:“你有无怨言都无所谓。我只是好奇,你和秦旭飞有竹马之谊,情逾手足,为什么秦旭飞不能答应我的条件?秦王派来害你们的谋士还说你们情深义重,捉住一个,让另一个人去死都行。看来,他是识人不明啊,把他的好兄弟,想得太重义气了!”他逼视柳恒,冷冷问:“既然秦旭飞冷酷无情,我留你……”   ——————————————   江边,秦旭飞在散步。   身边没有亲兵随从,所有人,都自觉地离开他百步之外,让他独处。   昨晚一封信,他写得很难。   十六岁,他为着从军,屡屡忤逆父皇,总是跪在他身旁,与他一同祈求的,是柳恒。   父皇终于允了他的奏本的时候,十六岁的少年,金冠束甲,快马出城,城门外那人骑骏马,携美酒,在春风中微笑唤他:“来得好晚,我等你很久了。”   那时候,他开心而笑,他也开心而笑。可是他不知道。他是很久以后才知道,柳恒付出的是怎样的代价。   柳恒的父兄家人,私下里狠狠地教训过这个不听话的儿子,甚至屡次动用家法。柳家让儿子们陪伴王子,为的是替将来开路,可不是陪一个只知逞勇不懂上进的皇子去惹祸送死。   那时候,他不知道。不知道和他并肩共骑,奔赴沙场的人,身上还带着伤。   兄长登基,柳恒曾收到过家中的密信。他那位八面逢迎,八方投缘的父亲,在新朝依然屹立不倒。秦国缺精兵,缺将才,柳大人深体上意。柳恒身旁的亲兵发现柳恒神色有异,乘他不备悄悄偷看了几眼信上内容,便来寻他告密。   亲兵还来不及说信中详情,他便厉声喝止。然后下令,把这名亲兵从柳恒身边调到自己身边,不能罚他的忠心,却也不能赏他的窥测。   他不问,他也不说。他依然把最心腹之事尽数相告,最重要的责任尽皆交托。不忌不防,一切如旧。   柳恒不会弃他,就象……就象,他也……不会弃他!   如果可以选择!如果可以选择,他真会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柳恒的性命,只可惜,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遥望大江对岸,秦旭飞握紧双拳。   方轻尘!你有七成胜算,所以你可以犯傻!   而我……我就是想做傻事,也是不能。 第四十章 针锋相对   军帐之内,柳恒从容。   “殿下今日之所以做如此决择,全拜方侯之赐。”柳恒道:“当年渭关一战,我们记忆犹新。”   方轻尘微微皱眉:“为山九仞,功亏一篑,那一战,我也深以为憾。”   当年柳恒奉秦旭飞之命,引兵攻渭关,中了陷阱被困,百般冲杀,不得脱身。秦旭飞得知柳恒遇困的消息时,明知可能有诈,仍是无法坐视,终于还是引兵相救,方轻尘自是正中下怀,收网捉人。漫山遍野,伏兵尽现,人人呐喊着活捉秦旭飞。   那时候,方轻尘对秦旭飞,还没有今日的了解。秦旭飞那种愈挫愈强,处变不惊的特质,还有超过了方轻尘预计的勇武,最终是让他能够振奋士气,引兵冲杀破围。虽然是大获全胜,但是让秦旭飞和柳恒两个从他掌心里溜出去了。这些年来,每思及此,方轻尘自然是很遗憾。   方轻尘遗憾,可是柳恒想起那一战,只有惊惧后怕!他们二人能活着逃出去,仗的是秦旭飞的勇悍,更仗了身边亲兵舍命相护。最后脱险时,三千最精锐的将士,所余不过二百。秦旭飞也是伤势沉重,几番濒死。   秦旭飞脱险之时,柳恒已经是十几天不眠不休。见他终于睁眼,怒火上撞!当着众将之面,他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说起当年之事,柳恒安然一笑,挽起衣袖,露出右臂上一道狰狞伤疤。   “那时候,我就告诉他,我柳恒自十六岁伴他同赴军伍,为的是助他一臂,而不是给他拖累。我拔刀斩臂,以血立誓,如果他再敢在我面临危险时,只记得他是柳恒的朋友,而忘了他是秦军的主帅,就算他能从敌人手中保我性命,我也会一死谢罪!”   方轻尘面容越发冷肃,柳恒却是一派轻松自如:“所以,秦旭飞可以为柳恒去死,大秦军的主帅却不会为我去做有损全军利益之事。因为他只要这样做,就是在亲手逼我自尽。没有人可以用我去威胁三殿下,顺天军也罢,方侯你也罢,都是一样。我的价值,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   方轻尘郁闷。怪不得这家伙自入楚营之后,安生自在得出奇,敢情他不担心秦旭飞那个愣小子发飙,早就有把牢底做穿的心理准备啊。   “就算是如此,陛下已然疯颠废位,再无利用价值。我纯为尽君臣之义而思营救,秦军放还陛下,就可得回将军,也成就天地间一段美谈,又有何不可为?”   方轻尘凝视柳恒双眼,眸色漆黑。   柳恒叹息摇头:“方侯,殿下所有的聪明才智与作为,的确是大都只在战场,在别的事上,过于直心直肠。但是,这些年来,吃过这么多的亏,今日的秦旭飞,已经不是昔日的秦旭飞了。再心思耿直,受了这么多磨折,也是会变的。”   柳恒直望方轻尘双目,不躲不避:“军士们也许会这般看,可是,方侯,你自己扪心自问,废帝对我们,不重要吗?你既然可以用我换来那么多贵军最缺的钱粮马匹,为什么还是宁取废帝而舍财物?真的就是只为忠义?”   方轻尘哑口无言。一个废掉了的皇帝,说不重要是真不重要。楚国人可能更盼着他早点死,反正已经不需要他了,留着总是个麻烦。然而,君臣名份,伦理大义,一重重在上头压着呢。就算他疯了废了,他也是当过皇帝的人,还是皇族的嫡系血脉,现在的皇帝在辈份上,还得喊他叔叔。就算真的没有人关心他,嘴里也绝对不能说出来。否则就是站出来同这几千来宣扬不绝,深扎在血脉中的伦理道德相对抗。   他那个时空的历史里,南宋赵构心里明明恨不得落在金人手中的父兄全部死光,却也不得不屡屡遣使探看,哪怕是做姿态,也一定把“迎回二圣”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并且看似很用心地为此做外交和军事上的努力。土木堡之变,明英宗伦为囚徒,新君已立,在所谓君臣大义,天伦之理的名义下,就是皇帝也不敢站出来阻挡迎回自己的眼中钉。   在可能的情况下,秦旭飞当然会尽力与他堂堂正正一战,可万一战事失利,为了十几万秦军的生死,他真把个疯了的废帝推在阵前,或吊在城门上,又有谁真敢射箭冲杀。他要把刀子架在废帝的脖子上要求议和,就算所有人心里巴不得废帝早死早了事,有谁敢站出来说一句,别理那疯子的死活?   今日的楚若鸿对秦军来说,还不止是在逆境时的保命符,也是在楚国存身立足的根本。他们入楚打的是救护楚帝,助楚国平乱的旗号,而且现在,他们不留在楚国,就已经无路可去。就算是自欺欺人,这一层遮羞布,总还是不能不要。一旦把楚若鸿交还给所有人公认最忠心最能干的臣子手中,秦军在楚国,就彻底成了外敌。   方轻尘暗自叹息,秦旭飞啊秦旭飞,你不是出了名的打仗高能,政治低能吗?怎么忽然间政治敏感度这么高了。果然是……挫折令人成长吗?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柳恒。看来,指望那帮武将政治触角迟钝,做出错误判断,把人放回来,或是盼着秦旭飞浪漫英雄主义思想发作,高高兴兴和他交换人质,然后相约我们摆好阵势,全凭本事公平一战,这个……嗯……可能性……微乎其微了。   他的目光又是锐利如箭,冷冷注视柳恒:“你看完书信,神色并无一丝诧异,我也细问了替我送信的忘尘,他说看过我的书信,秦旭飞神情也甚自然,那么,你们应该是早就猜到了我会提这个要求,并且早已确定,如果面临这种要求,最后应当如何回复。为什么。”   柳恒低头望着手上的秦旭飞的亲笔书信,沉默不语。的确,他们早就可以猜到。可是明明早就可以猜到,秦旭飞的答复,却还是晚了足足一天。旭飞对他的牵挂还是太多,决断之心,还是不够坚定。   “为什么。”方轻尘的声音沉稳。   柳恒笑道:“在方侯重归之前,楚国四方英雄并起,却从没有一个人关心过废帝的生死存亡,从来没有人尝试打探过他的消息,从来没有人尝试想要营救他。可是方侯重现,打探废帝行踪之人便层出不穷,所以殿下密令将废帝隐藏,且尽起耳目,注意所有刺探之人……”   卓凌云手下那帮探子!什么叫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你们就算猜出是我,又怎能确定我是想救他,而不是报复弑君?”他冷笑:“当年之事,你们怎知我必然无怨。”   柳恒轻叹:“方侯,你忠义之名,天下尽知,便是君负臣,臣也不会负君。这不过是殿下将心比心罢了。殿下……”他神色忽然黯淡下来:“天下人都知大秦负殿下极深,但若有朝一日,秦国有难,殿下纵百死亦当赴援。”   方轻尘心中一阵烦燥。少把我和那个外战内行,内战外行的蠢猪放一块比。几世几劫,从来只有我整人,什么时候会笨到让自己的国君给骗这么惨?本来他颇为欣赏秦旭飞的勇武果敢,以往沙场交锋也从来不出恶言,自从刚才看了秦旭飞那表面客气实则拒绝的亲笔信之后,他心里对秦旭飞的称呼就再也和文雅风度扯不上关系了。   他的宽怀仁厚,心胸广大,全是装出来的假象,骨子里,方轻尘就是一任性偏激,睚眦必报的“小人”。   他等了一会,见柳恒再没什么补充说明,这才慢条斯理地问:“这就是所有原因吗?”   柳恒一怔,愣了一下才略显迷茫地反问:“方侯觉得还应该有什么原因吗?”他对方轻尘深深一揖:“若是我们疏忽了什么,还请方侯有以教我。”   方轻尘一笑:“你向我请教?”   柳恒神态语气都是无比真诚:“殿下重我信我,斥候情报皆由我掌。若真是错失了什么事没有查觉,必是我办事不够周到,若方侯能够提点,他日我也可以……”   方轻尘冷笑打断他的话:“秦旭飞拒我一片诚意,柳将军以为自己还有机会重归秦营吗?”   柳恒坦然笑道:“柳恒生死,尽在方侯一念之间,但只要我还活一日,总要尽职尽责,做一天的本份。”   “我知道柳将军不怕死。”方轻尘微笑,慢慢凑近过去,柔声道:“可我方轻尘也不是只会杀人。”   柳恒心中一凛,竟是身不由主退了一步。   方轻尘这才倏然变色,冷声道:“告诉你!条件我开出来了,秦旭飞他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给我答应!”   柳恒定了定神,这才道:“方侯想要如何?”   方轻尘狞笑:“那就要看秦旭飞了。总之,我一定会给他一个很大,很大的惊喜,惊喜到他不得不答应就是。”   带着怒气说完这一句,他转身大步出帐。姓柳的,你以为不怕死就完事了?告诉你,这世上,比死可怕千百倍的事多着呢!   柳恒还待追问,只是脚才向前迈出一步,身子已是猛然一摇,再也支持不住,急向床上坐倒。情急间用手一扶床沿,转眼间,鲜血便染满了袖口床边。   方轻尘的愤怒,不是人人都可以承受得起的。   自入帐以来,方轻尘真正疾言厉色的时候并不多。然而,他的怒气却如狂涛激啸,扑面而来,无形的气势,迫得他连呼吸都不顺畅。胆小的人恐怕会脚一软直接心胆俱裂地跪下去。要在这样的愤怒中挺直腰从容应对,不畏怯,不狼狈,即使是他,也觉无比艰难。   这一番应答下来,不敢有半点错失,神经几乎崩到极限。到后来方轻尘凝眸深望,追问他与秦旭飞事先猜知条件的理由时,那目光洞彻人心,叫人凭空生出被看通看透的无力感,简直想放弃最后一点抵抗,赶紧把心中的一切尽数诉说出来。   他是沙场百战之人,心志极之坚毅,非萧晓月这等小女子可比。惊惧之间,已猜知方轻尘是用上了摄魂邪术。他不敢叫破,也不敢明着对抗,否则便是真的认了自己有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他只能暗中运力,悄悄将身上的伤口一点点震裂,借着疼痛来保持理智,才终于保了对答不失。   方轻尘负气而走,他心中还有千万忧怀未释,急欲一问,却发现身体和精神的极限已经来临,迫得他不得不跌坐下来。   低头看自己被鲜血染赤的衣衫。这样地拼命保持清醒,这样的自伤自痛,脸上却还要丝毫不露,嘴里还要语气平稳平和地应对方轻尘的逼问,不是因为他要面子,够勇气,而是因为,关于楚若鸿之事,秦旭飞的事先洞察,和事后拒绝,除了那些利害相关的理由之外,的确是另有隐情。这隐密,却万万不能能让方轻尘查知。   然而……   怔怔望着那被夜风拂动的帐帘,他额上冷汗直冒,却不止是因为疼痛。   废然叹息,他瞒过了吗?方轻尘是真的问不出什么,颓然而去,还是察觉出他自伤相抗已经到了极限,所以决定不再相逼。   那个人太深,太强,看不穿,猜不透!就连愤怒和肆无忌惮,也是暗藏算计。他这样迫切地想要得回楚若鸿,甚至不介意最后的底牌,最终的底限被人看清。他不肯妥协,不接受失败,那么,他最终还会施出什么手段来?   旭飞为人刚直太过,诡计阴谋,从来非其所长。方轻尘这样诡诈百变之人,没有他在旭飞身旁,替他看着身后的刀剑,脚下的陷阱,旭飞他……可能应付得了。 第四十一章 一意孤行   柳恒忧思重重,方轻尘步出军帐,却是仰天一笑。当他是傻子么。他就是真的气急攻心,也不会忽略有人运功时气机微妙的变化。看来秦旭飞咬定牙关不放松,除了那一堆利益顾忌之外,果然还另有隐情……   方轻尘皱起眉头。不会是若鸿出了什么事?思索片刻,他摇摇头。或许不是隐情,只是一些比较聪明却也纯属自找烦恼的猜疑吧。无论如何,柳恒在他的盛怒中能撑到这个地步,也极不易了,倒真是条汉子。他用这样强烈的气势逼下去,那家伙却硬是能挺,妈的,再挺他就要变成挺尸了。总不能真的要他的命。   片刻之间,方轻尘脑子里就已经转过了七八个念头。怎么办?总不成真的把柳恒抓到江边表演凌迟大戏,就算他不在乎毁掉自己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大英雄大好人名声,他也得顾忌秦小子受刺激过度,回头找了楚若鸿原样的戏法照搬着在他身上来一次啊。   在这里拖住那头犟驴,然后散布谣言,说若鸿已经死了,逼着在楚都留守的人把若鸿摆出来给大家看,然后借机劫持?这念头一闪他就立刻打消了。诅咒楚若鸿死让他不舒服,但是更关键的是,卓凌云手下的探子明显不够精锐,就算他们能劫持成功,要带着疯癫痴呆的楚若鸿逃亡千里不露行踪,难度也太大。   干脆去找个长得像若鸿的替身,然后散布说若鸿已经逃脱,让他来公开假扮若鸿?反正若鸿疯癫了,清醒过来很多前事记不清楚也是正常,身体消瘦形容变化也是难免,要休养身体不能多见人也可以说通……只要有他这个第一忠臣的认可,大家知道替身是假也会指鹿为马,说他是真。这样不但可以鼓舞士气人心,而且秦军手中的若鸿价值大减,要再救他出来换他出来也就容易许多。   只是……如果他不再那么有价值,秦人会否一如既往地认真照顾他,保护他的平安。   方轻尘一阵心烦。投鼠忌器,就是如此了。心里本来就不痛快,灵敏的耳朵还捕捉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更是恼怒,没好气地道:“出来吧。躲什么躲?”   凌方和赵忘尘乖乖从旁边军帐后头走出来,老老实实垂手站在他面前。   方轻尘扫了他们一眼:“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吗?”   凌方极老实的说:“知道,我们不该偷听方侯说话。”   赵忘尘却想了一下,过了一会才道:“我们不该想来偷听方侯说话,却没有本事隐藏住行踪。”   方轻尘也不置评,只淡淡问:“我和柳恒的话你们都听见了,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赵忘尘低了头不吭声。   凌方对方轻尘的愚忠的确是很有那么点腹诽的意思,但是这种话,怎么也不好明说。闷了半晌,也只闷出来一句:“方侯待废帝之心,天人共知。方侯已经做到如此地步,秦军还是不肯放人,那是秦人狠心无道,方侯已然尽力,可以无愧了。”   “我知道你们都不会赞同这件事,但我还是要救他回来。不管花什么代价,不管用什么方式,我一定不会让他一直落在秦人的手中,不闻不问。这件事,你劝不了,凌云远枫来了,我也同样不给面子。以后,不要再为这件事浪费唇舌了。”   方轻尘说话的时候,语气极平静。然而,那种不可动摇的坚定,和昭告心思的意图如此明显,惹得凌方愕然抬头望着他,连赵忘尘的神色都颇显讶异。旁人把方轻尘当成神来拜,他做为弟子,离方轻尘最近,却是认定了此人看似仁厚,实则偏激,看起来待谁都好,其实对谁都一样疏离。那么,有什么理由,会让他对救回一个负他至深的君主,如此执念至深?   方轻尘不看二人怔忡的表情,径自走开。   他和他的事,谁也不懂。就是小楼中的同伴,也不懂。他是偏激任性,情断义绝之时,他是忍不下百倍报复。但是他始终还是容不得旁人去欺辱那个人的。他可以生生将那人逼疯,但是现在,他也一样还是想要把那人牢牢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他等不得三年五载,一场又一场的仗打下去。他没有耐性没有隐忍,没有足够的镇定从容,在知道那人一直疯颠不堪,无人真心照料之时,还能安坐在千里之外,安安心心排兵布阵。   这一次,他一定要把那人弄回他的身边。不择手段,不容异议,不接受拒绝!无论如何,他要见他,他要护他。他要……治好他!   一面走,一面思考,他筹谋的范围迅速扩大到楚国的周边国家,抽丝剥茧,小意推测,牵动哪根线,可以影响秦旭飞的抉择……   ————————————————————   时间一天天过去,后续的军队也一批批到来。淮江以南的大半个柳州,彻底为方轻尘所掌控。安抚民生,接管俘虏,建立新的管理机构,一切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次柳州之战,他带走的军队多是卓凌云的兵将,所以负责后续接应的,就是萧远枫的大队人马了。除此之外,武陵节席使王哲,建州琅琳大将军江朗,这些当年曾在方轻尘帐下为将的小诸候们,也有好几个随队而来。   这几个人来了,方轻尘就不放他们走了。安排了下头的文官武将接管柳州之后,方轻尘也飞鸽传书,快马传报,让所有投诚于他的南方诸侯,尽快把事情安排一下,轻骑赶来,他有要事与众人相商。   此时此刻,隔着淮江,南楚大局已定。那些小的势力,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十之八九,都已经归到了方轻尘帐下。然而,似乎是天公不作美,这次方轻尘召来他们来开会,很多信使,因为下暴雨啊,马病了啊,盘缠丢了啊,迷路了啊……等等莫名其妙的原因耽误掉很多时间。   看到书信,大家都很惊奇,看军报并没有紧急战事,秦旭飞一来投鼠忌器,二来短时间筹不出大批战船渡江,有什么事不能等回到后方再从容商谈,竟要如此把大家全召到淮江边上去,望着秦人的营寨开会?可是,这些信在路上被耽误了的,就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最后也没能赶得及。   只有卓凌云以及其他几个与方轻尘有较深旧谊的投诚诸候,不出几日,便都顺利赶到了淮江。看该来的人差不多都到齐了,方轻尘带着他们一大早隔江参观了一下秦人的营帐和晨练,确定所有人对于秦人的强悍都有了很深的印象之后,再入帐开会。   赵忘尘和凌方负责在帅帐我守卫,连只苍蝇都不许飞入中军大帐十尺以内。这架式,谁都知道要商量的是极严重的大事了。   方轻尘一开口就是单刀直入:“我救下柳恒之后,并未与大家商议,便写信给秦旭飞,愿以柳恒为首的这批秦军交换已疯颠多时的废帝,但是被秦旭飞拒绝了。”他目光淡淡一扫众人,问:“大家有什么意见?”   一阵寂然之后,卓凌云才道:“即然秦旭飞如此不顾爱将生死,我们也就不必再对他们客气。柳恒是将才,且绝对不会投降,不如直接就在这淮江边,斩了祭旗,以慰我大楚无数阵亡的将士。”   王哲拍案道:“秦人如此不知好歹,也不能让他们觉得咱好欺负,我们整军备战!”   方轻尘一笑:“对于我不问你们的意见,就要换回废帝之事,你们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大家赶紧闭嘴,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想说的当然有一堆,不过不能说。反正人没换回来,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方轻尘凝眸去看萧远枫:“远枫,他们没话说,你也没有吗?”   萧远枫沉默了一会,才摇了摇头:“换回废帝是方侯心意,我不能多说什么。秦人已然拒绝,我也不必再说什么。”   方轻尘长长一叹:“我知道这件事,你们不支持也不认同,但是,你们真的觉得让我们曾经的皇帝一直落在秦人手中,合适吗?”   众将默然。对于他们这些武将来说,想想看,把废帝弄回来,然后造成军心不稳,怎么都是得不偿失。   方轻尘站起身来,目光平静地扫视诸人:“我不能忍受陛下一直落在秦人手中。救他回来,可以让秦人失去最后的名份和大义,也让楚国挣回这些年来失去的脸面尊严。但最重要的,是要全我一片心意。我与陛下之间,情谊非比寻常,要我独踞半壁山河,却只能坐视陛下沦为阶下之囚,实在情何以堪?利害也罢,情义也好,我只盼着这件事,你们能够谅解我。”   他郑重其事,朗声道:“我向天立誓,我要救回陛下,是为了全我们自己的节义,撕开秦人的最后一层护身符,绝无再扶他复立之心!便是有朝一日,废帝疯病治愈,也是天位已定,宁复他有。只要今上无大失德,我断不敢行废立之事,便是今上有失德误国之处,楚姓皇族直系血脉未绝,自当于其中择而扶之!我若违今日之誓,他朝万箭穿心,留史书万世骂名。”   此话一出口,帐中一干人等给他吓得全站起来了。以他的身份,和同众人的关系,迫得要发誓保证,事态已是极为严重了,何况他的誓词如此狠毒。这个时代里,誓言,大家是会当真的。食言而肥,那是要在多少年代之后,才会被认为是无所谓。   萧远枫尤其惶恐,若不是为了让他安心,方轻尘完全无需如此。身为主帅,又是故师,被迫要对自己的部属徒弟发誓保证,说起来,也算是羞辱难堪了。萧远枫汗都出了一身,连忙出座行出数步:“远枫便有私心,也断不敢置天伦大道不顾,置方侯殷切忠义之心不理。方侯无需如此……”   方轻尘微笑对他摇摇头:“远枫,你不负我,我此生也绝不会负你。只是,我也不能再负陛下了……陛下他便有失德失策之处,这些年抱骨疯颠,伤痛欲绝,也该够了。他一国之君,沦落至此,已是人间至惨,我耳闻心知,岂能不救……”   他话说得极诚恳,动情处,眼中尽是悲痛。   帐中众将心绪多被触动,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都逼得他发毒誓了,又听他这么诚恳地说出不负二字,知道他为人的,谁还能放不下心,就算还有一点放不下,又有谁还忍心再表达不满。   萧远枫再不敢迟疑,深深下拜:“方侯不负远枫,远枫岂敢相疑方侯,废帝之事,任凭方侯决议,远枫旧属,有人敢出一字非议,远枫必以其首级相谢方侯。”   方轻尘笑笑,拍拍他的肩,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但眼神里的宽慰,鼓励,感激……表达得淋漓尽致。   卓凌云不似萧远枫这样有切身利益牵涉其间,所以也不太纠缠这事到底该不该,可不可,只是直接就问:“如今秦旭飞已明言拒绝,方侯准备如何继续营救废帝呢?”   毕竟当初打听消息的探子全是他手里放出去的,楚若鸿到底被藏在哪里,真是半点风声也没透出来过。找不到营救的地方,又没法在短时间内以压倒性的优势威逼秦旭飞屈服,怎么办?   方轻尘一笑问道:“你们觉得在如今的局势下,我们与秦人,到底最后会是谁胜。”   大家没料到方轻尘忽然转了话题,略带不解的交换了几个眼神,王哲才笑道:“既然有方侯在,自然是我们胜。”   江朗则故意大声附和道:“对!既然秦旭飞不知好歹,咱们就打到他把废帝交出来!方侯,你说吧,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方轻尘又好气又好笑。“我军尚未整合完毕,不宜立时大兴杀伐。”   这话是纯粹给在场的一干天下豪强们留面子,言下之意就是,南方穷得地皮都让你们刮低了三尺了,当兵的十个有八个,拿的是锄头铁铲,在情形没好转之前,谁也别想指望我带着这种队伍去跟秦旭飞的二十万精兵硬碰。不过这些年内战打下来,众人的脸厚心黑程度全都有所增长,这时候也大多可以神色自若地点头:“是是是,各部军马确实需要整合。”   “不过,大家手里的精锐之师战力确也极强,我虽不敢贸然北扩,但只要稳扎稳打,坚守拒敌,秦旭飞也奈何不了我。过个三年五载,南方的元气恢复了,与秦军交手,我自觉确有七成胜算。只是……”方轻尘深深叹息,神色甚是悲凉:“我们楚国,还能承受得起五年战乱吗?”   卓凌云脸上发烧:“南方全境一统于方侯手中已成定局,战乱一止,再施仁政……”   方轻尘微微一笑:“仁政?我们的敌人,怎么会坐视我们休养生息。”   众皆默然。沉寂良久,萧远枫咬牙道:“不是我们要打仗,现在是秦人占了我们的国土。不把他们赶出去,大家谁也别想再过好日子。大楚要重归一统,这番苦痛是必需的。”   “那么,把人赶出去之后呢?”方轻尘平静地问:“秦人根本没有退路,破釜沉舟之下,必然与我们拼死战至最后。到那时秦军是赶出去了,我军也必然是元气大伤。”方轻尘伸手一指帐外:“这里五千人,是我们南方最精锐的战士,若是与秦旭飞全面大战,五年之后,他们当中,还能剩下几人?”   众人又是无言。秦军的强悍善战,大家都心知肚明。   看大家都已经开始犹豫,方轻尘又不慌不忙地加上最重的一句:“别忘了,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楚国。” 第四十二章 欺之以方   “别忘了,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楚国。”   方轻尘此言一出,屋内更是人心动摇。火烧眉毛的时候,自然是且顾眼前。可是现在楚国南北对峙之局已成,形势稳定下来,他们既然喘过了这口气,能抽身退步些,看得也就更远了些。   相邻楚国的大大小小的国家,到现在一直冷眼旁观,未曾染指楚国内战,不过是因为楚国一直天灾兵祸,所以过来趟这趟浑水的时机,还不是最好。谁不想开疆拓土,增强国力?那些小国还好说,等他们和秦旭飞拼到两败俱伤之时,秦齐两国若是不来坐收渔利,那才是见鬼了。   可是这仗能不打吗?就算秦旭飞能容得他们在南方安居,他们又怎能坐视国土生生被异族分割掉一半?对于他们这些武人来说,那会是一生都抹不去的污点。   最后,还是卓凌云迈步出座,沉声道:“方侯把我们紧急叫来商议,想是心中早有定夺。无论利害得失,有什么话,方侯只管吩咐就是。”   方轻尘目光极慢极缓地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良久,方轻轻道:“我有一个想法,可以不兴兵戈而令大楚复归一统,叫天下诸强不敢再觑我国土,只是……”   ——————————————————   自从回完了方轻尘那封信之后,秦旭飞就一直坐立难安。他想,以方轻尘的性情,或许不会虐待折磨柳恒,但是翻脸杀人,绝对是做得到。想到柳恒可能的遭遇,秦旭飞心浮气躁,夜不能寐。   秦军就一直驻在了淮江北岸,传令兵马不停蹄来去不止。后方的军队增援一批批陆续赶到。粮草辎重,也一刻不停地运过来。   他带入楚国的二十万兵马,到现在遭受的折损并不多。他手中尚有十五万以上兵力。秦旭飞吃亏是吃在减员不能补充,占地又广,百姓也仍就是心存敌视,所以就算是出兵作战,后方根据地也必须留下重兵镇守,不能尽出全力。   这次与顺天军交战,他带上前线的士兵不过五万人。但在方轻尘出现之后,他发出了全面调兵调粮的命令。在短时间内要调这么多粮草辎重,不可能不压榨欺凌百姓,不顾一切地把后方镇守局面的军队调上来,也必然给民间仍心存楚国的人作乱的机会。这些后果隐患,他不是不知道。然而,他没有办法。   他无法坐视柳恒被杀,更不敢再给方轻尘坐大的机会。如果不乘着方轻尘现在立足未稳,势力范围内民疲财穷而一鼓作气,穷追猛打,等到方轻尘让南方恢复元气,他们这支军队的末日也就到了。   这个局面,他看得透,方轻尘也没有可能看不透。他这边疯狂调兵,对岸的楚军也没有闲着。越来越多的军兵将领,越来越多的辎重粮草,汇入这对峙的洪流。   在秦军对随时可能爆发的大战做了最最充分的准备之后,这日清晨,淮江对岸,摇来了几艘小船。船尚在江心,大批秦军已是执弓佩刀,守在了江边。   穿过清晨的迷晨,船上的一切渐渐清晰可见。沿江军士无不目瞪口呆,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忘了阻截,甚至一时也忘了该去通报主帅。呆愣半晌后,终于有人撒丫子往秦旭飞的中军大帐跑:   “殿下!殿下……”   军规最为整肃的秦军中军大帐,居然发生了传讯兵不等通传就直接向里闯的荒唐事。守帐卫士正要拔刀阻拦,那传讯兵已是嘶声大喊:“船!船!柳将军在船上……”   守帐的军士忽然间忘了自己的责任应该是凡擅闯者杀无赦,一起愣在当场。帅帐内砰的一声巨响,极似桌子翻倒的声音,然后他们只觉得一阵疾风掠过,差点连眼睛都睁不开。等到再定神时,只来得及看到那火红披红的一角,在前方一闪而去。   ——————————————————————   “你真的觉得这样不会适得其反吗?”   没人能阻拦方轻尘,但是有胆子当面质疑他的,也只有赵忘尘这个不知尊师重道为何物的徒弟了。   方轻尘负手看远方被薄雾笼罩的江水,脸上是一种现在赵忘尘已经相当熟悉,可以毫不犹豫地判断为邪恶的微笑。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赵忘尘的脸上写满了“我不信你会如此好心”。   方轻尘觉得好笑。全军都对他的行为颇感疑虑,但是别人都是觉得他过于迂腐,只有赵忘尘认定了他是别有居心。可是这一次,他真的是没什么居心啊。   他就是将柳恒拱手送还了秦人。没偷偷给柳恒下毒药,没有试图去找柳恒在意的人来威胁他回去当内应,也没有迷了柳恒的魂,试图让他去刺杀秦旭飞……这一次,他真的是什么也没做。   他只不过是想通了。   情势上他比秦旭飞强。他足够强,所以,阳谋就是了,何必阴谋?秦旭飞是聪明人,是个懂得不要冲动的聪明人。秦旭飞还是个豪杰,是个君子。   够聪明,懂得圆滑,就可以不一条路走到黑。至于君子么……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经过淮江一战,想必他对他背后的秦国大哥,已经断绝了所有幻想。江对岸集结的秦军,貌似威武,实则是一支绝望的穷寇。就算他能打赢了他方轻尘,又怎么样?真到了那一步,相邻南楚的齐国,一定会对不费什么力气,不冒什么风险,就可以和秦国一道瓜分了楚国,非常感兴趣吧。秦旭飞身后那位大哥,只要随便再加一指,就可以和齐国合作,绝了他的生路。   然后,秦旭飞还是个君子。既然他是真的可以为柳恒去死,既然如果有人用柳恒来威胁秦军,他也是真的可以咬牙拒绝,那么,如果他方轻尘不威胁呢?如果他方轻尘根本什么条件都不提呢?   不能还了这份情,他想起要和他方轻尘作战,难免也就缺了几分底气。   方轻尘微笑。良心这种东西,真是有害无益啊。他当然不指望秦旭飞能投他以柳恒,报之以若鸿。但只要他有了这份欠愧之心,在他面前,就会自然而然地存了退让之意。他要的,就是这点退让之意。这点退让之意,他会利用个淋漓尽致。   在这个资讯不发达的时代,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无法就事论事,无法期望严密的合同,公平的法律,全面的资讯来给予保证和保护。很自然的,在这个时代,名声、威望这种在后人看来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大家愿意依赖,也就非常看重。因为确实缺乏更好更准确的来替代。   在这种大环境下,武人呢,有点热血的外加有点本事的,更是免不了浪漫英雄主义的情怀。和人过招之时,敌人马失前蹄,不能乘他落马要他的命,反而要挥挥手,喊一嗓子,你换马再战!两国边将斗智斗勇,这国的元帅生病了,那国的将军派了医生给他看病送药。那国的将军喜欢喝酒,这国的元帅也替他搜罗好酒送过去。不用小心有毒!因为对方必不做这种事!   最关键是,他们眼也不眨地吃吃喝喝了,最后居然还真的很可能没有被毒死。   史书上也好,民间传说中也罢,都把这称做美谈。可是在方轻尘看来,这纯属拿全军将士的前途性命,来赌自己一人的勇武和判断。不过,如果自己的对手愿意这样,他是一点也不反对。   萧远枫卓凌云这些人都有些这一类倾向,只是被方轻尘调教过,成熟通透了许多。而秦旭飞从军之时太过年少,又是王子身份,站得足够高。那么,军队中的黑暗和不公正,他的感受也就浅得多。这种英雄浪漫主义思想,想来是已经是深入骨髓了。   就算这些年挫折重重,年青人的心渐渐沧凉了,棱角渐渐圆润了,但是从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方轻尘这人即能硬也能软,为了达到目的,做好做歹,瞬间百变,是轻而易举之事。既然你以己度人,要将我方轻尘想象成一个光明正大的英雄,那我就真的“英雄”上一回。在你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之后,我再忽然把柳恒活蹦乱跳地给你送回去……   想到对岸秦旭飞这一瞬心灵所受的冲击,和那种极度的欢喜,对他方轻尘产生的极大的感激和歉疚,方轻尘扯扯唇角,笑了。   对,这是个相当邪恶的笑容。   秦旭飞,我说过,我会给你一个很大的惊喜,惊喜到,你不得不答应我的要求。   ————————————————   “阿恒!”秦旭飞如一阵风般冲过来,大声呼唤着好友的名字。双手按在他肩上,眼神又惊又喜又不解地将他打量了数遍,确定他真的没有缺条胳膊少条腿,好端端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才终于想起来要惊诧:“他怎么会放你回来的?”   “他今早忽然来见我,说放我回来,我原本并不相信,谁知……”柳恒摇头,也很有不解:“他说虽然想用我来交换废帝,但是既然你执意不换,他也不愿杀害英雄,所以情愿将我和其他兄弟都送还给你。临送我上船前,他还说,他救我,本来就是另有所图,现在又图谋未成而已,所以我们也不欠他什么。以后沙场相逢,各凭本事交战,无需留情。”   秦旭飞怔在当场,半晌才感慨道:“方轻尘竟然这般磊落?”   柳恒苦笑。方轻尘也许是故作大方,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性命都是他救的,而且他还无条件地将他们放回来了。就算是作伪好了,人家这伪也作得漂亮。若是以前的秦旭飞,肯定会把楚若鸿还给方轻尘,求个心安。现在,他倒是不担心秦旭飞会做出这样的蠢事。虽然他会因为欠了这个天大的人情而寝食难安,他也终究不会任性胡为,放下利害得失去回报。   柳恒轻轻一叹:“方轻尘说,如果殿下对此事有所不安,就请给他一个面子,同他对酒小酌一番,也就还了他救我的一番情义。”   秦旭飞一震,失声道:“方轻尘要见我。”   柳恒点头:“方轻尘告诉我,为了表示他绝无恶意,双方可以在淮江之上见面。殿下乘船入江,方轻尘再乘舟登船,大江两岸,不可再有其他船只。两军将士若不放心,可陈重兵备船只于江边以应变。”   话犹未落,一旁已有将领低声道:“殿下,方轻尘武功绝世,我们需防他出手行刺!”   柳恒苦笑:“方轻尘也有交待,他的武功薄有微名,殿下的武勇虽然也是天下皆知,但身系全军安危,若欲轻会强敌,只怕帐中将军们皆会陈以厉害。所以,他会赤手空拳,身无甲胄利器,孤身登殿下之坐船以示诚意。而殿下船上的操桨运舟之士,我们皆可择军中善战之人替之……”   秦旭飞微微蹙眉:“他这样安排,当我是什么……”   柳恒摇头:“殿下,我临别时,他交待甚是诚恳,如此安排,绝无故意轻视侮辱之意,只是殿下一身所系太重,将士顾虑必多,他这般举措,纯为表达诚意,以安我军之心,盼殿下能够体谅。”   大家真是没什么可说的了。该说的,都已经被方轻尘说完了。只不过是见一面而已,人家都退让到这份上了,这边欠他的这天大人情还热乎乎呢,谁还好意思开口拒绝?   对岸,方轻尘还在笑。秦旭飞,你是君子啊,那你一定懂得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既然我敬了你一尺,那么,现在,你准备回敬我一丈吧。   他潇洒地一挥手:“替我准备船。”   因为对主帅过份大胆的若干行事极不满意,凌方拖拖拉拉不肯动作:“秦旭飞那边还没回信呢。等他答应了再准备也不迟。”   “不必了,他一定答应。”方轻尘大笑:“快去!我等不及了!” 第四十三章 厚黑之术   江心一叶轻舟,舟上小小几案,几案上一壶酒,几样小菜,两盏酒盅。醇酒已备,唯待英雄饮。   北岸的秦军将领,到底是没能拦下秦旭飞。   最后,他给方轻尘的回信,完全是一派磊落风范。他选择使用的,只是那艘最小的船,而唯一陪伴他的人,只有负责撑船的柳恒。   小船无遮无挡,别无埋伏陷阱。柳恒素衣轻衫,执杆船头,正是那一贯的平和轻淡模样。而秦旭飞,还是同样夺目炽烈的红。他金冠束发,红衣如火,虽然今天没有穿战袍,也依旧是英气勃勃。   待得遥见那小船在江心抛下铁锚,方轻尘才微微一笑,也从南岸踏上一叶轻舟。   他负手立于船头,轻舟破水,直向江心。   两船相近,秦旭飞在船上起身相迎。看着那人迎风逆水,潇然而来,神容绝世,衣发猎猎飞扬。如许人物,仿佛不堪尘世,随时会随风飞去,重归琼楼玉宇。   沙场对敌了多少年,也就彼此神交了多少年。切齿痛恨难免,怅然心慕,却也有多少回。私下里那些不切实际的向往期盼,今日居然成真,可是秦旭飞却快活不起来。   不是没有想过将计就计的主意。干脆借着方轻尘的话头,弄上一艘大船,船上二三十个水手,全派最擅技击的将领精兵去代替,等方轻尘孤身上船,则合力擒杀之?只是这种卑劣之事,要在两军对阵的众目睽睽之间明目张胆来做,实在很不合适。方轻尘又不是傻子,你这边船大人多,若是以他的武功,没有把握脱身生还,他完全可以不上来。将其一击毙命的可能性太小,后患却是无穷。既然是如此,何必还要白做小人。   带着柳恒而不带别人,也不过是因为除他之外,军中柳恒的武功最高。如果方轻尘起心出手偷袭,柳恒总能拼力相阻上片刻,他秦旭飞,也就可以借机脱身而去。如此,又安全,又不会失了气势。这样的安排,谁也无话可说。撑船的人,好歹是要有一个的。   秦旭飞苦笑。今日一会,如此潇洒,想必是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成就一段千古流传的佳话的。可惜,其实这不过是一场英雄相惜的假戏,其中多少算计,多少顾忌,多少思虑。想到将来自己很有可能因此在史书中比肩那些光明磊落的前辈,秦旭飞不由得十分汗颜。   身份所限,责任所在,想要任着心之所至,尽情尽兴,原来是这么难!   两船渐近,方轻尘隔船微笑:“三殿下。”   说话间,他举步向前,凌空而起,跃过最后的丈余距离,落在了秦旭飞的船上。小船极轻微地震颤了一下,连水波中泛开的涟漪都不明显。   原舟之上,只剩下赵忘尘。他执楫施礼,控舟调头,向南岸而去。   江心只剩下这一叶孤舟,飘在天地之间,众目之下。   棋盘之上,王见王。   所有人都看得见,没有人能听得见。敌对首领要聊聊天,联络联络感情,还有比这江中小船更安全,更秘密,更公开的绝妙地方么。   秦旭飞对着方轻尘深深一揖到地,极是恭敬谦卑,语声更极之诚恳。他也不寒暄,直接开言:“方侯恩义,旭飞不敢言谢,更愧不能报。”   他倒真是坦白,方轻尘洒然一笑,还了一礼:“殿下亲来相见,无忌无疑,已是厚报。”   方轻尘如此一言带过,秦旭飞便也朗声一笑,再不多说,只是略略伸手一引一请,与方轻尘一起,从容坐下,亲自为方轻尘执壶斟酒。   方轻尘一笑举杯,却不饮下,一翻腕,整杯酒倾洒江水之中,脸上的笑容,也在下一刻,变作了肃然。   秦旭飞神情一黯,亦同样向江中洒敬了一杯酒。   方轻尘轻轻将酒杯置在案上,直截了当问:“三殿下觉得,你我之争,胜负若何。”   秦旭飞极平静地答:“我现在的优势,不过是沙上之塔。如果前两年我不能杀你,以后,就只能等你来杀我了,如此算来,我的胜算不如你。”   “以三殿下之性情,便是只有半成胜算,也必有足够的勇气奋身一战,只是……”方轻尘转目看滔滔江水,神色凝重:“这一战数载,殿下还想亲眼看几次断桥惨景?”   秦旭飞默然。他徐徐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徐徐饮尽,这才朗笑一声:“看来,方侯今日是来劝降的。”   方轻尘微笑,替他把酒重又倒满:“秦旭飞可死不可降,大秦军纵为国所弃,亦要守着自家的骨气与志气。轻尘还不至于全无识人之明。”   秦旭飞略显讶异:“即然如此,方侯今日相召,所为何来?”   方轻尘笑而凝视他:“殿下怜惜军士,我也不忍生灵涂炭。若是我能找到理由,双方息兵罢战,不知殿下愿是不愿?”   秦旭飞闻言不觉惊喜,反而微微蹙眉:“方侯何以不战?”   方轻尘微笑。他的国家观念,本就有些不同。就连黑皮肤黄皮肤,黄头发红头发,终有一日都淡化成了只不过是个性外观的选择。这里,这片土地上,这些同文同种的国家,在他眼中,秦楚燕陈,又能有多少是不可以解开的结。能少死些人,百姓能少吃点苦,比什么都重要。更何况,他不想等个五六年,才能再见到楚若鸿。   不过,家国归属这样的敏感问题,他不在乎,不意味着别人也可以不在乎。所以,这些这些心里的小算盘,基本上,也就都不能说。所以他只是笑得云淡风轻:“我若败于殿下,国事再也休提。我若胜了殿下,怕也只是一场惨胜。其后,势必难以应付各大强国的乘势欺辱,既然进退皆败,我只得尝试去走第三条路了。”   他是解释,也是在提醒秦旭飞他所面临的同样问题。利害得失永远是有说服力,且最让人无法怀疑的理由。秦旭飞终于相信方轻尘确有诚意,沉声问:“方侯所议,可是你我划江而治?”   方轻尘摇头笑道:“三殿下,今天不是谈判,所以漫天要价,落地还钱那些就不用了。我不过是想向殿下提一个建议,殿下能应,自是秦楚之幸,殿下若是不肯,轻尘也只得倾力一战,胜负无憾了。”   秦旭飞只得暗自苦笑。他当然也知道,隔江而治不可能。此举无异于把楚国一分为二,对楚人来说,是极大的羞辱伤害。更何况那种局面根本不可能长久,任何一方力量足够的话,都不可能不撕破合议,挥军攻击另一方。   “既然如此,愿闻方侯高见。”   方轻尘好整以暇,就着美酒吃了几筷子菜,这才笑道:“秦楚两国本为世交,兄弟之邦,荣辱与共。时年楚国奸臣乱政,囚上皇于深宫。大秦三王子率英武之师,万里驰援,助楚平乱救君。除逆贼于京都,释上皇于宫宇,唯连番战乱,各方误会重重,消息不通。致使南北对峙,新君虽立,而久不能归京。直至镇国侯复归,与大秦三王子约谈以淮江之上,方才前嫌尽去,真相大白。乃迎新君于都城,正社稷于危难,奉上皇以大礼,还大楚以安定。时新君太上,皆感秦军相助之义,再三挽留,三王子数度推辞不得,乃以客席参朝议,凡军国大事,于国于民有益者,大楚军民,无不从其议……”   方轻尘侃侃而谈,秦旭飞目瞪口呆。兄弟之邦,荣辱与共?这青天白日的,老天居然没劈一道雷到这人头顶上?   是,他们发兵侵楚之时,是有那么个助楚平乱的口号。要出兵么,总要祭天祭祖,一个好听的名号还是要的。不过这种话,不但楚国人当放屁,他们自己也当是放屁。如果不是方轻尘提起,他早就忘了还有那么一出。而方轻尘居然可以脸也不红心也不跳,指鹿为马,口出如此弥天大谎,却还如此自然从容。   “方侯如此说法,何以取信天下?”   方轻尘失笑:“天下人信不信,重要吗?刀子在我们手上,军队在我们手上,这样的说辞,所有人的脸面都可以过得去,不也就成了?”   “脸面上过得去,可是心里也能过得去吗?”   你是武将啊!武将!怎么居然可以说出这种话来?   方轻尘正举杯喝酒,差点把自己呛到。唉,这孩子真实在,心不黑脸皮不厚,只要不是在战场上比划刀剑,一点天分也没有。在谈判桌上玩政治手段的话,他肯定会被人家耍得团团转。   “心里过不过得去有什么要紧,只要他们敢怒而不敢言就行。文官,清流,儒生,当然是会破口大骂,不过,你在乎吗?我在乎吗?殿下进军楚国,这几年哪天不挨骂,难道你还会怕?至于我自己,若能救得万千性命,我舍去一身声名,又算得了什么?”   方轻尘作不惜自身毁誉的大义凛然状:“百姓更不会有大的抗拒。所谓乱后易治,尝够了乱世之苦,只要能有稍稍安稳日子,他们就会知足感恩。至于上头决议朝政的到底是谁,百姓们才不在乎呢。”   他轻描淡写,四两拨千斤,天大的事也就给他说没了。秦旭飞心中惊涛骇浪。他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方轻尘会提出这样的建议来。然而,略一思索,转过弯来,他立刻就明白,这的确是两军可以共处,共同分享楚国权利地位,而楚国仍然完整统一,所有人面子上都说得过去的办法。   把楚人的新皇帝和一堆文官都接进京来,组建朝廷,同时厚待上皇。有了这样正统的基础,组建大大小小的管理层,稳定国家局势。安定人心,招纳人才,一切一切,都方便容易许多。   小皇帝是傀儡,他以客臣的身份参知政事,国家大权是握在他手上的。可楚人如果再敢对他动兵,就是让小皇帝去死。这不忠不义的骂名,一生都洗不脱。   当然,楚人不可能将举国大权都交给他,跟着小皇帝过来的朝廷人物,就代表着南军的利益。他们开口说的话也应该尊重。但是,他们这支秦军既然要在楚国扎根,国政之上,迟早也是要用楚人。任何国策,只要是富国益民的,不伤及他们的利益,他欢迎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不接受?   这个建议实在是好,太好了。好到秦旭飞很不理解,为什么以前一直没有人想得到。   凝眉敛容,秦旭飞陷入了沉思。   那一天,方轻尘和秦旭飞在江心聚首酌酒,后世对于他们之间的初次相会,果然演绎出无数种英雄相惜,豪杰相会的传奇版本来。而史家们则更加相信,那一天,这两个大人物,都在就当初那个奇异协议的细节做着激烈的争辩和谈判。   然而,真情是,当日方轻尘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来对秦旭飞讲出他那前无古人的厚黑设想,而秦旭飞的思考时间也并不长,只是一柱香功夫之后,就淡淡道:“好。”   作决定时,他没有回头去看那平日倚为臂膀,万事都要问其意见的柳恒。而柳恒也只是沉默着,继续当他的木头人,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个字的意见。   在那一声重逾千斤,关乎秦楚无数人生死的承诺之后,方轻尘和秦旭飞便开始闲闲饮酒,笑谈起那些曾共同经历的沙场往事。   在这浩浩江波之上,万里江风之间,曾经的血雨腥风,生死危难,近在眼前,却又遥遥不及。   酒至酣处,他也会击节而歌,他也会拍案相合。   说至快意时,他也会摇头怅然叹息:“当初居然让你逃掉了。”他也会咬牙切齿:“那次败给你,真是不甘心,早晚……”   击节而歌,拍案相合,声尽意止之时,相对一笑,举杯欲饮,方才惊觉,酒已尽了。   抬眼看看,暮色将昏。秦旭飞微微一笑:“我们再这样聊下去,两岸的兄弟们要撑不住了。”   他们在这里喝酒聊天,两岸那些精锐将士,可是个个披挂周全,持刀佩剑,准备应变呢。身上压着几十斤重的甲胃和武器,一直保持高度警惕,这是多么累人的工作。二人从中午一直聊到黄昏,再不分手,两边就得趴下一大片人了。   方轻尘倏得纵声长啸,浩然之声,穿云裂石破江击浪,大江南北,无数人为之一震。赵忘尘应声行舟,向江心靠去。   方轻尘只向秦旭飞抱了抱拳,连告别的客套话也不说一句,甚至没有等赵忘尘的小舟靠到近处,就平空掠起,踏波凌云,竟是犹如在水面上行走一般,轻飘飘来到舟前。   他那白衣飘然,于江上御风而行的身姿优美到极处,直等他上了小舟,径向南岸而去,两岸无数看得呆了的汉子们,才醒悟过来,发出轰天的叫好之声。   反倒是秦旭飞的小船上一片寂然。柳恒看也不看方轻尘那飘逸出尘的身姿一眼,只静静将船驾向北岸。   秦旭飞静坐不动,依然没有回头,只低声道:“阿恒,你不打算骂我吗?”   “我知道方轻尘这是要用软刀子慢慢杀人,可我也知道,你一定会答应。既然说什么都没有用,我又何必再浪费唇舌来骂你。”   柳恒的声音平静,却也悲凉。   方轻尘的提议,的确是给了秦军一个新的出路。然而,对于秦旭飞自己来说,这实在,只不过是一条很长很长的死路。 第四十四章 颠倒黑白   秦旭飞静坐不动,依然没有回头,只低声道:“阿恒,你不打算骂我吗?”   “我知道方轻尘这是要用软刀子慢慢杀人,可我也知道,你一定会答应。既然说什么都没有用,我又何必再浪费唇舌来骂你。”   柳恒的声音平静,却也悲凉。   秦旭飞尴尬一笑:“我们这帮人都不懂怎么治理国家,有人帮忙还不好。”他略略有些不确定地计算着:“我虽然不长于政务,但从小在宫中,耳濡目染,多少也学到一些,我至少应该可以握住权力十年吧。这十年,如果我军将士全力融于楚人之间,尽量和楚人联姻的话……”   柳恒气极,瞪着自己的好友,终于把怨气发泄出来了:“如果要说联姻,第一个该联的就是殿下你吧?”   秦旭飞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为了表示我们秦楚一体,为了更加稳定各方局势,为了……殿下与名门淑女成亲,对我们秦人在楚地扎根极之有益啊?”柳恒冷冰冰道:“听说楚人立的新皇上有一个姐姐,这位长公主十分美丽……”   秦旭飞脸上微微发红,摇头不迭。他还不打算害人。   柳恒眉毛也不动一下:“对了,如今的楚国皇族空有尊贵之名,并无实权,难怪殿下看不上,殿下若要联姻,最少也该是方轻尘的自家姐妹。”   秦旭飞很认真地想了想:“如果方轻尘的妹妹有他兄长一半风华气度,那的确是可以考虑的。”他抬起头,正对上柳恒气得发青的脸,干笑两声:“反正他根本没有姐妹,你就少操这份心吧。”   说话间,船已靠岸,一众将领全都满脸关心地围上来。   在秦旭飞和柳恒以笑容面对所有人的急切和疑问时,方轻尘的小舟也到了岸。他一上岸,也是一群人迎上来,只是事关机密,在大厅广众之前,大家无法开口询问详情,个个都是闷嘴葫芦,只是急得挤眉弄眼,搓手顿脚而已。   方轻尘只一笑,点了点头。   众人长长舒了一口气。   方轻尘微笑叮咛:“此事目前只有一个大概的承诺,实行起来,繁琐之处数不胜数,谈判商议必然旷日持久,你们做好准备。”   众皆点头称是,只是萧远枫还略觉放心不下,领了头声音极低地问:“方侯,您昨日所议,确实能在二三年间成事吗?陛下与朝廷一旦迁入京城,任何政令发下来,我等南方诸侯皆当凛遵。秦旭飞如果长久掌控大权,实是心腹之患。”   方轻尘淡淡一笑:“远枫你不必多虑。我说出来的话,什么时候做不到过?只是昨夜所议,事关机密,虽父母妻儿不可传,否则大事必不能成。”   众皆点头,一派肃然。   柳恒以为秦旭飞走上了一条很长很长的死路,他却不知道,在方轻尘的计划里,这条路,根本不会那么长。他们还是把方轻尘想得太过善良光明了点。如果不是方轻尘设计了某种阴谋,让众人确信他有可能在三年之内,把秦人这个心腹大患,轻松扫除,他怎么可能轻松说服众人承认秦人的权力和地位,大家怎么可能愿意冒着骂名来支持他。   当然,那种手法是绝对见不得光的。所以除去当日帐中商议的几个人外,就连凌方和赵忘尘这样身份的人,也都并不知情,更不要说那些被方轻尘故意甩开的其他诸侯们。那些人对明面上这个迷惑秦人的协议自然是会很不满,但是只要与会的几个人齐心,总能把他们压下去。   秦楚双方,开始谈判了。这一谈,就是三个月。   细致到极点,麻烦到极点。不断争执,不断妥协,协商的内容,每一条每一款,都是细细揣摩,来回拉锯。皇帝入京的仪仗,沿途的招待礼仪,太上皇的居所和供给,新皇入京正位的仪式典礼,朝廷官员的名单,官员安排中南方官员占多少名额,秦军将领占多少名额,其他空出来等待提拔有才之士的又占多少,空缺的官职谁有决定之权……   谈判还未定,南楚就已经炸了锅。文官清流,读书名士,风闻了谈判消息,立时就口诛笔伐,骂声震天。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些没上过战场大多其实也不必担心自己会饿死的人,强烈指责方轻尘卖国求安。态度温和的坐在家里骂,头脑发热的或是想借机邀名的甚至举起“方贼卖国”的旗帜,抬着棺材,跑到新皇帝的行宫外面痛哭。   大量辱骂方轻尘的诗文开始在民间流传,隐射方轻尘卖国的戏文到处有人排演。方轻尘不闻不问不在意,一干手下们却忍不住了要派人去武力镇压,他倒也不拦,只淡淡纷咐一句:“别杀人。”   于是乎,南楚被打被刑被关的读书人,数不胜数。幸亏是在战乱期间,文人没什么地位,才让方轻尘这个完全不讲家国大义,是非屈直的设想,有了实现的机会。   秀才造反不可怕,但是可怕的是,各处军队里,也有许多将领不赞同与秦人和平共处。   这边舌灿莲花,互相比试嘴巴功夫的时候,萧远枫和卓凌云他们则是忙忙赶回自己的属地,按照方轻尘的嘱咐去处理内部矛盾。挑头反对的,先揪出来,当众怒斥,军棍用刑,打得鲜血满地惨不忍睹震慑得其他人都不敢说话了,半夜里亲自拿了药去探望,亲手给他上药,一边上药,一边说起多年征战,国家破落,说起百姓凄苦,惨不堪言,说得情不自禁,黯然泪下,再讲当日方轻尘说服他们时的种种利害分析。为了百姓不再受苦,为了保存国本,为了不给别国可乘之机,纵万世骂名也百死不辞……通常说到这份上,屁股还火辣辣痛不可当的将军们,也就扑通跪地上,忏悔认错,为自己对主帅,对方侯的不理解不支持,拖后腿而愧悔万分去了。   至于那些后来赶到的非死党诸侯,也有失去理智,拍案拂袖而去的。然后,就是方轻尘亲自执笔,一封接一封信的去温和婉转地道歉及陈明厉害,顺便再让萧方两人调集精兵往他们的地盘去压一压。   三个月过去的时候,南楚已经平静下来,而谈判桌上,文书资料,争议文档,堆积如山。双方谋士辨士,统统精疲力尽,个个眼窝深陷,两颊高耸,减肥数十斤,形状如同难民。但是总算达成了一致,方轻尘当日同秦旭飞说的那番颠倒黑白的话,经过御用文人的再三润色之后,由秦旭飞提供当出打下京城时搜出来的正式玉玺,由新君亲自用印,写成国书,传送天下。   于是,天下各国君主,都接到了一封无视事实的精彩国书。   联合政府?哈,这个名词新鲜。真不知道是方轻尘的脑袋太神奇,还是秦旭飞的运气太好,楚国里面居然就这样不打了?果然是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赤裸裸的侵略者,摇身一变就成了救国救君于水火的大英雄。这个结果,真是让人失望得很,遗憾得很。   自然,对此报以尤其强烈的,远超失望和遗憾这些情绪的,是秦国的新君。接到这封国书之后,秦国皇宫里连着大半个月,都有尸体从角落的偏门抬出去。死者下至最低等的粗使宫女太监,上至侍奉国君枕席的美人。 第四十五章 擦肩而过   自从答应了方轻尘的议和条件之后,秦旭飞这个烈火般炽热的男子,就一点点黯淡沉寂下去。即使在自己人面前,他依然尽量保持豪迈的姿态,然而,他瞒不过所有人,瞒不过柳恒。   他已经杀死了自己,杀死了那个热血激扬的少年,杀死了那个铁血豪情的主帅。依着秦旭飞的本性,无论何等劣势,也会去慨然迎接壮烈的战死,只要能够尽情一战。然而,为着那些负疚,为着想要保全所有被他连累的人,他不得不放弃他所有的骄傲和自信,返身回到他最厌恶的朝堂政争之中,坐等英雄白发,宝刀生尘,髀肉复生。   这无异于要一头狼王成为猎犬,一只雄鹰缚翼为鸡。所以,柳恒不能不担心他。可是,他却无法再看护着他。   楚帝要入京了。所以柳恒不得不走。   双方协议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楚帝入京,太上皇移居甘宁宫,一切规仪比照皇帝。   皇帝的一切供给待遇同旧朝一致,而跟随新帝入京的人员,林林总总,将近万人。   朝中权力最大的人自是秦旭飞,由朝廷发到南方的旨意,南方就算是阳奉阴违,至少表面上要恭敬接受。但他在决议政令时,也要尊重其他官员的意思。   随着新帝入京的这些人中有皇亲国戚,有各方名士,有各地门阀世家子弟,也有各方诸侯的亲族重将,如卓子云,萧晓月,凌方,赵忘尘之流。他们将在朝堂之上成为各自家族和主君的喉舌,同时,也算是南方诸势力,交到秦人手中的人质。   这些人中,也包括方轻尘自己。   方轻尘必须陪王伴驾。他在秦军的控制范围内,秦旭飞才不会觉得芒刺在背,秦军才可以安心和楚人合作。朝堂上有方轻尘在,楚人才放心秦旭飞不会独断专行,因为有方轻尘可以牵制他。   诸侯们自然多少也想到,方轻尘在朝中掌控大局,他们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就是说了算的那个了。协议之下,楚国虽然形式上统一完整了,但在北方的中央政权之外,南方各地还是实施节度使制。地方上的官员诸侯权力极大,类似于一个个受朝廷节制的小封国。   方轻尘已经同他们坦言过,必会确保所有人的尊荣富贵,世代荣华。但在秦人的势力退出之后,为了确保国家的强大,他们这些地方势力陆续将一些权力交回朝廷也必不可免。可是不管怎么样,这种天高皇帝远的日子,能多享受一天总也是好的。   自然,方轻尘入京了,那么,为了不让秦军对他生出杀意,秦人也必须交出足够分量的人质。楚人自然不能要求秦旭飞自己来交换。楚人没有了方轻尘,还可以奋力一战,秦军若死了秦旭飞,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既然如此,身为秦军第二号人物的柳恒,怎么可能继续留在秦旭飞的身边。当方轻尘伴君入京之时,也就是柳恒还有另外数名秦旭飞的帐下重将,以交流感情,帮助协防,交换经验等等不同的理由,进入南方,散布到各方豪强的势力内去当贵客的时候。   这是双方讨价还价多日才达成的妥协。柳恒一个人的份量当然比不上方轻尘,但是这许多位秦旭飞帐下最倚重的将领加在一块,总也勉强可以匹配。   ——————————————————   今天,淮江江畔,又热闹了起来。   血战于淮江,谈判于淮江,决议于淮江。而今天,名为迎接实为交换的盛大仪式,也在淮江。   淮江北岸,秦旭飞和柳恒并骑驻马高坡。遥见远方烟尘渐生,探马信旗飘扬,传递着楚国新帝的浩大车马已经下了巨大的龙舟,即将到来的消息。   秦旭飞的神色漠无悲喜。柳恒却只微微一笑,低声道:“旭飞,他日朝中风雨,我不能伴你共担,你多多保重。”   秦旭飞苦笑不语。总是这样啊,一次又一次。受他连累的好友,最后牵挂的,却还是他。   柳恒侧了身子,遥指两人身后广漠的田野。“旭飞,值得的。”   秦旭飞随着柳恒所指的方向望去,在他刚毅的面容上,嘴角却止不住微微颤抖。   曾经是荒无人烟,千里无鸡鸣的柳州,正在渐渐恢复生机。   田野中又有人在耕种,老弱妇孺之中,也夹杂了些青壮劳力。   这些青壮劳力里,有归家的浪子,有分到了土地的流民,更多的,则是未脱军服的秦兵。   隔着淮江的那一边,楚国也在渐渐复苏。   南方已经在大规模裁军。那些强绑来的,根本没受过训练,没有战斗能力的壮丁,重又回到了田里去。对于南方的这种“表达休战诚意的友好”,秦军也不得不做出姿态来回应。他们当然不敢裁军,但秦旭飞本来就想让军队在异国扎根成家,重过人生,所以也就借了这个机会,让军队开始轮流屯田。   长年战乱,田地荒芜,劳力稀少。所以可以顺利用国家的名义,让秦兵两个两个的搭伙,配给一块无主闲置了的土地,轮流当兵种田。除了秦兵,所有失去了家园的流民,只要去当地官员处报备,也就可以分到土地。每一块秦军个人的土地,都刻意分散开来,与数块百姓的土地相连。   那些在战乱中失去劳力的百姓,将得到秦军士兵的帮助。百战兵疲,这十五万战场上滚过来的壮劳力,人人有一把子力气,人人都想过安宁些的生活。现在,他们终于真正有了机会,同楚人和平相处。乱后易治,他们的要求并不多,也没有多么敏感的政治触觉。他们只是觉得,即不用打仗死伤,还不算是战败投降,以后也可以挺着腰杆在楚国活下去,有朝一日,说不定还可以带着自己在楚国娶的老婆生的孩子,回秦国去认祖归宗。这样很好。   是的,还是会很多矛盾纠纷,但岁月终会慢慢抹平一切。这种融和,本来就免不了是要在生存的苦难中,一代又一代,一点点挣扎着进行的。   眼前浮现的是这一路之上见到的,那些在田野里耕作的士兵脸上那种放松安心和希冀,秦旭飞终于咬紧牙关,挤出几个字来:“是的,值得。”   柳恒心中一痛。他是看着秦旭飞用自己的手,生生折断自己的锋芒和锐气,然而,到头来,他却一个字也不能说。   人为什么一定要成长,心为什么一定要沧桑,那些大局,那些责任之外,人为什么竟不能率性地只做一回自己?   越是心痛,越是不能问,越是悲伤,越是不能阻拦。他所能做的,只是尽自己的力量去支持,去开解罢了。   看着秦旭飞的黯淡神情,他只得一笑:“好了好了,知道你替我们担心。我们兵强马壮,后头有你这个靠山,谁会怠慢我们这样的贵客,再说了,有我们在南方,至少可以帮你看着封国啊,可别叫萧远枫卓凌云这帮人人生生坑走了你的钱。”   听他提起封国,秦旭飞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了。   所谓封国,不过是给他镀金的东西。   要显出楚国欠他足够的情义,他也拥有足够的身份可以参议楚国的政事,并拥有决定权,他在楚国的地位绝不可以仅仅只是客席外臣。   于是新任楚王发布诏书,以皖鲁千里之地为他的采邑,赐封他为翼王,再加封他为议政王,参议国事。   这一切看起来好处很大,其实全都是虚的。   因为议政之权,本来就是他们协议的基础,不怕楚人不给。所谓的千里封国倒是不小,可是全在最南方,难道他秦旭飞能飞跃楚国这些诸侯的领地过去接管?偏偏表面上,还要一再表示感谢,并亲笔写信,绞尽脑汁想出得当措辞,不卑不亢地请南方的诸侯们替他照顾管理封地。   这些繁琐虚文,恨得秦旭飞暗中牙痒痒,不知这个阴损主意是哪个混蛋出的。柳恒倒是多少猜出可能是方轻尘的手笔,不过,也识相地不去多提了。   不管怎么样,秦旭飞身为秦国的王子,为秦国立功无数,结果却因军权太重,功勋太高而遭忌,从先王时期就开始被有意无意地打压防备,一直没有封王,到现在,反而是在楚国受了王爵,有了一块名义上的封国,可以立宗庙,建社稷。说起来,也确实是很讽刺的。   可是秦旭飞实在没有多少力气再来强颜欢笑了。他叹息一声,举手扬鞭遥指前方的接天仪仗,锦绣香烟:“来了,我们去迎接吧。”   说完这句话,他翻身下马,健步前行。为了要表达对楚国君主最基本的恭敬,江北这边所有将士也都步行跟上去。   南岸车马之旁,从驾者如云,一人轻裘白马排众而出:“议政王。”   秦旭飞扬眉一笑:“镇国侯。”   方轻尘一笑下马,飘然迎上。   二人互见一礼,方轻尘才引秦旭飞到御驾前行礼。   一早新帝已在册封秦旭飞为议政王时,给予了同方轻尘一样,可以见君不跪,配剑上殿的种种特权。   所以,在礼貌上,秦旭飞只需要略略弯腰,抱拳一礼,说几句陛下一路辛苦,本王迎接来迟,这样的废话,场面上的事,也就可以过去了。   年少的皇帝倒也懂事,不敢在他面前托大,客客气气,亲自从御车里走出来,低声道谢。   这个被强势武将临时扶立起来的皇帝才不过十四五的年纪,面对着这个异国的强者,脸色有些白,眼神有些慌,却又不得不强自自持着不要露怯失态。   秦旭飞看着都有些可怜他,语气便更加放柔一些,姿态也摆得更低一些。   双方都客气来客气去,互相表达了足够的尊敬之后,车马再继续向前。   秦旭飞带来的秦军与楚军合流,护送御驾,此行共有五千精锐楚军,直接护驾入京,同秦军一起参予皇宫的守卫和京城的防务,还有一万名楚军,将会陆续接管一两处,秦旭飞让出来给楚人管理的城池,以及适当地介入到其他城池的防务当中。   其他护送的楚军,就要在这里止步回南方了,与他们同行而去的,将是柳恒等秦军的出色将领,还有他们的属军。   一万人来,自然要一万人去。到了南方后,他们的部队将会被打散,分别安插进不同诸侯的地盘里,扎下根来,介入到南方的军事势力中。   而南方这一万楚军,进入了北方,自然会在各处关卡城池协防帮手,这也算是南北双方,互相监督,互相容忍的一种方式。   柳恒在秦旭飞之后,也同楚国的君主行礼参见,然后很干脆地与秦旭飞和方轻尘道别。   这样的分别,谁也不知道何时再能相见,然而,除了淡淡一声保重,便再也没有其他的言辞。   这一对最好的朋友,背转了身,各自策马扬鞭,为着同样的目标,奔赴在自己的道路上,谁也不再回头。   ——————————————————————   车驾行了一路,入夜方才休息。沿途驿站官府,无不尽心尽力侍奉,但是秦楚的护送军队极多,如果都要地方官员照顾安置,扰民太甚。于是双方都在城外扎营。为着表示秦楚一体,还有意把营寨连在一处,不分彼此,虽说双方的士兵都极之不自在,不过硬着头皮,勉勉强强,也只得挨着一块过了。   只是这一晚上,秦军帐蓬靠着楚军帐蓬,怕是谁也不敢睡觉,人人把刀子垫在脑袋后头当枕头用了。   秦旭飞当然也知道这种情形,不过却也不打算出面安抚大家的不安。这种事,大家总是要面对的,苦口婆心地劝,倒不如让天长日久的时间,悄悄磨掉一切的生硬和尴尬。   生活自己就是一条鞭子,会逼得人不得不去做一些不愿做的事,接受自己不愿接受的人,面对着现实,做出自己原本不能想象的改变。连那个飞扬的好战的,向往辉煌勇武,铁血岁月的秦旭飞,最终都只得甘心在政务中磨尽一生锋芒,其他人,又怎能不变。   这个夜晚,秦军楚军辗转难眠,而秦旭飞根本就不曾试图入眠。他挥退所有的从卫,一个人在营间徐徐漫步。   晚上的军营,很安静。所有人都睁着眼睛沉默着,所以,连呼噜的声音也没有。   秦旭飞有点不习惯。他想,他是在担心柳恒了。   不管表面上如何维持一团和气,多年的征战所造成的敌视情绪都积压在所有楚人心中,就这样人单势孤地进入南方,就算那些上位的诸侯待以贵宾之礼,下层武将,士兵,百姓的仇视和为难想来都是数不胜数的。   千目所视,千夫所指,在这样的局面中,努力生存,努力维护表面的和睦,同时还要小心观察一切,防备任何可能的变故,保证与北方秦军的通信顺畅,这其间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   秦旭飞为着远去的友人黯然负歉。   未来的生活,必是艰难险阻,波折重重,他是如此,他也是如此。而且,不能再互相扶持。   想想未来他必须要在他不熟悉的政务中,牢牢抓住权力,努力保证所有秦人的利益,他便稍微有点心虚。这些他最不擅长的事,他真的可以做好吗?纵然可以每天勉强应对,可是以后再没有机会去真刀真枪,沙场建功,所有的智慧心力,只能用来在朝堂上同人勾心斗角丑态百出,这样的生活,又究竟要有多长。   应该只需要忍耐十年吧?   他神思渺渺地想着。十年之后,秦人的根基该扎下了吧,他们应该都已经娶妻立业,生儿育女,融入了这片土地,安身立命,再也不能被轻易拔除了吧。而十年之后,随着他的那批精锐之师年华老去,锐气不再,那么他……   他有些淡然地笑一笑,在月色下,漫无目的,信步而走。   坐下来谈判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处于劣势。心中执念太深,什么兵法技巧都成了无用的教条。   为将者忌霸心太重,但也同样忌仁心太重。他不是不明白。可是这支没有国家来依靠,没有国家可守护,没有补充没有后援的军队,每一个人,他终究都不能舍。是因为他才累及全军如此,当一条所有秦人的退路摆在面前时,他又怎么能够拒绝?   就算明知他将要孤立朝堂,在漫长的岁月中,让楚人一点一点把政权争取回去。   就算是明知随着楚国的元气渐渐恢复,秦军的青春渐渐流逝,他的权柄宝座,也将日渐动摇,直至最终崩毁。   史书上,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多少才俊之士,在本国不得志,却在异国出将入相,风光一时无两,然而,善终者又有几人。就算你能做得再多再好,身边的人也永远记得你是异类。付出的心力再深再重,只要有一丝行差踏错,在遥远异国,没有根基的人,就可以被连根拔起。   别的秦兵,脱下战袍,还总有回归故里的指望。而他,秦国的王子,接受了楚国的封赏,却再也归国无门。   还好方轻尘为人光明磊落,最终来残酷清算他的可能性不大。但在监视下投闲置散,孤寂终老,恐怕是理所当然了。   不过,趁着他手上还握有足够权力的时候,他自会刻意给予各种政策上的优待,让楚国的豪强世族愿意与秦军的将领联姻。这些而秦军的出色将领们都是有才之士,只要融入了楚国的各方势力中,自然会被重视。将来就算他从最高的权力宝座上跌落下来,只要属下和各方势力,有了盘根错节,不可分割的关系,他们的利益就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这真是一条,很长很长,最少也要有十年的漫漫死路啊……   脚步一顿,秦旭飞静静望着前方,那无数营帐之间,负手望月的身影。   隔得较远,他只看得到那人明月下一个不算特别清晰的侧影,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寂寥得出奇。   秦旭飞不觉微微一笑,心下的怅然便悄悄抛了开去。   原来,如此良辰如此夜,郁郁不寐立中宵的,不止是他一个。 第四十六章 近人情怯   秦旭飞脚步一顿,远处那人立生感应,回首望来,从容一笑。   不知道他是因为看到是自己所以决定微笑,还是习惯了用这种看似洒然的笑容来面对所有人。   一笑之后,那种寂寥就消散了。方轻尘又是从容洒脱,优雅自在,大大方方走近过来,笑问:“王爷睡不着?”   已经有了翼王的封号和议政王的职位,可是秦旭飞还是不那么习惯别人称自己为王爷。所以他愣了一下,才淡淡“嗯”一声作答,然后反问:“方侯呢?”   方轻尘笑道:“近乡情怯。终于可以回到京城,眼看着纷乱的楚国又能重归一统,我心里自然是激动的,哪里还睡得着。”   秦旭飞定定地看着他,一字字道:“近乡,还是近人?方侯心乱难眠,原来不是为了太上皇。”   方轻尘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只是意味颇深地瞧着秦旭飞,等他说下去。   秦旭飞平静地看着神色全无半点变化的方轻尘:“如果当初我同意了和你交换人质,还会不会有如今这你我联合主政大楚的协议?这一番前所未有的新政,难道不是因为你想早日和他重逢,对他加以维护。”   方轻尘微微一笑,所有人都知道他很重视楚若鸿,但是秦旭飞却是第一个似乎意识到了他对楚若鸿在意到什么程度的人。当日断然拒绝,今夜直问人心,这个人暗中做过多少秘密功课,才有了这样确定的猜疑。   “我与上皇之间的情义天下皆知。当年我们君臣相识之时,我寒微,他也落魄。我们多少年互信互助,才有后来他的登基为帝,我的权倾一时。若非王爷当初一封书信,我与上皇,也许现在仍旧君臣相知。我牵念上皇,原属应当。只是要说这利国利民之决议纯为上皇一人,王爷也未免太小看轻尘了。”   他这里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推六二五,顺便又把当年那封信的事提出来,好让秦旭飞适时内疚一下。   若是平时,想起当年陷害之事,秦旭飞多少会有些愧意,但此刻看方轻尘一副云淡风轻假作无事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今日我觐见陛下,所见亦不过一无助少年,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看似光照天下,实则如履薄冰。我虽是初见,亦觉不忍。他和当年宫宇间那个无助相依的少年有什么不同?既然当年方侯能慨然相护一个无势王子,为何今朝却不能怜悯于他,反而要为了一个陷在敌手的负己之人,将这个无辜的大孩子送到火炉上来烤?”   这已是毫无顾忌地把这个所谓正统的联合朝廷中,最辉煌的脸面,尽数扯破了。方轻尘皱眉。虽然别的士兵都很识趣,一看两大人物凑在一块就赶紧有多远躲多远,可是你也不能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吧。   这样打抱不平,是为了什么?秦旭飞不是个深思熟虑的,那么今夜这应该只是没来由的一时冲动,不过,诱因又是什么呢。   “我不是神仙,我不可能同时维护所有人的利益。我和你都一样,都是在为了大多数人牺牲少数人。”他很平静地给一切下定论,有意无意间把秦旭飞牺牲的是自己而他牺牲的是别人,这一重大区别给忽略掉了。   秦旭飞曾经详细调查过方轻尘的生平,所以也很了解他与楚若鸿的结缘经过。好吧,说穿了,就是这位倒霉的新皇上,运气不好,没有在自己落魄失意时一头扎进偶尔心肠很软的方大将军怀里哭上一场,所以现在只得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龙椅上没有靠山。   可是,想起那个还在皇宫里抱着白骨发疯的太上皇,秦旭飞的脸色就仍然有些难看。那个人究竟算不算是好运,实在也很难说。   他当年对方轻尘金殿剖心的偏激任性就颇不赞同,认为非是人臣之道,甚至因此不肯替方轻尘下葬。就算是现在,方轻尘复生了,就算是据说其实当年的事情他毫无过错,这一口郁气,也还是纠结于心。   也许是江心对酒之后,虽然两人仍然是各为其主的对手,他还是越发从心里将方轻尘当成了知己朋友。走得越近,就越发敬重他,在意得也越发多了。明明已经知道他心黑起来实在是足够黑,却还是觉得他该是个磊落英雄,于是看见方轻尘故作姿态的样子,就忍不住会冒火。   “为什么从来不问过我他的情况。”秦旭飞冷视方轻尘:“这些年来,他所经历的一切,我最了解。而你,是早就知道,还是到现在也不愿意知道。”   方轻尘默然不答。在小楼里,他不看,别人说,他也懒得听。回到人间,他查问过楚若鸿的安危,楚若鸿的所在,但关于他这些年经历的详情,他也从来不问。   所有人都以为他清楚地了解一切,可是关于那个人,这些年来的经历,其实,他知道的,比任何消息灵通者都要少。   “当日我破城入宫,看到的,不是一个皇帝,甚至不是一个人……”秦旭飞的声音在暗夜里显得十分低沉。他顿了一下,才半转开话题:“我无意居功,但是,如果当初我不攻进城,如果他还是由他的所谓亲人和臣子们照料,那么,他肯定活不到你回来找他的时候。当时我派人给他清理身体,寻医诊治,就已经发现,因为长期饮食不周全,寒暑无人问,且一些旧伤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他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说是百病丛生也不为过。”   方轻尘慢慢低头,眼神沉寂地看着脚下,良久才问:“那么,他现在,还好吗?”   “我不敢说善待了他,但至少拿他当人看了,至少让他象个人一样活着。”秦旭飞冷冷道:“只是对他来说,为人还是为鬼,或者都已没了区别。”   “他的病都治好了吗?”方轻尘的声音,轻得仿佛夜风一吹,就会无声散尽。   “能治好的都治好了。可是有些病已经落下了病根,无法痊愈。至于他的疯疾……”秦旭飞嗤笑一声:“一个二十岁的太上皇,他这疯病就算是治好了,对他来说究竟是好不好还在两说。”   方轻尘默默不语。这个时代的医术本来就很落后,而精神方面的疾病治疗成功的可能更微乎其微,秦旭飞能善待楚若鸿就不错了,不可能去为他寻访天下名医。这样的答案,本来就该在意料之中。   秦旭飞忽然自失地一笑:“算了,我说这些做什么。回京之后,你自然可以见到他。自己去看吧。”   他摇摇头,竟是话也懒得再说一句,道别也不说一声,没有半点礼貌地转身就走了。   方轻尘只是一直静静站在月下,眼神宁静得仿佛天塌下来了,也不会半点震动,对于秦旭飞的离去,亦没有任何表示。   近人……情怯吗?   或许吧。   当日金殿剖心,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还会被推回楚若鸿的世界里。   他总是绝然而去再不回首。因为他不知道,如果不得不睁大眼,不得不回头来看他的任性所造成的惨烈,自己的骄傲和决绝,会否如烟尘消散怠尽。不回首,所以才可以一次又一次挥剑斩断一切。不再去看一切的悲惨结局,那些由他引起的苦难折磨,才似乎真的与他无关。   可是这一次,他回来了。   以前,他的心思可以放在怎么找他,怎么救他上,可现在,他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着相见。   这样的等待,不是太漫长,而是太短促,时间弹指间便自手中流淌而去,仿佛就在下一刻,他就可以见到他。   未见时,倾尽一切心力来寻找,未聚时,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争取和平,到得近处,他居然情怯,居然发现,原来自己似乎并不曾准备好。   方轻尘自嘲地一笑。有什么好怕呢?秦旭飞没有薄待他,秦人攻破京城之后,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得到极好的照料。那自己不是已经很幸运了么。最起码这次重回人间,他不用去亲眼目睹那人最悲惨的形状。   其实,就算是目睹又如何?当年之事,他问心无愧,他良心平安,他没有任何必要内疚。   莫名地有些愤怒,却并不知道愤怒的对象,是自己还是秦旭飞,只是抬眼看秦旭飞那遥遥而去的身影,眼神里,便带上了些许怒意。   “自己坏了良心,还打算迁怒人家吗?看看,小秦是多实在多正直的一个孩子啊,也就是你,才下得了那个狠心阴谋暗算。”脑海中,忽然响起那久违多时的笑语。   方轻尘脱口反驳:“是啊,一个多实在多正直的侵略者啊。”   “这能怪他吗?我们不能要求历史人物超越历史的道德高度对吗。”张敏欣似笑非笑地说:“他是实实在在替自己的手下人打算,也尽量不伤害楚人,可你呢,面不改色心不跳,挖那么大一个坑给人跳。”   “什么坑,我只是把协议的宗旨告诉了他,并没有舌绽莲花地漫天许诺讲好处来说服他,他也是自己冷静地看清一切得失,才同意的。得失我命,彼此心照,成败都没什么可埋怨的。”方轻尘毫不心虚地答。   “他?他最多能想到你会在以后架空他,现在他八成还一厢情愿地替所有秦军筹谋十年大计呢。他要的,不过是他的兄弟们可以好好在楚国活下去。哪里知道,你却打算……”   方轻尘挑眉低笑:“色女,知道得这么清楚?你最近是不是专门盯着我这边看,别人的问题你都不管了?小容呢,阿汉呢,劲节呢,你都不关心了?”   “没办法,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我就要仗义执言。何况秦旭飞这种又帅又有本事,又一身正气的男人,实在让人不能不萌啊啊啊。再说,现在不就你这边热闹吗?我很无聊……”   方轻尘淡笑着问:“他们那边什么事也没发生?”   “还能怎么样?阿汉在睡,小容在白吃白喝,劲节在溜达。本来小容这家伙前段时间当媒婆当得非常起劲,还挺好玩的。可是他做媒婆的水平真是惨不忍睹,而且每次‘做’都是同一个套路,这都重复上七八遍了,他不烦我可是烦了。劲节嘛,人还没有找到,消息却多少打听到了……”张敏欣的声音忽然带出浓郁的笑意来:“结果把这家伙郁闷到了。”   轻尘诧异:“打听到了消息还郁闷?”   “他那个亲爱的好朋友另娶了一个老婆,你觉着他听了郁闷不郁闷。”张敏欣的声音简直有点兴灾乐祸。   “不会吧?”方轻尘竟脱口出了声。幸好这时四周没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失言。   风劲节的模拟记录他也快进着了解过,卢东篱已经是一无所有,又是残疾之身,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再娶一个老婆?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色女,是不是不实谣传,又或另有什么内情,你该直接跟劲节通报。”   “通什么报?就算是正式模拟,除非是与本人毫不相关的信息,否则不允许透露,要不然太降低模拟难度了。更何况,劲节现在是逃学,我们以任何形式对他进行帮助,都可能涉及到违规处罚的。”   话倒是说得很在理,可方轻尘听着始终觉得不对劲。规矩内容是学校定的,遵不遵守可是学生的事。古往今来,哪所学校的学生不干那钻空子破禁的事?张敏欣怎么看也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乖宝宝啊!   “你就是要借机瞧热闹吧!”   张敏欣只是笑:“劲节郁闷的样子很可爱啊,多看一会儿有什么不好?”   “切,卢东篱只是娶个老婆,又不是上断头台。这有什么可郁闷的。” txt80.com   “轻尘啊轻尘,亏得你一世一世地谈恋爱,怎么这么迟钝。”   “罢了,相比你这种只要两个雄性生物相隔三米之内就可以浮想不绝的恐怖怪物,天下有不迟钝的人吗?”方轻尘笑道:“你和劲节这个月的联系时间还有吗?帮我问问他最近有没有空?”   “你就别指望了,第一,这个月我和他的通话时间用完了,要问得等下个月。第二,就算找他他也一定没空,他自己的心肝还没找着呢,哪里肯来帮你。第三,就算他有空,也不会有用。他虽然是神医,可他学的不是治伤就是治身体疾病,精神科,没听说他学过啊。”张敏欣笑道:“再说了,你真的想要医好楚若鸿吗?他清醒过来,对你来说可不一定是好事。”   方轻尘没好气道:“那些用不着你操心。反正下个月一到,你立刻帮我叫人。” 第四十七章 曲终人散   方轻尘没好气道:“那些用不着你操心。反正下个月一到,你立刻帮我叫人。”   “好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热闹不看白不看。”张敏欣以一种足以把圣人气得火冒三丈的语气悠然道。   好在方轻尘对于这位同学的恶劣,已经习惯了许多年。所以他不急也不恼,貌似无意地又换了个话题:“小容……他对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这么感兴趣,该不是真的打算就这样一辈子好吃懒做不干活,让人家一个姑娘家养他到老了?燕国的事情,还有他那个小皇帝,你看他是不是真的就打算从此袖手不理了?”   “你想干什么?”张敏欣警觉起来:“小容那家伙护短的毛病,你该比我清楚。就算他现在说,天塌下来也不管,你要真敢把你那爪子伸到他家小孩头上,看他会不会跳起来同你拼命。”   方轻尘耸耸肩:“我就是随便问问啊,做什么这么紧张?”   “你方大狐狸说出来的话,谁敢当是随便问问,你该不会是……”张敏欣的声音压低,以一种标准讨论阴谋诡计的低沉语调说:“想利用燕国来完成你的恶毒计划?”   “我只是不想放过任何可能而已。到底如何实施,怎样着手,目前我还没定呢。我现在是有备无患,各国局势都打听个清楚明白是绝不会错的。”方轻尘略一思忖,忽道:“色女,你看能不能找个时间,让我们这些掌控各国实权的人聚起来聊聊?”   “哟,你到底想闹多大啊?不就是对付一个秦旭飞,至于吗?”   “不全是为他,虽然我的计划有可能需要国外的势力,但是……”方轻尘迟疑着摇摇头,其实他并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最想要同大家商谈的内容是什么,最需要得到的援助是什么。只是最近这几个月来,从初探柳恒到“联合政府”,他天天都沐浴在周围人那种“匪夷所思”的目光之中,终于有些累了。那种思维不被任何人理解,思想认知永远找不到共鸣的孤独,终于让他有些烦躁。或许他只是需要喘一口气,换换脑子,与他的同伴们很认真地商讨一些事情。至于具体商讨的内容,反而不是那么重要。   “如果不是为了秦旭飞,又是为什么?”   方轻尘苦笑:“你也别多问了,反正你看着合适就帮忙安排,我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等着要大家帮忙,不着急。”   “哼,你就是急得冒火,我也不能帮你。你又不是不懂规矩,我们每个人的历世都要独力完成,若非必要,不许刻意接近或寻找同伴……”   “色女,你糊涂了?我又不是要他们违规主动找我,我是要你帮我找他们啊。我可没在模拟,我来这里只是受罚。现在我做的一切,无论好坏都不会计入我的模拟成绩,所以模拟的规矩也管不到我。”   张敏欣估计是思考了一阵子,过了一会儿才回复:“这么说倒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不过,我要研究一下,仔细翻翻所有规则再决定。我都已经通过了,万一让你连累了可就太吃亏了。不过,你也要做好准备啊,就是我肯帮,人家也未必愿意理你呢。谁不知道会无好会,你方大狐狸开口,万一被你坑进去,要全身而退可不容易。清商的日子悠闲自在,赵晨整天享受骄奢淫逸的第一大奸臣的幸福生活,还有咱们那位强人正一个又一个地搜罗各色帅哥往自己宫里搬,大家都活得这么滋润,凭什么要费心应付你?”   方轻尘淡淡一笑:“无所谓,能聚就聚,聚不了就算了。我也不是因人成事的废物,只要是我想要的,总会有我自己的办法伸手拿到。”   “好好好,我擦亮眼睛,看你能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淡淡笑语之后,一切重归于沉寂。   这个月的联络时间,终于用完了。   ——————————————————————————————————————   经过了漫长的旅途,楚国皇帝的御驾以及随行的大队人马,终于来到了京城。   御驾入宫,从离京百里之外,再到皇宫以内,一路上,大大小小的迎接仪式,欢庆典礼,一套套繁文缛节做下来,可怜的小皇帝,累得人都软了。   当然,所有随驾的官员,包括秦旭飞和方轻尘,也都得陪着全套仪式走下来。   无论是多无聊多麻烦,楚国这个混战多年的国家,终于迎来了一个貌似和平的新时代,终于有了一个各方势力都承认的君主和朝廷。为了昭告天下,为了表示欢庆,为了表达大家对这个新政府的尊重和认可,这些做给人看的套路,还真是一样也不能少。   秦方二人都是横了心,就当今天要跳上一天的大神好了,从早到晚,全套的礼服明晃晃沉甸甸硬梆梆穿在身上,各式礼仪,一丝不苟地做完。可是决心虽然坚如磐石,等到了晚上宫中夜宴之时,两人早就汗湿重衣,还是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方摊开手脚,大睡一场。   他们这两个身体健壮的武将都是如此,更别提坐在主位上,早就累得面无人色,还必须强作欢颜,表达欣喜愉悦的那个可怜的大男孩了。   暗地里,两个人都把那些个主持礼部,为今天制定各色礼仪规矩的饱学宿儒骂了个半死。   秦旭飞心里骂骂也就认命了,方轻尘却已经在琢磨,怎样能在明天的太庙祭祖仪式时动点手脚,临时让那几个礼部的死脑筋老头去当主祭官,再弄点什么状况,光明正大地让老头们在大日头底下,给楚国的列祖列宗们,跪上三四个时辰,去亲身表达他们对礼貌规则的无比崇敬。   自然,不管心里多么不情愿,表面上,为了表达对新时代来临的欢欣鼓舞,为了表现新政府要员之间和谐友爱,为了凸显所有人对新皇的尊敬爱戴,自皇帝与方秦以下,新朝的所有官员要人,一个都逃不掉,个个都不得不硬撑着疲惫的身子,挤出虚伪的笑脸,看着根本没力气欣赏的歌舞,彼此频频举杯,做兴奋愉悦状。   好不容易拖到深夜,看看气氛维持到这个时候应该也就够了,真要通宵达旦,那就有点荒淫骄奢的气象出来了,不够体谅乱世刚息,世道艰难了。在方轻尘的暗示下,小皇帝终于称倦退席,令众卿自乐,不必以他为念。   当然没人以他为念,他这一走,大家如获大赦,一转眼,就纷纷溜完了。   这一场场的仪式他们从京城外就陪着走,从京城外陪到京城内再陪到皇宫,从黎明陪到深夜,秦人给自己安排的府邸到底是坐北还是朝南都搞不清呢。人人拖家带口的,新家有没有安顿好,回去了有没有被窝儿可睡,都是茫然不知,此刻得释重负,谁还肯多耽误哪怕一时半刻。   一片歌舞升平,华贵景象,转眼就是席残杯冷,寂寥清寂。   歌姬乐工尽皆退去,文武百官流云星散,除了一干太监宫女等着最后收拾东西,大殿之上差不多也就没什么闲杂人等了。而在上位者看来,这些太监宫女,已经可以不算是人,在他们面前,就算是失态也算不得失礼,不必在意了。   方轻尘很有点想要放松身体,直接往后头一躺的冲动。要不是因为小徒弟赵忘尘还很乖地紧靠着他坐在略后方,要不是因为秦旭飞也还没退席,正坐在对面盯着自己看,他没准就真躺下去了。   “师父!”难得赵忘尘会开口叫师父,语气还带些哀求。   方轻尘回头看看,同样面色苍白的赵忘尘,失笑:“撑不住就回去歇着。”   “我要和你一起。”这话倒不因为忠心与依恋,而是因为,他和其他顶着官职入朝的人完全不同。他同行,只不过是因为他是方轻尘的徒弟。他没有自己的府邸,只能住方轻尘侯府,这个时候,不与方轻尘同行同归,完全说不过去。   “我也很累了,那我们……”话说到一半,感觉那冷电般的目光,方轻尘不得不苦笑一声:“我还有点事。”   赵忘尘也很明白,点点头,声音极清地重复了一句:“我要和你一起。”同样的话,这一句与上一句的意义却已完全不同。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只要空闲下来,方轻尘必会去见楚若鸿。   大家也很识趣地不多说不多问。原本宴席的规则一向是尊者先退席,然而,只要皇帝一走,大家都赶紧着抽身而退,也是在给方轻尘方便。   只有赵忘尘咬着牙非要相陪,而秦旭飞,居然也还是一点也不识趣地坐在对席,半步不移。   赵忘尘他是能赶,却并不想赶。至于秦旭飞……这人要是实在打定了主意厚脸皮赖下去,他还真没办法。   自走入皇宫,就知道,他与楚若鸿之间的距离已在咫尺之间,重归人间以来,从未与楚若鸿隔得这么近过。然而他还是在这里不慌不忙绝无半点失礼地做好一切礼仪规矩。这样沉得住气,与他的定力耐性通通无关,只不过是,他自己,也并没有想要迫不及待地去面对那个人。   然而,躲也终究是躲不过的,他若是闭目塞耳,假装不知不见,那既可笑且不堪。幸好其他的人并没有查觉他的复杂心态,否则他已经可以直接一头撞死了。   现在秦旭飞对他虎视眈眈,他自是要站起身走到秦旭飞面前,平静道:“既然你要说,那就告诉我吧。”   太上皇居甘宁宫,大楚的皇宫他一向熟得如自家后院。用不着别人带路,他问的,自然是楚若鸿这些年来的详细经历。秦旭飞也徐徐起身,平视他,缓缓说道:“当年,你在金殿剖心,他当场发疯……” 第四十八章 人鬼同途   “当年,你在金殿剖心,他当场发疯……”   方轻尘斜了秦旭飞一眼,秦旭飞耸耸肩,一幅“你奈我何”的架势,接着讲了下去。   “这几年,他的日子,过得很不好。最初,他只知道抱着‘你’的遗体,以及一把宝剑,任何人靠近就舞剑乱挥。楚良认为不成体统,下令将‘你’安葬。可是楚若鸿一发现有人来抢‘你’,就力大无比,疯狂至极,僵持了一两日,眼看‘你’已经开始腐臭,楚良便下令硬夺。兵卒拉脱了他的胳膊,掰断了他的手指,才硬是将‘你’从他手里抢了下来。”   方轻尘完全确定秦旭飞不怀好意。他一口一个“你”,说得尤其着重。身后赵忘尘的呼吸有些粗重,似乎忍不住要出口驳斥,方轻尘只是回头瞥了他一眼,于是赵忘尘默不作声了。   “见不到‘你’,楚若鸿不吃不喝,横冲直撞,就是四周防守的人再小心,也没有办法阻止他在疯狂中一次次受伤。他不停地疯狂大喊大叫‘轻尘轻尘’,从早叫到晚,再从晚叫到早,喉咙嘶哑,到最后力尽昏迷之时,已经是吐了血。太医说,若不能稳定他的情绪,他活不过三天。楚良万不得已,臭着脸,派人把刚埋了不久的‘你’又挖出来。只是不肯再忍受‘你’身上的腐烂臭气,所以让十几个士兵死死按住他,让太医当着他的面,用药生生把‘你’尸体上的血肉化净,只剩一副枯骨。中间他挣扎昏死过去许多次,十几个人,都几乎按不住他。对了,我还听说,那时候,他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了。”   方轻尘的脸色有些阴森。不知道是在恼火自己的“遗体”所遭受的粗暴对待,还是在心疼那个看着他的尸体被一点点化为清烟,再不见一丝血肉时,那个少年所能感受到的痛。   “反正,他们用铁丝把你的骨头串了,扔给他玩。他最后一次醒来,看见那具骨头,就抱在怀里,从此就安静了。除了同骨头说话,要你起来,要你给他个机会重来,一次次试图把心脏放回枯骨的胸膛里,他什么也不会。到后来他连正常吃饭都不会了,饿了的时候,随手抓到什么就吃什么,无论是泥土树叶还是秽物。连便溺都是拉在身上。”   方轻尘眼中的怒火一闪而逝。秦旭飞一笑道:“不要怪在我头上。我军进逼,人心惶惶是真,但是他会是那个下场,还是因为楚国的宗室之中,没有任何人对他有感情。当初那些臣下,对他也无忠诚之心,自然是没有人想着要照管他。其实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如果他没有疯,那些人根本不会容许他活着。”   秦旭飞不慌不忙,事无巨细,慢慢地讲。讲他破城而入的时候,见到的是怎样一个脏臭污秽的疯子,骨瘦如柴,虚弱无比,随时都可能死去。   讲他吩咐了让人给他清理,而他一转身,下面的人就粗暴地扒了那人的衣裳,用冷水给那人擦洗。等他过来探望已经被洗干净梳理整齐的楚若鸿时,只见他冻得簌簌发抖,脸颊根本看不出有肉,眼窝陷得太深,显得眼睛大得诡异,几乎不似活人。   一具会动的骷髅,浑身颤抖地抱着一具不会动的骷髅。   讲他问过了是怎么回事,发了怒,命令人好好照料楚若鸿,给他找太医来诊治,发现他已经是百病缠身,曾经被折断的手指,已经是要废了。   方轻尘只是静静地听。脸上再无表情。   秦旭飞说,从那以后,楚若鸿的日子立时好过许多。不再被孤零零扔在荒园里自生自灭,他有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小房子。不再无人理会衣食。每天的食物和药都会按时送来,强喂他吃下去。基本上隔个两三天就要擦身洗澡一次。他的伤病渐渐好转,但是,秦旭飞忙于很多事情,没有多少空闲注意他,于是对他的照料,又很快简慢下来了。   因他疯狂,便溺不能理,大家又懒于给他洗澡换衣服,直接给他弄了极厚的尿布,一天换一次,至于洗澡洗头,也延长到十天一回了,所有对清洁的要求,只要能保住他不生病就够了。   药不再有人送来了,也再没有太医来看视他的身体。一日三餐倒是按时送来,但楚若鸿已经不懂饥饿了,只顾抱着尸骨说话,并不会主动进食。直到饿到受不了,才会在本能的驱使下抓来吃掉,通常是一两天不吃,然后,一餐把所有的全吃光。   说到这里,秦旭飞苦笑。方轻尘微微点头,表示理解。阳奉阴违,下有对策,一个完全不能自理的人,遭到这样的冷遇,总是难以避免。其实,对楚若鸿来说,善待或薄待,或许根本都感觉不到差别吧。   “等得到了你重归的消息,他就被转到了柳恒那里安置。柳恒要比我细心得多。他下了死命令,一定要照顾好上皇,上皇活,这些人活,上皇死,所有人陪葬。衣服要一天一换,身体要天天清理。如果当天楚若鸿不曾吃饭,到了晚上,一定要喂他吃完……”   收到方轻尘微微不耐的眼神,秦旭飞终于住了嘴,不再见缝插针地给柳恒脸上贴金。   “至于他现在,情况如何……你自己看吧。”   ——————————————————————————————————   这几年,大楚的皇宫,渐渐陈旧破败了。   秦旭飞不爱奢华,从来不住皇宫,也不在宫中处理政务,所以偌大的皇宫几乎闲置。他一来没钱二来没空,那些用不到的宫女太监自然被他遣散了十之八九。皇宫缺人打理,难免就残破了下来,可是每天等着他处理的事堆积如山,焦头烂额之际,他哪里想得起来去管。   所以,现在楚宫这所谓辉煌富贵,都是临时粉饰出来硬充场面的。房子现在表面看上去是挺漂亮了,可油漆石灰的味道都还没散干净。一层粉刷,掩盖了裂缝污迹。宫殿里犄角旮旯的灰尘,不显眼处,其实也都没来得及打扫。只是大家都很配合地装瞎子,当不知道罢了。   宫女太监来不及征召,尤其是太监,就算是有人愿意干,那一刀也来不及割,于是只能临时找些当初被放回民间的老太监充数,一眼望去,一排老迈公公。还好这位新皇上没啥三亲四戚,年纪幼小,顺便也省下了一堆嫔妃,否则根本不可能支应。   皇宫里,真正认真翻修过,费了大钱花了大力气的,除了决议国事的金銮殿和皇帝的寝宫,也就只有一个甘宁宫。而宫中的下人,矮子里面拔尖子挑选出来的,也是优先分到了甘宁宫。因为甘宁宫中,住着一个太上皇。一个疯了的,不满二十岁的太上皇。   一个楚国真正的实权人物,方轻尘,最重视的人。   甘宁殿内外,服侍的宫人穿梭来回。衣服冠饰,各色用具,皆以皇帝规制置办,待遇级别绝对比秦旭飞要高。一位太医,长住甘宁殿,为太上皇诊看身体。   因为主人的身份高贵,太上皇的近侍宫女太监们,品级职位俸禄,也相对比宫中其他当差的人要高。只是,那些年轻的内侍宫女们,并不因此而感到满足。职位也好,俸禄也好,都是死的,手里的权力,隐形的收入,这才有是活的,有意思有油水的东西。   服侍一个疯子,做的再好,也无望升迁,无人欣赏,不可能跳过龙门。走在外头无人尊敬,说到是服侍疯子太上皇的总管太监,掌事宫女,大家背转身,必要低笑几声。   可是那些在宫中历练多年,见过许多风云的老太监们,却反而为自己现在的差事而庆幸。现在的楚国皇室,说穿了只是块招牌罢了,真正掌权的人根本不在宫里,讨好皇帝或别的王族,以图升迁不过是眼前之利罢了。一旦出了什么政治风波,有着高贵身份,还有利用价值的君主可能没有人会动,但下头服侍的宫女太监却很可能会被顺手杀光,再换一批听新主子话的新人上来。   这种乱世里,福祸相倚,大贵之后,就是大难了。能跟着一个没有任何人会敌视的疯子,虽不会有功,但绝对无过,这才是存身之道啊。   再说了,一个疯子主子真的难服侍吗?   他最大的要求,只是不要夺走他手中的白骨,他唯一的爱好,只是对着骨头说话。   他只是不懂吃东西,一日三餐,乘着热乎时,慢慢地喂他吃,只要不打扰他和骨头说话,虽然喂得慢一些,艰难一些,倒也还是可以成功的。   他只是不能控制便溺,每回都及时给他擦洗换裤子而已。   五十多个人,只需要保证一个很温顺,只要不触到他的禁忌,就从来不发作的疯子,吃得饱,穿得暖,身上清爽干净,头发被梳得整齐,这有什么难。   他不会因为下人一个最小的失误,就生生把人打死,他不会为了取乐,肆意凌辱下人到极处。伺候他,总比整天揣摸主子喜怒,明明没有犯错,还会莫名其妙,天降横祸,要好得多。不是活儿重,只是人心永远不知足。   所以,甘宁宫里掌事的公公是极明白事理,极为感恩的。他压制着那些人不满的情绪,小心地把楚若鸿照顾得很好。   他记得将殿内所有有尖角,可能伤人的物件撤了,使用的器具,不是木制,就是金银。只担心楚若鸿万一发作了,伤了自己。他张罗着给他及时换衣,每天清洗梳理。一旦便溺在身,立刻清理擦身。一日三餐,外加夜宵,按时乘热供应,他不懂吃,就哄着他,无可奈何要迫着他的时候,也小心地不伤害他身体。   只不过,这两天,总管太监也累坏了。   楚若鸿神志不清,衣服应该是舒适而方便换洗的才好。可是现在,白天要给他穿上太上皇的全套服饰衣冠。晚上了也要穿好基本的便服。就是这基本的便服,也是十分繁琐。平时只留一两人在他身边服侍,现在却要二十多人一起躬身立在楚若鸿的身旁,便溺进餐之时,所有人在下旁观。这太上皇,还不如说是个给人来观赏的猴子。   好容易到了深夜,可以去了这些仪仗,让那些充场面的人离开,可是楚若鸿仍不曾入睡,变疯以后,他就没有了时间观念,只要还没有筋疲力尽就绝不入睡。因为他的作息不正常,所以他的三餐饮食也不能按正常时间算。虽说现在夜极深,但却是楚若鸿的正常进食时间。   总管太监亲自拿了金调羹在慢慢喂他。楚若鸿一直只顾着对怀里的骨头说话,极难得才会顺从的张嘴吃上一口。看看碗里的粥还剩下大半,热气却已经渐渐散尽了,年迈的总管太监叹气。直了腰,一手锤捶酸痛的腰眼,他准备叫人来将这粥拿去再热热。   忽然有一只手,从旁伸过来,直接把碗从他手里接过。耳旁听到一个极淡的声音:“我来吧。” 第四十九章 相见不见   甘宁殿外,秦旭飞驻足。   跟到这里,他跟不下去了。他是非常好奇方轻尘与楚若鸿重会的情形,非常想要窥探旁观,但是骨子里的天性,到底还是不容许他窥人隐私。   他跟不下去了,有人跟得下去。秦旭飞眼睁睁看着赵忘尘极其不识趣地跟着方轻尘就往里面闯,丝毫没有脸皮已经厚比城墙的自觉。奇怪的是,方轻尘居然也没有要阻拦或者不快的意思。   于是乎,他这个领路的,开道的,反而被孤单单地撂在了门外。   站在甘宁殿外,他暗感困惑,微微蹙眉。他确信,方轻尘和楚若鸿的关系不但亲密,而且还有些旁人不能查之的隐秘。所以方轻尘重见楚若鸿,无论是怎样的心情,应该都不会喜欢有别人在旁边。不但是不该让那叫赵忘尘的少年跟进去,就是里头本来的服侍之人也该驱出才对。   然而,他静静在甘宁殿外等待,却只听到殿内,一声因为激动,而显得特别响亮的叫声“方侯!”   下一刻,整座甘宁殿,寂若死域。   总管太监原是楚宫中的老人,算起来,已经亲历三朝了。此刻看着轻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边,一袭白衣,手里拿着方才还在他手上的金碗的人,早已由不得伏地跪倒。   而方轻尘只是敛眉沉眸,静静望着楚若鸿。   对于身外一切,楚若鸿早已是不闻不问,无知无觉。   他只是低着头,同怀中的尸骨讲话。可是也许是因为总管太监的声音太高,太突然,所以他听到了。或者,更可能,只是凑巧……   他竟然抬起头来,正看进那白衣如雪之人,漆黑不见底的双眸之中。   他看得很安静,很安静。目光迷茫,没有焦距。   只是本能地掠了那么一眼,他复又低下头,如许温柔地抚摸着冷硬的枯骨:“轻尘,你为什么不理我。我是若鸿啊,你听见我叫你么,轻尘……”   他的声音轻轻的,略带着迷惑,还有些撒娇的柔软。跪在旁边的老太监低了头,一声呜咽。   方侯啊,无所不能的方侯。   几乎所有人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错觉,他可以带来神迹。   楚若鸿是因为他而疯狂的,那么亲眼再见到他,他也总该可以醒来,最起码,方侯也可以略略让他好转。   可是,楚若鸿看到他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   方轻尘不言亦不动。脸上神情,如同楚若鸿的目光一样,平静如一潭死水,看不见丝毫波澜。   他只是静静地打量楚若鸿。   时光,似乎在这个疯癫了的年轻人身上停了下来。几年之间,饱经苦难折磨,他的身量丝毫也没能成长。   仍然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仿佛少年。   一丝不乱的头发,整齐洁净的龙袍。他似乎还是和当年一样,是那个时时不忘不能坠了皇家威仪的孩子。   只不过是身材伶仃清减而已,只不过是脸颊消瘦到尖刻而已。只不过是常年不见多少阳光的皮肤,病态的苍白,几乎透明而已。   只不过是不停地抚摸着已经被摩挲得光滑了的骨骼上的手指,略显畸型而已……   当年,他不肯放开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曾经被强行打断了指骨,而又不得多少照料。   这轻微的残疾,已经注定要伴他一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方轻尘,而方轻尘却只看着楚若鸿。   只有楚若鸿自己,完全不能感受身旁的气氛产生了多么奇异的变化,只是低着头,继续温柔地抚摸着那一具白骨。   “轻尘,你站起来好不好?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   方轻尘的目光极平静地凝定在他的手指上,终于徐徐伸手,极轻极轻地覆在他的手背上,覆上那有些僵硬的,畸形的手指。   他的手指瘦骨嶙峋,触手冰凉。   楚若鸿猛地抖手,把他的手用力甩开,仿佛是厌烦地挥开一只讨厌的苍蝇。   没有了打扰,他又可以安心地双手抱着枯骨,很专心地对他最在意的人说话。   “轻尘。我在这里,你放心,我不会让人抢走你。”   他呼唤时,神情也还是安静而平和的。他的世界,就只剩了这一具枯骨,所有别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无力阻止那人撕开胸膛,他也无力阻止那些人将他最重要的人抢走。不过,那些都过去了。没事了。没事了。他可以保护他。   他可以保护他了……   他的世界,已经很小很小。这样小的世界里,他总可以保护他。   周围一切,他看得到,却不能记忆。他听得见,却无法理解。流水过石,不留痕迹。就算偶尔抬头去看,偶尔听见一声叫喊,就算是,偶尔会鬼使神差地向谁望上一眼……   也只不过是一个瞬间的打扰。   “轻尘,为什么,这次你生气生这么久,你再不消气,就该我生气了。”   楚若鸿微微皱了眉,话音里带着点孩子气的埋怨和赌气。   其实他当然是不会生气的,他永远永远不会生轻尘的气。他只是要吓吓他而已,也许轻尘就会被吓得站起来同他说话了。   不过就算不理也没有关系,他继续叫就可以了。   楚若鸿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脸上有一丝笑意,一闪而过。   “轻尘,你为什么不理我。我是若鸿啊,你听见我叫你么,轻尘……”   一切的一切,又都回到了最初。他忘记了自己刚才已经这样呼唤过他,又重新开始。一年又一年,他便是这样周而复始地呼唤。他的世界很简单,无限的循环中,时光早就失去了意义。快快忘记上一次的挫败,就可以有无穷的耐心。有无穷的耐心,就不会放弃,就不明白失望是什么。不明白失望是什么,希望便永远都在。希望还在,他就还没有走。   方轻尘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听着他呼唤自己的名字,看着他紧拥曾经属于他自己的骨头。良久,才微微移步,站在楚若鸿身前,略略屈下一膝,半跪下去,方可以与一直坐着的楚若鸿正面相对。   然而,楚若鸿完全没有注意这个与自己隔得这么近,这么近,近到只要一抬眼就可以看到的人。   递到了他嘴边的金勺,他还是一样视而不见。偶尔张口吞咽下那用内力温热到不冷不热的米粥,也还是一样,甚至不知道自己吃了东西。   不知道过了多久。金碗终于空了。而楚若鸿始终没有再抬头,看一眼那个给自己喂饭的人。   终于,方轻尘微微笑了一笑。   这么久以来,所有的牵挂,所有的不安,所有费心筹谋,所有决然奇断,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那些沙场血战的时光,那些为了最快相聚而使的心机谋划,惊世之举,都已经成了笑话。   那一个楚若鸿,已经死了啊。   那个扑在他的怀里痛哭的孩子,那个他用血肉之躯,护卫在身后的少年,那个坚定地对他说,不让他有后顾之忧,全力支持他在前线保家卫国的君王,那个……那个冷血猜疑,伤他至深的人,已经不在了啊。   现在的这个楚若鸿,何尝需要他方轻尘。   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安宁平静。在他身外的世界里,大家也把他照顾得很好。   最少,不比他可以照顾得差。   他不能让他醒来,他不能让他病愈,他甚至不能,让他更快地吞下一碗米粥。   那个人形的鬼怪,那些熏人欲欲呕的臭气,早就只存在秦旭飞那遥远的叙述中。现在的他,不需要他来操心衣食不周,不需要他来操心便溺的清理,也不需要他来操心身体的健康。   作为秦人的招牌,他早已被照顾得很好。   那么,他还有什么不能放心,还有什么理由,不能露出微笑。   “所有人都出去。”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殿内几个留下来服侍的宫女太监很快退了出去。只有赵忘尘还直挺挺站在那里,怔怔望着这两个人。   方轻尘没有回头,语气极平和:“我说的是,所有人。”   赵忘尘无声地向外退去。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方轻尘对他的容忍度远比别人要大,但这绝不代表他真的可以肆无忌惮。   他一路后退,退出重重殿宇,退入那繁花似锦的花园,看到那几个从殿中退出来的太监宫女们正给秦旭飞下跪行礼。   他一声不出地独自站在一边。   那个人……就是楚若鸿。   殿外的秦旭飞,殿内的楚若鸿。楚国的苦难,还有他亲人的死亡,两个罪魁祸首,都在他的眼前。   可是,他却无法再单纯地恨。无法再当秦旭飞是一个杀人魔王,也无法再当楚若鸿是那该千刀万剐的昏君。   对了,还有……还有方轻尘……   既不平,又觉迷茫。他忽然抬头望向秦旭飞:“他为什么不悲伤?”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秦旭飞却似是完全听懂了他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话。   “因为,对有的人来说,他宁可去死,也不要让别人看到他的悲伤。”   话音刚落,大殿深处,忽然传来疯狂的尖叫声。那声音凄厉刺耳到了极点,只是单纯的,野兽般的嗥叫,没有人的语言。一声又一声,仿佛要撕裂喉咙般的狂吼。   一众太监宫女都有些惊惧。楚若鸿一向很好照料,只要不犯他的禁忌,就是再薄待他,他也是绝对不会发火闹事的。现在这是怎么了?   赵忘尘听到变故,本能地拔腿就想往殿里跑,却被一个沉定的声音喝止。   “不管他在做什么,总不会杀了那个人。但是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冲进去,你觉得被他杀掉灭口的可能有多大?”   赵忘尘一怔,驻足回首。   秦旭飞却没有再看他,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如果有一天,柳恒沦落到这个地步,我会杀了他,再把所有看见他不堪和狼狈的人全部杀了。”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或许,那些看到了我的悲伤和软弱的人,我也会全部杀掉。”   赵忘尘迟疑了片刻,终于没有再往大殿里冲。   ——————————————————————————   方轻尘没有做什么。他只不过是伸出了手,去替楚若鸿把脉。   他不是风劲节。不过对于医道,他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秦旭飞同他讲过楚若鸿的病情,虽然据说那些病都已经治好了,可是看着楚若鸿这瘦小苍白的样子,他到底还是不放心。   他已经尽力把动作放到最轻最柔,然而没有用。他的手一碰到楚若鸿的手腕,楚若鸿就大力抖手要把他甩开。   方轻尘微微皱眉。疯子的力气总是很大,可是他指间略一用力,楚若鸿也根本就甩不开他。   然而,楚若鸿完全查觉不到彼此力量的差距,一次甩不开,他就甩几次,手腕被巨力限制动弹而不能自由,他就全身挣扎扭动。   他疯狂地用着力,完全不明白过份地挣扎会弄伤自己,他因着失败而愤怒,大声尖叫嘶吼。   他所有的语言能力,只有在面对那一具枯骨的时候才不被忘却,此时此刻,他只会发出音节简单的嚎叫。   若是普通人,方轻尘只要在腕脉上用力就可以让对方全身瘫软,理智会自然而然地保护身体不要过度伤害自己。但是楚若鸿已经没有了这种理智的本能,他的身体,已经忘记了那种软弱代表的是什么。   最终,方轻尘只得松开了手。   一得自由,楚若鸿就紧紧抱着他的骨头,跳起来,远远跑到大殿的角落处,整个人缩做一团。   “轻尘……轻尘,别害怕,我在这里,我保护你。以前都是你保护我,现在我能保护你了,我不会让别人伤害你的,谁也不能伤害你……轻尘……”   他一声声颤抖着轻喊,无比专心,无限关心。   他曾经不信他。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需要他的保护。   可是,他最后的一点执念,却是要保护他。他以为,将自己的世界缩到最小最小,自己就有能力可以保护他。   三生四世,就是他的生身父母,也从来不曾在他十二岁后还想起过要保护他。   第一个想起来该保护如此强大的方轻尘,试图要保护如此坚强的方轻尘的人,却是一个疯子。   方轻尘安静地看着他,慢慢地站直了身体。闭了闭眼,沉默了一会儿,才喊:“若鸿。”   森森殿宇,无人应答。   方轻尘慢慢走近:“若鸿!”   “轻尘,轻尘……”   他声声呼叫,却不是为了回应他。   若鸿,轻尘……   多少远去的时光里,他们这样彼此呼唤。他不是方侯,他不是陛下。这样亲密的称呼,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   他随口微笑问出的一句无心的话,系下了两人一生的缘。若鸿信着轻尘,轻尘保护着若鸿,曾经有多少年,直到那一天。   走到楚若鸿面前,方轻尘跪在楚若鸿的身边,低下头,额头几乎与那人相抵。   “若鸿……”   “轻尘,你醒一醒,轻尘,你乖,醒一醒,好不好?”   现在,他伸手想要碰触他,得到的,却是他疯狂的反抗。   现在,他想要照料他,他却避他如蛇蝎。   他喊他,他已不懂应答。他的轻尘,只是手中的白骨,而不是眼前的真人。   方轻尘呆呆地看着他,看他对白骨展露温柔的笑容,看他凝视枯骨的期待眼神,然后,再也不能忍受!他一伸手,一把将那具枯骨强行夺了过来!   楚若鸿双眼倏然大睁,苍白文静的面容,忽然露出野兽般狰狞至极的面容,他咆哮着跃起来,向方轻尘扑过去!   方轻尘在他额上轻轻一点,少年飞扑的势子一沉,立时晕厥过去。   方轻尘右手及时一揽,把他扶住,对于自己曾经的皮囊,则没有半点怜惜。他随手把枯骨往地上一扔,抱了楚若鸿就向内殿而去。   偌大的寝宫,华床重幔,富贵堂皇。没有人迹。   他把楚若鸿往向床上一掷,坐在床边,面无表情,直接伸手一撕,里外七层的“皇服”被他一手撕开,露出少年瘦削而赤裸的胸膛。 第五十章 天意弄人   殿内的尖叫声起而复止,秦军的领袖,大楚的议政王,却仍然矗立在殿外吹冷风。   秦旭飞忽然觉得自己很呆。自己这算是在干什么?   他自失地一笑,冲赵忘尘略做警示地又摇摇头,转身便要离去。耳旁却听得四周一干人齐声唤:“方侯。”   秦旭飞愣了一下,转头望去,却见方轻尘正自徐徐下阶而来,眉目出奇的平静,月色下,带来一阵清冷。   他居然出来的这么快?   秦旭飞尚自惊疑,方轻尘已经从容走到他面前,开口道:“国事艰难,太上皇居处,一切奢华都可以免了,人手也不必这么多。”   秦旭飞点头。这话,本来就必须是方轻尘来说。任何对楚若鸿有一丝真心关怀的人,都不会愿意他似一只猴子般,随时展览给几十个人看,更不要说那些琐碎规制了。可是作为秦人,他要是敢下这样的命令,便是有心之人借为攻击的把柄。   方轻尘也不看四周下拜的诸人,只是随手招了一招,旁边的主事太监赶紧躬身上前。   “你叫什么?”   “奴才李得意!”   “以后这甘宁宫中的事情,就要李公公多多费心了。太上皇身有重疾,那些个礼仪规矩,服饰仪仗,能免则免。衣裳怎么方便舒服就怎么穿。平时尽量多带太上皇出来,晒晒太阳,四下走动,多多活动手脚……”   说这些的时候,方轻尘的话语里还是有些温和的。只是这点微微的温度,很快便消失了。   “太上皇身边用不到这么多服侍的人。你挑六个细心周到的,三班轮换,跟在太上皇身边不要离开。另选二十人,两班轮换,做甘宁宫内外的洒扫打理,粗重活计。殿内上皇身边,若有变故需要帮忙,这些人要随喊随到。厨房药房的人一切照旧。其他的人,都裁减了吧。”   他说一句,李得意就应一句。说到最后,四周跪着的太监宫女们已经在哆嗦了。   裁减,不是裁撤。一字之差,方轻尘这一句话,便是要赶他们出宫了。已经有年轻的宫女因着惊恐,低低抽泣起来。能被选到宫里当差,不但家里少了一张吃饭的嘴,还能省下俸禄出去,养活爹娘兄弟。外面百业萧条,多少人饭也吃不饱,现在忽然要被赶出宫,这已经是要逼死了她们。   方轻尘连看也懒得多看这些人一眼。   方才来探望楚若鸿,因为有秦旭飞开路,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到了甘宁殿外。进门前,他很迅速地扫视了一下殿内情形。殿内将近二十人守在四周,个个东倒西歪,毫无恭谨勤勉之态。除了一两个太监守在楚若鸿身前,很专心地想要给他喂食,想要照看他,其他人的神色大多是不耐烦的,甚至都懒到不愿往那边看一眼,完全是在混着时间,等待交班。   人心便是如此,不会想着自己已经得到了多少,而是总是惦念着自己还可以得到更多。离开了监督和赏罚,再好的待遇,也会被麻木不仁地忽略,再轻松的活计,也仍然会有人不耐不满。宫外多少人一天做到晚,还是保不住一日的口粮。而这里的几十个人,只需要照顾好一个性子文静的疯子,包吃包住包四季衣服,外加从八品到四品不等的俸禄,却还是不懂得知足。   方轻尘可没有那个耐性来赏罚调教这些人。嫌累嫌差事不够好,就都给我滚。   他冷冰冰的神色让所有人惊惧万分,没有一个敢出口哀告。可是秦旭飞却看不得女人哭,咳嗽一声才道:“既然这样,李得意,用谁不用谁,你来挑吧。那些不得用之人,就发到尚衣局和大厨房去。等有了合适职位再安置。以后在这甘宁宫当差的,也都小心在意些,若再有人不用心,下头自然有大把的人等着替换。”   这话交待完了,一地伏拜的人,差不多也都瘫那儿了。去尚衣局,每天要给宫里所有的下人洗衣服。去大厨房,就是要做宫中所有下人的饭菜。新去的,难免要干那些挑水劈柴之类的累活粗活,但是……怎么也比被赶出宫要强了。   方轻尘对于秦旭飞的好心颇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也并不会驳了他的面子,只是问:“我在宫中的住处可安排妥了?”   皇宫内外有分,机要重臣留宿宫禁,只要不入内宫,都不算违礼背法。方轻尘以前受楚若鸿倚重至深,入宿宫中原是常事。现在楚国大事,基本上都决于秦旭飞和方轻尘两人,为了处理政务,相互探讨(谈判)的方便,他们两个也都需要在外宫有合适的住所。   秦旭飞点头:“就在你以前常住的摘星阁。”   方轻尘再问李得意:“太上皇这边有太医日夜照看?”   “是,杨太医就住在侧殿,天色已晚,太医已经睡了。方才议政王与方侯驾临,并无侍卫唱喝,所以杨太医大概并不知道,才未能觐见。”   “等会儿你去叫醒他。叫他准备好太上皇的所有医案,去摘星阁见我。”   李得意低眉敛目:“是!”   方轻尘这才复对秦旭飞道:“今晚我要宿在宫中。”   秦旭飞自是知道他若要细问楚若鸿的病情和一直以来的身体恢复状况,必然耗时良久,笑道:“其实你可以常住宫中,处理政务和探看上皇,都方便许多。”   方轻尘回答得干净利落:“不必。我自有侯府可以安顿,无事长宿宫中,与礼不合。上皇这边,有空我自会前来探望。”   秦旭飞眨了下眼。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联合死敌共同执政这样的事,他都脸不红心不跳地做了。这会儿却来遵礼守法了?   真是让人不习惯。   “打扰议政王太久,先告辞了。”方轻尘说完了话,转身就走,将秦旭飞晾在一边。   ————————————————————   这班大人物来去如风,挥挥手,不带走一丝云彩。这善后事宜,可是愁坏了太上皇身边的这位掌事总管太监。   跑回甘宁殿的时候,他还在踌躇该让谁走该让谁留这种杂事。进了甘宁殿,魂灵却差点被吓出窍。太上皇赤裸裸晕倒在床,身上堆着破碎的衣服。而那具被太上皇视为至宝的白骨,却孤零零扔在正殿的角落里。   李得意哪敢胡思乱想,赶紧给太上皇换好了一身轻便舒适的衣服,再把枯骨找来放在太上皇怀里,接着派了人守在摘星阁外头,只要奉命去见方轻尘的杨太医一出来,立刻拖人飞奔过来诊视。   直到快天亮时,杨太医才满头大汗地从方轻尘那儿赶过来,诊治已毕,确定楚若鸿并无不妥,等他自然清醒,一切即可如常。   直到这时,大家才都长出了一口气,放松下来。   然而事情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简单,楚若鸿的身体确实没有受什么伤害,可是他醒来之后,却和以前判若两人。   他抱着骨头,四下东躲西藏,惊慌躲避。一有人靠近,就愤怒地咆哮,做出野兽般狰狞地表情,和凶猛伤人的动作。如果别人惊惧退开了,他又会死死抱着枯骨,浑身颤抖,喃喃自语。   李得意懊恼又无奈,不知道方轻尘到底干了些什么,把个平时最好服侍的文疯子弄得这么激动。不管怎么温言软语,不管怎么小心劝哄,通通没有用。楚若鸿照旧抱着枯骨,用野兽防备敌人的目光盯着所有人。   这个样子,他们怎么给他喂饭喂水,怎么给他净身清洁啊?更别说是要照方轻尘的要求,带着他天天出门晒太阳活动身子了。难道说,他们可以冒犯太上皇的玉体?   左右为难之际,李得意满头大汗地跑去求见秦旭飞。   秦旭飞郁闷。凭什么你们楚国的太上皇有事,不去找楚国人请示,却跑来问我一个秦人?真个是人善被人欺,马善……咳。他不过在甘宁殿外多了那么一句嘴,这些人就看出他相对比较好说话了?   很想一脚把皮球踢到方轻尘那里去。可是,他一提到“方侯”二字,年迈的老太监就在下面抖成一团。于是乎,他无奈了。硬着头皮充当恶人,给出指示,若是迫不得己,可以强制替太上皇喂食和擦洗,只是不能伤了他的身体。   得他一句交待,李得意如获大赦,磕头谢了恩典,转眼退得影也没了。速度之快,简直是唯恐他会变卦。   秦旭飞无可奈何,出头担下责任,自派了一名小吏,去把这件事通报给方轻尘。   方轻尘只让人不置可否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李得意这边,有了秦旭飞顶缸,办事方便了很多。喂食和换衣之外,他们小心翼翼地不要靠楚若鸿太近,轮流站在几尺之外,满面笑容地,亲切地,用动作,用表情,用语言来表达善意,安抚他。   几天过去,人人累得半死之后,终于见到了效果。楚若鸿不再那么狰狞,攻击性的动作越来越少,甚至可以慢慢开始接受其他人走近他。   然而,方轻尘又来看楚若鸿了。   一见到他,本来很安静的楚若鸿倏然间双眼通红,面目狰狞,抱着枯骨冲过去,对他又抓又打又踢,状如疯狗。   老太监欲哭无泪。   该说是难得么,太上皇终于认识人了。他以前从来认不出人的。谁在他的面前,都是一样。   认识了,可是却认不出。   楚若鸿自然是打不着方轻尘,方轻尘只是一伸手,就抓住他左手挥过来的拳头,顺手一推,他就跌出四五步去。然而,楚若鸿站稳了,就又冲过来撕打。他只得两只手,一只手还要死死抱着尸骨,另一只手笨拙地对着方轻尘撕打,滑稽,而又可怜。   这一次,方轻尘没有再推开楚若鸿,而是伸手轻轻一点,下一刻,疯颠的太上皇,再次晕倒过去。   方轻尘随便一揽臂,在腰间把楚若鸿扶住。忽然又脸色冰冷地松开手,一语不发地退开一步,冷眼看那个被他逼疯的少年,就这样跌倒在他的脚下。   再然后,他徐徐抬头,目光冷漠至极点地扫视殿中的四个服侍太监。   四个太监趴在地上不敢抬头,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那人冰冷如霜雪的目光,犹如实质,让每一个人都感到可怕的森寒。   这一刻,他们都知道,方轻尘起了心,要灭口。   他们趴在地上,很久,很久。再也听不到一点声息。   当李得意壮着胆子抬起头时,眼前除了晕倒的楚若鸿外,已经没有第二个人。   醒来的楚若鸿比上回惊惧更甚,畏怖更甚。这些太监费了加倍的力气,才让楚若鸿不再一看他们接近,就疯狂地嚎叫撕打。   然后,方轻尘又来了。   这一次,时间上已经隔了很久。然而,没有用。楚若鸿蒙昧的心中,记得他了。那个人非常可怕,非常坏。他要夺走轻尘,而且他似乎很强大。楚若鸿不敢再和他拼命,只好拼命闪躲。   甚至不等他走到面前来,只是隔着很远瞟见了,楚若鸿就立刻抱着枯骨,跳起来,一路向内殿跑,然后一头扎到龙床底下,抱着枯骨缩做一团,谁叫也不肯出来。   楚若鸿,懂得了害怕……   黑暗中,他死命地抱着枯骨,喃喃地一声又一声念,声音中带着哽咽:“轻尘,轻尘,不要怕,我在这,不要怕,轻尘……我会保护你……”   太监们拥在龙床边上,跪伏弯腰,一迭声地叫:“太上皇啊,陛下啊,快出来,没事,什么事也没了,别害怕……”   混乱中,李得意感觉到方轻尘也跟进来了,但他不敢回头,并且聪明地用眼色提醒自己的几个同伴,不要回头。老人的睿智和经验告诉他,如果这个时候回头,亲眼目睹了方轻尘此时的表情,此刻的眼神,那么,他们就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李得意在床边叫了很久很久,直到那可怕的寒气和恐怖悄然消散,回头再也看不到方轻尘那一袭白衣的孤单身影,他才喘了一口气,整个人几乎瘫软在地上。   龙床之下,开始有尿骚味飘出来。楚若鸿又失禁了。   李得意连忙招呼外殿的人手,强行搬开龙床,硬生生将楚若鸿拖出来擦洗……不用说,前面的辛苦,又都白费了。如果方轻尘再这么三不五时来一回,就算是楚若鸿不给折腾死,他们也要被整死了。   李得意再次眼泪汪汪来求见秦旭飞。   听他吞吞吐吐说了半天之后,秦旭飞差点没把饱蘸了墨汁的笔给直接扔到等待批复的奏折上。   让方轻尘别去见楚若鸿?   这个找人顶缸,也要有个限度吧?你李得意不敢说,凭什么要我秦旭飞去触霉头?就算他不怕方轻尘,可也没必要自讨没趣啊。   老太监面无人色,磕头不止。秦旭飞长叹一声,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赵忘尘是方轻尘唯一的弟子,赵忘尘经常出入宫禁……也经常去看望楚若鸿。   于是,某一日,赵忘尘在出宫的路上,碰巧听到两个太监在叹息。太上皇畏惧方侯,只要一见到方侯就会大受刺激。每回发作,必要极长时间才能稍得平复,长此以往,只怕龙体难以承受……   不知道是不是这番做作起了作用。反正,方轻尘再也没有出现在楚若鸿的眼前。 第五十一章 不怀好意   “方轻尘这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年轻的议政王府长史信手把最新的探报揉作一团,满脸的愤怒和不解。   正在翻看公文的秦旭飞抬了下头,笑道:“士杰,他这还什么都没干呢,你就恼得如此。他若是真干了什么,那你还不得急出毛病来?”   祁士杰闷不作声。   柳恒是秦旭飞最信任的副手,而他,是柳恒身边最得力的副手之一。他和柳恒一样,都是文武双全,不过他却是纵马豪侠的性情。当初秦旭飞大兴军伍,他就混进了军队,因为他刀马娴熟,能骑善射,作战又是出奇的豪勇,很快就积累军功脱颖而出。   柳恒有心栽培他,难免仔细探查下他的来历背景,结果愕然发现,原来此人在家乡被称为神童。诗书之外,他六艺皆通,诗词文章,时事议论,都是颇有佳名。这家伙不走科举之路,偏偏要留书出走,偷偷跑去当兵,家乡父老对此无不捶胸顿足……   柳恒大喜,留他在身边任行军主薄,掌管案碟文书。祁士杰却是一万个不情愿回到文案之间。长刀快马,冲锋陷阵那多爽快!   拉长了脸跟在柳恒身边一个月,他才渐渐明白了那一叠叠的文书帐册,一串串的单调数据,一份份的各类情报,那些琐碎繁杂,对于一支军队,意味着的是什么。案牍劳形,营营苟且,有错便可能招致全军覆没,罪不容诛。无错却也是无功。真正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可是,这一月之后,他却再不留恋沙场之上的辉煌传奇,心甘情愿拜请长留柳恒帐下,这一留,便是五年。   现在柳恒走了,以前的情报网就全部交给了他来管理。所以,自从大批南方来的百官和国戚入京,祁士杰就忙得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虽说楚人秦人口头上早就把精诚团结,和谐高于一切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但骨子里,还都是恨不得对方全被雷劈死。这么多楚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怎么放得下心?自然是要发动手头所有的情报力量,严密监视楚人要员。当然,监视的重点,就是方轻尘。   照着秦楚双方的和谈协议条件来说,方轻尘的决策权居于秦旭飞之下。但是以方轻尘的资历和威望,如果他存心跟秦旭飞过不去,朝堂之上秦旭飞必然受制。因此,如果方轻尘那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秦旭飞这边一定要尽快知晓,提前应对才好。   然而,祁士杰提心吊胆了很久,也不见方轻尘反对秦旭飞的任何决定。实际上,他根本不对朝政表示丝毫意见。   朝廷初立的那几天,为着稳定人心,他倒是天天都露面,只是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就在那里当个人形摆设。   朝议不管争得多么激烈,一问到他,他总是淡淡说一句:“大家议定了就好,我没意见。”   到后来,他索性天天告病在家,连门都懒得出一步。平时除了喝喝酒,躺在花园的草地上发发呆,就是用操练赵忘尘来打发时间。照探子报回来的详细操练流程来看,那位可怜的,天下人都羡慕的方轻尘的唯一亲传弟子,受的简直就是非人的折磨。   至于国事朝务,方轻尘在家是提也不提,有人为着这事去打扰他,他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一口回拒。   南方势力原来是指望他来制衡秦旭飞的,见他屡屡不上朝,象卓子云凌方这些人,自然是常常叩门相劝。而方轻尘总是根本不容他们把话说完:“来喝酒我欢迎,谈政务就请明天上朝时再聊。”   自然,等“明天”到了,上朝的时候,他还是一样缺席……   这样一天拖一天,卓子云终于忍不住跳起来,说方侯您不在,谁来掣肘秦旭飞?   方轻尘漫不经心问:“秦旭飞出新的政令有问题,侵犯到你们了?”   卓子云一愣:“这倒不曾。”   于是乎,方轻尘懒洋洋道:“等他给你们找不痛快的时候,再来告诉我吧。”   这已经是他给了卓凌云面子,换了别的人来,连他的人都见不着。   其实秦旭飞也很头痛。现在是百废待兴,政务千头万绪,哪里还用方轻尘暗中算计他,他已经是愁得连白头发都多了好几根了。他于政务本来就不熟悉,下头的人又不能放心依靠,徘徊无奈之下,也曾诚心诚意地去镇国侯府请教。   方轻尘以前帮楚若鸿主掌朝政的时候从无缺失,那应该是个好老师吧?   然而方轻尘一闻政务,即刻失笑:“你是议政王还是我是议政王?”然后立刻把话题错开,秦旭飞若多说几句,他就头疼要休息,借病逐客,毫不客气。   几次三番之后,秦旭飞只得绝了向他求助的指望,自个儿操心去了。每天除了看奏折,还要阅览各地的无数公文,各地的民情,人口,农田,粮食,地形,特产,等等都等着他掌握,他自己把皇宫中的旧朝文案全找出来,从前人的施政方针上,学习经验,外加诚心拜访前朝的一干能吏,就算被敌视冷眼也顾不得了。   他这里忙得晕头转向,整个议政王府上下人等也都跟着连轴转。而祁士杰,初时忙碌万分,可是等到确定,方轻尘真的比谁都安稳,而其他南来的官员,也没有什么异动之后,整天就剩下对着那些鸡毛蒜皮的情报郁闷到发慌。   本来攒足了劲,准备应付最可怕的危机,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拳打在棉花里,能不郁闷吗?   今日再次收到千篇一律的无用密报,知道方轻尘一整天都在花园里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嫌赵忘尘这也不对,那也不好,祁士杰终于是忍无可忍地低骂出了一句。   秦旭飞听得只觉好笑,这些日子他忙得半刻也停不下来,基本上也没什么空闲去操心方轻尘的事,不过对于这个攒足了劲要对付方轻尘,结果却什么也做不了的下属,他还是比较同情理解的。   听了自家议政王这样漫不经心的一声笑语,祁士杰更觉心头不甘:“王爷,正是因为他什么也没有做,才更加让人不安。他这样的人,即来了京,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他不管做什么,我们都能去应对,偏偏他什么也不做……”   他这里做与不做,绕了半天,秦旭飞听得只是笑。   当初分别之时,柳恒就同他说过,祁士杰才智武功都是上等,经验也不比旁人少,只是到底年轻,以往又不曾受过太多挫折,略觉浮燥些。要想独当一面,尚需磨砺,烦请他多多照看。   他倒是很喜欢祁士杰这样的少年锐气。年青人或者不够稳重,不过这又有什么不好。挫折固然可以令人成长,但是弄成象他自己这样,还不到三十,心境却苍老如暮年之人,实在也没什么意思。   “士杰,你且放宽心吧,便是方轻尘有心算计我,现在百废待兴,诸事未稳,也不是他动手的时机。再说了,他又何必动手……”秦旭飞笑指案上的如山文牍:“他只要继续当他的甩手掌柜,不到十年,没准儿我就累得英年早……”剩下那话被祁士杰怒目一瞪,只得吞回去了。   算起来,这些年,自己在手下面前的威风真是越来越弱。对比下方轻尘,总是被手下人当成神一样来拜,英姿勃发,真是羡慕啊。   叹气。   祁士杰却咬咬牙:“我最看不得的就是这个,这是楚人的国家,楚人的百姓,凭什么方轻尘他拿着国家俸禄袖手旁观,王爷你却要劳累至此?”   秦旭飞更是微笑不已。其实祁士杰性情不够平和沉稳,适合作助手,却实在不适宜独掌情报。柳恒安排他执掌情报,其实是不怀好意……咳。他们手上只有军队,把这些长年在军伍中的壮年男子派出去探听情报,怎么比得上楚人那种如水银泄地般的情报渗透。便是身边一个捧茶的侍女,没准都会是楚人安排的耳目。   既然如此,倒不如放开心怀,索性由着祁士杰去做,让他栽几个跟头,受些磨砺,顺便叫楚人把这薄弱的情报网看在眼里,暗中也觉放心,释了楚人之疑也好。   他倒是喜欢祁士杰在他身旁,有这样锐气热诚的人,说话或许不够智慧,但确实是充满真诚,听了总可以让他疲惫不堪的心略微觉得轻松一些。   自然,他拿祁士杰当开心果这件事,是万万不可让祁士杰知道的,否则他非炸了不可。   “士杰,照你这样说,若是方轻尘跳起来,处处与我为难,凡事同我争权,事情倒好办了?”秦旭飞笑吟吟一句话,说得祁士杰面色微红。   “王爷,不觉得方轻尘的行止过于反常吗?”祁士杰加重语气:“从来反常即为妖。”   秦旭飞笑道:“方轻尘此人的行止又岂能以常态来推定。我看,他是吃定了我不敢耽误朝政,所以乐得轻松。而且最近太上皇的病势不得好转,他也许是心中气闷,所以干脆连面子上也懒得维持了而已。”   “说到太上皇……”祁士杰蹙眉道:“方轻尘行事的确不可思议。据说,初见太上皇时,他摒退左右,把太上皇点昏,且撕光了太上皇的衣服,这……这……这也太……”   秦旭飞瞪了他一眼:“你想到哪里去了?他知道太上皇身上有不少旧伤。总是要亲自检查一下才能安心而已。没有亲眼确认过太上皇身上的伤全是很久以前的旧伤,他怎么能确定我们这些秦人确实没有薄待他。对于太上皇,方轻尘的确是非常在意,非常重视的。”   “重视?”   看着祁士杰不解的神情,秦旭飞无奈摇头。人无完人啊。察言观色,体贴人心这些,他是不指望这位文武双全,六艺皆通,可是这方面的心眼粗疏如渔网的家伙理解的。   “你是不是觉得他自己不去探望太上皇,也不让别人去探望,太凉薄了些?其实那些都是他的体贴。”秦旭飞轻轻一叹:“方轻尘是不愿意有人目睹那人的疯颠之状而已。至于说那人的起居身体,又何需他亲自去探问,不是还有个赵忘尘吗?”   这段日子,方轻尘是再不去后宫见楚若鸿了,赵忘尘却是三天两天往那边跑。哪怕被方轻尘操练得再累再苦,他每天也一定抽空进宫。进了宫,他也不是旁观,而是和李得意等太监一样温柔的语声,善意的笑容来哄楚若鸿,一点点试图接近他。   每天回府之后,他则会巨细无遗地向方轻尘详述楚若鸿的状况。   方轻尘从来不曾主动叫他说过,却也不主动让他停,只是自顾自喝自己的酒。兼或随便又给赵忘尘布置一堆压死人的作业。   这两个人之间的纠缠,还有赵忘尘的私心,外人如何知晓。自然是觉得方轻尘碍着脸面不好主动问,而赵忘尘这个细心徒弟是在替师父操心。   秦旭飞笑道:“把方侯府的人手都撤了吧,以方轻尘的精明,咱们的人哪里瞒得过他的眼睛,只是懒得同你计较罢了。他若真想动手脚,怕也不是我们能探查出来的。秦楚之间仇恨之心,猜忌之意,自是难免,只是我们既然要共同执掌朝政,总要学着彼此体谅信任。不要老想着秦楚之分。现在这片国土也是我们的国土,如果不想别人把我们当异类,我们自己首先就不能时时以猜忌防范之心对待别人。”   祁士杰垂首应是,低声道:“士杰无能,不能象柳将军那样,为王爷分忧。”   秦旭飞微笑:“士杰,你们在我身边,一心一意为我,便已经是帮了我的大忙。”   祁士杰微微动容,迟疑一下,才轻声道:“王爷,其实,其实,柳将军这些年,一直都在竭力恢复同秦国的消息来往。我们暗中派出很多探子偷返秦国,暗探国内消息,只是一直没有告诉你。”   秦旭飞微微一怔,但立时点头:“为主帅者只要选择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就好,不必所有的细节都知道,阿恒知道故国是我至痛,有很多事不得结果,便不忍心同我说,也是应当的。你现在提起来,想是那条线上有什么消息了……” 第五十二章 茶楼飞人   秦旭飞问起秦国的消息,祁士杰点头答道:“以往我们消息不通畅,而今王爷主政大楚,方轻尘又袖手不问政事,国内有些人的心就松动了,我们的人冒险接触,居然就真有人悄悄传递消息。”   秦旭飞闻言冷笑。   “据说,那个人接到我们发出的国书后,大发雷霆,数日不朝。连续多日宫中都有不少托辞是急病而死的尸体从角门运出。男的多是被生生杖死,女的……”祁士杰脸色阴冷道:“都是遍体鳞伤,很多人的下体都被打得烂了。”   秦旭飞眉头深皱。他那个王兄登基之前就是性子向来阴冷,在外又要维持一片贤王气象,喜怒不形于色,回了府,便难免要拿下人出气。现在他是九五至尊了,后宫死几个侍奉的人,更是没有什么了不起,也没什么要紧。   “那些急病而死的人里,包括兰嫔。”   “兰嫔?”秦旭飞一阵茫然。他老哥没当皇帝以前姬妾就一大堆,当了皇帝又选过一次秀,他哪里知道谁是谁啊。   “兰嫔的女儿以帝姬的身份,嫁往了燕国。这次她因‘急病’死了之后,那人给她追封了一个妃位。”   “是乐昌的母亲。”秦旭飞这才记起来了。兰嫔原是藩邸旧人,身份极卑,也不受宠,是到了乐昌出嫁前,为了“国体”好看,秦王才给她晋了个“嫔”位。那时候秦旭飞已经不在秦国了,所以在他的印象里,兰嫔这个称号完全是陌生的。   想到乐昌,秦旭飞不由得有些黯然。那个总是站在阴暗处,有一双寂寞眼睛的小女孩,他是很有些怜爱的。可是当初他戎马倥偬,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是每次上门时,专门去看望看望她,闲聊几句,抱她一抱罢了。到后来他去国别乡而不能归,听说乐昌小小年纪就作为政治筹码被送到燕国去成亲,他也只有无奈叹息而已。   “乐昌贵为公主,可是这一生只怕除了这位亲娘,恐怕再不曾受过旁人关爱。若是知道……”他叹息一声:“这消息他们通报燕国了吗?”   “据说直拖到最近才发了消息过去,也不是正式的国书,只是随意的公文。看来秦王并不愿意燕王郑重对待这件事。”祁士杰冷笑。   秦旭飞仍觉困惑:“王兄的性子是残暴了点,但是他城府深沉,这次怎么会这样鲁莽?兰嫔虽然出身寒微,现在也终究是燕国皇后之母……”   “据说那几日那人心情极度不好,常常醉酒不起,喝醉了便随意凌虐宫人。那天晚上,他醉得昏了头,所以误翻了兰嫔的名字……”   —————————————————————————————————————   当祁士杰向秦旭飞禀报这件秦宫密事时,一匹快马,来到了燕国京郊。   长途跋涉,日夜兼程,马上骑手只觉口干舌燥,疲累欲死。   转过弯路,忽然眼前一亮,路旁有座纯以翠竹搭建的二层小茶楼,样式简单,却干净清新。楼上“茶”旗斜插,空气中,飘散着悠然茶香。几个手脚勤快,蓝花布衣的村姑前后来回地忙碌,客人多得没处坐,桌子都搭出茶楼外了。   马上男子翻身下马,奔到最近一张桌前,坐下就喊:“给我上茶。”   立时便有一名村姑笑容满面过来提壶沏茶,递过来的擦汗手巾也是干干净净。   男子左右四顾,颇觉新鲜:“你们这茶楼是新建的吧。我几年前也曾经入过京,那时候这里还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呢?”   那村姑应付客人的时候长了,说话颇为轻快利索,笑道:“青……我们东家本来是在这里搭了个小茶棚,生意极好的。因为客人总是坐不下,所以就决定盖了这么个茶楼。乡下人家的,也没什么讲究,这不就用竹子随便搭搭,不过楼上是有间隔的雅座呢。虽然粗糙了些,城里的贵人倒是极喜欢的。”   男子微微点头,笑着仰头看那竹楼:“好就好在拙朴自然,农家风趣啊。”一手举杯浅饮一口,只觉烦燥全消,不觉又笑:“好茶。茶好,楼好,地方也选得好。能有这样的眼光,老板必是高人吧?”   村姑低笑:“什么高人矮人,也是跟我一个村的,客官您要是好奇啊,多坐一会就见着了她了。平时她也和我们一样招呼客人的,只今天她有点事,现在在楼上雅座里呢,等她办完了事情也就下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抬头向客人示意了雅间的方向。   男人顺着她的目光向上看,却见二楼一扇窗子忽然大开,有团黑影从里面妈呀大叫着翻滚而出。   男人惊得一跃而起,一手按在腰间刀柄上,待定睛再看时,已听得扑通一声响,一个人呻吟着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   青姑开茶棚发财之后,村里倒是有不少人想学她,也在路边摆开茶摊。可是泡出来的茶就是没有她好,撑不了两天就得放弃。至于赶她走,敲诈她之类更是不要提起,大家早就被她打怕了。   青姑倒是个温和人,不计旧恶的。茶棚大了她就在村中招了几个伶俐肯干的姑娘过来帮手,开出来的工钱远比种田要好,所以村里的人都抢着来。   本来这样青姑就已经很满足了,容谦却出主意让她干脆修个茶楼,以后的茶分出高中低档来,给不同的客人。这楼不要奢华,就用最普通最便宜的竹子,照着拙朴二字来建。青姑听得晕头转向,却素来不曾违逆过他,只是安心照办。   村人们拿着工钱帮修茶楼,心里却认定她贪心不足,肯定要亏死。偏偏茶楼起来了,生意好得让人不敢置信。京城进出的有钱人和有官爵的人数不胜数,富丽堂皇的房子住得久了,这等简单淳朴的小竹楼,倒是让人耳目一新。至于收的钱越贵,他们反而觉得越有面子。那些带了女眷出来踏青的人家,对于茶楼二楼那两个有间隔的小雅间,更是分外青睐。   口耳相传之下,青姑着小小茶楼的生意越发红火,已经成了郊外踏青的一处景观了。茶楼生意好了,眼红的人更多,而四乡八镇的媒婆收到消息,听说茶楼的女老板要找丈夫,立时就开始四下串门了。别说这女人老,也别说他长得实在不怎么样,腿还有点残疾,可是她有钱啊。有钱还怕找不到丈夫吗?那谢媒钱,还能少吗?   转眼间,张三李四王二若干人等就纷纷被各大媒婆列了出来。可是,女老板的义兄这一关却不好过。别看那人是个又瘦又残的痨病鬼,平时风一吹都能倒下,不管这些媒婆们如何出尽百宝赞扬男方,家境殷实,文武双全,性情仁厚,前程远大……他总是闲闲几句话,就可以轻易问出大概的真正状况来,然后就看着名单上一个个名字往下刷。   这个不行,一个种田的,大字不识,他家妹子现在已经能写会算了,不配。   这个也不行,年纪太大,还是续弦,太委屈他妹子了。   这个更不行,脾气暴躁,会对她妹子不好……   他东挑西捡,简直把一干媒婆的鼻子都气歪了。也不看看你妹子是啥条件,二十几岁的老姑娘了,外加又丑又残,难道还想挑个天仙?   可是那个看起来病歪歪的人,硬是刷得那个名单上只剩下了两三个看似各方面差不多合格的人,却也不再议婚事,而是要求让青姑依次同他们见个面再看。这这这……天底下哪里有女人家自己要见人选夫的,可是冲着那谢媒钱,王媒婆还真的努力说服了一位今天来见面。   现在,那个年岁与青姑差不多的赵书生已经坐在楼上雅间里,在他的对面,拘拘束束,坐着这个如今三乡八镇都很有名的茶楼大老板。 八!零!电 !子! 书 !w!w !w!!t !x !t ! 0! 2! . !c!o!m   虽说青姑这段日子经营茶楼,常见四方宾客,渐渐可以坦然从容微笑着面对所有人,但是此刻想着将来的婚姻大事,不免全身僵木,重又恢复了以前的拘谨胆怯。   呆呆地坐在那里,低着头,竟是从头到尾,也没抬眼看一看那个被王媒婆夸成天下第一才子的赵书生。   婚嫁大事,是容大哥忽然提出来的,在此之前她想都没有想过。   然而,他既然说了,她便答应。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何曾违逆过他。只要是他说的,她就一定照做。   她知道,容大哥忽然提起此事,只是为着不放心她。她明白,她的容大哥是另一个世界中的人,终有一日,那个人是要走的。到他走的时候,他总会希望她快乐幸福有个依靠,那么,她就要让容大哥放心,别叫他牵挂,别叫他担忧。   不管是谁,只要是容大哥挑中的人,自然都是好的。   她就这样僵硬地坐着,然而,即使是低垂着头,侧脸的青记,还是很容易就让对面的人一览无余。   赵书生微微地皱了皱眉。他也来茶楼喝过茶,他也觉得那个温和招待所有客人的女老板很可亲,但是,如果要这个女人要当自己的老婆,却又另当别论了。男人么,口头上是要说娶妻娶德,可是心里,谁敢说自己不盼着床上的是个大美人。就算是庄稼汉,娶老婆想着要会干活能生养,这长相也不是就不挑的。更何况他可是乡间少有的读书人,虽说考了几次都没考中功名,但将来没准还有出头的日子。   青姑不说话,赵书生心里不痛快,也不说话,场面就僵了起来。一旁站着的媒婆倒是可以笑得春风满面:“青姑娘,这位赵公子,可是咱们这三乡八镇难得的读书人,难得的才子。为人又好,学问又好,将来少不得能谋个一官半职的,到时候,你可就是官太太啦!”   “赵公子,这位青姑娘,性情又好,人又勤快,为人又厚道,必定能帮夫旺家……”媒婆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赵书生回过神来,看到媒婆正拼命给自己做眼色,立刻想起现实问题来了。   向来只会读书的自己根本不懂耕种,以前家里的劳力活全靠大哥承担。如今大哥娶了大嫂,听了枕边风,再也不肯白养着一个将来也许能当官的弟弟,天天叫着要分家。大嫂整日摔盆打碗,指桑骂槐,说词难听且露骨,摆明了一日不分家,一日叫他不好过。   他平时自命读书识字,看不起村里的庄稼汉,可真要他分家,分得几亩田,完全不会伺弄,识得几个字,在村子里也没有人找他写信,或是给孩子请先生,这一肚子的诗书,竟然不如一把锄头实用。要是不能娶个能养活他的老婆,以后的日子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想起自家窘境,他只得先把满腹的委屈忍了。沉了脸道:“我是读书人,家门中自要讲究礼数。等以后成了亲,这茶楼,我替你出力打理就是,你就别老在外头天天应酬南来北往的客人了。”   青姑愣愣地嗯了一声,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我知道你一个女人家做事不方便,总要有个男人支应帮忙,万事求助你的义兄替你作主也是没办法。只是以后你进了赵家门,还是不要同他走得太近,他又不是你亲兄长,瓜田李下的,总要避嫌。”赵书生连声音都是沉沉的。   青姑愣愣瞪大眼,完全没理解,这个人哪里来的资格对她和容大哥的事指手划脚。   赵书生很不快。同这女人住在一起的那个姓容的,真是根心头刺啊,虽然听说那男人病得厉害,没准根本不能行男女之事,只是这闲话到底难听,要娶这个女人,真是,真是……这么丑,还有点残疾,名声又被败坏的女人……   他自认是个了不起的读书人。此刻便存了要立个下马威,在这个女人进门前就好好教导她的意思,省得到时候她给他丢脸,话语就越发威严了:“当然,他帮过你,这好歹要给点意思的。只是以后,务必让他搬出家去,茶楼的生意,帐目也不许他再碰,将来……”   话还没说完,就见好端端一张桌子整个被掀翻了,他本能得双手抱头,往后跌去,衣领一紧,整个人就被人拎了起来。   青姑一手拎着他,一手握拳高高举起,这个人,这个人,看不起她倒没关系,怎么敢这样说容大哥。他居然想把容大哥赶出家门,他居然想霸占容大哥的茶楼?   赵书生在乡村的壮汉之中,虽然一向是个瘦弱没用的书生,但也从没想过,自己会让一个女人轻轻松松拎起来,抬头又看到那张带有青记的脸上满是怒色,吓得心胆俱裂,老天啊,这哪是女人啊,根本就是一妖怪。   媒婆吓得在旁边大声尖叫起来,声音之大,刺得人耳膜生疼。   青姑愣了愣,忽然想到,自己力气越来越大,打人的话没准打出人命,这拳头就放下来了,只是看这个书生缩成一团的样子,想起他刚才对容大哥的意图,到底气不过,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顺手一丢,这书生就如破烂一般,穿窗而出,结结实实,摔下地面去了。   青姑从窗子里探头出来,指着赵书生喊:“我不会嫁给你的,你滚。”   好在茶楼低矮,下面也不是石板,那赵书生唉唉哟哟地站起来,浑身都滚得泥脏了,也指着这边喊:“我就是饿死了,也不会娶你这种女人的!”一边说,一边防备地向后退,脚下不俐索,又仰天跌倒,然后再哼哼唧唧地爬起来,脸色又青又白:“你这泼妇!你你你这是意图杀人!我要去官府告你!”   青姑急了,把身子探得更前,大声喊:“你胡说!我这里二楼又不高,我还是专门把你向那块松软的地方扔了,要不然你……你……”   赵书生不过是口舌争风,不肯吃亏罢了,看她急怒,心里又慌,赶紧着一瘸一拐得向远处跑,一边跑,一边还喊:“你就是想杀人,我去告你,我去告你……”   青姑一向温顺不惹事,忽然被人说要去告官,真真是吓了一跳,就着这探身的姿式,在窗口呆了半天,忽然间意识到,下面茶楼里里外外的人全盯着她,脸上立时通红,赶紧往里一缩,砰地把窗户关上了。   至此,楼下惊呆了的诸人才一片哗然,议论起来。   茶楼外那远方而来的男子,也是张口结舌:“这,这,这就是你们老板?” 第五十三章 心心念念   楼下诸人一片哗然,那远方而来的男子也是张口结舌:“这,这,这就是你们老板?”   “是,本来今天是在上头相亲的。”倒茶的村姑也有些惊怕。这么久以来,青姑都是和和气气的,她这么强悍凶狠的样子,可是好久不见了。   男子却哈哈一笑:“太有趣了,想不到京城竟然出了这么有趣的人物。可惜我有公务在身,否则这热闹一定多看一会儿。”他说着,抬手端起茶碗大口喝干,扔下一串钱在桌上,径自骑马去了。   而在楼上,青姑关着窗子发了一会儿呆,喘了几口气,这才对还保持僵木状的王媒婆说:“王姨,麻烦你,下次说亲时,替我说明白。这茶楼不是我的,是容大哥的。我只是替他打理,若是别人还肯……”   “当然不肯了……”王媒婆这时才回过神来,跳脚大骂:“就你这长相,这年纪,这茶楼要不是你的,谁肯同你结亲,你以后别来找我,真是晦气……”她怒气冲冲,甩门而去,青姑自己在房间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也走出房间,来到旁边的雅间处,轻轻拉开门进去,低了头,怯懦道:“容大哥,对不起,我没听你的话。我……我闯祸了。”   “现在才记起来要道歉,晚了。”容谦板着脸,语气极为不快。   青姑的头越垂越低,都是她不好,一时冲动,白费了容大哥一番好意。   “这种人渣,就该打到连他亲娘都认不出来才对,你居然就这样轻易放过了他,真是气死我了!”容谦拍桌子发怒。   青姑愕然抬头:“容大哥,你不气我把他扔出去?”   “我很生气,非常生气。”容谦怒视她。   青姑已是松了口气,走近前来,低声道:“王姨说以后不会再……”   容谦苦笑,摇摇头,止住了她的话头。   他岂会不知道这些热情来谈婚事的男人,多是冲着钱来的。不过这婚姻之道上,他可没有方轻尘那种洁癖。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若是比两个人单独生活要舒服要合适,这婚事就可以成了。无论当初对方第一眼看中的是人还是身家,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双方都是诚心诚意,要成一个家互相帮扶着过日子,就足够了。   他自己体弱残疾,行动不便,没办法四处奔波替她挑选,所以也只能求助于媒婆。他本来是想,皮相的那些,相处时间一长,自然就淡了。而青姑的温厚勤劳,单纯真挚,日久天长下来,却是真正能打动人的。那么只要双方年纪相差不要太大,对方粗通文墨,性情不要太暴燥,就勉强可以将就了。将来生儿育女,小家小户,自然和和美美。   谁知道,这个世道,偏有这种男人,自觉只要是个男人,就有了绝对的资本,可以把女人踩在脚下来侮辱。就是这么个一无所有的所谓读书斯文人,也可以摆出这样高人一等的姿态来对青姑颐指气使。实在让人气闷。   罢罢罢,自己是急于求成了,生生是把这样一个温厚的女子送了出去,白白叫人羞辱。   他轻轻一叹:“罢了,这种事,原也可遇而不可求,以后就不谈了吧。”   他认命了。青姑便有千好万好,在这个世间怕也难觅佳偶。出色男儿看不见她的好,那些粗蠢之人要的也只是她的财而不是她这个人。读过书的看不起她,没读过书的又何曾不作贱她。既然如此,他对她的体贴,反而是伤害她了。   青姑仍是低了头,低低地嗯了一声。再不用相亲了,再不用想着嫁人了,再不用手足无措心惊胆战了。只是,终究还是要让容大哥继续替他操心劳神,将来他就是要走,都要为她放心不下……   这个傻丫头,在他的面前,什么心思都放在脸上,透明似的。   容谦用剩下的那只手按着桌子借力,有些艰难地站起来,笑话她:“傻丫头,不嫁就不嫁了,算什么大事。大不了就是我们兄妹,这样相依为命一辈子好了。”   青姑一震,抬头:“容大哥,你……你不会走吗?”   “谁说我要走?你整天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容谦微笑:“天下不是人人都象你这么笨,肯让我这么白吃白喝的。”   青姑望着他,忽然怔怔落下泪来。   容谦早有准备,掏出一块手帕递过去:“你也不用太感动。我这样的身子,也不知道还能活多少……”   “容大哥……”青姑哽咽着打断了他。   “傻丫头,你一日不嫌我碍事,我便一日和你作伴。只要我活着,总不会抛开你不管。你这么笨,这样容易叫人欺负,我要是不在旁边看着你,怎么能够放心。”   青姑忽然大哭起来,轻轻依到他肩上,眼泪刹时间染湿了他的青衫。   她从来不曾奢望他不会走,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真的可以有一个不离不弃的人。这样巨大的惊喜砸下来,叫她手足无措,心中一片空白,只有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一直往下掉。   容谦在她靠过来的这一瞬,咬牙努力站稳才没被她无意中给撞得跌坐下去。为着自己如今弱不禁风的身体哀叹一声,他到底还是伸手,在她肩上轻拍。   这个傻丫头不知道,历世历劫,除了生身父母,从来没有人象她这样,一无所求地善待过他。   这些日子,一起朝朝暮暮地过了,为着他偶尔不用拐杖也能走几步路,为了他渐渐也可以提起一些略重的东西,他身体这些些微的好转,都让她笑得整日合不上嘴。   为着她生意渐渐好起来,脸上渐渐有自信的光彩,待人接物渐渐从容爽朗,曾经的阴影一点点从她眉眼间褪去。他也总是暗中感觉欣慰。   风劲节飘然而去,方轻尘那家伙却迟迟不来,但是他丝毫不曾焦躁过。这个残破的身体这样留在人间,自然是要受些煎熬。只是……浮尘幻世,于他不过弹指一瞬,就是尽此五十年岁月,能陪伴一个真心相待之人,又有什么不可以?   更何况……   他微微一笑,宽大的手掌,轻抚在青姑的发上。眼神却渺无尽头,穿过竹楼纸窗,遥遥飘向京城。   唉,他也回来了。当初这一张庞大的情报网,他是花费了多少心血才织起来的。安无忌这小子在秦国潜伏了这些年,现在就这样抛弃了身份跑回来,那边的网等于是废了一半,实在是……让他没法不肉痛。   方才安无忌在楼下大呼小叫的要茶水,他听着还不敢相信,从窗缝往外偷偷看了看,还真是他。郁闷。   容谦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唉,小家伙的根基还是太浅啊。毕竟是少年亲政,威望不足,所以燕国看似国泰民安,实则隐患重重。尤其是,作为一个真正的而不是傀儡的皇帝,他身边能用的人,还是太少。现在居然连安无忌也不得不被召回来帮封长清分担压力。这混小子,当初怎么就不肯再忍耐一两年呢……   转念又一想,进京述职虽然急迫,但安无忌也不必这样匆忙。他应该是还带了什么重要的消息给燕凛。   秦,燕,楚……轻尘……   容谦心里呻吟了一声,忙忙地打断了乱飞的思绪。现在你可是个死人啊,废人啊,你在等人,在养伤,在养老……没事找事你这操的都是哪份闲心?   安无忌自然不知道自己在茶楼下那一声吼让某人磨了多长时间的牙。他快马加鞭,直入京城,在御前总统领封长清府外前下马,自偏门递入一方令牌后,便悠然等候于门前。   未几,便见封长清长笑而出:“无忌,你居然来得这么快?我正念叨你不知何时才能赶到呢!”   安无忌爽朗一笑:“小人哪里敢劳烦总统领亲自来迎。”   封长清大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去你的,想的倒美。哪个迎你。我是要带你直接进宫面圣。”   安无忌愕然:“喂喂,好歹先让我洗个澡换身衣服吧。这样入宫,太过失仪了!”   “用不着,陛下正急着等消息呢,你先去御前回完话,回来后我给你十天假,由着你玩遍京城,爱去哪儿去哪儿,想见谁见谁。现在你别想跑。”   封长清话音未落,已有下人牵了他的马过来,他翻身上马,瞪了安无忌一眼:“还愣着做什么?”   安无忌苦笑一声,嘟哝着上马跟随。十天假?你真会给我?这会儿说得比唱得都好听…… 第五十四章 风言风语   有封长清的引路,皇宫大内,一路畅行无阻。燕凛很快就在御书房接待了这个多年潜伏异国的出色密探。   早在容谦主政之时,便建了行人司,专门培训各种暗探,散布诸国。安无忌很早以前就被容谦扔到秦国去了,那时候燕凛还是个小屁孩儿,他的身份又是见不得光,所以这次他和燕凛竟是君臣初见。   安无忌在外面随性惯了,未失那种游侠自在的豪性,首次面圣也不执虚礼,一拜之后,便直入正题,报告燕凛要他打探的消息:   “陛下,兰嫔不是病死,而是受尽凌虐而死。秦王自收到楚国国书后,就一直焦燥不宁,每日饮酒大醉,借打杀宫人出气。兰嫔的尸体葬入皇陵,属下无法验尸,但是臣重金贿赂了负责收尸的太监,据说兰嫔断气之时,身无寸缕,体无完肤。”   封长清怒道:“兰嫔虽出身寒微,到底是我大燕皇后之母。秦王如此做法,置我大燕于何地?”   安无忌摇头道:“秦王当时酒醉失智,却不是有意轻慢我国。他以急病为兰嫔发丧,再用公文通报,也正是要给我们一个交待。至于我们大燕准备用何种态度应对,这就要看陛下的打算了。”   此事的确有些棘手。如果燕国有心攻打秦国,这倒是一个极好的借口。可是燕凛主政未久,根基未固,现在并不是掀起大战的时机。既然不欲与秦开战,那么发国书责问那些,也就不必提了。他们难道能要求把入葬皇陵的妃子给挖出来验尸?没有证据,这种责难,秦王只需要一封回书,就可以推脱得一干二净。反而让燕国难堪。   所以,此事的真相不能不查,现在查出来了,却也难以追究。   燕凛对此很清楚,所以也不焦躁,只是淡淡道:“秦王在公文之外,倒是还附了一封私信给我,说是乐昌年纪尚小,骨肉情深,为免其伤心,劝朕不必对她提起。以后他自会派人仿兰嫔的笔迹口吻,照常给乐昌写家书。”   封长清心下不耻。这种事情都做过了,还想着要瞒下来,好让乐昌继续死心塌地为他出力。   安无忌心中则是一动:“陛下,请恕微臣造次。但是若是陛下将此事私下告之皇后,便可绝其恋秦之心。陛下只需嘱咐皇后时机不到,暂时令她不要宣扬,亦是……”   一箭双雕之策。   可是不待他说完,燕凛已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乐昌是朕的妻子。”   安无忌一怔,忽然意识到,自己果然是做密探做得太久了。大概是已经是习惯了考虑成败得失,他竟然完全忘记了设想,秦燕的这段政治婚姻中,可能尚有几分真情。   他垂首默然不语,心中也并非没有腹诽。   燕秦双方合议联姻之时,秦王并没有多么看得起燕凛。所以当初议定嫁给燕国的乐昌公主,出身是最低的一个,年龄是最小的一个,而且她的出嫁也拖延了许久,直到这一批公主都送走了,才轮到了她。这些随乐昌而来的那些宫人内侍,不用说,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十之八九都是身负“使命”者。   本来只要两国不扯破脸皮,这种事,也只得睁只眼闭只眼了。然而,如果身为他们保护伞的乐昌,自己同这些密探过不去,要将他们慢慢收拾掉,那却是容易得多。这个哑巴亏秦国只能吃下来,而且这些人的性命,也是对兰嫔一事极好的报复,有了这个结果,燕国也就不失尊严。   但是,燕凛竟然不肯。他要保护乐昌,保护他的……妻子!   燕凛看得出眼前两人的不满,但是他却不认为自己有错。她是他的妻子,他怎能在她面前渲染她的丧母之痛,只为自己拂灰掸尘。她身为是大秦的子民,他怎能迫她与国为敌,辗转反侧。她是秦王的女儿,他怎能逼她天伦反目,一生不得安宁?   她已经没有母亲了,纵然贵为公主,天地之间,除了他,又有谁肯能保护她。身为丈夫者,不能保护妻子,何以为人?身为君王者,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护不住,反而要用他们的血泪为自己遮风挡雨?他若是无力无耻至此,还有什么颜面为帝!   御书房里奇异地寂静了片刻,直到这寂静被外头传来的叱喝之声打破。   封长清身为御前侍卫统领,职责所在,立时高喝:“什么人在此喧哗?”   外头有人恭声答:“甘泉宫内,皇后的内侍失仪,未经传报,就要立刻面见陛下,正在外面吵闹。”   燕凛微微一挑眉。他接见安无忌时下了命令,不许打扰,外头的侍卫自是见人就拦,不知甘泉宫那边有什么事,竟是等不得这一刻。当即平静地下了旨意:“让他进来。”   不久,便有一名脸色苍白的内侍踉跄着进了御书房,一进来就直接往地上一跪:“陛下,皇后晕倒了。”   燕凛一惊起身,迈出两步,复又驻足:“安卿久在异国,朕本该为卿接风洗尘。只是皇后身体不适,朕分身乏术,以后朕定择日再为卿论功,卿今日先回吧。”   安无忌没想到燕凛如此情切之时,还记着不能冷落自己,忙躬身施礼:“微臣怎敢有劳陛下如此费心。”   燕凛实在没空再多说这些客套话,挥挥手,就快步出去了。   封长清也急匆匆跟了去,只来得及回头交待一句:“我让侍卫陪你出宫。你在京中还没有府邸,先住我家吧。”   安无忌应了一声。也跟着出了御书房来,遥遥看着这一君一臣,疾行而去,不觉微微一笑。   这位陛下的性情,和他以前以为的,似乎是大大的不同。   ——————————————————————   “你听说了吗?咱们皇后娘娘的生母被活活打死了。”   “是啊,听说是秦王为了没能把楚国那个王弟害死,就拿身边的人出气啊。偏偏是那位娘娘给撞上这种霉运。”   “听说死得非常惨,全身都是伤,可怜啊……”   黑暗的深处,仍然是这些冷酷的声音在回环往复,萦绕不绝。   她想大喊,却发不得声。她想冲过去质问,却动弹不得。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娘亲的怀抱,已无可寻觅。翻腾的血色间,这世间至亲的人,已越行越远。   仿佛又回到了远行异国的那一天,红漆,红幔,红色的嫁衣。满目鲜红的盛大仪式中,她拜别了秦王和王后。而她的娘亲地位卑贱,甚至不能上前。隔着层层的红色,她站在角落里,眼睛是红的,却忍住了泪,只是努力对她微笑,遥遥送别她此生再难相见的女儿。   红色黯淡了,黑暗中,娘亲越飘越远。她睁大了眼,努力伸出手,却触不到一片衣角。   “娘!”   她呼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坐在榻旁,摸了摸乐昌火烫的额头,看着泪水悄然自她眼角滑落,听着那一声声喃喃的呼唤“娘!”燕凛黯然无语。   她还只是个十三岁半的孩子。   不论这场婚姻是为什么,他与乐昌已经举行了大婚,她就是他的妻。他应该爱惜她,照料她,等着她长大,等着她准备好。就象那人,一直照料他,等待他长大一样。   他们大婚数月,他的真心,终于换来了她的释然,这个身份尴尬的女孩子,还是天真未脱。感觉到了他对她好,便也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靠,无所隐藏地同他分享一切。   而在她所有的叙述中,都可以听出,她的过去,贫乏到可怜,除了一个爱护她的母亲,几乎是一无所有。   那时,他也曾心头怜惜,轻轻抱着那小小的身躯,柔声说:“以后,你还有我。”   然而,现在,他的小妻子,就在他的面前,昏迷不醒,却犹自落泪呓语。   他忽然愤怒起来,冷眼一扫榻前太医:“皇后为什么还不醒?”   太医早已跪了一地:“陛下,皇后只是一时受惊心悸,待缓过来,再用些调息宁神的药,自然就好转了。”   燕凛冷冷环顾殿内的宫女太监:“在秦国时,没有人教过你们规矩吗?皇后逛园子,身边居然只有两个人跟着?前后净场的人呢?清除闲杂人等的人呢!你们当得好差!”   满殿的下人,只是磕头请罪。   燕凛冷冷道:“你们犯的本是万死之罪,念你们是皇后故国之人,朕若杀了你们,未免有伤皇后颜面。只是这贴身服侍的事,再也用不着你们了。朕自会另调人来照料皇后。”   众皆震惊,几个位阶较高的女官,忍不住开口哀求:“陛下,我等都是皇后故国旧侍,追随皇后日久,若是尽离,只怕皇后一时不便……”   “正是追随得久了,人懒心大,轻忽放肆,才敢让不三不四的人冲撞了皇后凤驾!”燕凛冷笑:“现在还说这种话,你们可是觉得我大燕国的皇宫,就杀不得人了?”   殿内当下一片寂然,再没人敢多说一句。   燕凛冷哼一声,大步行出内殿,喝道:“所有人都给朕退下!召封统领进来!”   封长清一直在甘泉宫门处等候。这里毕竟是皇后寝宫,他虽然是御前侍卫统领,也不能擅入。何况皇后昏倒,必有内情,而这个内情,是不是他应该知晓的,还不一定。   得了宣召之后,他才大步入内,到了甘泉宫正殿,见到殿内竟是半个侍者都没有,心中更是一凛,先自定了神,给燕凛行礼。   “皇后今日就在外头园子处散心,无意中听到两个洒扫的宫人说起兰嫔之死,惊痛之下,昏迷不醒。而那两个宫人发现变故,立时便逃离了。”   封长清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打住,只是干净利落地行了个礼:“臣即刻就去布置搜拿冲撞皇后之人!” 第五十五章 殃及池鱼   消息闭塞的燕国皇宫之中,两个粗使宫人,居然会知道同样闭塞的,遥远的异国皇宫中,一个宫嫔的生死。而且她们知道得还如此及时,如此准确,如此详细。这其中要是没有猫腻,那就见鬼了。   封长清离开之后,燕凛复又入了内殿,悄然在乐昌床边坐下,静静地守着她。乐昌的泪水消消染湿香枕,就是在晕迷之中,身体仍不住颤抖,一声又一声,无意识地呼唤着:“娘!”   燕凛忽然间有些悲伤起来。她和他一样,在这个世界上,都再没有亲人了。   他自幼就没了双亲,而她,有父等若无父,有母又遭枉死。她和他一样,都是孤儿了。   他慢慢地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道:“别伤心,以后,你还有我。”   他会保护她的。就象许久许久以前,有一个人,以一种绝对呵护守卫的姿态,抱着只知痛哭的他。   虽然他什么也不曾说,但是他一直,一直,是在保护他。   半个时辰之后,封长清来报:“陛下,人已经找到。”   皇宫毕竟是封闭的,普通的太监宫女,就算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本来是十拿九稳之事,封长清却出了一身冷汗:“那两个粗使宫女,一个已经投井自尽,另一个想跳又不敢跳,耽误了时间,才被臣拿住。据她招供,她们知道闯下大祸,跑去找另外一个宫女拿主意,那个宫女告诉她们,惊吓了皇后,是要诛九族的,只有她们自己先寻死,才不会连累到亲人。”   燕凛眼神微动:“那个宫女有问题?”   “陛下明鉴。这消息,的确就是那个劝她们一死以保全家的宫女私下里传出来的。”   燕凛冷声道:“不是巧合。”   封长清低头应:“陛下圣明。”   “这个宫女的消息又是从何得知?”   “她是宫中的下等女官,负责管理在甘泉宫洒扫的粗使宫女。陛下仁厚,曾恩旨宫中女官和有品级的太监,一年可有若干次会见家中亲人的机会。两天前,她同自家兄长会过一面,这消息是她兄长告诉她的。她位阶太低,也不够机警,正好又在甘泉宫皇后眼前当差,听说了皇后的家事,只当作了奇闻,没办法忍住不说。她倒是叮嘱过那些宫女这是秘密,听听就是了,不可外传……”   燕凛哼了一声。不知轻重的女人。你招摇自己耳目灵通,知人所不知,又怎能指望别人不是人同此心,一样出去炫耀。秘密,只说一声要别人保守,就算是万事大吉了?   “她今日也是见两个小宫女惊慌失措痛哭流涕地去找她问主意,才知道闯了大祸,为了摘清自己,让宫里没法查下去,就故意用诛九族这样的罪名,诱吓两个小宫女去自尽。”   “其心可诛。”燕凛淡淡四个字,已经简单地决定了这个宫女的命运。“那么,她的兄长?”   “臣不敢让陛下久等,所以先来复旨,另派了得力副手亲去捉拿审问此人。”   燕凛微微点头:“朕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另行差遣于你,你先去追查此事。”   封长清也不敢耽搁,立时领命而去。而燕凛却坐在乐昌身旁,锁眉沉思。   是谁布了这个局?这条线牵得简单,也机巧。乐昌身边贴身服侍的都是陪嫁的秦人,只有外头执洒扫粗役的才是燕国宫人。   如果乐昌身边的秦人不是对她漠不关心,每日只是躲在她皇后的身份下搞风搞雨,连最起码的职司都怠慢了去,那些粗役宫女的闲话,无论如何传不到乐昌的耳朵里。   那些粗使宫人地位极低,相应的在宫内的活动范围也最窄。她们没什么敏感心思,生活也单调,得了这个消息,不可能不互相传说。她们的活动范围小,又集中在乐昌身边,既然那些秦人并没有尽责将她们和乐昌隔离开,那么,这个消息在宫中管事查觉之前,就让乐昌听到的可能性,已经是极大。差别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而已。   他思索再三,要将这个消息传到乐昌这里,的确是没有比利用这个女官的哥哥更方便,更稳妥的了。但是能够想到这些,并采取这样的策略,这个布局之人,想必是心思极其细密,要么就是……对燕国皇宫有超乎寻常的了解。   燕凛的面色便阴冷了。乐昌不过是个孩子。她的母亲,也不过是个没有背景的嫔。她们何德何能,惹来了何方势力,如此不惜血本来关心?   虽然他借机将所有秦人罚去了尚衣局,以后再也无虞乐昌身边耳目不净,算是去了心头隐患,但是,他可丝毫没有感激之心。办下这件事的人,这个梁子,他记下了。   封长清刚出宫门,就见安无忌微笑着迎上来,不觉一怔:“你没回我府中去?”   “知道有热闹看,我哪里还能闲得住。”安无忌微笑:“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只管吩咐。当然,若是不方便我知道的,也没关系,你说一声就好。”   他们是老朋友,自然没有绕弯子客气和试探的必要。封长清笑道:“无妨,宫中出了点事,我估计,只怕同别国奸细的阴谋诡计脱不了干系。正好当奸细是你的老本行,那你就过来帮帮我的忙吧。我刚才已经派了人去捉拿审问,咱们现在就赶过去,边走边说。”   出了宫门,二人放手策马挥鞭,封长清领着安无忌,一边向府衙去,一边和他交待了下前因后果。   安无忌摇头道:“这其中若真有鬼,你派大内侍卫去捉人,岂不打草惊蛇。”   “放心,我已交待了,叫他们直接扮做差衙,只说是有人告官,先把人捉去衙门打官司,等进了牢房,清了场,再细细地审。”   正商谈间,前方两名部属快马飞驰而来。远远一见封长清即时下马施礼。   封长清在马上问:“如何?”   “那人甚是没用,只抓起来吓了几声,就什么都交待了。他也是听了别人的摆布,收了旁人的银子,才把这消息捅给在宫里皇后娘娘那当差的妹妹的。那人自称是秦国来的,有秦人口音,说他觉得兰嫔死得冤枉,希望她唯一的女儿可以知情,不过用了几张银票,就把那个不知轻重的家伙给收买了。他按照那人教的,将这个消息在闲谈中透露给妹妹,然后本来是想拿了银子跑路的,可是这两年他嗜赌成性,这两天就扎在赌场里,什么都忘了,银子输得差不多精光,只剩下这两张银票……”   禁卫把声音压低到仅他们聚在一起的这几个人可以听得见,同时从怀里掏银票呈上来。封长清信手接过,也不细看就收入袖中,淡然问:“可知那所谓秦人现在何处?”   “他不知那秦人的下落,招供时只说是在京郊一处茶楼喝茶时,那秦人忽然出现,同他闲聊慢慢说起此事的。侍卫长恐那茶楼是秦人出没之所,不敢怠误,所以让我们回来给统领报信,他要赶去先把茶楼的人捉来再说。”   封长清和安无忌同时一惊,齐声问:“京郊茶楼?!”   一语问出,同时惊觉身旁之人异状,不觉愕然,再同时扭头,看向对方惊诧的脸。 第五十六章 平地风波   听到报信的侍卫说起京郊茶楼,封长清大惊,又听到安无忌语气怪异,不免心里打鼓:“怎么了?”   安无忌一笑道:“入城时,我正好在那喝茶休息,那竹楼颇有意趣,那个老板却十分凶悍。”   封长清一愣。十分凶悍?这个,安无忌确定他没走错地方吗?不过,现在可不是追究的时候,连忙哄了安无忌回府等他,封长清快马加鞭,火烧屁股往京郊疾赶。   此刻,乡间茶楼,茶香袅袅,笑语不绝,一片平和的田园风光。   忽然间门外沙尘扬起,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差哗啦啦抖着铁链子闯进茶楼,眼一瞪,脸一板,高喝断喝:“应天府办案,闲人回避!”   一时间桌椅乱塌,茶客们惊慌失措,作鸟兽散。   在茶楼干活的村姑个个惊得脸色苍白脚发软,机灵点的就想逃跑,早让差衙迎面一拦,冷声喝道:“凡是茶楼的人,一个都不许走!老板在哪儿?”   村姑们哆哆嗦嗦地看向青姑,青姑自己其实也在打哆嗦,这年头,哪个老百姓不怕官啊。更何况她一个普通村庄里长大的憨厚姑娘,何时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一个捕头打扮的差役走到近前:“有人把你们茶楼告了,跟我们走吧!”一边说,一边抖手把锁链套下来。   被又沉又重又冷的铁链子套住,青姑脸色发青,颤声问:“谁告我?”   “我们也不清楚,象是伤人的案子,总之到了衙门你就明白了,茶楼里所有人都得带去做证。”   青姑又惊又悔:“他真告我去了?”   “什么?”捕头自己也是一惊,哧溜就说漏了嘴:“谁告你?”   四周的差役也纷纷把村姑们锁起来了,村姑们吓得又哭又叫。   “早知道这样,就是给再多工钱,也不到这里来帮工。”   “相亲相亲,相到把人从二楼扔下来,这算什么女人?”   “自己不好好做人,还要连累我们……”   四下又哭又骂,青姑听得又是窘迫,又是难堪。   一干差役一起看向青姑。捕头眼露精光:“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样的手段!一个弱女子能把个男人扔下楼,你的武功应该不错吧?”   青姑傻愣:“武功?”   捕头继续冷笑:“能做出这样惊世骇俗之事,想必老板娘也不是俗人。”   青姑哪里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担心地说:“官爷,我虽把他扔下了楼,却只往松软的地面上扔,他应该没受伤……”   捕头正好借题发挥:“人家受了内伤,表面看不出来罢了,如今已是去官府告了你,你识趣些,跟我们走吧。”说着用力一扯铁链,拉得青姑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青姑伸手抓住锁在颈上的铁链,哀声问:“官爷,这案子,官老爷会重判吗?”   捕头冷冷看他一眼:“那就要看你犯的罪重不重了,若是严重,不但你自己活不成,你的亲人也跑不了。”   他隐指这桩惊动皇后的深宫案子,青姑却只当是真把那个赵书生伤得重了,一时吓得魂飞魄散。不但自己活不成,连亲人也……容大哥!万一官府判得重,那会牵连容大哥了。容大哥身体不好,怎么能去坐牢?不行!我要带他逃走!   慌张之下,她本能地抓了铁链用力一扯,铁链铮然崩断,青姑当时就傻了眼。虽然知道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大,但是眼看自己居然可以随便扯断精铁打制的链子,她还是望着断开的铁链发了下呆。   捕头当即两眼放光:“果然是高手!”话犹未落,他已是拔刀出鞘,迎面劈来,刀风凛烈之间,招式大开大合,颇有大家风范,那绝对不是普通官差的能耍得出来的刀法。   当然,青姑是没那个高明眼光,生平第一次看到有人拿着亮闪闪的钢刀对着自己当头劈过来。她只是吓得尖叫一声,抱头逃窜,明明是惊慌失措的动作,偏偏那亮闪闪快捷如电的刀影就是跟不上她的身形。   那捕头一连砍了十三刀,连她的衣角也没沾着,既兴奋抓到了线索,又觉得丢人现眼,大声喝道:“大家一起上!”   用不着他纷咐,其他官差们见势不妙,早已是纷纷抽出兵刃围攻而来。一时间茶楼外头刀光剑影,十几个大男人合伙围攻一个村姑,那村姑手里就拎着半截铁链子,脚下有些跛,四处闪躲,而旁边则坐着几个被铁链锁着,已经吓软了的女人,哭天嚎地。   封长清赶到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令他汗下的一幕,连忙高喊:“住手住手!”   那些大内侍卫假扮的差役久攻青姑不下,正自心惊,忽然听到身后顶头上司的声音,人人觉得有了主心骨,赶紧撤招后退。   青姑也不懂要乘势冲出去,别人一收招退后,她心神一松,也一跤坐倒在地上了。其实如今她的内力已极之深厚,这种程度的群殴根本不足以让她劳累,但她的心情过于紧张,惊吓太过,眼前局势只略一缓,已觉疲惫欲死。   封长清擦汗,还好还好,赶来得及时,这些小子们还没有冲撞到容相。   那冒充捕头的侍卫长冲到封长清面前就待邀功:“统领来得正好,这茶楼的人果然有古怪。照卑职看……”   封长清有些气急败坏地打断侍卫长的话:“看个屁!茶楼的主人是我江湖上的朋友,这位是他的义妹,跟哥哥学了一身功夫。因为她从未闯过一天江湖,所以不懂打架。否则就你们这点本事,早被她撂倒了!茶楼若真有问题,那我岂不成了勾结逆贼之流?”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等下容相可不要责怪他放任属下欺负他的徒弟!   侍卫长吓出一声冷汗:“统领,属……属下……”   他这里结结巴巴,封长清又是冷冷斥了一句:“你要做见不得人的事时,会挑自己的店铺当做同人接头的地点吗?只会一惊一乍地四下抓人,幸好你们不是真的差衙,否则还不知道在民间弄出多少冤案来。”   一众侍卫全在那低着头,汗流浃背地挨训。他们也冤啊,本来只是来探听消息,谁知道迎面碰上青姑这样一位,哪里能不怀疑下呢?   封长清叹口气:“还愣着做什么?解开那些姑娘,能走多远走多远就给我走多远去!”   众人如获大赦,纷纷回头给其他村姑解开锁链,然后赶紧就要离开。   封长清又冷喝一声:“站住!”   众人驻足回首。   “我的朋友爱清净,不喜张扬。这件事,你们回去后,谁也不许多嘴多舌。否则我决不轻饶!”   他是这些人的顶头上司,这话说出来,谁敢不识趣。侍卫长连忙应到:“统领放心,卑职明白!”然后才领着众人迅速退走。   封长清走到至今仍一脸迷茫惊魂未定的青姑身前,微笑道:“姑娘可认得我?”   青姑凝视他,轻轻道:“我记得,以前开茶棚时,你陪一个很和气的公子来喝过茶,后来,你还到我家找过容大哥,容大哥说你是当官的。”   封长清笑道:“刚才是我的手下办事有误,我已把他们骂走了。只是,我也许要去拜访一下你大哥。”   青姑低声问:“这事和容大哥有关吗?”   封长清微笑点头。依容相的性子,此事既然与燕凛有关,当然也就与他有关了。   青姑点点头,立时放下了所有的惊慌不安。再奇怪的事,和容大哥有关,她就不觉得惊奇了。容大哥是非凡的人,自然会遇上非凡之事。   封长清又对其他一干吓得现在还在地上打哆嗦的村女道:“真是抱歉,我手下人办事不牢靠,惊吓了大家。麻烦姑娘们把这场面收拾一下,明天我让官府派人送赔偿银子过来,再在这里出个告示,说明今日只是官差走错地方捉错人,给姑娘们都正正名声,也让来往的茶客们放心,这样就不会影响大家的生意了。”   村女们眼都直了。赔偿……道歉?官府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这位大官客气得过分了点吧?哎呀呀,这个扫把星照顾的那个痨病鬼居然认识这么大的官……   封长清看大家发呆,重重咳嗽一声。村姑们如梦方醒,连忙站起来恭敬称是,自取收拾东倒西歪的桌椅。   封长清和气地向青姑请求:“如果方便的话,我想现在就先去见一见姑娘的义兄。”   ————————————————————————   今天阳光灿烂,容谦心情很好。   每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对他来说,都是恩德。身体各处的痛楚会比阴雨天轻许多,而且手脚也灵便不少。大好时光,当然要抓紧每一寸光阴。所以他扔了拐杖,沿着院子的围墙,慢慢走动,活动手脚。   平时多练习些,以后在没有拐杖支撑的时候,也就可以多走几步。   身体又是一晃,他急忙伸出仅余的一只手,及时扶了墙壁,来稳住身体。才绕着院子走了不到两圈,他头上已经累得冒汗了。   这样的生活,不是不苦,只不过他也已经渐渐习惯了。最初闲来无事,还爱骂燕凛几句来出出心中闷气,到后来,连骂都懒得骂了。反正这些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说穿了与人无尤。   而且,这样的苦痛艰难之中,他觉得,自己也不是无所得。没有这千疮百恐的身体,就不会知道健康是多么珍贵的宝物。没有眼前的种种不便,就难以真正体会到应该如何珍惜那些看似平常的时光。   无论是可以不用人扶着蹲下再站起,还是可以用自己的手拎起半桶水……这些平常轻易就可以被忽略的小事,原来都可以带给人如此纯粹的快乐,甚至是可以令他比以往身居高位时达成了一项了不起的政绩,更要开心。   简单的人,简单的事,简单的追求,简单的快乐。就这样同青姑相依为命过完五十年,又有什么不可以。   正想到青姑时,就听到围墙外头有熟悉的脚步声。   容谦微微一愣,现在还没到茶楼打烊的时间,青姑怎么就回来了?而青姑那一重一轻,因先天残疾而与别人完全不同的脚步声外,还伴随着另外一个落地极轻,几无声息的脚步。   容谦皱了眉。他不喜欢麻烦,很不喜欢。   “容大哥,有朋友找你。”随着话音,青姑和封长清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容谦的目光在看到封长清的那一刻,微微一凝。他一语不发,冲封长清点了点头,便转身慢慢走向客厅。   封长清也不说话,静静地跟上去。以一种几乎是忍耐煎熬的心境,不说话,也不上前搀扶。跟着容谦极慢的步伐,回到厅中,咬着牙跟进厅门,一回手,很自然地关上了门。   青姑安静地在院中驻足,没有再跟上去。随手拿起墙角一个扫把,开始打扫她的农家小院。   她是个本份而温柔的女子,她知道在容大哥的另一个世界里,有着无限的精彩,也有着自己永远不能了解的复杂。所以,她不会去多问多看,但是,她还是坚持要陪封长清一起回来,因为她希望容大哥知道,她就在他的身边,随叫便可以随到。   她很笨,她什么都不会。然而,如果容大哥要写字,她可以磨墨,如果容大哥有事要出门,有她扶一把,腿脚不是太利索的他,也总能走得快一些。   只要一点点小忙,她能帮得上,就好。再小再小,做了,也总比不做好。   小小的厅堂里,容谦平静地坐下,沉声问:“出了什么事?” 第五十七章 画影图形   “就这样,我听说手下不知轻重,要到茶楼拿人,就赶紧过来了。”封长清一口气讲完前因后果。   当初封长清在茶棚偶然发现了容谦,碍着燕凛在旁边,容谦示意他不要相认,他也就没敢吱声。事后他自然是悄悄过来探望容谦。容谦轻描淡写地交待了几句别后之情,封长清察觉容谦身体不佳,当即力劝他回京去,就算不去见皇上,至少可以住在他的府上,让他好延医求药,就近照顾。   容谦一口拒绝。开玩笑,住在皇帝的信臣红人家里,他的行迹能藏得了几天啊。至于治病,既然连风劲节赶来施救,最后的成效也不过如此,别的大夫,难道还能强得过他那个“御医”“神药”去?   二人磨了一夜的嘴皮子,都有点心力交瘁,最后当然是封长清大败而归。说到底,封长清是怕逼得容谦再次离去,所以谈判处于绝对下风。其实,容谦就是想走,以他的身体,又能走到哪里去呢,更何况他根本就放不下心远走。   封长清不但没能劝服容谦去见燕凛,无法让容谦随他回府诊治,甚至不能给容谦送任何医药或者是人参熊胆这样的补品,因为容谦说人多口杂,而且他的身体虚不受补,不必浪费了。   自然,他也不能对燕凛露口风,平时无事也不能主动来见他。作为交换条件,容谦答应留在京郊,不离开,不玩失踪,虽然不去见燕凛,但万一燕国有变,燕凛有事,封长清还是可以来找他通气拿主意。   自从那以后,封长清一直坚守着诺言,就算心中十分牵挂,也从不曾探望过容谦。偶尔从城外经过时,也只是远远张望,看着那当日的小小一片茶棚,发展成如今这一座竹楼,心中暗自佩服容相鬼才,卖茶水居然也和当宰相一样成功。   当初,他临告辞前,容谦也正式将青姑引见给了他。对青姑说,这是一位当官的朋友,对他则说,这是救他性命的义妹。   他说的极简单,但封长清明白,他既然特意介绍,便是向他摆明了青姑的重要性。她是他的家人,和燕凛一样,是他保护的对象。以后不管有什么事,封长清若方便,都应该尽力关照。   因此,今天之事,他着实汗颜。   容谦先自微微一笑:“当时,你身边还有什么人?”   “无忌刚被召回来,正在我身边,我让他先回……”话犹未尽,封长清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脸上一红,怒喝道“无忌,你给我出来!”   窗户被轻轻推开,一人轻巧无声地闪进来,笑嘻嘻先自对容谦施了一礼,方才转首对封长清道:“老兄,几年不见,你功夫退步得真是厉害,我跟了你一路,你都没发现,看看容相多高明,我才一潜近,他立时就察觉了。”   他腆着脸在这里马屁容谦,封长清则是板了脸恶狠狠瞪他。真要论功夫,他还在安无忌之上。但他是武将,练的是长刀横枪,沙场血战的本事,安无忌却是干密探的,这潜踪匿迹,跟踪盯睄之道,他是不如他。   封长清也不是不清楚老朋友爱管闲事的毛病,只是这回安无忌调回来,是给他打下手,是他直属的手下。他自己长年在军伍之中,早就习惯了上下分明,令行禁止,从来没想到,他这个上司发了命令,安无忌居然可以当作耳边风。结果他一点防备都没有,被安无忌以有心算无心,一直跟到了这里来,这个脸,他可丢大了。   容谦笑道:“长清你为人端方,这些灵动诡计素来非你所长,一时计较不周,也是难免。无忌江湖习性重,这些年又一直在秦国独当一面,万事自己可以作主,既然已经发现了事有蹊跷,他要还听你的话乖乖回避,他就不是安无忌了,只是……”   他凝视安无忌,笑道:“你现在已经回了京。这里是天子脚下,你诸事也不可太过放肆。你与长清是好友,他自然不会计较,只是上至天子,下至重臣,谁也不会希望这掌握耳目之人,聪明用得不是地方。”   话虽温和,安无忌却也是心头一凛,知道自己这次是造次了。若非封长清同他是好友,自己也算是容谦一手造就的人才,他发现了这么大的秘密,不被杀人灭口就不错了,以后想再被重用,更是难比登天。   他诚心诚意深深一揖,“容相,无忌受教了。”抬头看到容谦形容憔悴,身体残疾,心中大痛,脸上却是不敢露出来,只得在那里暗自咬牙。   容谦倒是浑不在意,笑道:“我这个样子,你吓着了也是应当,用不着硬装出这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我的心脏坚强得很,你就是放声大哭,也打击不着我。”   这话说得安无忌哭笑不得,容谦径自说下去:“我的事,你在外头,想必也听过许多传言,其中不详不实之处也不少。你要真是太好奇,就问长清吧,他有空时,自会对你解释的。只是你一定要记住,这件事,绝对不可以泄露出去,更不可以告之陛下。”   安无忌立时道:“容相,恕无忌直言,陛下那边说与不说,倒是无妨,只是容相的身体极之不妥,理应延医治疗,妥善调理,一直隐在这乡村之间,只怕……”   容谦淡淡一笑,平和道:“我身体的事,我已经同长清说过。你有空自去找他问,我就不必重复了。我的决定,也同样不打算再向你重复一次。”   他的笑容平静温和,语气也甚是从容,然自有一种久居高位,一言九鼎,无可挽回的坚决。   安无忌沉默了一会,在他那始终温和的目光下,终于渐渐低了头,轻轻道:“是。”   容谦这才满意地笑笑,懒懒问道:“无忌既然回来了,长清,他的职位会如何安排。”   封长清低声道:“行人司目前由我暂时管理,只是,我的性情,实在不适合做这些事,所以才向陛下请旨,调无忌回来。今日宫中若无变故,陛下就会提及,以后这行人司,就交由无忌和史靖园协同管理了。”   容谦点了点头。安无忌是掌管情报的大行家,理当重用。只是君主驭臣,自然不能把耳目全交给一个并不熟悉的臣子,把最信任而又办事稳妥的史靖园安插过来,做个大方向的领导,确是极妥当的。这个安排,燕凛即能放心,安无忌也能免除嫌疑,是最长久的保全之道。   安无忌也自微笑:“想必是史世子为正,我为副了。”   “史世子手上也兼着好几个差事,在行人司只是挂个名,必然会万事倚重你,你们共事之后就会知道,他绝对不难相处。”封长清说得很含蕴,但安无忌也听得明白,史靖园就是名义上挂着正职,当个盖章和签字的工具罢了,行人司真正的大权自然还是握在他手中。   当然,做为燕凛最信任的好友,此人的精明能干,也是绝不可轻视的。他不干涉过多,不代表在必要时,他不能彻查过问,这其中的分寸,就看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二号人物如何把握了。   容谦笑道:“无忌,恭喜高升啊。新官上任三把火,眼前这桩差事,正是你显本事的时候,我就等着看你如何大显神通,查出幕后主使吧。”   安无忌见他落到如此地步,还有闲情来取笑自己,也只得苦笑罢了。   封长清却是皱眉道:“所有线索如今都断在那个牢里的笨蛋身上。这人也真是胆大包天,接了一个陌生人的银票,就敢把这消息往宫里捅,对那人,他却是一问三不知,就连长相,也说得颠三倒四,真是……”   容谦一笑。做暗探的人,相貌想必是没有什么明显特征的。要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人,在惊慌失措中,还能准确地描述出来,的确是难度太大。   他忽然提高声音喊:“青儿!”   青姑在外头应声就进了来,虽然发现厅里多了个人,却也只看了安无忌一眼,就立时走到容谦身边,低声喊:“容大哥!”   安无忌目射奇光,死死盯牢了青姑。   他第一眼看见的可不是青姑脸上的那块青斑,也不是她微跛的腿脚,而是她对容谦的态度。久做密探的人,察颜观色判断分析的本事自是高强。那女子一进来,明明白白,眼中心里便只有一个容谦。这样自自然然走过去,自自然然地呼唤,那样的语气,那样的眼神,并没有任何刻意亲近的表示,然而,最亲近深刻的关系,却已经在不自觉中表现出来了。   安无忌心里略微有点不是滋味。容相温厚大度,待属下总是十分关爱,然而骨子里不多不少,始终是有那么点淡淡的疏离。除了许多年之前,他曾经偶尔在相府看到他对那个少年帝王笑得异样温柔的外,青姑是他生平所见,第二个,可以真正同容谦亲近的人。   这女人有什么出奇之处?值得容相如此关怀?   容谦自是懒得去理旁人的眼神,只笑问青姑:“青儿,茶楼有一个叫王达的老客人,在城里开一个水果铺子,经常亲自出城来去农家收果子,每回都会在你那儿坐一会,喝几口茶,这人你有印象吗?”   青姑点点头:“我记得他,以前摆茶摊时,他就常来光顾,后来起了茶楼,反来得少了,听说是喜欢上了赌钱,所以铺子里的生意都顾不上了。不过前些天他倒是来过一次。”   青姑绝不是聪明伶俐的人,但她好就好在,心思简单,性情淳厚,只要一门心思做一件事,就必然无比专心。她即立了心要把茶楼建好,自是十分上心,十分用功。所有来过两三次的老客人,姓名身份爱好她一定努力记得牢牢的,而第一次来的客人,她也会有印象,因为新客她通常都会亲自上去招待,尽量让客人觉得满意,以便拉到回头客。   “他最后一次来茶楼,是八天前,当时有个人和他同坐在一张桌说了很久的话,你可有印象?”   青姑点头。“我记得,那是个生面孔,新客人,所以特意上前去招呼,不过他们好象在专心说话,没怎么理会我,我就走开了。”   封长清立时问:“他们说什么?”   “我就听着那人说,他来自秦国,为了向人报丧来燕国的,后来我靠近过去,他就不说了,给了我点赏钱,让我不用特意伺候他,我就走开了。”   安无忌沉声问:“姑娘可记得他的长相。”   青姑又点头,为了对回头客做出应有的热情反应,第一次见的新面孔,她都刻意牢记一段时间,生怕第二次了来她认不出。   容谦一笑:“青儿,你替我备笔墨过来。”   青姑点点头,也不多问,很快拿了笔墨过来。替他铺平了纸,伸手为他研墨。   以前她虽是个大字不识的村女,但跟着容大哥久了,这些看似风雅的活计,多少也懂了些,只是手脚始终笨拙,怎么也做不出优雅的姿态来。   容谦提笔笑道:“你先告诉我,他的脸型如何……”   “他啊……”青姑认真地回忆起来。   封长清和安无忌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一个说,一个画。即震惊于容谦这奇特的描画复原方式,也惊讶于青姑神奇的记忆力。   容谦差不多画完了人像,指予青姑看。   青姑立时点头,很是佩服地说:“容大哥,你画得真好。”   她自然是不会明白,这种还原被追查者容貌的方法在此时是怎样的创举,只是觉得,容大哥把人的脸画得这么象,真是了不起。   容谦对封长清道:“你拿这画图去牢里,让那人认一下,若是无差错,就多画几份,让下属暗暗查访,也不用找别处。我看此人即施下此计,不确定成功,应该不会远离的。而要确定成功,一是打探宫中消息,二是,悄悄监视王达。他在宫中想必没什么耳目,否则不必去绕个大弯,找王达传递消息,所以,他应该会藏身在离王达不远处,只要一发现,有官府捉人,就该猜知,必是计成事发了。”   封长清心悦诚服:“我即刻就去安排。”   事急如火,他转身要走,安无忌脚下却丝毫不动,眼睛只在容谦同青姑之间转来转去,眼神中颇有几分哀怨:“刚才那个法子,容……”当着青姑,他不敢叫容相,敢紧把后一个字给咽下去:“你从来没有教过我!”   不公平啊!他也算容相半个弟子,当暗探的本事几乎都是容谦教的,这种技巧对于追查有多么大的帮助?可是,容相居然从没有教导过他这一招。   不甘心啊!这个女人何德何能?长得不怎么样,走路还跛,明明又不会武功。可是容相将她教导到可以应付十几个大内侍卫的围攻,这样的巧妙方法,容相也不避她!   容谦也不觉苦笑,这种技巧在这个时代还没有被发明出来,超出时代的东西,照小楼的规则,是不该由他们来主导的。   “我有我的原因,不便教你们,但这也不算特别难,你即看到了其中巧妙,再找出色的画工,好好琢磨一下,想必能很快创出一套最适合你们的方法吧。”   安无忌点点头,目光又在青姑身上略做停留,这才一笑道:“好,那我先去办事了。”   事不宜迟,那个隐在暗处的人,一旦察觉事成,极可能尽快脱身而走。虽说他心中仍有疑问重重,但是实在不敢耽误,只得先自转头跟封长清一起去了。   容谦看安无忌的眼神,就知道这小子怕是心理不平衡了。他既然旁观了茶楼那一战,哪里可能看不出青姑身有绝世内力。这样的人物,如果还能认真学习招式和搏击技巧,转眼就是一顶尖高手。如果青姑是个绝世美女也还罢了,偏偏她又丑又残,那他教了青姑却并不教他,他能不埋怨他偏心么。   扪心自问,容谦悄悄把他们几个同学研制出来的天下第一内功教给青姑,的确是偏心偏到家了。但青姑能练得这么好,却是青姑自己的本事。   这内功本来是为阿汉量身订做的,越是心思纯挚,心无旁骛之人,练起来效果最好,他们几个同学,方轻尘整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当然练得最糟糕,他自己成天要为整个国家和一个别扭小孩操心来操心去,成就当然也不怎么样。风劲节为人洒脱,比他们两个要好一些,但练得最好的却是整天睡大觉啥也不管的阿汉。   象安无忌这种当密探出身,永远防这防那,看谁都要分析研究一番的人,要练这种功夫,走火入魔却也说不定了。   偏偏青姑也是出奇地心思单纯,练这功夫,最为合适。短短一年之间,如果纯比内力的话,已经可以打败顶尖高手了。虽说不谙招式,只凭着眼明手快,反应比高手都要快上一筹,如果胆子再大些,经验再多些,就算和一流高手打架,也很难吃亏的。   想到这老实丫头如今的成就,容谦自己这个当师父的还是蛮有成就感的,笑着冲青姑招手,让她凑到眼前来,轻声问:“青儿,今天那些官差有吓着你了吗?你手下那些伙计可有胡说八道埋怨你的?”   青姑呐呐地说:“没有!”   容谦挑高眉看她:“没有?”   青姑在容谦的面前,哪里能面不改色把谎圆好,愣了一会儿,终于低下头,轻声道:“容大哥,我真的吓坏了,那么多人拿着刀砍我,其他人也一直骂我是扫把星。”   容谦摸着下巴,冷笑两声。很好,很好,封长清带的好手下,当差久了,办事的本领不见长进,欺负老百姓一个比一个出色,这笔帐咱们慢慢算吧。 第五十八章 莫名其妙   容谦摸着下巴,冷笑两声。很好,很好,封长清带的好手下,当差久了,办事的本领不见长进,欺负老百姓一个比一个出色,这笔帐咱们慢慢算吧。   正快马加鞭往城里赶的封长清忽然背上一阵发寒,有些惊疑地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安无忌随口问。   封长清苦笑:“这回得罪了青姑娘,还不知道容相打算怎么同我算帐。”   “不就是个误会吗?容相素来宽宏……”   封长清心里说,宽宏当然是宽宏,可他护短的时候你没看见啊!想起当初那个在刑场谋反的淳于化,被他拍得全身找不出一根没碎的骨头,整个成了一根人形面条。封长清打了个哆嗦,哀叹道:“青姑娘对他有恩,与他曾相依为命,是他极看重的人,自是容不得她受委屈。”   说起青姑,安无忌兴趣高涨:“那个青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她和容相之间……”   封长清白他一眼:“先把眼前的事办好,咱们再慢慢细说吧。”   安无忌只得暂且按捺心情,同他急驰回城。   两人先去牢中,找那被押着等死的王达,证实了画像的准确性,然后紧急召了大内侍卫和行人司中出色能干的人物,照着图,对所有可以及时注意到王达家中或铺中变故的人进行查找筛选。   没有等多久,便传来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经暗中追索调查,终于发现,画像中的人,应该就住在离王达家只隔了三条大街的一处巷子口。那人姓赵名华,是个书生,几年前上京赶考不中,无颜返乡,所以一直在京城住下。平时靠教书换几个束修为生。   而坏消息则是,半个时辰前,这赵华所住的房子,忽然间着火了,因是白天,街市来往人多,众人反应快捷,及时担水扑灭,火势没有漫延,但房子终是烧毁大半,在废墟中,人们发现了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面对火场残尸,安无忌冷笑一声,安排大量的人手,去四下查问百姓。无论是熟识赵华的邻居,还是只同他见过一面,或是偶尔说一过句话的路人,一个也不放过。从赵华此人从哪里来,平时的性情为人,生活习惯如何,甚至他吃一碗饭要用多长时间,一天去几次茅房他都要求手下详细记录。而他自己则撑着疲倦的身体,在火场中,细细翻找所有焦灰中的残余物品,不厌其烦,不嫌脏肮,一件件分类保存。   最后,一边仔细观察证物,一边讲手下人报告上来的那些堆积如山的资料一一翻阅,综合分析。   没有什么人是真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再出色的探子,再能掩饰自己的暗桩,都不可能完全一笔抹杀自己的过去。几十年生长所适应的一方山水,一地习俗,所受的教育,所持的想法,家乡的方言,菜肴,特色,隐隐约约,总会露出一些行迹来。   也许是腰带上玉佩的颜色,也许是说标准官话时候偶尔带出的一个尾音,也许是偶然哼出的一句自己也不曾查觉的家乡调子,也许是平时吃饭吃菜时,味道上一点小小的偏好……这些差异往往微小到平时他自己和别人都查觉不到,但是一旦汇总在了高手面前,分析推断过,一切便无所遁形。   如果没有安无忌,封长清只能束手无策,去向燕凛请罪了。不过在安无忌一头扎进去做分析研究时,他也没有闲着。他以捉贼为名,禁闭四门,封锁街道。四下差人寻找着那个可能正暗中逃窜的赵华。   然而,毕竟是京城重地,这样的禁闭和封锁不可能持久。三寻不获,也就只得放弃了。从这一场及时的大火就可以看出,对方的布局何等巧妙慎密,只怕早就暗中提前准备好了退路,只要一确定宫中事成,立时悄然遁去。他们的反应慢了一拍,由明寻暗,失败已经是正常,若是凑巧成功了,反倒是天大的运气。   封长清心头忐忑不安,亲到宫中来请罪。   “楚国,你认为那个收买王达的人来自楚国?”燕凛沉声问:“既然那人已经一把火烧掉一切,你又是如何确定他是楚国人?”   封长清为人自然不肯夺了安无忌的功劳,连忙自承无能,又狠狠为安无忌美言了几句。   燕凛只是一笑:“那赵华想必也不过是个区区小卒。现在他既然已经放弃身份潜逃,在你们的追缉之下,他能再回京城兴风作浪的机会微乎其微。这等无碍大局之事,也不必多做追索了。知道了他是楚人……”他微微蹙眉,终于是痛苦地决断道:“也就够了。”   封长清低头不语。燕凛在烦恼那幕后之人的目的,他自己也已经同安无忌关起门,分析过老半天了,却实在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件事,明明同那人都没有半点利害关系。   如今楚国掌权的虽然表面上是秦旭飞,但他绝对没有能力调动楚国暗探,那唯一有可能的幕后黑手,就只有方轻尘了。可是楚国乱后初定,内患重重,这人怎么会有力气有闲心,不远千里,跑来算计一个甚至与楚国并不接壤的国家?   当年方轻尘得势之时,也曾下过苦功建立情报组织。只是他掌权的时间远不如容谦长久,所以他的情报网,直到他被囚困之时,也没有象燕国的行人司这样庞大严密。况且这数年大家都以为他金殿剖心而死,楚国大乱,没有哪方势力可能顾得上接管他留下的情报网。几年下来,这张网不但是瘫痪而已,那些隐匿下来的骨干人物,恐怕早就各奔西东,另谋前程了。   方轻尘重归才多久?就算是他察觉到了卓凌云等人的情报搞得非常糟糕,所以复又用心收拢以前的密谍旧部,这么短的时间,成效也必定有限。人手如此紧缺的时候,他还会牺牲掉一个已经隐伏燕国多年的探子的明面身份,费这么大心思,只为了告诉燕国皇后,她娘死了??   哪个英明的皇帝会为了替个未曾谋面的外国岳母报仇,来大兴兵戈?战争无论口号为何,罪状为何,都不过是向天下交待的虚文罢了。从国家利益来说,燕国根本不可能去攻打秦国。如果说方轻尘不是想挑拔燕国对秦国出兵,那么,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君臣对望,两人一起头痛。猜不透的局,才是最让人警惕最让人放不下的局。但是不放下来,又能怎么样?   如果容相在此,必是能看破这个玄虚的吧,如果他还在,必然不会似我这般,愚鲁短见吧……   “陛下,皇后娘娘的凤体,是否已有好转。”封长清关切的询问,将燕凛飘忽的思绪生生拉了回来。他神色如常道:“皇后醒后服了太医宁神调息的药,已经好了些。只是她一直抓着朕追问那传言是不是真的。朕……”他轻轻叹息:“朕不忍心骗她。”   到了这种地步,这件事情,哪里还瞒得住。乐昌哭倒在他怀中,几次晕厥,几次复苏,而他,什么劝慰的话也说不出,只是一直抱着那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让她的泪水一次次湿透他的龙袍。   封长清看着燕凛略有伤怀的表情,知他是在为乐昌难过,略一犹疑,还是咬咬牙,说了一句煞风景的话:“陛下,皇后在宫中甚为孤单,是否要请些年长的命妇前来陪伴。”   这话说得委婉,潜在的意思却是冰凉。所谓年长的命妇,并不是随便在外头挑几个诰命,倒是宫中那些经过历代宫争,心思细密的太妃或有着较高品级,见多宫中旧事的宫女。她们可以去教导乐昌,什么是皇宫中的生存之道。   乐昌太小,太稚嫩。她一直是在秦宫中无人注意的角落中存活下来,也因此远离了那些勾心斗角,保有了少女的纯洁和天真。然而,这深宫里,最容不得的,也就是纯洁和天真。   一个稍有经验,懂得宫中规则,知道应付大小变故的皇后,绝不会在听到几个粗使宫女的私语后就晕倒过去,一个明白深宫存活之道的皇后,也绝不会因为个人的悲痛,就那样完全不顾规矩礼法地肆意痛哭。   只念故秦,轻忽新燕。只知有母,不知有夫。如果宫中不是她年龄幼小,如果不是燕凛还没有其他嫔妃,如果不是今天燕凛护住了她,这样的罪名,已经可以引来铺天盖地的诘难。这一次燕凛护住了她,下一次,再下一次呢?这样的女人,如何母仪天下?如何协助燕凛打理后宫?   再不教导她,将来,她肯定会吃更大的亏,会成为更多人利用伤害的靶子。   燕凛默然不语。他明白,对乐昌的教导,是必须的。可是,他能像容相当年逼迫他一样,去逼迫年幼的乐昌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让她再不敢放肆地笑,再不敢任意地哭吗?要她在夫妻之间,也端起小心谨慎,察颜观色那一套,一重重规则礼法下真情不再,只掌握权谋之道和驭人之术吗。   容相,当年,你是用什么心情,逼着我一点点长大的。看着那个越来越象一个皇帝的我,你会不会也偶尔怀念一下,多年前,那个可以在你怀里说说笑笑,无所顾忌的孩子。   “陛下,这是为了保护皇后!”封长清沉声说。   “皇后的安全,我来保护。”   封长清以沉默表示着他的反对。他如何不知道主君的心结,但燕凛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和他并肩作战的皇后,而不是一个会成为他包袱的女孩。为了得到诸国的认可,燕凛已经娶了秦国公主,那么为了迅速稳定国内的局势,安定权臣和地方藩镇的心,他也势必不能拒绝纳权门贵女为妃。那时候……后宫风云必起,难道燕凛在外面打拼的同时,还能总是一只眼睛看着宫内,时刻保护乐昌这个流落异国的孤女。   “你……你给朕一点时间。”   燕凛的声音里难得露出了软弱。这个权握天下,亲主朝政,在臣子面前总似乎是刚强有为的君主,骨子里,仍然还是和许多年前一样,是那个大事小事都只会大叫着依赖容相的孩子。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在任性,可是,他又怎能现在就去逼迫乐昌放弃最后一点天真。   容相!你告诉过我,君主不能无权谋,却不可只有权谋。你要我爱护我的家国,我的百姓,我身边的所有人。我……我想听你的话,我想要护住乐昌,护住我的妻子。可是,我……我无能。我不知道,不靠权谋,我能怎样安定自己的后宫。我不够坚强,我恐怕最终无法允许自己的妻子,保有最后一丝真性情。   容相,这么多年,政务军务国家大事宗室纷争,你一手抚平,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怎么能即施权谋,又不失本心?   容相,我这个学生其实真的很笨。我……我还没有学好,我还没有学会。如果你知道……你……你会不会生气得跑回来,继续来教导我?   容相,我……我很想念你……   当封长清入宫觐见燕凛时,安无忌也正带着他最后的推断,去拜访容谦。 第五十九章 火花四溅   “原来是楚国!”   听了安无忌的汇报,容谦淡淡一笑,忽然说了句同这件大事毫无关系的话:“你替我去茶楼把青姑叫来一下,我有话说。”   安无忌愣了一下,却不敢迟疑,只点了点头,立刻起身去了。   这边人一走,那边容谦那笑得云淡风轻温和如春风的脸就立时阴沉了下来,他随手一拂,桌上的杯子跌到地上,摔个粉碎。   他浑若不觉,咬着牙闭了眼在脑海深处大喊:“张敏欣,张敏欣!我知道你在看着,你给我出来!快出来!我要你立刻帮我接通轻尘那个混蛋!”   小楼的规则所有的通讯都只能由小楼一方主动发起,然而,他这样漫无目的地用精神力肆意乱喊,还真是很快把人给喊出来了。   “我说小容,求人帮忙不知道客气些吗?虽说我一向最乐于助人最有同学爱,你最起码也该说声请,然后问问小楼和轻尘本月的沟通时间有没有满啊。”   “你少跟我啰嗦,我管他有没有满,反正我现在要立刻和他通讯。我是个犯规受罚的人,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我还怕什么?大不了再多记几条过,多挨几样罚,张敏欣,你不帮忙就试试看……”   张敏欣那边沉默了一刻。一向好说话的小容,怎么会忽然间变得这么凶狠这样疯狂?老实人发火是很可怕的,她可是已经通过论文,毕业在即,幸福光明的生活就在眼前的好学生呢,可不能为着意气之争,让这种大过小过记一身的家伙拖累,对吧。   很快,在那幽深无垠的精神回路中,容谦和方轻尘的通讯被打开了。   小楼主控室内,以张敏欣为首,几个同学全凑到一块,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屏。   容大圣人难得发火一次,这么有趣的戏文,真是不看白不看啊。   亏得方轻尘明知暴风雨即将降临,还能无比轻松地打招呼:“小容啊,抱歉抱歉。都是我不好,明知你一直在等我,我却总是忙得抽不开身,扔你一个人在燕国受苦。居然还要你来联系我。”   小楼一干人等个个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脸皮得厚到什么程度,才能在暗中给别人捅完刀子后再热热络络说这么一番话啊。听了这话,容谦要还不发怒,那他就不是君子也不是圣人,该改叫佛爷了。   小容果然更加暴跳如雷:“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你明明知道我找你不是为这个!”   “不是为这个?那是为了什么呢小容。你就别嘴硬了。我知道你身体不好,在民间过得也苦,你就承认自己受不了,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何必死撑呢?我这次出来,主要就是为了帮你和阿汉,捎带着再替我上回的事收收烂摊子。虽说阿汉现在整天睡觉,不用我帮忙了,但你这位老同学,我是绝不会丢下不管的,这一点你完全可以放心。”   这话说得真是亲亲热热,若是双方坐在一起交谈,完全可以想象方轻尘拍着胸脯,大义凛然一诺千金的样子。   容谦怒极咬牙:“你少给我东拉西扯,我问你,你在算计燕凛什么?”   方轻尘的声音惊讶至极,任何人都听不出一丝破绽:“关燕凛什么事了?我跟他隔着十万八千里,楚国和燕国也不相连。我算计他做什么?”   “派人把皇后生母之死的真相捅给皇后知道,这件事情你别说不是你做的!”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呢?我管这种闲事做什么?我派的人?哪个是我派的人,我什么时候派的人,你给我拿出证据来,空口白牙的,你想冤枉我,没门!”方轻尘眼也不眨一下,一赖到底。   容谦气结。   方轻尘忽然咦了一声,用惊异的语调问:“对了,你不是整天都骂那混小子这不好,那不对吗,一提他就恨得牙痒痒,没日没夜地后悔不该为救他把自己葬送了吗?你不是老早就发誓,再不管他的闲事,现在只想好好过日子,只等到回小楼的那一天吗?你不是很哲学地发表感慨说啥,昨日之日不可留吗?你不是指天誓日地说,过去的自己已经死了,以后要过全新的生活吗?怎么莫名其妙,又跟我扯上燕凛了,别说我没招惹他,我就算是真的招惹他了,这闲事,你也没必要过问啊!”   容谦所有的风度一概丢到爪哇国,咬牙切齿用警告的声音喊:“方!轻!尘!”   方轻尘轻声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不和你胡闹了。我知道你是左等我不来,右等我不来,又不好意思催,在那拐弯抹脚地提醒我呢。好好好,我这边的事也告一段落了,楚国暂时也没什么事需要我了,我随便交待一下,就动身来找你。只要把你送回小楼,什么病都能治好了,就算你在受罚不能脱离肉身,你总是可以有个活蹦乱跳的身体用。”   容谦想也不想,立时喝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不会回小楼,我是警告你,别去碰燕凛!”   方轻尘当即大喊:“色女啊,喂喂喂,还有旁边看热闹的几位啊,你们都听见了,可要给我做证啊。不是我不去帮他,是他自己不想回去,所以我现在不过去,可是怪不得我的了!”   小楼深处,众人皆笑。   明明是小容找方轻尘兴师问罪,怎么一转眼,变成方轻尘轻轻松松,甩掉了身上一大责任,小容则莫名其妙地放弃了再不管红尘诸事,只想回小楼治好身体过完五十年的原本打算。真个一念即生,烦恼无穷,他这一卷进去,只怕是五十年不满,不得超脱了。   小容是君子,方轻尘却是个无赖,君子碰上无赖,吃亏的,果然永远是君子。   吴宇轻声叹气:“方轻尘这家伙,闲着没事,这不是陷害同学吗?他也太狠了点吧,小容的身体这么糟糕,还要逼得人家在尘世打滚五十年,这心肠真是大大地坏了。”   张敏欣眯着眼,摇头:“难说。小容就算真回了小楼,治好了身体,但是再不能回归人间,一直只能坐看着燕凛青姑他们的命运轮转,不能介入,不能相助,你觉得就他那个鸡婆性子,人回了小楼,就真能象他自己说的那样,从此轻松高兴了?”   张敏欣很奸诈地笑:“我们是天天看着,当然明白小容为了青姑,早就有心不回来了。可是轻尘他的耳目不灵通,这件事情他不知道,所以这次才会借机逼小容。其实,不管他是好意还是恶意,反正小容的心意早就是那样,也没害他什么。”   “但和青姑安安心心隐居,在平静的生活里相依为命,跟整天替小皇帝提心吊胆,操心劳神,暗中保护,这完全是两回事吧。”吴宇笑道:“轻尘做事总是想当然,完全不顾虑人家的感受,就算他是好意,大部份人怕也只敢敬谢不敏。”   大家闻言都是一笑,仍旧注目看着屏幕。   容谦也是聪明之人,心思一动,已隐隐把握到方轻尘一点心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轻尘,我不管你搞什么玄虚,反正你给我记住了,别碰燕凛,永远不要去算计他。”   方轻尘也是哈哈一笑:“我就是算计他了又怎么样?”   “我不会坐视一切发生,我不会放过你。我会与你为敌。”容谦知道,这也许就是方轻尘想要的答案,但他却仍然直言不讳。   “好啊,我看你能做出什么事来,我看看你怎么不放过我,大不了咱们再战三百合,谁怕谁啊,你的死灵法师哪次赢过我的圣骑士?”方轻尘答得轻描淡写,容谦却是为之气结,终于忍不住沉声道:“轻尘!不管你是善意还是恶意,你能不能别总用轻忽的姿态去试图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一次教训,又一次,你还学不乖吗?难道说,目睹了别人的疯狂和痛苦,你就一点也不后悔吗?”   方轻尘的声音终于冷了下来:“你在说些什么?”   “我在说什么,你比谁都清楚。轻尘,你的一切谋算,的确是因为对我的善意,对我的关怀。但就算是好意,你这样的谋划也是让人难以接受,更难以感激。轻尘,你思谋之心太重,得失之念太深,你这样,一日不放下,一日就不得解脱!”   容谦平静了一下心绪,以手扶额,叹气道:“现在你明明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又何必再管旁人的闲事。你太喜欢谋算别人,无论是你的朋友,亲人,下属,还是爱人,都一样。然而将心比心,谁会愿意被人谋算?轻尘,你这老毛病不改,就算有朝一日,楚若鸿醒过来,又怎么样?你得到了的,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失去!”   “容谦!”方轻尘已经不再叫他“小容”了。“我的事,不劳你过问,我这种魔鬼,也无需你这种圣人来感化。”   方轻尘冰冷的声音,换来容谦微微一笑:“同理,我的事,也不劳你过问,我的人生,也用不着你来代我下决定。” 第六十章 半斤八两   “容谦!我的事,不劳你过问,我这种魔鬼,也无需你来感化。”方轻尘冰冷的声音,换来容谦微微一笑:“同理,我的事,也不劳你过问,我的人生,也用不着你来替我下决定。”   脑海深处忽然寂如死水,所有的思维呼唤放出去,都只能碰到冰冷的壁垒。   方轻尘一怒之下,招呼也不打,便单方面中断了这次的联系。   容谦苦笑了。说轻尘,他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一个用无赖手段面对质问,一个用揭人疮疤来挽回劣势。轻尘是利用燕凛来刺激他面对自己真正的心意,而他又何尝不是想用楚若鸿来提醒轻尘的错误。   都是为了对方好,但又都不愿意接受对方的好意,也没管对方愿意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好意。他们两个,实在是半斤八两。   伸手抚着隐隐作疼的额头,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   甘宁殿外,御花园中。一棵大树,根深叶茂。   枝叶深处,方轻尘神色冰冷。   楚若鸿没有再见过他,并不等于他就没有再见过楚若鸿。他总是忍不住会悄悄地来,忍不住会悄悄看他两三眼,又忍不住会悄无声息地离去。   皇宫中他可以自由出入,楚人和秦人都不敢窥探他的行踪。他自己轻功和隐匿之术又高明,所以,竟然是没有任何人发现,他对楚若鸿是在这样默默地关注。   就连赵忘尘,也不知情。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树影婆娑。   赵忘尘小心地引领着因着长时间接触,对他渐渐不再排斥的楚若鸿,走出殿宇来晒太阳。   李得意等几个大太监也乐呵呵跟在旁边服侍。   方轻尘不喜欢有太多人目睹楚若鸿的疯颠之状,一早就下过令,楚若鸿身边贴身服侍的人不用多,其他负责洒扫的宫人无招呼不必接近他。   所以,一见太上皇到园子里来,园林中的宫人早就散得尽了。   偌大的花园内,连楚若鸿在内,也不过六个人。   人去鸟归。寂静中,是飒飒的风声,是盛开的鲜花有些干燥的香气,是鸟虫婉转的啼鸣,还有……一个疯子偶尔的一声笑。   就算楚若鸿处于疯颠之中,暖暖的阳光晒在身上,也有舒服的感觉,身边拂过的清风都带着花草的清香,他抱着白骨,自然也是高兴的。   而方轻尘,就在一边静静地看。看他对身边所有人露出傻傻的笑。   这次,因为小楼的通讯忽然接了进来,所以他不能动,不能走。   “轻尘,你玩什么不好,偏要玩小容养的那个死小孩?小容就算是只笨笨的老母鸡,护着小鸡来,那凶悍样子也是能跟老鹰拼命的,你这不是找麻烦吗?”张敏欣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来。   方轻尘能切断和小容的联络,却不能中断和小楼的联络。他心里正不痛快,闻言冷笑一声:“小容不是不管那小子的事了吗?”   “这话三岁小孩都不信,你会真的信?喂,你到底搞什么鬼?”   方轻尘哼了一声,懒得理会。抱歉,他既然不痛快,谁也别想痛快。凭什么他在这里愣愣看着那人的疯狂束手无策,小容就可以安安心心享受太平,高高兴兴看着自己教成材的孩子当一代英主。   他是故意要装无赖气到小容火冒三丈,但是,他一点也不打算控制自己的情绪。   冷眼看着树下那疯颠却不自知疯颠的人,看着他茫然无觉地笑,看着周围曲意安抚他的人,同他说着那些他听不懂也不会明白的话,看着那些人脸上堆着绝对不是出自真心的笑容,听着小容暴跳如雷的指责,他不打算控制自己的情绪。   不,他绝对不是控制不了。他只是不打算控制这一腔邪火。   他绝对不是控制不了。   ————————————————————   “容大哥,你怎么了?”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却是青姑听了安无忌的招唤,连忙从茶楼赶回来,一进门就看见容谦抚着头,无力地靠坐在椅子上,吓得心中狂跳,飞奔过来。   容谦忙放下手,笑道:“没事,我只是在专心想着我们把茶楼做大的事,有些入神了。”   青姑不解地望着他:“做大?”   “是啊,把那个茶楼扩建,盖个大大的游乐城什么的,不用豪华,越是简朴有农家风味越好。就找农家女儿,花衣布裙地来接待客人,上农家茶,做农家菜,组织大家做农家活。城里那些有钱多得没处扔的家伙,山珍海味吃多了,绫罗绸缎穿多了。自会花钱来吃咱们的粗茶淡饭,花钱求我们带他去种地担水。在城里也同时开一间茶楼,达官贵人也好,贩夫走卒也罢,都是咱们的客人,等以后生意做大了啊,再推广开来,目标是让全燕甚至全天下都有咱们的生意,等到你富可敌国时,让这四乡八镇不长眼的男人们一个个悔断肠吧。”容谦越想越是快活,不觉眉开眼笑。   青姑听得两眼发直,很多话完全听不懂,只隐约明白,是要把生意扩大,大大闹腾一番:“这个,我们……好象……没那么多钱……”   容谦微微一笑:“封大人的手下欺负了你,总该给点压惊费吧。”   青姑还在晕头转向中,安无忌悄悄在后头替封长清倒叹一口冷气,照容相这种宏大的设想,可怜的老封啊……你的积蓄啊……准备打水漂吧。容相护短果然护得厉害,这压惊费收得可是……   “可……可是……”青姑可了半天,没可是出什么来。容谦已是理所当然地对安无忌道:“安大人,封统领是当朝红人,手握重权,偶尔放个风声出去,就说我们家跟他有点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想来京城各大衙门都不至于来为难吧,上回发生的误会,总不会再来一次吧?”   “不会不会!”安无忌一迭声地喊,这种误会要再来几次,就算封长清改行当贪官,也赔不起压惊费了。   只是,容相这到底是要干什么?他又不缺钱,把事业做大了,耳目是灵通了,可是众人瞩目之下,他被人发现的可能也跟着大了啊。   他心中疑惑,容谦却只是微笑,并不解答。   他终是个俗人。   繁尘世,从来能入而不能出。既然已经脱不开身,与其硬逼着自己装个清心寡欲,不问世事的隐士,还不若重新一头扎入这红尘之中罢了。   能不被那人发现,能不需要他站出来,当然最好。但若是真的被找到了,若是真的他还能帮到他,他又何必非要苦苦躲避。   既然仍想要帮助他,既然仍想要替他看住这大好河山,总要把根扎得深一些,总要把影响放得远一些,总要,尽力让自己能做更多的事吧……   安无忌迟疑了一会才问:“容先生何以忽生此念,刚才我请教的事……”   容谦微笑道:“刚才那事我想过了,不要问我是如何确定的,我就是可以确定,对方应该并无恶意。此事不必再多费功夫了。至于我为何会生此念?呵呵,不过是忽发奇想罢了。”   安无忌可以确定,他这忽发奇想,必然和这件事有牵连,但到底牵连在何处,却是万分难解的。对方并无恶意?容相到底是如何确知的呢?   看着安无忌略有迷茫的神色,容谦只是轻轻一叹。   当然没有恶意,方轻尘最多只是有点恶趣味。明摆着是不甘心他的同学为人做出这么大牺牲之后,那人却全不知情。   昨日之日不可留,昨日之日却也同样不可忘。他做不到可以真正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地离去,放不下那个心心念念从来不曾忘却的孩子。这一点,方轻尘比他自己看得更清楚。   方轻尘只是恶毒阴险,特别喜欢看那些尘世间的倒霉蛋,在他的设计之下,醒悟自己的错误,然后痛不欲生,懊恼无比。   不愿意他的朋友,在付出许多之后,自欺欺人地说一声,什么都结束了,然后安心地等着被他接回小楼去治好身体,然后在剩下的五十年里,只能通过屏幕去看那曾时刻放在心头的人。   他只不过是要逼得他在冲动之际,说出深思熟虑后绝不会说的话,逼着他做出一个选择,然后再无反悔的可能。   接着,他就只需要袖手等着看热闹罢了。   只要发展下去,迟早总有那么一天,他将避无可避地站在燕凛面前,那个……那个骄傲倔强的孩子,亲眼看到他的憔悴和残疾,会有怎样的伤痛和悔恨?   这就是方轻尘要看的!   容谦磨了磨牙,即使知道方轻尘是替他不平,他依然没法感激这个处处使用阴谋诡计的混蛋。   妈的,这个家伙,居然还敢不认账。既然是他楚国的密探,怎么会特意在他的茶楼找对象接头,这不是平白留给破绽给自己吗?他分明就是要他知情,要他介入,要他为燕凛暴跳如雷!   可恨,就算他能未卜先知,也躲不过被轻尘算计。因为他如果不应下来,轻尘真的会毫不客气地继续算计利用燕凛。他怎么敢不留下来?怎么敢不继续守护在一边?于是,只有干等那必然会来的重逢的一刻。   心意动处,正自出神,脑海深处,却忽响起轰鸣之声,分明就是小楼深处的报警器在鸣响。张敏欣惊慌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容,出事了!轻尘出事了!哎呀都是你!你刺激他干什么??” 第六十一章 孤注一掷   小楼内,张敏欣对着传音器喊:“小容!出事了,轻尘出事了!哎呀都是你,没事你刺激他干什么?”   吴宇愕然伸手掩住传音器:“喂,刺激他好象咱们都有份吧。”   “大家都有份,当然要一起担责任。我们这里都急得火烧眉毛了,他那里怎么可以什么也不知道,安安心心不用受良心谴责?”张敏欣眉毛也不抬一下地说。   当方轻尘极平静而极冷漠地断开了和小容的联系的时候,他还只是没有了心情再去斗嘴而已,并没有办什么蠢事的冲动。   小容的猜测是对的。他的设计并无恶意。为了对付秦旭飞的长远谋划,他需要利用任何可能与秦国为敌的力量。燕国会不会是他能利用的对象,他其实也并不能完全确定,但是他从来是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兰嫔的死纯属意外,他乘机推这一下,只是要断了乐昌的恋父思国之念,将来,如果燕凛有对秦国出兵的可能,就不会面临来自后宫的太多阻力。   国家利益面前,儿女之情本来是微若尘埃,但是燕凛的情况却有些特殊。他知道燕凛因为小容的事而受了不小的打击,小容临行前的话,对于燕凛来说,是刻在了心里。他发了誓要善待身边的人,那么如果乐昌同他一哭二闹三上吊,总是会让他也感到为难的。如果是已经到了出兵之时,燕凛就是告诉乐昌她的生母是被生父所害,在那种情况下,乐昌也未必肯相信。   从头到尾,他就不是要算计燕凛或燕国什么,只是要为将来可能的发展,尽量消除些阻碍。当然既然有机会可以顺便把小容也牵扯进来,逼迫那个笨蛋面对自己的真心,不再自欺欺人,做心无挂碍飘然出尘状,他怎么会舍得不牵扯。将来让燕凛那浑小子有机会亲眼看看,他到底给小容这个笨蛋造成了什么伤害,光想象一下那个所谓的明君痛哭流涕的场面,方轻尘就觉得很痛快。   原本真的没有打算和小容吵架的,他知道小容肯定会跳起来责问,他直接和他解释清楚了就是。可是……   偏偏是他在这里,正眼睁睁看着那阳光下,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人,还在咧嘴笑。偏偏是他的心情糟糕到无以复加,所以言词也就尖酸刻薄。   是的,他被小容戳到了痛处。猝不及防间,他方轻尘,确确实实是在占尽上风之际,被小容的那些话伤到了。   “轻尘,轻尘,你快些醒过来。轻尘,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树下的人,还在痴傻地一声声喊。他伶牙俐齿,他机变无双,但是那一刻,他却如个莽汉一般,悍然挥断了和小容的联系!   小容被他隔决于意念联系之外,然而,小楼的通讯,却无法由他单方面结束。   张敏欣笑嘻嘻地说:“轻尘,怎么这么不高兴。这件事,明明是你在招惹小容。”   方轻尘不理会,他只是冷冷地看。小楼深处,所有人静静看着屏幕里他那漠无表情的面容,不起波澜的眼神。   阳光灿烂,明媚天地。奇花异草呈芳,奇石流泉悦目。灵鱼水中游,奇禽异兽,漫然游走。如此美丽的园林之中,那人,却只是抱着一具白骨,傻傻地笑,喃喃地说。   吴宇终于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轻尘,算了。不必太在意了。他……他治不好也没什么要紧。”   其他的同学们,忍不住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他。   “轻尘,治不好就治不好吧。反正你已经让纷乱的楚国平定下来了,也让他由阶下囚,变成了太上皇。你也算是收拾完残局,可以同教授交待了。”   “轻尘,别伤心了……”   方轻尘有些不耐烦地微微蹙眉,他的样子象伤心吗?从头到尾,他有任何伤心悲苦或者不痛快的表示吗?这帮人,真是多管闲事!   “轻尘,反正现在阿汉不用你帮,小容不要你帮,你自己的事也差不多了,要不,你回来吧。”   “如果你还不想回来,多留在人间玩几年也罢了,那人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   “是啊,毕竟是他先负的你。”   方轻尘默然无语,依然只静静盯着下方。   “轻尘……”张敏欣咬了咬嘴唇,终于说道:“劲节已经回过你话了,他没研究过精神科,帮不了你。我也帮你问了他,他说,在这个时代,人类医学对于精神领域,几乎是一无所知,所以你就算是求遍天下名医,也真的……没有用的。”   轻尘的眼睛,渐渐深黑到看不见底。漆黑的眼睛,只是盯着树下那个让他无能为力的人。   “轻尘,算了,别想了吧。这种事你也不是第一次了,别再回头,渐渐的,不也什么事也都过去了?救不醒就救不醒吧,你就当你没有回过人间,没有再来看过他,不好吗?”   方轻尘微微地扬了扬唇角。是的,不回头,不闻不问不去想,就都好。可是,他回来了。他看到了。他听到了。   花园里,大树下,繁华绿叶间,楚若鸿抱着白骨坐在石桌旁,旁边赵忘尘正弯着腰和他说话,带着笑。   一年又一年,他会一直这样疯颠地活下去。   他会慢慢地老去,死去,在深宫的一个角落里,最终腐烂消失,化为天下人口中的一场笑谈。   他的世界很平静,他有一具白骨,他不会失望,不会痛苦,不会迷茫,不会挣扎。   他的人生可笑复可悲,但是他自己并不会知道,不会痛苦。   不会有任何人,真心的爱他,在乎他,关心他,但是他会得到最好的照料!   对楚若鸿来说,的确,够了!他的世界里,有他以为的轻尘在,他可以一直怀着希望去呼唤,一生满足!   然而,对方轻尘来说,这不够!这远远不够!   他从树上一跃而下,赵忘尘闻声抬头上望,立时一怔。   李得意等人又惊又惧又叫苦,纷纷跪下行礼。   而楚若鸿受到身边数人的齐声请安所惊,抬头一看,立时跳起来,惊恐地想要逃跑。   然而,这一次,他逃不了。   只要方轻尘不肯放,什么人,都逃不了。   方轻尘只一伸手,就捉住了他。楚若鸿疯狂挣扎,然而方轻尘轻轻伸指一点,楚若鸿的所有动作就此凝窒。   身体不能动弹,让楚若鸿感到更深的惊惧和愤怒,他张嘴要嘶吼,方轻尘仍然只是面无表情地一点,所有可以嘶裂天地的呼喊就归于沉寂。   方轻尘冷冷地说:“所有人退下。”   赵忘尘仍在发愣,李得意发着抖,硬着头皮说:“方侯明鉴,太上皇经不起再……”   耳旁风声倏起,李得意只觉得脸颊发凉,僵硬得扭头,却见身后一株大树上,莫明得现出三个深深的指洞。   方轻尘目光一扫,纯色漆黑的眸子,诡异得仿佛魔鬼:“滚,或者,死?”   冰冷的声音下,赵忘尘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一把扯起李得意,一边对其他三个还软在地上的太监大声怒喝:“快走。不要命了吗?”   三个太监回过神来,手足并用地爬起来,跟着赵忘尘飞快地退了出去。他们一直退出花园,退出整个甘宁殿,仍然因为刚才那一刻,感觉到的肃杀冰冷而微微颤抖。   从方轻尘回头看向楚若鸿,看着这个不能说,不能动,甚至不能正常思考的人,僵硬地站在那里,双眼因着极度的惊怒恐怖和不解而充血鼓起。   他冷漠地伸手,一点一点地把楚若鸿怀里的白骨抽出来。   他明明可以一把夺出,可他却选择将白骨这养极慢极慢地抽走。   疯子是否也有思维,疯子是否也有痛苦?当楚若鸿再一次无能为力地看着生命里唯一的光,唯一的希望,就这样被人从手中夺走时,他会想什么?   方轻尘的眼里闪过几分冰冷的讥嘲。   楚若鸿的眼睛布满血色,渐渐向前鼓起,他的脸涨得越来越红,仿似无数把烈火在他体内燃烧,他的呼吸急促得几乎没有间隙,在身体深处,他疯狂地用力,疯狂地挣扎。然而,他无法嘶吼,他无法反抗,他挣扎和努力,最终都是徒劳。   他的轻尘,一点一点,被抽离了他的身体,带离了他的身边。   “轻尘!你干什么?”   “狐狸狐狸,你别胡闹!”   “你这也太过份了,他都已经被你逼疯了,你还想再逼疯他一次吗?”   方轻尘随手把白骨抛在地上,冷冷地在脑海中回了一句:“你们很吵。”   然后,他伸手,扶住楚若鸿的脸。   手触到他的皮肤上,感觉到滚烫的热度。有多少怒火在燃烧呢?原来即使是疯了,也会有如斯的愤怒和不甘。   他双手慢慢固定楚若鸿的头,慢慢的移动着他的头,直到楚若鸿那疯狂和混乱到了极点的眼神同他的目光完全相接。   “若鸿,看着我。” 第六十二章 斩魄离魂   “若鸿,看着我。”   偏激任性的方轻尘,残忍无情的方轻尘,肆无忌惮的方轻尘。   他的面容是冷的,他的眼神是冷的,他的声音没有温度。   可是,为什么,明明是这样冷漠的表情,这样平板到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这一瞬间,却分明有着至大的悲伤。   小楼的电脑,忠实地记录着。   一个人被硬生生压坐在石桌上。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石桌前。   那样的悲伤,就这样定了格。在无数个世纪之后,无数段时光之后,当后世之人提取这段资料时候,那种刻骨的悲伤,仍然一样,鲜活得令人心悸。   轻尘,轻尘,轻尘,轻尘……   坐着的人,眼里看见的是什么?站着的人,有没有听到一声声来自过往的回音,混合着坐着的人心里一声声不能出口的怒吼。   轻尘,轻尘,轻尘,轻尘……   那个在阳光下,无数次呼唤他的少年。   若鸿,看着我。   看着我。   小楼的警报器忽然轰鸣起来,数据图表飞快地高低跳跃,众人惊极,一时间面面相觑。   吴宇大喊:“轻尘,你的精神状态怎么这么不稳定?你到底在干什么?别胡来!你的精神力起伏已经太大了,不管你在干什么,都停下来!快点停下来!”   时间和空间的另一头,那个人,静立,默然。   微微的,开始起风了。风儿柔顺地依偎着他的身体流转,卷起地上的灰尘,拂动着他的衣角。又似乎恋恋不地旋开了去。   不知道他是不想回答,还是已经听不见任何人的呼唤。   ————————————————————————   “王爷!方侯出事了!”   秦旭飞正一个头八个大地扎在奏折堆里受苦受难,远远听到殿外喧哗,心下一惊。   外头七八重的护卫,正努力把那个未经通传且身份不够的不速之客远远拦住。   赵忘尘上气不接下气,面红耳赤,提起内力喊了那一嗓子后,正还和那些护卫纠缠。   眼前就见一道红云急掠,劲风呼啸中,他的话音还没落,那人已经是直到面前。   “出了什么事?”   赵忘尘满头大汗地说:“王爷,没时间解释了,您先去甘宁殿吧,师父那样子真吓人,我怕他会出大事……”   秦旭飞只听他说了前半句,身形动处,已是劲箭疾雷般直掠向前,只留下短短一句话:“士杰,你带人过来。”   祁士杰只来得及应一声,前方秦旭飞的身影已看不见了。   赵忘尘提着一口气拼命跑过来,再提着一口气跟着秦旭飞拼命往回奔,心有余而力不足。等他气喘吁吁赶到甘宁殿外时,秦旭飞已是气定神闲站在园门前,静静望着花园深处,沉默不语。在他身边,以李得意为首的四个大太监,正跪在地上发着抖。   赵忘尘知道李得意已经说了该说的话,赶上前去补充道:“我们退出甘宁殿后,我始终觉得师父的情形很不对,忍不住又偷偷探头向里瞧,结果,就看到这种情形。我怕出事,只警告了他们远远躲开,不许偷窥,然后就立刻赶去给王爷报讯了。”   秦旭飞淡淡看他一眼,点了点头,表示欣赏他的机灵和判断。   电光火石之间,他倒是分得出轻重,知道什么人在这个时候,能及时给他帮助。   即使能给他帮助的这个人,是秦人。   “你在这等着,等士杰带了人过来,立刻把整个甘宁殿包围起来,把这几个太监给我看住了,没有我的同意,不许任何人与他们交谈。在我出来之前,甘宁殿内外,一只苍蝇也不许进出,就算是楚人重臣或宫中统领听到消息赶过来,也不许进来。”这一刻,秦旭飞的语气,刚强而冷漠。   而赵忘尘没有一丝迟疑,立刻应道:“是!”   院门开而复合,秦旭飞大步走进甘宁宫,外面的人能看到的,又只有高高的宫墙,还有紧闭的院门。   关不住的是一种杂乱的呼啸,关不住的是甘宁宫的上空,那股灰色的烟尘,漫漫盘旋。   ————————————————————   秦旭飞立在门内,触目所见,这华美的园林,已被毁坏了一半。   毁坏了这偌大的花园的,是一股强大的气流,正围绕着那二人在不断旋转。   方圆数丈之内,花残树秃。沙土,花草,树叶,细小的树枝甚至石子,都在气流中无力地挣扎着,折断,撞碎,绞碎。   烟尘中,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那两个人,身处风眼中心,安静到连衣发都静止不动。   身边惊风怒啸,万物成灰,他们全仿佛无知无觉,只是静静凝视彼此。远远望去,那两个鲜活的生命,仿佛已经在这魔力的风暴中,与石桌同凝为一体,变做冰冷顽石。   秦旭飞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向前,每一步踏出,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极深的足印。由徐徐行进,渐渐疾若惊鸿,满身真力密密汇聚,一点点提至最高,他的身形动处,也开始卷起疾风劲气,速度提至颠峰之时,他直直撞进了方轻尘身周的风暴之中!   强大的气劲一层层对冲消磨掉他的冲势,秦旭飞的速度越来越慢,冲到方轻尘身周一丈之内,他终于力尽,站立。   沙飞石走,枝叶飞旋。狂风之中,他徐徐握拳,深深吐纳,然后平稳抬步,向着风暴的中心,一步步走。   一步迈出,额上束发金冠猛得倒飞出去,满头长发失了束缚,在疾风中散飞如狂。   再一步,叮叮咚咚,是他身上的玉佩碎毁,金环撕走。他已经维持不住护体的气劲,劲风来处,不知多少碎石树枝袭上身来。   圆形的风暴中,回还往复,这些尖锐的硬物,疾飞而过,个个都是杀人的利器。   一粒边缘锋利的石子要袭至双眼,他艰难地微微偏头,石子带着疾响,也带着他的鲜血,直擦而过,他的脸上瞬间多出一道伤口,肌肉翻卷,即深且长。   莫名地,秦旭飞竟是笑了一笑。如果他力竭了,走不进去,不小心死在这里,他也失控到力竭了,不小心死在这里。两个死人伴随一个疯子,这一幕定然流传千古。   然而,他仍旧没有想过要退,只是缓缓向前。要在这可怕的气场中,维持本身的平衡,顶着阻力向前走,已经艰难无比,他没有多余的力量多作躲闪。   一步走,脚下就踏出一个深深的脚印,深至脚踝。   时间,漫长得似乎没有劲头。   又是一步踏出,天地忽然为之一轻。他身子一晃,再晃,终于还是勉强控制了平衡。   此刻,他已经是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浑身血染,最可怖的还是脸上三处伤痕,令得秦旭飞原本英挺的面容变得极为可怖。   只是,现在方轻尘看不见他。   由始至终,方轻尘的眼睛只看楚若鸿。楚若鸿的眼神,也只定定地凝在方轻尘的目光中。   只是,楚若鸿的眼眸之中,无喜无痛,无惊无伤,一片空白,一片麻木,一片沉寂,这一刻,他不是一个疯子,只是个活死人。   而方轻尘的眼眸中,却似已将人世间所有的痛苦悲伤惊恐忧怖,都已倾尽。   乍一看这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秦旭飞就是心中一惊,他从来不知道,人类的眼睛,竟可以表露这么多的伤痛,这么多的苦楚,然而,这不是方轻尘的眼神!   这不该是方轻尘的眼神!这不会是方轻尘的眼神!   方轻尘就算有那么多的苦痛,也不会表达出来,方轻尘就算表达出他的痛苦,也不会有这样的脆弱,仿佛只需再轻轻一弹,所有理智的弦,都会立时断裂。   这个……不是方轻尘……这是楚若鸿!这是那个软弱无力的楚若鸿!这是那个多年前,眼睁睁看着这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人,被自己活活逼死的楚若鸿!   这个人,不是方轻尘!   秦旭飞一咬牙,忽然探手至腰间,拔刀!   甘宁殿外,里三层,外三层,已围了无数兵士,皇宫之内,已有无数闻讯而来的楚人和秦人,高官同侍卫,一起站在兵士们的警戒线外,竖起耳朵,注意着甘宁殿内的动静。   然而,他们除了呼啸的劲风,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只有赵忘尘一个人,刚才向祁士杰传达秦旭飞的命令时,有意无意地把他自己忽略在不许进出的人以外了,此刻仗着自己本身就在祁士杰所布的警戒线之内,又因是方轻尘的徒弟,地位微妙,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壮着胆子,在园门那里,探头探脑地望。   然而,秦旭飞和方轻尘一样,也已经被那疾风,碎石,杂枝,乱叶给旋转着包围起来,他的一切动作,景象,都看得纷乱模糊。   秦旭飞双手握刀,长吸一口气举起,大喝一声:“方轻尘!醒来!”   他宁可受伤也不闪避,就只为了存留下这一点点的内息气力!   声出,刀落!一刀劈下!   刀名斩魄,天外奇铁所铸,自从他十八岁那年,军中建功,父皇从御库密藏中将它赠予,此刀就一直不曾离开他的身边。   寒光日影,闪亮刺目,直劈虚空,劈在那两人仿佛实质的目光之间!   斩离魄,断愁魂!   盘旋的气劲忽然爆裂开来,甘宁宫外守着的人只觉得脚下一震。众人一阵轰乱,很多楚人再也忍不住,就要向里冲来。祁士杰咬牙控制着自己回身向甘宁殿内冲去的渴望,指挥着下属,死命拦人。   轰然巨响之中,赵忘尘只见漫天飞砂走石遮天蔽日,天地为之一昏,三道人影,分三个方向疾射而出,全都砰然跌到地上,半晌不动一下。 第六十三章 自作自受   烟尘中,赵忘尘目瞪口呆,手脚冰凉。直到秦旭飞极笨拙地开始试图从地上支起身体,他才记起自己的脚原来是可以动的。   他冲到秦旭飞身边,只见秦旭飞披头散发,满脸鲜血,满身狼狈,赵忘尘的脸色也苍白了,伸手就试图去将他搀扶起来:“王爷……”   秦旭飞避开他伸来的手,只是用刀支地,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粗鲁地用手擦了擦脸上的鲜血。这一擦带动了脸上的伤口,血流更多,混了泥尘,越抹越花。他倒是丝毫不觉,只冲着方轻尘那边大笑:“这一仗,至少也算平手了吧!”   笑得急了,他忽然抚胸咳嗽,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王爷,您……”   “不用管我。我没事,只是用力太过,震伤了内腑。这些也都是皮肉伤,没伤到筋骨。你快去看看方侯。他方才真气失控,内伤一定不轻。”   赵忘尘吓了一跳,舍了他就往方轻尘处飞奔过去,一把将他扶起来。   方轻尘双目紧闭,人事不知。   赵忘尘想要探他的心跳和脉息,手却止不住地发抖。   “王爷,师父怎么会这样?”   秦旭飞用长刀当拐杖借力,慢慢走近过来:“他试图用邪术来治疗太上皇,结果自作自受,被术法反噬了。”   “邪术?”赵忘尘想起了萧晓月:“摄魂?”   秦旭飞叹息着抚着有些作疼的额头,跪坐下来,抓住方轻尘的手腕,探他的脉息:“我对于这些邪法所知也不多。可照道理来说,迷魂摄魂这一类的邪术,硬是用在疯子身上,那纯粹是找死。”   方轻尘的脉息时快时慢,混乱不堪。   “这种邪术施展出来,如果不能制人,就会遭受反噬之苦。所以迷魂摄魂的高手,总是深通人心,善于用技巧言词或药物,先一步软化人的意志,打动人的心灵,然后再配合施展邪术。方侯又不是此道高手,他连柳恒的心理防范都突不破,却试图治疗太上皇!”   秦旭飞忍不住想发火:“天下意志最坚定的莫过于疯子,因为他们没有杂念,所以无懈可击!方侯的苦心我理解,但是他明知如此,还悍然行功,实在是太过糊涂!”   ——————————————————————   秦旭飞说得没错。即使是当世摄魂术修为最深的瑶光,也绝对不敢对一个疯子施展术法,何况他方轻尘的摄魂术,造诣实在并不怎么样。   他是仗恃着强大的精神力,强行破开了楚若鸿疯颠迟钝的心门,硬生生闯了进去。   面对楚若鸿,他除了再赌上自己的生命本源,已经是无路可走。   小楼深处警钟长鸣,许多同学都在呼喝阻止。傻子,笨蛋,疯子,白痴……那些声音杂乱而遥远,他心中只觉得好笑。   这些词好象从来都是他用来骂别人的,到如今,居然被用回到他自己头上,不过,却也很合适。居然会疯狂到用这种办法,的确,这简直是侮辱他的智商。   小楼的科技不是不能救一个疯子,只是,严谨的校规不允许。身在主控室的同学,不是不能救一个疯子,只是,他可以指望谁去为别人去受罪受罚。   看,小楼里的狐狸何止他方轻尘一个,大家都有大智慧,而他,只是一派小聪明。   方轻尘微笑。   再听不见,再看不见,眼前是重重迷雾,无尽无穷,任他的精神力锐利如刀。   破开前方,迷雾又在他身后合拢。   一步踏出,另生境界,幽幽黑夜,流光飞逝,万千星芒。   每一点星星的碎片里,都是他和他。   他与他相遇,柳丝如绦,碧波池塘。   他同他笑语,骄阳似火,灿烂如光。   他教他舞剑,他步伐笨拙,汗落如雨。   他为他挡劫,有鲜血触目,艳红如花。   方轻尘闭了下眼。   流萤星芒,异彩纷呈,飞溅聚散,环着他,绕着他,撞击在他的身上。一片星芒,一段回忆,一团浓烈的情感。千千万万,数载悲欢。   千年一瞬,一瞬千年。楚若鸿碎裂的记忆里,点点滴滴,全都是他。   他清明地感觉着他曾经有过的每一点快乐,却也同样清明地知道,这些快乐,都已经化为飞灰,唯有背叛和怨恨,方是久长。   方轻尘睁了眼,眼中是一片清静的冷。任由那些碎片穿透他的虚体,他专心地搜寻着,眼中几分探究,几分疏离。   忽然间,他伸手捉住一片星屑,微微一笑,目光凝在掌心,那一点光芒,渐渐扩大。   或者,是他正变得渺小。   依旧是熟悉的御花园,园中却多出了一方原本不存在的石桌石椅,它们应当是属于甘宁宫的园林。   春色明媚,池水清澈,柳丝如绦。这个世界的色彩,明艳纯净到刺眼。   池水边,柳树下,有人白衣如雪,倚树依水而眠。   微风带着花叶的清香,悄悄拂乱他的衣和发。几朵不知名的小花粘在他的衣襟上,一侧衣摆,半落在池塘中,早被碧水湿透。   那个少年,满脸是笑,就这样坐在他的身边,手里漫不经心,把玩着一株草,低低地同那闭目安睡的人说话,眉梢眼角,都带着说不出地快乐和幸福。   方轻尘静静地站在那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面前是满园春光,身后是漫无边际的荒凉。   这里是现实和虚幻的交界,他的生命里,可曾真的有过这样美好的春光。   方轻尘慢慢走过去,走向……那么快乐的自己。   那个小小的少年,眉宇间,渐渐有了些疲惫,然后,随手抛开手中的小草,自然而然靠着那个永远保护他的人,在那人胸膛之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然后,安安心心地蜷起身,睡下。   方轻尘静静走到他们身旁,静静地凝望着两个人。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安详的睡姿和神情。   不知是否入梦,楚若鸿喃喃地说:“轻尘,你这次睡了好久,你什么时候醒。”   方轻尘震了一震,倏然惊醒。   年少的楚若鸿微微地笑了一笑,神情又是快乐而满足。睡梦中,他无意识地伸手,努力地揽紧身旁的人:“没关系,我会一直等你的。”   “轻尘,我陪你说话,我等着你,我会一直一直等着你。”   方轻尘慢慢地闭上了眼。   那个人,不是他。   他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安逸与快乐,他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宁静与详和。自从遇上楚若鸿之后,即使是最快乐的时光,他也总会有不详的预感,几世三生,屡遭背弃,即使是最信赖他的人,他也总在心底最深处,等着那背叛的一日到来。   这不是现实,现实中,没有人会真的一直等他。这果然是楚若鸿在心中营造的幻境,那个一年又一年,把他牢牢困住的虚假幻境。   他探手,一把拎起那少年小小的,仍如数年前绝别时一样,一丝不曾成长的身体,对上少年因受惊而倏然睁开的双眼。   “楚若鸿!你醒一醒!你要陪他一直睡到什么时候?!他不会醒,他已经死了!”   没有温言抚慰,没有谆谆劝解!   他回来了,可是楚若鸿的方轻尘,已经死了!那个方轻尘,永远永远不会活过来!   他挥掌,强大的掌风过处,那倚树而眠的白衣人,立时化为烟尘,转眼就飘散在春风之中,连一丝痕迹也不能留下。   楚若鸿!你醒一醒!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总要活下来!   少年尖叫,天地在惊恐痛苦的尖叫中崩毁,瞬间天塌地陷,烈焰升腾,满目地狱惨景。   脚下的土地震撼着寸寸崩裂,化为火海,方轻尘低低地诅咒了一声。   他居然忘记了,这个世界,是楚若鸿的幻境,楚若鸿的每一点心绪变化,都会影响整个世界。   在这纷乱濒毁的世界中,他飞腾闪跃,苦苦挣扎,整个苍穹都在向他压来,大地渐渐再他无立足之处,然而他不肯放弃,不肯松手!   楚若鸿!你醒过来,醒过来!   楚若鸿在他怀里奋力地挣扎,是他心太乱,还是在这意识的世界之中,楚若鸿的力量竟会远远强过他,他十指一松,那小小的身影,疾沉向下方地狱的深处,转眼便被烈焰吞没。   他低低地咆哮一声,向下扑去,急急追随。   若鸿,醒来,醒来!   下坠,下坠,沉沦,再沉沦。冰火地狱,一层层火炙冰寒,他清心宁神,强保自己神志不失。所有的痛楚,都只是身外之事,都只是一场迷局。不去看,不去想,只要盯着前方,只要追上他,抓住他,强行将他带出这场数年不醒的迷梦!   下坠,下坠,楚若鸿的身影,却渐渐渺不可追。   忽然间,他手按着左胸处心脏的位置,痛得整个身体都缩了起来。   堂皇正大的殿宇,光明辉煌的宝座。   他的声音清晰而平和:“皇上,请观臣心!”   他的尖叫疯狂而恐怖:“轻尘!求你!别……”   他的笑容温柔平静,他的眼神惊恐绝望。   他伸手,自破胸膛,血淋淋挖出自己的心。   他推翻了象征至高无上权利的御案,从高高的御阶上,一路翻滚而下。   方轻尘按着心口,仍旧伸手,试图去抓住疯狂的楚若鸿。   若鸿,醒来……   楚若鸿忽然抬头看他,那双眼疯狂痛楚,黑暗似无底深渊。   那深渊盘旋着扩散着,凶猛地吸引着他,要将他吞噬。   方轻尘挣扎,再挣扎,终于眼前一黑,无力地坠向那永无止境的深渊。   ————————————————————————   赵忘尘抱着方轻尘,紧张无措:“我师父他会怎么样?”   秦旭飞仔细探过方轻尘的内息,松了一口气。   “没事,他只是受了很重的内伤,刚才又耗力太过,一时虚脱加内息不调。如果我不斩断他的术法,后果就是他自己把自己活生生累死,现在,最多只是元气大伤。”   秦旭飞心里则是暗自咋舌,那么威武地折腾了小半个时辰,这人居然还没有力竭。如果不是他一刀斩开目光连接,断开邪术反噬,他还能坚持多久,才会把自己搞死搞残?   他一边说,一边搜寻着楚若鸿的身影:“你去看看太上皇怎么样了?”   赵忘尘忙飞奔过去,把人扶起来探看:“想是刚才跌出来受力太猛,晕过去了,肋骨好象断了一根,身上还有一些擦伤,但是没有大碍。”   秦旭飞稍一沉吟便道:“此事到底如何处置,怕是要等方侯醒过来,问过他的意见才好决定。现在不可声张,宫内必须隔绝。太上皇的伤却耽误不得,你带他到殿内去休息,再去旁边药房取药来帮他接骨疗伤。这些,你应该都会吧。”   赵忘尘点了点头:“我会,可是……王爷你……”   “我不妨事,你去照料太上皇,等料理完了,替我去找两件衣服过来就是。”   秦旭飞低头看看自己现在这衣不蔽体,四处露肉的样子,实在是没法见人。   “是,我……”赵忘尘应得干脆,人却抱着楚若鸿原地打转,东张西望,就是不往甘宁殿去。   秦旭飞微一蹙眉:“你做什么?”   “王爷,这……这……那骨头不见了……要不找回来,太上皇醒来,那可怎么安生!”   秦旭飞伸手揉着眉心叹气:“刚才那么大的气劲压下来,那骨头早碎了……”   赵忘尘失声道:“这可怎么办?那是太上皇的命根子,骨头没了,这……”   秦旭飞无可奈何地挥手:“怎么办?凉拌!你先去处理他的伤,大不了,再照着原来的骨架样子弄一副差不多的给他,他未必分得清。”   赵忘尘愣了一愣,终于也没有再说什么,抱着楚若鸿就往殿内去了。   见这一会机灵一会笨的小子走了,秦旭飞这才叹息一声,有些艰难地弯下酸痛的腰,扶方轻尘在地上坐好,自己挪动到他身后坐下,伸手抵在他的后心处,感觉了一下自己筋疲力尽后空荡荡的内腑丹田,慢慢将自己仅余的那点可怜的真气传入方轻尘体内,缓慢地,坚定地,一丝一丝理顺方轻尘散乱的真力,引经导源,平缓心脉。   当再也没办法多调动一分真气的时候,他才放开手,一个坐不稳,差点一头栽倒,也差点将仍然闭目不醒的方轻尘给掼在地上。迟疑了一下,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背靠着大树,让方轻尘的身体全依在他自己染血带伤的胸膛上,支撑着他。   秦旭飞徐徐低头,看着生平第一强敌以如此无助而软弱的姿态倒在他怀里时,心中生出极诡异的感觉来。说不出的复杂思绪中,也有更多的不解。   很多话,他并没有对赵忘尘说。   什么邪术的反噬会引发如此混乱强大的气劲?扪心自问,他虽然冲破了这个气场,但如果要他自己布一个这样的气场,怕是拼尽老命都做不到,而方轻尘,则完全是无意识中做到的。   这样强大的力量,这样奇怪的反噬……   千万种疑问在心头,他定定望着方轻尘,一时竟移不开目光。却正好看到方轻尘的嘴唇轻轻动了动。细若游丝地说了一句话。   秦旭飞力量虽已用尽,耳目却仍然灵通,彼此相隔这么近,就算再轻的声音,他也听得一清二楚。然而他却愕然怔住,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迟疑了一下,俯身侧耳,靠近方轻尘的嘴唇。很快,又极清楚地听到方轻尘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秦旭飞愣了一会儿,忽得极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六十四章 岂有此理   下坠,下坠,沉沦,再沉沦。   他在黑暗中永无止境地坠落下去,眼前光明复起,依旧是辉煌的宝座,堂皇的殿阁,依旧是那用温柔眼神,凝视君主的冷心臣子,依旧是一派恭谨地三叩行礼,然后微笑着说:“请观臣心!”   循环往复,无穷无尽。   一次次黑暗复又光明,那幻影中的绝情男子,一次次微笑着撕开自己的胸膛。   痛。奇痛入骨。他是方轻尘,所以,他躲不开幻影中的方轻尘那每一点的痛。一次次剖开胸膛,一次次感受那无边无际的痛苦和绝望。   他在旁观,也在亲历,却还是一次次伸出手去,试图去抓住那个疯狂地嘶喊,绝望地呼唤,无望地试图挽回一切的少年。   若鸿,醒来!   黑暗中,方轻尘已经不自觉地蜷起身躯,在低低地呻吟。撕开胸膛,挖出心脏,一次又一次,撕开,再撕开。强烈的痛苦一层层叠加起来,就是再坚强的人,也终将崩溃。   原来,楚若鸿,从来不曾忘记过是他亲手逼死了方轻尘。   这一幕已经在他心中定格成为永恒,在他最深最深的潜意识里,这最惨痛的过往,就这样,一遍又一遍,永不停息地重复着。   他受不了。所以他封闭自己的意识,断绝自己的思维,将这最残酷的一幕深深埋葬,在地狱烈火之上,为自己营造出最美丽的花园。   他的生命,永远停在了那一瞬,那一天。阳光灿烂的园林之下,黑暗的潜意识里,一切的苦痛,一切的悲伤,一切无可挽回的故事,却依然在不断重演。   只是,他可以以为自己不知道。他可以在那阳光灿烂的园林中,等着那个安然入睡的人,慢慢醒来。   现在,方轻尘碎毁了那个幻境,他和他,便一起在这深不见底的地狱里沉沦。   方轻尘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   那个孩子,也正在一次次经历失去生命中至亲之痛,若鸿,醒来!   又一次光明,又一次对上楚若鸿的双眼,方轻尘咬牙,忽然将自己努力收束的思维散开!   不再去试图去保护自己,不受楚若鸿思绪的影响。他散开自己的思维,用他的意识,去包容他!   一遍又一遍,永无止息地,楚若鸿在哀呼,惨嚎,痛叫,少年的绝望,少年的惊恐,少年的懊恼,每一点每一滴,巨细无遗地反映在他的思维中,脑海里。   方轻尘一声声惨叫,将自己缩作一团。   灵魂被撕裂,心脏被碾作飞灰,每一滴鲜血都寒冷如冰,若鸿,这是你的痛吗?既然有忌有疑,为什么,你又要有这样的痛?   他捂着心口,拼命地颤抖,下坠,下坠,下坠,这地狱没有尽头。方轻尘拼命咬牙,却无法阻止自己惨叫呻吟。他是骄傲倔强的方轻尘,现在,他也是那个软弱无能的楚若鸿。   地狱里,渐渐没有了楚若鸿的影子。软弱的楚若鸿,有了他的意识的包容保护,已经又关闭了自己的心灵,躲避了起来不再去看,而过于强悍的方轻尘,却陷在了这幻境里,能入而不能出。   “轻尘,好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迷茫的思绪里,幻出一张美丽的容颜,泪痕犹在,关切深深,凝视着卧病在床的他。   他的女王,为他大施功德于天下庙宇,为他举国张榜求医,为他大赦天下,为他向天祈福。为他停朝十日,为他日夕守候。   然而,她却不能坦然对他说一句,轻尘,你不用担心,你不用难过,是我错了,我不该忌你,你是我爱的人,我若是连你也不信,还能信谁?   他一直在等这句话,他等了有多久?   退出朝堂,交出权位,渐渐消沉,渐渐体弱,那可曾全是演戏,那可曾全是虚伪……   她的眼线,就布在他的周围。她早就知道他在等。眼看着生机活力,一点点从他身上消失,她焦虑,她落泪,然而,一直一直,那一句话,她却不能说。   他一直对她微笑,即使她调回能臣制衡她,即使所有的权位辉煌,已悄然淡去,他依然用温暖的眼神看着她。我在等啊,你也知道,我在等。   等我终于已经不想再等,等我闭目沉睡而去,你却在我榻旁痛哭失声。   我的女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也是人,我也会痛……   颤抖着坠落,这黑暗永无尽头,这地狱永无尽头。   “轻尘,我看错了你!你竟做出这种事?”   他那美丽的妻子怒气冲冲而来,迎面就是一耳光。   他微微冷笑,漠然避开。真不好意思啊,照规矩,不管他是否有错,只要君主如此气愤,他都应该乖乖挨一巴掌,然后跪下来请罪。可是,他从来不是一个温顺的臣下,更不是一个贤良的丈夫。他总记得她是他的妻,却总是不愿牢记,她也是他的女王。   那美丽的女子在指责他些什么呢?他已经懒得去听。他刻意纵容那拙劣的阴谋发生在自己身上,其实不过终究是……舍不得。他竟然会想要看一看,如果唯一她不能给她,那么,爱情,信任,尊重,了解,她是否能肯留给他。   他不过是在犯傻,明知道结果,却还最后一次努力,想最后一次试试看,她与他之间,还有没有最后一点点机会。   当那愤怒的火焰转眼吞没包括他在内的整座宫殿时,他听到了她惊恐而悲痛的呼唤。而他,只是冷漠地一笑,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在烈焰卷起他的衣角之时,一饮而尽。   我的妻子,身为女王的你,也许永远不会明白,一个耳光,就算不曾打着人,也一样会如此伤人。   方轻尘死死咬着牙关,咯咯作响,烈火焚身,而左胸的心口处,依旧奇痛入骨。   “轻尘,不管是这一壶水,还是将来整个天下,总归是你分我一半,我分你一半。”   “轻尘,如果没有你,纵然得了天下,于我又有何益!”   “轻尘,如此天下,我与你,共享之!”   方轻尘闭了眼,不愿去想,不愿去感知。然而,那一把淬毒的剑,仍然不依不饶,穿体而过!   燕离!那么多年,和你一路行来,百战功成,你总觉得我永不怕任何打击,永不惧任何强敌,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其实,我也是一个人……   你平淡地叮咛我,以后无事不要直呼你的名字,而是应当尊称你为陛下。你漫不经心地下令,面君时,我也应当解剑……燕离,你可是忘记了,其实,我也可能受伤……   方轻尘痛得抽搐,他闭着眼,可是在脑海思维之间的画面,却无法用闭目不看来拒绝,那满眼满地满世界的鲜血,他又再将自己的胸膛剖开,将自己的心脏摘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方轻尘,为什么你要撕开自己的胸膛,掏出自己的心?   他呻吟不止,已经分辨不清这到底是楚若鸿的潜意识,还是他自己的潜意识。楚若鸿的,方轻尘的,几世几劫,数百年时光流转,每一点每一滴被他压入自己潜意识的苦痛,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   最后一点清明未散,他知道,自己失控了。他知道自己受了最可怕的反噬,他自己的神思,已经反被楚若鸿的神思控制,变得软弱而无力。然而他神智涣散,他力量失控,他无力让自己醒过来。   那个骄傲的,任性的,残忍而无情的方轻尘哪里去了?那个冷漠地玩弄所有人的方轻尘,哪里去了?这个软弱的身体,这颗软弱的心,我到底是楚若鸿,还是方轻尘……   若鸿……不要!轻尘……别这样……   他是楚若鸿,想要绝望地阻止方轻尘的自戮,他也是方轻尘,被剥离了那些顽强和冷酷,正渴望软弱地哀求。   轻尘,不要死,不要抛下我。哀哀的少年,永远痛楚地呼唤。   却有谁会听到,那个微笑着剖心而亡,至死仍用温柔眼光看着别人的男子,其实也始终在呼喊。   若鸿,不要这样对我,不要疑我,不要忌我,不要逼我……信我,信我,求你信我!   他要他回京,他回了!   他要他解剑,他解了!   他给他训练出最好的卫士,而他,把所有卫士都埋伏在四周,防备着他。   他为他守着国门,护着家园,而他,明明知道他有冤,却坐在高处,看着所有臣子,拿着那封可笑的信,一句句质问着他!   一步,又一步。若鸿,我很痛。你听不听得见,我也很痛!   只是,既然你听不到,也就罢了!   方轻尘忽然惨淡一笑,轻轻放开了捂住心口的手。   原来,当初剖心之时,他不是不痛,只是痛至深处,便没了感觉,只余麻木。   原来,是要这样一遍又一遍,不断看着那一幕,他才会想起,自己那时候,其实还是在痛。   惨呼吧,求救吧,哀号吧。   他无情,所以活该无人理会,他无心,所以活该无人了解。这一世又一世,他狠毒绝决,玩弄人心,所以,他活该因着一时冲动,永远陷在另一个人心中的迷局中,一遍遍,永无止境地重温当日的痛苦。   黑暗的地狱里,他不再试图挣脱。他只是安静地睁大眼,安静地一次次看着充满血腥的那一刻。安静地一次次感受两个人,若干世,重重叠叠永无止境的痛苦。   忽然间,眼前一道闪电!天边惊雷乍起!   “方轻尘,醒来!”   绝壁烈焰,万丈寒冰,转眼消融而去。   面前那个剖心而死的幻影,应声掌心一紧,那颗鲜红的心,便碎作尘烟。   黑暗的世界中,一片寂静。他不是不想借机挣脱出去,但是他已经太累,软弱得再没有一丝力气。   有什么温暖在一点点驱走寒冷,有什么力量,在一点点牵系拉扯。然而,他只是想要好好地休息一下,懒懒地,再不愿理会任何呼唤。   痛,还是在痛。他只想静静地一个人,默默地忍受这痛楚,熬过去,熬到这痛楚散尽。偏偏却有个声音,苍蝇似地不停在他耳边嗡嗡:   “方轻尘,醒醒,快醒醒!”   他渐渐焦燥起来,终于一手挥开去:“吵什么!”   感到手掌结结实实好象打中了什么,他愕然睁眼,意识到自己正背靠大树,不显狼狈地坐着,而眼前一人,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掩面退开数步,在那里瞪他:“很好,力气不小啊,看来你是什么事也没有了?”   方轻尘听了他的声音,这才确定他是谁,低头看看自己掌心的鲜血,困惑:“王爷,何故如此模样?”   就算是秦旭飞这么厚道的人,也觉得牙齿有些发痒了:“你说呢?方侯!” 第六十五章 一心二用   当方轻尘开始蛮干的时候,最着急的是小容。他身在燕国,只能听到小楼里的动静,可是看不到主控室的屏幕,小楼里乱成一团,也没人能分心给他详细讲解。他无法在第一时间知道轻尘的情况,自然是更加担忧,但也只能在那里干着急。   而最痛苦的,则是庄教授了。唉声叹气地赶到主控室,他盯着屏幕,脸色发青。这帮学生,一个两个……就没有哪一个是让他省心的!   眼见屏幕里的方轻尘眼神渐渐伤痛,身周渐渐有无形气流旋动,庄教授叹息了一声:“准备摧毁楚若鸿。”   学生们都不说话,只是沉默着坐回各自的位置,开始调控装置。只有身不在小楼的容谦叫了一声:“教授,楚若鸿是无辜的!”   庄教授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是的。但是轻尘已经开始失控了。如果不能立刻停止这一切,他的精神力一旦完全脱离控制,所造成的伤害将是不可挽回的。”   “可是,教授,轻尘的精神就在楚若鸿的思维之中,如果摧毁了楚若鸿,轻尘怎么办?”   “楚若鸿太过弱小,承受力有限,轻尘自己的肉身,能承受的力量也同样有限。轻尘只是抽出了一丝精神力进入楚若鸿的思维之中。摧毁楚若鸿,轻尘当然会受重伤,可是如果不摧毁楚若鸿,轻尘的整个精神都会被渐渐卷入混乱伤痛之中,其后果将不堪设想。”   容谦沉默了一会,终于轻轻道:“轻尘不会愿意我们这样来救他。”   庄教授极平静地答:“我知道!”   容谦说不出更多的话,只是呆呆坐着,静静地等着死亡的命令响起。   在小楼人的性命,和世人的性命之间,小楼,总是顾着前者的。一旦自己的伙伴受到威胁,不要说是一个楚若鸿,就算是要毁灭掉这个世界,也不是不可以。   容谦的心里有些闷。他明白,这是人之常情。谁又可以真正指责谁?   有几个人在亲人和陌生人的性命之间,会去选择一个陌生人。   但是,他的心里还是有些闷。这个世界,一花一叶,万千生灵……   不知道是哪个同学在劝解他:“小容,别郁闷了。轻尘要是真的失控了,楚若鸿怎么也不可能活下来。摧毁掉他,我们好歹还能救下轻尘啊。”   他漠然嗯了一声,心绪静得出奇,直似一潭死水。   安无忌和青姑仍然在和他说话,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神色不露破绽,一字两句地和他们应答,但是他们说的话,他其实并不曾入心。   等,一直等,却还是没有等到最后那个绝情的命令。吊在半空中的感觉实在是太过难受,他终于忍不住试探着开口叫了一声:“教授。”   “轻尘的精神力失控形成强大气场,但是,这已经快有半个时辰了,他的气场到了一定规模后,却再没有进一步扩散。”庄教授的声音里也带着讶异。   一旦精神进入混乱状态,必然会一点点由小到大,直至整个力量完全失控,而方轻尘却长时间维持住了这样一个混乱的层面。所有人都做好了应付最糟糕后果的准备,然而,事态即不向更恶劣方向发展,却也不见好转,就这样僵住了。   容谦倒是只愣了一下,就明白过来:“轻尘一点清明未失,他想要保护楚若鸿。”   张敏欣撇嘴:“小容,你也太高估他了。现在他都混乱成这样了,哪里有闲心思管我们,怎么可能猜到我们会以毁灭楚若鸿来保护他。”   “不,他恐怕想不到这么多。我想他应该只是还记得,一旦他的精神力肆无忌惮的展开,离他最近的楚若鸿可能会被活活压扁挤死。所以,他到现在还留有最后一丝神智,不肯让自己彻底失控……”   “咦……”   “又怎么了?”   “秦旭飞这小子,真是够意思,明明知道危险,还敢往上冲。”   “哇呀,真是条汉子,他居然能冲进轻尘的气场啊。了不起!虽然轻尘的精神力只失控了一点点,也很恐怖了,这小子居然一直不退后,真是……”   容谦心中为之一喜:“教授,千万别摧毁楚若鸿,秦旭飞说不定就是转机!”   庄教授苦笑:“我很象杀人狂吗?不是万不得已,我怎么会杀他。那小家伙要是死了,轻尘还不知道会发什么疯。”   容谦心神松下一大半,不觉微笑起来。   耳旁只听得吴宇和张敏欣的叫声,此起彼伏。   “真是太可惜了,好好一个帅哥,又遭了轻尘的毒手,惨遭毁容了。”   “何止是毁容,这是凌虐啊,看他这一身上下的伤……啊啊,秦旭飞的身材真是很不错啊……这样浑身伤口,尤其有男人味。半遮半掩,也尤其性感……”   容谦磨了磨牙,在自己精神被张敏欣的魔音刺激到崩溃之前,喝出一声:“闭嘴!谁来告诉我,轻尘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吴宇连忙安慰他:“没事,秦旭飞正在努力靠近他,看样子可以成功的。”   “真感人,顶着这么可怕的风暴,一步一挣,步步是血地走近他啊……他拔刀了,他拔刀了……啊……”   张敏欣一声惊心动魄地尖叫,把容谦的心吊起半天高,等了半晌,终于听到庄教授好心的一句交待:“小容,轻尘没事了。秦旭飞把他们分开了。”   容谦抚胸叹了口气,幸好幸好,幸好有秦旭飞,幸好有庄教授,要是等那个无聊色女给他答复,他还不得一口气生生憋死。   他缓过一口气来,这才问:“教授,轻尘这次违规,会有什么处罚?”   “你就别替他操心了,你以为人人都象你这么笨,一冲动就不给自己留后路?这小子精明着呢,他知道多大程度的犯规是在我们这些人的容忍限度之内。”庄教授的语气多少也有些悻悻然:“他只动用了极小的精神力强闯楚若鸿的心门,如不是发生反噬,也不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只要力量轻微到不可能造成时空异变,时空局的规则也不会过于严苛。就和他上一次死了之后,还能把心递到楚若鸿手指尖上一样,暗中违规而已。”   容谦只得讪讪笑笑。无论如何,轻尘不用受重罚,总是好事。至于他自己,他倒是也想给自己留后路啊,可是他那被凌迟之后的身体,再面对数千大军,不全力暴发,根本什么也做不了么。   “不过,这一回,他犯规本身虽不算严重,但后来他精神失控,对时空稳定还是造成了一定威胁,也让整个小楼十分困扰。相关处罚,我会在和校方,时空局,做充份沟通后再决定。”   容谦确信,方轻尘真的是没有危险了。否则庄教授不可能这么有闲,一套官话说得如此圆滑,无懈可击。   他关心的只是这个:“这个消息,告诉他了吗?”   “刚才他发疯胡来时,我们一直冲他嚷嚷,劝他别蛮干,已经把这个月的时间全用完了。就算要通知他,也要等下个月了。”张敏欣笑道:“也好,让他提心吊胆一个月再说。”   容谦微笑不语,方轻尘既然敢这么干,哪里还在乎处罚不处罚,想要他提心吊胆,只怕没那么容易。   “不管怎么说,这回总算是有惊无险……”   脑海中,极轻极轻地一声响,然后小楼深处,那啧杂混乱的声音,变做一片沉寂,这个月,他的通讯时间,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用完了。   直到真正确定方轻尘已经没事,且不会立刻面对严厉的处罚,他才真正完全松懈下来,意识回归现实,只觉通身冷汗,口干舌燥,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往嘴边送。目光同时一扫,发觉眼前只剩安无忌一人,青姑竟不见踪影,随口便问:“青姑呢?”   “给你说媳妇去了。” 第六十六章 风水轮流转   “青姑呢?”   “给你说媳妇去了。”   安无忌神情诡异,语调奇特。   容谦被一口茶呛得捂着嘴咳嗽连连,半天才抚了胸,问出这么一句:“你说什么?”   “青姑娘去回王媒婆的话,说你同意谈亲事,嘱她用心去挑好姑娘。”   容谦再怎么处变不惊,这时候也给气傻了:“她怎么这样自作主张……”   “青姑娘何曾自作主张?”安无忌拍着胸口站出来主持公道了:“我去茶楼找青姑娘时,就见那王媒婆正缠着她,打听你对亲事有没有兴趣,青姑娘不敢随便应,也不敢随便拒绝,正在为难,恰好我告诉她你有事找她回去,她就对王媒婆说来问你的意思。刚刚容相你自己不是亲口答应了她吗?”   容谦目瞪口呆:“我答应了?”   “是啊,容相你自己一边微笑,一边点头,一边说好,青姑娘才急忙去茶楼给王媒婆回话的啊。”安无忌笑容满面地望着容谦。   青姑心思淳朴,容谦口中说出来的话,她从无半分疑忌,哪里会多什么心。一见容谦自己确有这个意思,自然立时急着去办了。安无忌虽然也对容谦一向尊敬顺从,但久当密探的人,察颜观色,看人眉梢眼角的本事,自是旁人难及。   容谦掩饰得再好,也只是让他不能察知他到底在心不在焉些什么而已,他心不在焉这个事实,却哪里真能瞒得过他。只是这么有趣的戏文摆在面前,他怎么可能不袖手坐等着看热闹。   看安无忌这般兴灾乐祸的样子,容谦不由气结:“上回都翻了脸,那王媒婆怎么还好意思来搞事。我都这个样子了,还说什么亲?”   “你不知道?这几天你家的青姑娘到处宣扬说茶楼是你的产业,现在你可是这四乡八镇最有钱的人之一啊。而且谁不知道你和京城的大官是好朋友,连封大人都在茶楼当众给青姑娘赔罪。你又有钱又有势……在媒婆的眼里,那可是大大的一个红人啊。”   容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怎么不拦她?”   安无忌满脸无辜:“容相你这话真是冤枉煞人了,我这个当属下的,什么时候违背过你的意思。你即是自己想要讨媳妇,我有什么资格阻拦……”   容谦收敛了笑容,瞪他一眼,喝道:“还不快给我去把人拦下来!”   安无忌愁眉苦脸:“青姑娘内功好,走路非常快,这会子说不定已经和王媒婆在茶楼细说条件呢,我这一赶去,坏人姻缘的……”   容谦拿起茶碗,作式欲掷。   安无忌抱了头一溜烟退出屋外去:“容相放心,你说的话,我哪次没给你办到过。你交代的事情,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义不容辞。我一定能及时赶上,阻止青姑娘的……”   语声由近而远,渐渐微不可闻。   容谦叹着气放下茶碗,用手支了正在作疼的脑袋哀叹。老天保佑,这青丫头可千万别给他找一堆漂亮村姑来!   都是方轻尘!   ——————————————   甘宁宫内,方轻尘怔愕了片刻,但转眼间,已是想通前因后果,微笑着站起来对秦旭飞一揖:“是我急于让太上皇复原,擅用异术而受反噬,多亏王爷搭救。”   秦旭飞神色略显古怪地望了他一会才道:“方侯你也是明白人,自然不必谢我。我救的不是方轻尘,而是柳恒等无数在南方的将士。”   从利害角度来看,他这样说,倒也合情合理。   方轻尘微微一笑:“王爷为的什么是王爷的事,我得回性命却是事实。却不知刚才,王爷是如何救我于反噬的。”   秦旭飞笑笑:“我对这异术原也不甚知晓,不过是误打误撞,强行以刀身隔断你们的视线,再以刀光反耀你们的目光……”   方轻尘暗自咋舌,这家伙,居然蛮干。幸好自己失控的只是极小一部份精神力,否则照他这么搞法,他的所有力量一起炸裂,十个秦旭飞也死绝了。   他目光四下一扫,秦旭飞已一笑解释道:“太上皇尚好,伤势不重。你徒弟带他去内殿治疗了。”   适时一阵风吹来,秦旭飞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布条飘飞,瞬时乱作一团,好一只巨型拖把。   秦旭飞也懒得去拉平整理了,信手一撕一扯,整个上衣都给他扯开扔了出去。自自然然袒胸露腹。   不就是打赤膊吗?他虽是王子,却从不将那些规矩礼仪放在心里。军营之中操练的时候,他还和十几万人一起,光着膀子跑步练兵呢。就算现在是在规矩严谨的宫廷之内,他也没有半点拘束与不自然。   方轻尘也一样平淡从容毫无回避之意地仔细审视了下他袒露的胸膛。还好,那些细碎的伤口,都是皮肉伤。虽然看上去血糊拉地吓人,但是应该没什么大碍。   这时秦旭飞已放下了掩脸的手,方轻尘的目光在他脸上那道皮肉翻卷的伤口处略略一凝,却也没有没有什么额外的抱歉或感动的表示,只略微眯了眯眼,从容再问:“王爷一刀斩开我与太上皇,想必大家都受了劲气震荡。之后,我是怎么醒的?”   秦旭飞目光微微闪烁。他可没指望方轻尘会知恩图报,感恩戴德。   如果他敢告诉方轻尘,自己抱着他靠在树上,把嘴凑在他耳朵,很温柔很关心地呼唤他,一览无余地看尽他的脆弱,还顺便听到了他在清醒时绝对不会说的话……这位所谓大仁大义大勇大智的方大侯爷,跳起来直接恩将仇报把他给宰了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大了。   现在他可是精筋力尽,连逃跑都没力气了。   “方侯晕迷不醒,体内气机散乱不堪,我尝试用内力替方侯抚平内息,再一直不停得呼叫,方侯就醒过来了。”   他没有说谎,绝对没说谎,他只是说得不够详细,那些可提可不提的细节,就不必说来浪费时间了。比如他呼唤方轻尘时,彼此脸部的距离,再比如他最开始试图唤醒他时,所采取的坐姿……没意义,都是没意义。   方轻尘定定看着秦旭飞。   嗯,这个人在战场之外,基本上是个老实厚道的好人。不过,老实并不代表不会说谎。他已经发现自己的袖子上有不少血,背后的衣服也感觉有些黏腻,不用看,血也不少。自己身上找不出什么皮肉伤,这血只能是从秦旭飞身上沾来了。   在什么情况下,什么姿势下,秦旭飞的血才会大片大片地沾在他的衣服上?   当然,他晕倒了,秦旭飞跑过来,又扶又查又救助是应该的,只是……   看着方轻尘眼神定定望着自己,目中光华闪烁,神色似在思索,秦旭飞就觉得额上冒汗,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方轻尘忽然收了目光,道:“你的伤虽然不碍事,也要上药止血才行。我们去看看太上皇吧。药房就在寝宫旁边。” 第六十七章 混沌不开   踏上空无一人的殿阁,穿过重重寂寂的殿宇,在寝宫的大门前,方轻尘却迟疑了那么短短的一瞬。   秦旭飞率先推开大门,大步走了进去。而方轻尘,跟在了他的身后。   华床软枕锦帐金钩,楚若鸿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而赵忘尘,则坐在床边。   看见二人进入,他连忙站了起来。   方轻尘的目光平静却空茫,殿中的一切他似乎都收在眼底,却又似乎什么都懒得看见。   秦旭飞却只是望着床问:“太上皇怎样了?”   “太上皇已经醒了,陛下他不找骨头了,也不发疯,只是……”赵忘尘低着头,有些迟疑:“他就这样安静躺着,我给他脱衣,上药,他都没有反应。就连我给他接骨,他也不叫痛。我无论怎么叫,怎么说,他都不理会,刚才我试着喂他一些水,送到唇边,他倒也会喝,但是……好像……是无意识的……”   秦旭飞微微皱眉,走到榻前,低头看那个静静躺在床上的,苍白瘦弱的男子。他空茫茫地睁着双眼,眼睛里,只有一片空白,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映进他的眼眸。   秦旭飞微微叹息。   疯狂的楚若鸿,还有期望,有寄托,有依恋,会说话,会笑。而现在,他这具行尸走肉,除了会喘气,还有什么呢?   “这样很好。太上皇的病情大有好转,以后大家可以省很多事,楚国皇族,也少出许多丑。”方轻尘的声音冷漠到近乎无情。   是啊,对于皇族和所有的楚国君臣来说,一个安静的,逆来顺受的,不再有任何执着的活木头,无论如何都比一个随时要抱着白骨说话的太上皇省心省事许多。   秦旭飞却是不得不深深吸气,才能勉强按捺自己莫名升起的愤怒。   他定了定神,才能尽力保持语气平静地说:“外面现在聚了许多人,我虽然下了死命令,让他们非召不可入内,但是用我的名号,只怕是拦不了楚臣很久。方侯请考虑一下,此事如何对外人交待,怎样收尾。”   然后也不等方轻尘回他的话,他就转脸对赵忘尘问:“我说让你替我找身衣裳,可找着了?”   赵忘尘自然是不敢正视光着膀子的秦王爷,只是红着脸,双手奉上他早已从自己身上脱了下来,叠好在一边的外衣:“这……我……我的衣服不甚宽松,不知道王爷可能穿得上。”   赵忘尘本来就还是个大孩子,身量未足,这几个月又一直被轻尘教导着,虽然是好吃好喝,可是硬是没能长出几两肉来。今天他穿的又是练武人那种贴身利落的衣服,就算是稍微宽大些的外衣,估量了一下,就算是要让身材高大魁梧的秦旭飞贴肉穿进去,看样子也是不大可能。   “我是要你替我……”   “这里的……衣服,我不敢为王爷挑选。”   这宫里除了太上皇就是太监,谁的衣服能是秦旭飞合适穿的?   秦旭飞哑然失笑:“我哪有那么多讲究。事急从权,我偶尔穿穿下人衣裳算得了什么。”   赵忘尘低声道:“王爷非是庸俗之人,可是现在外头已经围满了秦楚要员,王爷若是着贱役之服于众人前现身,只怕是不妥。”   秦旭飞倒不曾料到他想得这般周到,略觉讶异地看他一眼,耳边就听得方轻尘似笑非笑道:“王爷,你我身量倒是差不多,若是不介意,我的外袍可以借你披上。”   秦旭飞却是不愿意同他共一件衣裳,出去做那秦王爷方侯爷亲密无间,合作愉快的戏,淡淡问:“这里不是有个医官吗?”   赵忘尘眼前一亮:“啊,是的,医官的衣衫宽松,王爷应该是可以穿下的。我现在就去药房,给王爷拿伤药和……”   秦旭飞随意摆摆手:“你们照顾太上皇吧,我自己能处理。”   他转身扬长出殿而去,等到他走得没了影,方轻尘才漫声道:“你也出去。”   赵忘尘愣了一下,轻声道:“师父。”   他不常叫方轻尘师父,但每次叫的时候,方轻尘总会多给他几分面子。   但这一次,方轻尘只是再重复了一次:“出去!”   赵忘尘低了头,走到了门前,又犹豫了一下,转身咬咬牙说:“师父,太上皇他……”   方轻尘望他一眼,目光冰冷得让赵忘尘全身一颤。他再不敢说什么,快步出去,还回手小心地替他关上了大门。   寝宫之内,便只剩下了他与他。   ——————————————————   秦旭飞虽然不是什么名医,但是在军中久了,上药止血包扎这些事情,已经是做得熟门熟路。到了药房,他找到了件看上去可以把自己套进去的宽大衣袍,也没立刻穿,先自坐下给自己清洗上药。   才处理了十几处伤口,门外便有人轻声喊:“王爷,可需要卑职帮忙?”   秦旭飞头也不回地问:“你怎么来了?”   赵忘尘低声说:“师父赶我出来,我又不敢走到宫外,怕被其他人围着追问。所以,就来王爷这看看有什么事可以做?”   秦旭飞微微一笑,并不打算过去打扰方轻尘。方轻尘为了楚若鸿,可以说是不惜一切。为了楚若鸿,他曾经力排众议,顶着重重压力提出这前所未有的联合执政的设想,现在他甚至竟然不顾危险,发疯到用这种方法来救他。如今救助失败了,方轻尘还会为楚若鸿做什么呢……不管是做什么,这当口,他自然是不喜欢有什么闲人在旁边碍事……   秦旭飞的心思忽然一凝,拿着药正要往伤口上敷下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方轻尘还会为楚若鸿做什么?方轻尘还会为楚若鸿做什么???   他“腾”地站了起来,动作之激烈,吓了赵忘尘一跳。   在竭尽全力才终于可以见到他保护他,却发现一切都没有意义之后,在赌上性命的相救,却也依然失败得如此彻底之后……方轻尘……还会为楚若鸿做什么!   秦旭飞脸色铁青,一把扯过衣裳,往身上胡乱一套,就往外冲。   赵忘尘本能地想跟,却见秦旭飞旋风般转身,眼神竟有些凶狠:“即使你是方轻尘的徒弟,如果你不想死,也还是给我待在这里不要动!”   赵忘尘愣了一愣,被他这可怕的神情吓得把本来跨出一步的脚缩了回来。他呆呆站在原处,看着秦旭飞发疯般直往寝宫冲去!   ————————   方轻尘静静站在床前,看着那个目光一片空白,只是呆呆看着上方的人。   那个可以微笑着包容守护的方轻尘已经死去,那个同样会轻笑着倚赖相信的楚若鸿也活不过来。   他就在这里,看着他,眼中却没有了他。   他不是当年那个会心心念念记着方轻尘的楚若鸿,他甚至不是以前那个,会把方轻尘当做魔鬼妖怪恶棍的疯子。   在他的眼中,方轻尘和桌子,石头,床,一切一切都没有分别了。没有谁是特别的,没有谁是不同的,谁也不能在他心中留下痕迹,谁也不能激起他的丝毫反应。   他只是个活死人。   方轻尘漠然一笑。   强大的气劲在掌心凝聚,他面无表情地抬起手。   整个寝殿的大门突然被巨大的力量撞得四分五裂,一道人影快似闪电,飞冲过来,堪堪以一手格住他以雷霆之势劈下的掌刀!   秦旭飞脸色灰败,复又泛起一阵异样的潮红。他情急间不及聚力,已是受了内伤,却顾不得调理气息,只是用眼睛怒视着方轻尘:“方轻尘,你不能这么干!”   “我的事,不用你来干涉!”方轻尘冰冷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心虚。   幻境里,他曾经一掌将他自己的身影击碎,现在,他也同样可以一掌落下,让眼前这个人不复存在。只有一切都不复存在,这一场笑话,才能彻底化作飞烟!   “你好象忘了,是你主张让我成为楚国的议政王,也是你一力推他成为太上皇。到了现在,我有没有干涉的资格,你说了不算!”秦旭飞奋然发力,格开他的手掌,将他推开两步,自己拦在了御榻之前。 第六十八章 早知今日   “你应该明白,我是为了他好。”方轻尘语气冰冷无波:“他曾经是皇帝,却疯颠至此,并且已经无法再醒来。既然如此,何必还要让他继续在世人面前受辱出丑?”   秦旭飞轻轻摇头:“你觉得这样最好,他却未必。你自以为是为了他好,可是你有无真正想过,他要的又是什么?”   方轻尘冷笑:“不要告诉我,如果是柳恒疯了,你就不会选择杀了他。”   秦旭飞平静回答道:“我会!但那是因为柳恒是我的朋友,我了解他的心!我知道,对他来说,这样活着一定比死更加屈辱,他不会愿意!可是,这个人,不是柳恒……”他凝视着方轻尘:“你也许是最关心他的人,可是,你真的了解他吗?如果他可以选择,他真的情愿去死吗?”   方轻尘静静地凝视床上那目光依然空白麻木的少年……这个软弱的,遇事总会躲在他身后的少年,永远不会有柳恒或秦旭飞这样的骄傲和刚烈。   “你说得对,我确实没有权力替别人做决定。可是,楚若鸿可以这样行尸走肉地活下去,我却不能忍受……”   方轻尘甚至已经不再用太上皇来尊称称呼楚若鸿,而秦旭飞,对于他直呼楚若鸿的名字,也没有反对。因为方轻尘已经抬起头来,他的眼神厉烈疯狂,多少激烈冲动的感情,脱缰野马一般在冲撞奔腾,呼啸怒吼!   “我不能忍受,不能忍受他永远这样象死人一样活着!我要杀他,的确不是为了替他保存尊严。我要杀他,不过是为了我自己!”   这一瞬间,秦旭飞竟然也觉得胆寒!   他如此漠然地站在他曾经以生命爱惜守护的人身前,冷漠地讨论着他的生死。面对着他在楚国最大的强敌,他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一样毫无顾忌!   秦旭飞静静凝视着他,一阵深刻的愤怒和悲凉,忽然一起涌上心头。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已经到了今日,还论什么当初。”方轻尘冰冷地笑:“当初的一切,也都是因为你那封离间信造成,现在你又有什么资格说风凉话。”   秦旭飞极慢极慢地摇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毁了他的,是我……还是你?!”   几乎是转瞬之间,方轻尘便冷静了下来,所有的激烈,都化作冰寒。他的声音平静地出奇:“王爷在说什么?”   瞬息之间,方轻尘的气机,已经牢牢将秦旭飞锁定。秦旭飞清晰地感觉到,现在他的任何动作,都可能引来狂风暴雨般的攻击。   他苦笑,却不退缩。   “当初,你可曾真的被魔教之人绑走。在金殿剖心的,真的只是一个临时冒出来的死士吗!”   如果说这件事原本只是他自己毫无实据的猜想,那么,现在,方轻尘的反应,已经给了他最大的证明。他也并不愿意被人杀人灭口,给楚若鸿这个疯子陪葬实在是十分不值。可是此时此刻,他已经别无选择。   方轻尘凝视秦旭飞,平静地再重复一次:“王爷在说什么。”   早在当初擒获了柳恒之时,方轻尘便已经感觉出这二人对于他与楚若鸿之间的事有所猜疑。但是他并不曾为此担心。彼此敌对的情况下,这种无凭无据的猜疑,他们就是说出来,也只会被认为是诽谤。   但是,他却没有料到,秦旭飞会以身涉险,断然向他问出这一句。   在他的逼问下,秦旭飞叹息了一声:“你解释得虽然很好,却也未必天衣无缝。只是你的下属对你敬意过深,而楚国的百姓也期待着你令天下太平。他们都太需要你,所以打心底里就不愿去怀疑你所说的话而已。可是我不同。”   说话间,他已经抬起头来,正视方轻尘的双眼:“你是我的最大的敌人,所以你的才智,你的能力,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我根本不相信,魔教教主,派一个手下,就可以乘你不备暗算得了你。我也不相信,有什么人,可以在不真正伤害你的情况下,还能将你一困数载。我更不相信,魔教教主,能把你这样的重要人物长期囚禁起来,却把事情瞒得一丝风声都不透。”   面对方轻尘压迫性的冰冷眼神,秦旭飞却还是露出了自信和嘲讽的微笑:“至于所谓的用魔教死士冒充你……呵,你我都不是书生。江湖异术,你了解,我也不是一无所知。易容术?易容成一个大家都陌生的人还罢了,要易容成一个大家熟悉的人,而又不被人识破,是一天两天可以做到的吗?楚若鸿与你那样熟悉,只凭一个临时派来的死士,就能扮得和你一模一样,言行举止,丝毫不露破绽,如此轻易地瞒过了他?”   秦旭飞坦然道:“我曾经派人去接触了魔教诸王,探问此事。诸王都不肯正面回答,但有意无意中透露出的消息是,他们从未听说过教主做过这件事。而且以他们对教主的了解,也确信他们原来的教主,绝对不会那样去做。魔教人物的话虽然不能为天下采信,却足以印证我的怀疑。”   方轻尘已经收起了浑身的锐利,复又散淡悠然:“照王爷的说法,真相应该是怎样的?”   秦旭飞低头看了看那目光茫然,完全置身事外的楚若鸿:“那个死士,应该是你一早就专门训练的替身。只有精心挑选了长相身材和你极其相似的人,再令其长时间模仿你的言行,才可能瞒过所有人。你当时秘训替身,也许只是因为位高权重,看到了他日终将有莫测之祸,所以给自己留一退步之路。但最后,却因为愤怒不平,而用了他来斩断你与楚若鸿的一切联系。”   方轻尘微微叹息。秦旭飞竟然能猜到这种地步。其实他从不曾奢望过他自己的说词可以瞒过天下所有人。只要他能让对他有所怀疑的人都不敢深思不敢追究,也就够了。天下间,可以这样当面质问于他的,怕是只有秦旭飞一个。只有他会有足够的身份来问他,只有他会有这样的胆识勇气来问他,也只有他,才有足够的力量,对抗他的愤怒和杀机。   但是……你奈我何?秦旭飞身份尴尬,所以方轻尘可以有恃无恐。   “无论你信不信……”秦旭飞的声音却艰涩起来,几次迟疑,才将话说完:“我是不得不怀疑你,因为各种证据都在告诉我,你方轻尘不是人们眼中的那种擎天忠臣。可是私心里我却一直是钦佩你,所以一直更想相信,你其实是个光明磊落的英雄。”秦旭飞苦笑:“可是你入京之后,对楚若鸿所做的这些事,让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你偏激任性,狂妄胡为,不肯承受耻辱。只要是不完美,你就情愿选择毁灭。”   有那么一瞬间,方轻尘有眼前这位是来自小楼,或者曾经去小楼偷听过壁角的错觉。他一挑眉,反问:“我对他做的事,偏激任性?”   “你明知会刺激他,却强行给他脱衣查伤,甚至两次夺走他手中白骨。这种行为,固然可见你的关心和痛心,但是……你扪心自问,一个忠臣,面对疯颠的君主,应该是那种反应吗?你的那种痛心中,包含了太多的愤怒。而这次你以邪术不顾一切地为他治疗,又算什么?你明知道可能失败,你也明知道,如果失败了,你和他谁都活不成。”   秦旭飞心中抑郁难言。他一直知道方轻尘的任性偏激,但直到今天,走入了甘宁殿,他才明白方轻尘的疯狂激烈,不顾一切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你事先可曾做过任何交待?你可曾有任何补救周全的准备?你完全不考虑,如果你们两个忽然暴死,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楚国,又会有什么样的风云激变。那个忠心仁爱,为国为民的方轻尘,怎么可能会做这样不负责任的事!”   秦旭飞已经压抑不住言辞间的愤怒:“你告诉我,杀了他之后,你是打算怎么办?你是准备了善后,还是打算甩手就走?你是为了救他回来,现在你也已经确定了救不醒他。可是你已经将所有人都搅了进来,你还有什么权力离开!”   方轻尘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看着楚若鸿。   从来没有想到,在这世间,第一个看破了他的心性为人的,居然是他。居然是这个在战场以外的地方,似乎总是特别老实厚道,容易欺骗的家伙。   他们这样赤裸裸摊牌的地方,又竟然是在楚若鸿的面前。   而楚若鸿,听着人细细分说当年那场惊天奇变,却只是空茫茫,木呆呆,置身事外,听而不闻。   秦旭飞静静看着他低首凝望,看着他那忽然间有些寂寞的侧脸。   从头到尾,方轻尘未曾流露过一丝软弱愧疚惊慌或者痛苦。然而,不知为什么,秦旭飞心头还是悲怆到痛起来,再次喃喃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方轻尘微微牵动唇角,冰凉地笑:“你是忠臣孝子侠义英雄,自然不会明白这我这种小人。”   秦旭飞缓缓地摇头:“你错了,方轻尘,我明白。”   方轻尘头也不抬,只是讥诮地淡淡哼了一声。 第六十九章 待之以诚   秦旭飞的神情沉静无波:“我从小就颇受父王喜爱,十六岁从军之后,又是屡立战功,更是受宠。”他有些苦涩地笑:“可是那么多年父子相知相亲,却也抵不过我的功劳太多,声望太高。”   秦旭飞握紧了拳:“楚国正值变乱,只要再加一把劲,就可以将你们轻易击破,可是,父王却以重病念子为名召我回宫!你可知道,我回去以后,过的是什么日子?表面上,我仍然是声势赫赫的王子,可实际上,我是被拘在了皇宫里,不能出京城一步!不管我怎么争取,怎么恳求,父王都不肯再让我领兵。他总是满脸慈爱地对我说:他年纪大了,时日无多了,只想要我多陪陪他……你说我不懂?被自己至亲至重的人怀疑猜忌是什么滋味,你说我不懂?”   “你以为我真的是像你们以为的那样,孝悌无双,甘愿日夕承欢父王膝下?可是我不可以露出丝毫不满,我不可以动摇军心。我只能喝酒,练功,我只能收集一切军报,一遍遍抄写每一个战死者的名字!方轻尘……若不是我父王疑我,若不是我坐困京城,只能在重重掣肘中遥控前线,秦楚之争,早就尘埃落定,哪里还会有机会留给你!”   方轻尘静静地听。如果不是那时候秦旭飞不在军中,的确,这个国家,等不到他有能力掌控大局,就已经灭亡了。秦王那一场非常不是时候的重病……楚人说是天佑大楚,祖宗积德。秦人说是楚国气数未尽,所以可以死里逃生。却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并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他竟然可以瞒得这么好。这个看似缺心眼的老实人,竟然一直牢牢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在所有人面前,都瞒得这么好。   “对着我那满脸慈爱,口口声声,舍不得我离开的父皇,我一天又一天地扮演孝子。你以为我就不曾疯狂地反复想过,如果我冲口而出,父皇,我知道你怕我,现在,我让你放心!然后我横刀自刎,那该是多么好?但是,最后,我什么也没有做。和你不同的只是,我最后什么都没有做。”   秦旭飞的声音里已经压抑不住伤痛:“我岂是真的不知道王兄们在害怕我,忌恨我。我一次次明示暗示,我并无争位之心。为了让他们放心,我孤身一人去长兄的别府赴宴。我不带卫队去和二皇兄的队伍行猎。我不结交文官,不任用私党,在军队之外,我不敢有丝毫势力!可是,不够!还是不够!我在前面为国家拼命,他们就在后面断了我所有的退路!我也想要带着军队杀回去,杀尽所有负我之人,夺走他们最在意的王位,哪管什么国家分崩离析,百姓苦难流离。可是我不能!我必须站出来压制全军的不满,不让秦人自相残杀,因为那是我的职责!”   他叹息一声,望着方轻尘道:“这个世上,谁不曾被人负过伤过,谁没有受了大委屈,血气上冲,想要不顾一切地复仇还击的时候。你怎么会觉得,没有人能体会你的痛苦。方轻尘,你和天下人,能有多少区别。不同的只是,别人只是想,而最终,你做出来了。”   “所以,你有资格和他们联手来责难我。你的忍耐才是对的,而我么,其实我自己也很想讨伐。”   几世几劫,终于有一个人看透了他,他却不觉得兴奋,也不感到悲凉。只是心冷如冰,平静无波。   秦旭飞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良久才轻叹:“你又怎知责难讨伐你的人,不是在羡慕你的勇气和绝决。责难你的人总会是拿着道义仁慈的名义,但是那些人厌恶你,却更可能是因为你做了他们想做却不敢做的事。你用你的行为告诉了他们,那些事,不是不能做,而只是他们不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你让人不能继续自欺欺人,所以,你才尤其可恨。”   方轻尘终于微微动容。   秦旭飞的话也忽然顿住,眼光闪烁了一下:“你为什么这么生气?知道此事内情的,莫非还有别人?并且,他们一直在责难你?”   方轻尘极慢极慢地笑了一笑:“王爷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你这诸般措词,各色手段,不过是要消弥我的杀机罢了。”   秦旭飞坦然一笑。他不怕死,也一直渴望能和方轻尘放手一战。但却不是在此刻,不是在这里。开玩笑,在如今这么敏感的局势下,二人怎么能莫名其妙地拼个你死我活?如果刺激了方轻尘,他毫不怀疑,这人真的会和他来个鱼死网破。或者,更可能是,鱼死网不破?方轻尘这样偏激乖舛的性子,他现在真的是不能惹。   他没想过要骗方轻尘,也知道骗不了他。可是情势所逼,他只得试图以言语平缓疏导方轻尘的情绪。但是他也曾经历痛楚,他也曾起过疯狂的念头,他对方轻尘绝决行为的震惊甚至是佩服,因此他只需要坦荡而言,自然每一句话都语出至诚,绝无虚假。   因为他坦诚,所以方轻尘就是明知他在使计取巧,也生不出气来。最初的激烈一过,眼前的局势,楚国的情形,自然重新成为他考虑的内容。那股充满杀意的气机,便悄然散去了。而秦旭飞,自然是感觉得到。   他的顾忌去了大半,被方轻尘揭穿了心思也不尴尬,只是轻松笑道:“一样。方侯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刚才我的问题,方侯为何不答。”   方轻尘悠然一笑:“王爷既然有这通天的本事,何不自己去查。”   秦旭飞也知他必不肯直言相告,也不再费力多问,只凝望楚若鸿,问道:“那么,太上皇……方侯又打算如何?”   方轻尘的杀机已去,但他如何肯叫秦旭飞占了上风,只管悠然袖手道:“那就要看王爷你管得住管不住我了。”   秦旭飞也有点动怒了。这家伙刚才钻在了牛角尖里出不来,任何刺激都可能让他不顾一切地拼命,他当然要避其锋芒。现在既然他的理智回归,知道轻重,不至于再疯狂胡闹了,那他还和他客气啥?怎能叫敌人彻底压住了气势,那他岂不是一世也难翻身。   秦旭飞冷冷一笑,忽然大喝一声:“所有人,进来!”   这一声喝竟是以内力发出,震得方轻尘的耳朵嗡嗡直响,甘宁宫内外,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方轻尘倏然一惊,除了怒视秦旭飞,一时竟也再无旁的办法。   外头的人,无论秦军楚人,谁不想进来看个究竟,听了这一声喊,祁士杰把手一挥,封锁线撤开,无数人浩浩荡荡就冲了进来。   人数太多,自是不敢全冲进殿来,只是所有闻讯而来的秦楚高级将领和官员,多已是遁声到了殿内。   于是乎,一群人望着已经没了大门的寝殿傻眼。   秦旭飞冷冷转身面对众人,堂堂议政王,随便披着一套低等医官袍服,披头散发,脸上还在流血,这样子实在吓人。   人群中,立时发出一串压抑着的惊呼。再联想一下园子里看到的大片废墟和殿大门的残骸,以及后面镇国方侯那铁青的脸色,几乎人人都凭空幻想出了一幅议政王,镇国侯,背着众人,大打出手的精彩场面。   这……这却该如何收场?   已经有秦军将领激动地叫了出来:“王爷!”有几个人甚至拔腿就想往他这边跑。   秦旭飞挥手止住众人的动作,目光一扫诸人,做欣然状:“方才方侯以功力替太上皇疗病,真气走岔,我出手帮了点小忙。虽说有些凶险,太上皇的病势到底是有极大好转,这诚是楚国之幸!”   他将笑容一收,冷冷道:“只是太上皇的病情刚有起色,依恋楚人,对秦人极感陌生。为了让太上皇更好地养病,我现在决定,撤走甘宁殿的所有秦人!为了防止有陌生的秦人冲撞了太上皇,从今天起,甘宁殿的守军不能少于五百,而甘宁殿的设防,全部由宫中和皇城的楚军接管。所有秦人,自我以下,如非必要,不经记档留册,不得进入甘宁殿。太上皇的治疗,用药,也都由楚人接手。甘宁殿厨房的所有菜食供应,另开通道,俱由楚人管理,秦人绝不参予其中。其他的事,方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大家就听方侯的交待吧。”   他疾风般说完一番话,也不管大家听不听,信不信,理解不理解,径自大踏步离开。只是临走时,回头冷冷看了方轻尘一眼,那眼神几乎是挑衅的。   本来想给你时间,让你慢慢考虑怎么圆这个谎来对所有人交待。可是既然你这样毫不体谅别人,那也就怪不得我不体谅你了。这黑锅你休想我替你背,太上皇要是死了,就是你们楚人自己照顾保护不周。他的死活关我屁事,你爱杀谁就杀谁,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吧!我还懒得管了!   秦旭飞气势如虹,愣是没有任何人敢挡他的路,他一走,所有秦人都跟着走得一干二净。   方轻尘简直有些瞠目结舌了。这个,秦旭飞真的是老实人吗?他确实没看错人吗?他居然能如此干净俐落地把所有嫌疑推个一干二净,外加把一个烂摊子向自己身上一甩,就什么也不管地走人了?   现在,就剩下一堆楚人,眼巴巴满脸迷茫地望着他,个个都是将领臣子,人人都有那三分颜面,他还真不好不理不顾。   方轻尘只好干咳一声,努力地想着,怎么就着秦旭飞的话头圆谎:“这个,刚才,我……” 第七十章 底细如何   秦旭飞呼啦啦行到殿外,正遇见赵忘尘姗姗来迟地从药房中走出来。   秦旭飞心思一转,低低唤了一声:“士杰。”   祁士杰应声近前:“王爷。”   秦旭飞问得谨慎小心:“赵忘尘的底细,你可曾查过?”   祁士杰点头。“他是方轻尘的弟子,我们的确用心查过。但是查出的结果很意外。这小子就只是个战乱流民,运气好在山里偶尔遇上……”   秦旭飞微微摇头,将声音压低到仅彼此可闻:“十天之内……如果赵忘尘还没有死,那就重新细查关于他的一切。我不要听到流民这种话,你要查清楚他的身份来历!就算他只是一个偏远山村的农民,也要给我查清他的祖宗十八代!”   祁士杰心中一凛,立时低声应:“是!”   自从领教过了方轻尘的行事,秦旭飞已经不敢相信什么偶尔,什么巧合了。方轻尘最后是用什么法子应付那帮楚臣的,秦旭飞也不是真的不关心,可是他没法管了。在方轻尘考验自己口水的时候,他正被一群关心他过头的手下给硬压着重新检查上药。   其实他身上的伤口虽然不少,到底都是无妨。只是脸上的伤痕中,有那么一道确实太深。御医来了一个又一个,但是都唉声叹气地表示,这条大疤是留定了。   如果说,脸上可能破相还可以说更有男子气概的话,御医再给秦旭飞号了脉,判断他内伤严重,这让秦旭飞手下的人暴跳如雷。欺负人也不带这么欺负的吧?吃了这么大的亏,难道他们还该息事宁人?哼,带齐人手,找方轻尘讲理拼命去!   秦旭飞怒喝几声,终于压住了他们蛮干的心。现在他浑身是伤,却不觉得肉疼,只觉得头疼:“脸上多条疤由算得了什么。内伤过几天也就痊愈了。做什么大惊小怪,平白让人笑话。”   祁士杰很不服气地低声道:“我们敢不放在心上吗?柳将军回来后,还能饶了我们。他当初南行时,那么郑重地将殿下托付给我们,现在殿下居然受了这种遮也遮不住,瞒也瞒不了的伤……”   秦旭飞为之气结。这帮子家伙,怕的居然是柳恒,不是他!   遮不住,瞒不了……他忽然略略皱了皱眉,思忖片刻,抬头对他手下最老实、最沉稳,最不会惹事的洪良交待道:“你今晚去给方侯传话。好言好语,请他最近几日一定要天天上朝,不可再缩在侯府享清净了。”   得了,不管方轻尘和他怎么圆这个谎,世人都是不会信的。他脸上的伤又如此明显,这件事转眼就能传得天下皆知。   真相越是不能知晓,世人的想象就越是千奇百怪。现在的大楚国,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都绝对经不起更多的关于方轻尘和秦旭飞私斗决战,彼此仇杀这一类的无聊传言了。朝会时,方轻尘哪怕就是坐在一边当摆设,但只要两个人同时露面,自是秦楚一片和谐,局面一派大好……   那个人虽然任性,但是事情轻重却一向比谁都看得明白。这种表面上的应酬,他肯定不会推搪的。但是这私底下的记恨……   秦旭飞苦笑。他要不想办法找回场子来,他就不叫方轻尘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可是楚若鸿的性命保住了。以方轻尘的性子,这一次失败了,下一次除非先把自己拉下坑去,否则定然是不肯随便出手。只要自己不给他可乘之机,那么就还有得磨。   值得。无论如何,这一场,是他赢了。一个疯子总还有相救的希望,只要还有相救的希望,那个人就无法说服自己甩手而去。   他深深叹息一声,有些疲惫地闭上眼。活着,总比死了好。死去的人,永远不可能复活……   秦旭飞忽然浑身一紧,睁了眼,眼里却没有周围的人。几个在他面前的将领愕然互望,终于有人低声喊:“王爷……”   秦旭飞知道自己走神的时间长了,被人看出了端倪,连忙强行收束心神,笑道:“我没事,只是想事情想得有些出神。”   祁士杰咬牙道:“属下知道,王爷自是又在为方轻尘伤神,这个人……”   秦旭飞微微摇头,止住他的话头:“以后少骂他,也少惹他,更不要监视他。总之,别做任何会引发他怒气的事。这个人……”他苦笑:“这个人一旦记恨并立心报复,其手段……”   想到那人其实很不光明磊落,其实很是睚眦必报,秦旭飞有些郁闷。   “王爷,我们不必怕他……”   “不是怕他,只是无谓多惹麻烦。”秦旭飞觉得有些累。“现在的局面如此,双方都经不起麻烦。”他目光一扫众人,失笑道:“你们啊,在军营里太久了,火气太盛,以后多跟我读读书,修身养性吧。”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众皆愕然,哟,军中着名的武痴三殿下,忽然想读书了?这太阳啥时候从西边出来的?   秦旭飞也懒得看大家的脸色,笑道:“你们多给我找些书来。”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才问出一句:“王爷要读什么书?”   “千古兴亡,莫过一史,当然要读史书。你们给我去找各国的史书,正史野史杂记都可,特别是,那些记载曾兴盛一时的国家衰亡破败的历史,我要多看看,引以为诫。”   秦旭飞施施然轻松道:“那些记载着盖世英雄惊世伟业的历史,我也想多看看多学学。特别是,你们给我四下寻找,重金求觅,古时名人的画象。记住,不能是后人追慕所画,必须是当时之人,照着真人样子画的真实画像,我极想一睹古人的风范华彩!”   他这里一句句交待,众将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   这个,其实好学没什么不好,读史也没什么不对。不过,这个节骨眼上,王爷忽然说这么一番话,实在叫人觉得太诡异了。   秦旭飞复又笑道:“当然,我堂堂一个摄政王,居然还需要读书学史,也是有点丢人现眼。所以这件事,大家就不必做得太张扬,叫人知道了反而不美。”   祁士杰擦了擦头上的汗。有鬼,肯定有鬼!我敢拿脑袋打赌,这里头绝对有鬼!   秦旭飞却不理会大家心中的盘算,把话交待完,挥挥手,只说自己伤重,要休息,将所有人赶了个一干二净。   眼前清净了,他懒懒往床上一躺,闭了眼,却实在没法休息。眼前到处闪着的,都是方轻尘的影子。   战场上的英武身姿,小船上的笑断天下,身在迷梦中的脆弱伤痛,被揭破真情时的肃然冷煞。   还有……昏迷之中脱口而出的话。   秦旭飞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人,身上的谜团,实在是太多了。   他转而又想起了赵忘尘。那个本来应该听话地呆在药房,结果却偷偷摸到殿外偷听,又跑回药房,假装刚出来的赵忘尘……   真当他和方轻尘气急败坏的时候,就会耳目失灵了?   秦旭飞低低冷笑。他虽然一向不喜欢用心机,可绝不代表他就不会用心机。此人如果不被灭口,那么,就又是一个极其有趣的线索。   要我查么?方轻尘!我虽没有通天的本事,却未必查不出你的隐密来。   无论如何,我总归是要弄明白,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七十一章 不速之客   夜深石凉花睡去,星月高烛酒正酣。   唉,这种日子啊……无趣无聊。   方轻尘懒洋洋卧在花石之间,拎着一壶酒,喝几口,眯一会,再喝两口,睁开眼睛愣愣望望星星月亮,将半空的酒壶往身前十几个酒壶堆成的小山上一扔,又从身后摸出一壶满的来。   唉,没事干,他方轻尘,居然没事干了。   自从上回在甘宁殿闹出那么大的事来,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几天了。   十几天间,甘宁殿内内外外的人全换了新人,因着秦旭飞不合常理的强硬让秦人远离甘宁殿的举措,以及当日的惊变,在这短短的十几天内,连着少年皇帝在内,楚国京城,有头有脸的楚人,已经轮着班地给太上皇请过了一回安了。   虽说这份热情绝对和关怀忠心扯不上关系,但在这节骨眼上,方轻尘也不好拦着不让别人看。   所有探望者都觉得心怀大畅,人人点头称许。不管秦旭飞和方轻尘的说词中有多少漏洞,但太上皇现在这样的确很好。这个木木呆呆,有饭就吃,有水就喝,只要别人不动他,或坐或卧或站,都可以一直不动的楚若鸿,再不会给大家添麻烦了。   看样子,他也不会醒来了……不会给楚国的政局增添任何变数。这实在是好,实在是太好了!   除了每天上朝,方轻尘彻底闭门谢客。上朝时候他也是脸色阴沉,卓子云凌方那帮人哪里还敢不识趣,向他打听什么内情,都转去威逼赵忘尘了。   可怜赵忘尘,不用方轻尘警告他也明白,很多话是不能乱说的。偏偏他又没方轻尘的威风气派可以把人远远吓开。整天被一干人等追得东躲西藏,就连去宫里探望楚若鸿,也要偷偷换了衣服扮侍卫,从角门溜。   别的楚国臣子,拜见过楚若鸿一回就再不去第二回了,只有赵忘尘,还是二三天就往宫里跑。每次去,他都要陪楚若鸿很久,回来之后也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管方轻尘愿不愿听,都去和他说。但是所说的内容,却渐渐单调乏味了。   无非是楚若鸿坐着,或者躺着,在发呆。   徒弟忙得团团转的时候,方轻尘这个当师父的清闲得已经有些过份。上朝的时候,他只当一个摆设,人家议什么,他一概只做专注倾听状,点两下头,嗯几声,表示他人在心也在。秦旭飞问他意见时,他则是永远不负责任地答一句:“我对王爷的意见没意见。”   下了朝,回了家,他就是喝着小酒发呆,连平时例行的训徒工作都抛荒了。只随手扔了几本自己闲着没事时写的什么什么武功秘籍,兵书战册,施政心得一类的给赵忘尘,就让他去自学成才了。   某个自以为了解了真相的人很以为他一直在痛苦悲凉中矛盾挣扎,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只是有些犯懒,大脑空白,有点麻木不仁的意思。楚若鸿……若不是赵忘尘隔三差五地就跑来提醒他,他很怀疑自己会彻底地想不起来这个人了。   无事可做,也无事想做。几世下来,他能如此清冷清闲的时候,还真是不多。   他现在还该干什么呢?有什么是还值得他努力,值得他积极去做的呢?   人生啊……   他筹划了的那件事,一直进行得很顺利。棋子已经落下,他需要做的,不过是等待,偶尔接到一两封密报,看过再将它们烧掉而已。   整天喝酒发呆,无所事事。脑子空闲太多了,偶尔也就会想想秦旭飞。   他承认自己任性偏激,行事乖戾,别人对他不以为然,冷淡疏离,义愤填膺,他从来就认为是理所当然。忽然有人对他说一声“我明白”,忽然有人告诉他,他的选择其实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他反而受到了某种震撼。   “这个世上,谁不曾被人负过伤过,谁没有受了大委屈,血气上冲,想要不顾一切地复仇还击的时候。你怎么会觉得,没有人能体会你的痛苦。方轻尘,你和天下人,能有多少区别。不同的只是,别人只是想,而最终,你做出来了。”   “你又怎知责难讨伐你的人,不是在羡慕你的勇气和绝决。责难你的人总会是拿着道义仁慈的名义,但是那些人厌恶你,却更可能是因为你做了他们想做却不敢做的事。你用你的行为告诉了他们,那些事,不是不能做,而只是他们不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你让人不能继续自欺欺人,所以,你才尤其可恨!”   想不到,这世上第一个理解他,第一个坦然地对他说出明白,说出羡慕的人竟是秦旭飞,那个其实什么也不知道的秦旭飞……   只是,理解之外,他还同情他……那个对他的决绝即使再羡慕,再佩服却也仍然依从自己原则反对他的人——他,是真的在同情他!   想到秦旭飞当时的形容眼神,方轻尘觉得很好笑。   他居然同情他。   方轻尘低低地笑一声,忽觉得有一股毒焰在心头莫名地燃烧。   秦旭飞,你这个说着我明白的人,其实又何尝真的明白。   你可知,你眼中这个决绝的人,这个敢为人所不敢为的人,他其实不过仗着自己不是凡人,他其实不过是因为有恃无恐,所以世人不敢做的牺牲,他敢做,世人不能斩的牵绊,他敢斩!   所以,秦旭飞,你是错将神仙当了凡人,所以才会如此错觉。   思绪漫漫,想起自己那几个一样倒霉的朋友。有些话,他突然真的很想问上一问。   他想问小容,你一世一世,心血用尽,屡遭辜负,可你却总是微笑着反省自身……但难道你就没有一刻,哪怕只有一瞬的冲动,想要毁灭和报复?   他想问劲节,或许你最超脱,因为前几世,你一刻也不曾放过真心。但是纵无真心,也曾努力,也曾付出,被人辜负伤害,你难道就不会有一点点的不痛快。   还有,阿汉……如果你醒来,真想问一问,为什么到了最后那一瞬,明明那样恨,明明那样地渴望着报复,你却还是不肯伤害那个人。   方轻尘低低叹息,索性一指把壶盖弹得飞起,整个酒壶倒转过来痛饮。一壶美酒,半被饮尽,半沿青石流下,醉了无数花草。   他这样实在不过是任性胡为,哪里值得人羡慕同情。   极静极静的夜,极静极静的花园。他躲在花丛里,青石上,身前身后堆着已经喝完和正等着他喝的两堆酒壶。   天地之间,除了他极低极冷的笑声,似乎再没有别的声息。   就连夜风,在这个时候,都悄然不起。   “什么人?”忽然喊起的怒喝,带着少年的胆色勇毅和志气,倏然击碎这漫天漫地的宁静。   兵刃交击声划破夜空。暗夜里,那劲疾的衣袂掠风之声四下响个不停。府里各处的侍卫们,都已向那声音传来的飞掠而去。   方轻尘懒洋洋在石头上翻个身,一不小心,半个身子落在了石下,压坏一片花花草草。   哪来的夜行人这么不长眼,找舌头,抓引路人,居然抓到了赵忘尘身上。   方轻尘伸了个懒腰。今晚来的客人,运气不好啊。   那小子虽然年纪小,功夫底子不扎实,但是毕竟有他这么天纵英才的师父教导,跟着他苦练了这么久。只要来人心存轻视,出手时第一击没把他完全制住,就算在顶尖高手面前,赵忘尘也有机会接上几招的。   兵刃交击声越发急促繁密,方轻尘听得懒洋洋打个呵欠。好功夫,好剑法,好身法,相比之下,自己府里那帮子护卫都该去撞墙。这么久的时间没把人围住擒下,反而要人家处处留手,才勉强没什么大伤亡,真是给他丢脸。   暗夜里,一声长啸,浩然而起:“在下狄一,代旧主求见方侯,望方侯体念故旧之情,赐见一面!”   方轻尘无趣地叹口气。这家伙,这么快就按捺不住性子,自报家门了。看在阿汉的面子上,他实在不好意思继续再听热闹了,只得喝了一声:“所有人住手。”   兵刃交击之声,立时静止。   方轻尘慢吞吞倚着青石坐好了,喝一声:“大家各归原位,不许随意走动,贵客请入园一叙,其他闲人,不得进园一步。”   一切重归寂静,就连那迅速向各方退去的衣袂之声,也几乎微不可闻。只有那沉重,却踏实的脚步,一声声渐渐接近。   方轻尘微微一笑,悠悠然又举壶喝了一大口。   ————————————————————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狄一不会来找方轻尘。   阿汉晕迷不醒已经这么久,他四处奔波,寻找可能是小楼旧人的各方权贵,却是处处碰壁。   在奔波中,他听到了方轻尘重归人间的消息,也同样听到了……那个关于魔教教主好心办坏事,救了方侯毁了大楚的所谓传说。   以他对阿汉的了解,当然是立时判断这是纯粹的谎言了。但是,方轻尘既然能撒下如此漫天大谎来嫁祸阿汉,那么,他肯出面救阿汉的可能,怕也不大了。   冒然去找方轻尘,甚至有可能被他杀了灭口。他自己被灭口事小,却万万不能连累了阿汉因着他的鲁莽而丢了性命。   所以,最初他不但没动过找方轻尘的心思,甚至避着不到楚国来。   直到上一回,他去了吴国,被那位懒洋洋没精打彩的皇后一句话,直给堵到天边去,半点通融的余地也没有。那一刻,他真的心如死灰。最后那皇后瞧他实在可怜,闲闲给指条明路:“阿汉以前就懒,整天睡大觉,和谁都没空交朋友。也就是楚国的方轻尘,燕国的容谦,赵国的风劲节同他情份好些,就连阿汉的那身内功,都是这三人联手专门替阿汉量身打造。说他们是阿汉的师父,也不为过。你去求旁人,纯粹是浪费时间,倒不如去找找他们吧,没准谁心里一软,就出手了。”   轻轻松松,打发了这个本来准备死乞白赖不达目的不离开的麻烦家伙,皇后大人是悠悠闲闲,补眠美容觉去了。狄一却是反复思索,回忆起当年初见风劲节时,风劲节曾自称是阿汉的师父,入燕国时,阿汉与容谦异常相亲,一夜同室的关系,觉得这皇后说的话,确实可信,最终才下定决心,冒险赴楚一行。   只是他到底对方轻尘撒谎嫁祸阿汉的事,心存芥蒂,还是把狄三召来,二人会合之后,才夜探镇国侯府。狄一悄然潜入府中,狄三在府外准备接应。万一有变,两个人彼此都好照应。   这么大个侯府,谁知道方轻尘会在哪,狄一自是想随便抓一个身份不算低的人带路。偏偏他倒霉吧,居然选着了赵忘尘。   赵忘尘的武功根底不算深厚,步伐略略虚浮,看起来不象高手,年纪又小,衣着也像个有些身份的,狄一真没把他放在眼里,出手不算认真。谁料到这小子功夫不深,招式却极精微,反应更是快绝,居然及时躲过了他的擒拿,拔剑大吼,惊动四方,惹来无数护卫围攻。   好在狄一功夫够高明,稳扎稳打,不曾吃亏,只是有求于方轻尘,不敢出手太狠,平白得罪人。不免有些束手束脚,万般无奈,狠了狠心,才扬声自报家门,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倒也挺快,轻轻松松就让他一路直进,畅通无阻了。   狄一下意识功聚于足,每一步都发出不轻的响声,通知着方轻尘自己的接近。遁着刚才发出的声音,来到花园。   乍入园门,就见那一弯清月下,一人斜披着薄薄轻衫,半敞着衣襟,眉眼似开似闭,淡淡慵懒,赤足坐在花间。一手支着石枕,一手拿着酒壶,在一片幽幽月华下,悠然微笑。他这般花间醉酒,也不知道有多久了。身上的白袍四处酒渍,甚至有些泼洒了的美酒,就那么顺着他坦露的胸膛往下流。   狄一的脚步一定。 第七十二章 绝情之人   见方轻尘半是逍遥,半是颓废地倚石而坐,狄一的脚步一定。   方轻尘毕竟是当世最出名的英豪人物之一,所以他的画像,也多有流传。狄一来此之前,也曾细意揣摩他的画像,然而,非要亲眼见得真人,方知他这样的神采风华,终究是倾尽世间妙笔,也难得几分神韵。   方轻尘虽是似睡非睡,似醉非醉地半眯着眼,到底心里明镜一般地清楚,一眼过去,早把人上下看过。   其实,狄一也不算是陌生人了。虽说没有正式照过面,可以前在小楼时,他也没少在阿汉的模拟记录中见过他的身影。   方轻尘的眼神几乎不能察觉地飞快在狄一的满脸疤痕上一扫而过。   这人本来长得不错,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可惜啊,就为着心里头想不开,脑子转不过弯,直接把自己这张脸给毁了。   就他这幅尊容,居然还能娶到老婆,真是运气好得上天了。   不过,不会人人都这么走运吧……   莫名其妙地,方轻尘走神走到秦旭飞脸上新添的那道疤上去了。虽说男人脸上来条疤痕也能多添几分豪气,不过,秦旭飞这人,长得本来就够英雄,够豪放了。所以……那种破坏美感的东西,能免还是免了的好吧。   几步之外,狄一终于对着他深施一礼:“拜见方侯。”   方轻尘大刺刺受他一礼之余,还顺便奉送一个白眼,连他的来意也不问,直截了当说:“我知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告诉你,不可能。你好走,不送!”   狄一定定望着方轻尘,一字字道:“你什么都知道,却可以无动于衷。”   方轻尘微笑:“什么都知道的也不止我一个,为什么我不可以无动于衷。”   狄一心下已经是冰凉:“我听说,你们的情份与旁人不同。你与他,可以算是半师之谊。”   “半师?”方轻尘打个寒战:“少把那个笨蛋和我扯上关系,我丢不起那个人。”   狄一眉间怒色一闪而过,沉了声喊:“方侯!”   方轻尘冲他摇摇头:“你又何苦如此。他现在长睡不起,对他未必不是好事。醒过来,又如何呢?继续无聊地纠结下去,平白叫所有人都难堪一场,又何苦?”   狄一沉声道:“无不无聊,也该由他来选择。我们旁人可以说得什么?”   方轻尘笑道:“他的选择就是睡一场安稳大觉啊,我们这些旁人既然说不得什么,又何必要去干涉。”   “方侯……”   方轻尘懒洋洋打个呵欠:“我累了,也醉了,客人可以回了。”   狄一冷然凝望他:“方侯真的见死不救?”   方轻尘悠悠然摇摇头:“第一,他没有死,第二,他未必需要我救,第三,救不救他,也是我的自由。”   狄一要深吸一口气,方能徐徐道:“方侯可以不念故旧之情,但您令得阿汉恶名满身,难道就没有一丝歉意吗?”   方轻尘低低地笑了一声。   “我和狄九,是这些年与阿汉最亲近之人,对他的品性了解至深。如果说魔教诸王还只是猜测,我们却可以断定,他根本不可能做出你说的那些事。你平白将这误国误民的大罪加在他的身上,无端让他成为千夫所指的恶魔,你有无想过,如果有一天,他醒过来了,该如何面对这天下骂名……”   方轻尘徐徐摇了摇右手食指,极悠然地阻住他的话头:“他不会醒过来的。至少在几十年内,他是不会醒来的。而且,就算他醒来了,你以为,他真的会在意这种无聊的事吗?”   狄一在听他那断然的一句:“他不会醒过来的。”时候,脸色便已经有些灰败,此时咬牙道:“就算他可以不在意,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方轻尘哈哈大笑起来:“连他的情人都可以毫不留情将他一剑穿心,且毫无愧疚,凭什么我就要愧疚?”   “狄九何尝不愧,如果阿汉醒过来,一定会对他赔罪……”   方轻尘冷笑着打断他的话:“你觉得狄九会在阿汉醒来之后真心赔罪?算了吧,他心事放下后,偷偷溜走的可能更大。而且,就算他悔不当初,又怎么样?”他冷森森地笑:“认错赔礼有用,还要王法有什么用。镜子摔碎了就是碎了,就算是强粘在一起,谁又有本事把那裂痕给抹平了去。狄一,你是从魔教出身的人,怎么会天真到这种地步。”   狄一的语气低沉:“魔教出身的人也许天真,但绝不至于只会任人陷害不懂辩白。”   方轻尘扔了酒壶,击掌而笑:“威胁?”夜色下,他的眼睛亮闪闪地望着对方:“太有趣了。这似乎是我这一生,第一次被人‘威胁’啊!”   狄一提高了声音:“方侯是觉得我不敢说,还是我说的话没有人信,又或是觉得,我不会有机会把话说出来。”   方轻尘懒洋洋做了个由你去的手式:“如果是别人,我当然早就杀人灭口了。可你是阿汉的朋友。你爱说什么,就去说好了,人家信不信都由人家,我不干涉,只是……”   他邪恶地一笑:“只是,我也不是哑巴。有时候,我也喜欢说点是非,讲点闲话。比如,某个叛教而出的家伙,带着另一个长睡不醒的懒虫,正躲在……”   狄一的脸色一变:“你怎么会知道?”   方轻尘微笑:“你知道我和他都来自何处,又有什么事,是我们想知道而不能知道的呢?”   狄一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略带些激愤地说:“你们神通广大,可你们却一个比一个冷酷无情……”   方轻尘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再一次打断他的话:“当年,听说我和风劲节的死讯,他有无做什么?有无任何替我们不平,想要为我们报仇的表示?”   狄一沉默。   “看,冷酷无情的也包括你的那个朋友。其实,我无情不无情关你什么事,你在乎的只是当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我肯不肯帮你而已。但是很可惜,我的答案,仍然是不。”   狄一慢慢地低下头:“已经这么久了,我走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找了一个又一个的人。那么多的传奇,那么多的英雄,那么多被世人称颂的豪杰。却没有一个,肯对朋友伸一伸援手,没有一个……”   方轻尘有些厌烦:“行了,行了,别说我没给你们指条明路。我们这帮人里,我和燕国容谦,赵国的风劲节与他关系都不错,我性子自私自利,旁人的死活与我无关。那两个却不一样。风劲节为人正直,而容谦则最为心软。你去求他们,倒还有一线生机,在我这里,说得再多,也不过是浪费时间。”   狄一微微蹙眉,迟疑了一会才道:“燕国的容相已失踪许久,而赵国的风劲节……”   方轻尘微笑:“既然我这个死人都可以复活,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狄一沉吟不语。   方轻尘冷了眼眸:“我没兴趣再同你瞎扯。我的话,你爱信不信,只要你别再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惹厌。否则莫怪我急了,对外说出什么当说不当说的话去。”   狄一终于拱了拱手,不再多说,一跃而起,纵到花园的墙上,转眼没入了黑暗之中。   方轻尘重又躺回到大青石上,两手张在脑后,搁在石枕上,枕着头。   这狄一即能下决心冒了大险跑来找他,自是要死缠到底的,如今居然叫他这般容易地打发了去。看来这人的心思,怕也是有些恶毒了……   他眼神懒懒向园门处最黑暗的方向一掠,自去闭目养神。   ——————————   狄一悄然出了方府,确认身后并无追踪之后,才轻轻打了个忽哨。   狄三如幽灵般自黑夜中倏然现身接近,遥遥地抛了个询问的神色:“怎么样?刚刚里头打得风声四起时,我还替你担心。幸好你没发出求救信号。”   狄一面沉似水,摇了摇头:“他不杀我,却也不肯救人。”   听了这话,狄三其实也没有什么意外。一次又一次,失望地次数太多,渐渐都不敢再抱希望,被拒绝反倒是常态,若真是得到了相助的许诺,那才叫人不可思议呢。   “现在怎么办?”   “我们去找容谦和风劲节。”   “什么?”   “方轻尘说,这二人与阿汉情义颇好,为人又较心软,也许肯帮我们。”   狄三皱了眉头,“萧清商推我们来找方轻尘,方轻尘又索性推我们去找一个死了,一个失踪的人,这样推下去……”   “既然方轻尘可以死而复生,风劲节也未必不能。而容谦只不过是失踪,若肯用心思,总还有迹可寻。这也算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狄一忽露出思索的表情:“当年这二人死讯传来时,我不在总坛,只是听说,阿汉表现得较为冷漠,一点也不为朋友的死亡而难过,也根本没想过替他们复仇申冤。或许,阿汉早已经料到,他们不是真死了吧。毕竟他们……”   两人对望,都只是沉沉叹息了一声。   “你觉得,这样漫无目的找下去,真的会有用吗?”   “去找总还有一线希望,不去找,我们连一线希望也没有。”   狄三没有再说什么,只沉默着点了点头。   罢了,这回来找方轻尘,已经抱定了最坏的打算,如今方轻尘居然没有杀人灭口,只不过把麻烦推给两个不知道在哪里的人,这已经算得上是幸运的结局了。   “我们快些走吧,虽说你陷在府里时他没动手,我们总也要早些脱离了他的势力范围才能安心。”   狄一也点点头:“好。”他回头望了那黑沉沉的侯府一眼,忽然冷笑了一声:“这侯府也不是铁板一块,其中也自有异心之人。” 第七十三章 旧恨新仇   狄一回头望了那黑沉沉的侯府一眼,忽然冷笑了一声:“这侯府也不是铁板一块,其中也自有异心之人。”   方才在花园里同方轻尘说话时,狄一走进园门没有几步就停下了,交谈时,他也一直有意站得离方轻尘很远。   方轻尘大剌剌坐在地上,他若是离得近了,也就不能站着,势必要跪下去同他“等高”。毕竟,他是有求于人。可是,作为一个杀手,他本能地拒绝在方轻尘这个危险人物面前采取那样不适合于逃命和战斗的姿势。   因为靠得近,因为耳目灵敏,他发觉了园门外那个悄然潜近的人。他好几回故意装成激动来提高声音,就是为着替那个人掩饰。方轻尘喝得半醉,离得也远,有他帮着掩饰,那个人想必不会被发觉。   不管那人是谁,既然他有这种举动,对方轻尘应该都是不怀好意。就凭方轻尘嫁祸阿汉,又不肯出手相助,所有想打方轻尘主意的人,狄一瞧着都觉顺眼,既然于己无损,他帮他一帮又有何不可。   他甚至有意提起方轻尘的弥天大谎,借机要让那个人知道,方轻尘所谓的那段往事,全都是假的。如果那人想要谋算方轻尘,知道这个秘密,总会有用处的。这一次机缘巧合的顺水推舟,将来,未必不能给方轻尘,给这偌大镇国侯府,造成一番大大的麻烦……   狄三自然不知道这些,有些不耐烦道:“你管那么多。快走吧!”   狄一嗯了一声,也不解释,就和狄三一起,悄然遁入了暗夜深处。   ————————————————————   赵忘尘隐回房间深处,缩到床上,慢慢地全身抱做一团,将头埋在膝上,牙齿咯咯地打着颤,努力让自己不要抖得太厉害。   胸中翻江倒海,千万声呼啸只欲汇成一声痛喊:“大哥!”   然而,他喊不出。他不能喊。   大哥……   你死得冤枉!   那个表面上忠义无双的人,原来是这样残忍肮脏!他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一切竟然都是他的谋算,他的计较。大哥……那你的死,到底算什么?   他那勇敢坦诚,率直爽朗的大哥,死得到底算什么。   黑暗中,赵忘尘抬起头来,眼里并没有泪水。   两年的逃亡,颠沛流离。他看过了太多的挣扎苦痛,闻过了太多的血腥和尸臭。他早已不会再流泪。   他最后一次的嚎啕痛哭,却是求他。   在山林里,他曾经跪在地上,痛哭失声,恳求于他。   求他拯救这片土地,这些平民,这个国家。   赵忘尘闭上了眼。   将他奉若神明,视为救星的,又何止是他。   如果他不是对那人的为人有了怀疑,如果不是他有意无意间的悄然窥探。如果不是那天,他冒着奇险去听秦旭飞和方轻尘的对话,那么,他将和天下人一样,只知道崇拜他,仰望他,永远永远不会得知真相。   赵忘尘满头冷汗,在黑暗中死死咬紧牙关,咬得是那么紧,口中已经尝到了牙龈渗出的血的腥气。   如果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会和大哥一样,永远永远,敬他如天人,视他如恩公,甘心情愿为他而死。   可惜啊,他什么都知道了。   少年在黑暗深处冷笑。   今天晚上,他终于……什么都知道了。   他慢慢拂开左手的袖子,慢慢在靴筒里抽出一把短刀,在黑暗中准确地下刀,手臂传来的痛楚清晰得让他确定永远不会忘记。   他的左臂上,已经有了四五道这样的伤痕,有的已经长出粉色的新肉,有的,才刚刚结痂。   这些天,他只有借助深夜里,冰冷的利刃一次次割破肌肤的痛楚,来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手臂上伤痕的痛楚,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那些可怕的真相,提醒着他那个人其实是多么丧心病狂。   所有的仇恨都必须埋在心里,千万千万,要记得对他微笑,要记得服从与尊敬,要记得对他恭顺,要记得对他一如既往地关心,一如既往地忠诚。他必须等。等一个能讨回公道的机会。   他更要监视方轻尘。   这段日子以来,方轻尘虽说懒散无为,可是和南方的联系,却一天比一天更紧。几次三番收到的密信,更是无论他怎么小心窥查,也无法知其真相。而今天,那个魔教中人的话,又再次让他感到震惊和恐怖。   燕国容谦,赵国风劲节,还有前任的魔教教主,他们与方轻尘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关系?这其间,到底藏着什么惊天阴谋,莫非方轻尘所信手玩弄的,不止是楚国,还包括了整个天下?   他努力地回忆着刚才在花园外偷听到的每一句对话,一遍遍分析,一遍遍思考,却不得不承认,那两个人说的话,有很多,他完全听不懂。   眼下,他所掌握的事实还太少。然而,这不要紧。他有足够的耐心。   赵忘尘在黑暗中的床上摸索着,慢慢在枕下,摸出几本书来。   他也不点烛去看,书上的文字和画图,其实他早已无比熟悉,已经可以倒背如流。   他用左臂用力握住书册,握到拳头发白,握到手臂上新旧伤口一齐绽裂。   赵忘尘轻轻舔噬掉自己手臂上往下流淌的热血。   方轻尘,我会很努力地学习你教给我的一切。我会变强,再变强,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我会是你最恭顺听话体贴有孝心的徒弟。   你尽管用心地造就我,可我再不会如你所愿,成为又一个属于你的,在你需要的时候,会心甘情愿交出性命来供你玩弄的死士。   我不是我哥哥。   方轻尘,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你,是我的仇人。   ————————————————————   远方更鼓声起。   子时。   又是新一天了。   方轻尘仍然半梦半醒,醉卧石上,耳旁忽有笑语响起:“轻尘,方狐狸。”   方轻尘微微一怔,这才忽然想起,今天正好是月末,子时既过,现在又是新的一月了。   “方狐狸,知道你违规的处罚是什么吗?”张敏欣的声音,永远都是幸灾乐祸的。   方轻尘连眼睛都懒得睁开:“这么久了,也没有雷来劈我,我的胳膊腿也都还是自己的,没什么异变,小楼也没有动用紧急通讯叫我……你说我的处罚会是什么?不管是什么,我现在都没危险,他们是准备等我回去之后再和我秋后算账了。那种处罚,你以为我在乎?”   张敏欣笑个不停:“早知道你这小子不会在乎。”   方轻尘哼了一声。不过,他现在可没空闲同她斗嘴:“替我连线劲节,我有事找他。”   “找他做什么?”   “接通了线,你直接偷听不就行了吗?”方轻尘有些无聊:“现在是月初,和劲节那边的时间肯定没用完,你别给我找理由推。”   张敏欣低笑一声:“喂,求人也不会说一句好话,你这人真是不可爱。半夜三更的,你不睡觉,人家劲节也要睡觉的,我可不当你坏人好梦的帮凶。”   “张敏欣!”   方轻尘咬牙切齿。他这才离开几天,小楼里这帮闲人就都忘记他是谁了?   “安啦!”张敏欣笑得不怀好意:“什么事情几个小时都等不得?要不你现在就告诉我,我看看值不值得为你去坑害劲节下?”   方轻尘哼了一声,绝不妥协,绝不回答。   ——————————————   一条普普通通的小溪,流出山谷,蜿蜒在丘陵之间,曲折流向平原。   才离了山脉的土地,起起伏伏,不甚平整,也还是贫瘠。但是有了这条溪水,也就有了农田,有了人家。   溪水蜿蜒,串起一个个小小的村庄,流过饮水的牛羊鸡犬,濯过槌洗衣服的村姑的脚踝,漫过淘洗菜米的老妇的双手。   水渐渐深了,浊了,不复清浅明净。   人烟,却也渐渐稠密,溪水渐渐宽阔成了河流,从城市的远郊静静流过。   河边,有一座小小的村庄。   这里已经不是人烟稀少的山野,不必担心虎豹豺狼这些猛兽的侵袭。赵国也多年不经战火,所以,这村庄是开放的,温和的。不见壕沟壁垒,只有些许房屋院落,随意零落相聚,唯有村人踩硬了的泥土小路,分隔了一户一户的人家。   风劲节蹲坐于低矮的杂草野树之间,猫着腰,隐蔽了身形,不言不语,凝视着前方一间小小的竹篱茅屋。   茅屋前,有一个年轻的妇人正在弯腰撒着鸡食,几只芦花母鸡叽叽咕咕地围在她的身边。她时不时伸手拍拍背上那小小的襁褓,口中低低地哼着一首调子简单的歌,声音极是温柔。   风劲节望着她脸上那温暖慈爱的神情,愣愣出神。   和轻尘通讯的线路在脑海中悄然接通时,他要过了片刻,才回过了神来,略有惊奇。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已经截了轻尘的话头:“轻尘?我确实没有办法治疗精神类的疾病。”   难道说他当了一世御医,就该能包治百病吗?起码这一项,就是他没有下功夫学过的。   方轻尘很郁闷:“我有问你这个吗?难道不是替那家伙治病,我就不能找你?”   风劲节苦笑一声,知道自己有些心浮气燥,神思不宁,却也说不得什么。   “我不过想找你打听一下,脸上的伤痕有没有消除的办法?”   “喂喂,方狐狸,你问这个干什么?就算楚若鸿治不好了,你也别对他太过份啊。他二十岁都不到呢,你就是心里有气,也不能打算隔三差五就给他脸上割道口子吧?”   风劲节大大地不以为然。   方轻尘气结:“你想哪儿去了!谁说我是替他问的!” 第七十四章 因果循环   “不是他?不是他还有谁?”风劲节奇怪了:“除了他,你还会为谁脸上的一道伤痕操心?”   方轻尘翻个白眼:“行了,我不问了成吗?”   风劲节倒笑了起来:“好吧,不问你。伤处严重吗,受伤时间有多久?”   “不算太严重,简单的皮肉伤而已。只是深了点,当时皮肤都翻卷开了。到现在差不多有半个月,御医看过,宫里最好的药也上过。但痕迹还是特别明显。”方轻尘说着说着,忽然间发现自己最近果然似乎是太闲了点。   “那么说,皮下组织和脂肪是一定伤到了。伤口边缘平滑吗?是切割伤还是撕裂伤?有没有伤到肌肉?伤口是顺着肌肉的方向开的还是横断了肌肉……”   方轻尘没词了。风劲无奈道:“若是我在,自是可以让他伤愈而不见痕。可是现在你就给我两句话来判断伤势,而且受伤时间也过了这么久……我不能百分之百保证。我给你一个药方,你记下来后,让御医自己多试验几次,根据情况,去添减药物吧。”   方轻尘懒洋洋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听风劲节细说药的配方剂量,使用方法。   其实他本来是指望风劲节有啥灵丹妙药,简单偏方,他听了以后吩咐一声,让人去办就好,谁知道风劲节居然长篇大论起来了,几十种药草药石,还有诸多的注意事项,听得他头疼。早知道有这么麻烦,这件事他才不会管!   只是话已经问出来了,他总不好叫风劲节不说,只得嗯嗯啊啊装做倾听的样子,其实一个字也没认真记。   风劲节说完了药方的事,等了半天却听不见他半句回应,奇怪地喊了声:“轻尘?”   方轻尘那边又嗯了一声。然后,又是久久没有动静。   “喂,轻尘,你想什么呢?我刚才说的你到底记住没有?”   “记住了。”方轻尘连忙干笑两声,将话题扯开去:“我刚才是在想,你以前那几世当忠臣的下场也不怎么样,为什么就没有听你抱怨过。”   风劲节愣了一会儿,才笑出来:“老大,你以为我象你,每天那么闲啊!”   方轻尘低低哼了一声。这话啥意思,好象天底下就他一个小气人:“如果负你的人不是你的皇帝,而是你的卢东篱,你还能把风凉话说得这么轻松吗?”   “什么你的我的,我说轻尘,你被张敏欣洗脑了?”   “不要回避,你给我正面回答!”方轻尘有些恼了。   风劲节毫不犹豫,立时答:“东篱不会负我。”   方轻尘不以为然:“我是说如果!”   风劲节语气平静地再答:“没有如果。东篱不会负我。”   方轻尘开始咬牙。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语气,这小子,一定是故意要气他。   “你怎么了,忽然间问这种事?”风劲节的话语里有着真诚的关心,方轻尘却不领情:“没事,只是好奇。”   这次轮到风劲节沉默了。半晌,他才终于开口说道:“轻尘,很久以前,我和小容谈起你来,就都觉得,与其说你比我们狠毒残忍,还不如说你没有学会自保。陷在那些事情里怨恨不平,不快活的还不是你自己?为了让别人吃苦,连带自己都要受累,这……不聪明。”   话说到这份上,方轻尘哪里还不知道风劲节察觉了他的心结,自然不肯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没空听你说大道理。顺便通知你一下,狄一可能会去找你。”   “什么?”   “他刚来找我麻烦,我顺手把他推给你和小容了。”   “你……你……小容隐于民间,我也是再世为人,何必要人家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来找我们?你明明知道我们谁也不能冒着让阿汉精神受伤的危险去唤醒他。”   “我不想办法推,他们就缠着我不放了。那小子居然还敢威胁我,说要揭穿真相,要不是看在阿汉份上,我早就要他好看。”方轻尘冷哼。那个白痴,当着他的面还敢玩小动作,真个其心可诛。他能囫囵着让他从这里走出去,已经是给足阿汉面子了。那他让那个家伙白白跑跑腿,浪费浪费生命,有什么不可以?   对于方轻尘的小肚鸡肠,风劲节无话可说。   方轻尘笑道:“好了好了,别说我没有同学爱,你还没有找到卢东篱吗,怎么心情这么不好?”   “我的心情不好?”   “嘁,难道你的心情好?”方轻尘不以为然:“我们接通联系之后,你一共笑过多少次?每回笑都是干巴巴假惺惺的,要说你心情好,鬼才相信。”   风劲节沉默了一会。   “不,我找到他了。”   “什么!”这一回是方轻尘吃惊了:“不会这么巧吧?我一找你聊天,你就找到他了?哈哈哈哈,难道说,我是你的福星?”方轻尘那忽然间让他觉得十分烦人的声音响在脑海中。   风劲节不声不响地切断了联系,置最后方轻尘那一连串不忿的呼喊于不顾。   ——————————   当然不会这么巧。   风劲节找到这里,已经有许多天了。   许多天来,他一直就这样隐了身,悄然窥看着一切。   他现在的状态,大概就叫做“近人情怯”?以前他和小楼联系的时候,也曾经听张敏欣笑着说起,方轻尘在入楚京之前,整夜彷徨,不能入睡,样子是如何又可爱又可笑。他当时也跟着笑过两声,颇有些“你也有今天”的暗爽。现在,他是笑不出来了。   这报应来得真快。费了这么大的心力,这么长的时间,他才终于找到了这里。可现在明明离那人已经只有咫尺之遥,他却一步也再难以迈出。   当时,他是违规重返人间,天地茫茫,要找一个人,而小楼对他不可能有任何指示和帮助。他所能依凭的就是离开小楼前,最后一眼记下的卢东篱的方位,然后一路奔波而去。从小楼,到赵国。当他站在卢东篱曾经走过的地方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月。   从那里,风劲节再向定远关一路行去,边走边打听。他知道,卢东篱不愿意连累家人,一定会试图远远离开赵国。而赵国地理特殊,除了出海,要去异国他乡,只能穿过定远关。   而且当他离开小楼的时候,卢东篱是在向定远关的方向走。   他当时心急如焚,一直是日夜赶路,只想快点追上卢东篱,根本没有多想。直到眼中已经看见了定远关宏伟的城墙,风劲节才忽然反应了过来。   不对,名义上卢东篱已经是个死人,他断断是不敢过定远关的。这里是他太过熟悉的地方,如果万一被哪一个老兵看出了他的真实身份来,那会是什么后果?而赵国长年禁海,他要出海,只能偷渡。以他眼睛不便,说话不得,又身藏惊世秘密的状况,要走海路也是千难万难。   所以……虽然卢东篱定然不愿,但他此刻定然还是心灰意懒地正在赵国四处飘泊。   风劲节发愁了。一个没有目的,随便游荡的人,可去哪里找啊!就凭他一个人大海捞针,要捞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本来,他违规入世,是不可以再和世人有太多纠缠的。他自己也没打算还要翻什么云,覆什么雨,只想简简单单,悄无声息地找到那个人罢了。可是,一念至此,他断然放弃了游离于世的初衷,不理庄教授的警告,直接找上了当地最大的商家。   他需要帮助。他需要势力,需要人脉。   昔年,他造就了半个赵国的商业神话,无数大商人都出自他的门下。这些人的财产,事业,多是靠了他的指点,帮助,以及最初的资本奉送所得。这些人,如果真的拧成一股绳,力量是不小的。只是以前,风劲节从来没有想过要利用旁人对他的感恩之心,没有想过要借用这一个强大的背景,连成一个紧密的情报,权势,金钱之网。虽然有很多机会,但他从来没有试图去尝试。   一个严谨的组织虽谈不上,一个松散的势力却总还是有。   当初,他曾经与各方老板掌柜约定过几个暗语,几件往事,任何人找上门来,只要报得出这些,大家若还念他昔日情份,就请倾力相助。他是为了给卢东篱留条后路。   当年他安排了王大宝和小刀替卢东篱办好替身代死之事后,就送卢东篱去潼城见行商首领曲道远,到那时曲道远自会把自己一直寄存在他那里的密信交给卢东篱。那封信里,有所有对未来诸事的交待安排,也交代了与天下各方豪商的所有联络密语。   可是,卢东篱不曾听从他的安排。   阴差阳错……本来他再世为人,容颜早变,身份已无,孓然一身,怎能再翻起一个浪花。却谁料,他前世给卢东篱留下的后手,现在居然是留给了他自己。 第七十五章 当断则断   风劲节找上了自己的那些旧日下属,报出了暗号之后,果然得到了对方的倾力相助。   酒楼客栈青楼赌馆还有那走排的贩货的各方行商,都有他当年门下之人。受了他直接嘱托的人找不到,便会自然而然,向自己当年的伙伴们传递消息,联手施为。一传十,十传百,这一张天大的网,就在赵国织了起来,撒了开去。   对于情报收集,寻人觅踪这一道,这些人都是业余。而且照着风劲节的嘱托,他们并不敢明目张胆地找人,见到了特征相似的人后,也不敢着意过多探问。但是毕竟是耳目众多,很快,各种消息便源源不断地汇总到了风劲节手里。   风劲节按捺不住,有一点点隐约的消息,立刻就飞马过去追寻,结果白白跑断腿。原来赵国各地有这么多眼睛不好的哑巴……   几次下来,风劲节不得不强抑心中的急燥,收束心思,遥控指点。每发现一个可能的搜寻对象,都要指点在哪些方面再多打探,在得到稍微详细一些的信息后,他加以甄别过,再根据信息判断他是否应当亲自出马。   开始时候是对象太多,等到他安下心来,一加详细甄别,符合特征的人,却又一个也没有了。   在风劲节束手无策,度日如年的时候,他原来手下的一个水上行排的商队,吞吞吐吐地又传回来一个消息。   从寻人来说,行排商队走得多,见得多,也听得多。消息灵通,实在是得天独厚。数日前,从樊城经过时,他们听停靠岸边的船上有人谈论,一个又瞎又哑的男人,居然能娶到个漂亮老婆,运气实在是好。   船上掌事的先生小心细细问过,那船上的人说,原是前日有一对夫妻在岸边雇船渡江而去。因那男子看起来又哑又盲,偏妻子长得还算清秀,且大腹便便,一应诸事,无不依赖顺从丈夫,旁人看了,就不免说些首尾闲话。再询问那男子的穿着打扮,个头样子,确是与风劲节要寻的人差不多。   掌事先生思想斗争了。风劲节要找的是一个“孤身一人,四处飘游,嗜酒如命,不肯乞讨”的瞎哑巴,而这位……不完全符合要求。尤其是,他已经先后积极地给风劲节报告过三四个瞎哑男人的消息了。虽然风劲节没说什么,可那帮他传递消息的人,已经对他接二连三的误报很有意见。   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掌事先生还是一咬牙,宁可误报一千,不可错过一个!写了书信回去报信。   风劲节接了书信,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也错得太离谱了吧?卢东篱,会成家?他如此境地,哪里会有闲心娶老婆。别说他本来就有一个情深义厚的贤德妻子,就算是没有,以他这见不得人的身份,他也断断不会娶亲而连累他人。   然而,他还是拜托了各方人手,注意这一对夫妻。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到底也不能放弃。到最后,各方人手所寻到的人中,却真的竟然真的只剩下了这个携妻渡江之人,有可能是卢东篱了。   风劲节满心不痛快地动身去追寻了。   他走前最后收到的消息是,这夫妻二人,一路走一路打听着一个年轻武官的消息,因为过于辛苦,导致妻子早产,生下一个儿子。夫妇二人不得不停下了行程。丈夫便在城郊,租了一处不大的茅屋暂时安家。这一对夫妻安定了下来,他手下的人也更方便打探。风劲节一路走,那男子的确切模样,行止,也一路有人报了上来。   风劲节终于约摸知道,这回,似乎是不会错了。   想起千里之外,孀居凄凉的苏婉贞,他难免怅怅不快。就算他猜得出,卢东篱那一对所谓的夫妻,怕是别有内情,他仍然很不痛快。然而,一想到终于可以见到卢东篱了,他那点不痛快又立刻被激动忐忑掩盖。   以往只一心一意寻人倒还罢了,如今所寻之人已近在眼前,种种问题,也再不能回避。怎么办?他该怎么办?此身非前身,今世非前世,人面已改,世事皆非。他难道还可以用风劲节的身份,来面对卢东篱吗?   风劲节做贼似地偷偷蹲在卢东篱的家门口的杂草树丛中,发愁了。   卢东篱与那个名叫何秀姐的女子果然不是真夫妻,虽是同住一屋,却都是分房而睡。二人的相处,其实也甚生疏客气。偷听那何秀姐的日常的言语,却是卢东篱救她于危难之中的意思了。   这他倒是不意外。这点上,卢东篱这人,本质上是和小容一样。自身处于困境,却还肯救人于困厄的事情,他是干得出来的。   然而,卢东篱与何秀姐之间,却没有小容和青姑之间的感情交流和默契感觉。   何秀姐对卢东篱说话都不敢抬头,凡事轻言细语,十分小心谨慎,自有一种久负大恩的不自在感觉。而卢东篱虽然也注意照料她,但毕竟眼睛不便,平时同何秀姐也说不得话。更重要的是,风劲节看得出,现在的卢东篱,根本就封闭了心境,不欲同任何人沟通。   他经常出门整日,晚上才带了或鱼或肉,或别的补品回来,给何秀姐调补身体。何秀姐只道他是赚钱去了,也并不觉有异,只是总觉得东西太好,心下不安,时不时地说几句,自己身子硬朗,用不着天天吃这样的好东西。   风劲节偷偷跟踪过几回,却知道,卢东篱不过是买了鱼肉,便自己跑到河边坐着发呆。瞧着天色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回家罢了。   一天又一天,那人清瘦的身影,静静在河边冷风中独坐,而他,总是遥遥地看着。   怎么办?怎么办?   有多少回,以为自己会终于忍耐不住,大步向前,喊一声:“东篱。”然后,就那样自自然然伴他坐下,从此不让他一个人独对江风。   然而,他做不到。   多少年的知己同心,生死与共,激扬情怀……远远望见那个身影,那些永远不能忘怀的往事,便千万次撞击在他的心头,让他双腿发软,嗓子发干。   他本能地拒绝和别人相处,不愿同别人沟通。他远观已然心痛,又怎么可能再试图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出现在他身边,进入他的生活。   风劲节明确地知道,自己要是试图那样去做,五分钟都不要就会穿帮。   那……他该怎么办?他该怎样才能让他相信自己是风劲节,他该怎样才能对他解说这一场死而复生的奇事,却又不会让他怀疑到小楼?风劲节在心中设想了千百遍,翻翻覆覆,还是想不到说词。徘徊犹疑间,不知不觉,他已经这样隐身暗处,蹉跎了好一段时日。   今天方轻尘忽然找他这一通胡聊,风劲节最后切断通讯,怔怔又望了那小小茅舍一会儿,终于自嘲一笑。   真个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几世几劫,他不是一向自负洒脱不羁?如今竟然如此拖泥带水!   ——————————————   丁零当啷,丁零当啷……   “包治百病,妙手回春,先治后给钱,不好不收钱啦……”   风劲节戴顶破帽子,一身灰扑扑的衣裳,腰上系着葫芦,嘴上粘了三绺胡子,一手晃着一张写了若干大字,还画了膏药图的医幡,一手摇个铃铛,一路扯着嗓子,拉长了声音,吆喝着一步三摇,向何秀姐的院落外行来……   何秀姐眼睛一亮。这游方郎中的叫卖同街市上的小贩们并没有什么区别,听着是无比的亲切。尤其是后面那个“不好不收钱,先治后给钱”,实在是非常诱人!   她本是怯懦羞涩的性子,迟疑间见那人已经从自家门口晃了过去,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放下鸡食盆,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了门口,探头向那人的背影,底气十分不足地喊:“那位郎中,真的治不好不收钱吗?”   那人立刻转了身,满脸堆笑,拍胸脯保证:“当然不收钱。这位嫂嫂,家里可是有病人?咱医术如神,包治包好,治不好,不但不收钱,咱还倒找你几个铜板!再说了,我是先治后给钱,要是治不好,给不给钱还不是在你吗?”   看着那大夫一边说,一边快步走近,何秀姐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低了头,想了想才说:“是我们家当家的。他的眼睛不太好,又不是完全瞎,就是看什么都看不太清楚。我劝过几次,他都不肯去求医,怕也是惦着求医问药的不便宜,家里花销不起。可是,若您真是不治好不收钱……那,那……只要您能让他再看清楚东西,就算是……我们……我绝对不会亏待您的。”   “您放宽了心就是,我治病向来是……”风劲节一句话说到一半,忽然顿在中央,嘴巴还张着,可是却一点声息也出不得。   身后,有脚步之声,遥遥微微,却是一声声,乱了他的心跳。   何秀姐倒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她的目光越过了他,望向他的身后:“我们当家的回来了。”   风劲节闭了闭眼,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压下那动魄惊心,慢慢转过身,看着那个自远处徐徐而来的身影。   东篱! 第七十六章 冒名顶替   卢东篱回来了。   他还照着以往的习惯,手里拎着一条鱼半斤肉,自是替何秀姐准备的。   风劲节怔怔望着那人布衣长衫,拎鱼提肉地走过来,虽说这些日子这种情景暗中已看过不知多少次,此刻依然心酸。   不是心酸他形容枯槁,也不是心酸他腰背佝偻。   卢东篱的眼里,是空的。   在风劲节的心中,卢东篱天生就该在公堂上决断政务,在帅帐中思议军机。他可以是青衣儒衫,却自心忧百姓,也可以是布服粗衣,依旧志在苍生。他应该是自有一种光华志魄,无论身处如何境地,也总有温暖人心的热力散发。   而现在,这个为一个弱女拎来一条鱼的落魄之人,他的眼里是空的。他的神情是迟钝漠然的。如同一支燃尽了的火把,只余下冰冷的灰烬。   他已经不是一个“士”了。   他的心还在吗?他的志向和胸襟在吗?他要怎样,才能让他再活过来!   风劲节呆立不动,何秀姐倒是连忙迎了上去,一边接过鱼和肉,一边轻声说:“大哥,我遇上一位郎中。他说治不好病不收钱的,你就让他看看好不好?”   卢东篱怔了怔,抬眼望望前方那个血红色的影子。那个影子,和他曾见过的无数影子亦无不同,一样模糊,一样陌生。   他只淡淡地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但是,他还不及做出别的更明确的拒绝表示,那个人影已是大步靠了前来。卢东篱自闭已久,对周围的一切反应都非常迟缓。等他觉出不对,凛然心惊,想要避开的时候,那个人影已经凑到了他眼前,一探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来来来!别担心!治不好我不要钱的哈哈,你这病要是少见的疑难杂症,我就是治好了也不要钱!不治白不治,治了也白治,你还推托什么?”   那声音响亮而不容置疑,那掌心传来的力量温暖柔和,却无可抗拒!他竟是身不由己地被拖着走。   何秀姐只道是卢东篱答应了下来,正在配合医治,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高高兴兴跟着进门。甚至没有注意到,怎么也不该是那个郎中一马当先,一点也不见外地拖着卢东篱一路往屋里去吧?   进了门,风劲节更是自来熟,一把将卢东篱摁在椅子上,隔着桌子,自己坐在他对面,换了他的左腕压在桌面上,诊脉!   卢东篱心中惊怒难言。从头到尾,他都没想过要接受治疗,然而,从头到尾,他没有机会表示一点反抗,也没有力量来反抗。他也是和风劲节练过武的,虽然不是高手,等闲四五个大汉也是奈何他不得的。但此时明明只被人抓住右手腕脉而已,从那里传来的内息,却是牢牢压制了他,让他全身都不能动。   卢东篱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虽然惊怒,却不慌张,面上更是丝毫不露。他遁世已经几年了,早不再是当年那个卢东篱。只要他自己不承认自己的身份,眼前之人无论是何居心,总也可以应对。所以他倒是放开了心怀,只是安然。   风劲节也是无可奈何。照卢东篱这种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心理,想要让他乖乖接受治疗,那是不可能。既然他已经咬牙现了身,便不能再拖延,所以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霸王硬上弓了。   他一边给卢东篱把脉,一边悄然放出一丝内息,慢慢游走卢东篱全身经脉,同时近距离仔细观察卢东篱的气色,渐渐地,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了。   何秀姐站在一旁,看着这郎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神越来越凶狠,不觉心惊胆跳起来,好半天,才鼓起勇气问出一句:“先生,他病得重吗?”   风劲节咬牙切齿,忽然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砰地一声巨响,吓得何秀姐连退了三步。卢东篱侧头看到,微微变了脸色。   风劲节腾得站起来,指着卢东篱怒骂:“这几年,你到底是怎么折腾自己的?好好一个身子,竟然给糟蹋得这样千疮百孔!”   他这一放手,卢东篱倒是自由了,可是还没来得及动弹呢,就被人这劈头盖脸地一骂,整个人都傻了。   这人……这人的语气……怎么这么……   他还在目瞪口呆,风劲节已是脸带寒霜,回了头望何秀姐:“你与他是什么时候成的夫妻,在一起多久了?你们成亲之前,他的饮食起居如何,成亲之后,又是如何?”   何秀姐被他这凶狠的样子吓得发抖。她与卢东篱在一起的时间严格来说,只有半年。可这话说出来,两人夫妻相称,外加刚出生一个小孩的事,就扯不清了。   呆了一会儿,她才结结巴巴道:“我们成亲后就在一起了。他以前的事,我不知道。只是自成了亲后,他的衣食起居,都是我打理照料的。虽……虽然不算好,但是我已经尽力了。就是这几个月,我们到处飘泊,我也……我也没有让他在衣食上受过委屈慢待,我……”   风劲节长叹一声,忽然站了起来,对她深深行了大礼:“夫人,多谢你救他一命。”   何秀姐连忙侧了身避开,低了头,双手抓着自己的衣襟揉搓,竟是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她一个庄户人家的女儿,怎么敢被称夫人。这一礼她更是受不起,明明是大哥救了她母子二人的性命,就是现在也仍然是她在拖累他,这个谢字,她真的当不起。   卢东篱忽然站起来,伸手指指何秀姐,再指指外头的灶具,又复指指刚被秀姐挂起来的鱼和肉。   何秀姐回过神来:“先生请您先给我当家的看病,我这就去做饭,晚上您一定要留下一起吃啊!”   说完,她便急急忙忙拿了鱼肉,到外头忙活去了。   卢东篱这才伸指,徐徐在桌上划出三个字:“你是谁?”   风劲节怔怔望了他一会,才苦笑出声:“我还能是谁呢?卢东篱!”   被一语叫破身份,卢东篱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一个混吃等死的瞎子哑巴,区区落魄残疾之人,哪里有资格得来异人的关注。只有那个该死而没有死的卢东篱,才会引来这种无端的是非。他唯一不确定的,只是这个力量惊人且过于热情的郎中,是来自哪一方的势力。   “我曾欠过一人天大的人情,答应替那人做一件事以为报偿。我领着商队,多年在定远关外奔走行商,为的就是万一定远关中有变,可以及时替他接应一个人。终于有一天,定远关出了惊天大变,一将一帅先后被杀,而我苦苦等了数月,却等不到那个原本安排好由我接应的人!你害得我不得不数年奔波,四处寻访,吃尽苦头,卢东篱,卢大人,卢帅,你倒是说说,我是谁?”   风劲节无比郁闷。他本来倒是想过要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单刀直入,可是现在,他哪里还敢和卢东篱坦白。卢东篱的身体已经是千疮百孔,隐患重重。以前卢东篱跟着他练气,身体底子扎得很好,可是现在根基也已经被伤得透了。到现在他还没有倒下,还没有发作出来,只是因为近几个月,他被何秀姐照顾得还好,所以还有那最后一根丝线,吊着没有断掉。如果没有何秀姐,他毫不怀疑,卢东篱活不到他赶来的这一天。   现在他要是说穿了自己的身份,卢东篱不信还好。如果他信了,心头再没了挂念,这最后一口气忽然间就这样松了,他会怎么样?这个险,他不敢冒!   他更不敢冒充什么敌对分子,用激将法去让卢东篱警惕用心,让他不能再死气沉沉。给卢东篱把过脉后,任何激烈些的做法,他都不敢了。   卢东篱愣了一愣,缓缓在桌上划出一行字来:潼城行商首领曲道远?   风劲节哼了一声,算是认下了这个身份。除了冒充自己的手下,他还能怎么办?   卢东篱的脸上露出些许愧疚之色来。当年曲道远以行商为名,暗负接应他之责的这件隐密,除了他,也只有王大宝,小刀,还有曲道远自己知道。此人既然可以这般清楚地说明当年秘事,不是曲道远又还能是谁。自己天涯飘泊,刻意不去投靠,竟然反累得此人,多年寻访,奔波劳碌……   风劲节知他心情,只是冷笑一声:“我欠的是风劲节的情,受的是风劲节的委托。所以我这几年餐风露宿,四海奔走,都是我活该,同你没有什么相干。”   对于卢东篱的不听话,他心里也是颇有怨气,此刻说话也便怒冲冲的,非常不客气。   卢东篱身体一晃,竟是站立不住,只得颓然坐下。方才因为不明对方来意,担忧连累他人,而显现出的那种锐利神采,又黯淡了下去,渺不可寻。   劲节,劲节。一直是他,悄然为他筹谋所有退路。竟然在他身死数年之后,他那些旧日的苦心安排,依旧不曾放弃过他。   风劲节叹息了一声。   “如今,我已找到了你,你现在,还想做什么?”   他凝视着他,一字字道:“你还要逃到什么地方去?你还想逃多久?你是要让风劲节继续死不瞑目吗?!”   每问一句,卢东篱脸色便白上一分,到最后死不瞑目四字出口,卢东篱的神色已是一片惨然。   风劲节看他如此神色,到底心软,连忙刻意冷笑一声,赶紧自己把话圆回来:“可惜啊,现在我既然找到了你,就由不得你想逃就逃了!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就是把你绑起来,关起来,我也要把你治好。你不爱惜自己可以,我却不能欠着旁人天大的人情还不了。”   卢东篱无话可说。这人可以寻找他一找几年,那么现在他再说什么推托之词,这人恐怕也都是不予理会的。 第七十七章 人面桃花   灶房里,何秀姐弯着腰,背着孩子,侧了菜刀的刀刃,细细刮去菜板上那条开了膛,破了肚大鱼的鱼鳞。   唉,这鱼都死得透了,不是最新鲜,希望那位郎中不要介意。   她手脚甚是麻利,片刻就已经将鱼收拾好,用酒盐腌起。恰好背上的乳儿醒了来,嘤嘤哭泣。她忙忙将菜板收拾了,解了孩子下来,坐在旁边小板凳上,将孩子放在腿上,解开衣襟,让孩子含了乳头。   孩子安静下来的时候,她愣愣坐在那里,有些发呆。   她本是何家村小户人家的女儿,因为出脱得有几分姿色,父母见而心喜,一心要将她“好好”嫁了,那彩礼要得实在贪心。一来二去,她已经过了十六岁,家里还是没能给她找下“买家”,转身再看她,便都是冷眼。   家里大小活计都是她操劳,河边洗衣,井头挑水,抬头低头无意之间,她喜欢上了一个人。而那人,也喜欢她。那人肯下苦,又实诚,可是父母双亡,家境穷困,不要说婚事,如果两人的亲密被人发觉了,这村子里恐怕都再无那男人的立足之地。男人无可奈何,决心出去闯世界,发财回来讨她当婆娘。而何秀姐为了让他能走得安心,将自己的身子给了他。却谁知道,只那一次,她就有了他的骨肉。   情郎一去没了消息,生死不知。而她瞒到三个月上,再也瞒不住怀孕的事实。家人愤恨之下,竟然是将她往死里打,逼她说出奸夫是谁。她抵死不说,惊慌奔逃,如果家人知道孩子的父亲其实一点油水也榨不出,她们母子都没有活路。   逃到江边,她被那些人追上。棍棒与扁担齐下,污言秽语和着唾沫星子乱飞的时候,她蜷缩在地上,护着腹部,抬头,看见江边坐着一个人。   “是他!孩子是他的!”   从那天起,她情急之下喊出的那七个字,时时刻刻烧灼着她的良心。那人听到她的呼救,走过来替她拦下了棍棒,而她为了能护住腹中的骨肉,竟然抓住了他的衣袖,喊出了那种话!   那个人,不开口,不辩白,却推开了两三个壮汉,将她拉在身边。那人不介意她恩将仇报,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棍棒,才将那些人全都打得不敢再靠前,又出了银两,从她的亲生父母那里,给她“赎身”。   甚至,在做完这一切之后,那个人还走过来,向着跪在地上,伏首痛哭,求他饶恕的她,伸出了手。那个人的手冰凉,没有一丝余肉,骨头硌得人生疼。   她那时已经被打得动了胎气,如果不是他为她租房安顿,延医问药,遮风挡雨,她还是活不到今天。   他不计前嫌,救了她们母子二人的性命。而她能做的,只是照顾他的三餐饮食,添减衣服,浆洗缝补这样的琐事,还要让他平白担着“奸夫”的恶名,不能洗脱。这份恩情,就是一世做牛做马,她也还不清。   她想为他立一块长生牌位,一生拜祭,可是……他不能说话,而她不识字。   到现在,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何秀姐解开孩子的襁褓,给他换了干爽的尿布,重新裹好。睡梦中,孩子在笑。   如果这位郎中能治好他的病,就算是要她的身子要她的性命,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何秀姐忽然在心里哎呀了一声。那位看上去很有本事的先生已经给当家的瞧了老半天的病,她却没有侍奉茶水,实在太怠慢了。想到这里她赶紧洗净了手,找家里最体面的杯子,倒了两杯凉开水送过去,腼腆地道歉:“真是对不起,家里没有茶叶。先生您先喝口水润润喉,饭菜一会儿就好了。”   说完,她退了出去,留下屋里两人继续大眼瞪小眼。   ——————————————   她这一来一走,风劲节倒是正中下怀,抓住机会立刻就问:“卢大人,想不到数年之间,你竟又娶了一位如夫人。平白叫我要找的一个人,变成两个,倒害我好几次查到大人的行踪,反以为是自己找错了。”   他哪里不知道卢东篱与何秀姐不是真夫妻,只是心头郁闷,语气便不免带点奚落了。他很想抓起大棒,敲开眼前这人的榆木脑袋。既然你已经不怕自己的身份连累了人,连假夫妻都可以和人做了,为什么却还是不肯去见婉贞,生生让两个人这样千里相隔,辛苦凄凉?   就算是卢东篱心如死灰,听了风劲节的话,脸色也还是微微变了。有些尴尬,也有些愧疚。   他其实也不太理解当时自己怎么就会走过去的。那时候他浑浑噩噩,刮风下雨不知躲避,饥寒困渴不懂进食,唯一能记得的,就是每到一地,都要寻到当地最好的酒来醉饮。只因为他还隐约记得,他曾经答应过一个人,他要活着,他要代替他饮尽天下美酒。   只是,有些东西,已经深扎在了他的血脉里,就和呼吸一样自然,并不需要去思考。他的心智神思是麻木迟钝的,那一声声谩骂殴打,何秀姐一声声凄厉的呼救,他其实都并没有听在耳里。可是,在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之前,他的身体已经本能地反应,挡在了那些人的面前。   至于那女人嫁祸于他,他也是隔了很久才略微回过神来。但是无论他已经是怎样沦落不堪,他终于是做不到见死不救。   事情了结,那女人痛哭流涕,不停向他磕头。哭得那样哀伤绝望羞惭,他本来是要走开,却终于是走了过去。   她是孕妇。这样的哭法……如果他扔下她不管,这母子两条性命,就要无声无息地没了。   何秀姐宁肯受人指点辱骂,也不肯远离村庄。他便在附近另租了一处房屋安置她。本来,太长久的流浪,他已经忘记了该如何与人相处,也完全不能适应这种看似稳定的生活。他想着等何秀姐的伤好了,胎稳了后,给她留一点钱,他就离开。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渐渐深刻地了解到一个没有依靠,且坏了名声的女人,怀着孩子,想要在周围轻视鄙夷的眼光中活下去,会有多么难。可是她没有丈夫的保护,没有男人的爱惜,独自顶着所有的压力,尽一切可能地保护着自己的孩子,忍受着一切轻视和羞辱,却还是坚持着,要留在一个可以和心爱之人有所联系的地方。   一夜又一夜,那个白天强颜欢笑的女子,噩梦中,流着泪反反复复叫着一个名字。卢东篱这才深刻地意识到,原来,一个女人怀孕的时候,是会那么地思念自己的丈夫,那么地需要自己的男人。   那个柔弱的女人,拖着被打伤的腿,一跛一跛地走到门前,坐在门槛上,遥望自己村庄的方向,久久不动。卢东篱终于才清晰地明白,原来一个女人,孤独地等待着自己良人的时候,感觉是这样凄凉,这样难熬。   他开始无可抑制地思念苏婉贞,思念他的妻子。   思念那个在他上前线赴边关时,微笑着替他打点行装,千万里传书,永远报喜不报忧的女子。   那个在他无法保护,无力照料的京城里,独自生产,独自抚子,日日倚门望他归来的人。   想起苏婉贞,便觉心痛不可抑制,方知这一生,负她竟是如许之多。   想起了苏婉贞……他还怎能弃了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于不顾。   他留下来了。留在了这个小小的,看似属于他的家里,留在了这个其实与他相处了一个多月,他却始终并不熟悉的女子身边。   何秀姐一直坚持说是卢东篱救了她的母子,然而,正如风劲节后来断言的那样,其实,是何秀姐,阴差阳错救了卢东篱。   既然租了房子给何秀姐住,他这个恩人哪能再天天呆在外头让风吹雨打?难道让一个身上带伤的孕妇满世界去找他?晚上他不回家睡觉,何秀姐睡得着吗?吃饭他不先动筷子,何秀姐能安心吃吗?甚至连酒他也喝得少了。如果醉倒在外面,难道要让大着肚子的何秀姐拖他回家。   如果没有何秀姐,照卢东篱原来那种糟蹋自己的方式,他根本活不到风劲节找到他的这一天。   ————————————————   正好眼前有何秀姐端来的水,卢东篱便沾湿了手指,在桌上快速划字。   “卢大人三字不必再提,我如今所用的路引文书名为薛永泽。秀姐是我无意中所救,夫妻相称,只为方便。”   “原来如此?”风劲节微微一笑:“薛先生落难救佳人,想来必是一段佳话了,还请先生详告。”   卢东篱真有些不明白,按理来说,何秀姐的事情根本与眼前这人无关。自己不能说话,要交待事情实是不便,但是此人既然能在毫无头绪之中,找到自己,想来……也应该有本事,找到秀姐所寻之人。   他心中略做思索,终于复又在桌上划字。尽量简洁地说明,何秀姐未婚先孕,后来情郎何勇衣锦还乡,找回村子里,却误听人言,以为何秀姐不守妇道,失身另嫁了一个外乡人,人已经不知所踪,所以黯然离去。   很久之后,住在邻村的何秀姐才知道情郎已经回来过,两人却在咫尺之间错过,自己还被当成负心薄情水性杨花的女人,当场就晕了过去。醒过来后,她哭得死去活来,等擦干了眼泪,站起来,却一屈膝再次拜倒在卢东篱面前,这一次,求的是他带她去寻找她的情人。   她大着肚子,也没有人知道蜻蜓点水般来了又走了的何勇到底是当了个什么官,在哪里当官,然而,她还是一定要去找他。   风劲节看他写啊写啊,眉头便渐渐皱了起来,最后拂然道:“此事实在是卢……薛先生的不是了。秀儿既然有山盟海誓之人,你们便该以兄妹相称才好,怎么你们却称呼成了夫妻呢?这样一路寻访,就是找到了人,叫她一个女儿家的名声如何是好?遇着情郎,又怎么说得清楚?”   你俩早早兄妹相称,何至于害我郁闷那么久!   卢东篱有苦说不出。他难道愿意和旁的女子夫妻相称。可是在何家村附近居住时,所有人都认定了他们二人奸夫淫妇的身份,为了怕给将来回村的何勇惹麻烦,何秀姐也默认了别人对他们身份的认定。等离了何家村,他倒是想改称呼,可是他和何秀姐无法交流沟通,再说,他手上只有当初卢东觉给他的一个人的路引文书,如果不把何秀姐以妻子的身份依附在他的名字下面,他倒是上哪里去给她另备相关的身份文件呢?这一路穿州过府,投栈租屋的,不用夫妇名份,会有无数的不方便。   好在这些不用他说,风劲节那个千伶百俐的人,生气归生气,该明白的也早想明白了,笑着拍胸膛道:“放心!我既然找到了你,总要替你把事情办妥,叫你放心。这找人不算什么大事,有名字,还知道是个新晋的小小武官,动用风公子以前留下的各方关系,要找出此人不难。何秀她同你也就别再以夫妻相称了,替她另办文书的事我包了。以后我与你们在一处,再雇一两个仆妇帮忙,把这孤男寡女的嫌疑也早早的去了,将来寻着了人,也免得人家夫妻有嫌隙。”   他三言两语,安排停当,卢东篱也是舒心宽怀,去了一大心病。自从何秀姐生下孩子之后,他就一直有些不自在,每天白天出门,很晚回来,尽量减少同何秀姐相处的时间,也是为着她好。以前何秀姐怀着孩子,倒还容易去除嫌疑,但是现在孩子生下来了,若是等到月子也坐满,两人相处长了,将来就是找到情郎,只需旁人牙齿里挤出半句闲话来,何秀姐怕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如今有了此人一番安排,找到人的希望就在眼前,而秀姐的清白名声也可无忧,自是觉得宽心了。   看卢东篱这释怀的样子,风劲节不觉好笑,这个笨蛋,不管惨成什么样子,心里念着的,永远都还是旁人。   “薛先生。我受风公子重托,必要护先生周全,替先生筹谋的,不知将来,先生欲往何处,未来,先生又有什么打算?”   卢东篱默然。良久,他才又在桌上写:“离开赵国。”   风劲节点点头:“这也不是难事。朝廷虽禁海,但我有的是办法联络那些私船。只是,不用急着走,离开赵国之前,我们还要先同两个人会合才好。”   卢东篱脸色忽得微变,手指僵在桌上。   风劲节很体贴地立刻做出说明:“自然是卢夫人与卢公子。”   他也不看卢东篱倏然黯淡凄惶的眼色,只是微笑着,安抚般拍拍卢东篱的手,完全忘记了注意自己这过于亲近的动作,做得是否太过自然。   偏偏卢东篱闻得卢夫人三字,也是心动神摇,竟也同样没有注意到,风劲节这一刻的姿态,完全不象是一个受托前来相助的陌生人。 第七十八章 脱衣检查   风劲节见卢东篱脸色黯然,并无惊喜之意,知道他没有将自己的话当真,笑道:“放心,不会连累任何人,也不会有什么后患。从来高山有灵庙,险峰多悬崖。卢夫人若是携子去深山古刹为亡夫拜佛祈福,她一个弱质女子,带着个孩子,行走险峰,就算有下人跟着,出了差错,摔了下去,也不算奇事。”   嫂子对不起,容我先咒你和我那个小侄子一回。   风劲节不慌不忙继续:“这种事,想来动疑的人不多。就算哪个有心人想查探,山高崖险,林深草密的,便是动用了地方上的官兵来搜寻,找到尸体也是数日后了。想那尸体均已跌得血肉模糊,夏日炎热,耽搁这几日,又难免有腐烂肿胀,不成形状,更是面目难辨。就算他们查,我也能保证他们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虽然只是口中一说,卢东篱想到自己妻儿可能被如此看待,脸上还是有了些微难看的神色。风劲节故作不知,再又笑道:“当然,我知道先生夫人都是菩萨心肠,绝对不肯为此造下杀孽的。我会安排从乱葬岗里寻了新鲜合意的尸体,用窖冰镇了,到时候放马车上运送过去,推下悬崖就是。虽然对替身残躯有不够敬重处,但到底这是与人为善的事,他们也能因此得一风水上佳的长眠之所。想必他们泉下有知,也是不会反对的。   风劲节淡淡几句,把自家打算谋划,坦白交待。卢东篱怔怔呆坐,心间波翻浪涌,百感交集。   泉下有知……身为士族,他从来就不信鬼神。就是现在,他已经很想信,但是终究是不能信。   他多希望死人也可以泉下有知,多希望他故去的朋友,能投胎转世,开始另一段人生。那人一生磊落,功德无数,定然可以再托生在个好人家,甚至蜕去凡躯,成仙成神。   可是。他信不得。他终究是信不得。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可是,他当日临去前的安排还在。他……他至死,仍是为他费尽了心神,布尽了后路,可是他自己,他自己……   看着卢东篱渐渐凄然的神情,风劲节知道他又钻进牛角尖了,皱眉哀叹,轻声劝解:“你难道是觉得,你不值得风劲节这般待你,还是你觉得,你没有资格夫妻父子团圆?”   卢东篱仍旧死气沉沉,风劲节只觉得胸闷。   “你……你是要让我相信,风劲节交错了朋友,看错了人,做了太多不值得的事,是个没有眼力的笨蛋?你还要继续任性下去吗?继续流浪自残,叫风劲节的一番心血白费,让你的妻子继续望门守寡,让你的儿子永远见不到父亲?纵然你始终觉得是你负了风劲节,可是你的妻儿没有辜负过风劲节,没有辜负过你!你又是哪里来的权力,可以继续辜负他们?”   卢东篱承受不住,忽然一手抚住心口,一手掩住嘴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风劲节凑过去仔细听他咳嗽的声音。惨了,发声非常正常啊。他果然不是真的哑巴了,只是他的心灵不肯让自己说话而已。这种心病……这种心病……唉,他怎么就没学过精神科呢。   何秀姐听到卢东篱的剧烈咳嗽声,吓得飞快进来,才冲到近前,就看到卢东篱掩嘴的手微微挪开,掌心一团鲜红。她心中惊慌,不觉惊叫起来。   风劲节却是老神在在,只一手抵在卢东篱背后,传过一道真气,替他平复气息。   “大嫂别怕。他这是心头积郁之血,吐出来了就好了。”   何秀姐脸色苍白,半信半疑,在那里不知所措。吐血啊!吐血反而是好事?   风劲节也没心思同她再多解释,只是将卢东篱的身子转过来对着他,低头仔细查看过卢东篱的气色和眼睛,终是叹息一声:“你上床去,把衣服脱了。”   何秀姐吓了一跳,傻愣愣地望着他。   风劲节咬牙道:“看什么看,我要给他做全身检查,大嫂还是回避吧。”他望着卢东篱,眼睛里都快冒火了:“能把身体糟蹋成这个样子,算你有本事!现在我要是不能把你调养过来,就算我没本事!”   何秀姐鼓起勇气说:“我听说,郎中看病,只要把脉,看舌头,瞧气色就好了。”   风劲节暗自一撇嘴:“别把我跟那帮庸医比。大嫂若想叫他的身子好起来,就不要拦着我。你接着做饭去吧,等大嫂的饭做好了,我这边也查完了。”   风劲节声音不大,也并未疾言厉色,但是语气里自有一种让人不能违逆的坚决。   何秀姐料不到那个笑嘻嘻客客气气好说话的游方郎中忽然变得这么凶横霸道,初时还有些发愣,被风劲节冷冷一瞪眼,立时也什么拯救恩人的想法了,转身逃一样跑出去做饭。   风劲节心里烦燥,一把拎起卢东篱,直接把人往床上一扔,伸手把指骨掰得咯咯作响,狞笑道:“你是自己来,还是要我来动手。”   在强大的恶势力面前,卢东篱飞快地判断出彼此实力的差距和抵抗的可能性基本为零的事实。如果他能说话,也许还可以勉力争辩几句,但是现在……   卢东篱开始脱衣解裤。   风劲节十分郁闷地站在床前等。   他知道小楼里某个魔女肯定正在尖叫,他下面的动作肯定会被从来不知道尊重肖像权为何物的某人修修减减,录成一段流传千古的视频。等他入世回去了,能找她算账的时候,那视频该看不该看的人肯定都已经看过了。   啊,什么?你说在关键处打马赛克?唉,本来是坦坦荡荡的事情,他要是还遮遮掩掩,将来更是有嘴说不清,让某人更加理直气壮地淫者见淫去了。   卢东篱褪下贴身的短褂,袒露出上身。风劲节目光一凝,再想不起那些有的没的。   骨瘦如柴。   松弛晦暗的皮肤,干瘪的小腹。二十几根肋骨,一根一根支棱着,似乎都挂不住上面的那层皮。   他知道卢东篱很瘦,但是没想到已经过了几个月相对安稳的生活,他还是瘦到这个地步。   风劲节将手停在他的胸口上,轻轻按下去。指尖传来的冰凉感觉,让他的手指微微一颤,心里闷起一团火。妈的,好端端一个人,非要把自己往死里逼,这算是什么事?   “躺下,放松。”   风劲节不舒服,卢东篱也很难堪。这个人是受了风劲节的委托,正在给他检查身体,而他自己的身体现在是什么样,他自己很清楚。说是见不得人,绝对不为过。   然而,他却没有什么机会感觉伤怀或者歉意。因为那一双极温暖的手,正不停地悄然在他身体各处游走抚摩,点点按按,时不时还将他翻个身。虽说他一向不是拘泥的人,但是被一个陌生人逼着脱到只剩贴身的亵裤,挺在这里任人摆布,这……他还是脸上发红了。   风劲节正俯下脑袋来,贴着他的胸腹细听,感觉到指下之人身体紧绷,心跳加快,他到底还是抬起头来,语气不善地斥道:“放松点。你又不是娘们,扭捏什么?军营里头的大老爷们,难道不是天天一起光着膀子练兵,凑在一块洗澡,七倒八歪睡一张床?我这好歹还给你留了条内裤呢!看病是正经事,你胡思乱想害什么臊!”   卢东篱满头大汗,快被这人逼得喘不过气来了。以往在军中,全军上下,谁也不曾因为他是个读书人而对他生出什么疏离之心。他不肯有什么特殊,弃了儒家衣冠,或短衣,或赤膊地和普通的士兵一起操练,本是常事。而练得一身臭汗了,自然也会和风劲节还有其他的高级将领们,凑一块,拿了整桶的水,一边冲澡一边说笑。以前没日没夜地跟着风劲节学兵法,大热天的时候,两人隔三差五便光着膀子,同床抵足而眠……   迷惘中,他忽然明白,自己现在感觉极其难过,不是因为眼前之人太过陌生,而是因为这一切太熟悉。在那些似乎已经是遥远到不可追寻的日子里,军中若是有人得了疑难怪症,军医不能治疗时,风劲节便往往会跑去看诊,麻烦一点的病,他也会要求别人脱了衣服,全身检查。   虽说没有这么慢,这么麻烦,但有一些特殊的动作,却的确是相同的。   那一双极温暖的手仍然在他身上轻轻游走,力量的轻重变化,总会让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自己以前身体健康,倒是没得过什么疑难杂症,让风劲节给他那样检查过,但是每次受了伤,却都是风劲节亲手给他上药包扎。有那么几次,他也是把上衣全脱了,让风劲节治疗。药上好,绷带绑结实后,风劲节有时会顺手在别处按几下,测几下,顺口问他……   “我按下去的时候,如果痛你就表示一下,现在你不方便说话,那就随便点点头也行……”   那人的话传到耳边,卢东篱要茫然了一会,才知道点头。那时,风劲节也会是这样问他,这样按按测测,在他摇头后,洋洋自得地笑着松了手说:“有我这样的师父教你练气强身,现在你这身体,好得连半点毛病都找不出来啊!”   记得当时,他也因为他这种独家的探病方式而问过几句,风劲节似乎拍着胸膛笑说:“相信我吧,我这是天下第一神医的密传本事!总之,有我在,就是阎王来了,他也休想能抓走你……”   卢东篱胸中忽然大痛,心神激荡,这个陌生医者的陌生声音,似乎是化作了风劲节那熟悉的笑语,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这里痛不痛……”   卢东篱呼吸散乱,心脏狂乱而无规律地跳起来,眼前发黑,眼神却依然是茫然而迟缓。他望着眼前陌生的红色人影,四肢几乎都痉挛起来,思绪一阵阵昏沉,判断不了他话里的意义,也感觉不到身体的痛楚。   劲节…… 第七十九章 对面不识   劲节……   几年了,每次思绪转向到这个名字,便会想起那锥心一刻,卢东篱便会混乱迷茫,失去思考的能力。   每一次,那种伤痛,要么是在混乱中渐渐被干扰消磨到平缓下去,要么,就是等人会昏迷过去,这大概是他的身体所能做的最后自我保护。   见卢东篱脸色发青,眼神涣散,风劲节输入一丝真气,帮他平缓心脉,终于是叹息了一声:“别发呆了。你不会是没见过这种医术吧。这种查病方法,我当年可是教过风劲节的。虽说论医术,我认了第二,天下也没有人敢当第一,但是你这个病人好歹也配合下吧,我只是神医,不是神仙。”   这种医术是他教了风劲节?卢东篱慢慢地收束了心神,心境却反倒更加苍凉起来。至此才觉出所点按之处传来的剧痛,这才微微蹙眉点头。   “很痛对吗?是哪一种痛呢,我一样一样地报,说对了,你就点下头……”   ……   给卢东篱做完了简单的全身检查,风劲节坐在床边,发呆。难怪很多人主张说,再高明的大夫,也应该尽量回避给亲人治病。他看这不是因为怕大夫不能保持平常心,给病人判断失误,而是……怕那太负责任的人才大夫,被折腾得短寿吧!   看到自己关心的人如此糟蹋身体,长期营养不良,身体隐患重重,心肝脾胃找不出一处没有毛病的地方,他的确很有要被气疯的不良感觉。   尤其是,他反复检查卢东篱的喉咙和眼睛,还是无奈地确定,卢东篱的残疾完全是精神上的原因,是心理障碍造成了他的哑和半瞎。既然如此,自己不惜违规,带回来的那些制作工艺实际上是超出了这个时代的灵丹妙药,基本上也都是废物。   风劲节暗中恨得打跌。什么叫做磨刀不误砍柴工?他当时要是先别急着回来,先恶补下精神科的知识再走,该多好!现在是方轻尘家那个小皇帝他帮不上,卢东篱这边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有效又迅速安全地打开他的心结。   然而,他也就悔不当初了那么一瞬,便改了心思,给坐起来了的卢东篱披上衣衫,顺便咬牙切齿地拍拍卢东篱的肩膀:“以后有我照顾你,你的日子会非常好过的!”   就他这种恨恨的语气,让人很自然地想在他那句话的最后加上“才怪”二字。   此刻何秀姐早就做好了饭菜,因知道屋子里在脱了衣服检查,不敢进来,只在外头守着。听里面的动静好像差不多了,便喊了一声。   卢东篱赶紧手忙脚乱地将衣裳都套好。而风劲节早就自个儿在桌前坐下,大大方方,反客为主,叫了何秀姐进来。   端来了饭菜请他们慢用,何秀姐就想躲到灶房去。哪一家做饭的女人,是可以和客人一起上桌的呢,不都是在底下吃点剩的。风劲节哪里会肯,非要拉着何秀姐和他们一起吃。何秀姐忐忑不安地在桌边坐了,反复估量着,觉着有饭有鱼有肉,这一顿饭虽然准备得匆忙,算不得丰盛,到底也不显寒酸,没有失了体面,心下才稍微安定了些。   风劲节一边吃,一边就开始跟何秀姐忽悠。说自己第一眼看着这位薛先生就觉得眼熟,刚才两人一边治病一边聊,果然两人不是外人。他们两家本是世交,薛先生家境宽裕,又是书香门弟,耕读传家。薛先生自幼立志,要踏遍天下名山大川,所以行了冠礼后,便带着银子,四方游学。因为途中得病,未能及时救治,伤了眼睛和喉咙,所以心灰意冷,无面目返家,从此天涯流浪,才变成了这样。   既然彼此是世交,他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啦,一定要留下来,帮他把病治好才能放心。他又告诉何秀姐,她的事,薛先生已然尽告。自己有的是门路可以帮她打听消息,让她只需安心等待,不必再自己奔波劳碌去寻找了。   何秀姐听他说得活灵活现,整个过程中卢东篱也没有表示任何异议,全盘默认了下来,哪里还能不信,当时就激动得要站起来给风劲节磕头道谢了。   风劲节只一笑止住她,又替她把脉,也瞧了瞧宝宝。何秀姐为了寻找情郎,一路奔波,孩子是早产了一个月的。虽说母子平安,可是她总还是一直愧疚悬心,只觉得自己没能将孩子照顾周全,就怕孩子会有什么她没看见的不好处。此刻听风劲节说宝贝无病无灾,健壮得很,几乎掉下泪来。   次日一早,风劲节便带了二人远走,另选一个陌生村庄暂时落脚,彼此改以兄妹相称。四邻诸人,皆无疑问。   风劲节选的是一处三进三出的大院落,另请了几个男女仆佣帮工。这样分了里外居所,何秀姐的闺誉从此无忧。不过她是做惯了活的人,怎么也闲不住,经常去厨房里帮忙打打下手。   那些才帮风劲节找过卢东篱的人,上次被别人抢了先,这次又鼓足了劲头,开始帮着找何秀姐的情人了。每次有一点点消息传回来,何秀姐就又是感动好半天。   为了让那些商家不太吃亏,风劲节也会偶尔指点些生意经给他们。但是他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给卢东篱调养身体上,自然,他也顺便帮何秀姐产后进补,也会顺口纠正她一些传统的,但是并不科学的照料幼儿的方式。   何秀姐暗地里给这位曲先生下的评语是他无所不能,万事皆通,可是精细苛刻,太过婆婆妈妈了点。   在何秀姐看来,曲先生来了之后,卢东篱的日子过得是苦不堪言。每天他就没有什么正经粮食下肚,全是汤汤水水。而且是喝得下要喝,喝不下硬灌也要喝。一天七顿粥,花样倒是百出,可是那些何秀姐认识的不认识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给拆开剁碎了熬成糊糊。可再怎么精细,那也是粥也不是饭啊!   而且,为了让卢东篱每天喝上一碗新鲜的牛奶,风劲节还居然惊世骇俗地让人专门在院子里养了头肥硕的母牛,也不赶着下地干活,就每天挤奶,顺便也给何秀姐喝。何秀姐看那庞然大物,怯怯地问,改成养只羊是不是就可以了,然后被风劲节瞪了一眼,再不敢说话。   羊奶性燥,又缺乏必要的铁质,对于贫血的,营养缺乏的卢东篱来说,怎么够呢?他怎么会肯养羊。风劲节没有采取最佳方案,雇佣几个奶妈给卢东篱天天喝人乳,就已经是顾及了那位士大夫的接受底线问题了!   每天太阳升起,卢东篱也就被叫起来,在晨光中伸展手脚活动,然后是早餐,补药,锻炼,早午餐,扎针,锻炼,午餐,补药,锻炼……   风劲节强迫他不断尝试发声,说话,还逼着他非要用什么也看不清的眼,不停地去观查一些细微的东西,然后用纸笔复述出来,根本由不得他肯不肯,愿不愿。   卢东篱尽量顺从他,配合他。就算是风劲节的措施叫他感到不适甚至痛苦,他也从不表示反对。虽然他不关心自己的身体,但是他很怕再辜负了这位曲道远。想到人家数载不曾停息地寻找自己,操心劳神,受尽风霜,天涯寻觅,他就先自心虚气短了。   那些花样百出,尽力变换口味的精美补膳,那些造价不菲的汤药,每天在身上扎来扎去的银针,每日在体内游走徘徊的真气,要有多大的责任,多深的关心,才能这样不停地坚持下去。   所以,就算这个曲道远脾气极其暴烈,每天他做得稍有不如意的地方,他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兜头训斥他,没有一丝陌生人的客气和疏远,他也实在是没脾气。   因为他一直很顺从地配合着治疗,风劲节也就再不提起“风劲节”这三个字来压迫他。而卢东篱虽然有时候也会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曲道远和风劲节关系如此密切,敢以大事相托,能将医术相传。互相如此知根知底的人……为什么他和风劲节相交那么久,却没有听他提起过?   然而,这些,以他现在的状态,他是问不出口,也不能问的。   虽然按理来说,风劲节是不必担心卢东篱窥破真相的。毕竟转世为人,他的相貌声音全变,前生那一刀斩首,九剑穿心,都是卢东篱亲眼所见,刻骨铭心。可是他总还是莫名地感到不安。   他行事之际,总是尽量注意少用前生常用的动作,尽量禁绝前生说话常用的语气和词汇。平时除了治疗以外的事,他甚至不敢同卢东篱做太多交流,刻意用过于明显的粗野蛮横凶狠霸道的语气来遮掩,吸引他的注意力,而让他忽略掉一些自己可能改不掉的细微习惯。以前风劲节可从来没有对卢东篱这样凶,这样霸道过。   卢东篱一向是个细意人,就算他眼睛半瞎了,但是心思还一样明白,他怎敢掉以轻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他的精心调养下,卢东篱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只有喉咙不能说话,眼睛不能正常视物,这两个最严重的残疾,却始终还是不见好转。   风劲节有些束手无策了。   无论他如何逼迫他不断努力去看,去说话,无论怎么尽量从旁劝说开解,都没有用。风劲节无奈,三番四次提起苏婉贞母子,问他怎么忍心让苏婉贞看到他这残疾的样子伤心断肠,但还是毫无效果。   有时候气得极了,风劲节真想狠命几掌打在卢东篱脑袋上,看看能不能把这死榆木脑袋给打通了。看来要治好卢东篱,怕是唯有他风劲节复生。但是他已经在卢东篱面前当了这么久的曲道远,要怎么开口,他才能重新做回风劲节?卢东篱不信鬼神,作为“风劲节”,他不愿意在他面前说那弥天大谎,也根本想不出自己的说辞,会让卢东篱是什么反应。   就是他做回了风劲节,以后可又该怎么办。作为“活人”,他和卢东篱,都会有数不清的麻烦。   在风劲节无比头痛的时刻,他的手下传回了何勇的消息。 第八十章 弱女寻夫   若说何勇,不知道他这该是算有志者事竟成,还是算傻人有傻福。他年轻力壮,有一身勇悍蛮力,可是就凭这个,要在这重文轻武,内安已久的赵国找到出头的机会,希望真的是非常渺茫。   他离开何家村后,四处飘泊闯荡,一直只能打短工来维持温饱,却因想着何秀姐在家期盼,始终不肯放弃,不肯停步。然后,偶然一次翻越山野时,忽然听到前方有马嘶虎啸,似是有人遇险。他是个实诚人,不可能见死不救,脑袋一热,拎着手里的棍子就过去了。   那猛虎身带箭伤,狂性大发,何勇手中不过一根粗棍,却奋力拼死抵挡。若是旁边那个兴奋地射伤老虎,又笨到马失前蹄,跌落受伤,只能瘫倒在一边干瞪眼的莽汉是个普通人,他肯定和那位老哥一起作伴赶赴黄泉了。   然而,他的运气真是不错。那位居然是出来狩猎的江陵都督高诚。这位都督让随从的护队都散开到丛林之中,去驱赶惊吓野兽,自己则放马撒了欢的追了一头逃出来的麋子跑,然后正巧遇见了这头金黄大虎。在他来看那老虎就是那虎皮大椅和虎骨酒,兴奋开弓的时候,根本就忘记了先看看自家的侍卫还在不在身边。   若不是何勇,等那些侍卫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赶到现场,只能等着给他们的大人收尸了。都督大人飞脚将那些倒霉侍卫踹飞之外,也收了何勇入江陵都督府,任了他做府内一个中级侍卫长,又重赏了他金银布匹,房屋田地。   何勇心急如焚,任职没几天,就求请了两个月的假,说要回乡娶妻完婚。高诚概然应允,又另外厚赠不少金银。   然而,一个月还不到,何勇却孤身黯然而归。旁人问及婚姻之事,他只是摇头,无一语做答。见他如此,也有人借机替他这个都督府红人说媒搓和,只是他却一直心灰意冷的样子,不肯多谈婚姻之事。因此,至今仍是孓然一身。   消息拿到手中一对,风劲节就已经有了九分把握。同何秀姐一说,果然那何勇就是她要找之人。何秀姐当即又喜又悲,差点又晕过去。   喜的是终于找到了心上之人,悲的人是如此离谱的传言,而心上人竟然误会于她。可情郎终是重情之人,纵然误以为她失贞于人,却还是不肯在外说她的恶语,也不肯娶亲……   何秀姐哪里还坐得住,只恨不得立时就奔江陵府而去。风劲节也很想早点把这女子去和她的情人送做堆,因为卢东篱的身体已经好转到他认为可以将他带去寻找苏婉贞的地步了,自然不想再耽搁。三个人收拾一下,立刻启程。   风劲节带了何秀姐找丈夫,那可是比卢东篱气派多了,三辆大马车,何秀姐母子一辆,卢东篱一辆,另外一辆,装的则是全套的厨房设备,滋补食品药材。风劲节一路上就在后面这两辆马车上来回打转,一刻不闲,继续为卢东篱的调养身体。   每次药粥熬好,他们便停车在路旁,让卢东篱安安稳稳地将它喝下去,消化片刻,再启程。这样走走停停,速度就快不了。过了十余日,一行人才终于到了江陵府。   何秀姐迫不及待要去都督府找人,却让风劲节给拦住了。既然这女子阴差阳错救了卢东篱的性命,他总要替她好好长远打算了,将她安排稳妥,才能安心。   “他只当是你负心背盟嫁人而去,又有何家村那么多人作证。你这般去找他,就算是做小伏低,说破了嘴,他最多也就是表面上信了。以后旁人只要多一句闲话,他就难免留一个心病。再说,你们分别这么久,你与薛先生之间自是坦荡清白,但是也要防着世人悠悠之口。他若心中暗藏疑忌,便是如今肯善待于你,终究也是后患无穷。”   风劲节几世为人,自然不会如那些不知人事的小儿女般,以为可以将全部身家赌在爱情的坚定赤诚上。何秀姐虽是一心想见心上人,可也知道女人家的名声有多么重要,被风劲节这么一提醒,当下心便慌了。   风劲节却是胸有成竹,只先细细追问了一番何秀姐当年与何勇相恋的那些细节旧事。何秀姐红着脸,期期艾艾地答,不知道他问这些是什么打算。   风劲节问了老半天,才终于拍手一笑:“行了,这件事情就交给我。你放宽心等着,咱们先找处地方住下来再说。”   他安顿了何秀姐和卢东篱,便独自去了江陵府最大的一处酒楼,找着了酒楼的大老板,闲闲说出几句当年留下的暗语。然后,便请这位在江陵府拥有多处酒楼,茶馆的大财主,去寻了本城几处酒楼茶馆最受欢迎的评弹说书之人,借了个由头,大家一起吃了一桌酒。   酒桌上,风劲节便当做奇闻异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讲出一段贞烈女泣血忍辱万里觅夫郎的传奇故事来。   原也不知是何城何郡何地,有一个何家村,村中一双儿女,自幼订亲,只因男子父母双亡,家业凋零,女方父母便欲悔毁。可是那女儿忠贞不悔,誓不肯二嫁。在月下相约那男子,双双拜了天地,自成夫妻,约以终身。   男儿悄然离村,原想创一番事业,回头再接佳人,不想,女子竟是一夕怀孕,惊慌无措,苦苦掩饰。家人又于此时,一力迫其背盟再嫁,换取彩礼。女子于父兄棍棒下辗转逃离,幸得仗义的行商出手相救,方能逃得性命。   自此,区区弱女,千里辗转,寻觅夫郎。其间或是痛断肝肠,或是日夕落泪,或是日夜兼程,或是飘泊无依,种种艰难险阻,都不能阻止这一个弱女子,苦苦寻夫的决心。   而女子美貌,也曾有人说亲,有人觊觎,女子誓死守贞,几次三番,宁死不辱,不但守住了贞操,反而令得旁人生怜生敬,纷纷出手相助其寻夫之举。   而后,女子于寻觅之间,早产一个男婴,弱女含泪抚孤,血泪寻夫,寸寸挣扎,苦苦煎熬……   不两日,江陵一城,四处都有说书人拍案称奇,讲述这一场精彩纷呈,感人泪下的绝好故事了。   何秀姐坐立不安,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她的故事现在是被宣扬得满城皆知,但是这故事已经被那位曲先生改得似是而非。   她与何勇明明是私订终身,现在成了早有婚约,只是父母嫌贫爱富。如此一来,这惹人非议的私情淫奔就成了坚贞守信的美谈。   而其后,关于她在寻觅过程中,所历的艰辛,所受的屈辱,还有几次三番的凛然拒绝其他或有钱,或有才的男子的追求事件,那更是编得玄乎其玄,听得她双眼发直。   然而,曲先生却又似乎有他的道理。   你和何勇之间,只有一夕之盟,却无半纸婚书保障,如果想要你下半辈子有最好的保护,就不能仅仅寄望于两人的情爱。让你自己有声望,被尊敬,得到民众的喜爱,让他也跟着得到光彩和地位,这比任何情爱都牢固坚强。   你不必担心,没有人会怀疑这件事是否另有阴谋。因为你所寻找的丈夫只是个小人物,没什么值得别人贪图。也没有人会费力去你那小小的,偏僻而遥远的家乡寻找真相,因为人们要听的,不过是一个充满曲折,但一定是大团圆结局的,合乎天理人情的故事。   她听得迷茫,呐呐地想要分辩:“阿勇对我很好,他……”   “我没有说他对你不好,对你不真心,我只是在教你更好地保护自己,更好地守住你将会得到的幸福。”   那人微笑着,眼神里那洞彻一切的力量,让她失去了对抗的意愿。但是她仍旧迟疑着。她可以如此去欺骗她的良人吗?她应该如此去欺骗她的良人吗?   风劲节知她心结所在,笑道:“你不用说谎骗他。谎是那么好圆的么,你是个忠厚的人,那种事你做不来。这些日子,你的经历,你的苦难,你照原本的真相告诉他就可以,那些说书人越传越玄,不过是他们为了争抢生意,胡乱添加情节而已,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若真要去说那些说书人讲的全是真的,那才是麻烦。实言相告本就最好,只是,今日我交待你的这些话,你却是千千万万不可透露一字。记住,如果你想要夫妻恩爱,一世无忧,就永远不要一时猪油蒙心,去玩什么坦白相告的游戏。”   她只是傻傻的点头。她只是一个简单的村女,她只是爱着那个人。只要她可以坚持不骗他就可,至于最近这些发生在她身边的,太过复杂的事情,她不懂。她笨嘴拙舌,本也就说不清楚,本也就不会费心去对那人解说。   刻意散布了这些传奇故事后,曲先生又命她四下打听何勇的下落,但就是不到江陵都督府附近去。只是叫她到处漫无目的地问,时时当街悲泣,负着孩子从早走到晚,有时孩子饿极哭了,她手忙脚乱的轻拍照料,样子诚然堪怜堪惜。   而何勇终于无意中听到了茶馆中的说书,震惊莫名,惊怒难当,抓着说书先生当街就问。   然后,某天,何勇又无意中听人说起,一个很象何秀姐的人,正在街头到处找人,当下欢喜如狂,激动得撒丫子就往那处街道跑。   然而,他却总是那么没有运气,总是一次次错过。每次他闻讯赶到某处时,她总是刚刚离开,只留下他,听路人解说她是如何悲伤无助,如何凄凉地一个人抱着孩子,在热闹的街头哀哭不绝。   几天下来,何勇才终于打听到他们的确切地址,拼了命赶来。远远看见院门之时,却见门口停了三辆马车,仆妇们正搬运行李。而那个他思念已久的人,背了孩子,正要登上马车。   “阿秀!”   他激动恐慌,生怕她又离他而去,无处追寻,几步奔过来,跌倒了两回,才终于扑到何秀姐的身前。   何秀姐也扑向他,二人紧紧相拥,抱头痛哭。   风劲节扶着卢东篱,在几步之外看着这一幕,心下得意,只觉得非常圆满。   此时此刻,风劲节还不知道,为了这一幕,他们将要支付的代价,会是如此高昂。   然而,就是在以后,他也还是没有因此后过悔。有些事情,就算是麻烦,就算明知是代价高昂,你也还是终究不能不去做。 第八十一章 布衣卿相   这几日,江陵都督府是张灯结彩,喜乐喧天。今天,这偌大的府邸中,更是宴饮不绝,笙歌不断。门前贺客流水一般,府门前半条街给堵得水泄不通,一个江陵城,九成的热闹红火,都聚集在了这里。   其实,这江陵都督的职位,不过是能总管江陵一城的军兵而已,算不得什么位高权重的大官。赵国素来重文轻武,国内又从来没有战事,一个受着文职的知府知州统管调派的地方武职官员,能有多大能量。   只不过,这一位江陵都督的来历略有不同。在没有到江陵任职之前,他不过是别人一个牵马执弓的奴才扈从,但这个“别人”,是当今的皇上。   当年瑞王仍然龙潜藩邸时,高诚是他身边一个甚是贴心的奴才。虽然不曾参予王府什么机密,但是因为他办事勤快,为人机灵,贴身服侍认真,也颇受主子喜爱。等到主子当了皇帝,他们这些奴才也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他这个江陵都督权位虽然不高,可毕竟也算有相当的品级地位,更何况他又曾是天子身边近人,有着通天的门路,所以他这个都督在江陵一地的面子,倒是比知府知州还要大上三分。   适时正有位一袭青衫的中年文士,自街前悠然而过。远远看着半条街密密麻麻,停了不少车马礼箱,不觉略有惊奇,随意向路边行人打听道:“这府里的大人是不是在办喜事啊?”   “不是都督大人办喜事,是府里头一个侍卫长找到了失散了很久的妻子,大人要给他们重办盛大的婚礼。”   这文士不觉一怔:“府里区区一个侍卫长夫妻团圆,竟然就有这么大的排场?”   “这位先生,您定然是从外地来的,刚刚到我们这江陵城吧?现在我们这江陵城里的人,谁不知道这烈女千里寻夫的佳话呢!”路人哈哈笑得几声。   文士微微欠身,礼数极是周全:“哦,这佳话在下确是不知了。不知可否请请阁下指教。”   那路人摇头笑道:“那哪里是一两句话能说得完的。我还有事忙呢,你可以去找别人问问,或者更简单的,直接去哪个茶馆酒楼,点那说书弹唱的来这一段就行了。”   路人急匆匆径自离开,而文士则微微一笑:“这倒真是趣事了。现在正是晚饭的时辰,我们先找处酒楼吃点东西,歇歇脚再说吧。”   身旁有人低低应得一声:“是!”   夜色徐徐降临,都督府前那长长的送礼队伍也终于渐渐散尽了。已经耐心地在外等了一阵子的青衫文士,终于有机会走到门前,笑道:“烦请两位给都督大人通传一声,京中旧友来访。”   守门的士卒眼睛高吊,根本不正眼瞧人:“都督大人可不是什么人随便能见的。”   文士心下暗自摇头。自己总记得高诚以前那诚惶诚恐的样子,一时竟忘了,当年替王爷驯马喂鹰,擦弓磨剑的少年,现下已经是位大人了。   身后有人低低哼了一声:“先生,我替你教训这没大没小的奴才。”   文士一笑摇头,招了身边那两三个侍从,绕开正门,转过街角,走到落了锁的角门去了。这高门大阀里里外外的规矩从来都不变,可他却没有拿着名刺带着金锭子一起递过去,好请人通融一下的意思。   这是他对现在那正在高门大阀内宽坐之人的体贴。   “原是我忘形了,倒也怪不得他们。我在角门外等着,你悄悄进去,告诉他我来了。”   身边侍从低应一声,略施一礼,便纵身没入高墙之后。   文士径自袖了手,在角门处悠然抬头望月,想着白天在酒楼听到的那段精彩唱词。   这几天,从风劲节口中流传出的弱女负子寻夫的故事,已经有了一个无比完满的结局:   因为许多人被那女子感动,纷纷出手助其寻夫,并传扬她的故事,那已身为都督府侍卫长的夫君何勇,终于听说了事情原委,感慨激动,不可自抑,一路寻寻觅觅,一刻不停得找到了失散的妻与子,一家三口,抱头痛哭,团圆而回。   都督高大人,亦为之感动,出手为夫妻二人补办了盛大的喜宴。光宴会就连开了三天,满城官商仕绅,俱都纷纷备礼来拜。好一派热闹繁华。   这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皇天不负有心人。孤女稚子寻千里,守得云开见月明……   文士想想整件事,只觉甚为有趣。这传奇故事之中,其实破绽颇多,更是刻意渲染女子苦难之深,守贞之烈,内容也略略有些过了。不过,似这等,妻有情,夫有义,以贞烈信义为本的故事,与世道人心相合,和朝廷倡导相偕。本来不过是一对小人物的离合悲欢,真真假假都无伤大雅,借机多多宣扬,也是应该的。   这高诚倒是还和一前一样的机灵。借这个由头来个大操大办,一边借着人家的美谈,提高自己的声望,一边……那些贺礼,大概十之八九是送不到那对小夫妻手里,想必这位也能发笔不小的财了。   他这里正自好笑,身边角门已是大开,身为江陵武官之首的高诚,一身匆忙套上的便服,一手还扶着未曾戴正的帽子,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见着他,立时大礼拜倒,一个头磕下去:   “陆先生!”   这位青衫文士,竟是陆泽微。   见他如此,陆泽微急忙伸手一拦,托住了他:“高大人,你是朝廷命官,岂可向我一个布衣白身行此大礼。”   高诚满头都是汗:“小人便是再如何升官发财,也不敢忘本。当年在王府,我们这些下人,见了先生,哪个行的不是奴才的礼。先生如今是布衣,却也是布衣卿相,小人若是怠慢了先生,皇上知道,第一个就饶我不得。” ⑧`○` 電` 耔 ` 書 ω ω w . Τ`` X` `Τ ` 零` 贰` . c`o`m   昔年,陆泽微曾是当今赵王身边的第一谋士,也是第一知友。人人都道瑞王登基之后,陆泽微必获重用。又谁料,他会推辞了一切封赏,只一袭青衣,担风袖月,闲闲游走天下。   虽是如此,可谁也不敢真拿他当白身百姓来看。有关他的传闻五花八门,流传的版本有很多。   有人说,他是赵王的暗行御史,替赵王行走天下,侦查百官。   有人说,他暗中掌着当年瑞王府里最精锐的密探隐军,身上还带着赵王的密旨。他所过之处,可以轻易调派官府,也可以对朝廷命官,肆意生杀予夺。   还有人说,赵王派出宫中最出色的大内高手,专门保护这位旧日好友。   纷纷扬扬,却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些传说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陆泽微似乎一心只是寄情山水,见识各地风情。逍遥自在,只在这赵国游玩。   这一天,他正好经过江陵府,本来是无心在此停留的。偏偏无意中看到都督府门的热闹情形,于是记起了,这位都督大人好象是以前在王府时的熟人。看这样大操大办的奢华,又听到那样一段有趣的评弹传奇,真是越发觉得有些好奇起来。于是临时决定来这里探探故人,本心上,也不过是给这次的传奇热闹凑点儿趣而已,没什么别的意思。   高诚听他淡淡然提起何勇与何秀姐,哪里还不知其心意。为着这段故事,这几天找理由上门,就为看那两个传奇主角一眼的客人,多得都数不清了。只是再没有一个能比得上陆泽微的身份重要。   “我已给何勇拔了个小院子安置一家。这几天办喜事,他那里十分热闹,先生若要去瞧,我这就带路。”   陆泽微一笑点头:“即是机缘巧合,遇上这桩趣事,那我索性就去贺一贺吧。下次回京,也好当做奇闻与皇上说说。” 第八十二章 请还给我   贞女,义夫,侠士,流离,团聚。   何秀姐的寻夫之旅,只不过稍加润色,便充满了世人所喜爱的一切。在她和夫郎终于夫妻团聚后,不但是民间的评弹说唱又丰富许多,高大人也为之慰叹再三,甚至为此特意拔了府里一处独立的园子给他们居住,还配了一个丫头,一个小厮照料帮衬。   都督还额外再升了何勇的职位,替他们大办喜宴。惹来贺客盈门。   区区数日之间,何秀姐从一个普通村女,变成了炙手可热的传奇人物,不得不连番着拜见了无数贵妇名媛,接受她们热情的祝贺与好奇地询问。而何勇,则是不断应付各路官商仕绅,以及府内有头有脸者和身旁侍卫兄弟们的好奇与钦羡。   这几天下来,两人接礼物接得手软,赔笑陪得脸酸,答话答得口干。每天入夜已久,客人才渐渐散去。夫妻二人都已经累得是身酥骨软,只想爬上床上去,再不起来。   可是两人久别重逢,现在却硬是从日出到日落,都碰不上两面,说不得两句话。晚上有了这一时半刻的清闲时光,他们自然也总是不肯就去歇息,而是在灯烛下凑在一处,何勇抱抱孩子,何秀姐在旁做些针线,偶尔说说话,心里也就都是甜的。   可今天,两人刚放松下来,外头那小厮却忽然飞一般跑来,大喊:“爷,夫人,都督大人领着客人来了!”   二人愕然望了一眼,赶紧撑着疲惫的身子再去迎接。   乘夜而来的客人并不象何秀姐与何勇以为的那样,又是什么大富大贵的高等人物。只是一个一袭青衣的书生文士,态度极其温和,绝无其他达官贵人们一边追逐新奇故事,一边仍把眼睛放在头顶上的傲慢。   那位先生言词极客气,神情极自然,即无上位者对下人的轻视,也没有读书人常有的骄傲自满。   何秀姐与何勇对他的印象都极好,不过就算是纯朴的何秀姐,在这都督府过了几天,见了许多所谓的大人物,大场面,对于那些礼仪规则,也已经有所了解。   不管这个人看起来多平凡,态度多么温和,只凭着高诚亲自为他带路,客客气气替他引见,就可以知道,他们绝不能真的把他当普通人那样对待。不要说怠慢他,在他面前,再怎么谦恭顺从,都不为过的。   所以,二人始终是毕恭毕敬,亲奉茶水后,便陪坐下首,有问必答。而当这位的客人,目光无意中掠过正厅案上的小盒子时,何勇立刻抢着说明,这里供的是恩人所留下的唯一信物。   而当这位客人,略略露出一丝好奇兴趣时,何勇便急忙打开小盒子,轻轻取出那只写了三个字的小小一张纸,奉了过去。何秀姐对于丈夫如此殷勤地献出恩人的亲笔微有不快,但是也不能说什么。   “何君羡”   这是何秀姐的恩人为她的孩子取的名字。   陆泽微温和小心地接过那张纸,低头随便看了一眼,愣了一下,复又凝神细看,整个人便定在了那里。   长久的沉默。   何勇夫妻只见这位访客脸上那种一直和煦如春风的笑容消失了,只定定地望着手中的一纸名帖,表情很是肃穆。过了很久,他才忽地把纸一折,随意往袖中一放,然后,一改最初纯属凑趣的闲闲态度,极细致极认真地,不断提问。从何秀姐逃亡,遇上恩人的那一刻开始,一直到最后的分别,他的问题巨细无遗,重叠反复,何秀姐被问得晕头转向,好几次几乎守不住曲先生以前对她交待的一些必须对世人隐匿的真相。   比如她与何勇其实并非早有婚约,比如这次在江陵城的重逢,不是巧合而是安排……他追问的细节无所不包,然而,他真正重视的是什么,何秀姐在答得精筋力尽之时,也根本无法分辩。   她的回答渐渐已经前言不搭后语,但因为那客人问得太多太深,站在一边的何勇高诚早就听得脑袋发晕,并没有注意到其中的种种破绽。而眼前的这位据说姓陆的客人,其实却也是完全不曾在意过那些对何秀姐来说,天大地大的秘事。   他一直追问了一夜,直到天光大亮,才微微叹息一声,坐在那里,闭目养神。片刻之后,轻轻吩咐,去取笔墨来。   何秀姐起身想出房门准备,一直强撑着陪在旁边的高诚却止住了她这个女主人,而是叫了小厮为他领路,亲自去为陆泽微端来了笔墨纸砚。   何秀姐局促不安,只觉得这位大人临去看她的那一眼,颇有深意,竟似是怀疑她心怀不轨,趁机通风报信的架势。   那位陆先生取笔在手,不多时,就象变戏法一般,在纸上画出一张五官清晰人像来,轻轻递到何秀姐面前:“你看看,那救你的薛先生可是此人?”   何秀姐看了看画像,立刻坚决地摇头。   那位客人微微蹙了蹙眉,轻轻道:“你再仔细看看!”   何秀姐怔怔望着画像半日,最后还是摇头:“如果硬要说,这人的眼角脸型,和我大哥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像,但是这人肯定不是他的。”   何勇这时也伸长了头,仔细看着那水墨画像。虽然不是工笔,但是用笔浓淡之间,不是一般的逼真。那画中男子,儒巾布衣,面目倒也平平,却自有一种让人为之倾心动容的儒雅风华,文彩华章。神情温和,目光温润。   而他那只有一面之缘的恩人,满脸胡子,露出的半张脸也消瘦憔悴地吓人,眼睛更是麻木空茫,整个人木讷呆板,与这画像哪里有半点相似?   “秀姐没认错的,先生。那人与这画像确实一点也不相似。”   客人略略沉吟了一会,看他俩诚恳朴实的样子,忽地温然一笑:“想来果然是我弄错了。唉,真是抱歉,你们新婚燕尔,却被我们打扰了一夜不得休息。我还是这就告辞吧。”   说着,他站起身来,点了点头,缓步向外行去。   何勇只觉莫名紧绷的身心为之一松,赶紧躬身准备送客。   何秀姐却咬了咬牙,忽然站起了身,低着头,因为畏惧而浑身颤抖,却还是坚定地拦在了陆泽微的面前。   “陆先生,您忘了将我孩儿的名帖放下了。”   这轻声细语的一句话说完,高诚当时就变了脸。何勇也是微微一颤,却是一言不发,上前一步,紧紧护在了妻子身后。   高诚看陆泽微脸色略觉诧异,似是有所不满,连忙厉声大喝:“大胆!”   陆泽微自看了那人亲笔所写的名字后,神色就一直不对,虽然当时是看似漫不经心地把那纸条略略一折,收入了袖内的,也没有明着说什么,但是只要是略懂看人眉梢眼角的人,怎么会不懂得他要将之留存的心意?而这个小小村女,居然胆敢索回!   何勇跪了下去,却不训斥自己的妻子。何秀姐也跪了下去,仍旧因为畏惧而颤抖着,却坚持着努力挺直腰板,抬起眼来,望向那个看起来是如此温和的客人。   “这是我恩人唯一留下的东西,这是他为我孩儿起的名字,我要一直保存着,等我的孩儿长大了,我要让他看,让他记住,他有一个再世恩人。我,我……”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陆先生,我知道您是位大人,是位了不起的大人,我不知道您要找谁,但您肯定是找错了。那是我恩人留给我的,是我唯一可以纪念尊重他的东西。我求求你,还给我。”   陆泽微微微叹息了一声,对于这个平凡女子的勇气,有了些许尊敬。 第八十三章 凡人凡心   对于何秀姐来说,“曲先生”不啻是位手眼通天的神仙。   曾经,当“曲先生”事先得到消息,故意让他们打点行装,准备启程,做一个再次寻觅不获,心灰意懒准备到下一个地方去的假象的时候,她还只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明明知道情人在何处,日日听着曲先生和她说何勇是如何急切地在寻找她,却还是要日日耽误躲避,不能相见。她不怕自己抛头露面,奔波辛苦,却舍不得带着孩子经受那日晒雨淋,舍不得她的情郎日夜心焦。她的心里,还是有一点怨言的。   然而,当她的情郎大叫着她的名字冲过来,当她想也不想就扑向他,二人紧紧相拥的时候,那一瞬刻骨铭心,她才忽然完全明白了曲先生的一番苦心。   曲先生,真的是个懂得很多很多事的聪明人。他为她费了太多额外的心。   如果不是曲先生,她一个乡野女子,那些事,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做不出。她心里的苦,她这数月的坚持,不似戏里那样亮眼,但是并无半分不及,半分不真。   可是如果不是曲先生的指点安排,就算她曾经历尽千辛万苦,她所爱的男人,也绝对不会在这一刻如此幸福地抱着她,没有诘难,没有责问,没有疑忌,只有一声又一声地对不起,只有一声又一声地阿秀,阿秀,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再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那一刻,她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她仍然是那个淳朴的,一心一意对自己的情郎和孩子的简单女子,但是……她又已经不是了。这一生,她不会欺骗他,只是,有关曲先生曾教导过她的那些神奇的道理,她永远也不会对他提起。   曲先生,不但帮她找到了她,而且给了她长久保有这样的快乐和幸福的希望。   在他们相拥的时候,所有人都悄然地退回屋子里去了。直到背上的孩子啼哭声起,两个大人才忽然想起来,要把孩子解下来,抱着宝宝,你看我看,又是泪眼相视而笑。   他们就一起坐在那里,说了很多很多,永远也说不完的话,直到夕阳西下。   然后,两个人才平静下来,回了屋子,找到曲先生和薛先生,纳头拜谢。   曲先生伸手拉了他们起来,温言细语,说了许多恭喜的话,还笑着说起与她这一番患难相共,大家本是兄妹之情,如今妹子与归,当有所表示,轻轻地放下一个红包到何勇掌心。   何勇自是不好意思当场拆看,也知这等贺仪不可推却,便信手收入袖中。而她这番日子同这位曲先生相处,心智已开,知他手头大方,行事虽每出奇谋,却必然万事皆虑在内。   她心里依稀明白,这是曲先生在为她释去最后一个嫌疑。一个区区都督府的侍卫长,在小小何家村的人看来,可以天大地大,不惜一切也要嫁过来。但只要一笔足够丰厚的贺仪,就可以将她的地位抬到可以与他相提并论的位置。   她不是贪图富贵荣华,而是重情重义不弃前盟。她没有沾他的光,得他的好。因为,如果她愿意,她完全可以有富有的义兄相依靠。   那一个小小红包的份量,必定是不轻。那小小的红包所承载的心意,更是沉重到她想要感激落泪。   然而,下一刻,她还是选择对着薛先生,对着那个又盲且哑,没有很多钱,也没有很多手段,看起来远不如曲先生聪明厉害的男子,大礼拜了下去。   她的丈夫随她一起深深行礼,双手将他们的孩子轻轻托高:“大哥,求您为我们的孩子,取一个名字吧。”   这个孩子,她一直没取大名,原是想等寻着了何勇,由生父取名的。可是刚才他们在屋外谈起分离之后所历的苦难,所得的救助,何勇却立时说,这孩子的名字,理应由恩人赐予。   何秀姐欣然点头,回了屋之后,想也不想,便选择对着卢东篱拜了下去。他们都是她的恩人,然而天绝地灭之际,救她的是他。被她所冤陷之际,仍坚持伸出援手的,还是他。曲先生的恩情,她一生一世不敢或忘,但这个一直被她叫做大哥的人,对她的恩义,她就是三生为牛为马,也还是偿还不清。   那个总是默然,不见明显喜怒的大哥,十分震动惊讶也有些感动地伸手扶他们起来,然后,极郑重地,在那张纸上,为他们的孩子写下了一个名字。   那是她如今可以保留的,这位大哥的唯一信物了。因为,在那之后,何勇急着带她回都督府拜见大人,而曲先生笑着答应等他们操办好了,上门贺喜喝喜酒。   但是,等高诚高大人为了这件异事也十分惊喜赞叹,特意派了许多属官,抬了大量礼物,大锣大鼓来此迎接义士赴宴时,却已是人去楼空,桌上只留下曲先生的一纸书信,大意不过是有缘相逢故伸援手,今日何秀何勇既然得以夫妻团聚,他们两人也该缘尽而去。信中唯嘱何勇善待于她,莫负她如此深情而已。   ————————————   陆泽微挥挥手,止住了高诚后续的斥喝:“这原是我刚才疏忽了。”他一笑,自袖中重又取出那张名帖,递了过去。   何秀姐赶紧伸手接过,唯恐他改变主意一般,牢牢收进袖底。   陆泽微微微一笑。“夫人曾说,那位古道热肠的曲先生也曾在最后留书道别,不知我可有缘一见这位义士的书信?”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无言。何勇回去房里,翻出了风劲节最后留下的那封道别信。   陆泽微闲闲看了几眼,再次大大方方地把信一折,径自往自家袖子里放了。   何秀姐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何勇同高诚一起暗中松了口气。   陆泽微再次告辞,何勇捏着一把汗,一直把人送出小院外。待回转了身。看着何秀姐有些失魂落魄地站在厅里,心里一阵不忍,上前轻轻拉了她的手:“没事了。”   何秀姐忽然又剧烈地颤抖起来,呆呆地望着他,声音里满是软弱和恐慌:“阿勇……我害怕。”   何勇轻轻抱着她,小声地安抚:“别怕,别怕,这位陆先生就是认错了人而已啊。你看,那画像上的人,哪里会是咱们的恩人,根本就不象啊。”   何秀姐沉默着,不说话。何勇只见过卢东篱一次,而她和他朝夕相处了大半年。她不敢告诉她的丈夫,其实如果薛大哥的胡子全刮了,头发理清了,人长胖许多,精神许多……   他和那张画像,会一模一样。   她只是一个最普通,最普通的乡野女子。她不晓得大哥做下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也不关心。她只知道,她不能让他被人找到。她忐忑的,只是不晓得自己尚不知情时,言谈之间,到底透露了多少她不该说的东西。   如果不是有那几日当街奔走,哀哀哭泣,打探寻访的演戏经历,她绝对不可能在看到那幅画像之后,还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未在神色间露出什么破绽来。   可是,她做不了更多。她只能守口如瓶,不承认大哥的身份。在那两个伸出一根手指就能将她们一家三口碾得粉碎的大人物面前,她拼尽一切,也只能要回大哥的亲笔,却无法保住曲先生的真迹。   她做不了更多。她无法向那两个不知所踪的恩人报警。她只能守口如瓶,只能确保今生今世,不惜代价,除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这小小的纸条,她再不会让任何一人染一指,看一眼。   她只能为大哥和曲先生立下长生牌位,早晚跪拜祈福。   曲先生,您是大哥的朋友,您是个懂得很多很多事的聪明人。您的行事不是我这样的普通女人能想来的奇异,却总是考虑得万般周全。   我只能遥拜求您,保护他,不要让他被人找到。 第八十四章 临渊羡鱼   都督府,正厅内。   陆泽微负手遥望远方正徐徐升起的旭日,眼神幽不可测。   对他来说,那三个字固然是惊雷霹雳,但是留着那字条,对于他来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意义。那三个字,对于他来说,够了。可是那对于别人来说,却远远不足为凭,不过是鸡肋之物,有等于无而已。   如果不是因为他是陆泽微,如果不是他能诗善画,且极善模仿旁人的笔迹,以前曾以此长才替瑞王办过不少大事。如果不是在卢东篱被赐死后,他调阅细看过卢东篱所有的亲笔诗词和公文奏章,对他的字迹几乎熟悉到刻骨铭心,他也断然不能从这三个字之间看出那惊天动地的疑团来。   当他拿着那张纸,细细审看之时,那三个字的笔锋架构,他心中暗暗比对过无数次,一次又一次,最后还是确认,这确实是卢东篱的笔迹。可是换了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仅仅凭这三个字,去判定笔迹,轻下断言,因此,那实在也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证据。   既然如此,他又何妨成全一下那个极有勇气的小小村女。   换了是别人,他自己信,却无法说服别人相信,有什么意义。可是他不是别人,他是陆泽微。他要查探确认的事情,不需要首先获取别人的认同。   朝阳初升,桔红色的阳光,铺洒在正厅青灰的地砖上,给这凝重清冷,空旷寂然的厅堂,染了一层明亮的暖色。   陆泽微却仿佛并没有看见。他语气低沉,仿佛来自幽冥:“掌灯!”   大白天,这莫名的“掌灯”二字,引来侍立在他身后的高诚的一阵颤抖。而在一片虚空中,有一个同样来自虚无的声音应:“是!”   很快,江陵都督府前后大门,徐徐升起了几盏看起来与最初挂的红灯笼略有不同的新灯。   有一些一直流传着的故事,是真的。   陆泽微确实有着类似暗行御史的身份,陆泽微确实掌控着以前瑞王府最精锐的密探。不管在任何城市,只需高挂信灯,当地所有的瑞王旧探,便会立时前来听命。   在信灯高挂之后,高诚就立刻把府里最大的一处书房让了出来,书房之外的十几个房间,一整个园子全部清场,包括他在内,所有府中之人,都不允许随便靠近一步。   书房内,陆泽微淡定地对所有拜倒面前的人,发出了一条条命令。   “通报天下各处,注意两个人。”   陆泽微细细交代了他所汇总的两人的样貌特征,特别交代,他们出手宽裕,注重舒适,其中一人身有残疾,半瞎而哑,常用药材补品。   “所有的关防城卡,各处的客栈酒楼,凡是持曲道远或薛永泽的通关文书,穿州过府或投店求宿的,一定要掌握其行踪。即使没有文书,只要有相貌特征相似者,也要立刻掌控记录。”   “调查本地所有曾传唱过秀姐传奇的说书人和评弹者,看看最早段书是从哪里来的,最早说书的人是谁,是谁让他们说的,那个要求他们说书的人,又是通过什么势力,什么关系,来与他们联系的?”   “我要知道曲道远是什么人,他很有钱,很大方,且擅医道,刚离开江陵城不久,而在此之前,他与何秀姐一起,一路经过了……”   “替我查……”   “我要知道……”   一条条的命令飞快发下,一个个迅捷轻快的影子,悄然来去。   等到陆泽微从书房出来,再见高诚时,已经又是日沉月升,夜深人静之时。操劳了一日一夜,陆泽微却仍旧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不见疲惫之意,也没有要去休息的打算。   他淡淡交待高诚:“我出来的时候太长了,也该回京见见皇上了。”   他语气平淡,高诚却能明白他立时便要上路的急切心情,连忙点头称是。   “是,小人这就去安排车驾,一定让先生以最快的速度回京。”   陆泽微赞许地点了点头,温然道:“高诚,你到这江陵来,转眼也有两三年了。离开了圣上的身边这么久,你也定然是想念的吧。我估摸着,过两天,你上个本子,请求回京看望一下圣上的话,想来圣上必是会准的。”   高诚低眉敛目:“是,小人很久不见圣上,确实也是牵挂惦念得很。”   “上京的时候,你带上何勇夫妇吧。说不定皇上也会喜欢听这段趣闻呢?那何勇救了你,你也顺便带他们上京城,开开眼界,见见热闹吧。”   高诚一个字也不多问,毕恭毕敬地又应了一声:“是,陆先生这样牵念照料他们,这是他们天大的福份。”   陆泽微微微一笑。这个高诚,养尊处优这几年,倒也还是记着他是主子的奴才,上头的吩咐必然一点折扣不打地办到,不该问不该知道的事,则永远没有一丝多余的好奇心。要永保富贵安康,这股子聪明伶俐的劲头,是万万不可给消磨掉的。   陆泽微只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东方才刚刚露出鱼肚白,清冷的晨雾之中,一辆马车,便吆喝开了城门,向京城急驶而去了。   一路上,马车途径驿站,均不歇脚,只是换马换车夫,竟是一刻也不停地向京城飞驶而去,马车车帘紧闭,那些车夫,甚至不知道内中所坐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陆泽微来到京城之后,却没有立刻进宫拜见赵王,而是看起来很悠然地,在当年瑞王赠他的宅院中住了下来。   每天都会有来去匆匆的人物在他的家里进进出出,每天,他都有从全国各地传来的大量文书情报要阅读判断分析。   直到半个月之后,他才孤身一人入宫求见。   他一介布衣,却得到了堪比宰相的崇高待遇。见驾的请求立刻得到允准,赵王身边的掌事太监亲自引领了他,一路畅行无阻,进了御书房。   偌大御书房,只有继位数年的新任赵王一人悠然而坐,并无一个下人服侍,就连一路引领陆泽微的掌事太监也在陆泽微进书房之后,迅疾无声地退出,并且顺手把大门关上。   陆泽微程式化地行君臣之礼。赵王已微笑摇首:“罢了罢了,不必闹这虚文,有什么大事,你快些说吧?”   他凝视自己的旧日知友:“回京了大半个月,也不进宫一步,偏你那地方,整日不见清闲,来来去去无数人,朕就猜是有大事。可是你既然不来找朕,想必时机还不成熟,朕也就不去扰你。今日你既然来了,那么,事情应该是已经理出头绪了。”   这淡淡一番话,赵王眼带笑意地说出来,语气出奇地温和。   面对君王垂询,陆泽微神色安然。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赵王的监视之下,这他早就知道。赵王疑心重,他能到现在还相信他,还不限制他的自由权限,这已经两人多年旧情的极限了。   莫名地,他在心中叹息了一声。抬起头来,声音平定地将那惊天的消息,报给他的君王:“陛下,卢东篱没有死。”   赵王脸上的笑容倏然僵窒,静了一会儿,才极慢极慢地摇头:“不可能!”   陆泽微也不待赵王让他平身,便大大方方站起身,不再跪着,而是静立在赵王之前,细细讲述前因后果。   赵王一直沉着脸听,良久方道:“只凭三个字?”他盯着他昔日最信任的下属:“只凭三个字,你可以断定?”   在赵王颇具威压的眼神下,陆泽微仍旧点了点头:“陛下,我可以。”   赵王盯着他不放:“朕知道你曾经利用一切手段,长时间搜罗卢东篱所有的书信,文章,公文,去研究他的文字。但朕从未问过你,为什么……你要在一个死人身上,浪费那么多的时间与精力。”   陆泽微敛目垂眉。有些心事,终归只能是心事。 第八十五章 天子之怒   面对赵王的追问,陆泽微敛目垂眉。有些心事,终归只能是心事。他心中对那对挚友的莫名向往,足以让这位君王怀疑他心有怨言,从而心怀芥蒂。   “只是我一点小小的兴趣而已。字迹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一个人的性情,而他是个很特别的人,值得研究。也或许,这本就是上天的安排,要我事先费此心力,在今日为陛下揭破此事的真相。”   赵王仍旧举棋不定。   “高诚不日就会带着那对夫妻入京,那字就在他们身上。如果陛下想要亲查,或者广寻民间最出色的书法以及笔迹高手来对比……”   “罢了。”赵王最终下了决断,摇了摇手。“朕又不是此道高手,看不看都一样。而且与其相信那些人,我还不如相信你。不过……你今日方才说破此事,所凭仗的必然不是那区区三个字了。”   陆泽微恭谨禀报:“我在江陵时,便已经做下多番安排,回京后,就一直在等待各方回音。首先,照着何秀姐所说的细节,我调查确定了疑似卢东篱的薛永泽自遇上她之后的所有行踪,以及曲道远和他们会合之后的一切动向。薛永泽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本事,但是曲道远却似乎神通广大。这段时间内,曲道远到底是通过什么方式找到何勇的,目前仍未完全查清,但是我已经可以肯定,他曾经动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赵王微微蹙眉:“这曲道远……是什么人物?”   “我已接到了三十五个,同名同姓,且相关条件类似的曲道远的资料,但我觉得最有嫌疑的是以带领商团,四方行商为业的行商领袖曲道远。在资料上,此人除了不擅医术之外,其他的都与薛永泽身边那人十分相符。而且,在他的资料中说明,数年前,定远关之变前,他有两年时间,一直在潼城一带做生意。”   陆泽微从袖中取出一幅小地图,小心地摊在桌案上。那张地图上,潼城和定远关之间,用一道红线简单地连接起来。   赵王只略略看了一眼两地之间的距离,眼神已是惊疑不定。   “一个专职行商的人,长年徘徊某地不去,这可不是聪明的生意经啊。”陆泽微冷笑一声:“当年卢东篱之死,本来也就是迷雾重重。”   赵王沉默不语。他自然知道,卢东篱并不是象那些戏文中所说,朗笑三声,然后伏剑自刎的。   真相……据说是,圣旨到时,卢东篱已是久卧病榻,很长时日不能起身。领旨之时,亲兵们扶出一个苍白憔悴,眼神迷茫呆滞的大元帅,木愣愣地在亲兵的摆布下被按着下跪。圣旨读了很久之后,那个蜷曲跪着的人都没有反应。直到他的亲兵去扶他推他,这才有人发出惊恐的大叫:“大帅自尽了。”   然后,是一团混乱,一群亲兵把他牢牢围住,等到蒙天成和钦差好不容易分开众人看过去时,只看到一具一把匕首深深插进心脏的死尸。   “我派去细查当年旧事的人,也报来了卢东篱与风劲节在军中最亲近之人的下落。当年之变后,他们二人的两个最贴身的亲兵首领都先后离开军队。其中一个叫小刀的,曾经直往京城而来,后来却也不知所踪。而另一个叫王大宝的,回家后便带着老娘离乡而去。”   赵王心中惊疑不定。陆泽微沉声道:“此二人还是带着赏银和军功荣耀离开军伍的。应该是敲锣打鼓,衣锦还乡才对,为什么却天涯飘泊?那小刀据说并无亲人,也倒罢了。那王大宝有老母在堂,居然不肯奉养母亲安稳渡日,而是带着老人四下流浪,这就越发地可疑。当年卢东篱之死,如果是另有玄虚,此二人必是同谋。如果那是个替身,这两个亲兵头目当时借着查看的机会,欺到近身处,就算是当着众人的面,一刀捅进那个假卢东篱的心口,只怕也没有人能发觉得了。”   赵王默然半晌,良久才道:“这些只是猜测。”   “是,陛下。到现在为止,这些仍然只是猜测。我今天来,正是想问问陛下的意旨,这件事,还要不要去查,要不要去彻底证实。”   赵王低问:“你的打算,是如何?”   陆泽微的声音干涩平板。   “第一,派人无声无息地将曲道远控制起来,不择手段地对其逼问。事后将他纳于掌控之中,然后再放回去,装作若无其事,尽量不要打草惊蛇。”   “第二,我已查出在江陵城帮助所谓曲道远的人是当地的几个大富豪,大商家。以各种手段,或逼问,或诱供,查出曲道远和他们的关系,查出他们为什么要帮曲道远。”   “第三,通令各处,秘密寻找小刀和王大宝。”   “第四,调动最精锐的人马,秘密掌控卢氏族人的一举一动。特别是卢夫人和她的孩子。”   赵王徐徐点头:“这些都是应当做的,你尽管放手而为吧。只是,刚才你说,所谓曲道远……”   陆泽微苦笑:“这正是最大的问题。我手上收到了三十几个曲道远的资料,然而可以对得上的,不过是当行商的那一个。但是,事实上,最近,那个做行商的曲道远,一直在北方做生意,一年之内,不曾踏进过南方半步……”   赵王一怔:“那个人……”   “我也仔细比对了所有曲道远的行踪,所在,最后确定,没有一个同那人的行踪相符,那个人,就象是忽然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   赵王脸色阴沉一下去:“如果薛永泽是卢东篱,那么,这个不是曲道远的曲道远,到底是谁?”   陆泽微沉默。到现在为止,他一点头绪也没有。他派出查探二人行迹的探马,仍然没有传回后续的报告。卢东篱半残之身,而那个人,竟然有能力,有心思,带着他,隐藏行踪,躲过赵国最出色的探子。   对于赵王来说,一个死而复生的卢东篱固然烦心,但却未必可怕。卢东篱无法证明他的身份,就算证明了,别人也未必敢于承认他的身份。而且现在他眼残喉废,根本不能造成任何威胁。但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不知拥有什么力量,不知是何身份,不知有何目的人,悄然地站到了该死而没有死的卢东篱的身边,这却不能不让人感到惊惧。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背景身份都不明的强大人物,他也不至于一定要在今天站到赵王的身前,揭穿这桩隐秘。不可知的危险,才是最让人担心的危险。   一阵莫名的沉默之后,赵王忽然轻轻问:“如果卢东篱没有死,那么风劲节,是不是也可能不死?”   陆泽微再次苦笑:“陛下,风劲节之死,是有数万人亲眼目睹。当时他一回城,即刻领旨被杀,其间根本没有换人的机会。且蒙将军亲眼目睹行刑过程,事后回忆,也是颇多感慨。风劲节的风采无人可以模仿伪装,而其后的惨烈,受伤后的强悍力量,以及,卢东篱的痛极重病,这一切一切,都无法造假。尽管如此,这一次,我也担心着万一,再行仔细查探过,可是他确实是死了。”   赵王神色黯然,不动不语。   风劲节的风采,无人可以模仿伪装……   是啊,那人的气度,那人的风华。   那个骄阳漫天的日子,那个酒楼上谈笑挥洒的男子。   那个他不惜自低身份,折节下交的人,面对他的恳请,眼神清亮,一句笑语:“卢帅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莫名地,他心中一阵郁闷难舒!   卢东篱真的没有死吗?   卢东篱,怎么可以没有死?!   卢东篱,卢东篱!为了你,风劲节已经死了!你凭什么还活着?风劲节已经死了,你怎么还敢活着?   他抬头,眼中狰狞杀意凛烈如霜。   “泽微!此事朕全权交你负责!凡牵扯此事的所有人,生杀予夺,尽皆由你。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动用什么手段,朕要知道真相。如果卢东篱真的没有死,那么,朕要他再死一次!而且,死前一定要让他后悔,为什么当初他没有死在定远关!”   陆泽微定定看了他一会,这才徐徐施礼,声音沉定地道:“臣领旨。” 第八十六章 此起彼伏   清风扬帆。卢东篱与风劲节所乘之船,正千里破浪,遥遥向江天尽头而去。   何秀姐与何勇一团圆,风劲节就紧赶慢赶着和卢东篱悄然出城。到了下一座城池,他便将随侍的从人全部遣散,仅余二人彼此相伴。然后,风劲节又利用自己的通天手段,拿来了新的路引关文身份证明,迅速替两人改名换姓。   同时,他也为卢东篱重新选购衣服,重新理发梳头,然后在无人之处,亲手巧妙修剪他的胡须眉毛,于是旁人眼中,卢东篱相貌便有了极大的改变。就是前几天曾见过的人,一眼之间也很难将他认出来。   当然,忙着卢东篱的形象问题时,他也没忘记要顺便略略改动一下自己的相貌衣着等各项特征。然后,二人弃了车马,也并不直奔京城,而是雇船走水路,绕远曲折而行。   这一番举措,在卢东篱看来,实在是小心到太过了。天下人都知道卢东篱已死,他现在的面目更与旧时完全不同,有何必要如此谨慎。   而风劲节则坚持万事小心总无错。对他来说,卢东篱的安危太过重要,就是暂时似乎并没有什么麻烦,他也不想有任何意外发生。   他知道,自己为着想要替何秀姐的未来多争取些保障,不免把事情闹得过大了些。他们这两个所谓的恩人,要想完全从世人视线中脱身出去,最好还是尽快转换身份,以免出事。   这些举措,不过是为着防患于未然。他一直小心地不让自己和卢东篱露出任何破绽,不肯留下任何与当年的卢东篱和风劲节相关的迹象。就连他最后写给何秀姐夫妇的信,他也故意换了一种笔迹去写。   他顾及到了一切,除了卢东篱给孩子取名的那三个字。   当时秀姐还有何勇两人跪地祈名,太过郑重,太过认真。这样的尊重,不能不以同样的尊重来回报。   别说卢东篱不能说话,要取名只能写字,就算他能说话,也绝不能草草地报出一个名字便当了事。那两人都不识字,不一笔一划地把名字写下,这一对夫妇,上哪里去搞清名字里的君是那个“君”,羡是哪个“羡”?如果孩子的名字最后成了何郡县,那可怎生是好。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应该阻止卢东篱。然而,那一刻,当他看到卢东篱那总是一潭死水,四大皆空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有了如此鲜明的感动,他怎么还能阻止。   三个字而已,就算是熟识卢东篱文字的人,又能从三个字上看出多少?这点些微的风险,比起卢东篱脸上重新泛起的活意,怎么会不值得。   他没有想到,世事如此巧合,瑞王身边的第一智囊会正好经过江陵,正好听到传奇,正好动了兴致。他也没想到,这世界上会有人因为某种奇怪的心理,将卢东篱的笔迹研究得那么透。   造化弄人,不过如此。   所以,这一天,天高云淡江风好,他带着他最好的朋友,顺水而去,心中仍在仔细盘算着如何才能治好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至友,如何才能悄悄救出那个贤良的女子和那个稚龄失父的孩子,如何才能让他们一家团聚,如何才能助他们永远离开这个冰冷黑暗的国家。   他盘算得十分稳固,却不知道,那不定的命运,会和他开一个怎样的玩笑。   千万里外,小楼深处,主控室里,同学们说说笑笑,悠然地看着一个个显示器里,所有人的命运起伏。   他们是神,他们掌控一切,了解一切。他们看多了命运的狰狞和冷酷,所以也看惯了命运的狰狞和冷酷。   因此,没有任何人,会去提醒他们的同学哪怕半个字。   这种再平常,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怎么值得他们去违规。   不过。他们也会叹息。   可怜啊,劲节!一时冲动,顶着最严厉的惩罚回去了,却可能还是救不了自己的朋友。   他们叹息着摇头,悠闲地看着那一张天大的网,向着他们的同学身上罩下来。   而那伸手可及的通讯器,却依然无人触碰。   ——————————————————————————   劲节那里就此暂时告一段落了。赵王那边在撒网,他们这边在游水,要僵持一阵子。轻尘这里却要开始热闹起来了呢。   ——————————————————————————   方轻尘并不知道风劲节那边的一波三折,暗流涌动。他没什么心思向小楼打听其他同学的事情,不过这绝对不是因为他太忙。   事实上,这段日子,方轻尘简直是清闲到令人发指了。   前些天他还天天上朝装个样子,随着时间过去,风波渐渐平息,朝中众人的惊疑渐定,方大侯爷面不红心不跳,又开始称病不朝了。   这位楚人的希望,现在整天就缩在府里头,喝喝酒,发发呆,无所事事,浪费浪费粮食。   府里府外朝廷内外,不管是秦人还是楚人,对他都是敢怒而不敢言。当然,这其中,肯定是有一个例外的——秦旭飞!他居然登门拜访,这次可不是为了讨教政务,而是要把这人从府里揪出来。   方大侯爷的待客方式,实在谈不上隆重。他不更衣,不迎客,直接让管家引着贵客,就往后花园里来。当着这个楚国最有实权的人的面,他还是赖在那块都快要变成他的床了的大青石上不起来,屁股也没挪一下,只一笑冲对方举了举手中酒壶。   秦旭飞倒是大大方方,也坐在花间青石之上,毫不客气,抓过一把酒壶,学着方轻尘的样子,直接往嘴里倒了一大口,左右看看周围这满地狼藉的酒壶,被酒水腌得蔫巴巴地没了精神的花草,这才抹嘴问:“这些日子,你整天就这么过?”   方轻尘用食指勾着一把酒壶在指间翻转,漫不经心地问:“如何?”   方轻尘越是这样懒散无为,旁人或许越觉得他莫测高深,祁士杰等人越是担心他到底弄什么玄虚,搞什么诡计,只有秦旭飞,联系前后发生的一系列事,到最后,真的只能得出,这家伙是受打击过重,完全颓废了,这样一个让他郁闷到家的定论。   秦旭飞真是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不过,他却没有激励开解方轻尘的意思。只要他方大侯爷还没钻进牛角尖,没有发疯的迹象,不会闹到不可收拾,他就情愿袖手旁观。   他不是不能理解方轻尘在颓废些什么,但是他一如既往地坚定地不认同他的行为。在他看来,方轻尘那叫纯属自找。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家伙办下那些事,受点报应是一万个应该。   更何况,如果被他视为生平第一大敌的方轻尘,最终竟然不能自己突破这层迷障,那就是他自己看错了人,把一个不成器的家伙当成了当世豪杰。   如果他其实是个不成器的,他又值得他去费心思开解吗?   不过,他秦旭飞是不会看错人的。方轻尘不会毁掉自己,这一份认定,在他心中仍然是坚不可摧。   所以他连假惺惺地客套劝说也免了,开门见山直接切入正题:“马上就是耕藉礼的时候了。如今举国上下,荒芜的田地数不胜数,百废待兴之时,朝议中一众大臣都主张耕藉礼应当比以往更加隆重,认真,表达朝廷的态度,也希望以此打动百姓。”   方轻尘懒洋洋地挑挑眉,无所谓地点点头。所谓耕藉礼不过是农耕社会中,当头头的皇帝们为了表示对农业的重视,亲自跑去,装模作样下田干活,以为万民表率的形式主义仪式罢了。不管是皇上的亲耕还是皇后的亲桑都一样。当然,形式主义也有形式主义的用处。宣传的效果好坏不论,最起码也能算是个宣传。   “往年的耕藉礼都是在皇庄皇田举行的,今年,礼部建议,直接在民间田地举行,允许百姓观看。”   方轻尘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形式主义形式主义,这形式当然是要做给百姓看才更有效。偏偏以往的皇帝官员们,只把形式做给老天看,皇庄哪里是普通百姓可以涉足的,皇帝就是耕得再辛苦,老百姓一眼也看不到。   就这一点来说,礼部的这个建议倒很不错。只不过,皇帝耕田啊,几万老百姓往四周一围,再怎么良的良田也给他们踩成硬邦邦的打谷场了,其他相关的保安工作,要花费的人力物力财力更是惊人。   不过,算了算了。钱这玩意,该花就得花,形式这种东西,该做也还得做。   看着方轻尘一直没啥认真表示,秦旭飞叹口气继续说:“有官员上书,为表朝廷劝农之诚,百官俱当下田务农一日……”他干咳一声:“当然,皇上还是只需三推即可,只是朝议时,皇上也一心欲表劝农之意,已然下旨,要将三推加为四推,即然君主如此态度,我等百官,自然是不能如以往耕藉礼那样,只袖手观礼了。”   方轻尘终于坐正了身子,这是哪个笨蛋上的书提的意见。虽说在以农业为根本的原始国家,促农是一件大事,可要把这帮子吃香喝辣的文武百官全赶田里去干活,这可不是把满朝文武都得罪了吗?   秦旭飞苦笑一声:“我看那官员也不过是随口说一个建议,想表示一下积极的态度,原没想过会允准,其实……”   其实他也未必想被允准,只是那小皇上,忽然热情起来,自己主动要把三推改成四推,这其他的臣子,哪里还好意思光看不干活呢。   方轻尘摸摸鼻子,终于缓过神来,听出点味儿来了,有点犹疑地道:“我……我不算那个朝廷百官吧!” 第八十七章 形式主义   其实按道理说,方轻尘还真算不得“朝廷百官”。他目前只是占着“镇国侯”这个虚衔爵位,在朝中并没有官位。秦旭飞则不同,翼王是爵位,议政王是官位。事实上,方轻尘目前在朝中的权力,根本没有明确的官职来保证,而是全靠着他的威信,他在楚人中的地位来实现的。   一听方轻尘这意思,秦旭飞就知道这家伙想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方侯难道以为您可以不出席耕藉礼吗?”   方轻尘乱咳一声,心里叹气。   作为秦楚两方最有实权的人,他和秦旭飞在这么盛大的面向百姓的礼仪上,怎能不同时出面,来营造一片和谐景象。   “我只出席,坚决不干活。”方轻尘毫不客气地将丑话说在前头:“我在朝中没有官职,这百官务农的决议管不到我头上。”   其实方轻尘真不是懒,只是不肯出丑。他方大侯爷惊才绝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书画无一不能,十八般武艺无所不通,然而……种地……这玩意儿他完全不懂。要他方大侯爷当众出那个洋相,他怎么会答应啊。   秦旭飞同病相怜,也知道他虚张声势的背后是在不乐意些什么,苦笑道:“其实我也不会种地,要不……乘着这两天,咱俩紧急找几个农夫学一学?”   方轻尘恶狠狠地瞧着他,嘴角抽搐地一笑:“议政王,您是国家柱石,这种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您就一个人受累了吧。我不过一个闲人,你就让我安安心心过我的悠闲日子吧!”   秦旭飞叹口气,也不再废话,沉默了一会,才忽然抬手,把手里大半壶酒一口饮得尽了,开口道:“百官还有另外一个要求。”   方轻尘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平静地等待。   “太上皇的病情已经好转,此次耕藉礼希望太上皇能出现在百姓面前,以安民心。”   方轻尘的神情一片淡漠。   秦旭飞神色间有些无奈:“上次甘宁殿之变,已有风声传入民间,谣言不断。天下人都在牵念太上皇的病情,现在太上皇的病情大有好转,如果太上皇公开露面……”   他干咳两声,终于没有力气再继续把朝堂上那些颠倒是非的话复述完整。   方轻尘低低一笑,举壶欲饮,却又放下:“这才是你来找我的真正理由。”   秦旭飞默然。这是要把方轻尘的这个心尖子推出去给千万人观看,事关楚若鸿,他哪里敢随便派个手下来传话。谁知道这人会不会又突然钻进哪个牛角尖里,再发一场疯?   方轻尘漫然垂下眼帘,看着眼前无数个被喝干了的空酒壶,信手把指间那还是满满的一壶酒抛了下去:“此事议政王既然已经定了,又何必再来同我说。”   秦旭飞怔怔看着他全然冷漠的神情,欲言又止,最终只得长叹一声,站起身:“既然方侯别无意见,我也不再打扰了。告辞。”   他略一抱拳,也不等方轻尘任何回应,转了身,径自而去。   方轻尘也不送,只静静坐着不动,等那其实有些碍眼的家伙,身影从园门处消失,方才张开双手,径自往花草间仰了下去。   兵兵砰砰之间,不知打翻多少酒壶,醇香的酒水悄悄在湿衣染巾,自身下溢了开来。   一片酒香中,方轻尘仰面朝天,微微一笑,闭上了眼。   ————————————   吉日良辰,声势浩大的耕藉礼开始了。   被选做帝王亲耕的田地四周,早已是设棚悬彩,旗帜飘扬。   被有幸允许瞻仰皇帝和百官的百姓们在四周排得人山人海,又都被军队和差役们,严格地控制在可以高呼喝彩,大喊万岁,却绝不会有丝毫威胁的位置上。   老百姓们没见过这等大场面,天还没亮,就全都聚了起来,一直等等等,终于等到远方鼓乐飘扬,五色彩旗飘扬而来,百官护拥着皇帝和太上皇的御驾,徐徐而至。一路所过之处,无数人乱轰轰地拜倒,高呼万岁声不绝。   大队人马到了田边,先请太上皇御驾端坐于正中,受众人礼拜,之后再是皇帝正位,然后才有礼部官员念颂文,十四名乐工就着配乐唱《三十六禾词》。   其实老百姓哪个真的听得懂,不过是凑着当看一出天大的热闹戏文罢了。众人或是低低议论着那年纪小小的皇帝和年纪青青的太上皇,或是瞪大眼睛,努力在人群中寻找,楚人的大英雄方轻尘,和秦国的大坏蛋秦旭飞,都到底是哪一个。   待得一堆无聊的繁琐文章做完,皇帝便褪了宽大的外衣,穿着利落的农耕服,高高兴兴下场表演了。   户部尚书和府尹执鞭和耒耜跪进给皇帝,两个被千挑万选出来的乡间耆老牵牛过来,再加上两个技术一流,且家世根底绝对清白的健壮农夫一左一右帮着扶犁,年少的皇帝,则似是演一出大戏一般,无比郑重地扶着犁杖从田这边推到田那边,而户部尚书则跟在他们后头播种。小皇帝这样推过去再推回来,一反一复,便算是完成了一推。   其实整个过程,他只需要摆摆姿式,做出真在用力的样子罢了。但推完了一趟,还是象征性地歇了歇,喝了口茶,让管事太监用毛巾给他那完全光洁的额头擦了擦莫须有的汗,然后再开始推第二趟。   照古法,天子行耕藉礼,只需三推,但小皇帝为了表示自己勤劳肯干,鼓励农业,特意加成了四推。于是,周围的老百姓们就只能在一旁站得脚酸,傻看着这个大男孩,装模作样,一点力气也不费地推着个犁在那里来来去去个没完,心里好笑。   耕地要都这样,这么多人齐上阵,还慢吞吞的,大家统统别活了。   好不容易,皇帝的四推终于结束了,一堆太监拥上前,扶着他们辛苦了的君王回座喝茶休息。再精彩的一出戏文,反复看上个几遍,也就有些单调无聊,冗长无趣了。人群又骚动起来,抻长了脖子,看那些文武百官开始表演了呀!   沙场血战的武将,诗画称绝的文臣,经史满腹的宿儒,手握重权的高官,一个个苦着脸,撸胳膊挽裤子地下了田,武将推犁,文官撒种。那犁推得东倒西歪,反而把皇帝刚刚犁过的地又踩了几遍。   文官不过拿着种子随手乱洒,本来还是可以很潇洒的。可是他们中间很多人死守着斯文,下田还穿着宽袍大袖的文服,沾得满是泥巴不说,有的人直接就踩到衣角,整个人站不稳,跌到土堆里头去了。   基本上,整个种田的过程,就是四面八方窃笑不绝,满朝文武百官,人人面红耳赤。众怒之下,估计那个出馊主意瞎表积极的臣子以后下场会很惨。   当然,方轻尘是不在这些辛苦的倒霉蛋之间的。他大大方方,将这种田仪式当成了郊游。   百官都下地了,方轻尘也跑到田边去席地而坐,拍拍手,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赵忘尘便上前在地上摊开一张油布,然后一样一样,摆上各色小吃,各种水果,然后还有好几壶美酒。   这等作派,把后头干坐在桌后的小皇帝给看得眼都直了。他虽然是皇帝,可是为着表示对耕藉礼的尊重,除了茶水,可是啥也没带出来的。   幸好赵忘尘这小子颇为懂事,偷偷留了好些吃的没敢给方轻尘摆出来,一回头,全送到皇上和太上皇桌前了。就算是那个太上皇只是一根木头一样僵在那里不动,根本用不到这些,这礼数也是要做足的。   应付完皇帝,赵忘尘复又回头,侍立到方轻尘身后去。   方轻尘则开始一边吃吃喝喝,一边在那里摇头晃脑,指指点点地挑拨众怒。   先是语重心长的长辈状:“子云啊,我知道你是贵公子出身,不懂农活是正常的。不过,这耕藉礼的事早就定好了,你总该去虚心学习一下吧,怎么能这样试图蒙混过关呢?”   再是痛心疾首地顿足:“喂我说老凌!别人也罢了,你可是苦人家出身啊,这些年杀人杀得手顺了,怎么种田倒不会了?这是忘本啊,这是忘本,哈哈……”   顺带着也嘲讽下自己看不顺眼的:“许大人,大人不是耕读传家的吗,怎么今日竟……”   他这里喝着小酒,磕着瓜子,拿旁人开涮,田里的诸位敢怒而不敢言,四周的百姓早就看得想笑又不敢笑,忍得辛苦,听得方轻尘嘻嘻哈哈奚落众人,哪里还忍得住,一时间笑声此起彼伏,就连赵忘尘都咳了两声,才把笑压下去。   方轻尘斜睨他一眼:“你小子好象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啊,怎么不下去?”   赵忘尘连忙正容道:“我今日负责守卫两位陛下,顺便听师父差遣,议政王已经许我豁免了。”他忍不住看看田里,挺胸抬头,自信满满:“师父,就算真下场,这也难不倒我。我可是从小在乡村里长大的,种田算什么。”   方轻尘不觉笑起来:“那你来说说,他们干得如何?”   赵忘尘看看四下田里忙碌的大人物们,露出了个不忍卒睹的表情。 第八十八章 真情假意   方轻尘却忽然收了笑,轻声对赵忘尘交代:“政治之道,虚伪肮脏是第一要素。你看,那些门阀大族出身的官员不会耕地也就罢了,那些号称耕读传家的清流寒门,也都是笨手笨脚。耕读传家耕读传家,向来耕的是别人,读的是自己。其实便是在书堆里穷死,这些人也是不肯操贱役的。”   他的眼中便露出讥诮的神色来:“当然要是没人种田,大家都会跟着饿死,所以不管骨子里怎么看不起种田人,朝廷也要喊倡农尊农,弄这些官样文章,安抚老百姓来继续替他们出苦力。你将来要在朝堂之上立足,这些不可看不透,不可学不会。”   方轻尘已经有很久不和赵忘尘说这些浅显而又大逆不道的道理了。赵忘尘沉默无语,过了好久才问:“师父,你看透了,那么,你学会了吗?”   方轻尘正极目望着窝在那块小水田里插秧的秦旭飞,似乎并没有听到赵忘尘的问题。   秦旭飞这位大楚国的议政王,还真的卷了裤管跑到那边水田里去撅着屁股插秧了。因为他是秦人,四周百姓尤其不给面子,指指点点不说,阵阵笑声更是此起彼伏。秦旭飞脸皮倒是够厚,毫无其他官员的窘迫之态,抬手擦汗的时候还会对大家挥挥手笑一笑。   方轻尘指着秦旭飞笑问:“忘尘,你瞧瞧咱们议政王干得如何?”   赵忘尘搭眼一看,叹口气:“干得是很努力,秧苗插得很整齐,只不过……”   方轻尘挑眉笑:“只不过……”   “只不过,第一现在并不是插秧的时节,第二他插得太深也太密,回头田主人还得把他插的全拔出来,再插一遍。”   方轻尘闻言纵声大笑,遥遥指着秦旭飞的所在,真个是乐不可支。   秦国的战神啊,秦人心中的天下第一英雄啊,原来就这么一个笨蛋。   他这里笑得弯腰揉腹,那边厢一众秦将看他的目光,就知道他在笑谁,不觉人人怒形于色。   赵忘尘皱了眉头连声道:“师父,您收敛一点吧……”   方轻尘哪里是收敛的人,更何况此时心头大乐,便是想收敛,也是收不住了。   气氛略略紧张起来,祁士杰尤其愤怒,忍不住一把扔了锄头,挽起袖子就想上前,拖了这个只会嘲笑别人的家伙下来干活。   只要这个所谓的传奇人物,真能象模象样干成一件农活,那大家被他怎么讥笑也可以认了!   总算秦旭飞及时发觉不对,赶紧低喝一声,这才避免了自己的这个性子实在不适合干情报的手下,把小命送到极有可能恼羞成怒的方轻尘手上。他四下瞧瞧,笑一笑,随意拍掉手上的泥,径自走到方轻尘身边,大大方方学方轻尘的样子坐下,大大方方取了方轻尘的酒杯喝了一口,欣然道:“方侯果然懂得享受。”   方轻尘看他一头大汗,倒似比沙场血战还辛苦,但神情却是磊落坦然,不觉失笑:“议政王好胸襟。难道你没发现,所有的老百姓都在笑话你吗?”   “笑话就笑话,有什么关系。我不能什么都会吧?战场上别人不如我,种地我当然就不如人,有什么好惭愧。”秦旭飞爽朗一笑:“而且,我们这样错漏百出地胡闹一通,百姓觉得有趣,倒比大家一起规规矩矩严肃正经地种地,效果更好。让百姓们看看我们这些官员其实也很笨也会出丑,但是宁可出丑也要来种地,他们印象应该更深。老百姓谁不会种地,谁又真的稀罕看种地,让大家笑一笑,轻松一下,他们或许还会更亲近我们些,而不是只觉得我们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方轻尘倒料不到他会有这等洒脱心境,略略一怔,却又随即一笑,目光淡淡扫过四周无数百姓。   那些正说着,笑着,轻轻指点着的,那些日夜在田地间讨生计的人,有楚人,也有秦人。新的政策,让秦楚夹杂着分配田地,他们不得不一起干活,一起谋生存。几个月之间,重重的仇恨之后,他们已经可以至少表面上和睦地站在一起,同看一个热闹,同赴一场盛事,偶尔彼此低低说笑几句。   那些曾经是秦军中最低层的士兵,是不是正哈哈大笑着告诉身边的楚人百姓,那个笨笨地乱插秧的人,就是我们的三殿下,如今的议政王啊。   方轻尘的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下。这里毕竟是京城,百姓和秦人已经一起生活好几年了,自然看上去更和谐些。所以……   “王爷,你真觉得,你的努力可以使自己离他们更近一些吗?”他的声音极淡,听不出什么潜台词来。   秦旭飞平静地再次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不知道,但是我必须努力。”   抬手处,一饮而尽。   风和日丽艳阳高照,秦旭飞也懒得再下田了,径自同方轻尘一起喝着小酒聊着天,时不时对着田里相顾而笑。两个都是英俊之人,坐在一起,直如画中,看上去真个是春风拂面,知己畅然。   瞧瞧,啥叫虚伪,啥叫会演戏?就是心里恨不得立时跳起来把对方掐死,脸面上还是笑得快意开怀,这才叫功力啊!   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注意着他们,只有赵忘尘,情不自禁,回头悄悄看了楚若鸿几眼。   春光笑语,人海人山。而那个那个二十岁不到的太上皇,还是一样僵木的表情,还是一样僵直的身体。所有欢乐热闹,都与他无关。   他就坐在那最高最华丽最孤独的地方,用那麻木空茫的眼,看着百官们出乖露丑,百姓们笑语不绝,看着那个将他毁灭的重臣和夺取他国家的敌人,在那么近,那么灿烂的阳光下,那样肆意地坐在一起,彼此说笑。   谁也不曾回首去关心一下这位最高贵的所谓太上皇。   太阳渐渐斜了下去,将人们的身影拉长。   田里一片狼藉,脚印套着脚印,星星点点裸露着的,是撒下去的种子。   大树上,落满了已经很不耐烦的鸟雀,只等着这些碍眼的人走远了,就可以开始丰盛的晚餐。   侍卫宫女们已经在整理准备返宫的仪仗,文武百官也都从泥里拔出腿来,就近在田边整理仪容。   耕藉礼的最后一场仪式,由高龄老人和当地名流献宝,也要开始了。   这场大典上所敬献的宝物,只是几根稻穗,或者一盘粟米,或是一碗香喷喷的米饭,取的不过是个朴素的象征意义。   而接礼的,除了皇帝之外,象宰相这等位极人臣的官员,也要凑一凑热闹的。只是如今大楚国的朝廷比较特别,真正所谓协理阴阳的那个是秦旭飞,所以站在皇帝身边一同受礼的是他,方轻尘反而远远靠边站了。   总算这场大戏快要做完了,秦旭飞自己也觉得全身轻松,陪着小皇帝一起站着,以表示以农耕大礼和民间长者的尊重。   一个头发胡子一片雪白,走路都颤抖的老头,同个看起来仪态端庄的中年名流,各端了一个大托盘,上头盖着大红的绸布,慢吞吞地走过来。   先是老人敬大礼,慢慢悠悠跪下来,颤巍巍把这托盘举高。连小皇帝都担心时候长了,这老头没准一头栽倒下去,赶紧一把将托盘接过来,又示意旁边太监来扶这老人。   然后,便轮到了那仪态端庄的中年人,到秦旭飞面前下跪献礼。他刚要跪下,一旁忽然伸出一只手,轻轻松松一把接过大托盘,顺势拍拍已经跪下去的名流的肩:“行了,知道你很崇拜我,但是我亲自来接受你的礼物,你也不用太感动了,快起来吧。”   可惜,这位跪下去的人死也不肯起来,低着头,全身都在剧烈地颤动,明显是激动到了极处,情绪不受控制了。   方轻尘叹口气,那表情明显就是在说:有啥办法,谁叫咱在民间威望高,人太红真不是啥好事。   他随手一指,赵忘尘便赶紧上前,把人给强行扶到一边去了。   方轻尘又很体贴很照顾地交代:“好好劝慰一下,带回去,让太医给诊治诊治,这样激动,太容易伤身了。”   说完,他随手将那个大托盘递到旁边从人的手里,甚至也懒得问一旁小皇帝的意思,只是随性对旁边的秦旭飞微微一笑一礼:“议政王,我们可以动身回宫了吗?”   秦旭飞定定看了他一会,这才淡淡道:“好!” 第八十九章 有心无力   方轻尘这番擅自抢占秦旭飞的位置受礼的行为,自是惹来一阵非议。不少秦人眼中都流露出深深敌意,楚国官员暗中也觉得方轻尘造次。百姓们倒是不管那么多,私下里感觉甚是痛快。   “还是方侯给咱们楚国挣面子。”   “是啊!凭什么要让秦人站在皇上身边受礼,大礼本来就应该献给方侯啊。”   窃窃嘈杂的议论声中,秦旭飞镇定自若地指挥人马动身回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既然正主不发作,旁人也只好当没事一样,跟着一起回宫,然后各自分散回府,洗洗睡觉,好好休息务农一天疲惫至极的身心去了。   秦旭飞将手头上若干琐事一一办好之后,这才抽出空来,出了府,缓步而行。   天牢。   最高等的牢狱,仍旧是牢狱,仍旧充斥着那股子腐臭血腥的刺鼻味道。   秦旭飞还没有走到刑房门前,就听到那凄厉无比的怒骂之声极其刺耳地远远传来。   “你们这帮秦狗!十恶不赦!你们会有报应的!有种你们就杀了我,秦狗!楚国人的血性和志气,你们是杀不完!”   “闭嘴!”愤怒的喝斥声,夹杂着劈哩啪啦的鞭子着肉声。   “你们这些借死搏名的无赖,就容不得老百姓过几天安生日子吗?我呸!连你们的大英雄方轻尘都决定要阻止你,你还……”   “放屁!只有你们这些秦狗楚奸,才会将方轻尘这个卖国贼称为英雄!他将这大好河山白白拱手相送,我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秦旭飞叹息一声,忽然连半点探望这位被方轻尘万分关心地让人带回来“检查身体”的献礼名流的兴致也没有了,扭头便走。   自当年攻破楚京以来,这一类刺杀,他已是经历得太多。至于被那些楚国的义烈之士含血怒骂,他也早就习惯了。可是如今已然双方停战,协组朝廷。在他殚精竭虑,为楚国的兴旺和秦楚的相融而费尽心血的时候,在他眼看着秦人楚人渐渐和谐相处,正暗自欣然的时候,再经历这样的行刺事件,也还是有些心凉。   身边的官员低声道:“王爷,此人要如何处置,还请王爷示下?”   “先关着吧。”秦旭飞略有些抑郁地答。他并不憎恨这些行刺他的楚人,事实上他相当理解他们的血性勇气和动机。对于这些人,他从来没有什么杀机。只是,他还没有大方到要将他们白白重新放出去,再去给自己找麻烦。   “那,是否需要继续审问,还有这人口无遮拦,自入狱以后就一直叫骂不止。如果……要不要割舌堵嘴……”   “接着审,不过,不必太勉强,也不要侮辱他。”   秦旭飞摇了摇头:“刺杀我的人未必都有精心的组织和计划。便是真有,现在这种局势下,这些小势力也不过都是跳梁小丑,成不了大器。舌头用不着割,把他单独关押,确保他的叫骂传不出去就好。爱骂什么都由他,他不爱惜自己的嗓子,难道我替他爱惜。”   秦旭飞淡淡交待完,径自回府去了。他很忙。书房里,还有一堆的公文等着他批阅呢。   然而,我们勤劳的议政王大人,人已经坐在书桌前了,却还是控制不住走神。   “你们这帮秦狗!十恶不赦!你们会有报应的!有种你们就杀了我,秦狗!楚国人的血性和志气,你们是杀不完……”   “王爷,你真觉得,你的努力可以使自己离他们更近一些吗……”   努力……他总是要努力的。可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并不是说付出了努力,就可以成功。   秦旭飞心头莫名地一阵烦乱,用力将手头上的文书往桌上一掷!   这么大的动静,叫一旁的祁士杰吓了一跳:“王爷,出什么事了?柳将军惹你生气了?”   秦旭飞怔了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扔在桌上的,是从南方来的简报。是柳恒向他简单地讲述到了南方之后,将领士兵们的处境动向。   他愣愣瞪了桌子上的公文一会,终于喃喃斥道:“当然生气,我能不气吗?他们临走前,我是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们和南方的将领诸侯们尽量和睦相处之余,最好多同有待嫁适龄女儿的大族高官们拉拉关系,扯扯近乎。可是你看看,他们都干了什么?除了训练就是移防,半点正经事也不做。”   祁士杰傻看着秦旭飞。这个,当兵的训练移防不是正事,反而是到处给自家找老婆是正经事吗?   秦旭飞心中焦虑。他盼着这些人可以和楚国的世家大族,官商巨贾,名流世阀有机会联姻,借着婚姻把彼此的利益牢牢系住,确保他们的未来课题在楚国安全舒适地度过。这份苦心,怎么就没一个人肯体会,肯用心呢?就连柳恒都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这都快半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哼哼,哼哼,他帐下那么多英武将军,俊俏人材,走到哪里不是出挑的人物,怎么战场上人人争先,情场上却是一个赛一个的窝囊。   这里心里不痛快,脸上自是带出来了,他冷冷瞪祁士杰一眼:“你们自己呢?在京里这么久,京城那么多仕女名媛,你们就没一个看得上的?”   祁士杰脸上一红,低低嘟哝:“京城名门仕女这么多,宫里头适龄的公主郡主也不少,王爷你自己怎么不见什么动作?要联姻,要扩展我们秦人的势力影响,王爷你自己都不肯努力,不肯牺牲,骂起我们倒是有力气。”   这不满的话自是不敢大声说出来的,只是虽小声唠叨,到底也不可能全逃过秦旭飞的耳朵。   这位英武的王爷立时瞪起眼:“说什么呢,你给我大点声!”   祁士杰干笑一声,慢慢地往外退,等退到书房门门口,这才喊了一嗓子:“我说可惜了方轻尘没有个千娇百媚的妹子!”   说完他连忙缩头闪身,耳边风声掠起,也不知是什么擦着脸颊飞出去,重重打在了对面某棵大树上。   祁士杰抱头鼠窜而去,只留秦旭飞一人在书房里生闷气。好吧好吧,一个一个,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当上司的,果然是不能太随和。   就这样怔怔呆坐了半日,他忽然长叹一声,起身出府去了。侍从有问是否要备轿备马的,有问是不是要摆仪仗的,一概让他挥挥手赶了开去。   他又何尝没有想过亲自去“和亲”。只是他们这些人里,楚国谁都可能容得下,唯独不可能容下他。既然如此,要他去成家娶妻,损人利己,拖累一个好女子跟着自己在将来万劫不复,他做不到。   他就这样一个人漫不经心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此时已是月上九天,夜深而静,略有一点寒意。因着国家还没有真正稳定,民间多少总有反抗的声音,秦楚之间的暴力纠纷也不少见,所以京城深夜仍然宵禁,长长的街道,见不着一个行人。   秦旭飞行行复行行,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驻步抬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居然又走到镇国侯府来了。   他有些呆滞地看了看那高墙,忽然轻笑一声,纵身而起,无声无息,一掠而入。   秦旭飞也不需要花什么时间去寻找,日子颓废无聊的方大侯爷半夜三更不睡觉,还在花园里喝酒呢。不过现在他不用酒壶,直接改成酒坛子了。   石床之上,堆满了酒坛。那人懒洋洋坐在花间,正双手捧着个坛子仰头喝。从秦旭飞这个角度看,方轻尘的头都埋进了酒坛里看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个酒缸长在了他脖子上,倒是货真价实的酒囊饭袋了。   听得遥遥夜空中传来的一声朗笑,方轻尘眉眼不动,只信手一掷,那偌大的酒坛就带着催毁一切的狂野力量飞袭而去。   秦旭飞也同样是眼也不眨一下,随手一接,风止云息,劲风呼啸之声倏地为之一寂,半坛的酒一滴也没漏出来。他信手把酒坛往高处向下倾倒,酒泄如泉,倾入口中。他大口畅饮,浑然不顾胸襟尽湿。   浪费是浪费,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浪费,真的是好痛快!   热酒入喉,热血激涌,长笑声中,秦旭飞提着酒坛子大步走近,在方轻尘面前坐下,笑道:“方侯除了喝酒,日子就没别的法子可打发了?”   方轻尘漫然反问:“议政王除了不请自来,翻墙偷入,就没别的正常点的拜访方式了?”   秦旭飞大笑:“我不过是想来谢谢方侯日间相助相救,又不好意思半夜三更打扰看门的。”他笑睨着方轻尘:“不是人人都似方侯,可以天天半夜不睡觉,只管在花园里喝酒。不过这花月景致再美,只怕也经不起如此一赏再赏。”   方轻尘漫不经心道:“议政王也不必同我客套,相救哪里谈得上。就凭那人的身手,哪里伤得到你。我只是不想让那人将事情闹将起来,顺手帮你掩饰一下。用真气冲击其经脉,使其不能动作,不能发声,无声无息把这事了了,总比让他做大义凛然状,当着几万人吼叫杀秦狗要好看得多。”   秦旭飞眼神倏然一冷:“方侯知不知道,他是怎么说你的?”   方轻尘嘴角一翘:“还能骂什么?卖国贼,叛徒,楚奸而已。不会有好听的词。”   他洒然失笑:“更难听的话,在我要推动和议之时,也早就被各地的儒生清流义士们骂完了。要做事就一定会被人骂,要想没人非议,那就学我在耕藉礼上那样,什么都别干。”   他看着秦旭飞,摇头:“议政王,你和我,都不会是选择什么也不做的人,只不过,你似乎比我更加介怀。”   秦旭飞不语,提起酒坛子继续大口喝酒。几口下去,这被两人又喝又浪费的一坛酒,已是尽了。他信手将那空酒坛用力往旁边一掷,脆响声中,粗重的酒坛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第九十章 与狼共武   秦旭飞甩手砸了酒坛,呼出一口郁气:“方轻尘,我不是你!我的身后,有十几万兄弟的性命和未来,楚人的认同和接受,对我们很重要!”   方轻尘低低地笑,满是讥诮之意。   “楚人凭什么接受你?怎么,你秦军解救了陷入苦难的楚国人?你这个秦国来的议政王整天操劳政事,累死累活,一心一意想要楚国好?所以你委屈了?”方轻尘冷笑,仰面躺下,双手垫在头后,悠然道:“当初没人请你们来,你们也不是为了楚国人的福祉而来。现在也没人请你们留下,是你们不得不留下。侵略就是侵略,说得再好听,也还是侵略。”   秦旭飞烦燥起来:“你明知道是楚国先攻击秦国的……”   方轻尘摇头,一句话堵了回去:“那也并不能成为你攻击楚国的理由。”   秦旭飞有些落寞,怔怔坐了一会,忽然学方轻尘向下躺去,手足放松,仰面朝天,看着那样浩荡无穷的星空。   如此广大的天宇,看得久了,是否心胸也开阔了,是否很多迷障困惑也就可以洞彻于心了?   他静静地看着,过了很久,忽然问:“柳恒告诉我,你曾对他说过,即使是君主下令,你也不会去攻击别的国家。”   “是啊。”方轻尘眼也不睁:“有什么问题。”   秦旭飞却什么也没有问。他只是大睁着眼望天。身为武将,却不以开疆扩土为荣耀,反而深以为耻。这个可以不把世人褒贬放在心中的方轻尘,他那些异于常人的想法,是否就是从如此广阔的天空中得来。   从小到大,无论是身为王子,还是身为将领,平民二字,都离他太远。那只是一个模糊的,跟在精英身后的影子,直到入楚之后,他被迫不得不连吃喝拉撒,鸡毛蒜皮都管上,才渐渐清晰起来。   也许,对于平民来说,的确,战争,无论起因为何,目的为何,都一样是邪恶残忍。然而,事已至此,他们这些已经不得不留下来的人,是否就永远都不能被原谅。   方轻尘等了很久,等不到秦旭飞再说话,自己也懒得寒暄,干脆闭了眼,在地上摸了几下,居然又让他摸到一满坛酒,拍开来,拿起举高倒下,闭了眼大口地喝。   他一直没睁眼,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这个时候,秦旭飞与他并肩躺在花草美酒之间,彼此距离近得触手可及。   秦旭飞侧了脸,怔怔看他闭目狂饮,看着那一线酒泉,倾洒而下,在月光下,闪着萤萤的光。   他忽然一笑:“我们来决斗吧。”   方轻尘手一抖,一阵猛咳嗽,剩下的大半坛子酒全喂衣服头发了。   他抚着胸口咳嗽着坐起来,因着满脸都是酒,刺得眼睛生疼,一时不敢睁开,只是气极败坏地扭头问:“你说什么?”   秦旭飞却完全不理他的惊异震动,兴奋地站起身来,摩拳擦掌:“来吧,我们来打一场吧!我想和你放手一战,已经想得太久了!”   他想与他一战,想了多少年了!然而,总是因着那种种的原故,总是要守着那些原则分寸,不能战,不能尽兴。   然而,这一刻,他莫名地激涌起战意和斗志,莫名地觉得热血在心头沸腾不止,那些大局顾忌,都被他扔到了天边。   他只是想与他一战!如此而已!   方轻尘抚着胸口,咳得死去活来。   妈的,他看错了秦旭飞,这人不是英雄,这人整个就是一疯子。   好不容易平息了气息。把脸上的酒擦干净,方轻尘小心地睁开眼,看着与自己不过一步之遥,满脸笑意,满眼战意,无比兴奋的秦旭飞。   他极慢极慢地磨了磨牙。打就打。既然你小子这么欠揍,我怎好不成全你。   ——————————————   一只飞鸽在黑暗中悄悄落下,祁士杰轻轻伸手,解下鸽腿上绑的小小纸条,展开一看,脸上微现惊色,略一沉吟,袖了纸条便向秦旭飞的住所快步而来。行至半途,已有王府的侍从看到他经过,陪笑招呼:“祁长史,要找王爷吗?”   祁士杰一笑点头:“正是,王爷睡了吗?”   “王爷出门都有一个时辰了。”   “出门?”祁士杰抬头看看黑漆漆的天空,半轮不怎么明亮的月亮,惊异道:“王爷去哪了?”   “王爷不让人跟着,小人哪能知道。”   祁士杰也不多问,只摆摆手,让下人离去,自己径自去寻秦旭飞身边的当班侍卫长。   以秦旭飞今日的地位,再联系楚京如此复杂的现状,谁敢真的由他一个人满世界乱跑。只不过王爷大人心情不好,不想让人跟着,大家也不能明着驳他的意思,但是暗中肯定是要派出四五拔人远远盯着,确定完全掌控他的行踪。   当然这种事秦旭飞自己心里也清楚,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假装没察觉罢了。   祁士杰找了侍卫长询问,自然是立刻就得知了秦旭飞的下落。听说王爷半夜三更跑去方侯家里头爬墙,祁士杰出奇地不感到一丝吃惊,只是有些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便也一个从人不带地赶去镇国侯府了。   当然,祁士杰不至于象秦旭飞那样没礼貌地直接翻墙,他是客客气气堂堂正正从正门递拜贴子进去的。   不多时,侯府的管家恭恭敬敬把他迎了进了客厅,上了茶,问了安,让了座,客客气气垂手侍立着。   人家方大侯爷府上的管家走出门去,多少有品级的大人都要让三分,这样相待可算是非常给祁士杰面子了。可是祁士杰耐着性子陪他磨嘴皮子,说些无聊的客气话,等了半日,就是没等到秦旭飞露面,脸上终于还是露出了不耐之色:“我确有要事寻找王爷,麻烦管家再去通报一声。”   以他的身份,上门拜访,如果方轻尘懒得理会,固然可以不予接见,但他要找秦旭飞,总该替他传一声话。以秦旭飞的性情,知他找上门来,也断无不理不睬不相见的道理。他不明所以,心里自然开始焦急。   见他神情微微带怒,管家也知再也拖不下去,只得苦笑道:“方侯与王爷在花园里。一个时辰前,他们让我们把全王府的酒都搬进了园子,然后便严令我等无召唤不得打扰。我等下人,实不敢违抗主人之意,还烦请长史大人多留片刻。”   祁士杰一皱眉:“王爷与方侯在花园做什么?”   管家支吾道:“我一个下人,又不敢无召而进花园,哪里知道,应该是在喝酒谈心吧。”   祁士杰心中哼了一声。这管家神色犹疑不定,极为不安,仅仅是喝酒,哪里会让他如此心虚。   “那么赵将军又在何处?”   管家不过是个下人,而他祁士杰是秦旭飞的心腹,哪怕是出于最基本的礼貌,主人有事的时候,赵忘尘这个弟子也该出来代替师傅出来见客吧。一个下人不知道主人和客人在干什么,赵忘尘的身份却算得上半个主人,他总不能推脱不知。   管家乱咳一声:“赵将军在花园外守着,以便方侯和王爷随时传……”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轰然巨响传来,脚下的地面,都似微微震了一震。   祁士杰愕然问:“出了什么事?”   管家还没来得及回答,祁士杰又听得一声厉喝,遥遥传来。那声音刚毅强劲,隔着老远的距离,竟是震得人血气翻腾,两耳轰鸣。   管家和厅里厅外的仆人无不是脸色苍白,站立不稳,惊魂不定。可是祁士杰已经是面无人色了,冲着管家声色俱厉地喝一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根本没不等管家回答,便已飞快地冲了出去。   那喝声,所有秦军都无比熟悉。那是秦旭飞遇上了生平强敌,逼得全力施为,将每一丝真气都激发出来,所发出的惊天怒吼!   祁士杰一路心急如焚,循声飞奔,却也无人阻拦。前面就是侯府的花园,或者说,前面曾经是侯府的花园……墙倒了七八处,到处断瓦残石,眼前尚有烟尘弥漫,想来刚刚那声巨响,就是某面墙垮塌的声音。   在烟尘中隐约只见应该是花园的地方一片狼藉,树折石碎,草飞花催,池塘里的水都被激起老高,几尾硕大的池鱼不停地跃出水面,翻腾挣扎,白色的鱼腹在月光中闪着银光。   这么大的动静,王府的一干侍卫却都躲得远远的袖手旁观,祁士杰正自犹疑,却见一道人影自烟尘中疾退而出,连退十余步,方才站稳脚步。赫然正是秦旭飞。   祁士杰遥见秦旭飞一身衣衫已经扯成了乞丐装,大洞小眼,缕缕条条,不成样子,全身上下,不是灰尘就是鲜血,不觉心胆俱裂:“王爷!”   秦旭飞听到他的呼喝,惊了一下,回头对他笑道:“士杰,我没事!不必惊慌!”   祁士杰见他唇边有血,额上尚有一道伤痕触目,冠歪髻斜,脸色微白,但满脸都是前所未有的兴奋快意!这是什么状况?!   秦旭飞大笑一声:“酒来!”   正远远站在花园外赵忘尘脚边堆满了酒坛子,闻言立时一弯腰,拿起一大坛子酒,一把拍开封泥,运力将酒坛掷了过去。秦旭飞用左手随意接了,反手将那美酒向自己当头倒下。连灌了十几口,方才朗笑一声:“再来!”右手斩魄刀一挥,人如疾电,飞掠向前。   烟尘深处,传来方轻尘一声怒叱:“秦旭飞!你有完没完!” 第九十一章 输家赢家   方轻尘已经着恼,秦旭飞却一阵纵声大笑,真个说不出的酣畅淋漓,快意开怀!   祁士杰一头雾水。看情形明明是秦旭飞吃了大亏,可为什么恼羞成怒的却是方轻尘?   耳边是四溢的劲风,园中隐约是兔起鹘落快得眼睛根本无法跟上的飘忽身影。本来他应该怒气冲冲找最靠近他的赵忘尘兴师问罪,结果在这种一片茫然的情况下,只好客客气气请教这唯一一个可以为他答疑解惑的人。   “赵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忘尘目不转睛望着烟尘弥漫的花园,语气极为激动,甚至有些崇拜了:“王爷真是了不起,他,他……”   一开始他只是被方轻尘叫出来帮忙守在外头,不管花园发生什么动静,也不许别人进来,且让他可以有机会旁观二人决斗。不是人人都有幸可以眼见天下最顶尖的高手放手一搏的,能旁观如此一幕,在武学精进上,对他会大有助益。   当然,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看守管家让下人为方轻尘和秦旭飞搬来的酒,不令其在决斗中被损毁。英雄之战,如果弄到无酒可饮,那也太扫兴了些。   最初,方轻尘和秦旭飞的交手并不是特别快捷,他的眼睛还跟得上,也有机会思考这些招式的得失优劣。   很明显,秦旭飞的武功极好,却还是不如方轻尘。方轻尘身法轻盈,招式精微,攻防高绝,无不妙到毫颠。然而他的眼睛始终还是不由自主地凝在秦旭飞的身上。   其实交手十三招后,秦旭飞就开始挂彩受伤了。然而他的战斗经验之丰富简直是无以伦比。虽然避不开受伤,但是每一次他都能及时闪避卸力,保护筋肉血管不受大的伤害,把伤势减到最低,所以始终不曾失去战斗力。   他一直处在劣势,然而,他却始终选择攻击!一次次被击退,又一次次扑上去!   最初,赵忘尘觉得他这是自不量力,死缠烂打,胡搅蛮缠。然而,看着他身上不知多少道伤口在溅血,眼中战意却越发升腾,直至焚起灼人的烈焰,灿亮到让人不能逼视,看着他被逼飞退,喘口气,狂笑一声,挥刀再上,看着他一掌硬拼,被生生逼出一口血,看也不看,随手举袖擦干,然后大喝一声:“好!”   赵忘尘心神皆动!遇强更强,遇挫愈勇!这样的气势,让他无法不为之心折。他早就不得不承认,这一生,无论他如何努力,他也势必不能战胜方轻尘。面对天人神威的方轻尘,他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不生出不能抵挡的颓丧感。然而,今天,有人给他做了一个例证!   多少回几无反手之力地被人压着打,那人的战意照样不退不灭,反而发挥得越发淋漓尽致。随着内气游走,秦旭飞的功力一层层提升,刀法运至极处,信手拈来,便是招式。他与方轻尘也是越打越快,到后来,无论赵忘尘怎样努力,也无法再跟上他们的速度和招式。   二人真力相撞,气劲过处,树折石碎,墙倒壁塌。赵忘尘被风尾扫到,也觉胸闷气涩,不得不搬运着一堆的酒坛子不断后退。   当那个战神般威武的男子不知第几十次被逼退后,复又在大笑着喝了两口酒后,长刀前指,逼出比方才更加锋锐无匹的战意,径自抢攻时,这个一直敌视秦人的少年,不得不对这个死敌充满了敬佩。   即使那人一身狼狈,他却只看到了威武。那样一个男人,天生是为战斗而生,天生就是勇锐不退的王者!这样的执着,这样的勇气,他不可能不去尊敬。只是一时间,这些又要他如何能对祁士杰说清。   忽然一声极沉闷的刀剑相击之声,让赵忘尘和祁士杰相对骇然。   金铁交击之声,本该极清脆。如此沉闷的声音,除非是双方都运着内力,借一击互拼。   秦旭飞伤成这样,竟然还敢拼内力?   祁士杰脸色发青,以他对主帅的了解,那个人,可是天生不屑逃避任何挑战和危难的家伙,这这这……   二人正着急,烟尘中,秦旭飞的身影又是疾退而出,更确切地说,这一次,他是被巨力给生生震出来的。   秦旭飞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因为受了大力,都在迸裂流血,立定之后,还是又退了三步,方才定住步桩,抬头时倒没忘冲面无人色的祁士杰安慰般地笑一笑,只是一笑之后,一口血就喷出来了。   “殿下!”情急之下,祁士杰早忘了秦旭飞现在的身份,还是叫出了多年来秦军对他最习惯的称呼。   “我没事。”秦旭飞不以为然擦尽唇边的血:“吐了口淤血,活通脉胳,更好。”   “没事才怪!”方轻尘的身影渐渐自烟尘中浮现,脸色黑如锅底:“你手底下功夫要能有你的嘴一半硬就好了。”   秦旭飞也不恼怒,大笑一声,斩魄刀遥指前方:“你很快会发现,我的骨头也是硬的!”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点 t x t 0 2 点 c o m   话犹未落,已是大步逼上前去。   祁士杰本来还想着不顾一切扑上去拦他,奈何秦旭飞长刀一举,便自有一种无对无匹的气机转眼度卷四方,祁士杰便被逼得身不由主地后退。   赵忘尘却是早有经验,及时避开秦旭飞了的锋芒锐气,心中也说不清是羡是敬是慕还是恨。   这两个旁观者都有如此沉重的压力,而做为被秦旭飞气机锁定的主要对象,方轻尘也觉得呼吸不畅,胸口发闷,整个天地,似乎都重重压了下来。   一刀之间,凭空能生出如许气势的人,天下间,惟秦氏一子而已!   赵忘尘只看他占尽上风,却哪里知道这上风占得有多辛苦。刚才那记硬拼,看起来秦旭飞吃亏不小,没准赵忘尘还以为是他乐意,却哪里知道,其实他是被逼得不能不硬拼。   方轻尘哪里是愿意硬拼的人!卸力化力,寻隙一击必杀才是他的风格。而秦旭飞进逼的速度并不快,刀法也不是以快捷精妙见长,本来应该是不能拿他怎么样。可是秦旭飞气势汹汹,一往无前,凡战必攻,方轻尘无数种巧妙化解,先避锋芒,再挫其锐的招术和策略竟然通通不能用。   如此刀势下,他只要稍微退避就会被秦旭飞的气势反制,然后陷入山呼海啸般的连串狂猛刀势进攻中。几次三番险险让秦旭飞用气势将他压下去后,他不得不硬拼数计,心下只觉得这场仗打得是无比窝囊。   如果能索性把这小子宰了倒是省事,偏偏他又不能。眼睁睁望着秦旭飞又逼近来,方轻尘不得不叹口气,再次痛苦盘算下次硬拼的后果。   “你明天到底还想不想上朝了!只图匹夫之快,逞一时之勇,国事你还管不管?你希望明天一大早,楚京传遍你我生死决斗的消息吗?”   他心思数转,终于是看也不看已冲近咫尺的秦旭飞,慢条斯理收了剑,冷冷训斥。   秦旭飞一怔之下,刀势微凝,驻足不动。   这时祁士杰也醒过神来,不管不顾地直冲到二人之间,怒视秦旭飞,大喊:“王爷!”   秦旭飞看看又惊又怒的祁士杰,再看看袖了手完全不打算再动弹的方轻尘,想起如今的国家局面,最终只得苦笑一声,垂下刀来。   虽然心中仍觉此战未能尽兴,但是既然已经决定放弃,秦旭飞倒也不拖泥带水,也就放开胸怀,朗笑一声:“方侯武功实是在我之上,旭飞甚是佩服。”   方轻尘的心情简直糟得一塌糊涂,实在挤不出他这样的笑容。他只冷哼了一声:“王爷请暂且去书房休息,容我稍做梳洗。”   看起来这一战他是占尽上风,但是被秦旭飞这种人一直缠战不休也是累得够呛。虽说不象秦旭飞看起来那么狼狈,此刻他也是形象全毁,一身白衣变成了灰衣,脸上也蹭了好几道灰泥,头发里乱蓬蓬满是尘沙,哪里还有半分翩翩白衣一尘不染的自恋形象。   谁让他们刚才打得那么铺天盖地,飞沙走石,花园都几乎毁了,方轻尘只弄到这种程度,算起来,已经是他运气好。   只不过方轻尘自己可不这么想。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九成九的时间他都是飘逸超然,恍若神仙状让人崇拜的,现在形象被败坏成这个样子,他杀人灭口的心都有了。可惜有心无力啊,这几个人他一个也杀不得,也只好闷头自去洗澡换衣服了。   他一甩袖子走得快,秦旭飞这个样子当然也不敢出府门。虽说夜半宵禁,但是只有一个人不幸看到大楚国议政王这副样子从方侯府里走出来,明天楚人和秦人就得拉大队伍出去打仗了。   赵忘尘只得权充主人,招呼这两位贵客。因为不能让下人们看到秦旭飞的样子,他自然是不敢把人让进厅里的,只能先自把人引到后园边上的书房,让了座,上了茶,这才出去吩咐下人替秦旭飞准备热水新衣,以便梳洗。当然,各式伤药也得周全地准备好。   等到赵忘尘出去了,祁士杰才有机会询问秦旭飞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旭飞只淡淡一笑:“没事,不过是我与方侯切磋了一下武功。”   祁士杰心中腹诽。切磋?打得这么惨厉,还是切磋?这明明就是生死决斗啊!   秦旭飞却懒得管祁士杰的心情如何,回味着这一战,心中犹自兴奋,神色也十分快慰:“我早该开口邀此一战了,倒是以前,顾忌得太多,自己缚住了手脚。”   祁士杰毕竟不是柳恒,不敢太过扫他的兴,看他这样快活,也就不敢多说泼凉水的话,只是心中略觉奇怪,看秦旭飞这样的神情,倒象是他胜了,而不是被方轻尘打得凄惨无比的意思。上下打量打量,秦旭飞的外表还是狼狈再狼狈,哪里有半分胜利者的样子?   祁士杰惟恐伤了他的自尊心,也不敢问,愣了半晌才道:“王爷伤势如何?”   “没事,都是皮肉伤,只是伤口多,看起来吓人罢了……”秦旭飞扬眉一笑,却又不觉抚胸咳嗽两声,复又对神色担忧的祁士杰笑道:“内腑大慨也震伤了,不算什么大事,休养些时日就好了,宫中军中的大夫,都不是白吃闲饭的。”   祁士杰闷头不说话,只是脸上神色有点悻悻然。“小伤”,“内伤”,“过两天就好”,殿下就不觉得自己这些话听着耳熟吗?上次你那“小伤”“内伤”才好几天啊!这方轻尘简直就是个扫把星!   看他如此神情,秦旭飞不觉好笑:“行了,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与他这一场谁赢了?”   祁士杰眼神大亮,立时问:“是谁?”   秦旭飞咳了一声,答得倒是干脆:“他的武功比我强得多,这一战,自然是他胜了。”   祁士杰听到这个答案,到底还是有些黯然,虽然这答案毫不稀奇。虽然秦军中人一直视秦旭飞为战神,但是也一直不得不承认,方轻尘最是有资格也最有可能击败秦旭飞的人,更何况,祁士杰自己也亲眼见到秦旭飞此战之狼狈。然而,作为秦人,作为一直爱戴尊敬着秦旭飞的秦军子弟,唉……   秦旭飞却又是一笑:“但是……”   祁士杰两眼亮晶晶地期待地看他:但是……   “他武功比我高,但我却并不怕他,他也并不一定能赢我……今日这一战,若是不惜代价也无所顾忌地打到最后,说不定,赢的人,会是我!” 第九十二章 君子小人   祁士杰素来了解秦旭飞的为人,听他说自己有可能赢过方轻尘,也就知道他说得是实话,而不是死要面子在替自己强撑。回想下方轻尘那几乎抑制不住的懊恼和愤怒,好像也确有此可能。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明白,方轻尘的武功明明高出不止一筹,秦旭飞却怎么会认定自己最后有可能赢呢?   这个秦旭飞无法解释,也懒得解释。这本来便只有身历其中,且武功造诣足够高明的人,心中才能明白。别的人,就算是象赵忘尘那样,一场决斗从头看到尾,受益匪浅是受益匪浅,但也绝不能看出其中玄虚来。   想起刚才一战,至今仍觉胸中似有热血沸腾,豪情四溢。微微活动手足,四肢百骸每一分每一寸都在酸痛,胸口也是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让人想龇牙咧嘴。然而,他的心境却是出奇地兴奋,便是满身的伤痛,也只让人觉得快活。   这一战,竟是生平未有之尽兴,生平未有之痛快。他不但看到了这世间最神乎其神的武功,也逼出了自己的最大的潜力。没有方轻尘,秦旭飞的刀不会有那样的凌厉和坚韧,没有方轻尘,秦旭飞的意志,不会有那样的强悍和不屈。宝刀总要经过磨砺才能绽放光华,名剑总要与名剑相击,才能擦出那样灿亮的火花。   他不知道,方轻尘是他的磨刀石,还是他生命里注定以他的一切去相击相斗的名刀宝剑。他只是这样单纯地觉得,有敌如此,人生至幸。只是……   只是这一战,方轻尘固然出奇地强大,但比起上次方轻尘在甘宁殿为救楚若鸿而走火入魔时所爆发的可怕力量,却是大有不如。   以他的战斗经验,胸罗眼光,这次倾力施为,长久缠战后得出的结论,方轻尘开始确实是在保留实力,但到了最后,也是真的在全力应战,并无再隐藏本领。那么,上一次……   秦旭飞蹙眉凝思,难道方轻尘的武功在走火入魔陷入疯狂时会数倍增加吗?这世间,到底哪门哪派,哪个传说,会有这样的武功。若从中寻脉探源,有没有可能查清……   又想起了那似乎极为荒谬混乱的猜想,以及上回在甘宁殿听到方轻尘无意中说的话,秦旭飞又长叹了一声。真相,他真的有可能察知吗?   看着秦旭飞的神情百变,欣喜黯然兴奋迷惘,祁士杰暗自奇怪。正欲开口询问,外头敲门声响,却是管家特意来告之,热水和药物都已经准备好了。   那边赵忘尘出去招呼吩咐下人,刚把诸项事情就安排好,就见着方轻尘迎面而来。   方轻尘梳洗得快,那是因为他特别图简单爽快,在自己家里办事全由着自己性子,从来不讲究。直接去后园的井边,自己给自己打了三四桶冷水上来,兜头冲洗数次,回身进房里换身衣裳,他这就算完事了。   赵忘尘看着他一身轻爽,只一头黑发因为湿得透了,所以不束不扎,由着湿漉漉地散贴在身后,一身白衣也还是散散披着,就这么在月色中悠然行来,竟是怔了一下,才记得要走上去,低声禀报自己的是如何招待秦旭飞他们的。   方轻尘却是听也懒得听,闲闲挥挥手:“你看着安排好了,就说我打架打累了,自个睡下了。他们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恕我不送了。”   赵忘尘愣了愣:“师傅,这样不太妥当吧?”   “翻墙入室谓之贼。他个堂堂议政王,半夜三更翻我的墙,就很妥当了?”方轻尘冷笑一声。   赵忘尘不敢再辩,只是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忍耐不住,低声问:“师父,这一战结局到底如何?”   “结局如何?”方轻尘斜眼看他:“结局如何你长着眼睛看不见?还要我跟你多说。你看我象是输了吗?”   赵忘尘干咳个几声,一句也不敢答。   方轻尘重重一哼:“我的武功比他高,自然是我赢了。但那是这一战他不敢放手打到最后,否则……”   “否则……”赵忘尘小心地表现着自己适当的好奇与不解,惟恐表情和语调有一丝差错,让方轻尘恼羞成怒。   方轻尘倒也坦然,笑一笑道:“若只是单纯的比胜负,没准最后赢的人是他。”   秦旭飞是天生的战士,武道之上,他有不可思议的天份。最简单的武功招式,从他手里施展出来,都具有莫大威力。纯于那种就算碰上三流师父,学着四流武功,练着五流招式,自己也能莫名其妙成为一流高手的所谓天才。他的打斗经验,甚至让他的每一寸肌肉,每一丝血脉都似有了自己的意志,受伤之时便会立时自己收缩紧绷,巧妙卸力,将伤害减到最低。   这倒也还罢了,若只论天才的话,没有人能天才得过从小楼里出来的怪物。但是秦旭飞的锐气锋芒,却是无可匹敌到让人不可思议。每击必尽全力,必拼性命。   他那种悍勇无畏,足以把武功远胜过他的人也吓得斗志渐消,最后不得不选择退避。   方轻尘自然不是被吓住的。可是秦旭飞受了再多的伤也不知恐惧,斗志只有更强,刀势只会更加凌厉凶狠。而他的天份使他在被挫时也一直在吸取经验教训,随时改进着他的战法。无论什么招式,只要伤过他一次,第二次就一定不可能再收到同样效果。方轻尘初时打得还算游刃有余,渐渐就开始觉得艰难吃力,就是这个原因。   整场战斗,秦旭飞一直在学习,在进步,在提升,受益上,他比旁观的赵忘尘要多得多。   方轻尘并不是真的打不赢他,只是无法不付出代价地打赢他。方轻尘这种人,喜欢的是白衣飘飘,举重若轻,看似漫不经心地摆平强敌。要他打得累死累活,辛苦受罪,搞不好还脸上破相,眼睛少掉一只,缺条胳膊少条腿之类,他肯定是宁可输了算了。   赵忘尘的神色有些震惊,有些失望。方轻尘看着好玩:“比武也许是他赢,但如果是拼生死的话……”方轻尘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他半点机会也没有。”   啊,纯以武功规规矩矩地打架是多么辛苦的事。若论杀人之术,秦旭飞最好祈祷自己没机会在沙场之上有机会和他单挑,否则他可以有十几种方法,让他死得一点脾气也没有。   英雄君子,等于笨蛋白痴。碰上他这种睚眦必报的小人,不死才怪。只是这次他不能真对秦旭飞下杀手,打斗之时只想着叫他知难而退,让他甘拜下风,心服口服。谁知道这个蛮小子强悍若此,倒害得自己一番辛苦。   方轻尘又觉得胸口发闷了。倒不完全是心情郁闷,而是他被迫和秦旭飞的硬拼几次,也受了点小小内伤。以他自恋兼自负的性子,这种暗亏又是坚决不肯示人,所以秦旭飞那样大大方方一口淤血吐出去,他却是不露声色,强行将伤势压下去,于是内里伤势不免更重。   他倒也并不把这点小伤放在心上,只淡淡问赵忘尘:“这一战,你看得如何?领悟了多少?”   赵忘尘脸上微红,后半段他根本没看清。低下头去,连忙整理思绪,想着怎么说明自己感悟和想法,耳边却又听得方轻尘轻描淡写地说:“反正晚上没事,你到后园比划着给我瞧瞧吧。”   赵忘尘精神一振,知道方轻尘是要同他详细解说指点此战的精微奥妙之处了。今夜这二人一战,自己所受之益,只怕比得上平时一年之功。这个时候,他还哪里有心思去理会秦旭飞有无受到怠慢,随手招来一个从人,低声让他去通知管家待客,自己则屁颠屁颠地赶紧跟着方轻尘去了后花园。   秦旭飞身上大小伤口无数,要一一清洗上药包扎颇费时间。可是都到了包扎梳洗换衣完毕,眼看着离上朝只剩一个时辰了,方轻尘和赵忘尘这两个主人却一直没再有出现,只一个管家满头是汗,满脸堆笑地努力陪着。   以秦旭飞的身份,这般相待,岂止是怠慢二字可以形容。祁士杰的脸早就冷冰冰地挂了下来,那管家的虽然努力在笑,可那表情也和哭差不多了。好在秦旭飞也不以为意,眼看着时候不早,一笑便告了辞。   而最后,连送行,都只有管家在门口鸡啄米似的打躬作揖。   等到离了方侯府,祁士杰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怒气,重重哼了一声:“方轻尘也太过张狂无礼!”   秦旭飞却只一笑:“今晚被逼着和我打了一架,他心情正不好。照他的脾气,你真觉得他出来相陪了,反而会比较好看?”   “所以他就可以把王爷扔在书房,自己安然睡大觉去?”祁士杰极之郁闷。   秦旭飞哈哈大笑。睡觉?他与方轻尘一战,将方轻尘逼到这种地步,方轻尘还能睡得着?他可没那么妄自菲薄。   “他睡不着的。方才他没来,赵忘尘也没来。赵忘尘是个懂事的人,不至于冷落我们。既然连他也没来,想是方轻尘抓紧时间,乘着赵忘尘对刚才一战印象最深刻时,倾力指点他去了,好让他能及时将我与方轻尘的武学精华融为己用。”   祁士杰的神情不觉间有些羡慕:“方轻尘待赵忘尘果然是极好的。看样子,他是真想把这少年当成衣钵传人了。”   秦旭飞不语,只举头望长空冷月,过了一会,才轻轻地道:“是啊,他待他……确是极好!”   祁士杰听他语气有异,心中疑惑,正欲动问,忽听秦旭飞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祁士杰脸上一红,刚才目睹那极之激烈的一战,心神震动太甚,他竟是将最初的来意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忙四下打量一番,见长街寂寂并无行人,这才自袖中取出那份密信,低声道:“王爷,国内有变!”   秦旭飞神情微愕,伸手接过密信,展开一看,神色渐渐沉寂下去了。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不过又是,争夺,内哄,暗算而已。骨肉之间,竟是永远都少不了这样的戏文。   当初大哥得位之时,曾经肃清过许多反对势力,也杀过几个兄弟。只是总要顾忌着名声和影响,到底没把自家兄弟全杀光。如今那几位王爷们,在龟缩数年之后,终于又开始有各种异动了。还有大哥的几个儿子,如今也是一个比一个阴险狠毒,用在自家兄弟身上的手段,比起父叔辈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现任秦王当年的大好榜样在前,这才几年,那争位夺谪的一幕,眼看又要重演了。   秦旭飞低低叹息。那个位置,真的就如此吸引人吗!大哥……皇兄……你坐上了那个位置,又眼睁睁看着儿子们和当年自己对付父皇一样,诸般动作,你死我活,动荡威胁……是不是,也会有些苦涩,有些无奈,有些……后悔……   秦旭飞摇头。不会。那个人,什么都可以悔,却唯独不会去后悔曾经为那一切所做出的努力。那个位置,真的是足以让人杀父弃母,屠兄戮弟,诛妻灭子……秦旭飞明白,可是秦旭飞不懂。   他默默合拢手心,过了一会,展开五指,原本的一纸密信,便化作万千飞屑,消失在夜风之中。   “不许泄露消息,也不要插手这些事,只让人密切注意,对于那些给我们传递消息,意图同我们绑在一条船上的人,别太远,不过,也不要太近。”   祁士杰低声道:“王爷!”   秦旭负手,抬头仰望在微微的曙光中,黯淡西沉的半轮月亮:“士杰,那是我们的故国。也许我们这一生都不会有机会回去,但至少不该希望它动乱纷争。至少……我们自己,不可以介入到这动乱纷争之中。”   祁士杰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低下头,沉沉地应:“是!” 第九十三章 无花之果   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水,那一圈一圈的涟漪,便向四面八方漾开去。   大燕皇宫很热闹。   金粉红纱,描龙绣凤。宫苑里四处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最热闹的,则是皇后的甘泉宫。   这已经是燕凛第三次纳妃了。   数月之前,乐昌失母大恸,失态昏厥。燕凛最后却还是没有忍心接受谏言,派人来专门教导乐昌,怎样去做一个合格的皇后。   然而,几个月的时间,那个只会无助痛哭的半大女孩儿,却已经不见了。   甘泉宫内,乐昌正装华服,正襟而坐。这几个月,她大量阅读宫中轧记书册,努力体会历代皇后及主事贵妃们的处事之法,有疑问之处,便去请求有经验的宫人指导。到如今,她已经全面接手总管了宫内的大小事务。   内侍宫女,流水般排队鱼贯进来奏报,她巍然倾听,果断下令,他们又流水般从她眼前离去。   从稚嫩无知,到成熟沉稳。从惊慌失措,到熟练敏锐。她成长得那么快,以至于高阶的宫人们总是谄笑着奉承她,说她是天生的皇后。   而她,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她只是努力想要做一个好皇后,想以此来回报这世上,除生母之外,唯一如此善待她,维护她,安慰她的那个人。皇帝广纳宫妃,这对于从小在皇家长大的她,也是觉得理所当然。   身为皇后,她理当贤德,心胸理当比别的女子更加开阔。这是这个世界所赋予一个女人的最高道德准则。如果她要为宫中每增加一个女人而痛苦,那她就不配做一个皇后,更不要说,她会根本活不下去。虽然年纪幼小,她也能隐约明白燕凛迎娶豪门权贵之女的必要原因,要接受理解,对她来说,不难。   她的心情是平静的。没有嫉妒,也没有担忧苦恼,只是熟练沉稳地专心处理着纳妃的事宜。   她不懂得要独占。爱情之花还来不及在她心中绽开,命运便已经催逼着她登辇远嫁。属于她的璀璨的花季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无花之果,却也许同样可以成熟到甘甜。对她来说,丈夫,便是那个待她极好的人,是她在这人世间唯一的亲人。如此而已。所以她发了誓要为他维护后宫,帮助他,替他分担,守护住这一个完整的家。   新进的如妃是名门望族之女,又有貌美多才之名,再加上父掌军权,兄居要职,满门风光正炙手可热之时。这样身份高贵的女子要入宫,诸般仪式那是断断怠慢不得。备礼,制册、宝,选吉日……各色礼物赏赐她要过目,贺表奏仪她要认可,人事安排她要考虑。纳妃是宫中大事,琐琐碎碎,无不是在考验她的能力。好在,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她已经知道应该如何掌握进退,把握分寸。   其实,当燕凛的第一个妃子,明妃,挟着雄厚的家世与明媚的姿容,声势浩大地进宫来时,她这个独处异国,势孤力单,别无亲援的皇后,确实有过短短一段时间的惶恐。然而,她还是一样很用心地替明妃安排着宫室居所,从人起居,将各项庆祝,喜宴,仪式,操办得隆重而热闹。   有些宫人为了表示亲近,想成为她的心腹而说的那些别有用心的话,她一概不听不闻,反而斥责远逐所有意欲挑拔的人。   不是为了表现皇后的大度,她只是不愿意让待她那样好的那个人不快活。即使她自己并不快乐,她也知道还是要做出快乐的样子来。   没有势力家族支持的乐昌,在宫中的言行,从来就不是秘密。不但燕凛能很快知道,就是宫外的明妃家人,也可以随时打探到。   有政治眼光的人都很清楚,只要秦燕两国没有翻脸,那么,身为秦国帝姬的乐昌,皇后之位定然是稳如泰山。入宫可以争宠,却不可在时机不对时争夺后位,自寻死路。因此,明妃以及她背后的家族,便对乐昌的诚厚大度相当满意。而燕凛别有伤心处,又有类似的孤苦寂寞经历,所以更能感受乐昌的诚意和努力,对她的怜惜爱护之意也就更浓。   明妃入宫后,燕凛虽然也颇宠爱她,但对于乐昌的关怀,却未曾稍减半分。明妃也很得体地表现着对她这个皇后的尊敬,从无半点失礼。乐昌最初那小小的惶恐,浅浅的疑虑,也就悄然释去了。   其后再纳玉妃,燕凛亦是一般相待,皆是爱护宠惜,两妃之间,却是不偏不倚,厚薄不分。每月,他留宿皇后宫中的时间也永远是最多。   那两位妃子也并无显示半分名门出身的傲气,虽都年纪比乐昌略长,却始终待她是恭敬且亲热,乐昌处理宫务时,也常征询二妃意见,平常与二妃相处,于琴棋书画,这等学问知识上,倒也多得二人指点。   于是,此时此刻,燕国的宫廷,至少在表面上,是一派和睦,后妃相得甚欢的。在新的妃子即将入宫时,皇后和两位妃子是一起在热心认真地忙碌操办着。   “皇上驾到!”   听得外头宫人的传报,甘泉宫上下人等,俱无慌张。最近这段日子,皇上几乎每天这个时候来,大家也都习惯了。   其实纳妃的准备主要是宫里忙,没燕凛这个主角什么事。纳妃毕竟不同于立后,没有什么一定要他出面的地方。   不过做为一个体贴的丈夫,下了朝,处理完了国事,他也还是会尽量抽空,来陪陪自己的妻子,别让她一个人忙得太辛苦。   乐昌也未出迎,待得燕凛入殿,她也只浅浅施了一礼,夫妻便含笑入座了。这些都是燕凛特许给了她的特权。   燕凛笑问:“皇后忙得如何,可有什么未决之事?”   乐昌温婉垂首:“有两位姐姐帮忙,还有宫中几位老人提点,我若还有什么事不能决断,还要打扰皇上,那就真是太过愚笨了。”   她轻轻拿起案上金盘里的册子:“这是各府诰命,宫中各处管事送来的礼单,还有我拟好的如妃入宫时的诸般赏赐,皇上请过目。”   燕凛其实曾许她不以臣妾自称,且能在无人时直接以名字称呼自己。不过乐昌几番争执,最终虽然敢自称为“我”,到底还是不能开口,直接叫燕凛的名字。   燕凛也知宫中礼法严峻,待她过于亲厚无碍,只怕反而害了她,所以也没有勉强。此时见她含笑将各色文册递过来,也一笑接了,却不打开,信手又放回案上的金盘。   “这些事皇后做主就好,我岂有信不过的。”他微笑道:“乐昌,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秦国有人给你送礼来了。”   “送礼?”乐昌愕然。   “你四哥和六叔分开送了两份礼过来,说是贺你的生辰呢。我看再过一个时辰,礼物就办好交接,可以送到甘泉宫这里来了。”   燕凛笑道:“算起来,如妃入宫之后,接下来就该是你的生辰了。这是你进宫来的第一次庆生,我们一定要好好庆贺热闹一番。”   “四哥,六叔?”乐昌有些木讷地重复一遍,想要欢喜一笑,却还是半个笑容也挤不出来。   多么遥远的称呼,她的六叔,她见过不到三次,连他的长相都不记得。至于四哥,更是一年都说不到两句话。这两个人,竟然会记得她的生辰?   “你不高兴吗?”燕凛微微蹙眉。   乐昌抬起头,左右看一眼,宫人们自是知机,尽数退了出去。   “皇上,他们不是送礼给他们的侄女和妹妹,而是送礼给大燕国的皇后,是在向您示好。”她诚恳言道:“皇上不必以我为念。无论他们所求的是什么,若是于燕国无益,万万不可答应。”   燕凛闻言一愣,看着她诚挚而清澈的眼,心里有些暖。   他知道乐昌是多么渴望亲情,渴望被关心被爱护,即使明知是施舍是别有用心,她也是会一把抓住,死死不肯放手的。可是,因为想要维护他,怕连累了他,她却可以斩钉截铁地将那万里之外,故国送来的一份情义拒绝到底。   燕凛轻轻一叹,复又展颜一笑,伸手轻柔地抚过乐昌的眉心:“傻丫头,就算是别有所图,我也知道如何自处,不用为我担心。你只管安享礼物就好。难道我大燕国的皇后不值得别人的尊敬与讨好吗?快别再皱眉毛了。我身为皇帝,若是连这点小事都要妻子操心得愁眉不展,这皇帝做得可也太无能,太无趣了些。”   乐昌素来信服于他,听燕凛这么说,心中纠结自去,垂头一笑:“原是我多虑了。皇上想的自然是周详的。”   燕凛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将话题拉了开去,闲闲问她爱吃什么,爱穿什么,爱看什么,喜欢怎样庆祝生辰。   乐昌虽然总是回答无需大肆张扬操办,却哪里禁得住燕凛这般细细追究,看着自己的丈夫,这样眉眼带笑地提出一项项建议,不知不觉,便也让微笑长长久久留在了自己的唇畔,柔声一一应答。   燕国,已经是一派盛世光景。   皇宫内热闹红火,皇宫外也是一片繁华。堂堂的大燕国京城,绮罗绵绣,店铺林立,百货俱呈,闹市中,街头巷尾,行人摩肩接踵。   抬眼处,随处可见新起的或者是新翻修店铺客栈,到处是崭新的红砖碧瓦,粉刷过的白墙散发着石灰的碱味。   西街上近日也又开起一家大茶楼,却是竹楼茶舍。在这一片喧闹富贵之中,这竹楼却别有一番清雅风韵,让京城中人耳目一新。 第九十四章 天子脚下   西街这新开的茶楼中,楼上楼下,操劳奔波的都是农家女子。样貌虽说都是平平,但是言行举止之中,自有一股农家女儿的清新质朴之气,也让京城中人耳目一新。   楼好,人好,茶更好。所以这茶楼开张的日子虽然不长,生意却已经是好得出奇。   当然,一座生意很好的茶楼,能在这寸土寸金的西街上安安稳稳地立着,也就说明这座看上去乡野气息浓郁的茶楼,绝对不真是哪个乡绅村夫所开。没有点儿背景本事,如何能摆得平那些方方面面的人物,大大小小的衙门。   再当然,如果茶楼主人是和皇上身边的红人,我们那威风八面的封大统领,沾了点儿亲,带了点儿故,就算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吧,有封大人的金面作保,能在这西街立得安稳,也就是理所当然了。   京城那些专向商家伸手敲竹杠的官府里头,都言之凿凿地被流传进去了小道消息,说这家茶楼和封大人关系匪浅。封大人本人对此却是守口如瓶。想来也是要避着物议,他甚至很少光顾此地。不过,封大人的第一号得力助手,新近调入京城的安无忌安大人,倒是非常喜欢这里的农家清茶。三天两头的,得了空闲就爱往这边跑。   安无忌远离京城这么些年头,回来了,任职又在相对独立的行人司,平日里不太和京城这些大小衙门打什么交道。他的实权虽大,头衔上却不过是个不显眼的副职,在这街上随便一盆水泼出去就能浇湿三个官员的京城里,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因此,他在京城里游来荡去,街道上官马官轿来来回回,却愣是难得遇上一个可以点头问声好的熟人。所以,安大人他在这茶楼进进出出,也就谈不上有多显眼。时间一长,他已是悄没声地和茶楼主事的青姑娘厮混到非常之熟络了。   这天天清日朗,风和日丽,我们的安无忌,安大人,安公子,又晃着把根本用不着的扇子,慢悠悠踱进茶楼里来。   才一进大门,四面八方已有不少侍茶的农家女殷勤招呼着:“安大人。”   那些常来喝茶的茶客,也有不少含笑寒暄:“安大人。”   安无忌姿态洒脱地一合折扇,对四下拱了拱手,再冲姑娘们摇摇头:“是安公子,不是安大人。大人大人,叫得多了,把我都叫老了。小生现今还未曾婚配呢!”   四周响起一片哄笑之声。安无忌悠悠然甚是自得地刷一声又把扇子展开,随口问离得最近的茶女:“你们青姑娘呢?”   “在后头烹茶呢!”茶女笑答。   安无忌点点头,熟门熟路,径自往后园明标着“客人止步”的所在而去。   茶楼上下人等对此现在已经是司空见惯,没人会想着阻止。然而安无忌的人影一去,这茶楼里自然也便不再是当面那一片纯粹的亲切热络了。各种八卦揣测之声,此起彼伏。   交头接耳间,很多话就不是那么好听了。   “看起来,这位安大人和青姑娘的好事不远了。”   “是啊,这安大人每回来,总要青姑娘亲自招呼,现在都直接往园子里去了。听说是青姑娘会拿什么家传独门秘方调配的好茶专请他一人喝,要说他们之间没事,谁信啊?”   “那青姑娘为人是不错,也爽俐能干,又挣下这么一份家业,可那个……”说闲话的人干咳一声,把个嗓音压到最低:“那长相咱实在是不敢恭维,还有那腿……安大人这么年轻俊俏,而且好歹也算是个官,怎么就会这么掉价……”   “嘿,这老兄你还不明白?这青姑娘跟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封大统领是亲戚啊。这茶楼能建起来,封大人可是四下打过招呼的。这安大人大概是想借着青姑娘这股东风,好好地攀上封大人这棵大树……”   听者恍然大悟,频频点头:“这就对了,男人么,前程总是最重要的。有了前程,以后家里再多纳几房年轻貌美的小妾,不也一样?”   客人们低低私语,窃笑喟叹,而侍茶的那些农家女们,也难免是你眼望我眼,悄然表达着心中的艳羡与隐约的妒忌。   这些茶女大多和青姑不同村,都是四乡八镇被重金征集来做活的。在茶楼里做一个月,比在庄稼地里干一年赚得还要多,又开眼界。自从进了京城,进了茶楼,她们在家里的地位都直线上升,成了家中主要的金钱来源,也便是父母兄长最重视的家人了。   虽然大家对青姑都是有几分感激的,但是妙龄女子,有几个能不做麻雀飞上枝头,翻身变成凤凰的美梦。安无忌这样年青,俊秀,多金,风趣,没架子,上无高堂下无妻妾的风流人物,又是个官,三天两头在这些农家女儿的眼前晃,怎能不引人春情萌动,浮想联翩?   本来呢,这些乡村女子,也都是有自知之明,万万不会真的想去高攀他的。可是安无忌和青姑如此亲密,大家自然会想,青姑这样克父克母,从来没有人待见的扫把星,长得又丑,还身带残疾,安公子接受她却接受得毫无困难。那我不过不如她有钱,不如她有个大官亲戚而已,论长相比她漂亮,论出身比她干净,这安公子怎么就不能喜欢我呢?   于是,心里那点小小的怨和妒,也就在所难免了。自然,碍着青姑是她们的衣食父母,这种心思断断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但是既然大家隐隐都有同样的心理,那很多话不用说出来,彼此也能明白。同仇敌忾之人多了,那一种隐约的暗流,也就开始悄然在茶楼诸女之间涌动。   然而,同所有人的猜测差着十万八千里,安无忌进了后园之后,并没有去找青姑,而是继续往里走,又穿过两重门户,到了连茶楼中人,平时也不会被允许随便进入的内园。   内园不大,也没有什么楼阁亭台。不过是有几处房屋,和一片较空旷,栽了两棵树,外加摆着几块大石头,中间还有一口井的所在。   安无忌轻车熟路,直接找到中间的房门,信手一敲,里头传来一个极温和的声音:“进来。”   安无忌一手推开门,口中笑道:“容先……”触目所见,却是一张满是绺腮胡子的脸,倒是把安无忌吓得将最后一个字给生生吞了回去,身子猛然紧绷,提聚内息,后退半步,脱口便问:“什么人?”   容谦连忙将脸上的假胡子扯下来,笑道:“无忌,这些年的探子都白干了?我不过加了把胡子,你就认不出来了?”   安无忌愕然看着容谦,只觉得有大滴的汗要从额上滑下来。当然了,加了把胡子而已,脸部特征,双眼间的距离,还有眼神,都是他熟悉的,都没有变。作为高级密探,换装改容这等把戏他的确是应该一眼就能识穿的。但是……这个人是容谦啊,是那个华采风仪高贵从容一丝不苟精明强干温文尔雅的大燕国容相啊!   满朝文武,谁不曾为他的风仪气度而暗自心折?容谦就是容谦,他可以穿着绯色的官服,于朝堂之上指掌翻覆间平定天下,也可以一袭青衫,融于山水,在那僻静清幽的村庄,过他那远离庙堂的安宁岁月。大燕国的容相,就是被囚锁于污秽的牢狱之中,就是被赤身绑缚于刑台之上,面对万千百姓的目光,也会是温和宁静,坦然从容。   那个人,怎么可能长出满脸纠结的络腮胡子,硬梆梆凶巴巴,乱七八糟乱遮遮掩掩,让人连脸在哪儿都找不着了?谁能将这样的形象和容相联系到一起?他想着容相进了门来,却乍一入目这么一张脸,安无忌觉得自己没有跳起来大喊大叫,就已经是心脏和大脑都无比坚强了。   郁闷之余,安无忌黑了脸沉声道:“容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些日子两人经常接触,他对容谦的态度也放开许多,不似过往纯是上下之分。他既然已经可以如此流畅地将“容相”改叫成容先生,那么,偶尔态度不客气下,用质问表达下自己的不满,也就是顺顺溜溜的。   容谦一摊手:“我已经入了京城,总不成永远闷在家里不出门吧。京城人多嘴杂,旧相识也多,虽说我现在的样子变了许多,也不敢保证不会让人认出来。所以直接出门总是不妥。这几天闲着没事,我就摆弄了几副假胡子,看看能不能遮掩面容了。”   容谦笑着侧身指指他身后的桌案。他向旁边这样略略一让,安无忌目光便再无阻碍,搭眼就看见,容谦身后的桌子上,花样丰富,品种齐全,有的极其普通,有的极为写意的各种……胡子。   “你瞧瞧哪种适合我?”   安无忌板着脸进房来,满脸嫌恶地捏起那一团团一串串的东西细看。黑胡子,白胡子,花胡子,灰胡子,三绺稀疏长髯,齐胸浓密美髯,短髭,山羊胡,贴脸绒须,真个是应有尽有。最出格的居然还有有两撇看起来和容谦的眉毛完全一样的胡子。若不是容谦的眉毛仍然完整,他肯定会以为他是把自己的眉毛剃了做的这一副东西。这要是往脸上一贴,可不就成了个有四条眉毛的人了?   “不用选了,我看先生刚才戴的最合适,保证谁也认不出来。”安无忌有点咬牙切齿。他觉得,就算是容谦的亲生父母魂离黄泉来探望自己的儿子,也应该认不出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那些天天手执画像,看见一个独臂人就盯着看半天的密探,还有整天派了那些人向各处名山大川找容相的皇上,就算是和戴了胡子的容谦当面擦肩而过,怕还是做梦也想不到,他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   想想看容谦以后可能会三天两头这副打扮,留着满脸大胡子悠哉游哉左顾右盼,在大街上东摇西逛,研究这天子脚下的发展态势……安无忌有种全身爬满了毛毛虫的不适感。 第九十五章 跃跃欲试   安无忌全身发寒,容谦却完全不理会他那幅寒碜的表情,认真地看看手里的大胡子,又将其粘回脸上,对镜自揽,略有些烦恼地喃喃自言自语:“这副胡子确实最能掩饰容貌,但是和我的身材打扮太不协调了。”   也是,就他现在这幅单薄的身板,半残之身,配上这样一副凶神恶煞般的胡子,怎么看也是太过刻意了些。   安无忌额头上青筋跳三跳,终于忍无可忍地抗议:“容先生!您就不能等我走了,再继续研究您的易容大计吗?”   容谦失笑,随手把胡子抛开。“无忌,不过是玩笑一下,你生什么气。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原来这么没定力。”   安无忌腹诽。真抱歉。我以前也没发现,那个万事从容淡定,三言两语便可折服天下英雄的容相,居然是这么“风趣”,这么喜欢“开玩笑”的人。   看着他的脸色,容谦很是无奈。人啊,为什么就这么死板呢。他不过偶尔转变一下形象,真的便这么让人不可接受吗?以前他是身居高位,责任重大,所以不敢过于轻忽,原本性子里幽默玩笑的那一面,自然都不得不小心收敛起来了。但是他自问当宰相的时候,也是一直当得很亲切很随和的嘛,至于现在脱了身份,放松下来,适当幽默一下,就让人如此大受打击吗?   他微笑着坐下:“好了,无忌,咱们不说笑了。既然你直接进来找我,想来是有重要的消息需要让我知道。”   安无忌也闷闷地坐下来:“先生让我注意秦国那边的动静,我一直不敢轻忽。最近秦国内部暗潮汹涌,几个王爷联起手来跟他们那位大哥玩阴的,那几个王子也不安份。朝堂上拉帮结党,斗得极欢。”   安无忌语带讥诮:“我想秦王这段日子大约吃饭不是很香,睡觉也不是很稳。现在已经有人将手伸到燕国来了。今天两个秦国王爷的厚礼已经分别送到,还夹带着给皇上的信件……”   容谦淡淡问:“皇上怎么说?”   “他们的借口是为皇后庆生辰送礼,皇上也就装糊涂,大大方方把礼收下了,回了信,谢过这一位叔叔一位兄长对自家侄女妹子的关爱,然后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容谦满意至极,眉宇间便含了笑:“只是回一封滴水不漏的私信,却不回以正式国书公文?”   安无忌也点头。他也是成精的人物了,哪能看不出燕凛现在是还不想卷进秦国的纷争中去,但是又不忘要将送到手里的线头给牢牢抓住。将来若是有了机会,这些个开门揖盗的秦国王爷皇子,便是拿在了燕国手里,可以将秦国大大割肉放血一番的几把好刀。   容谦却又若有所思。恐怕燕凛现在不是不想利用这已到眼前的机会,而是还不能介入到秦国纷争中去……   “杨家的女儿也快进宫了吧?”   “是,内府的金册都送进府里了,封号也早定了是如妃。就等着过几天,吉日到了,便接进宫去。”安无忌笑道。   这位年少的皇帝倒是有趣,亲政的时候,不肯依往例替自己大选秀女,却又接二连三地往皇宫里搬人,皇后之后又是三妃,一进宫都是极高的封号和待遇。这等帝王行事的心思意图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倒也并不会惹起任何人的反感。   老百姓免了选秀的骚扰,朝廷也少了许多劳心劳力的琐事。以联姻的方式同各方豪强门阀,世族大家拉近关系,又可分享荣耀和利益,安定局面和人心。内外相援,从朝廷利益来说,这实在是相当惠而不费的手段。   帝王婚姻,本就如此。宫中品阶较高的妃嫔,存在的首先大多是政治意义,谈不上什么夫妻相投,甚至连姿色品行,都不是第一重要。这种事,只要燕凛能尽量一碗水端平,不薄待了谁,基本上就可以得到的所有人的认同和支持。   做为帝王,这是本份,也是责任,何况这四个进宫的女子都是品貌才艺俱佳,若论起来,也是很配得起他的。   容谦却轻轻叹息了一声。“无忌,依你分析,陛下是何打算。”   安无忌沉默了一会,才道:“皇家联姻重臣,本属常事,但如今连纳的三妃,家中都有人在军中执重权,可见,陛下对于武将所表达的亲密和善意,要先于文臣。”   容谦点头。明妃,玉妃,如妃,三家都有父兄于军中任要职,真说起来,他多年主政,费尽心血,当然绝对不会留燕国有任何一支军队,任何一个武将,手里可能拥有足以威胁君主的力量。燕凛的联姻不是委曲求全,而是纯粹地表达亲近和信任。   军中的威信,不是那么容易建立的。燕凛他亲政未久,真正控制了军权的亲信也不多。他所能凭恃的不过是他自己正统君主的地位,以及当年他的安排与叮咛。只是,燕凛也不能一辈子躲在他的余荫之下。   不因为对方不是自己的亲信旧人,而意图收权,而是联姻结亲,给予对方家门至高的荣耀和恩典,让他们看到未来的光荣辉煌。只要最初能收众人之心,对军队的掌控可以如臂使指……他想来是有自信,天长日久下去,当自己展现了身为帝王的能力和胸襟时,这些当初仅为联姻而欣悦的臣子们,必能真心悦服,庆幸拥有这样的主君。燕凛的策略,不能说不合宜。   安无忌此时也在沉思:“真说起来,我大燕虽名将多有,各军分制,但自容相之后,再无人可以一枝独秀,如果仅仅是为了内部稳定,相比这些武将,皇上更关心的应该是身在枢机的文臣。可是现在,皇上最先选择联姻的,却是武将。也就是说……”安无忌眼中闪出异彩:“皇上他可是有什么大动作了?”   容谦苦笑:“我看皇上急于能够快捷如意,不受任何干扰地指挥军队,只是觉得现在大变和机会随时都可能来临,所以他希望可以尽快稳定局面,掌控军队,这样必要的时候,才能牢牢抓住机遇。”   基本上,燕凛能在发现一点点蛛丝马迹后就有这样的领悟,判断和利落的行动,容谦还是很为自己的教育成功感到高兴的。只是,唉……小孩子再能干,毕竟不能跟方轻尘那种千年老狐狸相比啊。如果到时候,真的被方轻尘白白利用一场,别说燕凛,他自己也会郁闷到吐血。   更何况,就这样,悄悄隐藏在这里,在离那个孩子不远的地方,看着他将一个个妻子娶回宫里,他的心里也是黯淡而苍凉。   乐昌,明妃,玉妃,还有如妃。一次又一次,燕凛只是在将自己当作帝王,全然考虑着利益得失,衡量着一切。诚然,君主的婚姻不可能不与政治相干。可是如果所有一切都被抛弃,生活中只剩下了政治,剩下了权衡,没有一丝情感的容身之所,他是否还能有快乐可言?   燕凛不会亏待身边的人,皇后和妃嫔们在他的身旁,也许不能算不幸福。甚至也许,她们会比许多国家,许多历史中的后宫嫔妃都要幸运。但是,燕凛自己呢?   那个平静地,给自己一个个娶妻的大孩子!   容谦莫名地一阵心痛。   “也许……我错了。”   这样恍恍惚惚的一句话,他几乎就要脱口说出声来。   也许我错了。   一直一直,我记着要教会他如何做一个好皇帝,却忘了告诉他,怎么做一个快乐的人。   一直一直,我教导他如何善待自己的国家和子民,却从来不曾告诉他,怎样来善待他自己。   他低头,望着自己仅余的左手。   他是有责任,他是有错的吧?   那个与他同在这一座京城之中,同在这一片天空下的大孩子,会死死地记得他最后那句话吧。   做个好皇帝!   他那样要求了。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做到。   只是,他也说过,要他做个快乐的人。那个孩子还记得吗?他是否也曾经努力想要让自己快乐呢?   是不是,他那轻飘飘的最后一个要求,原来那样沉重,那样艰难。那个小小的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两全。   他没有教过他。   他也无处可学。   所以,他选择当一个好皇帝,却再也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快乐的人。   一个完美的君主,一个完全的君王。一个弃绝了正常人的生活,婚姻和情感,除了是君主,就什么也都不是了的孩子,这真的就是他身历数世,集历世教训,费尽心血,想要教出来的人吗?!   恍惚间,耳边忽然传来安无忌的询问:“容先生,你已经决定要见他了,是吗?”   容谦微微一怔,回过神来,一笑道:“看情况吧。能不见当然省事,但如果必须要见,我也无需刻意回避就是。”   “是吗?”安无忌忍不住冷哼一声:“可是为什么,我看到的一切,全是先生在为将来的相见做准备!”   容谦苦笑了一声:“如此明显吗?”   “先生,你借用封大人的力量在京城立足,几乎无所顾忌。以封大人如今在朝中的地位,所受的圣眷,他是如何被世人瞩目,你很明白。先生却还是选择公开与封大人扯上关系,此事岂有长久掩人耳目之理。更何况,先生你……你……”安无忌目光间终于露出痛楚与不忿,在容谦身上转了一转:“你近日,实在……”   容谦叹气:“我干什么了?我不过是努力恢复身体,吃好喝好调养好,多多锻炼,想要身体快点好起来而已,这总没错吧?”   安无忌气结:“先生你当我是块无知无感的石头吗?先生身子受损太重,想要恢复哪里是旦夕之功。我私下问过青姑娘,先生以前在村子里时虽然也勤于练习,但绝对不是象现在这样……”   容谦微微叹息一声,沉吟不语。 第九十六章 尽力而为   对于安无忌的心情,容谦不是不能了解,只是比较无奈。让安无忌看着自己这个曾经被他高山仰止的人,笨拙到极点地一次次练习着试图去做那些对于正常人来说极其简单的动作,还总是一次次失败,这的确是件很考验对方心理承受能力的事情。   他过于急切地希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身体在外表上尽快好转到类似于正常,因此,他不得不支撑着残破的身体,从早到晚一刻不休地重复那些单调的练习。   有时候他也自己在心里和自己开玩笑,他现在就是一头毛驴外加一头猪,不停地转圈外加不停地吃。每天睁眼起床,他就开始在院子里转悠着“散步”,一散往往就散到天黑。每次筋骨酸痛到实在忍受不了了,他才会靠墙坐下来,用同样隐隐作痛的手臂手指,轻轻捶打捏揉自己罢工的腿脚。   容谦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他现在是在复健。残疾者复健肢体的过程,从来都是极折磨人的,甚至在亲人至友看来是十分残酷难堪的。更何况,他现在还将正常的复健运动量加大了几倍。   而且,他练习的,还不仅仅是让自己能走。他要走得挺拔,平稳,自然。虽然他那千疮百孔的身躯,总是想佝偻起来才舒服些,他还是时时刻刻注意提醒自己抬头挺胸,努力让自己的身体去习惯适应那种腰酸背痛的感觉,不要露出僵硬来。   为了达成目标,付出加倍的辛劳和努力,经历必需的挫折和伤害,这对容谦来说并不容易。这种复健强度,若不是他心理素质好,精神力也超人,只怕也会因为丧失信心坚持不下去。他可以无视艰难痛苦,但却已经无法在锻炼的时候,将自己的疲倦和苦痛遮掩。时间紧迫,他也不可能回避这些关心他的人,不在他们面前练习。   青姑以前在村子里也算是习惯他为了行动自由而做的努力练习了,可是这几个月,在旁边看着看着,就会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对于旁观的人来说,眼睁睁看着他挥汗如雨,喘息挣扎,却只能呆立一旁,一点忙也帮不上,实在也是很难!   安无忌的阅历心性,都不是纯朴的青姑所能相比。然而,看着那个当年如同神一般不可撼动的人,一次次跌倒,再慢慢用颤抖的左手,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安无忌不能不承认,原来那样强大的人,也会如此软弱无助。   可是正是这样的软弱无助,才让他知道了,那个人,也许比自己以前所认识到的更加强大。   那个一头栽倒,却可以慢慢站起来,随便给自己拍拍灰尘,毫无芥蒂抬眼微笑的人。那个浑然不觉自身狼狈,一次次做着单调无聊的简单动作,丝毫没有屈辱不堪的人……   那种从容与笑意,让安无忌面对着他,连怜惜和愤怒都不敢升起来,只惟恐那样的情绪和心态会侮辱了他。所以,看不下去,也得看!   只是,到底只是,到底意难平,气难顺,心难安!   安无忌的不忿让容谦很想提醒他下,他的这些努力难看是难看了点,但是效果确实是很好啊!   他没有胡来。为了正确地复健,他拜托张敏欣帮他接通了风劲节,每个月和风劲节最少有沟通上大半个小时,不断地将自己的状况告诉风劲节,请风劲节根据他的实际状况来帮他随时调整制定当前最好的复健方法以及最佳的进补方式。   以前他虽然可以勉强放弃拐杖走路,但走得时间稍长一点,身体就吃不消。而这几个月坚持下来,到现在,他已经可以完全抛开拐杖了。基本上,只要不是太长的路,不要跑步或者疾行,只慢吞吞地走,那么短时间内,他的行走姿势看上去已经与普通人差不多。   而那些相对比较费力,比较考验平衡的动作,比如说弯腰,蹲身,他现在也可以接近正常地做出来,而没有明显的气喘或者眩晕到难以起身的问题了。当然,太重的东西他还是不能拎。   基本上,只有不做太激烈的动作,他已经可以坚持住将近一个时辰类似普通人的状态。普通的生活需要,他也已经可以用一只左手,十分熟练自如地办好。穿衣脱衣,拿东西,这些事,如今对他来说都是简单轻松不在话下的。   现在有钱了,很多家务也不一定非他来做了。平时他便用左手写写文,画幅画,也已经锻炼到可以一挥而就,甚至还有空可以整治出那五花八门的一桌子胡子。   偶尔兴之所至,他也还是会下厨,自己洗洗切切生火煎炸煮,单手也能做出一顿让人垂涎的饭来。菜色未必特别丰富,可那味道是十分可口的。只是,很可怜的,他自己兴致高昂地做饭出来,却只能给别人吃,自己吃不到嘴。因为他在努力进补中。胃袋就那么大,消化就只能那么快,现在只要不是能让他调养理气,帮助发胖的食物,他就不能空出胃去吃了。   几个月填鸭似地填下来,他那因为伤病而异常消瘦的身体终于渐渐长出了肉,脸上也慢慢有了些血色。虽然现在手伸出来,还是看得出很是瘦弱,但如果照这种速度发展下去,打造出一个满面红光的健康宝宝,应该是指日可待了吧?   看吧看吧,一切都在好转……   容谦这里觉得一切都好,安无忌却有些怒从中来:“容先生,你真的觉得一切都好吗?不错,表面上你的身体是在很快地复原,可是,万事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我也是明白的。你那样拼命地训练,外面看上去身子是正常了,可是内里呢?有无更伤了根本?”   容谦张了张嘴,没想好该如何反驳。而安无忌也不容他插言,气鼓鼓地继续说了下去:“你看你现在每天吃的都是些什么?肝膏枸杞羹,补血。冰糖银耳莲子桂圆,补气。清汤鸡茸鱼茸丸子,补肉。水煮萝卜,排毒。山羊白奶酪,驱寒。还有那不加盐的肥膘肉泥是干什么用的?给你长膘?!”   容谦听得一阵反胃。这些东西他现在不要说吃,想想就觉得要吐了。但是有什么办法?他脾胃虚弱,不是蒸煮到烂熟的,斩成泥了的糊糊东西,身体并不能吸收。   “你上一次沾辛辣酸咸的东西是什么时候了?吃喝玩乐,吃喝玩乐,人生四大享受第一就是吃。可你现在吃东西只是为了让自己长胖,天天补品炖补品,一两个时辰就吃一次这些淡而无味的东西,明明想吐想得要命,还咬着牙往下吞,你你……进补养身固然是重要,但是有重要到这个地步吗?”   安无忌忍了再忍,忍无可忍,终于冲口说出最后一句:“你以为你是孕妇养胎啊!”   容谦被他说得一阵恶寒。果然宁被人怕,莫被人欺。他开始反思,自己待人是不是太和善了?最近这阵子是不是也实在沦落得过分了?所以这小子也就跟着太不见外了?   于是他瞪安无忌。就算他天天进补进到恶心反胃,瞧见什么都想吐,嘴里整天淡出鸟来,只觉得吃东西已经是比复健都还要痛苦的事情,人生毫无乐趣,这也是他自己的事啊。他高兴,他乐意,你小子干什么指手划脚着急上火?   安无忌毫无歉意,对着瞪眼看他:“我所知道的容相是拿得起放得下,素来不为外物萦怀的,容先生。现在你行事如此着相,如此牵强,你这样,到底是为着谁?”   容谦郁闷了。这小子,心里既然有了答案,为什么还非要逼问。还能为着谁,他的理由,不是很简单吗?   照这种迹象发展下去,他必然要与燕凛重会。但是,他何苦非要让燕凛看到一个一阵风就吹得走的容谦呢。   他不介意在那个他一手造就的少年面前展示他的软弱和无力,但如果这软弱和无力是由那个孩子自己造成的,那就大可不必再去刺激他了。   那个少年,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容易。该吃的苦反正他自己也吃够了,又何必再让那个孩子去痛苦自责。   如果那小子受刺激过度,又哭又喊又悔又愧又泪流满面,别人受得了,他自己也受不了啊。他……这不也是为着自己的耳朵和神经着想吗?   他现在也不指望自己能做回绝世高手,但至少不能比普通人更差吧。他至少应该可以稳稳当当站在那个少年面前,对他微笑。至少,在那个孩子疯狂打量他的时候,他不会看到一个过于消瘦憔悴没有血色的容谦。至少,在彼此心情愉快时,他们可以并肩在阳光下散一会儿步,看一看彼此都曾付出许多努力的大好河山。至少……如果需要较长时间的交谈,他的精神和体力不至于有明显的不支……   他只是希望,在那个孩子的面前,他的表现,可以好一些,再好一些,仅此而已。看看,这只是多么简单的愿望,有什么值得别人跳脚。   很明显,对于容谦的心思安无忌不是不能猜到,只是完全不能理解,不愿接受:“容相,你就这样想要见他。”   容谦微微一笑,心思忽然有些悠远起来:“我……我不放心。”   这一声,带点叹息,唇边却又悠然有些笑意。他脸上的线条,似乎都柔和了下来。 第九十七章 情理之间   容谦说他放心不下,安无忌怔了一怔,愣愣看了他一会,才道:“皇上已经不是孩子了。这个年纪,就算他当年没有……也是可以亲政的了。当初政变时的杀伐决断,如今理政时的冷静手段,皇上早就显露了一代英主的气象,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容谦微笑,摇头。   是的。那个孩子长大了,然而,他仍然会情不自禁,悄悄叫他孩子。   那个孩子能干了,然而,他总还是会不知不觉地去替他筹谋,为他牵念。   嗯,这只是常态吧。那是他护在怀中掌心,看着长大的孩子。那是他倾尽心血,努力教导出的徒儿。   这只是普通父母的心意吧?无论孩子长了有多大,有多能干,在父母眼中,也还是永远长不大,永远叫他们牵肠挂肚。   他真的只是,放不下心!   他不可能去替燕凛安排一切,但是,他至少可以一直在旁边守着看着吧,至少,当那个孩子确实需要他的时候,他要可以立刻出现吧!   安无忌看着神色渐渐恍惚的容谦,目光有些黯淡,轻轻道:“我从来只忠于国,却懒得忠于某个君主。他是一个英明的皇帝,他的决策对国家有用,所以就算是经过了当年的那一切,明知道当初他做了什么,我也还是愿意继续为他出力。但是,容相!你为这个国家做得够了!你为他做得也够了!何苦还要继续?何苦为了让他好过一些,就如此残酷地逼迫自己,折磨自己?如果不是他,你根本不会弄到……”   容谦眉锋微扬:“无忌,我是容谦。没有人可以主宰我的生死祸福,君主也一样。我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造成的,从来与旁人无关。政变如此,凌迟如此,断臂也是如此。到现在,我所作的一切努力,也依然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从来没有逼迫过自己,折磨过自己。我所做的,只是我想做的,愿意做的事,就这么简单。”   他淡淡言来,眉眼安然,却自有一种睥睨傲气,竟是震得安无忌半晌说不得话。   容谦就是容谦,即使百死余生,残躯存世,他依然是容谦!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无人能折能屈,能主宰的容谦!   他从来没觉得他在为任何人牺牲,因任何人而忍受委屈,他做他自己选择要做的事,并从中得到快乐和满足。所以,他会觉得,他所做的一切,纯是为着他自己而已。   他其实也算是个自私的人吧。这样想着,容谦不知不觉,又是微微一笑。   安无忌又沉默了片刻,忽然沉声道:“可是,失踪的容相再次出现,这对大燕,对皇上,对容相自己,就真的好吗?”   容谦微微一蹙眉锋,没有回答。   安无忌抬眼注视他:“容相为国劳心至此,国家君王又何以相报容相?容相之功,偌大天下,尚有何物可赏。容相之位,当今大燕,尚有何位可升?容相已经身残至此,何以再立于朝堂。功成而不能身退,全始而不肯全终,岂是大智慧者所为?”   容谦苦笑。这些他当然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现在这样的他,飘然隐逸了自是人间佳话,可若是偏要再次冒出来,不管对皇帝还是对整个朝廷来说,都是一个安置上的大难题。   就是从为了燕凛的角度来说,长长久久有一个身份地位足以与他相当,威望又一直在他之上,且他自己还不得不永远感恩戴德的人压在头上,对于一个皇帝的威信功业,都是有害无益,而且,那个感觉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美妙的。   当日他在茶摊偶遇燕凛,却又安然转身错过,原本就不是因为心存什么芥蒂,或是懒得继续为燕国劳心劳力,只想过安静日子,而仅仅是因为他知道,他如果再次出现,从长久来说,对燕凛不是好事。   而现在,他不得不考虑重新出现,也不过是因为,他不希望有比他复出更糟的事情发生在燕凛身上而已。至于自己将来会面对的尴尬境况,他也就懒得多想了。   话虽如此,可安无忌这小子说话也太直接了吧……   安无忌的话却还没有说完。   “皇上确实非常思念容相,十分愧悔往事,所以才会派出最能干的心腹人物四下寻找容相。如果永远找不到容相,他对容相的怀念和愧疚必然一生不变。但是,如果容相在他受困受挫之时如天降神兵般出现,替他解决一切,并且让皇上知道,您其实一直是在旁边冷静观察,所以到现在才能及时出手相救,皇上会怎么想?”   安无忌冷笑一声:“想必,他当时一定会非常激动,非常高兴,非常……但是,以后呢?陛下是一位了不起的帝王,可是有帝王之心的人,怎么可能长久接受一个必须被顶礼膜拜,过份尊崇的臣子就在自己身旁。有帝王之性的人,怎么可能永远保有赤子之心不变不改,从无疑忌?容相,你与他君臣相得,又到底能有多久?”   安无忌唇边冷笑渐深:“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你们真可以永远没有争执,没有矛盾?今日的相救相助之功,真的不会在异日变成窥探帝侧的罪名?今日你剖肝沥胆的相待,真的不会在异日,成为君主怨恨的理由?今天,他会感激容相的危难相助,他日,他会愤怒不平,看,那个容谦,明知道朕的眼前是陷阱,却一直看着,直等着朕掉下去,出了丑,才摆出恩人姿态来相救……”   容谦微微皱眉:“无忌,你太多虑了,他是一个好皇帝,他不会……”   安无忌咬牙恨道:“我知道,他是一个好皇帝,这正是我效忠于他的理由。但是,好皇帝必须有足够的野心,足够的决断,足够的狠毒。为了铲除障碍,确保权利,不会有丝毫温情。当日的凌迟是因何而来,容先生可能懒得再计较,可是我这个小人物,却至今还没有忘记。”   容谦终于重重叹气。看吧,这小子果然是在记仇。可是这好象不关他的事吧,至于恨得这么咬牙切齿吗?   “他现在当然不会这么做,但以后呢,天长日久,当所有的恩义渐渐被时光磨灭之后,当他越来越感觉到有一个身份过于崇高的臣子老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不方便之后,当他忽然发现,自己就算身为帝王也很难随心所欲之后,容相,容先生,你能否保证他永远不会这么做?”   容谦默然。他不能。他没有这样的信心。   几世历程,他经过见过的太多。除他以外,方轻尘几世情劫,也同样昭示着,帝王之心的最终的选择会是什么。他的同学里,除了方轻尘,也有不少人的模拟与帝王离不开。而最终的诸多结果,也都在印证安无忌的话。   这几乎已经是一种必然了。不管是天生雄才大略的君主,还是本来软弱无能的少年,甚至天性较为重情的女子都一样,一旦长久身在帝位,思想行事取舍决择,终是很难脱离了帝王必然的方式,只是……只是,这又有什么相干呢?   容谦失笑。   他又不是方轻尘,整天愤世嫉俗,求而不得。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再不去考虑,旁人是否回报,是否理解,是否明白……这一类无聊的念头了。   当日做下决断,一手安排着这孩子疏远自己,早就不求他的理解与回报。现在,燕凛能对他有这样的善意愧疚,已是他额外所得了。这样珍贵的善意,就算是又会被消磨到毁灭,复又成为伤害,也不过回到原点,这又怎么样呢?   既无所求,便无所失。他不过是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那些过于长远的结果,过于遥远的未来,那些所谓的智者思虑,通通不是他会在意的。或者,从骨子里看,他就是个披着智者外衣的笨蛋。   多年以后,那个孩子还会用什么样的眼神来看他,以什么样的心态来待他,重要吗?   只是在眼前,只是在他还有力量时,还能帮助他时,不要让他陷入别人的圈套,这才是重要的事吧!   未来如何,根本不在他的考虑当中。所谓求仁得仁,也不过如此。反正,就连被绑上法场凌迟,都可以心态很好地应付下来了,凭什么现在再来为这种无趣的事情忐忑不安,迟疑不定呢。   看着容谦带着笑意的轻松神情,安无忌气不打一处来:“你,你,你就是不顾你自己,也该替我们想一想。你让那么一个精明厉害的皇帝,发现他最信任的手下,其实一直瞒着一件他最在乎的事,发现他派出来查探情报的密探首领,其实一直在暗中查探他的事去报告给别的人,他会怎么想,怎么做?”   容谦失笑:“无忌,依你的性子,一旦察觉皇帝没有让你诚服的器量,自是逍逍遥遥走得影子也找不着,这些功名利禄,哪里就牵绊得了你。至于长清,以他的出身,功勋,还有在朝中的地位,再不济一世荣华也是无碍的,顶了天不受重用信任罢了。想来他是不介意偶尔被我连累一下的。”   他这里笑得轻松,安无忌则是气得满心愤懑。这人话说得多好听。骨子里还不是光考虑他的那个皇帝去了,别人的未来的祸福他倒也不是不在意,可是相比之下一概往后排了!   安无忌暗中磨了磨牙:“你不在意我们的死活也就罢了,青姑娘你也……”   容谦终是露出不悦之色,皱了眉头。   “无忌,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人,但也不必如此贬损于他。他是我教出来的,他的器量胸襟胆识城府我都了解。身为帝王,也许不能避免要有一些疑虑和忌讳,也不得不选择去做一些无情之事,但要说,他会小气到同一个毫无威胁力的村姑去计较……”他拂然道:“你这样看,到底是在贬低他,还是在贬低我?” 第九十八章 自作自受   容谦怫然不悦,安无忌脸上微红。他明白自己因为记恨当初凌迟之事,再加上一心想劝解容谦,方才有些口不择言了。但是胸中多少还是有些愤愤然,心下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容谦要对那个小皇帝如此死忠到底?   以他对容谦的了解,容相从来不是那种单纯盲目,只知忠于某个君王的愚忠之人。就连他自己这种只效忠于国,而不单纯效忠于君的思想,也是由于容谦的影响而来。那么,容谦他自己却又是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倾心竭力永无怨言地为那个小皇帝筹谋?   他越想越是不解,于是也拉不下脸认错,局面竟是僵在那里了。   幸好这时候房门被一推而开,恰好解了他的窘境。   青姑端着一碗肝膏枸杞羹进来:“容大哥,我……”一进屋看到安无忌,她的眼睛为之一亮,话音为之一顿:“安公子!你来了?”语气是又惊又喜。   安无忌脸色一白,干笑数声:“我来看看容先生。”   青姑笑说:“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安无忌脸上开始冒汗:“听说你在烹茶,所以我就没打扰你了。”   “其实我是在替容大哥炖……”   不等青姑把话说完,安无忌忙忙冲容谦一拱手:“容先生,我打扰得太久了,衙门里还有差事,我这就先告辞了!”   也不等容谦回话,他转了身,一溜烟撒腿就跑。   青姑把碗放下来:“容大哥,你先喝着……”一转头,也跟着跑得没影了。   容谦坐在原处直发愣。嗯,不是我不聪明,实在是这世界变化快啊。那个死缠烂打到让他头疼的安无忌居然被青姑露个脸就吓成这样?嗯,还有他家温顺良善的青姑啊,居然会这么大劲头去追男人……   他伸手摸着下巴,好奇地思考。   唉,人果然不能太自我中心,最近是不是因为整个心思都放在复健上了,所以身边人的事都没太注意?唉,关心不够啊,应该好好反省啊。   难道……莫非……   因为安无忌最近特爱在自己身边晃来晃去,一不小心和青姑发展出了点啥不得不说的故事了?   容谦在这里眼冒绿光地胡思乱想,径自有点儿沾沾自喜地微笑,却不知道,那厢里可怜的安无忌施展轻功想跑,可是青姑脚步飞快,他还没能出外院的门就被青姑给追上了。而青姑一开口,说的就是容谦:“安公子,容大哥的事,你说全包在你身上,怎么这么久了都没有动静?”   安无忌汗下如浆:“这事,也不能太急啊,总得慢慢挑选个最好的才成。”   青姑有些不悦了:“都好几个月了,还没挑着啊?京城这么大,名门仕女就没一个合适的?”   青姑虽然是个纯朴的姑娘,可是事关容大哥,她也不是那么好骗的。   安无忌头大如斗,扯着嗓子干咳。   唉唉唉,一失足成千古恨,谁让他当时要多事呢!   当日容谦神不守舍,胡乱点头,让青姑以为他同意要娶妻了,高高兴兴去找媒婆。安无忌在一旁看笑话看得开心,不但不提醒,还很积极地在那里煽风点火。事后容谦回过神来,严令他去阻拦,他不敢不从。可是他虽然及时把正拉着媒婆说东说西的青姑给骗回去了,然而一向听话的青姑这一回无论容谦怎么说,就是不肯把这事给搁下。   青姑没有什么伟大的理想和期望,她是普通人,她的世界很小,对于那些了不起的大人物的生活,她不能理解。在她看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就是人生最大的大事了。容大哥身子不好,不肯说娶妻的事,一直叫她暗中揪心,而今好不容易容大哥松了口了,当然要乘机替他好好找一房媳妇才是!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就是有自己陪伴,毕竟自己不是知疼知热睡一张床上的妻子,毕竟她也没法让他有自己的儿子,不能帮他传宗接代。   再说了,自己一个又丑又残又没本事的女人,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要不趁着现在还有能力,赶紧着替容大哥操办了这件大事,将来万一自己有什么意外,不能在他身旁了,还有谁肯替他留心,为他筹谋呢?换了容大哥肯定是不会多想这些事的,容大哥认识的几个朋友,都是大男人,肯定也没有这样细的心思的。她这点儿窃窃心意,虽是不肯对任何人说,却是无比坚持无比固执,连容谦都劝不动她。   最后,安无忌只好自己捅下的篓子自己收拾,悄悄对她说,以容谦的人才本事,村里的姑娘哪个配得上他,倒不如等以后在京城里立了足,打下了事业,再好好为容谦说一门城中名门淑女的亲事,那才算是完美。   青姑听得觉得有理。她当然是自觉她的容大哥必是天下的仙女也配得起的,京中名门女子,自是不在话下,那果然还是等以后有机会,配一门更好的亲事才妥当,因此也就不再坚持了。   容谦还只当安无忌慢慢劝说了青姑回转心思,又哪里知道,这小子不过是签了一张长期欠条,把眼前的难关拼命给往后拖延了而已。   自打进京以后,开始青姑还努力专心操办生意,但随着立足渐稳,茶楼生意渐渐火起来,她便又开始操心起容谦的婚事,见了安无忌便一直催促此事。   本来呢,她一个小小村姑,也没啥本事可以逼迫得了安无忌,偏偏安无忌作茧自缚,自从无意中见着青姑与一班假差役大打出手之后,就对这个小小村女一直暗暗眼红,心里天天嘀咕不知道容谦都偷偷教了她什么本事。这大家相熟之后,他便偷偷邀青姑比武。   青姑开始自是一听比武就吓得眼发直,然而安无忌那灵活的脑瓜子里,却是有千百种法子能让她上钩。他只有意无意提起容谦不是寻常人,虽有不少好朋友,但也会有一些厉害的仇家,没准以后仇家会上门找麻烦,万一容谦不能保护自己云云……   果不其然,青姑立时便积极起来,很积极地答应了同安无忌比武较技,好乘机学习。   青姑绝不是什么武学奇才,但是她内力奇高,反应灵敏,再加上勤快肯学,每回被打倒了,必要问自己是怎么倒的,犯了什么错,安无忌又用的是什么招式成功的,然后自己回头一遍遍,不嫌单调重复地练习。   后来,容谦忽然发现青姑对武学出奇地感兴趣了,便立刻替她量身设计了几式极简单的招式。当然,容谦教的招式,都是他融天下武学精华,化繁为简之后的妙招。虽然或功或守或闪,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式,简单明了,最适合青姑这种略显拙笨但心思纯净的女子学习,但只要不断重复练习,自能化平凡为神奇。   容谦得意得笑眯眯的。用他的话来说,这就叫学会三板斧,走遍天下都不怕。   他这里一片心意替青姑筹谋,那边安无忌日子可就难过了。   他和青姑交手切磋,开始一段日子,还能借着武技经验,胜个几回。可自从青姑练成了容谦教的万能三招,并且内力越来越浑厚,且她自己使用起来,也越来越纯熟方便之后,安无忌的日子就是在地狱里度过的了。   明明人家来来回回就那几招,明明人家姑娘就只会以不变应万变,可他好端端一个闯荡江湖多年的人中英杰啊,就是打不赢!   明明他自信还算是个高手,偏偏被人家一个半路学武的姑娘,三天两头用内力震得骨软筋麻,头晕脑涨,气血翻腾,什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什么史上最长最狼狈之懒驴打滚式,什么凌空倒转跟头连翻飞速撞树式,他都尝试过无数回了。   当然,凭他的本事,如果真想杀人,他可以有无数办法暗算得了青姑。可人家这位青姑娘是容相如今除小皇帝外最为保护的人,哪怕是擦破了点皮,那都是后果严重啊!   于是乎,安无忌那一百多种恶毒法子就只能在脑子里打转,一件也不敢用出来。可是真刀真枪地拼打,他却是一路输输输,输到他所有男人的底气自信魄力都烟消云散去也。   好多回他恨不得哭着喊着大叫:“姑奶奶,你神功天下无敌,咱们以后就别比划了成吗?”然而,每一回他只要一表示不想再比武,青姑就很郁闷地问:“安公子,你不肯帮我了吗?我有什么做得不对?有你教我,我觉得我现在手脚越来越快,反应越来越灵活,对武功懂得也越来越多,将来一定能帮容大哥多一点的,求求你,多帮我一些时间吧?等我学得和你一样厉害了,我就可以为容大哥多出些力了。”   安无忌虽然私底下悔得要吐血,当着青姑的面也恨不得涕泪交流地喊:“你已经比我厉害太多了!”然而,男人的自尊心还是阻止他说出实话,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结果,就是他不得不继续硬着头皮给青姑充当练功的沙包,然后私底下除了腹诽容谦偏心太过之外,却也是怕定了青姑。   青姑为人极好,最是和善,最讲道理,虽说她现在武功已经很出色了,她自己也并没有那样的自觉,平时除了和安无忌切磋的时候,基本上从没有想过要对他动用武力。   但这只是基本,而不是绝对……偶尔,她也是会动怒的。   而她发怒的原因,一定是因为容谦。她对自己向来不是很在意,却不能接受别人不重视容谦的事。当初安无忌明明拍胸膛保证将来在京城替容谦找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的名门美女,可是一直没有动静,她屡屡追问,安无忌总是推脱。青姑的脾气就是再好,也经不起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渐渐终于发展到手发痒想打人了!   看着青姑脸上有了怒色,安无忌警惕地后退不迭:“青姑娘,你相信我,我真的在努力找啊,只是暂时没找到……”   青姑生气了,青姑生气的后果很严重。 第九十九章 怎不郁闷   “我看你根本没有找吧!你觉得容大哥配不上那些名门淑女,所以你不肯托媒上门吗?容大哥虽然身体不好,但他很努力在练习恢复了,现在看起来也和普通人差不多了。容大哥虽然不是个官,可他有这么大的产业,很有钱了,也不会委屈将来的夫人,容大哥虽然没有右手,可是他为人那么好,又那么有才学,他有什么人配不起?”   安无忌看着青姑越说越激动,越来越有要动气的迹象,甚至很有些要提起握拳的动作,真是欲哭无泪:“没有没有,我绝对没有这么想过!容先生的人品才华,天下没有任何女子他配不起!”   这话绝对是出自真心,和青姑的盲目崇拜不同,他是真的认为,容谦这样的人,就算是武功全失,身残若此,只要有心,天下最出色的女子,他都可配得,但问题是,那首先也要他自己有心啊!   “既然你也说配得起,那为什么你又不尽力?”   安无忌把心一横:“我这还不是为你打算吗?”   青姑一愣:“为我?”   “是啊,容先生真娶了容夫人,你置身何地?将来容夫人掌了家,你一手辛苦做出来的产业,自是要交给她的,那你……如何自处?”   “这有什么问题?”青姑茫然不解:“这产业本来就是容大哥的,大哥有了嫂子,我当然要敬重她,听她的话,帮她的忙。”   安无忌跌足:“可你什么都没有了……”   “我有容大哥啊。”青姑愕然。“我有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安无忌仰天叹气:“唉,那时候,容大哥还是你现在的容大哥吗?我是说,既然他待你好,你待他亲,为什么你不嫁给他算了。”   青姑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叫出一声:“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你们一直住在一起,又这么亲近,他可以娶妻,可你将来怎么嫁人……”   青姑白了脸,挽了袖子捏拳头。她怎么能做容大哥的妻子?容大哥该配天下最好的女子才是!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和容大哥清清白白的,你这样乱说话,害了容大哥的名声,将来新嫂子怎么进门,就是进了门,也不会许我常常在容大哥身边帮忙了。”   她又气又急,又是惊慌,一想起这诸般后果,更觉气恼,挥了拳头就要打人。   安无忌抱头就跑:“我明明是一片心思为你好。你们清清白白?这话说出去谁信啊!”   青姑是脸上大红,咬着牙追得更急了。   其实安无忌是知道今天好歹逃不脱,所以索性在被揍成猪头前气她一场罢了。唉唉唉,千怪万怪都怪自己自作自受,好端端把一个纯朴的村姑变成一个习惯使用暴力威胁的女魔头。   这两个人,一个死心眼地,满心满意就是一个冷漠可恨的小皇帝,完全不替自己打算。一个死心眼地,满心满意就念着替一个不懂照顾自己的家伙娶妻置家,也同样完全不懂替自己打算。   这两个人可算是凑得绝了。可明明没他什么事,为什么他会莫名其妙变成牺牲品,风箱老鼠两头受气啊?   听到脑后风声劲疾,安无忌惊得一回头,恰逢一只纤纤巧巧的拳头在眼前无限放大,鼻子一痛,眼前一黑,安无忌手脚大张地从半空中掉下去,欲哭而无泪。   容相,你太不公平了!你就教她,不教我!   容谦本人当然是完全不知道,隔着一个院子,青姑还在算计着要把他推销给某个女人,而安无忌正对他无比怨念。他只是苦了脸,和刚刚青姑端来的这碗补品作斗争。吃得两口,又是反胃欲吐,无可奈何地皱了眉头。   这进补的滋味,真是苦不堪言啊!   适时脑海中传来淡淡笑语:“小容,欲速则不达,你最近复健调养得确实过头了些,没必要过于勉强自己的。”   “劲节!”容谦一笑。“最近你那边过得如何?”   自从他为了复健,同风劲节定好每月必定时联络的约定后,小楼那边的同学倒还算帮忙,很多时间不用他们呼唤请求,直接就将他们接通了。   想来是刚才风劲节正和小楼里的同学聊天,无意中听他们提起自己苦着脸吃补品的样子,所以忍不住要相劝吧。   “还能如何,惨不堪言啊!”风劲节叹息:“特别是有你这种天下第一听话,第一合作的病人做陪衬,我的挫败感就更加严重。”   “不会吧?”容谦百思不解:“我听说卢东篱很配合你啊。”   风劲节坐在小凳上,守在炉前,手上扇子不停,冷哼:“表面上配合,心理上一直在抵制。”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远离了尘世喧嚣,傍着竹林清泉,山间这两三间茅舍,正冒着一缕炊烟。   房屋虽然简陋了些,布置得却是舒适清雅。山风送爽,鸟鸣幽幽,正是心旷神怡,修身养性的上上所在。   可惜,在这人间仙境之处,扇着火熬着药,和小容通着话的风劲节的心情,却怎么也没法和这景色相和上。   接了卢东篱出来,他最后却并没有按照原计划和其去京城找苏婉贞,而是在半路上,找了这处清幽所在,停了下来,继续替卢东篱慢慢调理身体。   他是一直念叨着要让卢东篱与苏婉贞尽早团圆,但是要就这么直接带着又哑又盲的卢东篱去见苏婉贞,他还是不能不犹豫。   当年,他曾经在苏婉贞面前力保过卢东篱会安全无恙。就算如今人事已非,再无人认得他是旧人,那个诺言,他自己却是不能就当做未曾出口。一个万念俱灰,生无可恋,又带着双重残疾的人,能算是安全无恙吗?让这样的卢东篱和苏婉贞重会,合适吗?对于那个温婉的女子,这该是多大的打击。   卢东篱也坚持不愿去见苏婉贞。每每想到苏婉贞看到他的样子会有多么伤心,便也是说不尽的黯然不忍。因此,风劲节终是一咬牙作罢了。再说,若是不能带着一个健康的卢东篱去见苏婉贞,那不也太丢他自命为天下第一神医的脸了吗?   于是,他们的行程就暂时耽搁了下来。为了突破卢东篱的心理障碍,让他的眼睛和嗓子能早日恢复,风劲节绞尽了脑汁,各种法子一样样试过来,而卢东篱在表面上也十分配合他的所有安排。让吃什么就吃什么,让怎么复健就怎么复健。但是他整个人的情绪却始终是死气沉沉的。风劲节明白,在内心深处,他其实一直在排斥着让自己恢复好转,在感情上,他始终不能接受,自己一个人安然无恙毫发无伤地继续活在人世间。   卢东篱的残疾本来就是心理疾病,心理上的问题不解决,说什么都是废话。而且因为心绪一直不佳,就算是他表面上强颜欢笑,努力调养,效果也总是微乎其微。   风劲节的诸般努力,一样样最后都化成了泡影。整天面对这种软绵绵的不抵抗却也绝不合作的病人,再比比这么听话的小容,他的郁闷可想而知。   那边容谦忽然又道:“对了,上回听张敏欣说起你的事,说对待你,卢东篱是肉体上顺从,心灵上背叛……”话说到一半,容谦已是掌不住失笑。脑海深处传来风劲节的咆哮:“那个腐女,到底有完没完!”   容谦大笑出声:“劲节,消消火吧,郁闷着郁闷着也就习惯了,咱们这帮人,谁没受过她的害,放宽心吧,习以为常就好了!”   不习惯又能怎么样?风劲节咕哝着。说到底,让他郁闷的又不是她。   他想,自己是该认真考虑下措辞,如果到了万不得已,他该怎样和卢东篱解释交代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然而,他万万想不到,当他们耽搁在这清幽山林之间的时候,那只巨大的黑手,已经悄悄逼近了他。   那至大的威胁,他还没有看见,却会在不远的将来,让他再也没有仔细考虑那个问题的机会。 第一百章 阴影憧憧   噩梦。噩梦又回来了。   那一根根铁链,一根根的银针,一根根分他的筋,错他的骨的手指。   噩梦中,曲道远睁着眼,颤抖着,喘息着,挣扎着,张大了嘴,却强撑着不敢发出一声哀嚎乞求。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他醒不过来。   “官人,官人……”   耳边渐渐可以听见妻子一声声焦急的,慌乱的呼唤。曲道远忽然浑身一震,睁开了眼。这次,他终于是真的睁开了眼。   屋内小小的油灯,亮着昏黄的光,照出妻子憔悴的脸。   连续数日,他夜夜噩梦惊魂,虽然强忍着默不做声,又怎能瞒过枕边之人。   曲道远冷汗淋漓,身下的被褥已经潮湿。妻子想要呼唤丫鬟进来更换,曲道远摇摇头,只拿过一早备在一旁的汗巾擦了擦头脸,将妻子搂进怀中安慰。   “没事,只是前段时间太累了。多休息两天就好。”   妻子闭了眼。   “你这次在家里已经太久了。商队不能没有你。也许,你出去走一走,反而会好得快些。”   她是行商首领的妻子,不是养在深闺的大家小姐。他有事,他不能说,而她帮不上他。可是最起码,她该可以让他免了如此辛苦掩饰的痛苦。   曲道远默然片刻,用力搂了下怀中的人。   “好。没事,阿维,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句话,他说的很有信心。最起码,他活下来了,不是吗。   三天时间,他尝遍了人间酷刑。他被挟持着半夜回到自己家中,看着一把把锋利的短剑,悄悄地搁在睡梦中妻儿的脖子上,等待着他的决择。   他只是个商人。他重义气,念旧情,可他只是个商人。他不是死士甚至不是军人。他受不过这样的威胁折磨。他只有招供。他招出了他曾受过风劲节的多少恩义,他招出了当年风劲节安排他在定远关附近行商的深意,他招出了他曾苦候卢东篱数月而不得,他招出了当年风劲节曾留下过的暗语联系方式……   他本以为,在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之后,自己会被灭口。然而,三天后,他却又在夜里被轻飘飘送回那青楼花魁的房间,那冰冷的声音,只在他耳边轻轻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你身边会有我们的人日夜看着,这三天的事,你若是敢泄露一个字,满门别想有一个活口。记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你就只是在这里和美人厮混了三天,做了有钱男人都会做的事。以后,如果有人再用暗语上门找你帮忙,你该知道怎么做了!”   他转眼就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一切照旧,所有人都以为他艳福不浅,在那销金窟里和那青楼名妓寻欢作乐了三天而已。   那三天的经历,仿佛只是一场噩梦。那些人甚至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明显伤痕,就算他要去向人诉说,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   吹熄了灯火,曲道远在黑暗中静静躺在床上,睡不着,只呆呆地盯着模糊的幔帐。   那三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   那些人反复对他用刑,反复讯问,到最后才满意他已经如实招出了一切。   他也确实几乎招出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几乎。只除了当年风劲节留给卢东篱的那封信。还有和那封信有关的一切。   他知道,风劲节为了在必要时得到助益,曾与许多旧日下属订过暗语应答,不管出现的是什么人,只要对得上暗号,只要还肯念他昔日旧情,各方商家就必然全力相助。他也知道,风劲节对每一个大商家所订的暗语都不同。   他知道与自己联络的人应该用什么话,却不知道调动别的力量该是什么暗号。然而,他却猜得出,风劲节留给卢东篱的那封信里,必然交代了一切。苦候卢东篱不至时,他手里拿着那封信,也几次三番有拆封一窥的冲动,但最终他却没有辜负风劲节的信任。为了怕自己意志不坚,有朝一日背誓偷窥,他在潼城觅地把密信深埋,然后引着商队远远离开。   那封密信,油布裹了,银匣装了,正安静地躺在那荒野中的山石下,大树旁。   此事天地之间,唯他与风劲节二人方知,风劲节已死,便永远成为他一个人的秘密。即使是被逼到绝处时,即使招出了其他的一切,他却还是没在这封信的事漏半点口风。   别的事,都还另有知情人,象小刀,象王大宝。如果他们被抓住逼问,一旦发现他撒谎,这些煞神必不能饶他全家。唯有此事,他自恃无人知晓,所以一力隐瞒。   如果他招认了这封密信,那他所作的一切就不再是一个商人纯粹的报恩行动,而是无数手握金银商脉的商人组成的团体联盟行动中的一环。他不知道来逼供他的人是谁,但他猜得到是来自朝廷的人。如果他招认了这个,对他的妻儿,对他当年的伙伴,都会引来泼天祸患。所以,他抵死相瞒。   那封信,幸好他没看,也幸好他当年就将它埋藏。现在,这些人就是把他家里商行里翻个底朝天,也发现不了一线蛛丝马迹。   他那一直不曾在人们面前出现的三天,他身边也没有任何人起过疑。这番苦楚,他只能永远深深埋在心中,不能向任何人求助,不能与任何人诉说。   整件事,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就好。一切总都会好起来的。因为已经不可能更糟。   曲道远的三日艳福,和之后的性情大改,夜晚易惊,神情恍惚,都没有引起他人什么注意。其实,风劲节纯以情义来维系的这个巨大的商人联盟,骨子里根本松散地算不上是一个组织。大家都不曾受过教导和训练,也没有足够的心理防备。就算有人发现曲道远的疑点,也不会想起来要将消息通传各方,更不要说将消息上报给风劲节。   与曲道远遭遇相似的商人其实还有几个。风劲节当日与卢东篱何秀姐一路而行,路上曾求助过的大部份商家,暗中都在被赵国最出色的密探调查追究,小心监视。   而各个地方最高负责的巨商,所有找人的命令的最高下达人,密探便直接下手。每一个人都会因为种种合乎情理,不为外人所疑的原因,在一段短时间内消失在人前,然后,重新出现时,多少有点恍惚不宁,只是总有种种理由解释搪塞过去。   他们和曲道远一样,被威吓伤害,被逼供。也和曲道远一样,神思不宁,行动失常,噤若寒蝉。   只是,大部分人,还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仍然只是单纯地念着旧情,准备着,如果他日有人能报出恩主的暗语,就尽量给予帮助。他们不知道事情原委,也不知道风劲节身在何处,他们什么也不清楚,什么也不知道。   密探搜集的情报,雪片一样飞往京城,飞到赵王的御书房中。当各种情报都明确指出,所有人都是念着风劲节的昔日旧情而相助时,强大的国家力量,开始认真分析记录搜寻,所有曾在风劲节手下做事的商人。   全国各地,各个不同的商会商团,每一个曾与风劲节有过牵扯的人,每一个从风家走出来的成功商人,以及他们自己带出来的徒子徒孙,所有人的生意,产业,势力范围,一处,又一处,都被明确而细致地列出来,传送到御前。   而这些被调查的人,除了那些遭受非人痛苦的被逼供者,再没有谁察觉,有一场严重的危机正在逼近。说到底,他们只是商人。他们聪明敏锐,识进退,懂世情,然而,他们不是智者谋士,不是浸淫官场之人。   其实,要消灭这些除了钱什么也没有的人,太简单。只要一道圣旨,几批军马,就够了吧……   然而,看着从四面八方送上来的一道道密报,真正确认整件事的原委,城府幽深的赵王同他的心腹谋士四目相对,彼此都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寒意。   只有去细看四面八方,天下各地传来的一道道细则详文,才能真正明白,当年风劲节随手教出来的一批部下,拥有着怎样的才华和能力。   如果风劲节有心,仅靠着这几乎掌握赵国一半商圈的力量,就可以发展出任何惊人的势力。如果他肯用心,在赵国,不知能掀起多大的风浪,甚至直接威胁到皇权的稳定。然而,他明明有这样的能力,却什么也不做,放任如此潜力巨大的一股势力,成为一个单纯松散的商业联盟,而自己甘心散尽家财去边关苦守数年,然后,为了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从容就死!   风劲节,他是什么人?他怎会有这样的能力,这样的本事?   风劲节,他的行为,为什么如此不可思议,不可理解。如果他信手而为,就能造就这么多的人才,这么大的基业,那么如果他倾心倾力,到底有什么事,办不成!   风劲节……他死得太无谓,太可惜,太可叹!   但是……但是,他终归是不能不死。   怔怔望着桌上一封封密信,赵王已经很久很久不能做声了。   陆泽微平静地提笔,在墙上一张已然密密麻麻,点了无数红点的地图上,再次标注出三个新的红点。   每一个点,就是一个因风劲节而掘起的商业力量,沉静地看着整张赵国地图,看着几乎占据所有国土的密密红点,再没有什么,比这种直观的感受,更加让人震撼。   陆泽微深深叹息,转头看那目光阴森,面沉似水的赵王。 第一百零一章 守株待兔   为着风劲节的死,赵王这数年来也是时常怅然的。然而,此时此刻,亲眼看着这一封封密报,他却为自己当年的决断庆幸。   那个人,太强大,太可怕,潜力太深不可测。无论他多么有才华,多么肯为国尽力,这种人,也只有死,才能让上位的君主放心。就算这君主私心中有多么欣赏他,钦慕他,渴望拉拢他,结果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只要是挡了路的,无论是刺棘乱草还是芬芳芝兰,都只是必当被清除的杂草。   “看来,风劲节是留下了继承人,留下了可以继续操纵影响,如此巨大商圈的方法。那个假的曲道远就是此人。”   赵王感慨片刻,终于开口:“风劲节倒也是个痴人。卢东篱无情无义,任他枉死,他却在身后也还要替他安排退路,护他周全。”   陆泽微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忍无可忍:“卢东篱不是无情无义。他们两个,不过是把这个国家看得太重了!”   赵王没料到陆泽微竟会顶撞自己,愣了一愣,脸上神色几番变化,几欲恼羞成怒,最后却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没再接陆泽微的话题。   他只是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陆泽微身前,与他一起并肩看着墙上那幅满是红点的地图。然后伸手由图左图右徐徐抹过:“这些,就是他的力量。不管继承这力量的人是谁,泽微,你看,我们是否都应该乘他还来不及做任何事的时候,秋风扫落叶,来个斩草除根。”   陆泽微望着整张地图的红点,深深叹息:“他们不过是些商人,没有武力自保,皇上要毁灭他们很容易。可是……”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摩这片赵国的大好山河:“整个赵国的商业命脉,怕也要毁坏大半。”   作为一个皇帝,赵王的眼光能力都是极出色的。所以他沉默了。经世之术上,他有一定造诣,所以对商人他可以轻视鄙薄,但他绝对没有让一个国家从此百业荒废的勇气。   他思索良久,方徐徐道:“赵国也不是只有他风劲节家走出来的商人,要是实在不行,朝廷也可以将那些生意收来派人官办……”   陆泽微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陛下,这些升斗小民可以将平凡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热闹繁盛,可是如果由官方出资来办,便是再简单的生意,到最后也要么是独家把持,扰民不休,要么就是大亏而特亏……”   看到赵王脸色现出不快之色,他赶紧补充说明:“朝廷自然人才济济,只是这生意之术,经济之道,却于朝中文武之事全然不同,一念之差,谬之千里,陛下切不可再生此念。”   赵王皱眉道:“泽微,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就是大老板若是朝廷,则上上下下的人手,必不能倾尽心力,反要人人从中取利。朕大不了也学风劲节,许他们倒四六分帐即可……”   陆泽微苦笑摇头:“老板若是私人,如此授权分利,人人皆会称是仁厚信人,衷心感戴。可是朝廷之物,在人看来,便等同是那无主之物。不要说倒四六分利,就是倒一九,人心也仍不足。他们不会感戴宽容诚厚,而只会看到利厚易欺。朝廷之利,又并不属于朝廷的监察之人,因此上下沆瀣一气,损国利己,一无顾忌,也就不可杜绝……”   他只是谋士,不是宰相。密室私议之时,说话间便无甚顾忌,言语甚是直白。   赵王并不是不懂经世之道的人,也明白这些商人实力虽然不小,但是现在已经被他们先一步发现,只要加以制衡监督,这股潜势力便不可能变质成可怕的反朝廷势力。然而,身为帝王,看那满墙红点,心里无论如何也是极不舒服。   “泽微,会不会是你太多虑了?官办就算是不能长远,总也可以暂时支撑一段时间。这期间,自然会有其他的商人应机而起,那些生意,最终总会有人抢着去做。”   陆泽微叹息,伸手划过整张地图,指着那密密麻麻一时间数之不清的红点:“陛下,这里有半个赵国的商业力量,涉及各行各业,盘根错节,其中有多少是和当地官员望族的利益紧紧相连。陛下,您可以有什么合乎情理,师出有名的理由,将他们全部肃清抄灭,而不引发动荡和恐慌?”   赵王终于哑口无言。卢东篱和风劲节的这些隐事,他永远不可能对天下宣布。而要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涉及整个国家,各行各业,各大有影响力的商家全部摧毁,抄没财物,必会造成人人自危。   他是皇帝,他可以用任何理由来毁灭这些商家。历史上,也确实有过皇帝鼠目寸光,忌商人之富,无故抄没打压天下富商的先例。但是他却不是那种蠢货。   当所有商人都疯狂变卖产业,隐藏财富,购买大量良田,以期弃商从耕,自保家族,从而引发大规模的土地兼并,以及大量的商户伙计们失业造成的动荡,还有这些商家背后的势力严重不满,因此借这种动荡的种种发作可能,都令他投鼠忌器,无法妄为。   赵王怔怔望着地图,良久,才喃喃叹息:“好一个风劲节……好一个风劲节。”   他无限谓叹,无限感慨。第一眼看去,风劲节的隐藏势力一旦曝光出来,就毫无自保能力,根本可以随意任凭君王处置。可当他真正想要扫平一切威胁时,才发现,原来,要毁灭风劲节生前所建立的势力,会是如此代价惨重,如此矛盾困难。   若这些真全都是反贼逆党,他拼着受多大损失,也要将他们全部肃清。偏偏他们多不过是些重情义的卑贱商人,大部份人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其中只有极少数人,才会为了恩义,冒天大干系帮风劲节做那么一点点违逆朝廷的事。   比如曲道远准备救护卢东篱,比如当年卢家有难,苏婉贞母子被所谓的民间侠士提前救走。   这一张网,风劲节只纯用旧情维系。商人从来重利,又哪里会有谁真的倾心竭力,不计代价地拼死报效谁?所以这一张网,看着吓人,作用却不那么大。就算是对风劲节的继承人也一样。   为君王者,难道可以因为猜忌不安,只为了毁灭这样一张脆弱的网络,便贸然动手摧毁一切,平白让自己的国家失去无数商业精英,平白让百业凋零,人心慌乱?太过不值!   只是赵王终究放不开那点心中不快:“无论如何,这风劲节从容随意间,便掌控了如许势力,终不免叫人万分感慨。”   陆泽微微笑:“陛下,风劲节哪里是从容随意。他用了多少心思来教导人才,处处施恩,积年累月,才积蓄起这样一点人脉。而他这所谓的势力,陛下要拿来收归己用,却不过是轻而易举。”   赵王微微一怔,陆泽微复又笑道:“风劲节要用恩义来牵系众人,旁人肯不肯听他的,愿不愿帮他,完全看别人记不记恩而已。可是陛下只要一道圣旨,又有谁敢不从呢?不管这些人出身何处,恩主何人,他们都是大赵国的子民,都是正经守法的生意人。他们必然会尊奉陛下,听从陛下的谕令。所以风劲节这所谓的势力,其实本来就属于陛下。”   赵王愣神了半日,忽得大笑起来:“泽微啊泽微,竟是什么都让你说得尽了。虽说朕也知道你这多是宽慰之词,投朕所好,不过,这话朕却实在爱听。哈,罢罢罢。都是朕的子民,朕便饶了他们的身家性命又如何?”   陆泽微终于轻松下来,一拜笑道:“陛下英明。越是任他们安然不动,才越不易打草惊蛇,才方便将那二人一网成擒。”   赵王眼中精光一闪:“近日这二人就完全销声匿迹,各地都找不到这二人的行踪,也不曾察觉他们和风劲节的任何旧属有联系。你有何计,可擒此二人?”   陆泽微侃侃而谈:“如今,在各个与风劲节有关的商家身边,我都伏了人。身份越高,影响越强,势力越大,且当年与风劲节关系越紧密的人,我安排的人就越多。我相信,风劲节的继承人与卢东篱的隐匿不出,必然是暂时的,他们不可能永远不去利用风劲节当年留下来的力量,而只要他们任何一个试图与这些商人联系,我就能立刻察知。不过……”   陆泽微脸上露出自信之色:“这样守株待兔还是太慢。与其我们费心费力四方布人地找他等他,不如让他们自己跳出来,撞进陛下的掌心。”   话只说到这里,赵王却已是神情了然,冷笑着点了点头:“你去安排吧!朕只安心等着见人。”他的神情忽得奇异起来:“朕一定要亲眼看一看,他为自己挑的继承者到底是何等人物,朕也要亲眼看一看,那个‘重情重义’的卢东篱,如今到底已经沦落到何许田地!”   陆泽微也不再多说,只是施了一礼,转身退出御书房。   夜色已深。他们密谈良久,现在已是午夜了。忽从深深殿宇中行到寂寂月下,陆泽微不禁有些寒意难当。他微微瑟缩了一下,抬头看着漫天星月,心深处无声地长长叹息。   ——————————————————   半月后,当朝一品诰命夫人,已故卢元帅的遗孀卢夫人因思念亡夫,忧痛入骨,一病不起。卢家百般延医诊治,卢夫人病势却是有增无减。   地方官不敢怠慢,急急奏报入京。当朝圣君竟连下数道旨意关怀问候。又调拔宫中太医,带着宫内上好的药材日夜奔波前往诊治。当地地方官员,也接到朝廷诏令,为卢夫人诊病治疗,可慰天下民心,可安忠良英魂与地下,切切不可轻忽。   朝廷如此郑重,地方上县府郡各级官员,自是也不倾力四下搜寻名医,各处集市城镇,都贴出了重赏寻求良医的告示。   转眼间,卢元帅遗孀病重垂危的消息,便随风传遍了赵国的每一个角落。就连一个小小山村,也得到了消息。   这依山坐落的小村庄,交通闭塞,村人生活纯朴简单,少有风波。所以这一日,城中官府特意派差人来,把一张告示郑而重之贴在小村最繁华的地方……唯一一家小酒摊外。   告示前立时聚集了一帮看热闹的人。村子里找不出一两个识字的人,所以大家对着告示指手划脚摇头晃脑一番,其实谁也没看明白写的到底是什么。   等到村里仅有一个曾考中过秀才,如今已六十多岁的老太爷被人请来时,这告示外头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人挤得多了,旁边酒摊的生意也莫名地好了不少。卖酒的王老头跑过来,跳过去,真个忙得不亦乐乎,乐得他满脸的笑纹越笑越欢,有谁叫他,都是乐颠颠得回应。   “王大爷。”   “唉哟,您来了?酒又喝完了啊?”王老头笑得更是欢畅了,这上上下下,会叫他大爷而不是王老头的客人,也只有这位住在山上的常客了。这人长得英俊高大,待人又亲切随和,而且出手极宽绰,可算是王老板的最喜欢的客人了。   王老头一边笑,一边快手快脚接过客人递过来的酒壶给他打酒。   “是啊,下山打酒倒象是赶上热闹了,那么多人围着什么呢?”   “是官府的告示,也不知道写着什么,不过孙老太爷刚才进去看了,想是马上就能……”   话犹未落,听得人群中响起了乱轰轰的喊声。   “啊,明白了明白了,孙老太爷说了,是卢夫人病重,朝廷在四下张榜求医呢?”   “哪个卢夫人啊?”   “还有哪个,就是戏文里那位忠义感天的卢元帅的夫人啊……”   王老头叹口气,摇摇头,手脚不停地把酒壶灌满:“这年头,好人不长命啊,可怜的卢元帅,平白受冤枉死了,如今连夫人也……”   眼见着酒壶满了,他抬头笑道:“曲先生……” 第一百零二章 引蛇出洞   王老头一边念叨,一边灌满了酒壶,抬头笑道:“曲先生……”   他愣了下,茫然四顾。咦?人怎么不见了?   风劲节的心情焦虑无比。他和卢东篱在这处山林间隐居休养已有时日,而卢东篱的病情却一直没有什么明显好转。他心里烦闷焦燥,却又不能对卢东篱发作。为了让卢东篱对治疗有信心,整天脸上还要做出一副爽朗快意,毫无芥蒂的样子来,假装着治疗进展顺利。暗中则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某个榆木脑袋的家伙揍扁了出气。   要不是还能三天两头,跑山下买点酒来闲闲浇浇愁,这日子简直都没法过了。可是,今天去买酒,却又听到这个让他愁上加愁急上加急的消息。   苏婉贞病重?那个温婉安静的女子,终究不堪长久的心灵折磨而病倒了吗?   那个会对他微笑,会用信任的眼光看着他,敢于将丈夫生死交托给他的女子,终究是要等不到他将她的至亲至爱之人,送还回给她吗?   他想要治好卢东篱,然后让他们夫妻团聚,可是老天怎么总是和他做对,甚至现在连这么一点点时间,都不肯给他?   风劲节匆匆回了山间,到了自己与卢东篱安身的茅屋,一手推开门,却是满室寂寂,并无半个人影。   风劲节心中一凉,卢东篱眼睛不便,自己离开的时间也极短,他能去哪里?   莫非……这山间也有人经过,说起苏婉贞病重之事,让他听到……   风劲节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不敢再任由自己混乱的心思继续无止境地猜测下去。只是迅速打量四周,小草折断的痕迹,树枝曾被人擦过后极细微的差异,一切一切,尽收眼底,然后他飞身,循着这些微小的踪迹,向山上掠去。   穿林拂枝,直上山颠,终在山高风劲之处,见那人青衫落拓,独坐一块巨石之上,山风拂过之时,衣发飞舞如狂,人便愈发显得憔悴消瘦了。   寂寂山颠,高处不胜寒。那个孤独的身影到底已经独坐了多久,又还将再这样寂寞孤独地在寒风中静坐多久。   风劲节望见那人身影无恙,心神一松,却又莫名一酸,忽然脱口唤出:“东篱!”   ……   卢东篱其实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摸索着走上山峰最高处的。那么强劲的山风,好几回,他都以为自己会被吹得直落万丈悬崖,然而,他终究只是坐在石上不动。   他听得到风吹树叶的声响,闻得见风中草木的清香。偶尔有鸟鸣声声,对面山崖处,似乎还隐隐有猿啼虎啸。   这样的情境,不是不清幽美丽的。   仿佛在前生,他也曾想过,等到做完那些该做的事,便可以携了妻儿,遁入山野,于这清山绿水间,且吟且啸,等他那特立独行的朋友,哪一天在这红尘翻覆间玩得累了倦了,带了美酒,到山林间相访,他们可以在林间饮酒,月下笑谈,慢慢地回忆所有曾经并肩的过往。   达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失意之时,这般隐逸于这般山林之间,也自会有一种悠然适意处。   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成了前生梦幻。他永远永远等不回那每每思及,就痛彻心魂的朋友。他也再不会有机会,去看一看,此生相负良多的妻子。   卢东篱心神迷乱地坐在山峰之颠,任山风袭人,理不清万千思绪。   他心中一直隐隐地知道,无论曲道远怎么做,他的病都不可能会好。不去抗拒曲道远的治疗,只是因为亏负,因为抱歉。可是,就这样拖下去,就这样让那个人为了一个承诺而不得自由,永远地守着他护着他无望地治疗他,这样难道就不更加亏负吗?   为什么他沦落至此,却还要累人害人。现在的他,这样无谓地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悬崖……离他那么近。那么近。崖底的山风,盘旋而上,带着水气和林木的清香,扑面而来,温柔地向他发着真诚的邀请。   可是……他不能走过去。无论是多少自厌自弃,多少身无可恋……可是在许久许久以前,他答应过那个人,他会活下去。所以,无论有多少艰难,多少矛盾,多少苦痛,多少煎熬,他也总要活下去。   他答应过他许多事,可是他唯一可以坚持做到的,也只有为他活下来。   劲节!   无声地呼唤永远不会回答的人,心在纠结翻覆间痛不可当。   “东篱!”   强烈的山风刮来一声呼唤,他茫然抬首,无望四顾,不知道是否是幽冥中的声音,突破重重地狱,来到他的耳边。   “东篱!”是谁在唤他,是谁在叫他?谁会有这样的语气,谁会用这样的声调!   东篱!劲节!   今世何世,吾已非吾,君已非君!   风劲节一语出口,已知失言,疾步趋前,沉声道:“我刚在山下看到官府榜文,卢夫人病重,朝廷正在重赏招医!”   卢东篱迷乱的神思倏然一清一冷,千顷的心涛冰冻成死寂,再无半点波澜。   他不能思考,无法动弹,他甚至忘了刚才那心灵间一瞬的触动到底是什么,整个的意识,便只剩下两个字:“婉贞!”   风劲节见他呆然不动,心下恻然,在他身边弯下腰,低声重复:“卢夫人病了。”   卢东篱极慢极慢地抬头,用那什么也看不清的眼望着他,也望着他头上那片浩浩苍天。   婉贞病了!   婉贞……婉贞!   他慢慢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慢慢才可以理解风劲节所说的每一个字,然后,他慢慢地站起身,有些迷乱地向前走出一步,然后身子一晃,几乎跌了下去。   风劲节及时在旁扶住他,开口想唤他,一时却心头凄凉,竟然发不得声。只觉得卢东篱的手指冰凉,带些神经质的颤抖,极用力极用力地扶在他的胳膊上,如同溺水者抓着唯一的浮木。   风劲节沉默了一会,才能收摄心神,用尽量平静地语气道:“我带你尽快赶回去。”   卢东篱唯一能做的,只是点头。   他们拼命赶路,快马奔驰,日夜不歇。风劲节甚至不再要求卢东篱正常地进食或进补,日常的复健运动也都耽搁了下来。一路除了不得不买马换马,购买食物和水,两人一刻不停。   婉贞,他的妻子,那个被他负尽了一生的女子。她病了?是念他太深,还是思他太伤,又或是孤寂得太久太久了?   婉贞,婉贞……   每念及她,卢东篱便觉心伤神断,却又无法不去想,无法不思念。   隐隐约约地,在这痛伤之间,他也偶尔会想起,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似乎疏忽了一件极重要极重要的事。然而,不过电光火石,那点疑惑,便被焦急冲散无迹。   风劲节对卢东篱的痛苦和焦虑自然是感同身受,所以才会日以继夜地催马赶路,可是,眼看卢府已经是近在眼前,他倒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苏婉贞病重,所以无论如何,他也要带卢东篱去,让这两个人见一见的。只是,怎么见?   和卢东篱直接从正门闯进卢家大宅?还是半夜里带着卢东篱这个功夫不怎么样的人飞檐走壁?   其实以他的本事,带着卢东篱正闯偷溜都不是难事。可是终是诸般不妥。就算是他们能不露行藏,见到苏婉贞。可是婉贞病势如何,他现在一无所知。如果贸然将双重残疾的卢东篱带到病重的苏婉贞面前,会有什么后果?是让她大为惊喜,病情好转,还是让她大受打击,病情加重呢?   风劲节左思右想,甚是为难,最后才决定,自己先悄悄探一探卢府,看看情况,给苏婉贞诊一诊病再说。以他的医术,就算是阎王爷手里都能抢回人来了,难不成他就倒霉到卢东篱他束手无策,苏婉贞他也救不了?   等他让苏婉贞的病情稳定了,给她一点心理准备,再让他们夫妻见面,应该是较为稳妥。   只是,这番打算,实在是很难同此刻心急如焚说通的。于是,风劲节也不说了,直接伸手,轻飘飘往卢东篱的睡穴处按了一下,然后慢悠悠收回手。   虽然不怎么想用,但不得不承认,必要的时候,暴力的手段,还是非常方便的。   ————————————   夜色深深,占据了小半个镇子的卢家大宅浩大连绵。卢氏一族本来就是世代书香,一方旺族。再加上自卢东篱冤案后,朝廷多方恩恤,屡施恩典,卢氏大宅得以不断扩建,几乎成了个小镇子,将卢氏一族所有有头有脸的人丁都纳入宅门之内了。   如许浩大的宅院,屋舍连绵,外人刚进来时,只怕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至少这个在黯淡月下悄然而来的黑衣人,是完全分不清楚的。   好在他不认识路,这大宅门里有的是认路之人。无声无息地接近一对挑灯巡夜的家丁,轻飘飘一掌拍晕一个,匕首架住一个,沉声喝问:“卢元帅的夫人住在何处?”   家丁吓得魂不附体,一边哆嗦着一边被推搡着在前带路,也不知穿过几许院落走过几处回廊,又避开了多少巡夜来往之人,家丁终于可以指着前方院子说:“卢夫人就住在那边正房……”话犹未落,他脑后一痛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掠入院子,贴近正房,轻盈无声地以薄纸般的利刃拔开门闩,闪身而入。   一进正房,便闻到一股浓浓药香,卢夫人的病势想来果然如传闻一般,已经极是沉重了。   黑衣人身形轻捷无比,不沾点尘,向里间而去,见那烧药的丫头,正倦极瞌睡,卧房的外间躺倒了好几个丫环婆子,卧房里,床前还有个彻夜守护的丫环,也正倚着床沉睡。   黑衣人毫不停顿,直奔卧房床榻之上,拂开床帐,弯腰探身地去掀那把病人盖得密密严严的被子。   就在这一刻,心中警兆忽生,他猛然向后疾退,一道劲风堪堪自胸前划过,衣襟破裂,一道浅浅的血痕徐徐溢开。   那原本应该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卢夫人,却是手持利刃,目若冷霜,身形如电,直逼而来。同一时间,四下风声呼啸,那打瞌睡的丫环,已经在外间入睡的下人,床前睡倒的丫头,无不带起道道劲风,转眼便自四周围杀过来。   更可怕的是,他胸前伤处,不痛却麻,猛然提气,丹田中一片空空荡荡。黑衣人大惊,胸前伤虽轻,但明显那刃上带毒,且这房中的所谓药香,只怕也都是散功的药物,这竟不是病人的卧房,而是伏虎擒龙的陷阱了!   电光火石之间,黑衣人手掌虚空一挥,屋内忽得烟雾四起,呛得人咳嗽连连,众人想是也生恐有毒,退避的退避,屏息的屏息。   黑衣人乘此空隙,一跃直至窗前,一手推开窗,顺势一借力,身子无比灵巧地翻出窗去,往上一纵,就上了房顶。   哪怕是一时内力提不起来。只凭着天生的灵敏迅捷,他也不是没有机会逃出这重重陷阱。然而一上房顶,就脚下打滑,他竟是连拿桩站稳都做不到。   这房顶上,竟然全都洒了油,四处不能着力,黑衣人又不能提气轻身,挣了数挣,到底稳不住身子,生生从房顶上滑落下来。   人尚在空中,无法借力之际,四下风声劲疾,月下寒芒闪闪,也不知有多少强弓劲弩,借着机关之力,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逼到身前。   黑衣人情急间以匕首用巧劲挑开几根箭,又躲开数根箭,奈何到底功力受制,一身本领无法发挥,胸前的麻木之感几乎控制了上半身,连握兵刃的手都有些不听控制了。   这满天箭雨,他终究无法全部躲了过去,两支劲箭,一中左胁,一中右肩,竟将他生生钉到墙上。   他倒也勇悍非常,右手不能动弹,左手却一把拔了胁下长箭,信手掷开,也不顾身上血流如注,复又去拔右肩上的大箭。   然而,此时已有一张巨网,当头罩下,乘着他还被箭钉在墙上不得自由之时,把他牢牢网住,其后又有数十把兵刃随之而上,架颈抵胸,终是再不容他有任何的挣扎和反抗。 第一百零三章 多心之人   这一场梦,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梦中总有一个女子温婉的笑容,安静的眼神,还有那双为他研墨拂纸,缝衣补衫的手。   女子的身后,是一片苍茫。隐约中,在那黑暗而遥远的地方,有金戈铁马,有呼啸烽烟。有一个身影,渐行渐远,却又始终不肯消失。   那名字哽在喉头,只是叫不出声,那些遥远的锋烟,伸手可及,却又无论如何不能碰触。眼前近处的,只有那女子的凝视,那女子的呼唤。   “东篱,东篱!”   婉贞,婉贞,他思之念之不能忘怀的妻子。   梦中思绪模糊,隐隐约约,他知道,自己一定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疏忽了什么重要的人。遥远的地方,那在黑暗中远去的身影是谁,为何痛至心摧肝裂,却想不起那个名字。   他不能思考,不能回忆。他不记得自己到底忘记的是什么,而他的结发妻子就在眼前,就在咫尺之间,眉眼黯然,神容消瘦,生命的痕迹正在一点点自她身上流逝。   婉贞……   他伸手,却不知道自己想要挽住什么。婉贞,这一生,我负你至深。   而那一片混沌之中,那女子只是微笑。那样温柔的笑颜,永远宁静温暖。   “东篱……东篱!”   梦境渐渐黯淡,心神仍是渺然。是谁在呼唤,是谁在扶持?是谁在那么深的黑暗,那么浓的血色里,依然相守不去?   那声音似远似近,清晰得似乎就在耳边,又模糊得仿佛远在天之尽头。   “东篱……东篱!”   婉贞那永远温婉的女声,扭曲变换,恍惚间,却已经是另一个几乎陌生,却又明明熟悉的男声,一声声满是关怀。   他茫然了许久,忽然全身一震,终于真正醒来,这才察觉身旁之人的气息。   曲道远!   声声唤他清醒的人,是曲道远。   “你总算醒过来了。”风劲节松了口气。“我方才已经有些担心,点你睡穴的时候可能下手太重了。”   那声音带点欣然,卢东篱却是心神一凛。   难怪这一场梦境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这不是正常的睡眠,而是,他被人强迫入眠……   为什么?   卢东篱自是不会疑心这个曲道远会害他,只是心念动处,立时想起苏婉贞。莫非苏婉贞有所不测,曲道远不想自己知晓……   这般一想,脸上已是色变。   风劲节知道他是明敏多才之人,虽然因为心灰意懒,对身外之事全不在意,但遇上关心情切之事,反应必然敏锐,所以也不让他多做思虑,将干粮水袋递在他手里,叹口气道:“你已经一天多没有进食了,好歹先吃一点吧。你放心,好消息是,卢夫人平安。”   闻听风劲节之言,卢东篱初是迷惑,接着浑身一震,脸上神情一僵,继而恍然。   他目已半残,在这沉沉黑夜之中,便和全瞎无异。然而身下泥土,耳中虫鸣,脸颊手足可觉的潮湿凉意,鼻中能嗅到密林中那种腐叶的特殊气味,一切一切,都可佐他判断,婉贞平安,他们却在逃亡避难。那么前后推断,可能是发生了怎样的意外?   风劲节心中暗喜。这些年的磨折,到底没把此人的洞察明锐给磨灭了:“没错,坏消息就是,你仍然在世的消息怕是泄露了。所谓卢夫人病重,其实就是个引你入伏的圈套。”   卢东篱眼神慌乱,风劲节知他在担心什么,连忙给他吃下一颗定心丸:“你别担心。虽然我还没有见到卢夫人,无法得知详情,但是我可以确定,在抓住你之前,卢夫人这个天下最有用的饵,是绝对不会有事的。”   卢东篱放下手中食水,伸手在虚空中摸了摸,复又无奈缩拳。现在是夜里,又是野外,想必他们现在也不能燃起篝火,暴露目标。那么黑暗之中,他就是划字,曲道远又如何能看见。   风劲节一笑,将自己手掌摊开,递到他的指下。   卢东篱略略迟疑,终于在他掌心划字:“何以得知?”   “初时我和你一路赶路,确实也关心情乱,未曾起疑。但每逢换马购粮之时,我都也会在当地打听卢夫人的病况,却得不到任何额外的新消息,所有的告示都如出一辙,只说病情沉重,如何沉重却语焉不详。时间一长,心神渐定,我便觉出不妥。卢夫人固然是忠良遗孀,受国家重视,百姓爱戴,但毕竟不是皇后太后一流,岂有为一人之病而惊动举国的道理。纵是招榜求医,也该是卢氏所属的县,府,郡,因病情加重,求医无效,而依次张榜。如果这榜是依次张出,内容细节总该有所区别。而现在这样千篇一律,却只能是举国皆同时为一妇人张榜了。再想想,就连我们原来所在偏远的小村,怎也特意派人去张贴榜文?这不合常情。”   风劲节语带讥讽:“当然,这其实只不过是小疑点。以当今皇帝酷爱招摇显摆的为人,他借此大张旗鼓,以显他自己爱护忠良之心,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我虽隐有不安,却尚未真正动疑。点你睡穴的时候,也只是想自己先去探探情况,怕你不耐罢了。”   风劲节沉声道:“我孤身入了镇子之后,不敢操之太急,所以先到镇中客栈投宿。却发现客栈掌柜登记我的路引关文时,十分认真。”   卢东篱神色微动。   国法之规,出门在外之人,通城过府,投栈歇宿,必须以路引关文为凭。身无路引者离家百里以上,一旦被查出来,视同乱党贼寇。但是这种政策,谁会认真。各地官府在查验登记路引关文的时候,还可能刻意留难,借此要些买路钱,而客栈为了做生意赚钱,什么时候不是睁只眼闭只眼。   客栈的掌柜竟然认真登记这个,虽然说是合法合理,但无论如何是不合常情。   “我当时假借不耐烦,小小发作了一番,称我自己走遍各地,还没见过这么麻烦的客栈。掌柜不得不同我软语解释,称是近日官府据说要严打盗贼流寇,时常盘查各方客栈,若是相关的路引文档记录不全,或是客人拿不出真实可信的身份证明,客栈便脱不了干系。”   风劲节冷笑一声:“自然,客栈认真查验路引是本份,官府要清肃地方治安是功德,真要说,也都说得通。只是,恰在此时,恰逢此事,我便难免怀疑是有人要借此找寻某些他们认为必会自投罗网的人了。”   风劲节看卢东篱神情,知他心中仍存一丝侥幸,不肯相信那最坏的可能。   “我也觉得这还不足为凭。于是我在客栈中喝酒,闲闲问起卢夫人的病,又自称自己也学过一点医术,没准也能治病领赏,结果却叫店中客人讥笑了一番。原来,所有看了榜文来给卢夫人治病的大夫,都受过严格的盘查,不但要细查身份文书,还要盘问在何方行医,行医多少年,可有名望声誉等等,再由京城来的御医亲自查考医术。一一过关之后,才能去给卢夫人问诊。似我这样只偶尔学过点三脚猫医术之人,却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为妙。”   卢东篱挣扎,终是徐徐在风劲节手中划字:“如此作为,似也情有可原。”   “为防庸医误人,仔细考核也可以说是应有之理。只是,我还是觉得,某些人是知道了我在你身边,知道我懂医术,所以为了防止我假冒名医探视卢夫人,专门要对每一个上门的大夫,仔细查核。”   风劲节哼了一声:“确实,这些疑点还都可以合理解释,现在也没有哪个旁人看出端倪。但我既是多心之人,又岂肯轻轻放过。于是我饮酒吃茶,闲逛之间,注意街头巷尾的言谈,又听到一样很有趣的传闻。”   他眼中锐芒一闪:“本郡统管兵事的将军,恰巧在卢夫人病重消息传出之前被调往了他处,如今本郡兵马,是在被朝廷新派来的干员统领。”   他凝视卢东篱,声音低沉地问:“你可知道,本郡原来的将军是何人?”   卢东篱神色惨淡。他不问天下大事已经很久了,谁在何处为官,哪里知晓。但他本就是极聪明的人,听风劲节这样徐徐一件件事情道来,哪里还不闻一知十,手指微颤,终于慢慢划出:“可是当年定远关旧人?”   风劲节笑得欣然。这样敏锐的卢东篱,才是他熟悉的那个卢东篱!   “不错,赵国向少将才,当年定远你的旧部,如今已在各地为将,各守一方。据说,本地这位将军,当年还是特意向朝廷上书,请求留任此地,为的就是便于替故帅照应亲族。如果有一天你重生在世,向他求助,你说他会不会倾力相助呢?”   此时此刻,风劲节眉眼间已有锋芒战意,飞腾不绝。   “固然,朝廷要抓一个区区卢东篱,只需动用大内高手,皇家暗探即可,军队能不用还是不用为妙,这位将军也许根本不会得知此事。不过为了防止意外,把人调走,却是最最妥当的。”   风劲节冷哼一声:“其后,我便扮作闲人,改换面目,有意无意在那卢府门外走了几遍。当然我十分注意行为举止,或看摊贩之货,或向行人问路,或携酒醉饮,或狎妓同行,总之不叫人对我的行为起疑就是。而每回经过卢府左右,我总会提摄心神,注意四周百态动静,果然发现,在卢府附近的几处高楼,视线最好的房间里,总有人始终注意着卢府四周所有人的动静。就连卢府旁门几个守门的家丁,看来寻常,一呼一吸却极是悠长,竟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话已至此,卢东篱再无侥幸之心,想着自己几次三番连累他人,现在竟连至亲至爱之人也被他所累,神情到底渐渐惨淡黯然。   风劲节却是扬眉冷笑:“那时候,我基本可以断定我的推测不错,只是毕竟事关卢夫人的生死安危,无论疑点再多,哪怕有万一的可能,我也不敢妄下决断。所以我立刻就去寻觅附近的黑道人物,打算用重金聘一位顶尖的黑道高手,借口让他替我去卢府卢夫人身侧盗取一件其实莫须有的御赐宝物,由他来替我探一探路。却没想到……” 第一百零四章 替罪之羊   风劲节冲着卢东篱一笑,说起自己白日里的狼狈之事:“我去找那些黑道上的混混小偷,谁知道就是那些平时抢掠烧杀也没少做的黑道汉子,竟都用极不屑的眼光看我,我的重金厚礼,这帮人谁也不要,赶上脾气暴躁的,不但是拍着桌子骂我,甚至跳起来要动手教训我。我一天之内连打了好几场恶架,实在是怕引起那些探子的注意,又没有时间远走寻人,所以这打算就只好搁下了。”   虽说无奈懊恼,风劲节脸上的神色还是欣悦的。这些人对忠臣义士的敬重关爱,虽然让他的阴谋诡计未曾得逞,却也总是叫人觉得心头微暖。卢东篱神情亦不知是怅然是迷茫还是感怀。他自问平身行事并没有多么光明伟大,不过是不肯负己之心罢了。却怎料,他奉献忠诚的朝廷君主一心置他于死地,而有许许多多,从来不曾认识他,与他并无半点干系的人,却会这样记得他,传颂他,并肯为了他去抗拒厚赏重金的诱惑。   这厢里风劲节一摊手:“既然没办法找别的人出头,我当然只好决定自己悄悄潜入卢府去探一探了。”   卢东篱闻言皱眉,神色之间,已有了些焦虑不安。   风劲节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放心,我对我自己的功夫本领有信心,而且我已经怀疑那是一个陷阱,自然做足了防范,事事小心。就凭那帮子大内高手,想要抓住我,那是白日做梦。”   卢东篱面露愕然之色。这位曲道远不但是长袖善舞的行商首领,家学渊源的妙手神医,居然……居然还是一位傲视群雄的武林高手?这样的罕见全才,怎么听着这么……熟悉?   风劲节心神不属,根本没有留意到自己险险又穿帮一回:“谁知道,好巧不巧的,我在卢府外埋伏待机,却发现除了我,府外还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下卢东篱真的傻眼了。风劲节也很糊涂:“那个夜行人身份如何,是敌是友,我都不知道。只是看他轻身功夫极好,竟是个顶尖的高手。既然有人在前头替我冒险,吸引了那些暗中埋伏的高手的注意力,我自然就悄悄保持一个足够隐匿的距离偷偷跟着。结果,这个身手绝伦的人物,却在闯进一个垂死妇人的病房之后,被人象捆死猪一样押走了。我亲眼看到了整个围杀埋伏过程。重重机关,道道暗算,还有一堆伪装成下人的高手,真是天罗地网。就是我自己,要想从中脱身,也会大费周折。”   说到此处,风劲节眼中暴出杀气:“卢夫人现在恐怕是真的有病了,只是这病是那些人下手弄出来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卢氏族人说的,居然可以这样悄然隐入卢家,布下埋伏,且能将卢夫人挪走。现在,只要你一日不现身,卢夫人的病情就一日不会伤及性命,但同样一日不会好。最怕的是,现在卢夫人不知是被他们关在什么地方,有没有受什么委屈。我虽然对自己的武功自信,就算那帮家伙人多势众,重重布伏,我也可冲杀来去,但是卢家大院里毕竟都是卢家人,我一个人只有两只手,顾及不了那么多,真放开手打,恐怕会累及无辜。”   他皱眉道:“若要带了你去寻卢夫人,以我一人之力,护你们一家三口离去,实在多有不便。更何况,那高手已然被擒,不管他来历如何,那些人都难免认为他是我们的同党,因此判断我们就在附近。等他们派人大索四方,我们再要躲藏也是有些麻烦。所以,我只得先行离开,带着你连夜奔出数十里,暂时躲在这山高林密的双龙岭。”   卢东篱听得心一直在下沉,至此神情竟已木然,过了半晌,忽得手指微动,划道:“那夜行人……”   风劲节心中微叹,这个傻子,心乱情切至此,竟然还记着旁人的祸福。   “你放心,不管此人是敌是友,那些人现在都不会要他的性命。当然那皮肉之苦,一顿拷打肯定免不了。可是只要性命保住了,我们就有机会把他救出来,再慢慢查问他的来路便是。”   卢东篱神情坚定,不必他划字,风劲节也了然他的心思:“救!”   就算有人举一国之力而欲擒他,他想的也不会是逃离藏身!   风劲节朗笑一声:“不错!我们要救人!不止是救那个倒霉的夜行人,我们还要救卢夫人,卢公子!如果你其他的宗族亲人有危险,我们也要救他们。难道就因为敌人够多够强,我们就只能袖手退避,眼看着我们关心的人遇难受苦而不顾不理吗?”   他眼中锋芒四射:“我这一生,从来就不曾逃避过任何人,任何事!谁可以逼我退避?更何况……”他极慢极慢地磨了磨牙,以一种出奇冷森冰寒的语气道:“这一次,姓赵的,确实惹火我了。”   风劲节装累了。按某位伟人的感慨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几十年如一日,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不用几十年,他在卢东篱身边装模作样这几个月,就已经有点受不了了。更何况他现在他正是满心气恼,斗志昂扬,那种潇洒无羁的性子就再也收敛不住。   他这里大逆不道,大言不惭,卢东篱的心神则是一阵恍惚。这样地睥睨肆意,天塌不惊,地裂不躲的脾性,竟然是如此似曾相识。   他怔了半晌,才划字问:“你要怎么做?”   风劲节笑道:“我先要去找几个朋友帮忙。”   卢东篱忙在他掌心划道:“不可再寻昔日商脉旧友。”   风劲节狠狠一拍卢东篱肩膀:“我知道。我若现在再去找那些商人,岂不是正中赵王下怀,又平白害他们身陷大祸。哼哼,只是可惜啊,对于风劲节旧日的部属势力,赵王了解得还是太少!”最后这一声冷笑,他无限自傲。   卢东篱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激动,竟是微微有些颤栗。   “我要去寻几个江湖上的朋友相助,时间也不会太长,一两天即可把事办妥。只是这找人的过程,高来高去的事不少,你武功底子虽还不错,但眼睛不好,只怕跟着我反而碍事……”   卢东篱皱眉,立起身来,后退一步,颇有些戒备之意。   风劲节也从地上爬起来,干笑一声:“你放心,我不会再点你睡穴了。”   其实要是随他本意,他倒是情愿一直让卢东篱睡到万事尘埃落定才好。只是这睡穴点得太久,不免伤身,而且,对卢东篱也实在太过不尊重了。这人要是醒来了,知他为他奔波冒险,拼死拼活,自己却当个废物,酣然一梦,坐享其成,心里还不知道会如何难过。所以,也只好先解开穴道,费唇舌同他慢慢分说了。   卢东篱仍然沉默抗议,风劲节也是无比头疼:“不经你同意,就点了你的睡穴,是我不对。我道歉。我保证,以后再不做这种事了。可我不叫你跟着,确实是为着把事情办得更方便快捷一些而已,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卢夫人卢公子到现在安危不知,你也不想这么拖着吧。”   他恳切地说:“我向你保证,以后无论有什么事,无论情况有多么糟,我绝不隐瞒你,好不好?”   卢东篱终于黯然点了头。历尽风霜,看多世情,他也不是那些热血冲动的毛头小子,只要被人偶尔隐瞒一次两次就暴跳如雷。既然自己不能出力,总不成还要坚持窜出头帮倒忙。作为赵王阴谋追索的目标,他的确是别人最大的累赘。   那种苍凉和无力的感觉,又沉沉压了下来。这样无用的自己,有何面目立于这天地之间!   风劲节看着他,忽然严声道:“如果真的过意不去,你就努力一些,让自己早点好起来。你若是看得见,说得出,又怎会成为任何人的累赘,不管是要经历什么样的风浪,又怎会有人抛下你?”   他叹息一声:“这是我找的一处山洞,地方隐密,你身旁有干粮,有水,我还在外面摘取了很多野果子。”那句所以维生素也不会缺他就在肚子里咕噜一下不说出来了。   “你饿了就吃,我出去后,会用石头和树枝在外面布一个小阵法,一时半会而应该不会有人能发现这个山洞。就算发现了,也可以迷惑片刻。现在我去找人帮忙,一二日内,应该便可让你见到卢夫人了。”   卢东篱脸色苍白,忽然向前走出两步,把手伸向他。   风劲节一笑伸手握住他的手,却见卢东篱拉开他的手掌,在他掌心划道:“若是过于涉险,你还是不要勉强,我们另行从长计议。”   风劲节朗笑一声:“我说卢大人,你就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就凭那个无聊的皇帝,他有什么本事,能让我涉险!”   卢东篱本来还有些话想要划出来叮咛他,闻此一言,手指竟僵在了半空。 第一百零五章 黑白之道   卢东篱的手指僵在了半空,风劲节急着出去办事,也不多说了,只笑笑又拍拍他的肩头,轻轻一句:“我走了。”便潇洒转身出山洞去了。   卢东篱仍保持那姿态,站了很久很久。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笑,这样天大的变故视若等闲的态度。这样逮什么会什么,会什么精什么的全才本领……   这个世界上,可能有两个风劲节?   同行同道,同住同食,朝夕相处。那人仿佛知道他的一切,那人仿佛没有什么做不到,不懂得。他得他善待,受他保护,承他照料,被他医治。他忧他所忧,急他所急,关怀他所关怀的一切……   只因为一恩一诺,可有人真的能做到如此地步。曲道远,你到底是谁?   卢东篱摸索着洞壁,缓缓坐了下来。   蛛丝马迹,他何曾看不见。那人常会让他莫名地回想起某些往事,某个故人。然而他是读书人,就算是心中疯狂地向往,万分地渴求,他也终无法放任自己失去理智,去信那怪力乱神之说。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自己那一关,他过不去。   卢东篱不由自主地用手抚住胸口的旧伤疤处,强迫自己冷静。他身已残疾,怎能再软弱无智,连心也残疾了去。   九次,他举起匕首,扎透风劲节的身体,扎伤他自己的胸膛。刻骨铭心,痛彻心肺。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这世界上既然能有风劲节,也自能有和风劲节一般之人。如果自己因为和曲道远相处久了,因为知道这人与风劲节有故旧之情,便因为那人的愧疚思念,而有意无意地在曲道远身上寻找相似之处,将他当成他的影子,那,他也太辜负了曲道远。   卢东篱努力睁着眼睛,眼前却仍然是一片模糊的血色昏暗。   无论他是谁,他说得对。好起来!好起来,他才可以少连累别人一点,好起来,才可以同他一起去面对所有的艰难险境……好起来,至少,至少可以,亲眼看看他……到底,他和……   不能再去想那个名字,卢东篱闭目黯然。   自目盲以来,他第一次如此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好转,能够看得见,只是……只是……他是否还能好得起来。   卢东篱心情激荡之时,风劲节安然悠闲,自密密山林之中,施施然向双龙岭高处行去,倒似是在自家后花园散步一般。   眼前忽然寒光一闪,一支劲箭夺地一声,钉到他身旁的大树上,前方林木深处,有人大喝:“来人止步!此处已是我双龙岭苍天寨禁地,过往商旅不得擅进,江湖朋友请通名号!”   风劲节微微一笑:“昨夜我曾投书拜上贵寨主,莫非今日还要再通名号?”   前方立时一声低低惊呼,那些密密草木纷纷长出两条腿来,稀里哗啦左右分开,让出一条道路来。数名黑衣劲装汉子摘了身上伪装,背弓佩刀,抱拳施礼:“我等奉寨主之命,大礼迎接昨夜投书的客人,公子,请……”   风劲节安然受了众人这一礼,含笑缓步上前,身后树影草影复又合聚,来路转眼便被那些“林木树藤”给阻绝了。   ———————————————————   苍天寨,崛起不过六年,却已是定江一地的黑道魁首,委实莫测高深。   最初不过是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流寇,在此落地生根,开了个小小寨门。附近的黑道势力,山寨匪帮,无不逼上门去,想要将之吞并,结果却无不是有去无回。不过一年时间,这最初不过二三十人的小股流寇,便压服了这一郡之地的所有黑道势力,吞并了方圆二百余里内的所有山寨,形成了一股极大的黑道团伙。   他们并不随便烧杀抢掠,只是仗着双龙岭处于通商要道,派遣人马,护送所有来往商队行人,收取保护费。如有人不给,他们必然下手一概抢尽,也对人下狠手殴打示威,但若是有人交了保护之资,他们则一力保护到底,甚至如果交了钱的商人被其他匪徒所抢,他们会倾力将那擅抢的匪帮肃清,替你把东西抢回来。   因为他们要价合理,一诺千金,时间一长,百姓商人,反倒觉得他们比官府还可信。商人经过定江,无不是赶着先将钱送进双龙岭去。得了苍天寨的保护,在这定江一地,就可放心做生意,从此高枕无忧了。而那些投奔苍天寨的人,日子大都过得甚是安定宽裕,人人咂舌,以前怎么想得到,当土匪也可以当得这么安定舒心。   这样一支有组织,口碑又好的盗匪,当地官府一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直到三年前,陈勇峰将军开始驻军于定江,才试图提兵将其剿杀。   陈勇峰尽提一郡之兵,剿杀苍天寨,自然不是看不惯他们收取的那几个保护费,而是因为江湖之上,苍天寨的名声太过响亮了些。据好几个上山挑寨,却被人当死猪一样捆了扔下来的一流高手说,苍天寨三位寨主绝对是顶尖高手。更可怕的是,苍天寨弟子们的搏击,合围,箭弩围杀之术,配合得密切无间,就是再好本事的高手,被他们二十来个人呼啦啦一围,也得躺下。   这位陈将军是定远关旧将,沙场拼杀数年,又受过卢东篱与风劲节指点,立时便嗅出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这样大一股江湖势力,来历不明,又无有江湖人物的散漫随意,感觉非常不妥。如果有朝一日,他们再被有心人指引训练,明白便是一支强兵。这样的势力,他怎能任其发展壮大?   按说,陈将军也是赵国军中有名的人物了,举一郡之兵而攻一寨,应是轻而易举。然而那些苍天寨的人四散逃入莽苍山林之间,你进我退,倏忽来去,只是乘兵丁偶尔数人落单时悄施偷袭。而那些平民百姓,甚至多为其掩护,反而怪怨士兵无事生非。   几番攻而不下,这定江郡的文职郡守,对陈勇峰多事的耐心已经耗尽。他这治安良好,政绩优秀的地盘,被搅扰得乌烟瘴气,成什么样子?苍天寨三位寨首又适时送上求和书,称苍天寨虽为盗匪,但陈将军在定江一日,除保护过往商旅百姓外,绝不另觅民财。将军能容,苍天寨上下,皆敬将军虎威,将军不容,满寨上下,亦可拼个你死我活,寸步不退。   内外夹逼,陈勇峰焦头烂额,无奈叹息。苍天寨子弟应敌作战之时,进退之间严谨迅捷,彼此配合命令调度,也是如臂使指,比之他麾下的军中兵士,已经毫不逊色。羽翼已成……羽翼已成……他来得晚了。   不退兵而去,又能如之奈何。   江湖人士正面应对官府朝廷的围剿,能全身而退者,少之又少。此役之后,赵国江湖,对于这小小的苍天寨,便越发地看重起来。   今天,这执定江黑道魁首的山寨,寨门大开,无数黑衣劲装之士,自寨门前分左右排出威严肃穆的迎宾仪式来,三位寨首神色郑重,立在寨门处,遥望前方那安然登山之人。   隔得很远,那人舒朗的笑声,便已遥遥传来:“在下曲道远,受风公子所托,来寻当年瀚海故交,昔日孤井夺水之战,月下剑舞之快,三日共叙之情,未知三位尚记得否。”   三人闻得此言,再无疑虑,一齐纵身向前迎来。   大寨主朗声笑道:“多少年了,我们终于再次听人提起风公子旧事了。”   二寨主声音低哑,神色冷肃:“可惜风公子……”   风劲节此时已至三人面前,一揖施礼:“公子虽去,遗愿犹在,我受公子之托,为他办生前最最挂念之事,公子曾有言,若遇万般难处,可寻三位相助,在下这才贸然前来……”   那三寨主不等他把话说完,已将他双手握住:“你既然是风公子可信之人,便是我们的兄弟朋友,兄弟有事,咱们哪个能袖手旁观。来来来,先进寨子里喝口接风酒,有什么事,咱们慢慢再谈。”   风劲节也不多说,只是微微一笑,随着三人快步入寨。   天下人都以为,风劲节的人脉不过是旧日下属商家,这也太小看他风劲节了。   时间太过久远,他们都已经忘了,他是起家于沙漠之上……而在他起家之前,沙漠之上,本是沙盗横行。   沙漠上,他几年生意做下来,差不多所有的沙盗都被他给打败收服。甚至有很多沙盗,不远千里,来投奔于他,不愿意再当强盗,而情愿给他的商队当护卫。   然而,他真正肯结纳进商队的沙盗却并不多。世人都只道他看不起盗贼,不愿收容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商队之中。世人也都只道这些零零落落,被他收服了的,或者舍下了一切投奔了他的沙盗们,虽然最后都是被他驱赶离开,但是都被他教导感化得改邪归正了……因为这沙漠之上,再无他们的踪迹。   却有谁会去关心,那些居无定所,来去如风,勇悍异常的沙盗,销声匿迹了之后,究竟是去了哪里。 第一百零六章 夜半惊魂   卢家镇本不叫卢家镇,苏家镇也本不叫苏家镇。   因着前几年卢东篱的冤案昭雪,卢苏两家倍受朝廷厚待,两族有不少人因此授了功名,顶了官职,虽说大部份都只是虚职,但一一历数下来,也足以光宗耀祖。   顺带着,这两个相邻的百年老镇,名字也被御赐改成了这两个家族的姓氏。   整个卢家镇位阶最高的,其实应该就是卢东篱的遗孀苏婉贞。她是朝廷特旨钦封的一品诰命夫人。不过因为她是个女子,又是寡妇,回乡之后,只一心闭门课子读书,甚少于人前露面,所以卢家镇威望最高,权力最大,凡事皆可一言而决的,却是卢氏一族如今的族长,年已七十许的卢思麟卢老爷子。   这位老太爷饱读诗书,辈份奇高,就是卢东篱也要叫他一声三叔公,如今受了朝廷恩封,顶着个三品的虚衔,算是卢家赫赫扬扬的第一人。   只是现在,这位德高望重,本郡官员上任都必要亲自来拜会的老人家,牢牢抱紧怀中的重侄孙儿,只是瑟瑟发抖。   自从一个多月前,苏婉贞忽然病重不起,一切就都乱了。当朝一品的诰命夫人病重,百药无效,地方官不敢怠慢,立刻上报朝廷,几乎没有丝毫耽搁,整个赵国就到处挂满了求医的榜文。紧接着几十名宫中来的使者就住进了卢府。   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据说不是太医,就是极有服侍病人经验的宫人。他们带着大量据说是御赐的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珍贵药物,还有皇帝的圣旨来照料卢夫人。一到卢家,他们就立刻把持了苏婉贞所住的院落,太医为苏婉贞诊治后,称此为极严重的恶疾,且有传染可能,于是便将内院封锁,苏婉贞身边的下人尽被驱走,一应的照料皆由这些人接手。就是卢府中人要去探视,也只能在规定的短时间内,且得到他们的允放,才能去远远看一眼病重的苏婉贞。   老太爷历尽世情,几经风波,隐约便发觉事情有些不对。但是无论如何,对于曾经遭受过地狱般苦难的卢家人来说,这来自皇帝的好意,他们是不可以有任何不识抬举的表示的。   老太爷按捺下心中的疑虑,全力配合宫中使者,并压下族内所有的非议,严令任何人不能把苏婉贞病势详情外传。当然,老太爷也有自己的坚持,那就是他死死把那小小的重侄孙儿卢英箬(ruo4)带在身旁,宫中来的使者几次三番要接过去照料,都被这位老人疾言厉色地拒绝了。   虽说是母子连心,但侄孙媳妇的恶疾既然可能传染,怎么能让小孙儿冒这么大的危险呢?婉贞虽然必是挂念孩儿,但她也不会愿意让身在九泉的东篱有绝后的危险吧?请各位专心照料婉贞就是,这孩子,还是由我们卢家人带着就好了。   他年纪大,威望高,又是卢家的族长,顶着三品的官职,白发苍须,说到动情处,竟是泪流满面。他死死占着一个理字,就算是赵王亲临,面对这种情形,除非撕破脸,也实在没什么理由,硬把别人家才七八岁的小孩从亲人怀里夺走。到最后,那群宫里来的使者们,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放弃。   而现在,事实证明,当初坚持保住他的重侄孙儿绝对是正确的。那批所谓宫使,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在他们控制了苏婉贞的院子,将卢氏诸人与之隔绝之后,又派人接管了卢家大宅门的几处门户看守工作,还长期订下卢府外,几处大酒楼大客宅高处,可以一眼俯览整个卢府的房间,理由是什么防止有人混水摸鱼,乘乱以治病救人为名出入卢府作乱。而事实上,所有揭榜上门的名医都会被他们一再盘问清查,哪里会有混水摸鱼的机会?   不过,他们行事很隐密小心,绝不声张,而卢府家大宅大,真正负责管理的都是几个宗族中极有脸面威望的人,只要他们闭了嘴什么也不说,其他的卢氏族人又能看出什么古怪来。毕竟如果苏婉贞的恶疾确有传染的可能,宫里来的使者明面上种种小心之处,倒也可以说得通。   卢老太爷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也不打算去查问清楚。世间事,很多时候,聪明不如糊涂。他只是希望,无论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早点达成,早点离开,早点还卢府一个清静自在。   然而,这个世界,失望永远都比希望来得容易。   他没有等到那些人的离去。他等来的是这一夜,忽然从宅院中心,传来的喊杀之声。那声音来得很突兀,金铁交鸣,惊心动魄,凄厉呼号,震人心魂。   仿佛有一场惊险已极,恐怖已极的杀伐争斗,已然展开,却又在转瞬之间,万物俱寂,不闻声息。   老太爷颤抖着起床,一边安慰着这些日子一直与他同住的小英箬,一边大声喊:“来人啊,出什么事了?”   外头传来下人同样迷茫不解的声音:“不太清楚,好象是里头有人在打架吧,可是一下子就没了声息,也许已经不打了……”   老太爷跺足怒喝:“混帐东西!快给我去打探,那到底是哪处院子?”   其实不用打探。他明明感觉得到,那声音,应该是从苏婉贞的院子里传来的,只是总归心存侥幸。若真是那院子,如今忽然没了声音,岂不是说,那里几十个宫里出来的人,已经全部……   心中正在紧张,外间又传来下人的一声惊叫,再然后,整个大门砰然碎成四五块,那个斯斯文文,来给苏婉贞主治的所谓宫中御医李大人,此刻满身鲜血,满脸狰狞地飞扑而来!   他的眼神死死盯着老太爷在仓惶间护在身后的孩子,如同饿狼看着鲜肉,又似溺水者看着最后一块浮木。   老人的力量根本护不住惊恐的孩子,在孩子的尖叫声里,那李太医已是一把将人扯到自己怀里,伸手掐着那小而柔软的脖子,眼神惊慌而狠毒地看向四周,一边向外面冲,一边在嘴里疯狂地大叫:“不许再杀我的人,你们全给我住手,我知道你们是谁!再不停手,我就杀了这个……”   声音戛然而止,手脚发软的老太爷跌跌撞撞向外跑去,顾不得看一看外间那倒地不起的仆人,直冲到门外,却见星月之下,那李太医摊手摊脚倒在地上,而首级却已咕碌碌滚出数步远。   他那心肝尖儿上的重侄孙儿正被一个陌生人抱在怀里,眼睛被那人以一种极轻柔的姿式掩住,看不见这恐怖的血腥。   隔得稍远,老人眼又花,看不清那人面容,只分辨得出这样深的夜色里,那人一件白衣耀眼亮目,成为黑暗中最夺目的存在。   那人目光淡淡,看了看孩子多年来一直挂在胸前的一块玉佩,脸上的笑容极温和,说话的语气也异常温柔:“小箬乖,别害怕,没事了。叫叔叔,听话,叫我一声叔叔,我带你去见娘亲。”   七八岁的孩子,已略略有些懂事了,知道今晚的情形不对劲,这个忽如其来的人,也极是陌生。只是,小孩哪有不恋娘啊,因为娘亲生病,内外隔绝,他不被准许探视,天天哭闹,也无法让家族中这些宠爱他的长辈心软。此时一听说能够见到娘,立刻把所有的畏惧都忘了个干净,抬头脆脆叫了一声:“叔叔。”   那人纵声长笑,响彻行云。转了身,抱起孩子便向宅院深处行去。   老太爷怔怔地望着,想要呼唤,却发不出声音,想要拦阻,却觉手软脚软,动弹不得。那人由始至终,甚至没有向这边望一眼,说一句话,却自自然然有一股威势迫来,逼得这位敢于力抗宫使来保住自家重侄孙儿的老人,由始自终,一点阻截的行动也没能做出来。   他只能就这么呆呆望着那人带走了卢东篱留在人间的唯一血脉,带走了卢氏宗族未来的最大依靠。   过不多久,四面八方忽然响起了刺耳的锣声,一阵惊天动地地敲,就是睡得再死,没让开头那一阵极短的骚乱给惊醒的人,这会子也得全醒过来了。   而在锣声之后,则是极响亮的大喊声:“苍天寨英雄特来求财,无意伤人!满镇上下,无需惊扰!我等盗亦有盗,只取富户余财,绝不盘剥穷苦百姓,各家各户,只管关紧门窗,安心等待,一二日内,我等自必散去。但若是有人胆敢通风报信,纠结反抗,就不要怪我们手下无情了!”   前后左右,一时间不知有多少个声音在呼喊同样的内容,配合着锣声,遥遥向全镇各个方向而去。   老太爷手脚冰凉地站在院子里发呆,不多时,听到外头一阵骚乱,十几个宗族子弟衣衫不整,面色惶然地冲进来:“叔公,出大事了,强盗在我们家住下来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三魂不见六魄地说着内容相同的话。   老太爷只是木木呆呆地听着,却又见前方院门处,行进三个手持利刃的黑衣人,立时把满院子的叫喊声压得一片寂然。   一个强盗笑笑,居然很规矩地对他们行了一礼:“不好意思,惊扰各位了。请放心,我们虽是绿林人物,也知道敬重忠臣义士。各位既然是卢元帅的族人,我等必然不敢冒犯。我们也实在是穷日子过得难挨,听说卢家镇常得朝廷赏赐,又受了免税的恩典,富得流油,就想着来发一注小财。这一两天,我们只在镇里各大户进出一番,拿些值钱的东西就走,绝不会随意伤人的。若是我们有弟子不守规矩,侮辱女子,杀害百姓,各位尽管来告诉我们三位当家,我苍天寨必给各位一个交待。现在呢,请各位配合一些,无事不要乱走乱动,当然,大家若是惦念亲人,要赶去探望老婆儿子,叔叔伯伯,我们也不会强行关着谁,只是要跟咱们的兄弟报备,听我们的安排才能走动,现下,请老先生歇了吧,我们有几个兄弟在这里看着,大家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们就是。”   大家谁也没料到,一群忽然冒出来的土匪会这么客气讲道理好说话,一时间倒全愣住了。 第一百零七章 算无遗策   面对这个口报名号还彬彬有礼的强盗,大家很快想起来,他们是苍天寨的人。苍天寨言而有信的口碑在那里,他们又应诺不会无故伤人……   这一干卢氏宗族子弟里,有那镇定些的,便忍不住出言相诘。   “你们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抢掠乡镇,就不怕官兵围剿吗?”   “围剿?”那强盗失笑:“各位最好还是安分守己,别打那些有的没的主意。好叫各位得知,我们动手之前,已安排了两队人马,把郡县通向本镇的两处陆路,一条放火烧了,一条用火药炸了。就算你们通风报信去,没个十天八天,官兵也通不开路,谁有本事来围剿我们?就凭你们这几个镇子的民团?”   他冷笑了一声:“我们乘夜发难,你们镇里的民团,连刀还没来得及摸一下,就全让我们控制住了,别的镇子,就算知道消息,敢纠结了人马,来跟我们苍天寨拼命吗?”   “你……你们就算阻得了官兵一时,阻得了一世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们双龙岭的老窝不要了吗!”   那人一撇嘴,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们江湖人四海为家,谁非在一棵树上吊死。你真当你们这定江郡是洞天福地,离了这里我们就立不起寨子了?”   老太爷这时也定了定神:“我听说,江湖人素重诺言,苍天寨更是说一不二,一诺千金。当年苍天寨与陈将军订约,除保护过往百姓商队,绝不另夺民财,今日怎么做出这等行径来?”   那强盗大笑起来:“老先生啊……我们与陈将军所订之约,是将军在定江一日,我们守一日规矩。如今陈将军不是不在了吗?那约定已经破了,却不是我们不守诺言。”   他笑一笑,再次抱了抱拳:“不好意思,打扰了老先生安眠。各位接着休息吧,恕我还有别的事要忙。”说罢也不再停留,转身就出院子去了。   其他两个强盗,持刀分左右往院门处一守,肃然不动。   外头听着脚步纷乱,也不知道还有多少贼人来来去去,听得人是心惊肉跳。   大家不自觉又凑到老太爷身边问。   “各房各院都让他们的人把了。出镇的要路也让他们的人封了,我们可怎么办才好?”   大多数人一片惶然,却也有那精明的,低低说出疑问。   “他们说是为了求财,可是,竟没见着什么人冲进各家房里抢东西,也不向我们逼要大库的钥匙,所有人都只是严守门户,监视四周,这……”   “太爷,这土匪攻镇,应该是从外向内,这些匪徒,却怎么是忽然从咱们家里冒出来,再向外控制镇子?”   一片疑问声中,卢明仪神色不安,欲言又止。   老太爷见周围人说话越来越犯忌讳,当机立断:“他们既然不伤人,我们卢家也不必多事。各人回各房,他们要什么给什么,少看,少听,少说!”   众人犹犹豫豫地散去,老太爷又开言叫住了卢明仪:“明仪,你到我房里来。”   卢明仪是卢东觉的生父。因为他和卢东篱的血缘关系近,平时来往多,且儿子又是个有实权的一方大员,所以他在宗族中的地位也甚高,属于整个卢氏家族的管理者之一。因此老太爷留他议事,大家也不觉有异,反而安心,零零落落都归去了。   房内,打发走了闲人,卢明仪斩钉截铁地说:“本来这些土匪就不是来抢钱的,他们是冲着那些宫中使者而来的。”   老太爷神情微动:“明仪,你由何断定?”   卢明仪的神色仍显惊惶:“最先被挟持的,应该就是我。我半夜被叫醒,一把刀就架在我的脖子上,细细逼问我,宫里来了些什么人,平时住在什么地方,人手如何分布,平时怎样作息,各人的房舍屋宇等等,竟问了我大半个时辰。我虽然是管事之人,出入那院子次数不少,可那些人神神秘秘的,内情我哪里知道。但是那个穿白衣的强盗极有经验,问的都是我平时根本没有注意过的小细节,事后我细细思量,才明白,什么人经常出现在哪里,什么地方埋伏了人,竟然都是可以推算出来的。”   卢明仪的背上又冒出冷汗来。那些宫使眼看已经是命归黄泉了,若是朝廷据此定他们卢家一个内外勾结,图谋不轨之罪,他便是卢家的罪人。   “那人问完后,随手在我身上一点,我就不能动不能叫,只是僵在床上,到后来骚乱声起,我才能动了,连忙赶过来。太爷……我……”   老太爷思忖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从他离开,到你听到骚乱,这其间又有多长时间?”   “怕是……有一个多时辰了。”   老太爷举目遥遥眺望苏婉贞院子的方向,沉默多时。   祸事。卢家……又有祸事了。   这些人不是普通的强盗,他们对卢家没有恶意,甚至……甚至……有可能……   卢老爷子只觉得头昏脑涨,呼吸不畅,连忙定了定神。   一个多时辰。他们费尽心机,用了一个多时辰,去将宫中来的那些人一个个不动声色,不露痕迹地清除掉。最后,不知是形迹败露,还是必须暴露身份发起总攻,那些宫中的高手发现了他们,奋起反击,然而剩下的人已经组织不起有效的反抗,所以那杀伐之声刚刚响起,就转瞬消失。   再然后……就是穷途末路的“李太医”逃遁而出,扑到自己这里来抢孩子用以自保,结果……想起那些宫中使者诡异的言行,苏婉贞忽如其来的病情,李太医从自己手上抢人时的狞恶神情,老太爷悄悄地打了个寒战。这些宫中人物,在卢家布置陷阱到底是要抓谁?李太医敢用孩子来威胁敌人,而来的这些强盗,却为了怕累及他们这些卢家人,尤其是那院子里的苏婉贞,而要将一切都做得悄无声息,甚至明打旗号,抛弃几年的基业,做这一场大抢劫,只为帮他们掩饰。   如果他们是卢家的朋友,那么谁是卢家的敌人?   卢老爷子不敢往下想。卢家,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和磨难了。不管这一切背后有怎样的阴谋和内情,只要一天,高高在上的君王不想撕破脸,那么,卢家人情愿闭上眼,装成什么也不知道,继续去做君主最恭顺的臣民。   ——————————————   夜袭很成功,风劲节的脸色却非常难看。   大内高手中最强的几个人物都聚集在苏婉贞的卧室内外,不可能被找到机会分而歼之。其实,若说代价最小的法子,只需要让一群武功根本不算高明的山寨弟子,把守各方门户,上百支淬了强麻药的劲弩依次发射,这帮子所谓高手,最多撑不过一柱香的时间。   然而苏婉贞有可能在卧房内,风劲节不能不担心她被误伤,更担心那些人狗急跳墙,伤害苏婉贞。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先是布置除掉那些散布在外厢各处的暗探高手。   他事先用在普通药店里就能买到的药,调配出药效惊人的强力麻药和迷烟,分配给所有行动人员,让他们用湿手巾蒙了口鼻,先是在四周徐徐施放迷烟,然后再用淬了强麻药的刀剑弓弩攻击。这些麻药迷烟是闻着就昏沾着就倒,苍天寨一众弟子,多年来又都不曾放松迅速以团体合作的手段来击败高手的训练,办起这差事来得心应手。   由外至内,一步步蚕食,等他们到了苏婉贞院落之外,里面的人还是一点风声也没听到。到了这里,蚁多咬死象的战术是用不上了,不过就凭他这个超高手和他那三个高手寨主徒弟暴起突袭,猝然出手,照样是当即控制了局面。当然这帮大内高手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能得到赵王的信任,出宫办这件事,个个也都算是赵国宫廷里的顶尖人物了。虽说完全被风劲节占尽上风,但总也能给风劲节找一点小麻烦。   一旦察觉无力抗敌,为首的“李太医”立刻大声断喝:“所有人不惜代价杀了苏婉贞!”   仅余的那几个大内高手,应声立即漫无目的,毫无顾忌地向四面八方发射暗器,风劲节心头一凛,立时抽身四下拦截暗器,因为他并不知道苏婉贞被藏在房间的什么地方。   风劲节分身乏术,三位寨主要应付那几个高手的攻击,李太医乘此空隙,硬生生破壁而走,四下布防的苍天寨弟子纷纷开弓放箭,而李太医抓了两个被杀同伴的尸体当挡箭牌,替他受下无数利箭,竟是冲出了院落,直奔族长住处,去胁持那个也许唯一可以当成保命符的孩子。   只可惜他还是太低估了风劲节。转瞬间风劲节已将满屋乱飞的暗器全部收入袖底,一挥袖,复又将这些暗器向房内仅余的几个的高手射了过去,连看一眼战果的兴趣也没有,就也穿窗追了出去,身后凄厉的惨叫,甚至没能让他的眉毛动一下。   可怜李太医,刚抢到所谓的护身符,晕头晕脑地冲出来,只觉手上一轻,孩子已不在怀中,惊恐得张嘴欲喝,颈间一痛,什么贪嗔恨怨,愤怒疯狂,便都化作了虚无。   风劲节心中恼恨他恶毒,一开口就要杀苏婉贞,还要挟持卢东篱的孩子,出手自是狠辣。一招断首之后,轻轻安抚了卢英箬几句,抱了他径自回苏婉贞的院子去。   他回到苏婉贞的院落之时,整座宅院已经被苍天寨控制,而三个寨主,也已经将苏婉贞找了出来。   风劲节坐在床边,为昏迷不醒的苏婉贞诊着脉,脸色黑如锅底。   这些所谓从宫中来照料卢夫人的高手们,竟然直接在苏婉贞的床底下挖了一个洞,将苏婉贞迷昏了塞在洞里。卢家人坚持进来探视时,搬到床上让人看一下,卢家人一走,重新把人塞回去,由他们的人冒充苏婉贞躺在床上,随时准备暗算任何偷偷潜来的高手。   苏婉贞本来身体就虚弱,又被下毒,地气湿寒,更是伤身,现在已经是奄奄一息。难怪以风劲节的造诣,方才打斗之时,急切间也感应不出她的所在。   看着憔悴苍白,昏迷不醒的苏婉贞,风劲节怎能不火冒三丈,而那三位寨主彼此对视一眼,脸上也都是愤愤怒意。 第一百零八章 心怀鬼胎   “娘啊,娘……”   卢英箬扑在床边,声声呼唤,可是一直人事不醒的苏婉贞却半声也不能回应,而风劲节坐在床边,搭着她的脉搏,脸色阴沉。   他要诊脉,必须安静,于是只得交代旁边那三尊金刚先将孩子哄走。   三位寨主将哭闹的小英箬抱了出门,一边手足无措地哄他,一边愤愤不平。   “曲公子说的竟然是真的!皇家果然要谋害卢大人的遗孀!”   “难怪曲公子不惜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来请我们帮忙。以卢大人与风公子的交情,卢大人的遗孀受辱受害,风公子的继承人自是要挺身而出的。”   “卢大人为国冤死,国家就这样报偿他的孤儿寡母,真是……”年纪最轻的老三,脸上怒气最甚:“真是天理不容!”   三兄弟相护嗟叹几声,怒斥几句,心下却也有些安慰。   虽然是要报答风劲节的恩义,虽然曲道远给的好处确实不小,但是就这样转瞬间放弃这么多年打下的一片基业,到底还是心疼的。而且这样大张旗鼓和朝廷为敌,心中又怎能不忐忑。可是如今亲眼见到为国而死的忠良,身后弱妻稚子被君主如此迫害,几个人倒生出了同仇敌忾之心了。   江湖上的汉子,都不免有见不平而鸣的那一股子热血,对于忠臣义士的尊重,很多时候,其实远远胜过所谓的庙堂中人。此刻清清楚楚,感觉自己做的是一件可以对得起天地良心之事,大家心头隐隐都觉痛快,最初的不安,便也悄然消散了。   不管怎么样,即是该为当为之事,便痛痛快快做了吧!   过了小半个时辰,风劲节才铁青着脸出来,叮嘱苍天寨众人好好看守此处,照料苏婉贞母子,又低低劝说了卢英箬几句,说她娘亲生病,正在睡觉,这时候不要打扰,然后才说自己有点急事,要离开一阵子,便匆匆而去。   卢英箬年纪小,哪里体谅风劲节的急切心情,也不会真的相信他的安慰,这厢里风劲节人一走,他就哭着要找娘。要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哄孩子,真是棒槌吹火一窍不通,又谁也不忍心拦他,最终只能由着他扑进房去。小人儿在母亲床前唤了千万声,却唤不回娘亲一声回应,哭得个眼泪汪汪,伤心欲绝。   苍天寨上上下下,也都是混黑道的人物,心肠不可谓不硬。可是这会子看着一个丈夫为国屈死的妇人人事不醒,苍白若死,一个从小就没有爹的俊俏孩子一声声哭着唤娘娘不应,人人都觉心下恻然。   多少人开始咬牙切齿地骂朝廷,骂皇帝,众人心下无不觉得,这一桩不平事,管得实在太对了,这一对母子,也实在太委屈太可怜了!就算赵国皇帝要负他们,至少,赵国的百姓,不能真的让忠臣之后受这样的委屈。   大家心里难受,哄孩子不会,郁闷无力之下,回过头来,满腔怒火自然是发泄在了那几个被麻翻了活捉下来的大内高手身上,拳打脚踢严刑逼供追问若干事项,也就顺理成章了。   在这些死里逃生,却生不如死的大内高手受苦受难之际,风劲节已是骑了快马,片刻不停地奔往双龙岭去,接出了一直在苦等的卢东篱,二人共马并骑,掉头向卢家而来。   一路上,风劲节已是闲闲散散,很随意地用一两句话,向卢东篱交待了这场突袭。现在,所有障碍都已扫平,再没有什么能阻止卢东篱去见苏婉贞的了。   他不肯多说此役的凶险,也没提到苏婉贞是被人活埋在地洞里,而卢英箬差一点被人挟作人质。他也没细讲苏婉贞的病势,只说她的病其实是中了慢性毒药所致。如今他已经控制了毒性,只要好好调养就能恢复,绝无性命之忧。   其实很多话风劲节就是不肯说,卢东篱也立刻就能理解,也明白时过境迁,现在曲道远并不欲让自己也跟着急伤心的心意,所以也就不多问。他只是径自沉默着,自去想象,为了一战尽歼所有敌人而不累及任何无辜,这个自称曲道远的人,暗中用了多少心思,而婉贞,又到底受过了怎样的折磨和伤害。   怔怔过了半响,他才忽然用手指在风劲节背上划道:“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找到了这许多武林高手帮助你?”   风劲节微笑:“我正好同双龙岭上苍天寨的三位寨主有点交情。”   卢东篱愣了一愣,过了一会,才慢慢在风劲节背上又划出一句让他几乎直接从马上倒栽下去的话:“是风劲节与三位寨主有交情吧?”   卢东篱虽然不象风劲节可以机灵到闻一知十,但本来也是极聪明的人,这么多年风波历练下来,心思反应亦是极出众的。   他平日虽浑浑噩噩,生死随意,但如果真有人把种种阴谋暗算压到他肩上来,反能激起他压抑很久的才智敏锐。当年苏凌乘他落魄要抓捕于他,结果却被他反制痛打一顿就是证明。历过无数生死风波的卢东篱,比谁都明白,事若太奇必有鬼的道理。   哪里有这么巧,自己的老家出了事,曲道远就能在几十里内,找到最大的那一股黑道势力的朋友来,而且交情还铁到这些人肯为了他正面对抗朝廷,放弃偌大的基业?就算是曲道远也是武林中人就算他也和风劲节一样武功超群,也不能不让人怀疑其间的玄机。   对于苍天寨这股力量,卢东篱并不熟,只是从信中看过罢了。当年他还在定远关镇守时,曾经接到过老家的来信,其中有闲笔提起附近掘起了这么一股势力,据说非常厉害,但因为并不扰民,不用担心自己的宗族受其迫害,所以卢东篱也没有放在心上。   此时思想旧事,再算一算这股势力出现的时间,卢东篱哪里还猜不出,这所有的巧合后面那只悄然推动的手。虽然不知道风劲节是如何做到的,但是他确信这必然是他的安排。   风劲节,那个与他并肩守护家国的朋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到底为他费了多少苦心?悄悄替他准备了一个必要时救命的替身,悄悄安排了潼城的曲道远来接应他,悄悄派了高手在苏婉贞身边,当年惊变,得以及时出手相救。甚至……为了他,安置了这么大一股势力在他的老家附近,想来,也是怕万一有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日,必要连他的所有亲人都能救护下来。   如果不是当年变故突然,让他措手不及……   这般怔怔想来,卢东篱是感慨万千,心绪翻腾不绝,自然就把那句话给划出来问了:“是风劲节与三位寨主有交情吧?”   这话本来只是讲出他对于苍天寨来历的合理推测,并无他意,只是风劲节做贼心虚,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一时间心神震动,几乎连马背都坐不稳了。   其实,何止是苍天寨。这赵国民间,黑白两道的势力,倒有一小半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当年那些败在他手下的沙盗,他不肯收容入商队,并不是像大家猜测的那样,看他们不起,而是觉得他们在商队之中,实在是屈才了。对于这些人,他往往是恩威并施,看他们的天份,才华,智慧,来选择什么人可以造就。而对他自己选中的人,他则授以高深武功,教导他们训练下属的最佳方式,告诉他们,和各种敌人作战的最好技巧,再为他们指点未来的道路。   到哪里发展最好,以什么方式发展才好,用什么办法扩张势力,吞并小帮派,以什么宗旨来立身立足,而不为自己招来太多的敌意和杀伐,如何得到世人的认同,如何不被天下人排斥……他都一一分析讲明。   而他这样教导这些人,却也不是着意为自己扩张势力。和对待那些商人相同,他并不去束缚限制他们,只是单纯地授艺传技,施恩于人,这些人将来能有多大成就,全看自己付出的努力。也许这些人将来会帮到他,也许不会,只是广施恩惠,为自己多留几条后路,总是没有损失的。   很多沙盗在得到他的指点之后,便离开沙漠,去赵国国内,山明水秀,繁华昌盛之处立足。那些照他的指点行事的,大多都能成就不小的事业。而那些目迷五色,心炫富贵,渐渐利令智昏,只想着疯狂谋利之人,这些年下来,因为图谋太多,引发众怒,也都渐渐自取灭亡了。   换句话说,现在剩下的这些,扎入了赵国黑道之中的,都是肯听他的话,也对他感恩之心更真的人。   后来风劲节的生意做大了,商队多了,他一个人保护不过来,便从商队中,寻觅了一批年少聪明,根骨极好的苗子,授以武功绝技。数年时间,便教出一队顶尖高手来。   等风劲节的商团扩展至全国,且同各地的黑道人物都搭上了关系,商队来往过路,保护费一文不少,安全全然无虑了,风劲节便将这批少年解散,愿意经商的自去经商,想要闯江湖立名望的,全部改名换姓,转换背景自去闯荡。   当然,风劲节这是在为未来可能的需要而做准备,但是对那些人只是说,江湖人容易结仇,改换背景,可以保护自己的故旧亲朋。   算起来,当年那批他亲手教出来的少年,如今大多已经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有的甚至成为一方宗师,一门之主,白道之上,各人的势力威望都不小。   而风劲节把生意扩展到全国的那段时间,和卢东篱在大名府任职,风劲节周游全国的这两个时间段里,他走到哪里,就顺便去拜会哪里的英雄豪杰,黑道强梁。用当年对付沙盗的手法,暗中收服了不少高手,指点了不少人物,而这些人中足够聪明能干,肯谦逊受教的,现在也大多势力增加了好几倍。   因此,风劲节手里的关系网,布在暗处的人脉,其深其广,绝对不是赵王可以估算得出来。而被他造就的人物中,最聪明能干的三兄弟,则在卢东篱任职定远关后不久,就被他叫来了卢东篱的老家这一带发展势力,并切细细为他们写了很多方略,计策,对于所有可能出现的挫折阻挠对手,都事先替他们想了上中下三策的解决方式。可以说,苍天寨能有今日的成就,九成是风劲节的功劳。   风劲节几世为人,深知君王不可信,忠臣的下场凄凉,所以他早就下定决心,不但要保住卢东篱,最好连他的家人妻小都保护得安全无恙才好。   他唯一没有料到的,只是,陈国惊变,狡兔明明还没有死,走狗就被主子烹了。当年瑞王发难得太早,那些旧日的安排匆忙间难以发动,他只能来得及办妥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让卢东篱死里逃生,自己则无法不死。   后来,卢东篱未曾去寻曲道远,于是这赵国大半的商脉,一小半的黑道势力,一群极出色的武林豪杰,这些他当年费尽心机给卢东篱留下的重重屏障,居然就全被荒废了。最后不得不由他自己重生人间,自己冒充自己的继承人,来把这些旧日机关,当年暗棋,一一用上,每次想想也真不是不郁闷的。   卢东篱与他前后而坐,紧贴着身体,忽然觉得他的身子一阵摇晃,本能地伸手去扶,顺势就双手由后伸前,直接抱紧了他的腰,用这典型的双人共骑的姿式让彼此的身体协调稳定下来。   等自自然然地做完这个亲密的姿式,卢东篱才发始发怔,才开始为心间倏忽又来的奇异感觉而震动。 第一百零九章 三人世界   到这个时候,风劲节多少也回过神来了,干咳一声:“想不到,他当年的布置,你竟然一眼就看穿了。他往日对我赞你有大智慧,我尚不信,今日才知道不是虚言。”   他这也算是随机应变,以对卢东篱反应敏捷的吃惊来掩饰自己有些过度的震动。只是卢东篱的反应却只是出奇地沉默,不出声,不动弹,不划字,只是就着最初抱腰的姿式,静静地与他前胸后背,紧紧相连,静静地任凭快马奔腾,带着他们共起共伏,共同奔驰在那条回家的路上。   这样让人压抑的沉默持续了很久,风劲节终于开始继续咳嗽了,而卢东篱一直沉寂的眉眼,也微微一动。他终于继续在风劲节身后划字:“此事虽成,后患无穷,苍天寨的朋友们……”   这样会关心每一个帮助自己的人,本来也是卢东篱素来的性子。只是写这段字时,风劲节却隐约有种错觉,仿佛那一直不能正常出声的卢东篱,就在自己身后,耳边,那样轻,那样微地叹息了一声。   “你放心,狡兔尚有三窟,何况这些江湖英豪。苍天寨虽然是他们基业,但在别处,他们却也另有退路,不至于在得罪朝廷之后无家可归的。”   如果不是这会子,风劲节的心绪出奇地古怪,他也许会得意洋洋说上许多他的安排。   比如,很久以前他指引这三个最出色的沙盗兄弟带着子弟们来到这里时,就开始让他们暗中在别处经营退步抽身之地了。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万一为救人而与官方正面冲突,这些人不至于无家可归。   相比卢东篱心底过于至诚,总不愿牵累朋友,风劲节行事要灵活多变得多。在任何劣境中,他总能为自己找到同盟者,且绝对不会有无故连累旁人之嫌。   就像这曾受他指点,武艺大进,又建立偌大基业的郑家三兄弟一样,固然是因为他的帮助,才有了如今的辉煌,享受了世人的尊崇,但风劲节却绝对不会想着纯粹用过去的恩义,就要求别人为自己出生入死。   对别人的回报期望得太高,等于是过份考验人性的光明,甚至是逼迫别人先一步背离自己。这其中的度,风劲节比谁都能掌握。   这一次苍天寨肯助风劲节出手,固然是还恩报义,但也是因为风劲节所给予的回报,也同样丰富。   一方面,苍天寨另有退步抽身之路,并不算牺牲太大。一方面,郑家三兄弟自武功进入一流境界之后,便已经很久没有明显的进展了。他们只知这是武林高手到达一定高度后,几乎人人都会遇到的瓶颈,又怎会想到当年风劲节教导他们武功之时,就留下了后手。   此番相会,风劲节轻轻试过他们的功力,淡淡提点几句,令得三人心中豁然开朗,重见前方康庄大道。对于已经站在了高处的武人来说,百尺竿头能够再进一步,这个意义太重大了。要不然江湖之上,哪来的那么多为了争抢密笈的仇杀。风劲节又再淡淡说几句,如果卢夫人得以无恙,自己没了心事,还可以仿效某人当年,与他们三日三夜谈论武学……立时就把这三位寨主的心给说动了。   同时,风劲节也轻轻松松拿出数字相当惊人的一叠银票,称这是这一次行动的劳苦之费,看得一干坐地分赃的强盗们眼睛发直。   在旧情新利的种种诱惑之下,苍天寨出手相助是理所当然的,而风劲节即不欠他们,也谈不上连累他们,因为,他所付出的,也已经足够多了。   这些事,本来风劲节也没想过要对卢东篱细说,只是这次行动基本上很成功,他的心境原来还是十分兴奋的,于是本来还想告诉卢东篱,不用太担心未来,因为他暗伏的棋子,绝不仅止于那些可以查得出来的商人,和眼前这区区苍天寨的强盗。   他在沙漠行商时所教导的沙盗,后来几次周游全国,吃喝玩乐之余收服的武林人士,还有……当年他“散尽家财”以资军之时,悄悄隐匿掉了一半的财产。这笔钱,不管他想要干什么大事,都足够充裕,不管他想要请动什么人帮忙,都足够给予回报。   本来他有很多很多话,想要说,想要交待,想要让卢东篱少一点担心,多一点宽慰,想要让卢东篱知道,他有绝对的把握和信心,保护他,以及他所关心的家人亲友,离开赵国这片纷争之地。   然而,此时此刻,他忽然间就没了兴致,没了心情。几句话干巴巴地无力说完,两个人就又沉默了下去。   他们飞马驰进卢家镇的时候,只见满镇萧条。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没有一个人胆敢上街一步。大街上空空寂寂,尽可让人放马奔腾。风劲节带着卢东篱一直来到卢家大宅门前,也不驻马,直接回手一扯卢东篱,便飞跃而入。   他不耐烦穿过重重门户,绕过道道回廊,也不想和卢家其他人照面,直接从上方穿房越屋,走最快的直线,到了苏婉贞的院落。   苍天寨的弟子反应极快,远远见两道人影飞掠而来,纷纷张弓搭箭以应变,待看清是风劲节,这才放松下来。   风劲节带了卢东篱一跃下地,正在院中的郑家老大立时起身见礼。   风劲节笑笑随便给他们二人介绍了一下,只称卢东篱是苏婉贞的亲戚,关心前来探望,其他的并不多说,这位大寨主也识趣地并不多问,只叹息一声道:“卢夫人一直没醒,小公子在床边哭得累了,这会子也睡了。”   风劲节回首看看神色惘然,不知是悲伤还是苦痛,又或者只是近人而情怯的卢东篱,也不说话,只是轻轻拉了他的手,引着他,一步步走向苏婉贞的房门,轻轻替他推开门,看着那床上沉睡不醒的女子,还有那蜷在床边,努力在睡梦中靠得娘亲更近一点的孩子,忽然间,自己也有些心酸了:“卢夫人本来晚上能醒,只是我看出她中毒,不敢怠慢,先一步替她施针下药解毒,如今解药和毒力犹在体内纠缠,她的身子又太过虚弱,怕是至少要昏睡一日一夜方醒,卢公子也哭累了,我想,总也要睡一会吧!”   他声音极低极低地做说明,然而,卢东篱却浑若听而未闻,他只是一步一步走过去,走进这小小的房间,走向他的妻儿。   血色天地,混沌世界,一切一切都是迷茫的,他不管怎样睁大眼,也只能看见那血红色隐约的影子。可是在前方,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孩子,他亏欠了太多太多的亲人。   风劲节便也再不多说一个字,只是静静地看他走向前,静静地看他慢慢地在床边坐下,慢慢地伸手,向前摸索,寻找着妻子的面颊,和爱子的小手。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没有上前帮忙,没有出声提醒。他只是出奇安静地看着这一片静寂中的三个人,那无限苦难之后重新团聚的一个家。   他们,是夫妻,是父子,无论世事变幻,他们在一起,就自成一个整体,自有一个世界。   任何人,也不必去打扰,无需去惊动。   不知为什么,风劲节微微一笑,眼神却始终怅然而黯淡,极慢极慢地退后。   一步,只须一步,他从门边退至门后。   一步,只须一步,他便走出了这个房间,走出了这个世界,然后,轻轻地,为他最好的朋友,掩上房门,掩去整个世界的风霜雨雪,只留那一家三口,宁静的小小世界。   他静静在门前站了一会,才一步步退下回廊,退到院子中央来,抬头看看天际,渐渐露出的曙光,莫名地叹息一声:“天终于亮了。”   一旁的大寨主郑绝终于忍不住走近过来说:“其实,公子,我不太明白。”   风劲节回首望他:“什么不明白?”   “如果你一个外人,都能从蛛丝马迹看出皇帝要对卢夫人不利,为什么卢家人让大内高手进了自家门这么久,就一点也没有发觉,毫无反抗地任凭这些人完全掌控卢夫人的住所和安全?”   风劲节冷笑一声:“怎能是没有发觉,只是不敢深想,不愿面对罢了。皇帝的关怀啊,谁愿意往坏处去想,只能逃避现实了,否则整个家族如何存活?”   郑绝变了脸色,低低怒哼了一声。   风劲节倒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也不能全怪他们、当年,为了卢东篱,他们整个家族吃了不少苦头,有好几个人死于监牢或欺凌。现在他们心有余悸,也是可以谅解的。”   郑绝不以为然地摇头:“当年他们是为了奸臣昏君所害,于卢东篱何干?凭什么人家忠臣为国效力之余,还要为奸臣昏君的滥杀无辜,欺凌百姓负责。”   这话说得大对风劲节胃口,不觉展颜笑道:“对了,你两个兄弟呢?”   “我让三弟出去控制大局,注意四方动向,二弟嘛,刚才审出点稀奇东西,知道这帮人前两天抓住一个高手,严刑拷打,却什么也没问出来。他好奇,就要去瞧瞧那高手是什么人物,我原本也要去,只是怕公子回来,无人应对,所以一直留着。”   其实风劲节也一直惦记那个神秘高手,只是前面一直忙着卢东篱苏婉贞的事,没空多问多管罢了。现在人家帮他把事情问出来了,他正中下怀:“那人在何处?”   “本来看押在下人房中,不过刚才已经让二弟移到左厢房去了。”郑绝伸手一指。   风劲节笑道:“那我也去见识一下,他是何方高人。”   说着他便大步行向左厢房,大大方方推门而入。 第一百一十章 爱屋及乌   左厢房里,二寨主郑纶正低声同两个下属说些什么,见风劲节推门而入,忙迎了上前。   风劲节目光一扫,已经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个身上包满白布的人,一笑问:“他怎么样?”   “在下人房里找到他时,一身都是伤,伤口都新,看来他是这两天才着了道被抓的,而且被抓后就一直没有停过用刑。不过当时他神智还清醒,就是说话不太利索。我们给他上药包扎时,他就晕过去了,看来是伤得厉害,精神支持不住,大约要多歇一会儿才能醒了。”   风劲节注目看着床上:“我来瞧瞧他的伤。”   郑纶也是精明人,目光在二人之间打个来回,便笑了笑:“曲公子的医术自是好的,即要诊伤,我们就不打扰了。”说着略一招手,带着两个随从就快步出去,顺手还给他掩上了房门。   风劲节也是暗自一笑。这郑家三兄弟,确实是极精明也极知趣的人物,不枉自己当年对他们寄予厚望细加栽培了。   他缓步到了床前,将那人晕迷不醒的人侧向墙的脸扶过来,低头一看,便是一怔,随后便苦笑了一声。   原来是他!   床上的人面容有些熟悉。多年以前,他曾在大名府的得月楼上,见过一个有着同样面孔的男子。只是眼前的人并不是当年旧人,这伤者脸上多了一道让那整张脸多了点飞扬,少了些沉郁的疤痕,也清晰地表明了伤者的身份。   狄三!   风劲节在前生其实从未见过狄三,回转小楼之后,又只查看了卢东篱的资料就急不可待重归人间,也没去细看过阿汉的记录。但他既然见过阿汉身边的狄九,知道所有的影卫相貌相同,也知道狄三当年曾经给自己脸上划了一道,再加上那帮多事的同学也没少和他聊过修罗教的种种惊变,阿汉的诸般经历,此时哪能认不出来。   既然认出了此人,他便自觉也猜出此人的来意了。   当初方轻尘心硬如铁地拒绝狄一,外加不负责任地把担子卸到自己和小容头上来了。狄三和狄一回头,满世界绝望地查寻有关自己和小容的线索,也是理所当然的。   就算经由方轻尘的提醒,他们两个对于自己的死讯大大怀疑,但要在毫无头绪中找到自己却不是容易事。天下人都知道自己和卢东篱交情最好,可卢东篱也是传闻已死,那么,在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当然会来找卢东篱的夫人探查,希望能发现一些旁人不曾察觉的线索。   更何况,现在天下都在通传卢夫人病重的消息,这狄三很可能是听了后临时意动,想到如果自己还活着,没准也会过来看看卢夫人,所以就先一步夜探,谁知道好巧不巧的,踩进了别人替他准备的陷阱里,没由来受这一场大罪。   如此这般想来,风劲节的心渐渐也有些软了。   他不是方轻尘狠心狠情的性子,凡事颇能谅人之苦。想到这么些年来,狄九苦苦守护,狄一天涯求助,狄三四海觅药,为的都是阿汉一人,其间万般苦楚,一一视做等闲,自己便也有些谓叹感动,生出深深的不忍之心了。   狄九固然是属于活该,应受此报。但狄一和狄三待阿汉,确是一片真心诚意。这样一年又一年,费尽心血周折,却注定苦守无望,纵是他们用尽一生来守护等待,也等不来阿汉的清醒。这个事实,也实在是太过残忍了一些。   风劲节将心比心,想想,如果自己晕迷不醒,卢东篱一直守护等候却注定永远等不来自己的清醒,该是何等苦痛,这心间就更加柔软无奈,对狄三也充满了同情之意。   于是他深深叹息一声,便坐下来,给狄三把脉。这个时候,他对于这个善待自己同学的人,充满了友善之意。然而,其实……这些都是他自己过于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做出了一个相对错误的判断造成的。   事实上,狄三的来意,可没有这么纯洁,这么善良。   风劲节第一误会的,是以为狄三和狄一狄九一样,也知道小楼。可事实上,天下间,知道阿汉来自小楼的人,只有狄九和狄一两个。关于小楼的事,狄一和狄九一直没对狄三提,当然不是防他,只是当年阿汉曾说明过小楼对于机密的守护和无可抗拒的杀戮能力,他们二人有意无意,都不想让他也承担这种重负。   所以后来,狄九守护阿汉,狄一四处求人,而狄三,只是漫无目的地到处寻找可以救人的良药奇宝罢了。   虽然他们不说,狄三也不多问,但同是影卫出身,谁不是精明厉害之人,这些年来,狄一的种种做为,他可是都看在眼中的。虽然不知道鬼是谁,但其中有鬼却是肯定明白了。上回为了去找方轻尘求助,狄一郑重其事,特意找来狄三合作,对于其中关节,也就多说了几句,所以狄三对风劲节的事情也有了不少了解。知道他和阿汉有旧,知道他其实可能未死,也知道他有可能有能力可以救治阿汉。   只是纵然如此,他还是不会象狄一这么积极地去找人,去求助的。   他们三个人,说到底,还是只有狄一一个对人性的光明面,有着较强的信心,所以狄一是他们之间心态最正常,且敢于娶妻成立家庭的人。   狄九可以一边爱着阿汉,一边刺他穿心一剑,狄三可以一边看似潇洒地过日子,却从不把心敞开给任何人看,说穿了,长年的影卫生活,已经使他们对于人类所有的正面感情失去了最基本的信心。   所以,狄三根本懒得去求人,也不相信别人会念着什么旧情旧谊,伸出什么援手来。想要什么,他更喜欢用自己的剑去求,所以这些年来,他天涯海角走遍,到处抢药物抢宝贝,结仇无数也受伤无数。   自从访过方轻尘之后,狄一就决定寻找风劲节和容谦。只是风劲节之死,天下皆知,且他是在数万人面前被砍头的,怎么想他侥幸生还的可能也都很渺茫,而容谦却只是失踪而已。所以狄一把大部份希望寄托在容谦身上,自去燕国明查暗访,四下寻踪。   狄三则被他托付到赵国来,看看能不能运气好碰上什么线索。但风劲节既死,卢东篱也亡,风劲节平生也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人,无妻无儿无父无母,当年追随他的家人也都遣散了,往哪下手找人呢?更何况,就算找到了,也不能指望凭着苦苦哀求,就能换来别人多少帮助。   抱着这种心情,狄三的寻找,基本上就是走过场。如果不是他听说赵国的沙漠中有一种罕见的蓝血铁蜥,其血液提炼后,续命的效果比千年人参还好,他一定不肯听狄一的话到赵国来的。而他在赵国,除了去沙漠里碰运气找铁蜥,也还是接着去打听哪里有罕世灵药,哪里有治病奇方,哪里又有什么驱邪安神,健体养身的好宝贝,对于找人的事情根本不上心。   就在这个过程中,传来了卢夫人病重的消息。   本来,对于卢夫人的死活,他也是不甚关心的,只是心念一动,忽然想起卢夫人是风劲节唯一知己的遗孀,如果风劲节真的没死,念及旧情,说不定真会去见一见这个垂死的妇人。   在这一点上,狄三的心态,倒是和风劲节的猜测相符。只是这并不是狄三暗夜偷访的唯一原因,甚至不是主要原因。   狄三一个人偷偷摸摸跑到这里来,更主要却是他听说,赵国的皇帝把大内最好的灵丹妙药和最好的大夫都送到卢家去了。   蓝血铁蜥他没抓住,又听说这种血液因为药性极躁烈,所以提炼加工很麻烦,经年方成。因此就是他抓着了一只,也不能就让阿汉用上。再想想,这年头,啥好东西都让皇家给轻轻松松占去,那送到卢家的灵丹妙药里,肯定有现成的提炼好了的铁蜥蓝血可以偷。既然卢夫人病得很重,百药无效,那,这种好东西,还是不要给她浪费了吧!   他们家那个一睡不起的家伙,因为不能正常进食活动,身体总是比较虚弱的,有最好的药,就算救不醒他,多少对身子也有些好处的吧。   这些年来,狄三为了阿汉的身体,巧取豪夺,强抢暗偷,诸般坏事做得多了,也就越发不放在心上了,所以一听到有好药好宝,第一个念头就是弄到手。于是他是即刻赶往卢家。   当然,他也不是完全的良心尽丧。就算是他这种出身影卫的人,对忠臣义士多少还是有点尊敬的,也略略有些思想斗争,抢忠臣遗孀的救命药,这事是不是太恶劣了一点,更何况这忠臣遗孀和可能救醒阿汉的风劲节还关系密切。所以他最后的决定就是,先去看看病人再说。如果病人还有救,自己就偶尔高尚一次,空手回去好了。如果确实没救了,那也就别浪费好药,以免暴殓天物,这也算是积阴德啊。   影卫的训练中,也包括了基本的医疗知识。狄三的医术虽然不算多么高明,但有当年的训练打底,再加上多少年的江湖生涯,生死徘徊,让他拥有极敏锐的观察力。若要判断一个人脸上是否有死气,是否已经回天乏术,他还是可以做到的。   这也是他半夜里直接跑到人家女人的卧房里,毫无礼貌地就走到床边掀被子的原因,他不过是想看看病人的气色罢了,结果却一头栽进了别人的陷阱里。 %74%78%74%38%30.%63%6f%6d   风劲节自己讲义气,也就很容易地欣赏所有重义守信之人,无论狄三出身如何,只凭他为阿汉做的一切,风劲节就自然而然把他往好处想,心生怜惜地要替他把脉。如果他知道狄三的真正心意,怕不立刻把这小子大卸八块了。   不过,风劲节的手指在狄三的腕脉处只停留了很短一段时间,就忽然微微一笑,抬手在狄三肩上箭伤处,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别装了,睁眼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反客为主   狄三躺在床上,小心翼翼,连呼吸心跳都控制得极之微弱,和晕迷之人一般无二。   他伤得虽然厉害,但精神理智却从来没有被摧毁过。身体越是虚弱,对于陌生人的防备之心越是厉害,虽说这些人并无敌意,但一时也不清楚来历,很多话不好说,所以他索性含糊答几句,就装成伤重晕倒,一边暗中竖直了耳朵听他们说话,一边心里暗自盘算筹谋。   郑纶和两个手下哪里想得到他虚弱狼狈如此,还有心思打小九九。也没发觉他是装昏。给他包扎上药的时候,还一边说着闲话,一会儿感叹一下皇家对忠臣之妻的恶毒无情,一边感慨自己念风公子之情,受曲道远之请,出手相救的正确性,一边还猜测一下这个神秘人到底是谁……   狄三就躺在那里听。   正在此时,风劲节进房来,与郑纶交谈几句后,房中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狄三知道这人就是推动事情发展的所谓曲公子,自是愈发小心。   然而,在闭目的黑暗中,他感觉到那人站在身前,忽然发出一声颇为深沉复杂的叹息,其中竟似乎有些针对他的怜惜与不忍。   狄三正觉得莫名其妙,就感到腕上一暖,被那人手指按住,过得片刻,肩上伤口就被拍得一阵痛:“别装了,睁眼吧。”   一瞬时,他心中惊涛骇浪,变幻无常。不是惊惧自己的伪装被识破,只是,一个艰难而冒险的抉择,忽然升上了他的心头。   到最后,他猛一咬牙,睁开双目,沉声问:“你是卢东篱,还是风劲节……”他定定把风劲节打量一番,略微诧异,皱了下眉:“或者是他们的手下?”   饶是风劲节定力过人,这时也不由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风劲节倒不奇怪狄三能如此敏锐地看透了真相。他以为狄三知道小楼,而且又有方轻尘的提示在前。狄三是聪明人,那他根据前因后果能推断出个差不离的结论,也是自然的。他之所以震惊,是因为狄三竟然会有这样的勇气和决断,如此直截了当地一句话就把事情点穿。这样揭破别人最大的隐密,他就不怕被自己灭口?   其实狄三说出这句话,自己也觉得自己在犯傻。知道了人家见不得光的秘密,就该装糊涂才是,在自身安全毫无保障的情况下一口点穿,这不是在逼人家灭口吗?   然而,这是救阿汉唯一的希望。这些人犯了这么大的事,必然是略作停留后就飞速遁走,绝对不会停在这里等朝廷来剿杀。他可不敢指望,这些人走的时候,还会带上他这个来历不明的累赘。而他现在一身重伤,无力追踪,如果等这些人走脱了,他又到哪里再去找这可以救阿汉的人?   他其实并不知道小楼,更不知风劲节的惊天手段。他会如此肯定这次事件有风劲节或者卢东篱居中指挥,除了方轻尘那句风劲节可能未死的提示之外,纯粹是根据郑纶的多嘴,还有这两天被擒之后的经历琢磨出来的。   说起来,狄三这一次栽得实在有点冤。论功夫,他是顶尖的高手,论起坚忍刚毅,勇悍诡变,从修罗教的刀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他,也是一样不缺。这些年,他到处抢宝抢药,多少门派,多少神秘禁地,他都厮杀苦战过,从没有失过手。这次大内高手们布的局虽说厉害,但如果狄三最初能有一丝警惕,半分防备,那些人又哪里有这么便宜能捉住他。可是,偏偏他没有。   他还没有准备动手偷药,只是想先来探一下一个快要死掉的女人,一个虽然有名望,但只不过是一块牌坊,一道旗帜,除了一些象征意义,没有任何要紧的女人。这种人,皇帝当然会象征性地表示关怀,可要说在她的卧室四周布置高手大军守护,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谁会像他这么无聊,跑来夜探一位奄奄一息的寡妇的气色?   他以为自己这一来一去是如履平地的,所以没做准备,匆匆忙忙就撞了来,哪想到一步便踏入了天罗地网,最后居然阴沟里翻船。但就算失手被擒下,也不代表他就完全失去主动,任人摆布了。   被那帮人脱光衣服,彻底地搜身,然后被人拿了图纸,对着脸型比照了半日的时候,他也在琢磨那些图纸。   而这群人便满脸失望,不眠不休地对他严刑拷打,追问他是什么人,受谁的命令前来,到底想要干什么?他背后的人藏在哪里,还准备有什么行动?等等等等……的时候,他也不是只在熬刑。   狄三自然是招不出什么实际的东西,但他比谁都能承受痛苦。在受限制的情况下,他一边以极小范围的动作,和不明显的肌肉收缩紧绷来尽量减少自己受的伤害,一边装作受苦受难,精神崩溃,揣摩着他们的心意偶尔给几句含糊其词的供词,让那些人觉得刑讯已有效果。   更重要的,他在冷静地观察审问者的表情,动作,分析他们的语言,猜测他们的来历,等待脱逃的时机。两天下来,审问他的人没从他这里审出个来龙去脉,他却已经隐隐约约猜出了这些人身份目的。官家高手和江湖人物的手段风格,行事方针,彼此之间相处的态度,实在差得太多。以他的经验阅历,要再看不出来其中端倪,就该撞墙了。   依他判断,既然风劲节有可能未死,卢东篱当然也有可能未死。赵王神神秘秘,出动这许多大内高手在这里布网,除了是要抓他们,还能是为了谁?   又有谁,会了解内情,并且针对赵王的布置,在今夜组织这样一场惊天突袭。   因为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再和这次突袭的主事之人碰面说话的机会,他在最短的时间里,做过了最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是一横心,行险一口叫破真相。尽管说出这句话时,他心中已经骂了自己千万句愚蠢,也做好了面对最坏结果的准备。   以前看着狄一到处求人,到处被拒,他觉得狄一够笨够傻,但是现在,一个救阿汉的机会就在他眼前,他也就只好冒险跟着傻一回。哪怕是再微小的希望,只要有希望,他也总要尽一切力量去争取。   然而,听了他的话,那人只是用怪异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低笑出声:“你在说什么?按道理,现在应该是我问你的来历,而不是你问我吧?”   狄三神色冷然,定定看着他:“为什么一代忠臣的遗孀重病,会有那么多大内高手在旁伺伏,为什么强盗土匪会不顾最基本的道义跑来抢掠忠良的家族,为什么我没有看到四处抢夺掳掠的混乱,而只听到一群热血男儿在为忠良妻儿的遭遇愤愤不平,为什么一群普通的强盗可以不动声色地清理掉几十个大内高手?阁下若是再说自己不明白,不但看轻了我,也看轻了你自己。至于我的来历,等我见了风劲节或是卢东篱,自然会说的。”   风劲节叹口气,唉,聪明人就是麻烦,更何况,这家伙还真的掌握了极微小的部份真相。   他冲狄三笑一笑,指指自己的鼻子:“你刚才不是问我是否风卢二人之一吗?怎么这么快就又改变了主意,觉得我其实不是了?”   狄三的眼睛仍是眨也不眨一下地看着他:“我仔细看过了你。你没有易容,长得也和他们也不像。我仔细研究过风劲节和卢东篱的十几幅不同形态的画象,确信记住了他们的一切相貌特征,而你并不符合。”   风劲节吁出一口气。还好,这小子不知道俺们小楼中人可以变化无穷,大概是因为轻尘死而复生,还是用他一贯那幅旧相貌,所以他们的思想还没有突破局限,没想到他们改变身体可以和吹口气般容易,所以自然是得出了错误的结论。   他心情一松,笑意更浓:“风卢二人之死天下皆知,亲眼目睹之人无数,也亏得你这般喜欢胡思乱想。”   狄三平静地看看紧闭的房门,淡淡道:“我是不是胡思乱想,只要让我见见如今一直陪在卢夫人身旁的人,同他谈一谈,也就知道了。”   风劲节心头一凛,望向他的目光,也就带了些森然之气。   狄三既然已经横下心摊牌,倒也不惧他:“你们夜袭此地,无非是营救卢夫人,我不过是你们意外的收获罢了。你是他们之中最重要人物之一,现今既然有闲功夫来看我,想是你们的正事已经办成了,而且卢夫人身边已经有身份更加重要的人相守。卢夫人身边的人,也一定就是我要寻找的人,无论他是卢东篱,还是风劲节。不知阁下可敢让我见他一见?又或者,阁下能否替我去传个话,关于我是谁,我为什么知道这一切,我背后还有什么别的人,我在见到他之后,我都可以和盘托出,尽皆奉告。”   风劲节心中倒还真有点佩服这家伙了,能以眼前这么少的姿料,把一切判断得如此准确,而且还话中下套,特意点出他自己的身份玄虚,想让人不敢随便动他。若非自己早知内情,换了整件事的主事人,真是卢东篱,或是自己别的手下,被他这番话一说,断然不肯随便杀他灭口。若是坐下来跟他长谈,只怕又会让他套走更多的内情。   只可惜啊,小子,你碰上的是我。   他心头悠悠地这么想着,脸上笑得更加云淡风轻:“行,你既然要见,我就让你见。”   看到狄三这么冷静的人,眼中都隐隐有松口气的释然之色,他又慢悠悠加上一句:“现在一直陪着卢夫人的,就是卢夫人的独子卢英箬。他今年还没满八岁,整日就会哭闹,吵得我们头疼,你愿意陪他聊天解闷,我们自然是无上欢迎。”   前一句他答应得好好的,下一句情势急转直下,狄三虽然冷静沉着,终于也不免愤愤,不觉怒瞪了他一眼,挣扎着坐起来:“你……”   他这么一用力,身上好几处包着白布的地方立时显出血色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呼唤谁听   风劲节本来是有点戏弄狄三的意思,免得这家伙自以为天下就他聪明。但看他愤然而起,想想他这两天受的罪,不免心又软了。   这个人,毕竟为阿汉付出了许多,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人家一片心意就想救阿汉,自己帮不上忙也就罢了,何必还这么挤兑人家。   他略生愧意,心念一动,又想起一事,最终在心头悄然一叹,也不等狄三把话说下去,伸手轻轻拍拍他:“罢了罢了,其实不用说,我也知道,我们纵然不是友,也不会是敌,何必这般针锋相对。你要见他,我让你见就是。”   他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倒让狄三无所适从了,只觉得风劲节的笑容无比诡诈。   “好了,别乱猜。见的就是你推测的人。只是,他现在刚刚见到卢夫人,我们就别去扰他们了,给他们一点时间独处吧。乘这机会,我仔细给你看看伤。”一枚银针悄然从袖底划落到指间,风劲节又笑吟吟道:“我的医术很不错啊,碰上我,算是你的运气了。”   他忽然间这么好说话,反而把狄三搞得一颗心七上八下。   听这语气,那个人是卢东篱,见到了卢东篱……他也许很快就能找到风劲节了。虽说这也确实是他干冒奇险,捅穿此事的目的,但是,这人答应得也太快了吧?   就凭他几句无凭无据的推测,便立时承认。这样天大的机密,原来这么容易诈出来的吗?   他心里越是没底,风劲节就越是笑得轻松。一根明晃晃的针夹在指间晃来晃去,晃得狄三眼花,越发胡思乱想起来,偏偏受尽酷刑的身体已经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也只能由着别人随意摆弄了。   ……   卢东篱在苏婉贞的床前,不知道已经守候了多久。   远方传来鸡鸣之声,他听不见,窗外渐有晨光明亮,他看不见。   他的世界,只有这小小的房间,只有他久别重逢的妻儿。   他可以摸到他的妻子,可以握住她的手,可以勉强分辨出她一动不动,昏迷不醒的身形,可是,他看不见她的面容可曾憔悴消瘦,看不到她的头上究竟多了几许白发。   依偎在她身边的,是他们的孩子。他已经长了这么大,这么大。上一次,他还可以被他双手捧起,而如今,这孩子努力蜷缩成一团,却也只能将头埋进母亲的怀里。   她是他的妻,却不曾享过一日官太太的富贵尊荣,只是一个人孤伶伶地度过日日夜夜。   她总是在等他。等着他四方奔走,看顾百姓,等着他挑灯施政,批阅公文,等着他千里赴边,数载一归。   她是他的妻,她从不曾对他有过一句怨言。在他仆仆风尘四方奔走时,她只是亲手替他做羹汤,热了又热,等着他披星戴月,深夜归还。在他夜夜对孤灯时,她只是悄无声息地,替他披一件衣裳,剪两次烛花,在他抬头时,给他一个温婉的笑容。   在他无情远去时,她只是拖着怀孕的身子,微笑着送他一程又一程,然后,数载家书,永远只问饥寒,只报喜讯,万里遥寄,永远是她亲手缝制的衣裳,一针一线纳好的布鞋。   朦朦血色中,卢东篱握着苏婉贞的手。听着她和孩子的轻轻的呼吸声。   婉贞……一直一直,是你在等我,是我在负你。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除了这样守着你,握着你的手,静静等你醒来,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不够!还不够啊!   他想要看她,他想要看她的眉眼,看她的神情,看她的笑,看她的鬓发,可是天地寂寂,只有一片血色。   他想要唤她,想要叫她的名字,想要对她说,婉贞,婉贞,此生此世,我负你良多。   可是,他看不见,他说不出。他只能这样茫然无助地坐着,不知道妻子醒来后,自己又能如何令她展颜。   从来没有哪一刻,他如此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废物,一个其实再没有任何能力,存在着,其实也没有丝毫意义的人。   那个读圣贤书,志在天下的少年,那个赵国史上最年少的探花郎,那个为百姓日夜奔忙的官员,那个定远关头,指挥杀伐的大帅,都似乎已经是前生梦里的一个陌生人。现在的他,只能依靠旁人去为他出生入死,只能仰仗别人去替他筹谋打算。   甚至,连唤一声妻子的名字,他都已经做不到。   卢东篱怔怔呆坐着。忽然间,他听到了一个极低极低的声音。   如果不是这室内太寂静,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察觉,那呼吸之间带出的,几乎无声的呼唤。   他慢慢地低头俯身,顺着声音的来处,将耳到凑到苏婉贞的耳边,才隐约听清了,昏迷中的苏婉贞,喃喃呼唤的是什么。   “东篱……”   那声音软弱得只要吹口气,就能散去了。   她没有醒过来。她只是在呼唤一个名字,张口几乎无声,呼唤着那个深深刻在心间,即使神智全失,也无法忘却的名字。   卢东篱全身僵木,如泥雕木塑一般,他只是呆呆地听着,听着他昏迷不醒的妻子,低低呓语着唤他的名。   “东篱……东篱……东篱!”   每一声相隔,都那么久长,每一声唤出,都那样虚弱,就算是中毒至深,体力耗尽,就算是,每一次叫出同一个名字,都无比艰难缓慢,那个女子,始终在唤他。   多少岁月,多少光阴。白天,她是所有人敬重的忠臣遗孀,一个会走会动的贞洁牌坊。夜晚,她只能抱着不懂事的孩子,一声声唤着她那不知在天涯何处飘泊的丈夫,泪湿衣襟。   夜夜如斯,月月如斯,年年如斯。泪流得多了,眼睛渐渐就不好了。心痛得极了,人前却还要做那从容安详的贤夫人样子。   一夜又一夜,她低低唤着他的名字,给自己活下去的勇气。   东篱!她的丈夫,并没有死!他还活在遥远的天之涯,海之角。所以,她也要好好活下去,为他抚育骨肉,为他保护家族,不要让远方的他听到任何关于她的不幸消息,不要让他再要为她去承受痛苦和负担。   她没有醒来,她不知道她所唤的人就在她身边。她只是习惯地,本能地,呼唤着。在失去了一切神智之后,她的身体,在自动自发地呼唤着。   卢东篱愣愣地听着,不能动弹,不懂思考。只是眼中湿润,泪下无声。   颤抖着,他的嘴唇终于微开,轻轻地唤了一声:“婉贞!”   他的声音沙哑生涩,根本不能分辨他叫的到底是什么,然而,他却真的唤出来了。   他应和着她,呼唤着她。   “婉贞,婉贞,婉贞……”   一声又一声,声音由艰涩难辩,渐渐清晰明白。   有多少年,他不曾出过声,有多少年,他不曾正常说过话。所以他的喉咙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适应过来,才慢慢能发出正常的音调来。   然而,他没有狂喜,没有快乐,因为,他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终于再次能说话了。   和她一样,他叫着她的名字,只是凭着本能,凭着心头的情与痛。   她在昏迷中唤着他,他在一片血色中唤着她。   昏迷的人,不知道自己无数岁月苦苦呼唤的人就在身旁,也听不见那人伤心断肠,一声声叫着她的名字。   多少岁月不能正常地说出一个字的人,多少回,多少名字,多少愤闷,多少叹息,梗在喉头,却永远不能吐出来的人,可以说话了。因为苏婉贞,他可以说话了。然而,他却不知道。   他只是心痛,只是疯狂地想要回应她的呼唤,所以,他叫出了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而他自己,却一直一直,没有察觉。   ……   风劲节在狄三身上施的手段让这个经过无数风波,见过许多奇事的老练人物暗自心惊。   他自己身上的伤自己清楚,这几天受的酷刑可都是实打实的。那帮大内高手虽说是碍着没弄明白他的身份,不敢下杀手,没直接把他废掉,但这一身的伤势,绝对是十分可怕的。   然而,风劲节也不过就是在他身上,扎了几十针,打开几处较严重伤口的包扎,重新上药,顺便再拿了几粒药给他吃,加加起来,也就是一两个时辰的功夫,他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体上痛楚的减低,和力量的恢复。   这种医术其实就算在江湖上,也只有传说中所谓生死人而肉白骨的神医才能拥有,而实际上,这种神医了只存在于传说,还没有什么人真的能见着过。   当然,狄三不知道,风劲节看在阿汉的面子上,给他用的,也确实是远远超过这个时代的药物,效果显著,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他是一片好心给这家伙治伤,好不容易忙完了,一抬头,却见狄三目射奇光地瞪着他,那眼神跟一只饥饿的猫看到一条鱼的眼光差不多。   风劲节都不觉打个寒战,立刻猜出这家伙,又打上自己医术的主意了,没准觉得,自己有本事把阿汉给治醒过来呢?   他是一阵头疼,又一阵无奈,对于狄三这份心意,他是真正感动的,可是,把阿汉叫醒,让阿汉的精神伤创,这种事,他这么友爱的同学又怎么肯做。   所以赶紧乘着狄三啥话也来不及说的空档,笑道:“你的伤我看过了,我去瞧瞧你想见的人有没有空吧。”   也不等狄三再有别的反应,一闪身到了门前,推门就赶紧出去了。   狄三苦笑一声,想想也许很快就要见到卢东篱了,一来敬他是个忠良,二来,有求于人也不敢托大,伸手扶着床沿,慢慢坐了起来。因着被风劲节重新治疗了一次,这个动作作来,居然也不是特别吃力的,他怔怔坐了一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听到房门声响,抬头处,却是一人行了进来。   ……   风劲节到了苏婉贞的房外,轻轻敲了敲门,没有立刻听到回应,也不急燥,略略再用力些,重新敲门,这时,门内传来渐渐接近的脚步声,以及一个略显艰涩的声音:“什么事?”   风劲节全身一震,若不是混乱中,尚顾忌着病弱的苏婉贞在房内,他几乎就要一掌把房门震开了。即使如此,他还是毫无顾忌地一把推开门,直冲进去,正好抓住向房门这边走来的卢东篱,声音都几乎颤抖了:“你能说话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故人何在   “你能说话了?”   风劲节情急之下,手上用力极大,卢东篱被他握住的手腕不觉一阵疼痛,却并不说什么,只尽力一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守着婉贞,心里想叫她,不知不觉就叫出来了。”   太久没有同人说话,他一句话讲得极慢,有几个字咬音还十分不准,若不是风劲节足够了解他,要听懂他说的是什么,怕会是极其吃力的。不过,这个时候,他除了欢喜,什么也顾不得。   “我早说了,你根本没有残疾,是你自己心里觉得自己有病,心中放不开罢了,现在不就不药而愈了。”风劲节忍不住用力在他胸前一捶:“不不不,不是不药而愈,你的夫人,就是治你的最好灵药,从来心病只需心药医,你是因伤情成病,自然也该因深情而愈。”   若不是害怕惊扰了晕迷的苏婉贞和现在还没有醒的小小卢英箬,不得不压低声音说话的话,风劲节简直就要放声大笑了。快活之余,他也十分懊恼自己的失策,果然没研究过心理学就是不行啊,早知道苏婉贞的效果这么大,当初第一时间就该带着卢东篱来看老婆才是。   他这时喜心翻倒,于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说话的语气和打人的动作,又是亲近地过份了。而卢东篱被他打得心口生疼,又听他这么笑语打趣,却也没再有什么过于震惊的神情,只是一直安静地听他说完,才慢慢地问:“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守在苏婉贞身边才两个时辰多一点,苏婉贞还没有醒,而疲惫入睡的孩子也同样没有醒来,这么早的时候他会来叫他,自然是有不得不打扰他的事情了。   本来这时候风劲节满心欢喜,早把狄三忘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这时听卢东篱提起,倒也不好把这人再扔下不管,笑道:“有一个人想见你。原本这人同你并没有关系,想见你也是为着求一件无聊无谓之事。只是,我敬重那人是个守信重诺,受人点水之恩,不惜涌泉相报的汉子,却又不忍拒绝他了。”   卢东篱想了一想,才问:“他要见的是——卢东篱?”   风劲节点点头,见他没动静,忍不住又伸手在他眼前挥了几下:“怎么样,怎么样,眼睛是不是也好多了?”   听他这般急不可奈的语气,卢东篱就是再沉重的心思,都不觉微微一笑:“还是老样子,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也许就和我的喉咙一样,没准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地就好了。”   风劲节微微皱皱眉,思索了一下,神色略有失望。但他却也不再追究此事,只是回答刚才卢东篱的问题:“是的,他要见的确实是世人以为已经死掉的卢东篱,我没有泄露你的事,此人极是聪明,全是他自己猜出来的。不过,你放心,此人虽非友,却也绝对不是敌。”   卢东篱点点头,虽然知道这其间定然有万千纠葛,却也不再多问,只道:“他在哪儿?”   风劲节一笑牵了他的手:“左厢房,我领你去。”   卢东篱眼睛不便,行动不够快捷,如今偶尔让风劲节牵手引路也习惯了,自然而然也就跟上了他。   风劲节一边走,一边说:“此人来历诡异,以后我再同你细说。只是无论他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你也不用太震惊,其实……”他莫名地叹息一声,欲言又止,看着已经走到的房门,轻轻道:“我猜他想与你单独谈。”   东篱略一点头,也不说话,便上前推门进去了。   风劲节怔怔站在门前,神情复杂地看着已经被关上的房门良久,才摇摇头,转身复回转了苏婉贞的房里。   在床前坐下,看了看苏婉贞的气色,伸手再替她把了把脉,感觉她的血气略旺了些,心头微舒,知道解药和毒药在苏婉贞体内的厮杀争斗已经结束,这个病弱的身体正在慢慢恢复元气,看起来,很快就她要醒了。   风劲节心头适然,看着苏婉贞憔悴的面容,便暗自琢磨起坏心眼了。   既然心病只能心药医,既然他的嗓子是因为一心急着想要呼唤妻子,不知不觉中好的,那他的眼睛为什么不能因为想要看到妻子而好起来呢?是不是因为情况不够紧急?   那么……如果他来设一个局,把苏婉贞置于险地,让卢东篱去救……   风劲节眼睛冒光地想着。   嗯,比如,放一把火,把苏婉贞扔到火场里的某处,卢东篱冲进来救人,却什么也看不见,一边感觉到火焰越来越猛,一边听到妻子地求救之声,一心一意,想要看到妻子在何处,以便相救,那这一急之下……   他这里心急想治好卢东篱,一时间什么古怪的主意,都肆无忌惮地去盘算,越想越是神情诡异,眼神奇特,忽听得床上的人低低呻吟出一声。   风劲节正心里琢磨着算计人家苏婉贞,听到苏婉贞这么一出声,立时有些心虚,连忙低头去看,却见苏婉贞双眼已在渐渐睁开,竟是终于醒过来了。   风劲节怕她醒来看到一个陌生男子在床边会有惊惧之心,忙乘她还没有完全恢复视力神智时,用尽量温和的声音道:“卢夫人,你不用惊慌,我是曲道远。当年小刀应该告诉过你我的名字。我是受风公子所托之人,这些年来,负责照护于你。现在,我已将你从大内高手的手里救出来了。”   苏婉贞极慢极慢地睁开眼,神情先是疲惫,然后是很慢很慢地转为了然,再有些虚弱地笑了笑,目光向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多年前便曾闻先生之名,不想数年来,先生一直在为我操劳。今又拖累先生了。”   她的声音极微弱,却又极温和,神情虽然憔悴,却又异常宁静平和。   然而,风劲节却在她举目看来时,神色微微一变,她的瞳孔,没有焦距……   风劲节心中暗凛,低低说一声:“得罪。”探手便再次为她把脉。   不对啊?那毒药虽然极厉害,极伤损身体,但自己的解药并非性烈之药,此刻基本上把毒都化去了,怎么会伤及眼睛呢?苏婉贞的身体原本也因为积郁而十分虚弱,但是也没理由会眼睛看不见啊。   他仔细看着苏婉贞的眼睛,慢慢伸手,在她眼前徐徐晃动了两下,沉声问:“夫人,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   狄三沉静地盯着那个走进门来的青衫落魄男子。   岁月的沧桑苦难,在他的面容上,头发上,留下了永远不可抹去的痕迹,他和那图纸上,意气风发的一方大帅,已经完全不同,但是,象他这种受过严苛训练的人,一眼却也能认出来。   他扶着床站起身,抱拳施礼:“卢大人。”   卢东篱苦笑一下。他根本不知道这人是谁,而且,他现在一个天涯落魄之人,也实在担不起大人这样的称呼:“叫我卢东篱吧。”   他说话还是不太利索,好在狄三也非常人,察言观色,对照口型,也就能估出个八分:“在下狄三,不过是个普通江湖人,自信一身武艺还过得去,也有几个武艺出众的朋友。如今卢大人身受朝廷迫害,我虽江湖草莽也颇觉不平,愿联结知友,为卢大人所驱策奔走,卫护大人的妻儿亲眷……”   卢东篱摇摇头:“你有什么事,直接说吧。有人告诉我,你是个一诺千金,有恩必偿的汉子,所以,能帮的忙,我一定帮的,你用不着拿性命生死未来来报答我。只是我现在也就是个落魄废人,自身尚且难保,未必能帮得到你就是。”   狄三微微一怔,眼神略动,却立时朗笑一声:“好,既然卢大人是爽快之人,那我就不再多说废话,我求见卢大人,其实是想请卢大人为我引见一个人。”   “谁?”   狄三目光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到:“风劲节!”   卢东篱如受重击,身不由己退后一步,几乎撞到房门上,怔怔看着眼前一片血色中模糊的人影,半晌才能发出声音来:“你说什么?” 第一百一十四章 推波助澜   苏婉贞眼睛不好,已经很有一段时日了。   她多年牵念卢东篱,人前虽然可以贞静从容,但终是积郁于心,夜深人静时,几乎夜夜以泪洗面。视力便渐渐模糊了。   然而她如今已是贵夫人,女工针指之事,已不需去做,且卢东篱不在,她也无心于此。再加上她又是未亡人的身份,平时极少四处走动,接见访客亦少。所以,视力虽然下降,她却也还不至于因此失仪。在卢家,真心关怀她的人少之又少。她不说,也就没有谁发觉她的视力已是远不如前了。   虽说伤心忧急长年垂泪的人多会伤目,但是通常也要等到年纪大了才爆发出来。苏婉贞的眼疾本来拖个十几二十年也没有问题,可赵王的手下为了造成她重病的假象,竟然对她下毒,这隐患的病症,因为剧毒侵袭而被提前引发,让她的视力在短时间内,便几乎完全损毁。   早在数日之前,苏婉贞就几乎完全看不清东西了。昏昏沉沉中,还一直有人不断在追问她卢东篱是生是死,现在何方?   她虽然神智迷乱,陷于黑暗之中,却仍旧本能地记得要保护自己的丈夫。无论是昏迷之中还是短暂的清醒之时,都没有漏出一句要紧的话。保护她的丈夫,保护那个秘密,已经成为她的一种本能。就算失去眼睛,失去神智,失去清醒,当年小刀曾告诉她的话,她也绝不会泄出一个字。   每次短暂地清醒时,无论处境怎样迷乱无助,她都尽量表现得镇定平和,只有在晕迷软弱时,才会不知不觉呼唤着丈夫的名字。无论那些宫中高手如何引诱追问,也都属枉然。这个柔婉的女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坚定,让一众大内精英遭受了挫败。   而现在,在一片也许必将永恒的黑暗之中,她也能以尽量从容平和的态度,用最简洁的几句话,来交待自己的眼疾。   风劲节听得神色渐渐沉重起来,内心颇为自责。他早该想到这些年,苏婉贞的日子过得有多么艰难苦痛。如果他不是一直以来,诸多顾忌,而是早一点让他们夫妻团聚的话,苏婉贞也不用多受这等苦楚。如果他能早一点来探视她,苏婉贞的眼疾,也绝不会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   待得苏婉贞平淡地说完之后,他才小心轻声问道:“夫人,我颇擅医术,可能容我冒昧……”   苏婉贞微微一笑:“心不正,意方邪,医生与病人之间,何来男女之别?”   风劲节倒是不奇怪她会这样回答。她本来就是洒脱不拘之人,当年她便可以大方从容,接受他这个男子送的全部首饰。虽然他是丈夫的好友,东西也是由丈夫转交,说出来也够惊世骇俗了。所以对于现在他这个“曲道远”,她自然也不会拘泥那种无聊之事。   既然得她同意,风劲节自然也就放开手脚,倾身过去,在极近的距离,十分仔细地查看了苏婉贞的眼睛,又不断指示苏婉贞转动眼睛,或极力左右上下地望,以此观察眼睛的变化。又再细细询问了苏婉贞眼疾的发展经过,再重新为她把脉,神色终于慢慢轻松下来。   “夫人的眼疾不算严重,只是身体太弱,又受毒力所侵,才发作得厉害罢了。”他心下释然,倒觉得赵王的这番阴谋手段施得居然也有好处。如果不是这次变生意外,逼出自己来,自己还不知道会和卢东篱在那个山窝子里浪费多少时间呢。一方面卢东篱的残疾治不好,一方面苏婉贞的眼睛也一直恶化,到最后无药可医,可就真个聚九州之铁难挽此恨了。   现在嘛,别人肯定是治不了苏婉贞的眼疾的,但他是谁啊?且不说他的医术,这次从小楼出来的时候,为了治卢东篱的眼病,他可是将手头上所有能带的,他自己调配提纯的那些治眼睛的超时代药物全带出来了,没想到卢东篱没用上,苏婉贞却用上了。   他微笑着从袖中掏出药水来:“我这里有一种药,夫人只需每日用这药水洗眼睛,不出两个月,就可以恢复如初了。”   他的语气甚是欣然,苏婉贞反而比他平静许多,只是微笑着道谢,却不见任何激动的反应。毕竟,眼睛好与不好,于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了,早在多年前,知道卢东篱的冤屈和流离苦难之后,这个世界于她,便只是永远的黑暗。   风劲节微微蹙眉,暗中叹气,这夫妻两个的精神状态可都不算好啊。他略一犹疑,终于道:“夫妻重逢,便在眼前,夫人还请珍重自身。”   苏婉贞一惊,伸手支床欲起,偏偏双手软弱无力,身子略略向上一挺,又向下倒去。巨大的震惊和喜悦,让她甚至不敢出声问话,惟恐刚才听到的,是自己的错觉。   风劲节轻叹一声:“夫人,当年卢大人虽不曾来投,我终不敢负托,这些年一直在寻找他。近日我已经见到了卢大人。关于夫人重病的消息,也是我们一起听说的,这次能及时赶来相救,也都是因着卢大人的关切之情。”   苏婉贞怔怔地听着,好几回嘴唇微颤,欲说无声,只是有些迷乱地用那已经完全看不见的双眼,四下搜寻着。   风劲节知她不敢相信眼前的喜事,也知她是在惊异,如果卢东篱在,为什么守在身边的不是他。   “夫人,这些年,卢大人吃了许多苦,他没有一直守在夫人身旁,其实是不忍夫人伤心,他……”   苏婉贞终于可以说出话来了,尽管声音依旧虚弱:“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他还是他,就好了。”   风劲节转念一想,也是。现在卢东篱反正嗓子已经好了,眼睛虽还不成,但总比苏婉贞视力全失的状况要好许多。既然是这样,倒是不必对苏婉贞细说卢东篱的残疾之状了,于是低声安慰她道:“我这就去叫他。夫人先休息一会儿。对了,小公子就在夫人身侧,昨夜受了惊扰,又哭了很久,需要好好睡一觉,夫人也别惊醒了他。”   苏婉贞轻轻伸手在身侧摸了一会儿,手指轻柔地碰触到爱子,脸上露出温柔之色,微微点头,声音低弱地说:“多谢先生。”   风劲节轻轻出了房间,小心地掩上房门,走到院中。院内仍四下散布着不少苍天寨弟子,郑家三兄弟已经把一切掌控在手,也不必分散四方指挥,这时也都在院子里。   这时见他出来,大哥郑绝想了想,忽然迎上来道:“曲公子,那个被我们救出的神秘人物莫非是公子旧识。”   “不算旧识,不过我知道他,此人必不是敌,不用防范。”   “那么……”郑绝迟疑一下又道:“曲公子带来的那位朋友,想来也不是卢夫人亲戚那么简单吧。虽说咱们江湖人不太讲究,可这样诗礼世家断然不能坏了规矩,曲公子您怎么会让随便一个亲戚,单独待在女子闺房几个时辰呢。”   郑绝笑笑:“我们虽然是些大老粗,这些见识也还是有的。”   风劲节点点头,也笑道:“他的身份,我看其实也瞒不下去了。只是此事我终要先问过他的意见,若是他不反对,待会儿我自会说明他是谁,兄弟们为我一句相托,这样豁出性命来冒险,我断不至欺瞒诸位便是。”   他这样爽快,反倒让郑绝有些讪讪然了,只得干笑一声:“曲公子,我们没有逼迫你说明情况的意思,毕竟这世上,谁没个难言之隐呢,只是,咱们这事确实闹得大了,我们只是想尽量掌握各种情况,以便应变。我们虽毁了路,但也拖不了太长时间,长久留在这里,不是个事啊。”   风劲节笑道:“寨主思虑得是,只是卢夫人身上的毒刚去,就算我们要带她走,她体弱也禁不起的奔波。总要我用药替她调理一两天,让她身子略略强壮些,我们才好动身。”   郑绝心中估摸了一下时间,再待个一两天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险,当下点点头,也不再多问,略一抱拳,便又退回到自己兄弟之间去了。   风劲节这才转首去看那至今仍紧掩着的左厢房门,神色渐渐带出些怅惘来。   “真是想不到啊,咱们这位史上第一个意志坚定重返人间的同学,居然这么胆小,还会用出让别人代自己揭破真相的昏招。”   脑海深处带点讪笑嘲弄的声音响起来,风劲节也不生气,反而苦笑了一声。   是啊,真的是软弱胆怯了吧。关情所至,他难以处处掩饰周到,知道自己已经破绽百出,知道卢东篱其实已渐渐查觉真相,可是从最初一片好意的隐瞒开始,每多过一天,便越觉难开口一分。   就像逃课逃多了的学生,想想要忽然回到教室里去面对多日不见的老师和同学……总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能再多拖延一天是好。   想到一向自命洒脱的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患得患失,进退两难到这种地步,他也想大肆嘲笑自己一番,又怎么怪得张敏欣落井下石呢。   “我说,劲节,你真的不觉得,你出的这是史上第一昏招吗?让一个什么也不清楚的狄三去替你揭穿真相,让一点也没有心理准备的卢东篱去面对那些似是而非的所谓真情?让他知道你没有死却不告诉他,让他知道他这些年来的自责痛苦悲伤折磨全是一场笑话,你以为他是圣人吗?就算他胸襟广阔,就算他一直信任你至深,你觉得他就可以不误会你,不为此愤懑难解?”   风劲节出奇平静地凝视左厢房,出奇平静地答:“我从来没有想过,如何让他不致误会我,因为……”   砰地一声,左厢房的房门被大力推开,一人快捷无比地冲出来,也许是心情太激动,也许是冲得太猛,也许只是因为眼睛不方便,所以他在下回廊台阶时一个失足,整个人向前栽去。   院子里包括郑家三兄弟三内的一干苍天寨的弟子们,只看到白光一闪,那个刚刚还在院子中间的白衣公子就掠至那人身旁,堪堪一把将人扶住,轻声道:“小心!”   卢东篱紧紧抓住风劲节的手,因为用力太过,手背上青筋迸起,他的声音颤抖而破碎:“是你……是不是你!”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隙可乘   左厢房内,卢东篱难掩惊容时,小楼的主控室内那十几个监控屏幕都没了人看,所有人都两眼放光地盯着最大的屏幕上被特写了的卢东篱和狄三。   同学A:“折腾了这么久,劲节终于准备脱马甲了?”   同学B:“马甲啥,这可是他真身。”   同学A:“也是……”   同学B:“所以他这是蜕皮。”   同学A:“……”(脑中忽然出现一只菜青虫和一只斑斓的蝴蝶。连忙摇摇头把那形象赶出去。)   “你不知道他没有死吗?”看着卢东篱那完全不似作伪的震惊神情,狄三心中一紧。   卢东篱伸手扶着门,勉力定了定神,但声音仍然带点微颤:“你又如何知道他没有死?”   “楚国方轻尘亲口相告。”狄三话说得理直气壮,任何人听他这般语气,都不会怀疑他其实根本没和方轻尘照过面。   卢东篱却是一阵愕然,楚国,方轻尘?这是哪跟哪儿啊?楚国那个风云人物,同风劲节有什么关系?   狄三的声音都几乎有些怜悯了:“世传你与风劲节是天下难寻的知己良友,无话不谈,生死可托,难道,他最深的隐密你却从来不知道?”   (画外音)同学A:“呃……狄三到底知道些什么?”   (画外音)同学B:“多乎哉不多也。”   (画外音)同学A:“哦……”   狄三这样出口伤人,自是有他的居心。原本他指望着求卢东篱引见风劲节,但既然现在发现卢东篱完全不知道风劲节还活着,那他想见风劲节,就只有狠狠打击卢东篱,迫得那个一直隐在暗处保护关心他的朋友,不得不亲自出面解释安慰。至于说怜悯之心,那种东西狄三向来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楚国方轻尘,燕国容谦,吴国萧清商,还有许多散布各国,翻云覆雨的人物其实都和风劲节一样……”   小楼中人彼此对视一眼,有人皱眉。连刚跑去嘲笑劲节的张敏欣都回过头来,看屏幕。   “……都出身于一个极神秘的组织。我虽然还不清楚他们真正的身份来历,却知道这些人手眼通天,无所不能,从来只有他们整治别人,断无吃别人亏的道理。当年容谦被燕主反制,下令凌迟,结果刑场惊变,天下瞩目,虽说隐匿无踪,但燕国的朝廷,却不得不明诏天下,继续认可他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身份。昔日方轻尘负气自尽,致使楚国几乎覆亡,数载间就能死而复生,重控大局,风劲节即然是他们的同伴,这死而复生的把戏,自然也是作惯作熟的,更何况方轻尘曾经亲口承认过,他还活在世上。”   他这里连猜带蒙再故意耸人听闻,语不惊人死不休。居然歪打正着不少。张敏欣耸耸肩,下了结论:“他不过是胡猜。现在狄家那两位活得都还那么滋润,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砸不到他身上的。不用管。”   大家也就不再关心那个,又专心看剧情发展。不知是谁咕哝了一句:“这样蜕皮……是不是有点那啥啊……”   狄三每一句话听来都是惊心动魄,但是,卢东篱反而慢慢镇定下来,神色也略略安宁:“当年劲节之死,我亲眼目睹……”   狄三冷笑一声:“你何必相信我,只要相信你自己就行了。当年你的死,也是无数人亲眼目睹,为什么你能活下来?”   卢东篱沉默不语,狄三语带讥嘲,替他把话说下去:“是因为他替你筹谋,才救了你的性命吧?既然他连你都救了,有什么理由竟然会救不了他自己?”   他目光如电,冷视卢东篱:“卢大人,我查过你的生平,知道你是个忠臣能吏,但却绝不是善于在草莽间经营势力的人物。你凭什么本事,能让这一堆好手为你所用,你凭什么本事,能从大内高手手里救出你的夫人?暗中是谁在替你操控一切?那个人是谁?别告诉我他是什么风劲节的旧部下属,从来人走茶凉,只为了别人一句托附,操心费神到这种地步的人不是没有,只不过我到现在还没见过罢了。”   劲节没有死?   劲节没有死!   狄三心怀叵测,暗藏机心地说了那么多,卢东篱却只听进了耳那么一句。   劲节……他可能没有死!容谦没有死,方轻尘没有死,所以……劲节……他也有可能没有死!   这么多年来,他就连做梦都不敢生出这样自欺念头,忽然变得这样真实,几乎触手可及。   心神激荡之下,卢东篱脱口便问:“如果他没有死,他会在哪里?”   然而一语问出,他心中却又豁然明朗。是的,他已经不需要狄三的答案了。   “如果你过得落魄不堪,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如果你近日过得越来越舒心,一遇难题就有人帮助你解决,那么,除了在你身旁,他还会在哪里呢?”狄三淡淡说来,忽得心中记起一事:“刚才是谁告诉你,我一诺千金,有恩必报的?”   若非是风劲节,若非是知道阿汉旧事之人,又怎么会对他有这样的评语呢?   卢东篱却早已神魂不属,哪里还记得回答他的问题?   如果劲节没有死,他会是谁,他会在哪里?   这个问题,还需要问吗?还需要答吗?   那些日夜相伴的岁月,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那熟悉的气息,那隐约的傲气,那偶尔会有的亲近举动和称呼。   劲节是谁,谁是劲节?   他一直不能明悟,只不过是因为身为士大夫,他从来坚信怪力乱神不可信,只不过是因为过于强大的理智,他压抑了自己的直觉而不能信,也只不过是因为深刻入骨的愧疚,让他不能允许自己去信。   而现在,这个陌生人完完全全的一面之辞,却轻易地让他摆脱一层层心障,直视那最终的真相。   他在那里怔怔发呆,狄三等了半日,等不到他的回答,心中不耐,忽得长叹一声:“我原想请卢大人为我引见风劲节,却不想卢大人完全是被瞒在鼓里,看来那所谓轰传天下的知己美谈,倒是笑话了。”   卢东篱微微一凛,这才收回了心神。虽然看不清,却还是慢慢站直了身子,正视对面的人影。   狄三犹自摇头叹息:“风劲节有本事联系天下各国的英豪异人,在草莽江湖之间,也不知布下多少隐线暗伏,又手控敌国之财富,暗掌大赵之商脉,自己死里逃生是易事,助卢大人假死偷生也是轻而易举,他有什么不可以做?他有什么做不到?当年他要反制朝廷,反击奸臣,怕也都是随意可以做到的。可是他却偏偏不做,偏偏要假死隐身。瞒尽了天下也就罢了,连卢大人都瞒得如此严密,却实在过份!卢大人以他为知友良朋,这些年来,为了他的死,不知如何伤心痛楚,他却隐于卢大人身旁,日日见卢大人为他伤痛自苦如此,照旧不肯显示身份,真不知这是怎样铁石的心肠?”   卢东篱脸上的震惊之色早已渐渐褪去,神情反而从容起来,听了这番别有用心的话,居然只是平平静静地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他即肯称你是个好汉子,想来也不会做下作的事。你这番言辞作为,也许另有苦衷,不过,还是不要在我面前浪费这个时间精力了。”   狄三一怔:“卢大人信不过我,也该信得天下旧事。容谦无情飘然远隐,令得燕王劳心劳力,不但日夕思念,且不断大费人力财力四处寻他。方轻尘漠然假死脱身,累得整个大楚国分崩离析,风劲节本与他们是一样出身的人……”   小楼中人,实在开始忍不住开始对劲节让狄三这个家伙来揭破真相的选择表示不解。张敏欣干脆抓起了话筒又和劲节通话。她不能告诉劲节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总应该可以让他有个思想准备。   屏幕之上,卢东篱慢慢地摇头,声音异乎寻常地平静:“方轻尘,容谦,我不认识,也不想理会。他们的所作所为,同我有什么相干?劲节是我的朋友,我知他,信他。他是什么出身,什么来历,他手上有多少势力,这是他的事,原也不必向天下人交待。他不欠赵国,不欠任何人。他也没有义务,要为了谁或是为了哪个国家,交出他的一切来。他若有什么事,一直瞒着我不说,那自有他的理由。他若有什么事,能做而没有做,那自是有他的为难。他若是一直在我身边,却不告诉我他是谁……”   卢东篱的脸上渐渐焕发出神采来:“……那他也一定是有他的苦衷。我既然是他的朋友,就该明白他谅解他,而不是恶意揣测。他救了我却没有来告诉我他活着,但他毕竟是救了我,而不是害我。他也许没有为大赵国出尽每一分力,费尽每一点心,可他毁家驱敌,苦守边关,保护的,难道不是赵国,不是百姓吗?难道因为他没有死,他所做的一切,付出的一切,就都不算数吗?我不管你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我不许任何人苛责他,给他无端加任何罪名。我不能确定他到底是生是死,可是他死了,他是我卢东篱这一生一世最最重要的朋友,他活着,他也照样是我此生此世,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朋友。”   他的语气这样舒缓平静,仿佛刚才那震动心魂的一刻不曾存在,然而,越是这样的平静的语气,其不可动摇的坚定,就更加直入人心。   “你说他在我身边却不表明身份,就是铁石心肠。可是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出卖过我,伤害过我。他助我帮我,救我性命,如果我只为了不知哪里来的人一番无谓的话,便对他疑忌丛生,怪责他没有为我做到最好,没有为我付出更多,那我生的,又该是怎样的心肝呢?卢东篱是什么人,风劲节是什么人?我与他的情义,什么时候轮到旁人来破坏挑拔!”   狄三怔怔望着他,忽然羞惭起来。原来,人与人之间,真的可以不只是猜忌和怀疑。原来,发现了身边之人一直瞒着自己的最大隐秘,不是人人都会立刻深感受伤,敌意仇视的,原来,可以有人这样,完全不需条件,不管状况,不计代价,这样全心全意地相信着某些人,相信着某些感情。   第一次,他看见了忠,义,礼,信,原来那些,真的不只是书上空洞可笑的文字。   而自己,却是在如此可笑而可鄙地试图去抹黑,动摇,推翻,玷污这样的美好。   他愣愣站着发呆,只是想着阿汉和狄九。他们两个,曾经走得那么近……他们两个,也真的曾经可以为对方去死……可是……可是……   如果狄九不是和他一样,看世界一片黑暗,对人心早已苍凉,那么,他是不是会肯早一点去正视阿汉的努力。   如果,阿汉信狄九能如卢东篱相信风劲节,那么,最后的误会,最后的痛恨,最后的自伤自苦,永陷沉眠,是不是就可能不会发生。   只是,他们不是他们。   倏然地,心境苍凉起来。狄三对着卢东篱正色深深一揖:“我为一时之私心杂念,肆意构陷风劲节,还请卢大人恕罪。” 第一百一十六章 珠联璧合   狄三正色请罪,说来语气其实淡淡,却莫名地让人感到真诚。卢东篱那一直紧绷而挺直的身体,忽然也就松懈下来。   从狄三提到风劲节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心情就一直处于无比的混乱激动之中。如果不是后来狄三的言词辱及风劲节,逼得他不能不挺身争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因为震惊而做出多少失态的行为。如今既然已让此人认错赔罪,承认刚才说的都是刻意玷辱的话,他只觉得心神一松,哪里还能再有心思和狄三多浪费一分的时间。   他只是一点头,回手推开房门,就冲了出去。   劲节在哪里?   劲节在外面?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劲节就在这里?   他眼睛不好,又是这样心急火燎地冲出来,当然是一跤绊倒。   然而……没有倒下去,摔下去,却也同样理所当然。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是这样了。   无论在哪里,无论什么处境,总有一双手,永远在他需要的时候伸过来,那么熟悉的温暖啊,为什么他会漠视到今日,为什么一定要别人提醒,他才肯去承认。   他死死抓住那双及时扶住自己的手,颤声问“是你……是不是你!”   本就是风劲节安排狄三去说破真情,本就知道卢东篱理当如此反应,但是被卢东篱这样追问,风劲节一时间却还是说不出话来。   这一阵极短暂的沉默已经让卢东篱无比焦虑起来,他睁大眼看着面前血红色模糊的人影,心中犹如火焚一般。   劲节,劲节?   他想要看他,想要确定是他,想要拔开那么深那么重的血色迷雾清清楚楚再看一眼,那刻在心深处的面容。   他等不得回答,等不得应声,等不得哪怕弹指的时间。   于是他迷乱地伸手向前,纯出本能而绝无理智挥手,试图去挥开那些永远遮挡在眼前的血雾。   于是,层层血色纷纷退去,久违的光明乍然出现在眼前。   是太久不见光明,所以不能适应,又或是太长久的血幕,让光芒也变得朦胧。可虽然看到的仍然有些模糊,他仍然可以看得到那一如当年的高华白衣,他仍然辨认得出,那并不比当年逊色的俊朗容颜。   他不是旧时容颜,他不是当年的风劲节!   然而,他慢慢地放下手,静静地看着风劲节,轻轻地说:“是你!”   这一声,已是无比肯定。   他永远不会认错,他这一生最最重要的朋友。   无论皮相有多少变化,他只需一眼,便知道,他是他!   容颜已改,面目已非,但是,天下间,只有那人,才会是这样的神采,才会是用这样的目光,凝视着他。   其实,不该如此的。   卢东篱与风劲节,他要识得他,真的需要亲眼见吗?本来他来了,他就该认出他。   可是他却这般浑浑噩噩,蒙蒙昧昧,全然不知道那人一片苦心,一直守在身旁。   原来,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他待他,其实从来不如他待他!   卢东篱怔怔望着风劲节,影象略为模糊,眼睛也有吃力的感觉,但是,他已经看见了。可是,他的意识却不在双目。   这一刻,他心中那如惊涛巨浪翻滚不绝的欢喜,没有半点是因为自己的眼睛。心心念念,满满只是这一件事:   劲节还活着,劲节,就在这里!   至于,他为什么还活着,这其间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这么久以来,劲节到底瞒了他什么……这些琐事杂念,他根本连想都没有空去想。   劲节还活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他一直盯着风劲节,眼睛也不肯眨一下。风劲节初时只是道他欢喜不禁,心中感慨,渐渐便发觉不对,目光也死死盯着卢东篱的眼睛,终于轻轻道:“你看得见我?”   卢东篱慢慢点头,“我想看你,就看到了。”   他只顾欢喜地望着风劲节,便连回答也是随意一句,对于自己身上这么大的事,竟是懒得多说半个字了。   风劲节反倒因这意外之喜而呆住了,一时间忘了欢笑,反觉心中一阵酸涩。   原来,心病治来如此简单。   那么可怕的残疾,终究只为心中至重之人才会好起来。   他只因想要唤一声妻子,所以可以说话,他只因想要看一眼挚友,所以可以目明。   一切一切,如此简单。   他长久的心机,努力,欺骗,如今看来是一场笑话,倒白白叫卢东篱受了更多的苦难折磨。   他慢慢伸手,握住朋友的手,握住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等待他的手。   “东篱!”   多少年了,他终可再这般毫无顾忌地唤那熟悉的名字。   东篱,他的朋友,或者,可以说,在他那漫长的人生中,唯一真正的朋友。   那个永远把他放在心中,看得比性命还要重的朋友。   那个会把他与最挚爱的妻子同样看重的朋友。   卢东篱,为着苏婉贞说出多年来第一句话,为着风劲节,这些年来,第一次,重新接受这人世间的光明。   风劲节慢慢握紧他的手,心痛之余,几欲泪下。   反而是卢东篱慢慢微笑起来,慢慢用力反握他的手。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微笑,只是欢喜,没有疑问,没有质询。   风劲节终于也渐渐可以微笑,轻轻问:“你相信借尸还魂,或是神仙下凡吗?”   呼啦啦,小楼里趴倒在地一片。   还以为你是想出了什么绝妙的好主意,所以今天终于下定决心奋力一搏,闹到最后,居然还是把这个最老土最白痴的借口给拿出来!   “不信。”卢东篱答得极是干脆,然后凝视着他微笑:“但只要是你说的,我一定信。”   风劲节尚不及回应他的话,就听到脑海深处,那一声带着惊异与不解地叹息,不觉微微一笑。这一笑之间,全是说不出的骄傲快意:“张敏欣,我从来没有想过,如何让他不致误会我,因为我知道,他永远不会误会我!”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千思百虑不得周全,辗转反侧也不能决断。一旦事到临头之时,反而透彻如明镜,心静如止水,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然。   那样自信地答完刚才被打断的话,那个最爱煞风景的女人,这一次居然沉默着再不说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风劲节这时也已恢复了镇定心绪,轻轻用左手拍拍卢东篱,问他:“我的事有太多不便详说之处,以后有空再与你慢慢聊。眼前倒有许多事不能耽误。这几位江湖朋友对于你的身份颇有兴趣,他们都是可信之人,眼前之事,你可愿我与他们说明白?”   卢东篱只一笑点头。既然是风劲节信任的人,他当然也可以信任,更何况,以他的性格,也绝对做不出让别人替他出生入死,自己还要瞒来瞒去的事来。   风劲节也是早料到他的回答,坚持要先征询他的意见只是为了尊重他罢了。这时点点头,又道:“嫂子醒了,还在等你,英箬怕也快醒了。这时候她需要你,你先去陪他,这里的事我来办,还有,嫂子的眼睛被毒力伤了,暂时有些不便,不过我已经诊治过了,保证能治好就是。”   卢东篱点点头,竟然真的就这样松开相握的手,便有万语千言,也不再多说,抬头向四下看了看,确定了刚才出来的方向位置,便大步向苏婉贞的房间而去。   风劲节含笑凝视他的身影。   那个文弱的背影,一如当年,没有什么不能承担,没有什么不敢面对。   卢东篱回来了。   数载的生离死别,一夕相认,双方也不过只说了两三句话,便又立刻分开。   他眼前,还有千头万绪的琐事要处理。   而他身旁,还有娇妻弱子要安慰照料。   一切一切,皆如当年。在那段美好的时光里,他们就是这样,一次次相逢,再一次次分开,各自做着各自当做的事,没有留恋,没有拖拉。   只在交错时,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已两心相知,万事可托。   他与他,何曾要过那些琐碎的解释,分说,托附,纠缠。   他一直看着卢东篱进房而去,这才回头,给了郑家三兄弟一个让他们稍安勿燥的安抚微笑,然后叹口气。回身面对,这时已站在房门外,冷眼看尽一切的狄三。   狄三凝眸望着风劲节:“原来是你。或者,我该说,果然是你!”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人同此心   狄三虎视眈眈,风劲节叹息一声,走近他,轻声道:“很抱歉,你想的要我做的事,我做不到。”   他自怀中掏出一个药瓶递过去:“一日一粒,不出十天,你的伤就可以复元。”   狄三没接药,只盯着他:“你叫不醒他?”   “我叫得醒,可是我不能叫。”风劲节苦笑:“你不必为难我了。这些年来,狄一到处求人,如果能帮,早就有人帮他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为卢东篱做到这种地步,却不肯对他伸一回援手。难道他就不是你的朋友?”   狄三的眼神几乎是厉烈的。   风劲节除了叹息也只有叹息:“我和他来自同样的地方,你应该是知道的。我们那里的规矩是各人管各人的事,有极严格的限制,彼此不可相互援助。当年我和另一个人的变故传到他耳边时,他不是也没有丝毫为我们抱不平,替我们出头的意思。”   狄三脸色如铁,眼神如冰,一动也不动。   风劲节长叹:“你不要再想别的心思了,你人单势孤,阴谋陷阱怕是难以施展,想要威胁逼迫我,也该记着你们自己也有不能公之于众的软胁在,如果你一定要站在我的敌对面,就不要怪我无情。你也该想想,如果使手段有用,狄一早就用过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狄三的脸色终于慢慢和缓,伸手接过了药瓶。   风劲节却又添了一句:“这是当世最好的灵药,受了再重的伤,只要一息尚存就可以用得上。但这也只是伤药,只能治伤,你若是存着自己熬伤不用,拿回去给他的心思,那就是白白浪费了。”   狄三眼神微微一黯,默默看了看药瓶,好在他也不是负气使性没理智的人,沉默了一会,终究还是把药瓶收起来了。然后看也不看风劲节一眼,径自从他身旁走过,一直向外走去。   他走得身形笔直,步子平稳,看得郑家兄弟眼睛发直,这人的伤他们可是都亲眼确认过的,最少也要卧床大半个月,怎么才几个时辰,就象没事人一般可以到处走。   风劲节已经为狄三用过一次药,却也知道,他现在是在强撑。他知道影卫个个都坚忍刚毅,只是看他那孤单的背影,心中还是生叹生怜。这几年,这人苦心孤诣,四处树敌地替阿汉寻医求药,身上不知到底添了多少伤痕。   他终究是不忍,提高声音道:“别再去到处抢药夺宝与人结仇了!他是醒不过来的。那些药根本不对症,再珍贵又如何呢?”   狄三定住脚步,头也不回,冷冷道:“纵然救不醒人,至少可以让他身体再强壮一点。你医术如此高明,自然也该知道长年昏迷不醒的人,身体会有多虚弱,稍一照顾不周,便有性命之险。以灵药固其根本,可以让他活得长久一些。”   风劲节皱了眉头,忽然道:“为什么不能放手让他去了。他这样活着,和死了到底有什么区别。你们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却有没有想过,这也许只是在折磨他。对于他来说,也许死了比活着好,长眠比……”   狄三猛地转身,眼神幽毒如火:“你不管他的死活,我们要管!我们愿意的事,也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   他伸手一指苏婉贞的房间:“那个人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他活着的消息,可以诏告四方吗?他可以光明正大活在阳光下吗?他还有能力有信心去做任何为国为民的事吗?让他就象传奇一样死掉,成为别人的美谈又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还要帮他救他!他死了难道不比活着好!”   风劲节让他堵得说不出话来。狄三几乎是怨毒地看他一眼,这才转身而去。没有得到寨主或风劲节的指示,其他的弟子也不敢拦他,就这样怔怔看他走了。   伤得再重,他离去的身影依然挺得笔直,每一步踏出依旧决然不悔。   风劲节默然看着他的背影在视线尽头消失,想着未来,他们为着阿汉的清醒还不知道要付出多少无益的努力,心中甚是恻然。而他能为他做的,只不过是低低交待一声,让苍天寨的数名弟子飞一般跑去四下传令,各处关卡,都不要阻难狄三而已。   风劲节这才慢慢转头对郑家三兄弟道:“其实说到这份上,大家可能也都猜到了。”   他也同样一指苏婉贞的房间:“那一位,其实就是数年前,蒙冤身死的卢东篱卢元帅。”   这话说出来,一众弟子们人人惊愕。几个寨主倒没有太震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察颜观色细听了几个人在大厅广众前的对话,要再猜不出点原委来,他们也就太笨了。   不过,听到风劲节亲口承认,大家还是一阵兴奋,一阵欢喜,连忙围过来,问风劲节卢东篱是怎么死里逃生的。   风劲节简单讲了一下当年替身代死,卢东篱在自己不情愿的情况下,被强行救下来,然后天涯飘泊的事,听得一众唏嘘感叹许久。毕竟江湖好汉都尊敬忠臣义士,谁不希望被害的好人能够逃脱。转念一想自己还亲身参与,帮上了一代忠良这么大一个忙,能亲自同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结交,人人又转而脸上放光,只觉得与有荣焉。   风劲节顺口又把狄三的来历应付着说几句了,只说他是个正巧撞上的局外人,不过又正好有事相求自己罢了。有卢东篱这样天大的传奇故事在眼前,大家听了对狄三的事也就不太想着追究,倒是大寨主郑绝凝眸望着风劲节,沉声问:“既然那位先生就是卢大人,那公子又是什么人呢?”   “我是谁早就说过了啊,我是风劲节所选中的继承之人,当年他受刑之前,传出消息给我,要我不惜一切代价护住卢东篱,不要让好友也步自己的后尘,所以我才暗中策划替身救人之事,所以这些年来,我也一直注意卢家的动静。”   又不是面对卢东篱,风劲节当然张口就是谎话,说得丝丝入扣,真诚无比。   卢东篱的身份,他早就准备好了在必要时他可以诏示天下,明告众人。可是他自己,却是一定不能了。此身已非旧身,硬说自己是风劲节,只怕反而要引起旁人的许多怀疑和猜测,这却还不是最重要的关节。   最重要的是……风劲节临死相托,江湖义士,愤于不平出手相救,卢东篱在身不由主的情况下被救,这是一桩美谈。   可如果是风劲节先而不死,卢东篱却伤心成病,然后也跟着该死而不死,几件事凑到一起,就免不了让人怀疑这是一个早就盘算好的阴谋计策了。就连卢东篱的真心伤痛,旁人看来怕也是惺惺作态的演戏。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忠臣白白叫奸臣昏君害死了,就是美谈。忠臣如果用手段,用演戏,用技巧来回避死亡,那就是欺君,就是事君不忠,心有杂念,就不是纯臣,就是其心可诛。   风劲节又岂肯在将来,让人白白多一个攻击他和卢东篱的口实。   卢东篱知道他必有难处,所以那样激动,那样狂喜,也一直没当众叫过他的名字。因此他现在这么解释,也就没什么不妥。   刚才他对卢东篱说过什么借尸还魂,神仙下凡……那种鬼话,士大夫们是不信的,这帮刀头舔血的江湖汉子,又有哪个会将它当成真事来听。郑家三兄弟的江湖经验很足,也一直非常认真地观察风劲节,早就确定他没有易过容,就算还有些猜疑,也没能猜疑到他就是风劲节这上面来。   一番激动快意之后,山寨里的汉子纷纷回复了理智,开始关心退路和将来了。   救了卢夫人,顺带着还看到卢元帅死而复生,朝廷是假惺惺,皇帝是假好人,这么大的事揭出来,后果肯定是严重的,大家还是需要尽快撤走,隐于山林,散于人群,以保自身才是。就是卢元帅和卢夫人,也不能再待在这里,那是等死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千夫所指   卢氏宗族那一大家子人,是大麻烦。   如果说要就这样扔下他们不管,卢东篱肯定心不安,风劲节也不是没有略微些不忍,毕竟当年这个大家族,曾经为了卢东篱受了很多苦了。所以他头痛。   可是要想将他们带着也一起走,这得多少人啊。而且全都是些这些年习惯了养尊处优,不能吃苦受累的家伙。不但累赘麻烦,更是隐忧。人心隔肚皮,这里只要出一个两个吃不了苦,想卖亲求荣,去跟朝廷通音信的家伙,自己就得头疼死了。   风劲节终究是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罢了,这件事,还是只能由卢东篱自己来决定。毕竟这些是他的族人,自己实在不好替他拿主意。   卢东篱在苏婉贞房里守了一天一夜,其间除了风劲节亲自一日三餐送饭,和每天两次的诊脉行针以及药水洗眼,就再没有人打扰他们。   卢东篱已经对苏婉贞说明了风劲节的身份,苏婉贞在他进房来时,也曾含笑道谢,不过风劲节也知道对于这久别的夫妻来说,相处的时间是多么难得,所以每次不过淡淡应对几句,便退出房去了。   好在苏婉贞也不是那种把大恩一直挂在嘴上的人,知他苦心,也就不多说。   在这一天一夜里,卢东篱和苏婉贞这一对夫妻在一起到底说了多少话,诉了多少衷曲,外头的人,谁也没有听到,却也可以想象,并深深为他们感到欣慰。   尤其是那个小小的孩子,兴奋快乐的声音,传到满院皆闻。   “爹爹,我有爹爹了!”这样单纯的快意欢喜,就是一干草莽英豪,听着也相视而笑。   一个从小就没有父亲的孩子,忽然发现爹爹就在眼前,该是多么快乐啊。   一个这么小,应该很活泼好动的孩子,居然一整天一直留在房里一步也不出来,可见从来而降的父亲,让他多么幸福,多么快意,又多么不舍得分开哪怕一时一刻。   这一天一夜之间,卢东篱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仿佛这么多年来,所有的心结苦闷,已经全部解开。而苏婉贞的身体也恢复得出奇地快,本来连在床上略略欠身起来都做不到,现在却可以下床,甚至勉强还能走动几步。   自然,这种奇迹也恢复速度也得益于风劲节天下第一的医术,以及完全超时代的灵药。只不过,风劲节心中觉得,还是活生生的卢东篱,这一味药,才是最大的功臣。   如果可以这样安心好好住下去,不出十天,苏婉贞就能恢复了。可惜此处不可久留。这小小的院子表面上这一片平静,却是靠着外头几百名弟子,没日没夜地巡视监察威压换来的。   小小房间里是一家团聚,欢声低语,外头的每一个人,却在心中默数着时间,算着大队的官兵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卢东篱自己也知道事不可再拖,终究不能不去面对自己的宗族至亲。   苍天寨的弟子们客客气气地把自卢思麟以下,共七八个卢家目前的掌事核心人物请到了卢家大院的议事正厅,而卢东篱也只得硬着头皮,去对自己的叔公,叔叔,伯伯,等所有长辈表明身份,讲明形势。   无论这些人如何自欺欺人,如何尽力逃避,如何得过且过,足以让定江卢家安逸尊荣的生彻底翻覆的变故,毕竟还是逼到了面前。   风劲节陪卢东篱去正厅跟一帮长辈说明真相,郑家三兄弟还守在苏婉贞的院子里呢。毕竟苏婉贞卢英箬弱女稚子,毫无自保能力,大家都要出死力守护才是。   众人也知道离开的日子近了,也都轻松了些,为了应付后来官府的盘查,也有人开始在各个房间,各个院子里,装装样子抢东西搬东西了。   现在一切尽在掌握中,三兄弟的心情都比较轻松,大家闲闲地在阳光下聊天,研究着怎么撤最是安全无忧。正说着呢,却见风劲节脸色冷冷地大步行来,身旁并无卢东篱的影子。三人交换一个眼色,郑绝迎上去问:“卢大人呢?”   “他?在被自家长辈追着又打又骂呢?”风劲节脸色愈发难看起来:“我看得气闷,躲出来,眼不见为净。”   “岂有此理!”郑纶怒目道:“公子怎么不管管?”   风劲节脸色阴沉:“我怎么管?这种书香门弟,宗族世家,最重礼法制度,小辈见了长辈要行大礼,长辈对晚辈打打骂骂是常事,敢跑敢躲那就是不孝。我能怎么办?”   他要是出去管,第一不让他插手的就会是卢东篱自己啊!他能怎么办!   郑绝和郑纶还在发呆,老三郑经已经跳起来了:“我去看看,真还反了天了!”   他这里撒丫子就往正厅那边跑,风劲节顿了一顿,却向苏婉贞房里行去。才一推开门,就是一愣:“嫂子,你怎么不歇着?”   苏婉贞衣饰整齐,牵着卢英箬,起身向他微微一笑。   “东篱去见长辈,会遇上什么事,我也能猜到了。我要做的,就是你想找我做的事啊。”   风劲节只略略一怔,却立时微笑起来。   ————————   卢东篱虽是书生,却从来没怕过强权,他敢挟持朝廷命官,也敢力敌异国大军,但是,对付自己的三叔公,那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议事厅中,家里的长辈还没听他把话说完,就吓软了一半,另一半还有力气的,立时吵嚷起来,骂他给家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老太爷身为族长,责任心最重,怒气自然最大,挥着拐杖对着他一顿狠抽。族人中,只有卢明仪还算镇定,开始还试着拦一拦,劝一劝,结果只是连带着挨了好几下,却丝毫不能平息老人的怒火,只好揉着伤处退下去了。   郑经冲进来时,就看到那个不识好歹的老头子披头盖脸对着卢东篱一阵打,口里唠唠叨叨也不知道在骂什么,偏卢东篱那个笨蛋,竟真的只是跪在那里死挺着,不还手,不闪避,不逃走。   郑经看得气往上冲。妈的!老子都尊敬的忠臣,什么时候轮到你这老不死的乱打!   他冲过来大喝一声:“你再打一下试试看!”   他是土匪头,此刻脸上神情自是凶悍异常,这一走进来,就吓得厅里另一半没软的也手脚无力地坐下去了,偏偏老太爷在火头上,恶狠狠转头瞪着他:“我打我自家侄孙子,关你什么事?”   郑经料不到这老头敢对他发火,一时倒愣了:“你……”   “我什么我?我们卢家诗礼传家,讲的是忠孝仁义!偏偏出了这么个不忠不孝的家伙,抗旨偷生,祸害全族,我有什么打不得?”老头子反而是得理不饶人。   郑经气结:“你这人怎么不讲理?什么叫抗旨偷生?明明是别人要害他,凭什么他就该伸脑袋出去让人砍?分明是昏君奸臣在祸害人,你反而说他祸害了谁?”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老头子的龙头拐杖在地上顿得咚咚响。   “就算主上一时昏昧,臣子本分也只可进谏,死谏!岂能以鬼域手段偷生假死,欺瞒君上。是非曲直,他日自有公论,他却怎敢贪生而惧死,这样的人,不配做我卢家子孙!”   老头气得胡子眉乱一起乱颤:“他没有祸害家人?几年前,我卢家满门诗书子弟,尽入牢狱,流放三千里,受的是什么苦?他没有祸害家人?我的重孙儿连娘还不会叫,就死在牢里头!他没有祸害家人?我七侄儿的小女儿,才不过十五岁,大家闺秀,才貌双全,让猪狗般的差役羞辱非礼,逼得跳井自尽。还有我大哥!本是一族之长,德高望重,全定江谁不敬仰,让一般虎狼之吏驱使如蚁,生生惊怒而死,他没有祸害家人?你敢说他没有祸害家人!”   老太爷眼中涌出热泪来:“我们好不容易过上几年安宁日子,他却跑来告诉我们,当年他是欺君假死。如今他又找了你们这帮混账来,对抗天使,擅杀宫中内臣,这,这……当年不过是举家流放,现在,可是要满门被诛啊!你居然还说他没有祸害家人!”   老人激动起来全身颤抖,一步步向郑经逼过去。   郑经反倒手脚无措起来。   对方要是个魁梧大汉,他倒好一拳打飞了。偏偏是个风也吹得倒的老头子,一边走,一边抖,一边眼泪鼻涕的,再加上,这老头毕竟是卢大人的叔爷爷……   郑经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为什么那位曲公子那么大本事,却也只是避其锋芒,而不是冲出来阻拦,一时间头大如斗。   满座中其他族人听着老太爷说起伤心之事,皆感伤痛,看着老太爷气势汹汹而那匪徒眼瞧着蔫儿了下去,一时间胆气怒火又盛,也纷纷附合,大骂卢东篱不忠不孝,累及亲友。   卢东篱自己亦是满心伤痛,想起被他连累无辜枉死的至亲之人,更觉羞惭难当。又恐老太爷对郑纶逼得太紧,万一让这江湖豪强汉子随便推一下,踩一脚,老人哪里当得起。只得强忍了伤痛上前拦着:“三叔公……”   不等他说话,卢老太爷一拐杖当头打来:“哪个是你三叔公!”   这一杖打得极重,卢东篱原也觉得自己该打,生生受了这一杖,头上立觉微湿,伸手一摸,已是打出血来了。   郑经脸色一变,那里还管对方是大汉还是老头,将袖子一捋,踏前一步大拳头就举了起来,却听得卢东篱在旁喊一声“三寨主!”又是气怒又是无奈,手里就没打下去。   卢老太爷却是不依不饶,再次举起拐杖来。   只是这一记却再没能打下去,斜刺里伸出一根木棍,竟是拦住了那拐杖:“谁再打我夫君,就请恕我认不得长幼尊卑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烈焰红颜   “谁再打我夫君,请恕我认不得长幼尊卑了。”   这一声宣言,并不响亮,却是说不出的坚定勇毅。   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跟着响起:“不许你们欺负我爹爹!” txt80.com   大家目瞪口呆望着那随着一道白影掠过,忽然出现的两个人。   苏婉贞神容憔悴,身形颤颤,但却手里拿了一根木棍,拦在卢东篱之前,小小的卢英箬,也象模象样,手里拿了根木棍,高高举着,怒目望着所有人。   大家都习惯了苏婉贞的贤良淑婉,何曾见过她这般模样,一时全都呆住了。   只有卢东篱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扶住微微颤抖地苏婉贞,失声道:“婉贞,你身体不好,你……”   苏婉贞微笑着摇摇头,坚定地止住了他的话,什么也看不见的双眼沉静地扫过全厅。   不知为什么,这个风也吹得倒的柔弱女子安静地看过来,居然令得人人低头,不敢与她对视。   虽然她其实谁也未曾看得到。   “我的相公做错了什么?忠孝节义,他哪一样没有做到!为地方官就护佑一方百姓,为边城帅,就誓死抵抗敌军,他有没有为国尽忠?他若有错,就是他把道德文章,忠义礼信,读到了心里,而不象你们,只把那些个忠孝大道放在嘴里说了又说!他无辜被戮,含冤被害,这是他的错吗?他不参予党争,他不献媚权贵,这是他的错吗?而奸臣昏君,肆意妄为,杀戮压迫我们两家族人,难道反而还要怪到他的头上来?”   温婉如水的苏婉贞,贤良淑宁的苏婉贞,此刻却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莫非敌国攻破边关,屠城杀戮,怪的不该是敌军残忍,而是我们守城的将士抵抗触怒了他们。莫非叛逆夺国,杀尽前朝忠良,满门族诛,怪的不该是叛逆狠毒,反而该是忠良没有早早举旗叛变,背弃故主?是非善恶,天理昭昭,苍天在看,天下人在看!谁是罪人,谁该受惩?难道只为倒行逆施者高高在上,不可对抗,所有的罪过就该让一心一意,为国为民的人去承担?”   她体质本虚,身体病弱,只不过才勉强能走动,根本不能持久,幸得风劲节携带才能及时赶到,又是风劲节顺手一推,才能正好格开那一杖,这般长长说了一段话,已是喘息不止,脸色苍白,几乎就要倒下了。   然而,她还是努力地拿着那根并不重,但谁也不明白,她现在怎么拿得起的棍子,不肯放开,这个一生贤良温柔,重视礼仪的女子,就这样坚定地护在丈夫的身前:   “谁才是不忠不孝,谁才是不配做卢家子孙!一听到有大祸临头,立时将罪过全部卸予他人,我虽是女流,也看不起你们这帮所谓男人!”   众人竟是被她训得抬不起头来,只有老太爷,跺着脚骂道:“反了,反了!你,你,你还有没有大小尊卑,还懂不懂规矩孝道,你你……”   苏婉贞再也支持不住,不得不把木棍子支着地,撑着身子:“老太爷也不必以忠孝相压。东篱至孝,不肯忤逆长辈,我却只是个没见识的女人。我身为女子,只知道出嫁从夫,以夫为天。东篱是我的丈夫,我容不得别人冤辱他,伤害他。谁要再敢碰我的丈夫一根头发,除非是我死了!”   这话竟是说得极凶悍,听得厅中众人目瞪口呆。小小卢英箬也跟着叫了起来:“还有我呢,我和娘一起保护爹爹。”   小小的孩子,把事情看得无比郑重崇高,语气极其坚定,眼神警惕地盯着众人。   满厅的人,此刻完全没了气焰。想骂是骂不出口了,想打?还真不敢打。   老太爷在风劲节面前敢打,在郑经面前敢打,一来是笃定了卢东篱不敢反抗,二来,他是个老人,又是卢东篱的亲人长辈,这些江湖英雄既然是卢东篱请来的,当然也不好冒犯他。他这里倚老卖老,自然敢胡作非为。   但是,苏婉贞和卢英箬拦着,就完全不同了。   虽说书香世家,礼仪尊卑分得很清,也绝没有老太爷打侄孙媳妇的道理。男女有别已是一条大忌,更何况,人家明摆着病体支离,就剩一口气了,谁敢去打,谁有脸去打?就算是虚伪,大家也是读圣贤书的,当着外人的面,这个脸皮,实在也撕不下来。   卢英箬也是一样。他要再大几岁,长到个十五六,像半个成人了,长辈们自然好教训。如今他却连八岁也没满,就是个小孩儿,大家又如何真同他去计较。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这一对妇孺逼住,怔怔呆立,只觉得今日真是丢尽了诗书人家的脸。   卢家的人僵在那里,郑经看得是眼睛发直,半晌才轻轻道:“服了,俺服了。这位卢夫人真是,真是……”他真是了半日,也没真出个下文来。傻愣愣转头冲着含笑望着这一番变故的风劲节道:“曲公子,这招真是太妙了。这卢家的家事,咱们都不好插手,也只有卢夫人出面,最合适了。”   “不是我请的。”风劲节淡淡道:“卢夫人早料到如今的局面,我去的时候,她早做好了准备,就连那两根棍子,都是让小公子先头就去了柴房找来的。”   郑经瞠目结舌,转首再去看那弱不禁风的苏婉贞,只觉这个病弱而憔悴的女子,死死护在丈夫身前的样子,竟是比生平所见的所有巾帼英雄,江湖女侠,还要光芒夺目。   耳旁听得风劲节轻轻叹息:“娶妻若此,夫复何求!”   而郑经只是愣愣点头,说不出话来。   只有一直扶着苏婉贞的卢东篱,才最清楚,妻子的身体虚弱到什么程度,只有他才最明白,这个病骨支离的女子,要一直坚持着站在他身前,是多么艰难。只有他最了解,同样出身于书香世家,受到长幼尊卑规范教导,又素来极重视亲人的苏婉贞,要这样挺身直斥长辈之非,以一个柔弱女子的肩膀对抗整个家族,是怎样的不可思议。   然而,一切一切,苏婉贞为他做来,如此自然而然。   他不愿她如此,他不愿自己带来的风风雨雨,有一丝一滴,打在她的身上。可是……他始终却还是做不到。   她这一生,他从未真正保护过她,只有她,一直一直,在以她的方式守护着他。   他是那样轻柔小心地扶着苏婉贞,珍惜在意,如对待易碎的珠宝。此刻满厅是人,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们夫妻身上,他却无心去看去理会,只是轻轻唤:“婉贞,婉贞!”   那么轻,那么微,那样低沉的声音,从心底最深处发出来,多少痛惜,多少歉疚,多少爱护,多少关怀。   苏婉贞身体虽柔弱,性子极坚韧,她努力不让自己病弱的身体倒下,她努力不让自己无力的双手颤抖,她努力不让自己在那一重重家法族规前退缩回避,然而,她听不得夫君那一声声低柔的呼唤,她当不得丈夫,那微微颤抖的手中传来的温暖。   手中一软,木棒落地,她终于放弃最后一丝坚持,向后倒在她的良人怀中。下一刻,那一双臂膀收紧,无所顾忌的在所有人面前紧抱她。   她在他怀中落泪,无声哭泣。   她想要帮他,想要护他,却终还是坚持不下来。   她知他伤痛,知他苦楚,却终究不能解他心结。   她的丈夫,总觉得是自己负了人,总喜欢把所有的责任系在自己身上,总认为,是他对不起她,却总是不记得,能够嫁他为妻,能够凝望他,能够守候他,能够在千万里外一直一直等着他,已是她最大的幸福。   如果可以,她真不想让自己的病弱表现得这么明显,却终究做不到,终究叫他伤心了。   她只是想要坚强一回,想要试着保护他。   他不能忤逆不孝,那这个罪名就由她来担。他总是觉得对亲人有愧,那恶人恶事,恶形恶状,就由她来做。只要他好,那贤良孝义的名声抛却了,她又有什么可惜。   她的丈夫,守护着家国百姓,守护着天地大义,她帮不上他,她只是想要守护他一回,却还是做得不够好。   她莫名地泪湿了他的衣襟,低低地哽咽着。   小小的卢英箬,原本似头小豹子,怒视着所有人,这时听得娘哭,回头一看,吓得棒子也丢了,张开手扑过来,抱着娘亲的脚,惊慌地喊:“娘,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娘,别哭,别难受,箬儿会争气,箬儿读书上进,将来出息了,谁也不能让你伤心。”   小小的孩子惊慌地叫着,听不到爹娘应声,越发着急起来了。这一急便也哭出声来:“娘,爹回家了,为什么你要哭,娘,不要哭,箬儿听话,箬儿争气,箬儿在保护爹,箬儿没有犯错啊……”   弱女的悲泣和小孩的哭声响在一起,满厅瑟然。   卢家众人终于有人因为羞愧而慢慢低头,终于有人脸上现出羞耻难当之色。   是非黑白,谁又真的分不清。只是事到临头,想起自家生死荣辱,便个个慌了神,人人都只会把责任推卸,把愤怒向别人倾倒。如今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相拥在一起,妻儿泪落,大家都是骨肉至亲,一时间也就再说不出那诛心之言。   风劲节看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慢慢走到厅当中,目光淡淡一扫众人:“罢了,事到如今,谁还想再追究谁对谁错,谁有责任。”   没有人敢答他的话,连老太爷这时也只是沮丧地找个位子慢慢坐下来。   “好,既然没有人再浪费时间说这些无聊的事,那我们就入正题吧。大家是打算留下来,还是跟我们去逃亡?”风劲节话中带点冷笑:“先说明白,只要一逃,就是朝廷叛逆,而这一路上,也是出生入路,苦楚不堪,最后的结局我也不敢保证。”   卢东篱抬头看他一眼,却没说话。虽说对风劲节这番话暗怀的机心,他心里明镜一般,却并无半点责怪他的意思。风劲节是他朋友,但他不会因此便硬将自己家人宗族的责任架到他的肩膀上。   其实用不着风劲节后面加那段话,卢氏众人的脸都是惨白的。谁不明白,逃亡的日子有多苦啊,谁又乐意放弃眼前的自在安逸去过那有今天没明天的生活。   只是不走,难道等死?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呢?不知道把卢东篱从族谱除名,上折子向皇帝请罪,会不会有机会减罪……   一瞬间,好多人都在转着同样的念头。   风劲节岂会看不出他们心中所想,只适时冷笑一声,语带讥诮,说出一番话来。 第一百二十章 蠢蠢欲动   风劲节眼睛一扫卢家众人,冷笑:“你们就别打无用的主意了。我老实告诉你们吧,事情闹到这种地步,皇帝就算再恨再气,也还是不会公开此事的。表面上,卢东篱仍旧会是国家推崇的英雄忠良,你们也依然可以受到礼遇。皇帝就是想杀人,也要顾及着颜面,顾及着民心军心,是不会明着来的。如果你们不想逃亡,最好的方法就是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就说是被强盗打劫了,那群江湖匪寇和宫中来的使者发生冲突,死伤了许多人,不过他们也敬重忠良,看到卢夫人病重,宫中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就强行带卢夫人去求医,为了不让卢夫人有牵挂,也带走了卢小公子。还有,千万要记得涕泪交流地求官家替你们救回他们母子就是。”   卢家众人大多还傻愣愣没反应过来,风劲节叹口气又解释道:“就算皇帝明知这是谎话,他能怎么样呢?他没有证据,不能公诸天下说卢东篱没有死,你们是大忠良大清官的家人,他怎么能把你们杀了?至于说利用你们威逼胁迫卢东篱现身,在他知道卢东篱回来,且只带走了妻儿,却扔下你们不顾后,他还会觉得你们在卢东篱心里能有多少份量。”   风劲节再冷笑一声:“老实告诉你们,别说现在卢东篱生还的消息天下人不知道,就算有朝一日,公诸于众,最多朝堂仕林中,有些议论,说他不是纯臣,事君不忠,抗旨偷生,但在民间在军中,肯定一片欢声。别忘了,如今赵国有多少武将是出身定远关,更别忘了,卢东篱在民间的地位,在百姓心中的份量,是皇帝,是朝廷他们自己一力造成的。所以,他们也作茧自缚,既然不能承认是他们自己陷害逼迫卢东篱,那就只能接受百姓们的呼声,继续善待你们卢氏宗族。所以,明着的满门灾劫,你们不需要害怕,只要防着暗中的杀戮罢了。比如……”   他看看神色刚刚略安,又立刻忐忑起来的一众人:“比如,皇帝也学我们,半夜派来一群高手,把你们满门杀光,然后公告天下,说你们被江湖恶匪所伤,他又出了气,泄了愤,也不用负任何责任,不用担心有任何非议。”   这一番话说得卢家上下,人人又面白如纸,只有卢东篱略有不赞同地摇摇头。   风劲节也不好把他的家人吓得太厉害,哈哈一笑复道:“不过,这也有办法解决。你们只需一边一口咬定,什么也不知道,哭着喊着让朝廷帮你们救回卢夫人母子,一边写信,让你们卢家那些在各地作官,手里有实权的子弟们,赶紧用各种理由辞官放权。然后把家中的英才子弟,都放出去,在赵国的各地游学,增长见闻。这样,卢氏一族一来以放权的形式,向朝廷表态,让皇帝明白,你们是恭顺的臣民,不会跟他做对。一方面,让家人四散各处,想要把你们一网打尽便不容易。皇帝要杀你们不是难事,但如果分散在天下各处几十上百个地方的卢氏族人都纷纷被害,天下人岂有不动疑心的。只为了泄愤,便要花那么大的精力,招惹那么多非议,想来皇帝也不会做这种自讨苦吃的事。所以……”   他漠然望着众人:“做决定吧。你们是走,还是留?”   决定很难下。卢家核心人物在一起从早上一直商量到晚上,然而,最后的结局并没有出乎风劲节的预料。   卢家的决定是把事情的真相局限在核心的几个人之中,各枝各房子弟上百,绝不泄露半句。卢家会咬紧牙根,当做什么也不知道,硬着头皮,继续做他们的忠良家人,受百姓敬重和国家供养。而同时接受风劲节的建议,交出权柄,分散家人,务必把风险降到最低。   在卢家做出决定后,风劲节这一行人就再没有任何耽搁,当晚就离开了卢家镇。   走出卢家大门的时候,卢东篱一家三口,回头在大门前跪倒拜了三拜,卢东篱的神色极是黯然。他到底还是忘不了因他而死的家人至亲,始终觉得家人受的苦是他的责任,至于家人这些年因为他而享受的荣华富贵,他一时却是想不起来的。   整个卢家只有卢明仪一个人送出来了,沉默着看他行过大礼,深深地感到这个家族中最出色的子弟要永远地离去了,心中终究觉得悲伤,低声道:“东篱,保重。”   卢东篱低头应了一声,方道:“叔父,一定要尽快让东觉辞官游学,自保为重。”   卢明仪点点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旁边苍天寨的弟子,抬了一杆软桥过来,卢东篱扶了苏婉贞上轿,复又有弟子牵马而来,卢东篱抱了孩子,翻身上马。   整条街道在苍天寨的控制下,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几百人的队伍就这样,沉寂而迅速地远去了。   卢明仪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清清冷冷的大宅门前,望着那着那滚滚的人流,慢慢地融进了深沉的夜色中。   ————————————————   一个月后。燕国京城,茶楼后院。   安无忌坐在石凳上喝茶。   “秦国现在乱得很,上面斗得是晕头转向,一塌糊涂……”   安无忌悠哉游哉地将异国变化慢慢讲来,语气中,颇有点儿兴灾乐祸的味道。而容谦,懒洋洋靠在躺椅上,眯着眼在院子里晒太阳,也不知道有无认真听安无忌的讲述。   “反正现在谁能上谁能下根本看不清。这也才几个月的时间,被贬为平民的人数不清有多少,一步登天的当然也很多。风光无限的那两三个同时也危如累卵,那些暂时被压在下面,奴颜雌伏,韬光养晦的几个也随时有可能扳本上位。也不知道这帮人吃错什么药了,乱轰轰全凑在一起斗生斗死。亏得秦王也算是个厉害人物,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勉强镇得住局面。不过,现在他砍了两个兄弟,又贬了一个,关了一个,已经把自己的名声搞得奇臭无比。外加着好几个儿子都让他软禁了,更搞得朝廷上人心惶惶。现在秦国的上层,一堆人只怕没谁能吃得香睡得着啊。”   “秦王能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不错了。谁也不是神人,碰上这种情况,哪里能不付出一点代价。他要是还顾着名声好,那帮兄弟就要把他逼到绝路上了。他若是不把闹事闹得最厉害的儿子关起来,最后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宰儿子。这样的手段,其实也算是在保全。至于为什么这帮人没脑子全挑一块闹事……”   容谦闲闲一笑,唉,那还用问,当然是背后有只黑手在推动策划了。   “管他是不是一片苦心。反正他这么一弄,他的兄弟儿子是人人自危。他给剩下的几个兄弟都加了封赏来给他们安心,可是这心谁他妈的敢安啊。现在那些人都削尖了脑袋在想退身之策呢。那几个没被关起来的皇子也慌张得很,又怕老爹翻脸,又怕这夺谪之争,涉入得太深了,就是老爹不降罪,将来新主子上台,他们也讨不了好。即不想放弃王位,又还想万一争不到皇位还能自保,他们现在也快疯了。秦国国内皇帝看得紧,已经没法发展势力了,于是人人都想办法找外援。再深一点的消息,我也不好探出来,毕竟那也是人家生死攸关的秘密,反正秦国的五王爷是一封又一封的密信往咱们皇上这边送,三皇子直接就派了密使过来了。估计这两帮人,还谁都不知道对方的动作……”   安无忌很奸诈地笑:“看样子,咱们皇上可以对着两边漫天开价,看谁更痛快了。”   容谦漫不经心地问:“皇上想动手了?”   “不确定。征伐大事,哪里我们这种见不得光的密探能参予的。不过,真要动兵,皇上总要先在朝议上同臣子们商量商量的,总没有全然独断的道理。只是,这段日子,皇上频繁召见军中将领,各地军队都在调动,军粮的供给也有了明显的变化,这样看下来,只要再有一段准备时间,我国便完全可以随时展开一场远征了。”   言谈间,安无忌的神色渐渐郑重起来。虽说小皇帝还算英明,但毕竟年纪太小,缺乏经验也缺乏声望。一旦开战,这就是他主政以来的第一场大战,对燕国的影响必然是极之深远的。   容谦轻轻叹息一声,沉默不语。   燕凛是有为之主,这肉都送到嘴边了,他哪里有放过的道理。只是此事太过重大,他也不得不谨慎相待,一方面做足各方准备,一方面,却还觉得时机未到,不能把这大事放在明面上来朝议。   估计他是想等到秦国乱象完全无法收拾,其他势力也纷纷出兵,秦军无力阻止四面强敌,各方都师老兵疲之时,才动手吧。如果真能到那个时候,燕国军队几乎是有胜无败,且不会有大的损失,又能狮子大开口,讨到一个最好价钱,真个两全其美。这种想法计算,也不是不对,只是……唉,只是正中方轻尘下怀啊。   容谦皱起眉头,久久不能舒展。燕凛到底年轻,而年轻则终究气盛,终究渴望开疆拓土的盖世武功……   细细将朝中宫里的人一个个排除了一遍,容谦也终究还是叹息了一声。   现在他到了这个兴头上,旁人怕是都劝他不得的。看样子,他是真的要去见他了。可是,从他开始锻炼进补,这才过了多久啊,就他现在这身体状况,离“合格”还远着呢……   他苦闷地伸手揉了揉眉心。   若是要见……究竟怎么见才好呢……   安无忌等了半日,等不到他回应,便叫了一声:“容先生。”   容谦回过神来,笑一笑:“不说秦国了,楚国近日如何?”   安无忌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容谦会对于一个和燕国并不接壤的楚国那么关心,还让他动用极大的情报力量,查探关于楚国的诸般消息,不过,即然容相有问,他也只能言无不尽地回答了。   “楚国也没有什么新奇事……” 第一百二十一章 找我干啥   “楚国也没有什么新奇事,一切都很平静。南方诸侯和朝廷各安其位,关系稳固。楚国京都之中,秦楚两国的臣子也算渐渐融合了。方轻尘还是甩手不管事,而秦旭飞只擅长军务,楚国国事却都压在他身上,以前他的政令还难免是错漏百出,但是他知错能改,而且类似的错误,犯过一次,绝对不犯第二回。”   安无忌说起这些来很是佩服:“方轻尘欺他不善政务,故意要他出丑,可是他却不介意虚名,有错便当着朝中百官直承,然后改正,永不再犯。这样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下来,他现在隐隐已经有点儿一代贤王的架式了。更难得的是他一向处事公正,不偏不倚,现在经验多了,连楚国臣子都很难找出他的错来了。只可惜啊,这样的人才,却误在秦国内争,楚国排挤之间了。”   容谦听着安无忌大发感慨,心想,天下人对于秦旭飞的印象还真都不错啊。只不过,无忌把方狐狸的心思怕是猜得太过黑暗了。他将心比心,自然猜得到,方轻尘不肯帮秦旭飞理政,不肯指点秦旭飞,要的就是秦旭飞亲身去受教训,受挫折。一个人,就算有天下第一名师,告诉你,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前路怎么走才好,也绝对比不上自己亲身去经历抉择,去面对失败,去感受错误,去自己走自己的路,印象更深刻,教训更难忘。   当然,这也得那人确是可造之材,有上进心,能够发现自己的错误,并有足够的胸襟去面对,足够的勇气去改正才是。而且方轻尘能始终万事不管,说到底也是秦旭飞一直没有犯过致命的错误,所以他才能安然袖手。否则的话……   容谦微微一笑。看样子,从一开始,方轻尘对秦旭飞的信心……就很强啊。   “无忌,我听说方轻尘有一个徒弟。此人在楚国表现如何?”   “赵忘尘啊,嗯,这小子不错。他年纪青,武功很好,修养足够,办事认真,再加上他有个天下难寻的好师父,不管秦人楚人都让他三分。偏他又平易温和,极易与人相处,不管是朝中军中,口碑都很不错。自新朝建立以来,他手上接的差使,没有一桩办得不尽善尽美。无论是理政,还是治军,都慢慢历练出来了。所以他青云直上也没有人有异议。现在他累功已经晋升到从三品了,而且是手里有实权的从三品。他不但在朝堂上说得上话,结交了一群朋友,就是在军中,势力也自不小。楚人带进京城的军队现在有一半归他指挥,而楚人在皇宫中的军队,几乎完全由他一人统御。只不过……”   安无忌若有所思地说:“按理说,秦旭飞不管是敬重方轻尘,出于真心,还是忌惮方轻尘,要玩表面文章,对方轻尘唯一的徒弟都要客气些,照顾些。偏偏赵忘尘,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到处都有朋友,就连秦人他也结交了不少,只有秦旭飞,始终对他极是冷淡。秦旭飞虽说从没打压过他,好似对他也没有什么好感。”   容谦悠然道:“这秦旭飞倒是个明白人了,果然不枉方轻尘如此看重他。”   安无忌郁闷得冲天翻白眼,我的容相啊,你就不能一次把话说得明白点吗?每回都吞吞吐吐,稍沾即走,知不知道猜谜是很辛苦的事啊。你这样故弄玄虚,还真不如什么也不说呢。   容谦很惬意地闭目享受阳光,完全看不到安无忌不满的表情,慢悠悠又转开话题:“对了,最近赵国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安无忌恶狠狠地磨了磨牙。容相你喜欢操心楚国也就算了,毕竟楚国有方轻尘和秦旭飞这两个可怕的强人在,这两个人要能磨合在一起,楚国停止内斗,立时就有威胁天下诸国的实力。可赵国,您有什么理由对它也感兴趣啊?   赵国是天下最封闭的国家之一,军队从不跨出国门,也不干涉别国政务,且除定远关通向沙漠,再无国境线与他国相连。因为这个国家从来都不是威胁,天下各国也都很少在那边放密探。就为了容相莫名其妙对赵国感兴趣,他不得不手忙脚乱,临时抽调了一帮精英跑到赵国去打听消息。可就算是资深探子,人生地不熟,短时间又能知道什么大事呢?   “赵国自新王登基后,还算国泰民安,就是最近这一个多月出了许多麻烦事。从定江卢家被强盗洗劫开始,赵国的江湖势力,忽然间纷纷冒头。到处都有贪官被刺杀,大笔的贪墨银两被劫的消息,甚至有好几个朝廷重臣,被人脱光了衣服吊在衙门口,身上放着他们多年贪赃枉法的政据。其他的象什么府库着火,衙门被惊扰的事更是多不胜数,听说,就连皇宫大内都有夜行人飞刀留书,总之到处一团乱。老百姓看着是侠客除奸,人人称快,各地官员却是人人自危,朝廷也极是头疼,到处都有兵员调动。对了,赵国民间忽然有流言,说是几年前含冤而死的卢东篱其实当年被侠客救走了,至今仍活在世上。不过,目前这事也仅止于流言,朝廷没有对这事表态,也没有谁真见过活着的卢东篱冒出来就是。”   安无忌闷闷地把一切纯从民间打听来的消息一一说来。   容谦当然明白他心里不痛快,明明知道安无忌主持密探工作非常忙碌,还硬要他调动本就不足的人手去赵国做看似无用功的事,也难怪他生气。可是,他没办法啊。如果不是听张敏欣说风劲节最近连续找方轻尘长谈了好多次,嘀咕了一大堆东西,他能这么紧张吗?   张敏欣碍于规则不能向他透露别人的谈话内容,可是,只要想想,风劲节被方轻尘拖上他那阴谋之船的可能性,容谦就不得不尽量防范了。   唉,劲节也真是的,既然已经救了卢东篱一家人,为什么不赶紧把人送出赵国,那不就平安无事了吗?就算是赵王追索太紧,各地封锁搜查得厉害,你不是已经利用你的江湖暗伏力量,把赵国搞得乱纷纷的吗?这些草莽势力,绝对是“成事不足”但是“败事有余”……正经打仗造反不行,添乱捣蛋找麻烦,那却是一等一的本事啊。   现在赵王让你搞得焦头烂额,手上的力量全用来防备江湖人物作乱,根本没力气再追索你们一行人,赶紧着跑路,天下太平不好吗?非得去跟方轻尘一块打算盘,就那方狐狸,能让谁讨得了好啊?   容谦在心里头哀声叹气,忽得听脑海深处传来笑语:“小容,有空吗?”   容谦懒洋洋瞄了郁闷的安无忌一眼:“也算有空,什么事?”   “轻尘曾经要求过,有机会让小楼在人间的同学都联合通话一次,但因为大家的时间不好安排,通讯时间有的用完了有的还没用,所以当时我们没答应。后来轻尘没再提,我们也就没特别在意,可是最近连劲节也要求一次这样的会议了。正好今天又是月初第一天,所有人本月的通讯时间都还没用,你有空来参加这次精神波会议吗?”   容谦眼珠一转,有趣,莫不是那只狐狸联合着劲节终于要摊牌了。   他精神抖擞地坐起来,转头看向沉着一张脸的安无忌:“无忌,我看天色也不早了,留下一块吃饭吧。青儿知道你来,说好要亲自下厨的,她在前头忙完了就过来,你……”   安无忌一听“青儿”两个字,脸色都变了,腾地一声就跳起来:“容先生,我那边还有一堆事忙着呢,皇上也等着我回奏各国情报,我就不打扰了。”   也不等容谦点头,他一跺脚,借力跃起,直接就从墙上飞溜而去。   容谦似笑非笑摇摇头,慢吞吞放松身体复又躺回去。很好,清场成功。   各位,我现在有空得很,开什么会?我非常乐意参予。   几分钟后,小楼史上第一次,全体同学参予的精神波交流大会,开始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小楼会议(上)   小楼这一班是二十人,平时通常是有一半入世,一半在小楼。不过现在已经有几个同学通过论文,因此如今还在世间正经模拟的同学只剩下六个,外加轻尘和劲节这两个浑水摸鱼的犯规分子。剩下的十二个,要么已经完成模拟,要么正在小楼里轮休。   所以,这次会议,是七个仍在世间的同学参加,十二个在小楼的人凑热闹旁听,另外还有一个阿汉在一旁睡得正香。不过他就算现在不是正常年沉睡,在这种正规会议上肯定也会呼噜过去,因此有他没他实在也没什么区别。   参加讨论的,除了方轻尘,小容,风劲节外,就是吴国皇后萧清商,卫国的大奸臣赵晨,以及南方荒僻之地的东罗国女王文嫣,外加一个“清净散人”罗林了。   大家好久不碰面,联系一开,先嘻嘻哈哈地互相打了半天招呼,眼看着一个小时的联络时间被哗哗地浪费掉,容谦赶紧着单刀直入:“轻尘,你和劲节都想找大家开会,到底有什么事?”   大家连忙闭嘴,过了几秒钟,才终于听到方轻尘缓缓的声音:“这一次,我们的模拟已经接近尾声了。这么长的时间,大家在这个世界,有没有感到过孤独。又有没有想过,这种孤独是为什么。”   他的声音飘忽而遥远,让大家响成一片的喧闹声,忽然间寂静下来。   容谦沉默不语。   在这个遥远而古老的时代,他可曾感到孤独,可曾因不被理解而怅然若失?   怎么可能不曾。七百年的岁月,足以让他深深明白,时代可以是怎样的一道鸿沟。   然后,很快,脑海深处,有人轻轻笑起来。   “这种事,重要吗?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被不被他们理解接受,值得我们去理会吗?”赵晨似笑而非笑:“方狐狸,你这纯粹是自寻烦恼。”   容谦微微一笑,笑意却如同一场无声的叹息。   数百年时光易过……能够始终超脱于外,始终无牵无挂,不被影响,保有那一颗自在的心,其实也是另外一种艰难。那要慧智,也要坚强。能做到这样才是幸运之人吧。只是,他却也从来不觉得,象他,象轻尘,象劲节,甚或象阿汉这样,一头栽了进去的,就代表着不幸与愚蠢。   方轻尘也低低苦笑一声:“你们就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改变这种状态吗?模拟的几百年间,我们都在努力改变自己,去适应去融入这个世界,我们能从自己的角度去做的,到现在基本也都做尽了。而这个世界里,我们还是格格不入。那么,在这最后的模拟时光里,你们就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一点,去掉一点自己伪装,表现出一点本来的异端,去试图改变一点这个世界,让它走得离我们近一点吗?”   大家一时间都给惊得哑巴了。   张敏欣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喂,轻尘,你喝多了?还是偷看我的YY小说书库了?老天爷,改变世界?让这个世界来适应你?你以为你是谁啊?就是那些几千年前满篇胡诌的小说里,也不带你这样胡闹的。”   轻轻地拍掌声之后,是萧清商带笑的声音:“人家是想着开疆拓土,一统天下,咱们的轻尘同学,居然想要从根本上改变世人的观念,时代的规则,这样的雄心壮志,真是让我五体投地,拜服拜服啊!”   容谦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某些无关者闲极无聊的嘲讽上,开门见山就问:“轻尘,你到底想干什么?”   方轻尘说得很严肃也很认真:“我不过是想推行一些基本的理念,让它们可以被了解,也许在有一天可以被接受。比如,再小的国家,也有生存的资格,以任何理由,我是说任何理由,无论是开疆扩土传播文明还是争夺资源而发起战争,都是罪恶可耻的。比如再卑微的百姓,也该拥有独立的人格和权力,以君权皇权或官府之权,肆意去剥夺别人的财产,生命,是可鄙的。比如……”   容谦目瞪口呆。这个,好吧,这种思想变革不是不伟大的,只是,但是,而且……方轻尘这家伙,什么时候伟大到想当天下人的哲学导师了?   他这里还在发呆,那边已经有人忍笑:“轻尘,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你的境界也是……”几声咳嗽之后才接下去:“也是很高的。嗯,从我们自己来说,这种思想观价值观当然才是本色,但是将这些生搬硬套到这个世界来,合适吗?我们不能指责这个时代的男人三妻四妾是犯重婚罪,不能嘲笑这个时代的臣子没有勇气反抗皇帝的独裁。你的这种想法,完全不切合实际。”   方轻尘冷笑:“什么才切合实际?不去做过,怎么就可以知道完全不会有效果?我们都不是初来乍到的人了,真说起来,我们在这个世界厮混的日子,比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反而都长。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这个世界的观念是什么样子,这些观念的形成,用途和局限,没有人比我们了解得更透彻。你是要告诉我说,如果我们认真去努力,根据这个世界的现状去努力,那些东西,我们也还是一点都不可以影响吗?我们的观念,和这个时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换谁也不可能抹掉彼此的距离,但是,我们真的就不能将距离拉近哪怕一里吗?”   大家一时之间却也无言。“一点”……谁能说一点都不可以。在浩瀚大海里加上一滴淡水,对大海的咸度也有“一点”影响的。只是,干嘛要自讨那个苦吃?那种事,岂是好做的。万一弄巧成拙了,谁负责?   “女王陛下,你当国王当得太久,整天就在后宫里跟一帮美男子谈情说爱,都把你谈懒了。”方轻尘哼了一声。“我们来到这个时代,难道就真的只是游戏一番,径自抽身而去吗?我们在这里学习,在这里长大,一千年。那么,为这个时代做些事,不也是应有之义。我又不是说要折腾什么共产共和,什么精英什么民主,只是想大家都能存这样一份心,做些举手之劳的事情,不要只是藏着掖着,总是将自己当这个世界的过客。看到能做的,当做的,不要只是看着,而是动手去做一做。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方轻尘长篇大论起来,完全听不出平时那种玩世不恭,仿佛彻底换了一个人,倒把大家惊得呆了。   短暂的沉默后,只有张敏欣笑着问:“得了得了,轻尘,说了半天,我也听明白了。你有理,你很有理就是了。别绕圈子了,你就干脆老实说,你到底具体打算做什么吧?”   “限制皇权……”   好几个声音同时笑出来。   咦,好大一条狐狸尾巴。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小楼会议(下)   听轻尘说他的目的是限制皇权,好几个同学忍俊不禁,当时便笑出声来。   “喂喂,轻尘,你那楚国,皇权还有多神圣啊。权力都在你和秦旭飞手上了,你还要限制人家,太那个啥了吧?”   “我要的是打压皇权本身,而不是去限制哪个皇帝。”方轻尘也不把大家的嘲笑当回事,照旧说他的:“楚国目前的状况,皇权只是短时间内旁落,将来总有一天,还会在哪天被哪个新皇得回去。而我要的,是这个世界上不再有绝对的权力,不再有至高无上的人。不再有皇帝把天下人视为奴仆却被所有人以为那是天地正义的可笑,那些所谓的大不敬,所谓的无君无父,所谓的贪天之功,这种种无聊的罪名,我要它们永远消失在法律条文之中。我要修订法律,让皇权不再至高无上,种种规制礼仪不再严格苛刻,犯罪者不再有不人道的株连刑责……”   “不就是制定法律而已,以你的权柄,这些在楚国做不到吗?”吴宇愕然问。   “我可以强行去做,但那也不过是以我的强权来维系,而我想反对的,正是这种绝对的权力,以及为了维护这种权力,所必须存在的种种不合理。当然,我这种异想天开之事,想要行之天下会很难。所以我才希望,诸国之中,能有人与我互相呼应帮助。”   方轻尘总算是一口气把他的打算说完了。容谦摸摸鼻子,想了想,略一迟疑,到底还是硬着头皮问:“方狐狸,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就老实说吧。你真是这么伟大,想当时代的先行者,还是根本就是为了报私仇?”   方轻尘还没恼呢,张敏欣先热情地问:“什么私仇,什么私仇,我怎么不知道?”   容谦只干笑两声不答。什么私仇?不就是恋爱失败,怀恨在心吗。方轻尘每一世的挫折,几乎都是毁在皇权上。为了这个,他吃了一次又一次的亏,以前他不过是直接报复伤他心的人,而现在,他却是想报复整个皇权了。既然是皇权毁掉他的爱情,他就要把皇权砸个稀烂。既然每一世,他都是因为皇权而成为被牺牲的那一个,他就要让所谓的皇权,变成不值得付出任何牺牲的可笑东西。   这种诡异疯狂偏激的念头,好象也只有方轻尘这种诡异疯狂偏激的人才想得出来。如果他只是要出气爽快,要他身边的皇帝都变得无比窝囊,依他的性子,他才不会装模作样地跑来找他们这帮子同学商谈。可他的心居然大过天去,居然想在皇权这个时代怪物的身上扎一刀。难怪他会费这么多唾沫,想得到同学的帮助了。反正他是重新入世,不是正常模拟,所以,这样肆意地广邀助力也不担心违规。   可明明是公报私仇,真亏得他还能找到这么神圣的理论基础来支持自己。“为时代的进步出力”,好大一块金字招牌啊!   容谦这里不说话,旁的人却谁不是千伶百俐,就是一时没想通很快也就明白过来了,张敏欣第一个大笑出声:“我说你怎么忽然间很白很天真,很雷很圣洁了,原来是狐狸披了张保暖的圣人皮啊!”   方轻尘哼哼了一声:“小容啊,在你心里,我就永远那么卑鄙小气,不能偶尔为天下人考虑一次吗?”   容谦笑而不答。谁让你自己记录不良,这可怪得谁来。   其实方轻尘本来也就没指望能瞒过这群了解他的同学。说穿了,他就是孤单了,寂寞了,郁闷了,所以想干点事情改变改变,出出气,恶狠狠限制一下皇权罢了。他知道自己这样诡异疯狂的想法,当然会被大家嘲笑,所以他才非要装腔作势,先拿点神圣理论出来忽悠人。大家先吃惊下,震动下,他再被嘲笑,也就心理平衡了。   一片笑声中,一直沉默着的风劲节忽然道:“其实我同意轻尘的意见。他的动机是什么,我不关心。那些高调,我也没兴趣。可是我觉得,就是为着我们自己在这人间活得痛快一些,就是为着眼前看到的不平事少一些,限制皇权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他微微叹息一声:“我们大家都历过几世了,曾经有过的不幸,大多和皇权分不开。轻尘的四世就不用说了。小容你呢,每一世被抛弃,被伤害,不也是因为皇权不容威胁。我自己历世所遇也不算什么高兴的事,而几乎所有的阴谋陷害,根子里都是皇权在做怪。文嫣,你历世都是女王,但是,为了保卫王位,为了对付叛乱,你杀过多少人,甚至你后宫中所宠爱的人,又有几个不是仅仅为了你的王权而在对你献媚示好。至于清商,你这个皇后每一世和皇帝的博奕对抗中,也该深深明白皇权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么大。赵晨,呵呵,你就更别说了,当奸臣的风光总是依靠皇权来维持,而最后的毁灭,也大多都是因为皇权的抛弃。就连罗林这个当隐士的,又何曾真的能脱离皇权而自由。”   风劲节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了下去:“我们想做的,不过是希望能触动到那个最根本的理念。我们都不指望能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的观念放在这个历史潮流中,现在也许并不合适,也并不正确。但是即使只是一点微小的改变,只要能把种子留下来了,在未来世人也便可以因此有多一种出路,多一种选择。”   容谦讶然问:“劲节,其实除了这世同卢东篱的交情之外,你一向比我们超脱,为什么这一回,如此激切?”   “为了卢东篱。”风劲节平静地答:“卢东篱这样的冤屈,史书上,已经有过太多太多,以后也会不断出现。这与统治者是否贤明无关,就算是以仁善闻名于世的所谓明君,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也绝不会为牺牲一个忠臣而有丝毫犹豫。”   至此,他方低低冷笑了一声:“这个时代就是这样,所有人都是生活在恐惧之中。百姓担心着官府随便一个政令,就能令他们家破人亡,所以只能卑躬屈膝,小心翼翼,没有胆量抬头挺胸活在阳光下。那些官员,权贵,富豪呢,也同样是要小心翼翼,因为还有比他们站在更高处,比他们更有权力的人,可以随时翻脸夺走他们的一切。而就算是站在了最高处,又怎么样?皇帝们一方面拥有着为所欲为的力量,而一方面,又因为这权力太大,太富有吸引力了,所以他们无时无刻不担心被人夺走。任何人只要引起他的一丝疑心,就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毁灭。没有最基本的人身财产权力不受侵犯的理念,上位者侵夺下位者便从来理所当然。人们甚至不被容许有怨恨,就是被绑出午门处斩,也还要谢主隆恩。没有什么法律和规则,可以为人提供一种保障,所以就算是明知道是饮鸠止渴,人们也只能不择手段地往上爬。拼命要抓紧眼前的富贵安逸,疯狂地掠夺卑微之人,又疯狂地献媚更强者。因为强权才是唯一的力量,强权才是唯一的保障,于是上至天子,下至庶民,所有人都生活在恐惧之中。”   和方轻尘的假公济私不同,他的语气要诚恳许多,打动人的效果自然也要加强许多。容谦略一思索才问:“所以,你才希望能够改变这一切,才想要建立一个较公平公正地规则,想要让人接受平等自尊的思想?就算明知这会很困难?”   风劲节低低笑起来:“我没那么伟大,我这么干,不过是为了我要报仇,我想出气。”   众人都不免愕然:“报仇?”   “是,我虽然不象轻尘那些小气,但是赵王那家伙,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我的逆麟,我要是还不反击,我就是圣人了。可是……”   风劲节无奈轻轻一叹:“我要杀他容易,只是以私怨而杀君父,这种事,卢东篱这种标准的士大夫会很难接受啊。他虽然不会用他的道德来要求我,但我要是这么做了,他一定会自责难受。而且,这姓赵的虽说可恶,但老实说,他们那帮兄弟子侄中,还真就他算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他要死了,换了个人上来,没准比他昏庸无能十几倍。到那时倒霉的还是老百姓。现在赵国的情况,我要举旗造反推翻他,只怕最少也要十年时间才能成功。十年征战,得连累多少无辜,更何况,真造反成功了,谁当皇帝?我可不干那辛苦差事,卢东篱这种正人君子更是指望不上。所以,想来想去,他这个皇帝只好继续留着,可是,我要不断削他的权柄,我要让他不痛快,我要让他眼睁睁看着皇权一步步衰落下去,看着自己对国家对百姓的掌控力一步步流失。这个事实对这种野心家来说,一定比死还惨。”   风劲节恶毒地笑一声:“总之,我就是为着出我自己一口恶气,当然如果顺便能稍稍推动时代发展,也很好。怎么样,大家帮不帮忙?”   风劲节说得很直率,而大家的回应也很迅速。   容谦第一个说:“无论轻尘和劲节的本意是为了什么,这个想法,肯定是好的……”   话才开个头,方轻尘已是哼了一声笑起来:“听这话头,就知道你后面肯定要加个但是。而且肯定是没好话的但是……”   容谦乱咳一声:“但是……我始终认为,再好的制度和理想都不可能脱离时代而径自产生。就算我们有着超越时代的知识和力量,以我们的身份,也并不合适做天下人的导师。”   方轻尘冷笑:“得了,小容,你别口是心非了,光说我讲大道理,你何尝不是一样。直接承认你偏心你家小皇帝,不肯去跟他作对不就成了。”   容谦一笑,也不推诿:“的确,燕凛是我教出来的,他是个明君,是个有作为的人,我不能在他的背后暗算他,去做任何削弱他权柄的事。”   方轻尘笑道:“看吧看吧,我早就知道,民主最大的敌人不是昏君,而是明君。老百姓在昏君手上活不下去,只能奋身一搏,可是在明君手里,暂时可以安安稳稳做奴隶,谁肯拿身家性命去换那虚无飘渺的尊严人格。可是,小容,你不要忘了,越是明君,越会有足够的手段,把更大的权力凝聚在手上,让皇权越发强大。而明君的儿子未必是明君,孙子未必是明君,昏君总比明君容易出,昏君的破坏力也总比明君的建设性要强。燕凛再贤明又如何呢?二十四史走马灯,今日的一代盛世,他朝何尝不是一片残败。”   容谦微笑道:“轻尘,我不赞同我们去当世人的导师,但并不反对给世人多一种认知,多一种选择,只是但要如何选择,如何前行,应该由世人去决定。我会尽量把一些较公正平等的理念,想法,作法,用言传身教的方式影响身边的人,但我不会利用燕凛对我的感情去要求他做他不愿做的事,我更加不会凭借燕凛对我的信任去暗中推动不利王权的势力。我能答应的,仅仅只是如此。”   他的语气极是温和平静,但他的性子却是大家都明白的,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了,自是没有什么可以动摇他的决心了。   萧清商也笑着接道:“包括皇权在内的任何绝对的权力,都会带来不公和压迫,只不过,在这个时代中,皇权也是让一个国家相对稳定的道具。我也不认为,我们可以完全超出时代来讨论自由平等和互重。就算你们两个只是希望播下种子,但就是种子,也是需要有适合的土壤才能生根发芽的。所以,这件事我不看好,暂时也不会掺乎。不过如果你们需要帮助,而且不是太麻烦的话,我也不介意一点举手之劳。”   赵晨也拍手道:“领先半步是导师,领先一步就是疯子。各位,你们这是打算领先多少步啊。真要打算花上个几百年时间潜移默化,一点点改变别人的思想,倒也不是没可能,只是,咱们没这份伟大,更重要的,也没那个时间了。所以我的意见和清商一样,不麻烦的话,帮点小忙可以,太伟大的事,你俩还是别找我们了。”   文嫣低笑:“我自己就是女王,限制皇权就是限制我自己,减少自己手里的权力,这是很危险的事。我记得古希腊,有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国王,主动减低国王的权柄,最后却被自己的国人放逐,我可不想做这种倒霉蛋。在我自己的幸福安乐,和老百姓的民主自由之间,我坚决选择前者。”   方轻尘懒洋洋道:“好了好了,早知道不能指望你们。行了,我也懒得费口舌了,反正我就是为着自己痛快,干不干得成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风劲节微笑:“也好,有人肯帮忙就成,清商,赵晨,咱们过来私聊,正好有事找你们,正好就是举手之劳。”   忽悠悠一下子去了好几个人,眼看着一小时的沟通时间就快用完了,张敏欣笑嘻嘻来做总结:“行了行了,大家讨论地够了,各人的态度也都表达明白了。想要为民主进步的伟大理念去当先驱者,我绝对敬佩,想要安安乐乐过现成好日子,也是正常心态,大家就照着原意继续这样的人生好了,过个十来二十年,再回头看看,今天予会的众人,现状如何,对于今天的选择,到底谁对谁错,劲节和轻尘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等等等,如何?”   方轻尘和风劲节两个提出最初意见的人,都未必真会非常努力用心地实践这种伟大思想,何况他们自己都先闪了,剩下的人谁还乐意玩什么赌约啊,大家嘻哈了一阵,转眼遍散会各人做各人的事去了。   张敏欣退出对话后,笑着回头问:“你们倒是说说,轻尘和劲节两个,真能做出点什么来吗?” 第一百二十四章 焦头烂额   张敏欣很好奇轻尘和劲节这两个到底会捣鼓出什么名堂来,吴宇想了想,才说:“楚国现在倒是正好适合利用各路诸侯来在朝堂达成平衡,制衡王权。就是秦旭飞离开后,轻尘可以可以他的威信和强权来控制局面,将来慢慢发展成类似那种贵族议政制度也不是不可能。至于劲节,他在赵国拥有那么大的商脉和江湖人脉,将这两者整合起来后,利用武力来保证商人的安全,渡过最初的弱小期后,再利用商人的力量来制衡朝廷,在权力场中寻找代言人,制衡上位者,也是很平顺的发展道路,只是……”   张敏欣一笑:“是啊,方轻尘一死,楚国必然会有新一轮的洗牌,最后的获胜者,就会确立新的皇权。而风劲节那边的局面也不稳定,他在的话,人家翻不起浪来,可等他不在了……”   她有些恶意地望着眼前一个个屏幕,里面一场场人世变幻,红尘翻覆:“所以,他们所期望的那些,最终都只能是泡影。纯以他们个人的力量而蛮干推行的东西,离开了他们,也就将无所依凭。不过,要说洒下点种子,影响一些后人,倒也真未必就是不行。”   吴宇也同样凝视着屏幕里的每一个同学,微笑道:“那又怎么样。他们本来就是纯为自己出气的心思更甚,能在在世的时候,抑制住皇权,达成目的也就够了。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大家不觉一起失笑。唉,说穿了,他们这些小楼中人,不过是一帮还没真正成年的学生罢了。救世主圣人之类的角色,本来就不适合他们来扮演。   ——————————————————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随着一声愤怒的咆哮,御案上所有的文书笔砚,全被一挥落地。   御书房外,当值的太监们战战兢兢地交换了几个眼色,心中无比庆幸每回陆先生来和皇帝密谈,他们就会被赶出来的惯例。   书房内,陆泽微沉默着蹲下身,把落了满地的纸张一一捡起,目光淡淡扫过那本来价值不菲,如今都碎做好几块的砚台和玉镇纸,终究忍不住微微叹息了一声。   真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最近就没有一桩顺心的事。   先是两个月前,那本来十拿九稳的卢东篱擒拿计划,被人彻底破坏,派出去的人死伤怠尽,苏婉贞母子行踪不明。赵王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卢家子弟忽然间大量游学四方,散处各地,没准他真会在气头上派出大内高手,去灭了他满门。   当然,他最后没有这样做,也是因为陆泽微的劝说。不管这些亲人对卢东篱到底还有多大的牵制力量,只要一天不彻底撕破脸,留着他们在,一天就有回旋的余地。更何况,卢家人也都很识趣,都纷纷辞去官职实缺,也不碍他皇帝的眼了。   赵王本是精明之人,素来又想成就一番大业,强国富民,行事自然也不敢肆无忌惮,左思右想之余,这口恶气,终究是吞了下去。不过他一面微笑着下诏安抚卢家,一边以雷霆之势下密旨,倾全国之力,来搜寻卢东篱一家人的时候,还是很以为这口气很快就可以找到正主去出。   就算卢东篱有高人相助,可那一家三口都是文弱之身,外加一群帮着他们的江洋大盗,乌合之众,拉拉杂杂,一起逃亡,哪有不露行迹的。找到他们应该是很简单。可是,他却又哪里料到,这两个月来,赵国就再没有安宁的日子。   三天两头有朝廷命官遇刺,隔三差五就有一堆证据确凿的贪墨丑闻,被来历不明的所谓侠士揭发出来。各地衙门常有人闹事,平时常欺侮百姓的差役官兵,动辄有被打得半死。甚至各地的府库粮仓都有人擅闯胡闹,等到追辑的人进入,才会发现,原来帐面上满满当当的仓库,大多都让官蛀虫们啃光了。就连这天子脚下的京城,也发生过三四起类似的案件,甚至有人夜入皇宫,飞刀射进不少官员为非作歹的恶行记录来。   一时间,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当官的,当差的,人人自危,各地的官员,都拼了命寻找暗处的所谓侠客,至于皇帝发下来的什么找人圣旨,那就暂时应付着去吧。毕竟干得让皇上有所不满,最多不过是贬官挨训,可要是让那些什么江湖侠客找上,抓了把柄公开了去,这一生荣辱就全完了。   百姓们人人拍手称快,暗中赞佩那些不知名的大侠,身为君主,赵王却不得不深深为这股强大可怕,且不能由他控制的力量感到忧虑。   为着官员们的胡作非为,他也是气得暴跳如雷。倒不是因为他们贪墨,他不是不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真要认真去查,全天下,除了卢东篱和风劲节那种笨蛋,哪里找得出几个干净的清官来。   可是这些官员,不是说不让你们贪,但你们怎能贪得这么过份,这么疯狂,这么愚蠢!这不是竭泽而渔吗?更郁闷的是,他明明恨得几欲吐血,却也不能把这些官员全杀掉,否则天下哪里还有什么人能安心当官。   偶尔抓几个贪官处置一下安抚一下百姓,警告一下官员是必须的,可是这么大规模乱哄哄地挑明一件又一件官场上不能见人的丑事,那就是朝廷威信全无,连必须的管治都无法顺利进行了。所以他也不得不暂且放松追缉卢东篱一家的事,先把眼前的混乱应付过去再说。   为了稳定臣心,他无可奈何,就算是硬着头皮,顶着民间的骂声,也只能尽量宽大处置。本来他这几年皇帝做下来,因为极注意门面工夫,在民间的口碑一直不错,英主明君,仁善之主的美名从来就没少过,可就这两个月的时间,那帮子事情干不了,嘴巴却最能骂人的清流人物,已经悄悄把那昏君庸主的说辞,在老百姓中流传开来了。   妈的,当皇帝就那么容易吗?要是砍头抄家抽筋扒皮就能抑制得住贪念,这世上就不会有贪官了。现在你们让我把贪钱的官全杀了,那谁替我来管理这么大的国家?这帮什么也不懂的家伙,越是不用做事,越是废话多!   整整两个月了,这一类的混乱,丑事,一直没停过,每看到一份新的贪官污吏如何如何的报上来,赵王就不免又是大大气郁一番。长时间的心浮气燥,心神不定,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他的健康。连续吃不好,睡不香,太医不得不硬着头皮提出警告,却被赵王一通痛骂缩回去了。   在这种情形下,赵王暂时管不得卢东篱的事情了,陆泽微为此也隐隐替卢东篱庆幸。毕竟他们那一家人现在逃脱大难,应是远避他国了。既然于赵国,于赵王,他们都已经无害,他也不忍只因着赵王要出那么一口恶气,就将他们斩尽杀绝。   然而,今天,赵王的愤怒却不是因为这一系列事件,而是有新的大麻烦出现在了眼前。   一份,是陈国来的密信。另一份,是沿海驻守的军队发来的一封六百里加急军报。   陆泽微垂眸看着手上已整理好的文书最上面的两份,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站起身,走到御案旁,重新又将文书放好。   天底下不能为所欲为的事太多,就算是皇帝又如何。这一重重的国事难题压下来,就算你发再大的脾气,把东西扔得再远,最后还不是要一件件捡回来,再一件件重新处理。   赵王重重一拳打在桌上:“你说,陈国为什么突然凭空提这样的要求?”   陈国是唯一可以越过沙漠攻击赵国的国家,以前屡次攻击定远关。后来赵王与陈国的王子暗中结盟停战,彼此配合夺权,两人得掌天下之后,就定下了两国永不相侵的条约。   “条约那东西,本来就是为了撕破准备的。”   陆泽微语气清冷:“当年他与陛下合作,一来是需要陛下的帮助,二来,也是因为陈国长年征战,需要休养生息。如今已经过去将近四年时间,他的权位已定,而陈国的元气也恢复了许多。”   陆泽微微叹:“陈国毕竟是以武而立的国家,虎狼之邦,国人极重武功。陈王新立,要建立自己的权威,就需要一场征战。我们该庆幸,他这次选择的出征对象,不是我们。”   赵王咬牙如磨:“是啊,秦王是他老丈人,自己的女儿带上奢华的嫁妆一块送给他,他也一样翻脸说打就打,何况我与他不过是暂时的合作关系。可是,他开口就要良马一万匹,作为我们这兄弟之邦对他的支持,这怎么可能?我们没有好的牧场,良种战马一向极之珍贵,当年定远关全盛之时,最好的骑兵也只有三千不到。一万匹战马,白白送给他,我大赵就再无可用之战马了!”   陆泽微蹙眉道:“给了战马,我大赵在十年之内,再建不起像样的骑兵,陈国却会力量大增。出征秦国,他们若是惨败倒也罢了,如果大胜,他们挟着余威回过头来,进攻我们的话,赵国危矣。”   赵王冷笑:“如果不给,就是不念兄弟情义,不讲同盟之义,伐秦之后,他们一样会回头找我们问罪。看起来,我们只能希望他们和秦国的这一仗惨败而归了。”   陆泽微苦笑:“只怕很难。据陈国的探子传回的消息,陈王这次分明是欺秦国内争,一片混乱,且秦旭飞强兵在外,秦国无可用之军,才准备动手的。这一次不止是陈国,卫国,吴国,这些和秦国有姻亲之盟的国家,都在准备出兵。可笑秦王得位不正,当年为了得到诸国的承认,拼了命四方嫁女儿,结果现在白白授人以柄。他的那些儿子弟弟们受了挫折,都有了投奔求援的对象,人家也有了光明正大出兵瓜分秦国的借口。陈王手上,有的就是和他的王后,大秦三公主同父同母的秦国四王子的亲笔信,摆出来的口号是秦王年老昏庸,屠戮亲子,所以,他要发兵去救自己的小舅子,顺便帮助秦国重归安定……”   陆泽微略一迟疑,蹙眉道:“前不久,卫国派了使臣到陈国,商谈两家合兵击秦的大事。卫国的赵晨到陈国后不久,陈王就给陛下写来了这封密信。”   赵王并不上心,摇摇头:“泽微你多虑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陈王迟早要对付我们,卫国离我们太远,应该不关他们的事,这时间上,应该只是巧合。”   陆泽微自己也不甚有把握,更无证据,见赵王如此态度,也只有叹息一声,放下不再多提。   赵王复又冷哼一声:“无论如何,这一仗迟早要打。既然给也是打,不给也是打,自是绝对不能给。这密信反正不是正式的国书,也不用拿去朝议了,那帮大臣一听说要打仗,还不人人都似丢了魂。窝囊废!倒是吴国那支楼船舰队,忽然来我赵国海边耀武扬威,这件事你怎么看?”   陆泽微垂眸看着御案最上方的六百里加急文书,眉头紧皱。对方如果不怀好意,或者是不慎双方起了摩擦……赵国的海军,无论如何不是人家的对手。 第一百二十五章 耀武扬威   吴国的船队,说是来做生意的。   整整十三艘巨无霸的大船,风鼓白帆,高高的桅杆顶上,负责瞭望的人安坐在小小的平台上,俯瞰。   这“做生意”的“商船”,巨大威武到让赵国最大的水师战舰都相形见绌。而随行保护这商团的那些护卫快艇,个头倒是不那么吓人,可是那流线型的纤长船身,船身上整齐一排紧闭的箭口,劈水而前的恐怖速度,怎能不令人望而生畏!   沿岸千里,百姓们惊惶传报,奔走相告。赵国的沿海水师紧急备战,而人家却只是轻描淡写,不紧不慢地上货卸货,有模有样地不断和沿海百姓做着交易。   有这样一只吃人猛虎在这里沿岸散步,有哪个水师将军还吃得香,睡得着。可是若说要去动这吴国的船,要将他们驱逐出境……谁敢动手去捋虎须,谁敢担下责任,去惹怒一个水师实力天下第一的对手。   于是,水师将军们全都按兵不动,只顾着将急报一份一份地传往京城,然后就是赵王也跟着无比地紧张光火。   赵国的水军很烂,这倒不能单纯地怪责皇帝的无能。实际上,在这个国家纷争不断的时代中,就算水军再强,一直也只能用作陆军的辅助,要占领城池,吞并国土,还是要靠人马去冲锋陷阵,而水军能起的主要作用,除非是在河流纵横交织的水乡,不过是输送转运而已。以这个时代的技术,本来尚不足以制造可航行外海的大船,所以虽然赵国有着漫长的海岸线,却一直并没有很紧张他国会通过海战攻击本土。   要建立一只强大的舰队,其实也不算难,但前提条件是,你得有钱可烧。船舶的制造,养护,水手舵手的培养,都是大费财力精力的事。而赵国封闭自守,国库向来不足,又一向重文轻武,军队的战斗力本来就不行,还幸亏先有风劲节卢东篱训练定远军,后有赵王登基,整武修文,大规模练兵,重用定远关诸将,使武将的地位和国家军队的战力大幅提升,但是这水军……赵国却一直未曾去整顿,也一直没有条件去发展。   相应的,这十数年间,吴国的萧家却是异军突起,硬生生用钱砸出了一个水上商业王朝。他们派人重金搜罗全国的造船巧匠,不惜血本地制造适合航海的商船,以及可以护卫商船的战船。在海上,能往深海多开一里,就可能少绕多少弯路,少费多少时间。船队建起来后,他们凭借着强大的技术优势,来往于曲折的海岸之间,贩卖各国特产,因为几乎是吃了独食,竟是一本万利。   当年吴王起于草莽,转战各处时,寻求萧家相助,萧吴联盟之后,萧家源源不绝地提供财力物力人力以支持吴王的大业。等吴国建立之后,有擎天之功的萧家,得到了沿海诸郡的封地,更是干脆派出人手,去天下各国寻找出色的能工巧匠。他们造起船来,和以前一样,完全不惜血本,所有工匠待遇之高,让天下读书人都眼红。甚至有创新,能对船只性能起到改进作用的工匠还会因功得官,从卑微的匠人而成为受吴国朝廷认可的技官。   一开始,萧家的做法,令天下侧目。没有哪个国家认可这种厚待匠人的行为。就连吴国内部,弹劾萧家过于厚待匠人,令天下士大夫心寒的本章,也足以堆成一座小山了。但是萧家权高势大,对吴王立国又有不世之功,吴国的皇后又是萧家的小姐,他们的地位根本无人可以动摇。   萧家的船继续造,生意继续做,匠人继续受优待,船造得越来越宏伟,航行的距离越来越远,范围越来越大,萧家的驻地越来越繁荣热闹,从萧家的海岸出去,一路上,几十座大大小小的岛,都被萧家营建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热闹王国。任何有出海口的国家,萧家的船队都可到达。虽然从名义上说,萧家只是吴国的外戚之族,但萧家单独的实力,实际已经相当于一个独立的小国了。而萧家那些所谓为了保护商船而成立的护航舰队,更是可以轻易把天下各国的水师打趴下。   他们起家起得极快,等天下人都瞧出甜头,想要效法想要打压想要分一杯羹,萧家已成霸主。要想达到可以抗衡现在萧家船队的规模,首先,那资金的投入,就是倾一国之力,也尚捉襟见肘。况且,就算有钱,你就能造出那样好的船来吗?方圆数千里,天下最好的匠人都在萧家,被萧家当成最珍贵的财富保护了起来,就连吴王想从中挖墙角,都调不动一个人。   然而,萧家的船队,却不是吴国的海军。船上总不过萧家雇佣之人,来往各国港口,也从来不带嚣张,总是和气生财。除非有哪个国家敢仗势欺人,不让萧家的船队靠港,或者课以萧家不能容忍的重税,让萧家撕破了脸面……那些天下无双的护航战船,也不过是震慑震慑海盗而已。这也才是生意之道。   而这一次,萧家的船队,却是耀武扬威,浩浩荡荡,在这并不是多么“黄金”的赵国海岸逡巡不去,赵王连接了几道六百里加急公文,到现在已经两天了,就没睡过哪怕一时一刻。   只能呆呆地望着发愣,越看越生气,可是再气也没办法。没弄明白萧家的真实来意,他又不敢拿到朝会上去商议,对于赵国臣子们的怯战之心,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所以到底只能一个人郁闷自己。实在受不了了,他才会爆发式地把桌上的东西扔一地。   可惜,这种愚蠢而冲动的行为,对整个事态,无法有半点帮助。   对于萧家的举动,陆泽微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萧家的船队一直都只是规规矩矩做生意,从来不介入国事。到任何国家,他们都会先派使者和小船去通报,并愿意将自己放在对方的水军的监视之下,这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以萧家的强大势力,吴王不可能再让萧家的水师去攻击别国,扩张自己的势力,萧家根在吴国,也不应该会擅启边衅,让吴王猜忌。   似这次这般,完全不打招呼,悍然将整个船队拉来,在别人国家的沿海晃来晃去,这种无理之事,所为何来?除非……   赵国在外的情报力量本弱,吴国和赵国又不接壤,此刻陆泽微对吴国内部的情况两眼一抹黑,低头看着这份自己已反复看过十几遍的紧急公文,仍然完全猜不透吴国或萧家的来意,心中犹若万斤巨石镇压,额上慢慢渗出汗来。   赵王定睛看着他,良久才问:“你看……吴国……是不是说服了萧家不再严守中立,准备借其商队,运送军兵武械,要对我大赵动手。”   陆泽微苦涩地摇头:“他们这次到底是单纯示威,还是为了探路,没有任何情报,我实在无从判断。眼前能做的,只是传诏沿海水师将领,只要他们吴国的船队不动手,我军就尽量隐忍,只以跟踪侦查为要务。目前,我们没有实力去得罪萧家的水师,等他们走了之后,再派大量探子去吴国,并且,大力整顿水师。”   赵王深深叹息:“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可是只是仓促之间,根基未立,派去探子怕也探不出什么来,至于整顿水师……”   他的语气间说不出的屈辱和无奈:“如今国家内忧外患,诸事不断,我们哪里拿得出钱来整顿水师?就算是倾尽国库所有,没有十年时间,也不可能建立一支能对抗萧家水师的军队来。”   陆泽微默然不语,眼看着国家受到异国如此无礼的威胁,却什么也做不到的无力感,将他深深笼罩。   赵王站起身,回首望着墙上那片大好山河的地图,眼中是炽热的火焰。他的目光有些狂乱地来回扫视地图,想着如果陈军进犯,该派何人对抗,如果吴兵侵袭,又当如何是好。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顺着山川河流一路划过去,每到一处关卡重地,便微微停顿,想着可用之将,能动之兵。   这些年来,他重用定远关诸将,把定远关的练兵方法推广到全国,成效是明显的。如果陈军来了,以蒙天成为帅,依定远关拒敌,应该尚无大碍,只是,只是……只是,万一吴国乘机同时从水上登陆侵扰……   定远关旧部诸将虽然都很出色,但有卢东篱旧事在,让他们任何一人为帅,统领三军,他都放心不下。更重要的是,如果两路同时作战,赵国现有的军队,能应付得过来吗?国家这捉襟见肘的财力,能支持得了吗!   呆呆看着地图,一时间,千头万绪,尽上心间,赵王身子慢慢摇晃起来,忽然一张口,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陆泽微大惊,回身扶住他,低唤:“陛下保重。”   赵王脸色腊黄,神情惨淡,长久以来的忧虑焦急,终于以如此具有破坏性的方式在他体内爆发了:“泽微,如果当年,如果当年……”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一句话,终是没有说完。 第一百二十六章 悔从何来   赵王情绪低沉,陆泽微平静地安慰着赵王,也冷漠地审视着自己的心。为什么自己会追随这个主子,为什么自己当年自己还会帮着他倒行逆施?   是啊,如果赵国还有卢东篱和风劲节,定远关必然牢不可破,不必担心来自陈国的威胁。蒙天成本来就更擅长水战,抽出手来,便可以加强海防,应付吴国的攻击。有蒙天成坐镇,就算萧家海军一时不可敌,他们也可在海岸陆上,布起稳妥的防线。而以风劲节在赵国民间商团的强大影响力,振臂一呼,光是从商人那里筹来的钱,就足以支持国家对于战争的后援补给,那样的话,吴国远航而来,一旦受挫于边岸,又岂能和赵国拼杀持久!   可是,眼前这个痛悔难当之人,当年却是如同要拔除荆棘毒草一般,那样迫不及待地,除去了那两个人。   国难而思良将,却如何总是要等到国难了,才想起来要思良将!   那两个人,当年真是不得不除吗?   他们只不过是纯臣。他们并不是当年瑞王的政敌和阻力。他们只不过是不肯投效他这个王子,而只肯忠于朝廷。既然他们效忠的是朝廷,只要瑞王成为了赵王,他们又怎会不肯为他效力。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非要忌才妒才,恨他们不肯立刻为自己所用,定要杀之而后快?   不杀风劲节和卢东篱,以他当初的威势,难道就不能登基,不能扳倒九王。只不过,他是会需要隐忍得更久一些而已。当初的那些陷害,不过是他瞧出时机,可以借此迅速扳倒九王,再乘势与陈国王子合作,顺风而起,立时坐上那个宝座,顺便,出一口他当年被风劲节拒绝的闷气罢了。   就为了快一点走上至尊之位,就为了更简单地掌握权势……为了那熊熊不耐的野心,他除去那样的他们,毫不犹豫。   而只有现在,只有现在,面对这样艰难的局面,他才会懊恼。只有在觉得被他所害的人,其实现在用得上的时候,他才会有悔恨。   陆泽微黯然。自己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将他扶上宝座,不惜一切。   最初……一切似乎都那么合情合理。他好象是希望过可以为国为民有一番做为,好像是想过要让这个颓废的国家富强,所以他要选择一个有为之君来追随。   而为了让有为之君可以走上至尊的宝座,开始大刀阔斧地整顿,那么必要的牺牲,必要的杀戮,必要的毁灭……没有什么是不值得。   就是得知了风劲节和卢东篱的故事,就是得知他对他们所做下的一切,他也未曾以之为非。   他不是卢东篱。他不会傻乎乎地靠一个人的力量去奋斗。蜡烛只有在高处才能照耀更多的地方,而只有帝王,才能站在最高处。那么,为了能让一个有为之君能站到那里,就算要他沾染满手血腥,又有什么要紧。   只是,那一年,听完了瑞王讲的那个故事之后,他很久不能平静,然后,便疯狂地开始搜罗卢东篱的一切诗文本章策论。   那个单纯天真的官员是可笑的,因为他仍旧坚持着他自己年少时,也曾相信的正义,也曾坚持的道义。   他早已不再执着,他早已抛弃了那些重负,而那个人却仍旧可以高声地笑,大声地呼唤朋友的名字,可以面对呼啸而来的敌国大军,不退半步,可以在清天朗月下,笑饮美酒,可以在任何时候,笑说一声,我这一生,问心无愧,无恨无悔。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如此疯狂地研究他的字迹,只是高高在上地,明智地感慨着那种迂腐,怀念着他自己也曾经有过的勇气和天真。他天天对着卢东篱的手迹,却还是未能看得清。   直到他认定的他扶助的君主,真的成就了自己期待的大业,他心中那种隐隐的不安的种子,才开始发疯般蔓延滋长。   他的王爷,当了皇帝。那个英明的,聪慧的,看得清国家症结所在的君主,登上了帝位。然而,一切却并没有象他以为的那样,立刻有天翻地覆的改变。   吏治当然要整顿,可是牵涉了太多的人利益,也一定会动摇王座的稳定。文官的权利当然要打压,可是武将手中拥兵太重,皇帝岂能放心!   老百姓能生活得好,当然是皇帝的荣耀,可如果要剥夺士族的利益来满足平民的需要,这当然又要三思了。毕竟君王是与士大夫共天下,而不是与庶民共天下。   看吧看吧,一切一切,如此困难。一重重的顾忌,一层层的隐患,怎能不逼得人举步维艰。   站在局外时,王子自然可以雄心壮志,可以浩气万里。然而,身在局中,已经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谁又肯再用自己的富贵权势,来赌这场国运?   陆泽微知道他是不能怪他的,人心如此,人性如此。当臣子的,也应当体谅君主的为难。   只是,当这一切已经都到了眼前来,他怎能不情不自禁地去想,去愧……   原来,一个可以为了向上爬而完全不择手段的人,自然也可以为了更好地保全自己的权力,而漠视国家的兴衰。   当年卢东篱和风劲节拒绝瑞王,是否其实是因为,他们一眼就看透了他。   聪明的人,不代表能办事的人。看得清问题的人,不代表能解决问题。   原来,他们……才是对的么……   多少次,他茫然地这样想着。那样的天真,那样的愚蠢,那样孤单地奋斗着,和几乎整个世界作战,不做任何妥协和屈服,原来那样,对于这个国家,才是对的吗?   看着这个国家缓慢到几乎停滞的所谓“改变”,当年他为了尽快让瑞王登位所做的种种,所有的大言不惭,所有的不择手段,均是耻辱,均成笑谈。   每一个夜晚,他都会在噩梦中惊醒,永远忘不了,一个个阴谋中,死者怨毒的眼神。手上沾染的血,洗也洗不净,就这样,夜夜,在他的梦里,散发着新鲜的腥气。   当年的自己,是因为什么,会忽视心中种种警兆。他是因了什么,自欺欺人,沦为一个纯粹的争位帮凶。   他可还敢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赵国,而不是被那功成名就,流芳千古的私心迷了眼睛。   现在的赵王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想卢东篱了,陆泽微,却总是不能抑制地想着他。   那个为了国家舍弃了一切,却最终被国家舍弃迫害的人,如果知道国家正遭受着别国的威胁压迫,他又会选择怎么做。   他那样出神地想着,几乎有些痴了。   御书房外,忽然传来大声地奏报:“陛下,六百里加急军报。”   陆泽微一扬眉,而赵王也立刻挺身站稳:“拿进来。”   陆泽微快步到门前,伸手开门,门外已有一名内侍,单膝跪地,双手高举急报。陆泽微一把接过,反手关上门,再转身回到赵王面前,递了过去。   赵王几乎是抢也似地一把抓过来,急不可待地展开一看,脸色倏然大变:“卢东篱……” 第一百二十七章 背道而驰   郑绝对这个神秘的曲公子,现在佩服得是五体投地。除了当年的风劲节,郑绝再也未曾如此佩服过任何一个人。   原本,他们一行人轻轻松松到了苍天寨另一处多年经营的据点,曲公子交代他们如何改头换面,另起炉灶后,就要带了卢东篱一家人离开。郑绝哪里放心得下,坚持自带了十来个手下一路跟随保护。   可是这两个月下来,他发现,人家曲公子,真的根本用不着任何人保护。   不管到了什么地方,他都有办法弄来完全合法的路引文书,各种不同的身份证明。不管被什么人查问,他随口就可以报出所有人完全没有破绽的来历家谱。   一场逃亡,他却似游山玩水般自在轻松。走到哪里,都访溪涧泉瀑,探青山幽谷,上高楼,饮美酒,去最繁华的地方游玩,点最贵最好的名菜名酒,住最好的酒楼,甚至还一口气买上好些丫环小僮来照料苏婉贞母子。   乘着人家夫妻父子在一块亲热,他则偷偷带了他们这帮山寨子弟跑去最贵的妓院,找最漂亮的姑娘说笑玩乐。他们这些“护卫”,完全沦落成了跟班享福的闲人。   他这么悠闲自在,还偏偏官府就是抓不着他。   一来,他的易容术出神入化,改变一众人等的相貌应付官差,太过容易。二来,他们一行人中,多了一堆丫环小僮,和官方收到的一群男人,一个女子一个小孩的资料完全不符,谁又能想得到,这么敏感的逃亡者,逃亡路上,居然还会大大方方,不停地收陌生人在身旁。三来,他行事太悠闲,出手太阔绰,完全和人们心理中惶恐逃亡的形象不符。盘查的官差先入为主,根本不会拿他们当嫌犯看。四来,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不管他们到哪里,当地总会发生一些侠客给官府找麻烦的大事,转眼间就吸引走所有人的注意力,官方的主要力量都用去搜索那来无踪去无影的侠客了,哪里还顾得上找什么钦犯。   郑绝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曲公子的通天手段,心中佩服之下,也不免暗暗猜测,当年的风劲节,到底在天下各处,结了多少善缘,留了多少隐伏的力量呢?   而卢东篱面对这些变故,却绝不似郑绝这样痛快欢喜。每每听到那些官员丑闻,他的神情无论如何都还是沉重。想到官员们的行为,如此疯狂可鄙,急功近利,而百姓们除了低头忍受,别无其他办法,他的心境又怎能平静得下来。   原本他也以为风劲节会尽快安排大家离开赵国,没想到风劲节的行为却如此悠闲自在。他也不着急追问,反而开始与风劲节一起享受这样的日子。   携妻带子踏遍大好河山,看尽天下美景。这样的快意日子,竟是以前从不曾有过的。就算是新婚之时,他也不曾如此陪伴过他的妻子。   游览之时,他仍旧不自觉地注意着百姓生计。   这是他多年做官留下来的毛病,到了哪里都会很自然地去看百姓们的喜色愁容,注意市场的物价,看城市的繁华度。而他还当了几年元帅,所以现在还又多了一个新毛病,每到一处险山奇峰,关卡重地,就会忍不住和风劲节讨论此地的官兵驻守状况,防卫方式。兴致起来时,二人摆开沙盘,就着眼前关隘,各自设想着你攻我守,该当如何交锋,怎样对敌。   每每看着他们二人手挥目送,畅论国计民生,军伍大计,郑绝等强盗听得是头大如斗,头昏目眩。苏婉贞却总是笑吟吟,眉眼温柔,从不干涉打扰他们的谈话,只是在一旁教导孩儿。她的眼睛仍然不便,而小英箬则会非常乖巧地,在父亲和叔叔樽中酒尽时,细心地替母亲为他们添满。   如此匆匆过了将近两个月时间,风劲节这才宣布,他们要转往沿海船多的地方去,准备离开赵国了。   郑绝也不知道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遗憾,叹道:“曲公子,你可总算是要往海边去了。我还以为你打算在赵国上下,晃荡个两三年再说呢。”   风劲节哈哈一笑:“要离开赵国,只有两条正路,一是走定远关,一是走海路。反正我是不能带他们去沙漠里走那些挣命的小路的。定远关有蒙天成守着,接了皇帝的密旨,我们要过去不容易。海路皇帝怕也是早想到了,沿海一带的布防和盘查一定无比森严。我们若是一开始就直接奔大海而去,只怕才一靠近海岸就被发现了。所以我们才要四下转悠,玩乐一番再说。再严谨认真的人,长时间徒劳无功的警戒之后也难免放松,更何况这两个月来各地都在出乱子,皇帝自己也早没心思抓我们了。”   郑绝佩服之下也颇为兴奋。虽说这些年在赵国武林混得很是风生水起,但他们这帮出身沙漠,后来又一直在山林子里打转的强盗还真是从来没有见识过大海。对于大海的壮丽广阔十分向往。   而卢东篱夫妇在得知即将要奔赴大海,去国离乡之后,神色上也总是依依不舍。自那以后,他们一家三口,就整日守在一起,几乎一刻也不肯分离,穿州过县,也不再注意当地情形,也不象以前,卢东篱时不时同他们喝酒谈天了。   郑绝隐约觉得有些被冷落,眼看就要分手了,虽然你们要远赴异国他乡,难免心中惆怅郁结,但是又对我们这帮替你出生入死的人,也不要这样冷淡吧?要亲热,离开赵国之后,你们一家有的是时间亲热,何以现在就……连他这一个外人都觉得不舒服,也就难怪曲公子这几天脸色比较难看了。   风劲节的心情不痛快,不止是郑绝发现了,就是卢东篱心里也是有数的。所以,在客栈投宿时,风劲节半夜来敲卢东篱的门,他是没有半点惊奇的。微微一笑,替他打开大门,而苏婉贞轻轻为已经熟睡的爱子盖好被子,一笑起身道:“刚才还在和东篱说,什么时候你会忍不住跑来同他分说明白,你就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微笑着把烛台端到桌上,放好两个杯子:“原是预备着你晚上过来,他天天都在身边备着酒呢。孩子睡了,我看不太清楚,酒你们就自己斟吧,只是说话小声些,莫惊了孩子。”   说着,她径自回身到床边坐下,低头望着孩子,满眼的爱怜。   风劲节明知卢东篱是故意造成这种局面,迫他发作不得,却硬是没有半点法子。他总不好当着人家老婆儿子的面,去跟卢东篱吵架吧?   这里卢东篱倒是微笑着坐下,好以整暇把两个杯子都斟满酒,风劲节也只得无奈得坐下,单刀直入问:“你想干什么?” 第一百二十八章 无愧我心   “你想干什么?”   风劲节问得直接,卢东篱答得平静:“我要留下来,和你在一起。”   一切如此简单。他抓紧每一刻时光陪伴他的娇妻爱子,因为最后,他还是要留在他的朋友身边。   如果不是有苏婉贞和卢英箬在场,风劲节能直接把桌子掀了:“你别疯了好吗?你都让嫂子吃了多少年苦了,你还想抛下他?”   “我是对不起婉贞,但是……”   苏婉贞忽然柔声接口:“夫妻之间,从来没有对不起三个字。劲节……”她凝眸望向风劲节:“便是他年你有了娇妻爱子,难道你就会任凭东篱一个人对抗这整个国家吗?”   风劲节气结。我这是在为你说话啊,你倒帮着他对付我。他对卢东篱可以发脾气,对苏婉贞却到底不好无礼,只得忍着气道:“嫂子原也不必太贤德了。这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你越是容让他便越是放肆。凭什么每次都要由着他牺牲你和孩子。”   苏婉贞但笑不语。什么是牺牲呢?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他是卢东篱,他是那个心怀家国天下,想要做很多很多事的卢东篱。他是儒生,他是一个“士”,带着妻儿,去国别乡,隐居山野,就算安全无忧,他的生活,真的就可以快意自在吗?   我怎么忍心看着光芒神彩一点点从他眉间眼角淡去,看着他的理想锋芒,一寸寸在心中磨灭。我怎么忍心,逼着他,麻木自己,放弃自己,来交换他温柔的对待,体贴的陪伴。对着那样的一个不是他了的他,我就会幸福吗?   我是卢东篱的妻子,我要我的丈夫做他自己,他的精神魂魄中都装着家国百姓,我愿他无愧无憾地走完这一生。我愿意等待,我愿意分离,因为,每个人,活着,总有一个理由,一个原因。   劲节,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和你畅论天下时,脸上的那种光彩。我的丈夫,本来就该和他最好的朋友,放手去做他应该做的事。他是为着他的家国,他的理想去坚持,而我,是为了他在守候。   更何况……劲节,劲节……倾心以待,生死不弃!东篱得友如你,此生何幸。我祭过你,拜过你,你这些年相护相守,心血用尽,到如今,你重生于世,若要再弃你一人独抗天下,我苏婉贞不是无心肝之人,便是东篱肯,我也不能肯,不能容。   劲节,你的恩义,我们报不得,也不必言谢。你的本领,的确天下无双,也许这世上……的确没有什么还能难得住你……   可是,就算是你,也会孤单寂寞吧。你就是再强,扮得再潇洒不羁,也会在某些时候,想要有朋友能会心一笑,想要有人陪你一起喝着酒,谈着天下所有的趣事吧?   你和他的心,是一样的。这样的你们,都是容易寂寞的。一起畅谈天下时,脸上散发出那种夺目的光彩的,又岂止是我的丈夫。   那么,这一场战斗,请让他与你同行。我只是一个无能的女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千万里外,焚香祝祷,每日每夜,祈盼着你们平安,祈盼着有一天,我们的国家能够强盛,百姓可以安乐,你们可以一身轻松地回来相聚,你们可以整夜整夜地谈话,饮酒,欢笑。而我,为亲自为你们洗手做羹汤,为你们挖起亲手酿造,亲手埋下,只等你们归来开封的酒,让你们一醉方休。   风劲节这一生出入脂粉堆中,向来是极之得意,还从来不曾在女人面前吃过亏,偏生此刻与这温婉女子对视了不过一会,便沮丧地败下阵来,回头去恶狠狠瞪卢东篱来出气。   “你根本不明白。我要留下来,不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我不过是因为我自己心里不顺,想要争个公道。这一次,我不是对付贪官,不是对付异国,却是要去和皇帝打擂台。你这种忠孝大道教出来的士大夫,偏要掺和做什么?”   “所以我就该袖了手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是吗?”   卢东篱不觉微笑起来:“当年相救,是你暗中谋划,我事先全不知情,所以抗旨不从的罪名怪不到我头上。这些年偷生,是为对你的诺言,不是我贪生惧死,所以苟且之名,栽不到我身上。暗中与苍天寨联结,出手相救婉贞,为一己之私而惊扰百姓,杀戮内使,都是你一人所为,事先未并与我通音信,所以,就是有责难,也与我不相干?”   卢东篱叹气:“于是我的忠孝大节从来无亏,在道德上,我永远清白无瑕。一切都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因为我信任你,所以,我没有追究,没有多问。于是,不管将来史书如何记载,清流怎样议论,责任都是你的,而我绝对是清白无辜的,是不是?”   卢东篱已经有些生气了:“劲节,这些年我心灰意懒,无心世事,初闻婉贞有难,我心慌意乱,不能自制,所以万事由你决断。但你难道以为我会永远这般借着义气朋友,将一切全推托与你吗?”   风劲节头疼无比:“我要做的,可不是忠臣义士当为之事。”   卢东篱失笑:“你还当我是迂夫子不成,任性妄为,欺君犯上的事我没做过吗?你是什么人我会不知道。多少年前,我们就曾把酒笑谈过,忠于君还是忠于国,何谓人之大义?当年我就敢挟持朝廷命官,就敢假造战报,逼迫朝廷,难道经过了这么多事,现在的胆子,反而不如昔日了?”   风劲节叹息:“东篱,不管你秉心如何,真要做下去,只怕天下关于你的美谈秩事,都要变成史书上的讥讽笔墨了。事君不诚,要胁君上,这些罪名一定,世间士大夫,千载以下,都宽容你不得。我本是江湖性情,这些事原就不在心头,可是你终究是读圣贤书出身的士子……”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卢东篱尚不曾答话,苏婉贞却已悠然叹息:“劲节,你再说这样的话,连我都要恼了。天下间,知卢东篱者,必是风劲节?偏生在这里小看你的朋友。卢东篱是谁,风劲节又是什么人?行所当行,为所当为,又何惧后世刀笔吏之言。”   风劲节沮丧得要命。他不怕同卢东篱吵架,可是真不好去同苏婉贞斗嘴。偏这卢东篱狡猾地借着夫人来压他,害他处处顾忌,伶牙俐齿也难以施展,心里那叫一个恨啊。   卢东篱只是微笑:“劲节,你赶不走我,说不动我的。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吧。”   他举手拿起斟得满满的酒杯,对着风劲节略略一敬,一口饮尽。   此意一决,他便从此就不是纯臣,甚至算不得忠良了。但是,风劲节是对的,这个世间,需要一个公道,就算实现这公道的代价是君王,又如何?   君王也罢,百姓也罢,既然做错了事,总该付出代价。   他要留下来,和他最好的朋友在一起,为着有生之年,赵国不要再有同样的冤屈,同样的不公而努力。   不要让为国舍生的人,再被国家舍弃,不国让上位者,永远将臣下的性命看得这般轻如蝼蚁。   至于,不臣之心,不忠之念……清流的指责,儒林的批判,天下士大夫的鄙视,后世史书的记载,那个重要吗?   早已是……计较不得了!   热酒入喉,热血在心,那火一般的感觉就胸膛中燃烧。   真是熟悉啊……他望着他一生最好的朋友,眼中是深刻的热忱。   劲节,那么多年来,我与你,总是在一起的,不管局面多么艰险,不管敌人多么强大,我和你,总是在一起的。   那一年,我们站在定远关的城头,相约共同守护那片山河大地时,胸中激涌的,也是这样的情怀,心头沸腾的,也是这样的热血。   可以一起守护国土,可以相伴指点江山。那么纵有万载污名,卢东篱又岂可不与风劲节一肩共担?   只看卢东篱此刻神情,风劲节就知道再难说动他半分,深深叹息一声,苦笑摇头,试图做最后的争辩:“我真不想打击你。可是……你确定你能帮到我,而不是成为我的累赘吗?”   卢东篱失笑:“我还不至于妄自菲薄。劲节,你也莫想欺我。只凭卢东篱三个字,能做的就已经很多了。”   风劲节郁闷望天。这家伙,现在一家团聚了,心情轻松了,立刻就聪明敏锐起来了。   当然!只凭他是卢东篱,就可以做到许多风劲节自己做不到的事了。   当年定远关诸将,如今分守各处,手握兵权,若见重生的卢东篱,能帮的事,只要不太过份,一定会帮。这股人望和实力,就足以震慑赵王。   而因为赵王朝廷的一力推动造势,卢东篱在民间,成了道德完人,天下第一忠臣,而不幸的遭遇又让他得到百姓极大的同情。   一旦卢东篱未死的消息传出来,就算儒林清流会有些非议之声,民间的欢呼鼓励,强大声势,也足以威逼朝廷做出适当妥协。   相比风劲节只能利用财力和武力暗中捣乱,这种明面上堂堂正正的力量,更具威势。   风劲节一来因为自己换了身体,不可能自圆其说,二来,他的死状惨烈惊心,让所有人印象深刻,想要说自己是假死,估计除了卢东篱这种根本不需要他解释任何理由的怪物,怕是谁也不能轻易接受吧。   况且,就是他真能让大家接受自己复生,以他商人武夫的卑贱出身,号召力也远不会如卢东篱般好。所以风劲节对付赵王的手法只能暗中进行,而卢东篱却可以光明正大地牵制赵王。   当然,风劲节明知这一点,还是情愿自己面对更艰难的局面,而让卢东篱置身局外,一家团圆,过几年安闲岁月,可是……可是,这家伙他居然这么不识趣。   风劲节咬牙切齿,几乎是怨恨地瞪着由始自终微笑相对的卢东篱,最终只得长叹一声,一把抢过另一个酒杯,一口饮尽。   罢罢罢,认识这个朋友,真是天下最倒霉的事了。好象从第一天认识他开始,直到现在,总是这样。在小事上,卢东篱全都由着他的意思,一向随和,可一旦涉及到原则大事,好象每一回,最后妥协的都是他自己。   风劲节咬牙切齿地仰天长叹啊,他前辈子不知道欠了卢东篱多少钱,这辈子要这样来还。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东风一借   十几艘巨大的楼船,突兀地停泊于海天之间,生生破碎了那一色的碧海蓝天。   远远地望着那一溜庞然巨物,除了风劲节之外,一行所有人,都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在这个技术落后的时代,能够在大海巨风中自由航行的船只,的确让人乍看之下,心神震动。别说郑绝这帮山贼两眼发直,就连卢东篱这样还算见识渊博的人,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早就听说,吴国萧氏一族,造船之术,称绝当世,但不亲眼所见,真不知鬼斧神工,可以有这样的宏伟壮丽。   风劲节当然是镇定自若,走上前去和同沿海人士交易的吴国人搭话了。不过他心里也小小地佩服了下自己的同学,能折腾出这样的技术进步,其间肯定花费了无数心血。   吴国的楼船太大,除非是深水良港,否则无法靠岸停驻。所以,像这样在一般的海岸线上做生意的时候,他们是远远停泊了,再派出十几艘小船,搭载着各式货物到岸边来交易的。   而同吴国人做生意的,并不全是当地渔民,更多的还是附近闻讯而来的富商。人人不惜千金,购买从异国来的新奇东西。   至于这吴国的船队是否和朝廷打过正式招呼,是否是合法入境,商人们谁管那么多!就是一直在附近巡逻监视的赵国官兵们,也完全不能让这帮逐利而来的商贾有所收敛。   岸边的生意做得极是火爆,风劲节上前去,找了吴国交易人员中领头的人略略搭了几句话,那几十个吴人,立时就开始招呼着要把剩下还没卖的货物收拾了,准备结束生意了。   四周赵人发出一片不满声,挽留声,甚至有些商人拖着吴人的手哀求阻挠他们收工,但一干吴人态度极是坚决,动作俐落地收拾钱财和货物。   如果不是后方大海上,那十三艘巨大的船只给人的压迫感太强,只怕这时海边为了阻止吴人提前结束交易,就会引发什么暴力冲突了。   而引发这一切的风劲节却又置身事外地早早退了出来,回到众人身边,笑道:“他们把东西收拾好,就接我们上大船。”复又对卢东篱说:“萧家的主事在船上备了从各国采买来的美酒,还有吴国的特色名菜,准备等我们上去,沿着海开一段路,大家吃喝热闹一番,再用小船把要回来的人送上岸。”   看到这种生平仅见的巨大船只,以及如此浩荡的大海,谁不想上去尝尝海上航行的滋味,此刻听风劲节这么一说,一帮山贼真个正中下怀,立马欢呼不绝。   至于卢东篱,一来想多送苏婉贞母子一程,二来,更想上船去……好吧。偷艺。虽说自己是个外行,但是能看一看大船内部的构造,各处水手的位置,众人工作的方法,好歹能记得一点,将来也许能有机会,对本国的水军,有一定的提示。   毕竟,一见这样的船只,他便本能地感到了自己的国家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风劲节看他神情,开解他道:“别担心,吴国的船只再好,也不会攻击赵国的。”   卢东篱默然。   风劲节知他心意,笑了起来:“我认识萧氏一族中的掌权人物,不过我这么说,却并不是空凭着我与那人的交情。”   他微笑着细细从容解释:“吴国新立,而萧家有擎天之功,必须重酬。但是吴王又岂肯放任权臣外戚坐大。两厢妥协之下,吴王才放任萧家专心发展水上生意和力量,而萧家则绝不扩展陆上军队,等于是承诺了吴王,他们不会去攻城掠地。这水师,其实是萧家的保命根本,所以他们绝对不会容许吴王介入一指。而吴王也不会允许萧家水师私自向其他国家扩张势力,以免动摇自己的威信。说穿了,这萧家的船队再吓人,也只是吓吓人罢了。只要赵国不对萧家动手,萧家便绝不会和赵国开战,更不会容许吴王借他们的水师攻打赵国。要不是如此,我怎敢请吴国的船队到赵国来作势。”   说到底,风劲节的这帮子小楼朋友,都是只能借势不能借力的。小忙没问题,大忙不但不能指望他们帮,还得小心着他们借口给他帮忙在背后捣鼓什么自己的事情,反给赵国带来麻烦。   萧清商那人,从来不喜欢以任何借口干涉他国内政,更不会因为朋友的交情而置自己国家的利益于不顾。所以,他要她举手之劳帮忙接人,要她帮忙顺便吓吓赵王,那是没问题。别的,却是想都不要想。   卢东篱听得心下稍安,立时便盘算起了大局:“照你这么说,萧家建水师,竟是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防备吴王……”   风劲节哈哈一笑:“当然。萧家要的不是一世富贵,而是家族的长盛不衰。当时吴国还没有立国,一片混乱,萧家要在其中分一杯羹,自然要找准人支持。但一个家族的长远兴旺,只靠建国之功和婚姻之盟来牵系,也太危险了点。从来无情是王家,所谓盛不过百年,权臣外戚,有哪个是能荣宠不绝的。萧家愿意为国立功,却从不把未来的一切全系在皇帝的良心上。所以他们甘于放弃陆军,让国家没有隐患,但一定要牢牢抓住保护自己的力量。现在的吴国,是吴王不能没有萧家,可是萧家却可以随时摆脱吴王。”   风劲节眼望着远方的大船,悠然笑道:“吴王只要敢翻脸,萧家立刻带上沿海诸郡的所有财富和人才扬帆出海,海外几十个岛屿,早就被他们经营成了一个个的小王国。到处繁荣昌盛,应有尽有。而吴王得到的,只是被盘剥一空的几个沿海城郡。吴王就是再不甘心,有萧家的水师在,他又怎么敢去攻击萧家的海岛。而萧家却可以随时侵扰吴国的沿海地区,到那时,吴王要么是花费无以伦比的人力和财力去沿海布防,要么就是禁海迁民,这么一来,无数人生计无着,又是一桩让皇帝吐血的麻烦,所以,吴王和萧家才形成了一种平衡。吴王给予萧家超然的尊贵地位,萧家回报以称臣的态度和每年不菲的贡奉。萧家绝不发展陆上军队,而吴王也放弃染指萧家的水军,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风劲节笑道:“所以,除非吴王和萧家互解心结,否则,萧家强大的水军,永远只能用来自保,不威胁任何国家。而这样,他们在各国间做生意,却也更让各国感到放心,而不会过于排斥他们。”   他抬眉,似笑非笑地问卢东篱:“至于那个‘互解心结’……东篱,你觉得这样相互防范着的君臣,有可能做到为国家为大业为天下,就把猜忌怀疑抛下吗?”   卢东篱愕然,半晌才道:“君臣之间的猜忌防范到了这种地步,却也不是长久之道。”   风劲节失笑:“我的想法却正好相反,这种摆在明面上的防范制衡,比任何的痛哭流涕,君仁臣忠更有效。对权力的防范应该是严密的规则和足够的制衡,先将人心的无耻无情和自私都考虑了,努力防范着,可比将一切都寄托在人的忠诚仁义那些上面,要安全多了。相信我,吴国这种局面,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只要吴王一天精明能干,一天就不会和萧家翻脸。而就算哪天,吴王换成了一个昏庸糊涂,看不清大局的人,萧家最少也能全身而退,不会有开国功臣满门皆赤的下场,也不会有皇帝无情,屠戮臣子的恶名。这样不好吗?”   卢东篱虽说远较当世的迂夫子们通透练达,到底还是受多年来所学的忠孝大义影响,这番议论听得他怔了半晌,方苦笑道:“所以你想学他们?”   风劲节一笑,耸耸肩:“只是一种参考罢了,萧家的水上势力形成,和目前的君臣相安,有着太多深层的原因,这世上,谁也没法一模一样照抄。”   卢东篱点点头,凝视远方的大船,又道:“无论如何,赵国应该好好向他们学习,加强水师的力量,建造强大的战船。这与萧家或吴国会不会伐赵并无关系。”   风劲节也一笑点头。萧家和吴国的平衡不易打破又怎样。一个国家的国防,不能指望敌人的软弱无能。既然萧家能打造出这样强大的水师,赵国就该奋起直追,不管客观的条件有多么艰难,总该去努力,总该有个开始。   这时沿海的一排萧家小船,已经把东西全收拾好了,十名子弟左右分开,努力推阻着还在试图说服他们的人群,分出一条路上,有好几个人快步向他们这边走过来。   风劲节笑道:“别让他们过来接了,咱们自己过去吧。”   这时他们随行的下人丫环早被风劲节用钱打发在别处休息了,身边并没有别的外人,除卢东篱一家之外,就只有郑绝等一干人,一起向前行去。   附近巡逻的赵国士兵也觉得有些不对劲,有几个人出列了几步,但又没再前进,最后几个看起来是官的凑一块商量几句,便又当没事人一般站回去了。   卢东篱一直注意他们的动静,发现赵国的兵士,明明身负监视之责,却对吴国人忌惮地要命,看到本国这样一群明显不是做生意的人明目张胆要和吴国人大批接触,居然连跑来查问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就算是为自己脱身大开了方便之门,他心中却还是郁闷无比。   他一边跟在风劲节身边走,一边低声问:“等送走了婉贞之后,各地那些揭发贪官污吏的事,是不是就可以暂停了?”   风劲节微笑着看他一眼:“知道你不同意我那么干,倒没想到,你一直忍到现在才同我说。”   卢东篱苦笑。   那些侠客干的事情当然是“大快人心”,但是破坏性也太强。偶尔一两回倒是可以警惕一下天下官员,可这样连环不绝四面开花地冒出来,弄得到处人心惶惶,官府威严沦丧,官员差役们全都无心任事,衙门濒临瘫痪,这对于百姓本身也是有极大伤害的。   老百姓见不及此,而他虽然明白,却一直未曾开言。谁也不是神人,吹口气就万事大吉。风劲节是在为了保护他一家人而尽力转移官府视线,他怎可以去攻击责难朋友做得不够好。若有罪孽,算在他自己头上就是了。只是现在苏婉贞马上就可以上船离开赵国,去到安全的地方了,所以他也终于是忍不住了,出言来提醒风劲节一声已经可以收手。   “行了,我也知道这种做法有些不妥,只不过实在是被逼得没了法子而已。好歹,我一直坚持着没有冤枉一个人,没有枉害一个无辜。虽然会一段混乱时间,但只要我们这边让那一连串的事停止下来,过个十天半个月,也就能恢复如常了。”   他们二人的对话让郑绝听得莫名其妙:“这话我怎么就不懂了,抓出那么多贪官污吏,掀出这么些见不得人的事,不是天下最痛快的事吗?卢大人,你要连这也反对,就太迂腐了。”   卢东篱与风劲节只是相视一笑,反是谁也不肯多说。   而苏婉贞微微一笑,一手拉紧了幼子,一手轻轻伸过去。   卢东篱似有所觉,反手拉住她的手,便再也不松开。   苏婉贞知道,若不是为了保护她,不会有这一连串轰动全国的事。若不是为了她的安全,卢东篱也不会一直对这一切默认无言。   她这一生坦荡的丈夫,对于这一切,明明内心不安,却还是去接受,去承认,一直到今天,直到她要上船之前,才对风劲节提出停止那些事的要求。   二人都是诗礼世家长大的,从来在人前颇知礼仪,然而,这一回当众牵手,竟是谁也没觉得不对,谁也没想要松开手。 第一百三十章 天海扬帆   风劲节倒是没有想到,萧清商不是派了下面哪个得力的将领来接卢东篱,而是直接把自己的弟弟给派出来了。   一行人乘小船登上萧家船队的旗舰,船头候着的年轻人人才极俊,客客气气,言语之间,不带半丝骄态。互相礼敬寒暄过,卢东篱才惊讶地得知,这亲自带了船队,不远万里来迎接他卢东篱的妻儿的人,竟然是萧家的三公子,吴国的国舅,身份极尊贵的萧思鉴。   于是乎他开始对风劲节平时轻描淡写,说和他有交情的那个萧家有权人的确切身份,极其感兴趣了。   风劲节被卢东篱怪异的眼神瞄几下,只得干笑了两声。   萧思鉴基本上是个乖孩子,因为萧清商事先的警告教训过,所以不但亲自迎接,礼数周全,还亲自引领了他们,在船上各处参观。   郑绝那帮山贼,到了船上,看哪哪新鲜,瞧哪哪奇怪,一双眼睛忙不过来,纯粹就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小小的卢英箬更是兴奋莫名,在船上跑来跑去,快活无比。   苏婉贞却是一如既往地沉静,只静静跟在卢东篱身旁,面对这种生平从未见过的奇景,也不显半点失态。   卢东篱也不管丢面子不丢面子,只是仔细地观察各处,有不明白的就坦然发问。   这萧思鉴虽然看来象个乖孩子,却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无论老姐是怎么交代的,他就是存了要将卢东篱延揽入吴,替萧家效力的念头。萧家人本来就不大管君贵臣贱那一套,在他想来,以赵国待卢东篱之无情,他要说服卢东篱弃赵而去,有什么不可能呢?   所以,他待卢东篱那是越发加了倍的客气,卢东篱问什么,他就打算答什么,心中隐隐也有炫耀他萧家实力的意思。然而每一个问题,他还没有来得及答,卢东篱身旁那个人就轻松地抢着在他前面回答了,不但答得比他本人所懂得更详细,更精准,而且常会有些连他自己都没有领悟明白过来的说明。   到后来,不但萧思鉴听得发呆,就是船上的水手,兵士,跟着他们行走的中等将领,原来准备为卢东篱作解说的匠人专家们,也都听得两眼发直。尤其是几个随船的巧匠,看着风劲节的眼睛,那里头几乎都要冒星星了。   萧思鉴这才将满心暗藏的傲气自矜收敛得一干二净,再不敢存什么炫耀之心。心想怪不得他那位厉害的姐姐让他亲自出船接人了,原来是因为卢东篱身边有这样厉害的人物啊。这样的造船高手,萧家当然要百倍笼络才是啊!   就连卢东篱听得也心中愕然,虽说对于风劲节五花八门的本事,他早就见得多了,但还是很难想象,他居然连造船都懂。既然他懂得这么多,那自己干嘛还要在这里大费心思,想要从萧家这里偷学一点技术?是不是没必要了呢……   他斜睨向风劲节的眼神,让风劲节有点全身发寒的感觉。   他是有苦说不出。萧清商把弟弟派了来,摆明了就是塞给他让他教导的。这小家伙虽然很是聪敏灵秀,但骨子里到底还是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傲气在。萧清商明显就是要他让萧思鉴知道什么叫做天外有天,顺便碰两个硬钉子,将那种年轻人难免的得意狭隘和傲慢给打了去。   他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哪里能不顺着她的心意,显显手段。再者,他回答那么多那么详细,也是为了在不违规的前提下,尽量让卢东篱得到更多的知识。   他是懂得造船,但他绝对是不可以去教导赵国的水师的。不能直接干预时代科学的进步,这是小楼的死规定。萧清商也没有直接教导家人怎么造船,而只是让家人去遍觅良匠。他如果一下子帮赵国造出超时代的战船来,对萧清商,对这个时代的其他人来说,公平吗?   虽然他跑回人间,已经是最大的犯规,现在完全是虱子多了不咬。但是这种容易引发众怒的事,还是不做为妙。   正头疼时,萧思鉴已陪着大家在船上绕了一圈,热情地请大家入舱,享用酒席了。   其实大家伙满心都在大船和海景的新鲜上,哪里有什么心思喝酒吃菜,不过,主人的好意也不能辜负,只得也先按捺了心中的好奇,进舱去应酬了。   大舱中,有酒有菜,十分丰盛。主人热情周到,不管是对卢东篱,还是对任何一个普通山贼,都没有一丝的架子。萧思鉴本来就是那种让人一见就生好感的家伙,本人又曾游历过诸国,见识广博,和谁都能说上对路的话,席间听他谈笑风生,竟是没有一刻冷场,一群人很快便热络起来。   萧思鉴正在这厢里套近乎,准备施展笼络手段,外头忽有一名将领快步而入,面沉似水:“公子,有三十艘大型战船,和近五十艘小船,正分左右向我们逼过来。”   萧思鉴脸色一冷,慢慢放下酒杯,冷笑道:“真难得啊,我们萧家的船,已经很久没有人敢来主动挑衅了。”   遥遥望着正在渐渐接近吴国船队,赵国船队的旗舰上,副将满头汗如雨下。他不是胆怯之人,也做好了冲锋陷阵的准备,但是看着对方那高大威武的楼船,那种压迫感还是让他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将军,真,真……”   “真的要打。”林思慎怒瞪了副将一眼。他将所有他能调到的赵国战船都调了来,难道是为了来跳舞给人看吗?   “是,他们打不赢。吴国的船太大了,他们的船虽然多一倍,可是装备差得远,硬碰硬不可能是对手。吴国的船身各处由都镶的铁皮尖刺,他们的小型火船,只怕经不起这种大船一冲,根本来不及依附放火,就会被撞碎。他们的水鬼不少,可是,吴国的船,船底都有铁板,没那么容易钻开……”   但是,这一仗,一定要打!就算这老虎他们打不死,也要不惜代价,从它屁股上咬下一块肉来!打败了不丢人,天下没有哪个国家敢说能赢吴国的水师。但如果连打都不敢打,天下还有谁会看得起赵国?如果赵国的海军被天下诸国认为可以轻侮,各个生出随便组织一支船队,就能在赵国的海疆随意出入的想法,那国境的安宁,还能保有多久。等到异国的军队,破海而来,等到别国的士兵,争先恐后要从海岸登上他们的陆地,怎么办?   自从调到海域,成为水师的一员,这帮子手下,跟着他摸爬滚打也有三年了,平时倒还有点儿把其他军队都比下去的精英架式,可怎么一上战场,就成了这副混样。   副将心中郁愤难息:“将军,我是你带出来的人,不会让你丢脸。死,我是不怕的。只是这样死了,真是太不甘心!主帅临阵脱逃,让你领着我们出生入死,最后这黑祸却还是……”   林思慎哼了一声:“大战当前,你还动摇军心,真当军法是摆设么。我们为什么出兵,你是不明白吗?”   赵国的军队一向混乱且无战斗力,文臣担任的主帅,遇事奔逃的可笑做法在别国是大罪,在赵国可也不是啥太稀奇的事了。他们的主帅看吴国船队在这一片逡巡不去,想来想去,如果什么也不干,最后皇帝为了自己的面子,只怕要用怯战的罪名给自己小鞋穿,如果妄自出战,打败了让国家丢脸,打胜了这惹怒吴国的罪名还是自己的,也一样后患无穷,所以他说要亲自回朝请求圣上指示,撒丫子就自个跑了,临走倒把帅印扔给林思慎,让他“临机自决”。   林思慎怎会不明白他这是祸水东引,推卸责任。可是主帅可以避,他们这支军队不能避。所以他平静接下帅印,立刻就开始调船调人,准备这一战。   此刻,林思慎一笑,举目看无比广阔的大海:“事已至此,啰嗦何用?无论后果如何,我都愿一身当之!这一战,我们不求大胜,只要能打得顽强,让天下人知道,我们赵国的水师,可以弱小,但不可怯懦,我们赵人,有的是骨气和热血,守护我们的国家!”   “将军!”   林思慎微笑凝视众人:“诸位可愿随我共此生死?让吴军看一看我们赵人的胆色血气?”   “好!”   “追随将军!”   林思慎看着下属们那种亮起激情的神情目光,心中莫名一酸,想起了,许多年前,定远关上,他曾经遥望着的那白衣将军,青衫儒帅。   深吸一口气,切断满心杂念,他快步行到船头,目光炯炯,注视前方。   这一场仗,难打。要尽量减少己方的损失,要给吴人一点教训,又不能真将吴人打得下不来台,还要打出赵国水师的勇悍,这其中尺度,真是太难把握。   他不由得期冀,如果吴国的船队在他们的挑衅之前,能顺风而去……倒也是……双方都能保留面子的……   萧家旗舰上,卢东篱眉头已是皱了起来。光听这将领禀报的规模,他就知道,这必是赵国的水师了,海盗水贼,哪里凑得起这种规模的战队。   萧思鉴哼了一声:“他们意欲何为?”   “目前隔得还比较远,不管是喊话还是旗号,都无法传递信息,不过看着来势汹汹,颇有些一战的意思在。”这将领沉声道:“公子,我们的船快且稳,帆能借的风力也强,我们是应战还是不管他们,径自先走?”   萧思鉴脸含薄怒:“我们萧家的船队,岂有让人吓走的道理,三十艘大船又如何?不给他们点厉害尝尝,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   卢东篱再也坐不住了,忙开口道:“萧公子……”   火冒三丈的萧思鉴,听见卢东篱开言,似乎是转了念,收起怒色,转脸对卢东篱一笑:“卢大人,方才是我思虑不周,太过意气了。这些赵国的船不用理会,我们径自扬帆回国就是,我们的船全力开动,赵国船断然追不上的,只是……”   他笑得无比诚恳,无比热忱:“只是不能先送大人回去了,大人正好可以去我们吴国做客几日,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以后有机会了,再返回赵国就是。” 第一百三十一章 干戈玉帛   萧思鉴脸上的得意之色几乎遮掩不住,卢东篱则是一阵头疼。萧思鉴对他的招揽之意,他是早看出来了,这要是跟他去了吴国,哪里还有机会回来。只是若要硬留着不走,难道真让萧家和赵国水师打一仗吗?   且不说萧家本来是为了他的家眷而来,并无恶意。就凭萧思鉴这敏感的身份,这仗就打不得。这位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两国就真的要“打仗”了。   若是萧思鉴是打算单将卢东篱给裹挟了跑,风劲节说不定还推波助澜下。可是一想要把自己也搭进去,那还是免了。他现在可不想离开赵国,跑去萧清商的地盘上作客。真被她弟弟给一船包了去,赵国这摊子如何收拾且不说,他还不被萧清商给笑死。   当然,打仗也是绝对不可以的。已经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这位三公子就是碰破了一丝油皮,萧清商也会把账记到他的头上。人情债这东西,能少欠还是少欠些为好。   和卢东篱对视一眼,卢东篱有几分无可奈何。风劲节转头,慢悠悠问:“萧公子,你们的船,在赵国海岸几天了。”   萧思鉴愣了下:“今天是第四天。”   风劲节一颗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点点头笑道:“四天,就算是水军的将领得到消息就第一时间六百里加急上奏,就算赵王立时就做出了决定再飞马传圣旨回来,要出兵时间上也来不及。所以,这次来的水军,定然是没有得到王命,私自出战的。沿海诸将,有谁会有这种胆色?”   卢东篱眼睛一亮,而风劲节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望着侧帆掉头,向他们正面迎了过来的吴国船队,林思慎嘴里发苦。   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啊。   下令,旗语,左右散开,准备规避对方的冲击,然后兜转,主攻对方旗舰。   可是那吴国的大船,丝毫没有冲锋的意思。他们连做战阵形都没有展开,只是慢悠悠地晃过来,完全一副蒙头蒙脑的傻样,对于他们排开的包围圈视而不见的样子。   这下林思慎倒反而摸不清深浅了,一时间竟有些发愣。他还不至于会以为吴国天下第一的水师是送来给他调戏的肉脚。   吴国的船越晃越近,堪堪要到了赵国船队的攻击距离,却又停了下来。一艘小船,从楼船的船舷上被吊下来,船上有两个人。   小船入水后,也无人操舟,也无人划桨。小船却自乘风破浪,直向他的主舰驶来。   林思慎身边一排箭手拉弓上箭,对准了那艘小船。虽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但身为护卫,绝对不可以任由一个可以用内力催动小船的来历不明高手,轻易靠近他们的主帅。   小船船头,那一身白衣的俊朗男子高声笑道:“林将军,好久不见。”   以林思慎的眼力,这个距离上,已经可以辨认出对方面目,不由得暗自愕然,这人他不认识啊?   然而,他还尚未开言,那人已是向侧退开一步,露出站在他身后的那个青衫之人。   浩浩大海之上,朗朗旭日之下,那人立在那一叶扁舟之上,仰头向他一笑。   林思慎脚下一晃,几乎跌倒,用力抓了船舷,大吼一声:“谁也不许放箭!”   ——————————————————   整支赵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将军,在千钧一发之际,把两个从敌船上来的人迎上船来,慌慌喝令全军不可妄劝,然后将内舱所有人全都驱逐出来,不管你是亲信将领还是卫兵,再下死命令,除非吴军有异动,否则非召不得靠近舱门。   接着,他撂下一群人不管,和那两位“来客”一起进到内舱,关了门,神神秘秘的,一个时辰都再没有动静。   可怜外头大大小小船上的士兵,等不到命令,谁也不敢擅动,死死盯着吴国的大船,等得腰酸脚软眼睛疼,眼看都要给累趴下了。   一个时辰,舱房里,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   这次特意来寻故人,风劲节已经事先将为卢东篱做的易容伪装,全都去尽了,反而刻意展现他旧日的神采风貌,卢东篱的身体也恢复了许多,所以林思慎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内舱中,风劲节七倒八歪地坐在舱门口守着,而卢东篱则和林思慎对坐,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别来经历,一一解说明白。只有关于风劲节的身份,他实在难以说清,最后也只含糊说,他是风劲节草莽间的好友至交,彼此情同手足,亲如一人,当年风劲节曾相托他照料帮助自己云云。   林思慎本是当年跟着卢东篱和风劲节在定远关对抗陈军,积军功慢慢上升,崭露头角的将领。若按赵国一向重文轻武的习惯,他这种底层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将军,一辈子也别想有多风光。但是风劲节和卢东篱死后,新王登基,为卢东篱翻案,并且大力提拔抚慰定远关诸将,当年卢东篱帐下的部将副将,如今也就都各居一方,各领一军了。   他被调到海疆来,将把定远关出色的训练方式,战斗技巧教给这批水军。而他也一直用心向这里的将领学习水战之术。几年下来,他专心苦学,用心练兵,早已可以独挡一面。只是因为他毕竟不是海军出身,所以一直未曾获得独立领军的资格,名位仍在主帅之下,但是也算得上位高权重了。   几年的磨练下来,他的性情冷静自制了不少,所以遇到如此惊变,也很快定下心来,直接就问了关键的问题:“吴军是你们请来的?”   “是我请来接嫂夫人的。”风劲节笑道:“我与萧家的人有点小交情,如今赵王又一心要对付卢大人,我们考虑再三,还是觉得把卢夫人和公子送出赵国安全一点。”   林思慎心里很不是滋味:“要送夫人离赵,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求助于萧家外人?便是陛下查禁海道,严防有人偷渡,但是既然有我在海域为将,便是舍了性命,我也能保夫人母子平安离去的。”   风劲节失笑:“当初赵王要在定江设伏,可是把定江的元帅旧部都调走了的。将军就不想一想,为什么赵王明知你在沿海为将,而卢大人也一定会从海路离境,却没有更动你的位置吗?”   林思慎一怔,良久方苦笑:“我身边……有陛下的人?他在等元帅主动与我联络?”   风劲节微笑,一指舱门:“有人半个时辰前便悄悄靠过来偷听,我顺手用指风将他点晕在外头了。这人等会如何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思慎苦笑。还能如何处置呢。海上风大浪高,发生点意外算得了什么……总不能让听了他们密谈的人,再活着把这番话传回去。只是宰了皇帝的心腹人,也是桩后患无穷的事。更何况,今日除了他,明日又不知会派来谁。然而,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吧。   “元帅的苦衷我已尽知。”当年定远关留下来的习惯,让他还是不自觉得称卢东篱为元帅:“只是,此事到底还是有些不妥的。吴人如此无礼……”   风劲节笑道:“萧家三公子已经答应我,亲自写信,向赵国赔礼,说是因为年轻识浅,没有注意到国家礼仪,引起了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所以诚心致歉,此事传出,天下人只会赞我大赵面子够大,居然能让水师天下第一的萧家如此客气相待。”   林思慎听得也不知该惊还是该喜,能有吴国的国舅爷,萧家的继承人亲自赔礼,赵国里子面子全都有了,断然不吃亏的,只是,这个人竟能让萧家三公子答应写亲笔信赔罪,这……   看到林思慎这种惊奇的表情,风劲节不觉失笑:“而且,我请萧家出面接人,也有另外的苦衷在。一来,让萧家高调把人接走,虽说天下人不知真相,但赵王很快就会明白原委,知道卢大人的家人在萧家的保护下,也就不会派人穿越国境去追杀谋害了。二来……”他的目光望向卢东篱:“赵国负他,他却不愿负赵,他还是想要留下来,为这个国家做一些事。让赵王知道他与吴国人有些交情,也是一种顾忌,以后就是再想谋害他,也要想一想他在吴国的势力。”   林思慎明白了前因后果,点点头,长叹一声:“元帅有心为赵,可如此行事,万一传扬出去,知道元帅的人,自然明白元帅并无私心。不明白元帅的人,却不免要责备元帅胁他国之力而迫君父,是罪可致死的不臣行径。便是他们这些议论损伤不了元帅,但天下清流士大夫的物议太多,只怕元帅不管想做什么,都难以施展了。”   这番话出自诚心,卢东篱暗自感动,风劲节却大笑起来:“林将军,你放心,此事真相,不过我们和赵王会知晓内里罢了。”   林思慎苦笑:“就是因为陛下知道,所以,他若是将此事传扬出去打击元帅……”   风劲节摇头:“皇帝陛下恐怕比我们还怕事情真相泄露。”   林思慎微微皱眉,想了一想,终于释然一笑。   是啊,这件事,怎么好往外传。   听说了吗?吴国人跑我们这来,不是为了做生意,是为了接卢东篱的老婆儿子?   因为卢东篱求他们来,因为卢东篱要威胁皇上不能伤害他的妻儿?   他为什么要威胁皇上?皇上不是对他们卢家很好吗?就算卢东篱当年没死,现在最多是平反,官复原职啊?   这个啊,其实据说,当年害卢东篱的就是皇上本人啊,现在阴谋败露……   事情真传出去了,卢东篱不过是名声受损,赵王却真正是要声名扫地了。   于是,双方心知肚明,一起蒙混过去了罢。   见林思慎微笑起来,卢东篱方才释然道:“还有别的事,我们可以慢慢再说,这外头的情况可不能再这么僵持了。”   林思慎对卢东篱素来尊敬信服,如今疑虑尽去,哪里还会再坚持打一场没意思的仗,忙起身出去传令。   开门出去时,在舱门前略略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昏迷在地的人,低低说了一声:“是他!”然后又再不停留地离开了。   卢东篱和风劲节都没兴趣去细看那到底是什么人,只安心坐下来等候。   眼前没有了旁人,卢东篱才有机会向风劲节发问:“劲节,怎么,有什么不对?”   风劲节心中有事,也不奇怪卢东篱能看出来,只摇摇头,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感觉有些不对。” 第一百三十二章 旧闻心事   风劲节微微蹙眉:“林思慎见到你,欢喜是欢喜的,可是……老实说,他恢复镇静太快,人也太冷静。”   这种无凭无据,纯属心理感觉的东西,风劲节说来也有些尴尬:“我就是觉得,这不够,他这不象是事隔多年之后,忽然间见到自己最尊敬的那个被害屈死了的上司忽然生还时的反应。”   卢东篱笑着摇摇头:“劲节,你怎么知道我是他‘最尊敬’的上司?便是,也不过是‘上司’,你不能用你的心情去推度他啊。他待我的情份,自然远不如你。”   风劲节斜睨他一眼“你这是想装糊涂吗?就凭你身为文官,那些年,在定远关的所作所为,全军上下谁不把你当成最敬重的主帅,当然……”他摸摸鼻子,很不谦虚地说:“就受爱戴的程度而言,我和你并列第一就是。”   卢东篱失笑:“就算是,也不当猜疑思慎。我们都是一起刀山剑林,生死关头互相帮扶过来的战友,他就是不肯站在我这一边,也绝对不会害我的。”   风劲节终是叹了口气。若是觉得他会害你,我还会容他走出这舱门么?可是不对就是不对。他做这种判断,是他几世轮转,人情练达,经验丰富所致,其中微妙处,实在没法说明白。正好他那灵敏的耳目又听到脚步声近,知是林思慎下完军令回来了,也只得叹息一声,放弃解释了。   林思慎进舱来笑笑,先向两人交代了经过。卢东篱笑道:“满天风雨一朝尽散是最好了。我来之前,萧家三公子就在船上设了酒宴,说要亲自会会你这铁胆将军呢。我原也要回船上去道别,思慎,可愿与我们一起登船,顺便与萧家三公子商议一下致歉书的事?”   其实说穿了,他极力促成林思慎登吴国的大船,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林思慎多年在水军之中,对于战船十分了解,他若能去吴国的船上走一圈,学到的应该是比自己这个门外汉临时死记硬背下来的东西多得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风劲节的身份敏感,他并不愿推他站到风口浪尖之上。   林思慎听说可以有机会去细看吴国的大船,脸上立时有了激动欣然之色。然而,很快,他神色一黯,忽然屈膝,向着卢东篱,深深拜了下去。   他行的不是军中平常参拜主帅的单膝礼,竟是双膝下跪,整个身体完全俯到了甲板上。   卢东篱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他:“你这是做什么?”   林思慎是武将,可不是卢东篱这种半吊子功夫的人能硬拉起来的,他坚持要跪着,卢东篱扯了几把,也是扯之不动,回头狠狠瞪风劲节一眼。风劲节东张西望,看门看窗就是不看他。   眼见风劲节是摆明了袖手旁观指望不上了,卢东篱又扯不起林思慎,只得向旁侧退开一步,不肯受他这样大礼:“好端端的,林将军,你这是为了什么?”   林思慎慢慢抬头,脸上又是羞惭又是苦涩:“元帅,我对不起你。其实……”他闭了闭眼,略一咬牙,方能壮士断腕一般说出来:“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没有死,我也早知道知道,害你和风将军的,不是所谓的九王,而是当今圣上。可是我……我不但没有努力为你报仇,反而……”   他凄凉一笑:“反而一手掩住整个真相,再不让任何人能得知您的冤屈,我……”   他胸膛起伏不绝,竟是再也说不下去,只是转了身子,对着卢东篱的方向,纳头再次拜倒。   卢东篱一时受惊太过,倒忘了躲开这一礼,只是怔怔道:“这怎么可能?此事如此隐密,你怎么会知道?这是陛下极见不得人的事,普通知情者尚不肯放过,何况你是我的旧部?这些年,你……你是怎么过来的?”   赵王的密探一向极之厉害,又在林思慎身边伏了人,林思慎既然知情,赵王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他怎么可能放过林思慎?就算现在林思慎好端端在他眼前,想起他这些年来可能的遭遇,他也不由得心惊肉跳。   林思慎也没有想到,自己含羞忍辱,说明这桩心头一直沉沉压着的隐情,卢东篱却未曾有半分责难,反而对他的安危如此关切,如此至诚。他抬头怔怔得望着卢东篱,心头复杂的情绪翻腾激涌,一时间,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得。   站在一旁风劲节悠然一笑,此刻才走了上前,随手一拉,林思慎就身不由己让他扯起来了。他也不理会林思慎因为他那强大力量而震惊莫名的表情,闲闲笑问:“林将军,你得知真相,可是因为风劲节?”   林思慎定了定神,答道:“是!”   当初风劲节曾写了那一封信,一分为二,交给王大宝和小刀二人收藏,让二人找到机会就各自退役回乡。将来如果国泰民安,就永远不要把残信合一,而若是民不聊生,就让他们找寻彼此,把信凑起来通读一遍,将来行止,都照信上指示而为就是。   二人严格遵守风劲节的吩咐,悄悄用偷梁换柱之法救了卢东篱,然后再在军中厮混一顿时间便强烈要求退役。   因为他们是风劲节和卢东篱的亲兵,经历那样的变故,心灰意冷,不肯再留在军中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并没有什么人起疑。蒙天成为了收揽定远关诸人之心,大笔一挥,就除了他们的军籍,临行还赐了不少金银,甚至动用主帅印章,给他们二人各自一封信来傍身,以后不管在哪里落脚,有这封信,和地方官都好攀交情。   二人是带着军功和从六品的闲职离开军营的,一人径自还乡奉母,一人去往京城寻找卢东篱。   然而,小刀到了京城,照风劲节以前的指示,找到了暗中救走苏婉贞的人,却没有如愿见到应该来找苏婉贞会合的卢东篱。于是,在对苏婉贞说过事情原委之后,他发誓要继续寻访卢帅,便又孤身而去。   真算起来,小刀和王大宝都已经有功于国,有虚衔官职在身,银子也不少,在哪里都可以安乐渡日,受人尊重。但小刀一个人天涯飘泊,四方寻觅,一直就没有停下来享过一天清闲。   而王大宝做为国家英雄衣锦荣归,在小小的济县,本地还没出过有从六品官职的人呢,真个众星捧月,当地的乡绅甚至县太爷都肯同他论交。但以前一心投军,就是为了混得眼前这般荣耀的王大宝,却莫名觉得意冷心灰,竟也没法安顿下来,最后奉着母亲,周游各地,径自离乡而去。   因他是想带着母亲四下游玩,所以行程甚是缓慢逍遥,走到哪里都好吃好喝好住地照料母亲。他的老娘亲,做梦也想不到,有生之年,能到那么多繁华美丽的地方一游,能跟着儿子受那么多尊敬善待。那两年确是过得十分欢喜,直至后来年迈病逝,到死都是含笑的。   安葬母亲之后,王大宝也成了孤寂一身,径自四方飘流。可赵国就这么大,这两个人飘来飘去,偶然间居然飘到一起了。二人提起别来之事,都有许多唏嘘之意,想起卢东篱生死不知,踪迹不明,更加悬心。二人商量来商量去,都把主意打到了风劲节留下的那封信上。   虽说当年风劲节曾叮咛过,若非国事不堪,就不要将信合而为一,但二人对于卢东篱的事实在太揪心,万般无奈,抱着唯一的希望,打开了那封信。   然而,他们看到的,不是卢东篱可能去往何处的信息,却是整件惨案的真相。   点点滴滴,触目惊心。   风劲节原本的打算,其实是,如果瑞王登基后,能善待百姓,强国富民,那自己受了这份冤屈,也就算了,反正卢东篱是肯定能救出来的。   如果瑞王倒行逆施,国将不国,那把此事真相揭穿,就足以引起很多人的激愤之意。再加上定远关旧将他都曾写信安抚,让大家专心练兵,好好做份内的事,这时候,也都该各领一方,手握兵权,在这个国家动荡,人心思变的时候,得知这样的真相,有了这么好的为故帅报冤仇的借口,自也是很容易有一番作为。   而且,他也在信的末尾叮咛王大宝和小刀去找卢东篱。在他的计划中,卢东篱应该从曲道远手上拿到那封自己写给他的密信,并由此可以掌握赵国大半个商脉,以及无数的江湖势力,武林高手,此刻乘势而起,便足以让赵国翻天覆地,动荡一番。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赵国百姓生计尚佳,国家也没有什么动乱,而小刀和王大宝很早就失去了卢东篱的踪迹,根本不可能照风劲节的计划来完成整件事。   王大宝和小刀,都是心思单纯,一腔热血之人,所以风劲节才敢将密信托付。他们自然也没什么政治眼光,完全不明白现在的局势,只知道这是千古奇冤,天下第一恨事,怎能让那个幕后做尽坏事的家伙,被百姓称颂成为了被他害死的人平反的明君?   这二人,小刀本来就是孤儿,无牵无挂,自从被风劲节提拔成亲兵首领,贴身教导之后,就视风劲节为最亲的人。而王大宝自丧母之后,也是再无牵绊,生死都可从容相待了,更是不惜一死相报。   二人一商量,觉得这么大的事,要找手上有兵权的人才能帮忙,正好当时,他们离海疆极近,于是,就直接找上了林思慎了。   好在二人也知道事关重大,所以多了个心眼,没用真名姓求见,而是装了满脸大胡子,遮住了本来长相,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在林慎思的军队附近打探,终于打听清林思慎的行踪,知他没有架子,经常不带亲兵地出来喝酒闲逛,就找了个机会,乘他离开军营时,把他引到无人处,然后去除伪装,跪地哭求林思慎为大帅和风将军复仇。   林思慎听得又惊又奇又不解,手忙脚乱要拉二人起来,二人这才递过了那封风劲节的亲笔信。   听林思慎说到这里,风劲节叹息了一声。   “难怪这些时日,各方都在寻找他们两人,却谁都找不到。原来,他们是先来找过了你。”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唱一和   “难怪这些时日,各方都在寻找他们两人,却谁都找不到。原来,他们是先来找过了你。”   “没有,我……我没有。”   听风劲节的话音,林思慎连忙辩白:“我没有答应他们造反,也无法说服他们放弃,但是我没有杀人灭口。”   “哦?”   任何秘密多一个人知道,都是危险的。更何况这两个人都是热血冲动之士,这两人急起来,连当年答应了他的事,都可以抛开,擅自合信,林思慎若是未曾杀人毁信,又是如何在这些时日里,保得半点风声不露?   林思慎苦笑:“我说他们这是好心办坏事,擅自合信,已是违背了风将军的遗言。而在找到卢帅,确保他安全之前,若是再擅自将信中内容公开,皇上必然知道卢帅没死,恐会害了卢帅和卢帅家人的性命。然后……”   他一闭眼,心一横:“我安抚下他们,逼他们发誓,只要一天没有发生风将军所说的天下大乱之事,就一天不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真相。我说我会探访卢帅下落,一切待卢帅定夺。然后,我……我……”   他羞惭低头:“在一段时日之后,我告诉他们说有人看到酷似卢东篱的人,一年前,乘舟出海而去……”   安排了船只送二人出海,估摸着十年之内,不会让真相泄露,他心中却整日如被千斤巨石重压,从此再难欢欣,只是日日冷颜铁面,训练军队。   这一年多,他白天不敢借酒浇愁,唯恐酒后吐真言,晚上也甚至不敢熟睡,生怕自己说出不该说的梦话。直到现在,跪地对卢东篱说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才觉心中的沉沉重担,略略轻松了一些。   卢东篱静静听完整件事,只淡淡一笑,对林思慎深深一揖:“思慎,我谢你还唯恐不及,哪里还会怪你。”   林思慎恍惚抬头:“谢我?”   “自然。若不是你费尽苦心,将他引去异国,这段时日,陛下追查下来,他们两个必然躲不过,怕是会有性命之危。你一个人把这山一样的秘密压在心上,没有找任何人为你分担,也免了别人的风险和苦痛。”   卢东篱叹息一声:“若是由着小刀和大宝的主意,把真相告诉当年定远关所有的故人,只怕这一年多来……国事不堪。那绝非你我所愿。”   林思慎神色苍凉:“元帅又岂知我不是仅仅为着我的大好前程?”一年多来,强自把那冤屈不平抛在脑后,强自心安理得地去为凶手训练军队,防守国家,日日夜夜,他总是免不了要一声声问自己,思慎,你为的,到底是什么?   不敢答,不能答。   “就算是,又有什么不对?”卢东篱答来却是极之爽快:“便是为着大好前程又如何。这前程可以让我等男儿一展抱负,可是让大赵子弟可以有机会守护国土,抗击外敌,可以让我们的军队不可欺辱。”   他眼神闪亮,望着自己昔年的部属:“皇上便有千万般的错,也不是事事都错。十几代以来,他是唯一一个肯打破旧例,厚待武将的君主。这一点,你认同,我也认同。你也未曾负我。现在百姓生计尚且无碍……”   他回头看了风劲节一眼,这才微微一笑:“当年劲节留信,也不过是想着,万一赵王失道,可以借此行事。可既然他目前施政尚无大的失德之处,那封信本来就该不见天日,真相本便不该为世人所知。你隐瞒此事,同劲节当初的心意相同。若是你有负于我,难道劲节也有负于我吗?”   他这般温言笑语,如斯体谅,林思慎怔怔望着他,虎目之中,已有泪水在打转。   风劲节在旁冷眼旁观,心中很是无奈。唉,林思慎不肯听从小刀和大宝的意见当然是对的。不管是为着国家稳定的大局,还是为着所有定远关旧部的性命,都不能那样妄为。   起兵?说得容易。纯为私仇而起兵,予头又直指皇帝而不是堂皇地针对某个奸臣,这种行为,和送死没差别。老百姓还有一口饭吃,肯支持你造反吗?士兵拿着饷银,日子安稳,就算再敬重主帅,有理由为一个传说中的英雄,去跟自己的脑袋和饭碗过不去吗?   但是,林思慎是因为这些考虑,才最终决定压住整件事当做没发生的人吗?思慎,思慎,思什么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这小子这几年出息多了,行事也稳重多了,骨子里明明还是那个愣头青。沿海诸将,谁都不肯来触萧家船队的霉头。你看这颠颠跑来当出头鸟的是谁。这会儿被卢东篱几句安抚的话,感动成这般模样的又是谁。   如果赵王还是当年的瑞王,甚至哪怕已经当了太子,这个血性汉子,会如此息事宁人吗?他不能造反,但是他会不会大造民间声势,联名写血书,上奏真相,以身家性命来弹劾瑞王?只不过,现在瑞王是皇帝了。皇帝哪怕再坏再不对,他也是君,是父,是天……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对于风劲节来说,纯粹是一场笑话,但他却深深理解,这种伦理在古人心中有多么根深蒂固。就算被逼至绝路,也不是人人都能站出来反对君父的,更何况,这些旧部目前面对的只是上司的冤屈,甚至不是他们自己的。如果连武将出身,热血冲头,且与他们有深刻感情的林思慎尚且如此,其他人……   风劲节看向卢东篱,微微叹息了一声。看起来,他们所选择的这条路,真的是不好走。   卢东篱专注在开解林思慎,倒没注意风劲节这会儿的神色:“劲节的做法和你一样,我的想法也相同。”他微笑:“就是现在,我也并不打算揭破真相。就让天下人都以为,是一个正在定远关附近的侠客,听说了劲节冤死之事,大感不平,也担心我要受难,所以抓了个盗匪,易容成我的样子,乘着我重病,不经我的同意,把我救出来了就好了。”   林思慎轻轻问:“元帅是想……”   卢东篱点头:“我还活着的消息,若是通传天下,虽说士林会有些非议,但民间,朝中正面的呼声,必然还是更高一些的。皇上不能自揭己丑,他若不让我还朝任职,怕也难对天下交待。”   卢东篱淡淡道:“我不想与他做对,但我还有很多的事,想要去做。他是开始改革了,但是鼠首两端,遇事即退,畏难徘徊不前。赵国军队的战力增强太慢,远远跟不上其他国家的速度,而如今天下,乱相已现,赵国军兵如此,实在令人忧心。看看吴国,只凭一个后族,就建成无双的水师,陈国几年休养生息之后,重又对我大赵虎视眈眈。最近全国各地发生的那些官员贪墨事件也实在叫人心寒。吏治不清,便是朝廷有意振作,也是有心无力啊。”   林思慎微微皱眉:“元帅固有此心,但陛下……陛下他……”   卢东篱低笑:“我有声望,有清誉,有曾被朝廷冤辱的过去,还有,民间那些全靠陛下自己一手推高的对我的崇拜,而且,我有你们……”他伸手,重重拍在林思慎肩上,眼神热切地望着他:“当年定远关生死相依,而今为了赵国,何妨共同进退。只要是对国家有利的事,你们一定会支持我的,是不是?”   林思慎定定看了他一会,忽然一笑,弯腰郑重一揖,语气平静:“思慎何敢惜此微躯?亦能代当年同袍共此一誓,但能有益家国,我等永为元帅后盾,祸福不计!”   风劲节微笑点头:“你们是赵国最出色的将领,身后有全国最能征善战的军队,不必造反,只要异口同声表达出自己的意见,已经足以让任何君主郑重对待。而且,民意,清议,但凡是想当明君,爱惜名声的人就不能不在乎,再加上有风劲节留下来的巨大商脉,足以影响赵国的经济,以及他在武林中结下的诸般善缘,可以随时影响整个国家的安定,这么多股力量拧在一起,我们要适当地制衡皇帝,不是不可能。”   林思慎微微一震:“制衡?”   “不错!”风劲节淡淡道:“赤胆忠心一片诚意,就可以换来信任善待吗?要让皇帝不肆意妄为,不能靠臣子的痛哭流涕,苦口婆心,而是要让他明白,哪怕是做再小再小的一件坏事,也一样会有后患,会有麻烦,会有报应!”   他语气初时平淡,渐渐凌厉森然,锋芒毕露。林思慎一时之间无法完全接受,只是怔怔望着他,呐呐不能言。   卢东篱的声音却是温和的:“思慎,我只是希望,只要我能在朝一日,就能尽我一份心力,不要让同样的事,再发生在别的将领身上。我只盼着,他年你们沙场杀敌回转之时,不会再看到的一封绝命的诏书,我只盼着,他朝你们为国筹谋之时,不会被国家逼迫着,去杀害自己的同袍手足……”   忆起当日刑场凄厉之景,卢东篱心中仍旧奇痛,话语虽然平静,却有多少苦楚不甘。   他和风劲节一文一武,一唱一和,林思慎全身微颤,终是动容。当年定远关所见,是他们所有武将心中最大的阴影,为什么为国杀敌,却落得如此下场,为什么,效忠君王,却被君主如此无情抛弃!   翻看史书,多少名将不能马革裹尸,却屈死于刑场之上。看遍史书,血迹斑斑,百般自问,无力自答。如果……如果真的可以……真的可以让那些为国死战的热血男儿,不再害怕含恨死在自己人的刀下,如果,真的……能让这个世界上,可以少一个风劲节……   他徐徐抬头,终于看定了卢东篱:“元帅,我是武夫,你们说的大道理,我不懂。只是,我信得过你,也信得过……”他看看风劲节:“风将军所相信的人。所以,无论你们要做什么,我都一定支持你。便是要了我的性命去,也可以!”   这话说得极是真挚,卢东篱也不由一阵感动:“思慎!”   风劲节却是纵声长笑起来:“喂喂,我们要你的性命做什么?我们是要你好好留着性命,和我们一起,看着我们的国家一点点兴盛强大,要的是你好好的睁大眼睛,在未来的十年二十年后,确切地知道,今日,你的决定,没有错!”   他的笑声那样肆意豪迈,遥遥传出舱去,满船皆闻。大家惊奇地互相传递眼神,低声彼此打听。   不一会儿,又一个笑声加入其中,豪迈而快意。而且,那声音大家听来都那么熟悉。   将军!   三年来,领着他们摸爬滚打,一点一点,把一支颓废的水师练成精兵强将的将军。   大家莫名地开心起来。不管是为着什么,将军能这样笑,总是高兴的吧。在这个微妙的关头,能这样高兴,肯定是好消息吧!   一个时辰后,大家真的听到了好消息。   卢东篱没有死!   他们敬重的将军所敬重的那位元帅没有死!   那个在整个赵国,在各方军队中,被演绎成传奇的卢东篱,没有死!   他就在赵国,就在船上,就在这里,就在将军的身边。   而说起他没有死的真相,真个一波三折,十分动人……   有侠客,有义士,有替身,有相救,有飘泊,有苦难。听得这些单纯热血的士兵热血沸腾,眼眶红红。   而吴国居然打听到了卢东篱没有死,想要把这么好的一个良才名将从赵国挖走,查到了卢东篱会来海边的消息,所以才派了船队来邀人。这才是吴国船队忽然冒出来的真正理由。   哼!咱们赵国的大英雄,咱们赵国的大忠臣,凭什么让你们吴人抢走啊!   卢元帅在吴国的船上,如何凛然拒绝,为了不让赵国水师和吴军开战,又是如何据理力争,被风劲节演绎得那叫痛快淋漓,大义凛然。   经过风劲节一番说书下来,卢东篱的形象已经由一个遥远的神,立马拉近成为全军崇拜的偶象。大家看向卢东篱的眼神直冒火,以卢东篱这样随意淡然的性子,也被这种目光吓得有往后缩逃的冲动。   在一番解释之后,林思慎具折向朝廷讲明情况,派六百里加急向回传递。然而,这次的传信过程非常倒霉,一路上不断碰上马病,路塌等状况,几乎所有阻碍行程的问题,都无巧不巧地在一封公文的传递过程中发生了。说是六百里加急,实际上是慢吞吞象普通公文一样送到京城的。   因此,当赵王收到这封所谓的加急文书时,知道了卢东篱在海疆公开露面,他重现人间的消息,已经开始在大赵国各地,悄然传开。而且关于他如何宁被赵负,不肯负赵,誓死不赴吴国,以及正言厉色,以书生之身,逼得吴国主帅汗颜弃战,吴国国舅亲笔写信致歉的故事,流传得那是越来越玄乎,越来越好听。 第一百三十四章 得友如此   月下推门而入,内院中,石桌浑圆质朴,正映得天上半轮明月,残缺不全。   空气中是燃烧上等艾草和柠檬草的清香,驱赶走了蚊虫,却不会呛着人。   那人能吃得下苦,但是他能不亏待自己之时,向来也是不肯亏待自己的。石凳粗糙坚硬,早被他移开一旁,换上簇新的软椅。人则是一身素衣,松松懒懒靠着,见他进来,方闲闲提壶斟酒,望他淡淡一笑:   “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   卢东篱倦坐在风劲节对面的椅子里,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杯淡酒。他已是微醺,宫里为迎接他而特意召开的御宴,席上数不清的名贵美酒,但是风劲节这一杯,他自然是一定要喝。   淡酒入口清凉。   “流水宴席,歌舞升平而已。散席后,皇帝陛下特意召我私下长谈,我和他自然谁也没说当年旧事,他要我放开过去,安心为国尽忠,他必不相负。我赌咒发誓一定会肝脑涂地,报答家国。自然他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我的话他也一样当耳旁风。”   若是过去,卢东篱断然不会用这种语气和任何人如此讨论君父之事。而且就是和风劲节在一起,放松了心神的时候,士大夫的修养也还是会令他本能地保持一点身为官员的斯文形象,而不会现在这样,四仰八叉地瘫在椅子里,官袍下两腿大开,粗俗无比。   这些天,他实在是被折腾苦了。   林思慎忽然领军出现,打乱了他们原本的部署。既然到了那一步,风劲节索性就将事情做大了,把消息以神速传出去,外加上种种被他加油添醋的数载飘流悲惨遭遇,为了赵国利益而力拒吴国的凛然大义,卢东篱听风劲节得意洋洋说了三四个他杜撰流传出去的大概版本,那叫个汗下如雨。奈何风劲节先斩后奏,他就是不满也没法子了。   更加惨痛的是,这个圣人形象,树立了,还要他来维持。无论是留在林思慎军中的十余天,还是钦差日夜兼程赶来宣读圣旨,召他上京的这一路上,他都要随时挥手,微笑,讲话,作揖。治水之时腿上糊上一层臭泥,练兵操练之时赤膊上阵,他不会觉得别扭,可是要他这样光鲜夺目地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端起架子在人前显摆,他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既然要塑造出一个光辉形象,哪里可能不付出代价。这个道理他明白,所以风劲节将他当作后世的影视明星一般从头到脚指点着包装起来,他也不得不无奈配合。可是每每想到今后要这样过活的日子还长,他也真是欲哭无泪了。现在这种没外人的时候,难得有轻松的机会,他实在是不想要任何“形象”了。   “宫宴的时候,陛下也召了东觉和苏凌作陪。苏凌本来就是朝中官员,东觉却是早已上折推病辞官,却又临时被召进京来任职。”卢东篱的语气有些怅然。这些牵制原也是意料中事。但是宫宴之上,苏凌的假作热络他倒还可以淡然视之,只是东觉那复杂痛苦的眼神,却也实在叫他难受。   人生的磨难就这么悄然改变了一切,他已经不是那个会微笑着,敲着小弟的脑袋,半开玩笑半教导的哥哥了。而东觉,也再不是那热情得容不得人间半点不公的小小少年。   对于卢东篱此刻的感触,风劲节理解是理解,但绝对没同感。他虽然不讨厌卢东觉,但对整个卢氏宗族都没什么好感。当初这帮子人一听说卢东篱是皇帝的眼中钉,吓得恨不得立刻同他划清界限,现而今却又莫名其妙因着卢东篱继续得到重赏,卢家那几个知道内情的主事人,这一惊一乍的,下巴有没有掉在地上?   他很有些恶毒地想着,口里却是赶紧扯开话题:“皇帝同你说了嫂子和英箬的事吗?”   “自然说了。”卢东篱讥讽地一笑:“很巧妙地反反复复说,如果我一家团聚,他会十分欢喜安慰。我直接悲叹妻儿被强人掳走,至今未有下落,顺便请求皇帝为我做主,替我寻回妻儿。”   卢东篱有片刻的黯然。等待朝廷钦差到来的那十余天里,他一直留在萧家楼船之上,和婉贞英箬一家三口,片刻不离。船头之上,携子并肩,共看海天夕阳。然而,钦差一到,婉贞母子便避入舱中,再不露面。对外统一口径,萧家只说是来做生意,顺便招揽卢东篱。   临行浩浩,鼓乐喧天。离船之际,小舟之上,卢东篱不敢回头。耳边却听得风劲节轻声提醒他:“东篱。”   他转身一望,楼船已远。船舷上,已经模糊到看不清面目的女子,一身他熟悉的淡杏色衣衫。   旁边,身量未足,被萧思鉴抱在手里,才能扒住船舷探头远看的小男孩,懂事地不言不语。   见他回头,那淡杏色的单薄身影,向着他们的方向,轻轻一拜,又一拜。   一拜拜别夫君,一拜拜别挚友。拜毕她转身牵子而去,再不片刻停留。   “他会平安,你们会再聚,不会有人能再伤害他们,你们一定会有机会在一起,补偿这么多年的分离苦难。”   风劲节的誓言,让她离去的脚步可以轻松一分。风劲节在她的丈夫身边,所以她忐忑的心终不会那样空悬。   风劲节微笑:“看样子他也明白,你是绝不会再将你的命门放在他掌心之中了。那他可还试图使了什么别的手段?”   “没有。他只是直截了当地同我说了许多国家的忧患。”卢东篱神色复杂:“和你猜得一样。他要让我去做那些我们都在想的事。”   清吏治,必然得罪天下官员,改革诸般弊政,定会触动太多权贵。那些事情,赵王明知当做,但是一直不愿意去做。现在,这等得罪人的恶事,自然是要推给他这个大能臣,大贤臣,大清官。顺水推舟,顺理成章。天下人谁都挑不出半分错处。   卢东篱赵王现在动不了,是因为他的名声。但是卢东篱在民间,甚至在朝中,能得享大名,是因为他是个死人。正所谓盖棺定论,一个冤死的人,人们只会念他的好,而不会记他的仇。可是,如果这个死人,复活了呢?如果将他投闲置散,他就是全始全终,终身得享美名了,如此岂非太便宜了他。况且一个美名传扬的人,若是又闲着无聊,去弄些公开上书,直斥国事,大肆非议朝政之事,反而更能得直名于天下,也是十分棘手。   因此,自然是应该让他去做事,什么事最难最苦最麻烦全都交给他。只要去做事,就一定会有差错,只要去做事,就一定会有让人指摘责备批评的地方,只要去做事,他就一定会得罪人。一个不再威胁任何人的死人,和一个得罪了天下所有读书人,官员,权贵,甚至也影响到平民百姓习惯了的生活方式,而被乡野村夫暗戳脊梁骨的人,哪一个更好对付?   爬得越高,跌得越重。圣人被人憎恨厌恶起来,比普通人还更加深刻。当世人对他不满,朝臣对他怨恨,只要再暗中掣肘,稍加挑拨,要想找到可以再次将他治罪的理由和时机便不难。而且,再将他治罪的时候,不会再有那么多人为他喊冤,甚至只需稍加引导,便会有无数人拍手称快,那样的报复,岂不是痛快煞人也。   “你做恶人,他得好处。何乐而不为。”风劲节笑道:“不过,他应该不会这样放心你吧?”   卢东篱点头。“暗里监视我的人定然是少不了的。而他还直接介绍了一个人做我的幕僚。”   卢东篱回忆着在御书房见到的那个神情淡然的文士。   风劲节微一思忖:“是陆泽微?”   卢东篱一笑点头。   风劲节眼神明亮:“此人虽没有官职,却是赵王极信重的谋士。把他放在你身边,可见赵王真是十分重视你。”   “有这么一个赵王信重的人在身边,倒也有好处。他既然是聪明人,我们的作为,其中利害之处,他自然也看得明白。总好过让那边时时疑神疑鬼,胡乱掣肘。”   风劲节微笑:“你倒是看得开。可是别忘了,古往今来,你这种让皇帝当刀子使的人,最后不管成不成功,通常下场都奇惨。”   “求仁得仁,夫复何言……”   看风劲节的神情,卢东篱失笑:“……那是以前。”   风劲节怒瞪他。这种玩笑,是好开的吗?   卢东篱眉宇含笑,眼中光华灿灿,锋芒隐隐:“放心。婉贞还在等着我呢。这一次,不管是谁,都别想让我乖乖受死。”   风劲节哈哈大笑:“东篱,你总算悟了。”   卢东篱微笑摇头:“我不是悟,我只是有信心。”他看着朋友月下朗笑的神情,唇边也有了淡淡笑意。   未来的路有多漫长,多艰难,他不是不清楚,只是,他有这个可以相信相托的朋友,一路扶持,一路相伴。他怎么会输,他怎么可以让自己输?   风劲节知他心意,微微一笑,举杯一饮而尽,反手将整只杯子重重敲在石桌上,清脆的粉碎之声,伴着他决然的语气响起:“东篱,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赵王不管有什么阴谋诡计,想什么借口手段,有我在,他绝没有得逞的可能!”   他素来洒脱自在,万事从容相待,便是生死大事,也视做等闲,竟是极难得才会用这种斩钉截铁的语气来说话。   卢东篱,是他的朋友。当他看着前路的时候,他会为他看着身后的冷箭。当他要展翅欲飞的时候,他会为他注意脚下的陷阱。双剑合璧,无论对手是谁,他都有自信一拼!   本来,以二人之间的相知,早就不需要什么宣称,什么表态,更不必感动,也不必内疚。   然而,这一刻,莫名的,风劲节说了这句话,卢东篱却抬头,看那高天朗月,又复看他。   月有缺残,月华却依旧清美如银,落在对面那人的衣上发上,灿然竟似可夺目。   今夕何夕?多像……许多年前的定远关。   记得那夜,他与他并立关头,相约共同守护这片大好山河。   记得那夜,月华如洗,夜风轻柔。他在关头,淡淡然说出那句移山之力也不能移不能改的话。   “我活着,你活着,我死了,你还活着。”   怎敢不自珍自重,怎可轻慢了那人以身相护,生死不弃!   今夕何夕,月色如昨,人事已非。   风劲节九死复生,卢东篱历劫归来,两人竟然还能有缘共饮这一杯月下美酒。   已是天幸。   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得友如此,此生何幸!   卢东篱,你修了多少前生,积了多少善缘,今世才能得遇风劲节,今生才能得友……风劲节! 第一百三十五章 娶妻娶谁   “我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安无忌咬牙切齿,把桌子擂得咚咚响。   容谦懒洋洋抬眼瞄了瞄他,摇了摇头。   真是失败啊,就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哪里还有点儿密探之王的风范啊。这小子不怕丢人,我还怕脸上无光呢。   还好他现在也不是燕国的宰相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所以要丢脸也是燕凛那个当皇上的丢脸,与他原不相干。于是他抬抬眼皮看了看,连身子也没动一下,继续舒舒服服,靠在他的躺椅上晒着太阳,闭目养神。   安无忌铁青着脸:“容先……”他心情极度郁闷,先生两个字实在没法礼貌地叫出口,不过胆子再大,倒也不敢直呼容谦的名字,最后只是闷闷地含糊了过去:“你就不管一管。”   “管什么?现在我哪里管得了你安大人,看看你那气势,怕是我多说一句,拍的就不是桌子,而是我的脑袋了。”容谦眼也不睁地说。   真是最近太闲散无为,太平易近人了,这小子在他面前,越来越没礼貌了。今天居然还敢拍桌子?要还真跟你客客气气体体谅谅的,以后还成什么体统。   容谦毕竟也是多年权臣做下来的人,知道上下高低之间,这个时代自有一种秩序和规则。若是处处与人不分尊卑地闹成一团,未必能让人尊敬感激,甚至反而会为下所轻,令旨不行。因此,虽说他很少刻意摆什么架子,却也从来不会允许下属在他面前太过放肆的。   不过,他既然已经不是宰相了,原来的规矩本也就不想再理会了。这些日子以来,安无忌的热心帮忙,他也不是心里没数,这小子若是直接跑来开口相求,他自然是要好好为他设想的。偏偏这家伙居然和他玩心眼,没头没脑就先发这一通脾气。他难道还要再乖乖去问,小安,你有什么烦恼,放心,我一定替你解决?那他也太好脾气了。   容谦不是没有无限的容忍度,只不过,很可惜,对象从来不是安无忌。   安无忌咋咋呼呼,大喊大叫闹了半日,人家只当蚊子叫,连问也懒得多问一声,这会子脸色自然就有些难看了。无可奈何之下,他咬了咬牙,厚着脸皮跑过去,凑在躺椅前可怜巴巴地耍赖:“容相,我可是你一手提拔教出来的人,算是你半个徒弟啊!你就忍心看我过这不见天日的苦日子吗……”   容谦吃软不吃硬,听他这话头软下来了,也无可奈何睁开眼。安无忌看有门,赶紧着道:“这些日子,我跑前跑后,到处打听,冒着杀头的危险把各种国家机密第一时间通报给你,就是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啊,可是,你看看,我得到了什么?”   他伸手指着自己青青肿肿的脸:“每回都是偷偷摸摸来,说完了,茶也不敢多喝一口就要赶紧跑,要是一步跑慢……”他哭丧着脸,“就是这个结果啊!你说!我顶着这张脸,怎么去面君,怎么去管理手下,怎么去结交朋友,怎么去跟百花楼的荫荫姑娘谈诗论词听琴赏花,我……”   容谦忍着笑,打量着眼前这颗猪头,嗯……基本上,安无忌也算是个翩翩英俊佳公子了,被人揍成这样,确实也太伤自尊心了。说起来,青姑的功夫真的越来越好,打架时也很清楚得能找到最能打击敌人的方式了。对安无忌这种必须经常进宫以及在官场周旋的人来说,直接给他门面上一点无法掩饰的小伤害,是远比打断他几根肋骨更能有效威胁到他。   丫头越来越聪明能干了嘛。容谦欣欣然有点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至于安无忌的委屈,他暂时可就懒得在意了。   哼,真以为他什么也不知道呢。这两人暗中的交涉,沟通,矛盾,打斗的前因后果,他不过是三言两语,就轻易从青姑那里套出来了。青姑虽然渐渐成熟能干起来,但对着容谦,却还是一样从来不知道用心机的。   既然安无忌最初主动和青姑比武,本来就没安什么好心,还居然胆敢瞒着他,拍胸膛答应青姑替他娶老婆,那现在他受这份罪,纯属活该。   看着容谦这似笑非笑的表情,安无忌心里隐隐也有点怵,心里估摸着,以容谦的精明,只怕早就明白了原委,倒也不去过多分说,只是哭丧着脸道:“这能怪我吗?当初我不是想替容相你解围吗?哪里会想到,青姑娘这样不依不饶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就这样关心你讨媳妇的事情!”   容谦只是微笑。   青姑是普通人,也是他的家人。   按他的年纪,早该有妻室儿女了,换了任何普通人家,这样的年岁还不成家,家人都会操心忧虑,整日把这件事挂在心上的。就是当年他还在朝中任职时,也不知有多少人对他提过婚姻之事,只是见他坚拒无心,便也不再多说。   说穿了,不过是个亲疏问题。因着是外人,对这些事,只是说说,也就罢了,谁也不会勉强。   只有亲人家人,才会着急上火,红着眼,迫不及待地替你忙婚姻,操心成家大事。看你不上心,怕还要三天两头训斥几句,喝骂一番才好。   这番心意,容谦明白且珍惜,所以虽然一直向青姑表明自己不想娶亲的心意,但对青姑私底下的努力,倒底还是不忍心去打击的。   有的时候,看青姑悄悄为他着急发愁,又不敢对他说明白,他甚至都不得不开始暗自考虑,到底要不要成亲的事。   毕竟当初他坚持不成亲,最大的原因是知道自己没有好下场,不想连累别人。现在,如果横了心和青姑一直隐居村野倒也无妨,只是,看样子,他重见燕凛已是势在必行。一旦重新走到朝廷百官的视线之中,怕是以后他都不能再脱身了。   以他的身份,要是此后十几二十年,一直不娶妻,府中没个主事的内眷,也确实让人议论。古往今来,有哪个丞相是独身过到老的?就是皇帝和朝廷出于关心功臣的角度出发,也不能长久容忍这种事存在的。   只是,真要娶妻,他可去娶谁呢?   容谦正自头疼,耳旁听到一句话,倒是吓了一跳:“容相,以你的身份,真要长久不娶妻,怕也说不过去,既然早晚躲不过,何不干脆就娶了,若是别的女人你实在不喜欢,那就娶青姑算了。”   容谦皱了眉头,一眼瞪过去:“胡说什么?”   安无忌被他的眼神吓得退了一步,干笑一声:“也不算胡说吧。容相你一向不近女色,这么多年来,青姑是唯一与你亲近的女子。她又一直只想着你,念着你,半点也想不起她自己也是老大年纪没出嫁的姑娘,一丝为自己的终身打算的意思也没有,你们要不就……”   安无忌的声音在容谦冷然的眼神中越来越小,最后抓抓头,干笑:“容相,你总不会也嫌她貌丑吧!”   容谦沉了脸:“无忌,太过百无禁忌,对你没有好处。以后别再拿青姑说笑,这种说法,会害死人的。”   他与青姑本来就是兄妹之情,断然扯不到男女之事上去。原想着隐于山野,陪着这个纯朴的姑娘,一世安逸也好。现在却偏偏为着燕凛,又要重新陷到这名利圈中来。一旦他的身份挑明,青姑做为他身边亲近之人,怕也是很难躲过是非的。   本来他已对青姑十分抱歉了。他们若是结义兄妹,人都道青姑于他有相救之情,倒还罢了,可要真象安无忌说的这样,扯上婚娶大事,以青姑的相貌和残疾还有出身,不知要承受世人多少非议鄙视。那个单纯的姑娘,要面对这种世俗的压力,是会被人活活逼死的。   安无忌固然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容谦却明白这种言辞断断纵容不得。青姑毕竟是个女子,就算仗着外人听不见,这样的话轻率出口,也是一种伤害。青姑是他的妹妹一样,他自是不容任何人轻忽于她的。   被容谦冷眼盯了一会,安无忌已是浑身汗下,自知造次,不敢再说青姑的事,只低了头,委委屈屈道:“容相,你要再不想办法,我可真要活不成了。娶个妻对你来说,怎么就这么难呢?”   容谦苦笑。娶妻生子,说来容易。以他的身份,如果要娶一个世人认可的妻子,那女孩子必然要出身名门,美丽多才,还正当妙龄啊。可他自己年岁已经太大了,而且这个身子虽说已休养得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大碍,但骨子里还是千疮百孔的。娶那样的好女子,太过不相配,太过委屈人家了。   更何况,象他这种长生不死,身历数世的怪物,纵然入世,也很难完全投入。这样的他,真的很难真正对世间女子产生深刻的爱情。他前几世也曾有妻子,可是天长日久过下来,渐渐滋生的也唯有亲情而而已。深心里,也总是有些对不起妻子的感觉。   所以,娶妻这种事……虽说是知道有必要,但到底还是提不起兴致来啊。   只是这些话,他断断是不能对旁人说的。因此他最终也只得摇摇头:“此事你不必多说了,我会和青姑去好好谈谈,告诉她我根本没有娶妻成家的念头,劝她不要执着了。”   “没有用!”安无忌哀叹:“她在你面前答应得好,回过头,立马就会来逼我。”安无忌心中懊恼无比。真是悔不当初,夸下海口,偏那个姑娘这么实诚,愣把他的大话当真,非要逼出个结果来。   “容相……你要实在不想娶妻也成,那你好歹装装样子,帮帮我,出面相个几回亲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 假凤虚凰   安无忌要容谦出面相亲,容谦一愣:“什么?”   安无忌叹口气:“我来安排,找人和你相亲,你每回都拒绝就是,次数多了,我就好对青姑娘推脱了。不是我不尽力,是你容先生眼界高,我拼了命找来那么多大家闺秀,你全看不上,我也没办法了。青姑虽说在你成亲的事上不讲理一点……”   看着容谦神色不善,他又赶紧改口:“但为人还是很好的。她生气只是因为我当初说过大话,可一直没做事。只要见着我真正努力了,她应该也不好意思再怪我了。”   容谦又好气又好笑:“你胡闹什么呢?这年头,真正大户人家,哪里会让闺阁千金出来和男人见面相亲的。”   “这道理咱们知道,可青姑不知道啊。”安无忌奸笑。老实人可以欺之以方。青姑毕竟只是乡村间出来的纯朴姑娘,虽然现在她进了京,开了茶楼,见识广了,但毕竟招待的多是男客,真正的名门闺秀哪里会抛头露面,出来喝茶?她也不明白那豪门大宅,见识人家的礼法规矩。所以她不知道名门闺秀是绝对不会出来和男人见面的,也不知道真正的名门闺秀该长什么样。这个破绽,她自然是看不出来的。   “我只管安排美女来见你,看起来又漂亮又尊贵,又有气质,绝对让青姑没话说。我说这是某某大人的女儿,那是某某豪门的千金,她又哪里知道是假的。”安无忌说到得意处,不觉眉飞色舞。   容谦啼笑皆非。这种迹近胡闹的做事方法完全同他的风格不符,真个是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会对他提这样荒唐的建议。   安无忌也是横下心了,这罪他是受够了,不打算再受了,这年头,不在沉默中暴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啊:“容相,你就痛快给句话吧。要么你就抬抬手,配合我随便演一出戏,让我逃出升天,要么,你就让我多活几年,好好过点安生日子,你这儿,我可再不敢轻易来了。”   容谦盯着他只是笑,好小子,威胁起我来了。   安无忌硬着头皮同他对视,老大,我这也不是被逼得没办法吗?   看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容谦一时也是无法可施。他还真少不了安无忌跑前跑后地帮他打探消息,传递各种机密。毕竟封长清身高位尊,引人瞩目,不能常来这里,再说,对于各种情报的分析整理,封长清实在远远不如安无忌啊。   而且,安无忌和青姑之间背着他胡闹的打斗,虽说有趣好玩,却也不能再继续了。到目前为止,安无忌虽说常常挨揍,到底没有真的生青姑的气。否则,就凭他的阴谋手段,想要整治青姑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任何事,都该有个限度,青姑在这件事上的坚持,到目前为止,还可以被认为是纯朴无私,实心眼,不懂人情世故,不明白有的话说了其实不用真当他会算数的。但要真这么一直夹缠下去,就是蛮横无礼了。   说起来,容谦就是拿安无忌当青姑的磨刀石,借着和安无忌比武,青姑的武技日渐成熟,胆子也越来越大,再也不畏惧战斗,招式也运用自如,到了这个地步,也就够了,再接着打下去,也不有更好的发展了。   容谦思来想去,只得一笑:“行了,随你胡闹去吧,只是别让我太费功夫就好。”   安无忌喜不自禁,忙不迭道:“保证不会麻烦你,一切我来安排,到时候你只要出来见一面,摇摇头,说不行就成了。”   一想到困扰自己多时的麻烦马上要解决,他是喜上眉梢,跳起来就想走。容谦及时叫他一句:“你来就为了说服我陪你玩这种游戏,就没点正经事要说?”   安无忌顿住脚,呵呵笑两声:“最近没什么国家大事,外头也没什么新鲜情报,除了秦国的局势越来越危急,国内皇族之间,已经开始杀人见血之外,就是咱们朝中又有臣子进言说选秀之事,被皇上驳了下来。皇上还说要正式下诏书,废止每隔三年,全国选秀之事。只是因为事关朝廷多年体制,所以朝中臣子争论得很厉害罢了。”   容谦微笑着点点头:“选秀之事,扰民太过,若能废止,实是莫大善政。皇上正年青,不爱美色,力求上进,原是好事。亏得朝中的腐儒还要死抓着礼法祖制不放。”   安无忌悄悄翻个白眼,没敢说话,皇帝不爱美色,未必吧。要不然怎么会家里摆着一个皇后,数位宫妃,闲着没事,还临幸了两三个宫女?我瞧也就是新君主政,要搞些善政出来搏美名。不搞选秀,其实就是砸了一批人升官发财捞外快的饭碗而已。   他自己是皇帝,要美女,还怕找不着吗?   不过,看现在容谦心情很好,一副有徒如此,吾心甚慰的样子,安无忌自是不好去给他泼冷水。毕竟好不容易才求得容谦答应自己演一场戏来应付青姑,可不敢再惹容谦不高兴。   至于近日连续传来,三个宫女被因为承恩被晋为才人的事,他只当是最普通不过的宫中秩事。皇帝偶尔兴致起来了,拉了身边漂亮的宫女寻欢作乐,事后随便封个低级名位,实在算不得什么。   宫女身份卑微,皇帝的偶尔临幸,同政治,国事全无相干,说穿了,哪个富家子弟,名门公子家里头没几个通房丫环,这种事小得不能再小,朝中臣子不会在意,史书之上不会记载,就算是安无忌这种敏感灵锐的密探也没真当一回事,所以也就一直没对容谦提起过。   乘着容谦心情好,他赶紧辞了出来。这回子他心中有底了,再不用高来高去翻墙走了,挺胸抬头,顺着正道一路出院子,走到外头茶楼处,笑嘻嘻迎向神情有些诧异的青姑。   往日一向是安无忌见了青姑就如老鼠见了猫,逃之不迭,而青姑则满世界又追又找,这回见他居然主动跑来找自己,连青姑一时都愣了,平时见了安无忌,必然会有的追问,这会子居然全忘了出口。   安无忌大大方方上前,在其他人的眼皮子底下极亲昵地把青姑拉到一旁,表功也似地低低说了几句。   青姑眼前一亮,又惊又喜:“真的?”   “当然是真的。有我出马,还有什么办不成。”这会子安无忌又开始忘了以前吃的亏,复又象过去一样拍着胸膛说大话。   青姑也早不计较他以前处处推脱,说话不算话的无赖行径,只觉这家伙就算被打成猪头也顺眼多了,又觉得自己以前对他太不客气,脸上不知不觉满是笑意,对他说话的态度也柔和温婉了许多。   安无忌难得在青姑面前受这种待遇,一时只觉飘飘然,以前吃的苦头全给忘光了,好在他也怕说得太多,露出破绽,到底是匆匆交谈几句,就措词有事,径自离去了。   青姑感激得一直送出茶楼门,还在门口远远望着他的背影,完全没注意到茶楼里的常客和侍茶的姑娘们都在后头窃窃浅笑,指指点点呢。   待得她回头重走进茶楼里时,一个熟客忽然叫了一声“青姑娘,婚事近了吗?”   青姑愕然问:“你怎么知道?”   大家哈哈大笑,好几个人参差不齐地说:“青姑娘和安公子的好事,咱们这些常来的客人谁不看在眼里啊。”   几个茶女也一块凑过来,笑说:“恭喜恭喜!”   青姑慌得双手乱摇:“不是不是,我们是在说婚事,可没说我们的婚事。”   众人只是笑,安无忌对青姑与众不同,青姑前段日子,一听说安无忌到了,即刻万事放下,追到后头去的行动,哪一件不看在众人眼中。   现在安无忌在众人面前同她如此亲近,青姑神情如此欢喜,要说女人这种反应不是为着终身有托,哪还有第二种可能。青姑再怎么解释,大家只道她是害羞,哪里当真。   可怜青姑不但对这些客人说不明白,就是拉着那些天天一起做活的茶女们分说,大家也只是敷衍似地说:“是是是,你们不是在说你们的婚事,你们什么事也没有。”   只是那语气,那表情,要是有一丝相信,那才叫见鬼呢。   青姑徒劳无功地解释了半日,说得嘴唇发干也没半点用处,只得放弃。只是心中实在不解,为什么她明明是在替容大哥的婚事操心,最终却变成她自己水洗不清呢? 第一百三十七章 意外之“喜”   当安无忌在茶楼内院夹缠着容谦时,封长清正在皇宫里陪伴着燕凛。   封长清除了领着军职和朝中的官职,还是大内侍卫总统领,身负着整个皇宫的安全,因此也经常会需要留在宫中,陪王伴驾。   燕凛能信得过,且肯放下架子,说些心里话的人,朝中宫里都是寥寥无几。除了史靖园,也就是封长清了。   今天难得并没有什么疑难国政,燕凛早早就把该理的政务,该批的折子都办完了。看着时辰尚早,便招呼了封长清一起,闲闲在宫里散步聊天。   二人一路从御书房漫步向御花园,一众的太监侍从都远远跟在后头,不敢靠近。   初时二人的谈话是极随意,极轻松的。天气很好,阳光很亮,天空很高远,清风入怀也叫人舒畅。燕凛与封长清从国务政事日渐顺畅,说到市井间老百姓的生计日佳,脸上笑意融融。   看燕凛的心情好,封长清微笑着附和了几句,便再用极其平和的语气,婉转地表达了对燕凛这个皇帝偶尔出宫私访,混迹市井之间的这种行为一些些不满的意见。   对这种进谏,燕凛也不敢接口,干笑两声,便转了话题,径自去说家长里短,讲起宫里的生活起居,宗亲们的来往交流,皇后和宫妃们的和睦相处,再顺口问起封长清的家事。   皇帝避而不答,封长清也不好穷追猛打,只好闷了头应声。嗯,我很好,我家里也很好,我妻子当然也挺好的,我儿子的文武学业目前都还不错,什么,皇上要赏他们一个出身,嗯,圣恩太隆,对孩子们不好,还是让他们走文武科举,正途出身吧!   燕凛笑道:“你这人啊,就是太狷介了。就凭你立的功劳,还在世代的勋劳,便就是恩荫了两个儿子,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封长清低眉垂眼,恭敬地道:“臣儿尚年少,正需磨练,皇恩太重,恐促其骄狂,亦令世人深望悻进之门,恐非大幸。”   燕凛叹气摇头,步入御花园中:“你和靖园都一样,朕待你们稍厚一些,便千方百计要推开。朕也知道你们是自律甚严,自有苦心,但朕不过是……”   他摇摇头,笑了一笑,笑意平白有些落寞。   我不过是,想尽量待身边的人好一些,想尽量为真心待我好的人多做一些事而已。   他神情有些萧索地看着御花园的美丽景致,鲜花灿烂明媚得夺人眼目,小桥流水,清溪流泉,奇珍异兽,神禽奇石。如许春光真如画……   然而他最期盼能和自己并肩观看这般美景的那个人,现在却在哪里呢。   很多人和事,一直在身边,便不觉得如何,只有失去了,才明白曾有过的一切,有多么珍贵。   “朕只是不想再在失去之后追悔。朕只是希望,在能拥有的时候,要好好珍惜而已。”   封长清额上开始冒出汗来。他明明知道燕凛心中所思,但哪里敢去揭穿,只得故意道:“陛下放心,微臣和史世子,必是一生一世,追随陛下的,除非陛下哪天嫌我们没了用处,不要我们了,否则,我们怎么舍得离开。”   燕凛抬头,看浩浩苍穹。   “那么,他为什么就舍得一去不回呢?”   封长清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不敢答话。   燕凛声音有些飘忽:“长清,你还记得,他离去到现在,一共有多久吗?”   封长清答:“两年多了吧。”   “是两年五个月二十九天零七个半时辰呢……”   燕凛轻轻笑了:“这么久了,朕派人寻觅天下,各种消息得过无数,却没有哪一条经得起进一步的查搜验证。其实早在他离开的时候,朕就该明白,他那样的人,既然是决定了飘然隐逸,朕就是倾尽天下之力,又如何寻得到他。”   他倏得转头看着身后头越垂越低的封长清,声音几乎是悲凉的:“我永远也找不到他了,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他了,是不是?”   心情激荡之下,最后这句话说出来,他连朕都忘了自称。封长清只是垂头不敢说话。心里说不出是难过,内疚,不安,还是愧悔。   他许多年前就来到燕凛身边,一点点看着这个少年长大,成熟,奋斗,学习,看着他是怎样发奋,怎样自持,好不容易才有今日的成就。对燕凛的感情,他已是极深。一方面是臣子对君主纯然的忠诚,另一方面也有着长辈对晚辈的爱惜和关怀。   这么久以来,燕凛虽然很少说,可是他的悔恨,他对容谦的思念,他暗自承受的痛苦,封长清无不看在眼里。偏偏他明明知道容谦的所在,却不能对燕凛说明,反而要装成没事人一样,他自己的心情也绝对轻松不起来。   虽说,他一直努力说服自己,隐瞒容谦的事,不止是为着容谦的要求,也是为着燕凛好。毕竟以容谦的身份功绩,如果重新回到朝廷,对于国家的稳定,朝局的平衡,都未必是好事。   然而,这样看着燕凛装成没事人一样,在朝中正确地处理国务,在后宫快乐地与妻子相处,看着他一个人孤独地承受折磨,日夜懊悔痛苦,想求一个挽回和赎罪的机会也不可得,没有人可以倾诉,没有人可以分担,封长清也会动摇,也会怀疑——   这样,对燕凛真的好吗?   此刻听到燕凛那近乎绝望的声音,这个一生正直忠诚的武人,几乎被心头的不安压垮,差一点就要冲动得不顾一切向燕凛说明真相了。   正当此时,燕凛身边的总管太监,却忽得从后面快步向前小跑着过来,到了近处,施下礼去,低声道:“陛下,奴才刚收到消息,皇后身体不适,近几日进食极少,方才已召了太医去看。”   燕凛一怔,忧急道:“都好几天了,怎么就没有人同朕说?如何拖到现在才召太医?”   “皇后素来贤德,本道只是一时胃口不适,因此不愿惊动陛下,只说过两天就好。这次还是明妃娘娘一早去请安时,听宫人说起此事,才一力劝皇后召太医诊治的。皇后原叮咛了不要张扬,只是甘泉宫的小太监机灵,还是过来传了个信。”   燕凛皱眉苦笑。这个乐昌,总是这般,有什么事都从来不肯来“打扰”他。   他摇摇头,挥挥手:“摆驾甘泉宫。”   有这件事打岔,燕凛暂时也就无心去慨叹容谦之事了,封长清暗中长出一口气,听着皇后身体不好,也不敢露出轻松神色,只快步跟在燕凛身旁道:“皇后贤良淑德,处处为陛下思虑,万事不肯惊扰陛下,正是国家之幸。”   燕凛只是苦笑。从来苦难让人成长,可怜的乐昌,从秦国而来时还没满十四岁,成了亲后,也没享到什么福。先是听到母亲的死讯,又是看着丈夫接二连三纳妃。这一年半的国母生涯,世人看着风光无限,于她……   象他这样的皇帝,到底要怎样努力,才有可能让身边的人去得到幸福快乐呢?   算起来,乐昌如今还没满十六岁,别的女子,此时还自娇憨天真,可以在父母膝前享受天伦之乐,她却去国别乡,永诀亲人,来侍奉他。   皇家夫妻,到底比不得民间夫妻恩爱情浓,有什么事,都可以两个人商量着面对。当了皇后,就算是生病了,也要小心着不要张扬,不要告诉丈夫。   这样的皇后,再贤德,又何来的快乐幸福。   燕凛刚至甘泉宫外,远远就见两名太医从宫里出来。他们这里大队人马,摆了御驾,自是十分显眼,两名太医急忙快步上前,下跪施礼。   燕凛知二人必是为乐昌诊脉出来,立时便问:“皇后的身体怎么了?”   两名太医一齐叩首,满脸带笑:“皇上大喜,皇后娘娘不是生病,而是有喜了。”   燕凛闻言脸上神情异常微妙,愣了一下才道:“你们确定?”   二人齐声道:“我二人都已轮流诊过脉,断然是无误的。”   这时封长清和王总管已经同时笑着对燕凛道喜了。他们身后的一干太监宫女也都跪了一地,齐称大喜。   皇帝再年轻,没有继承人,还是朝廷重臣的一块心病。燕凛膝下犹虚,如今后宫有人怀孕,有孕的还是皇后,这个孩子还没出生,已注定是极尊极贵的命运。皇后怀上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这是宫中,朝中,国家的一桩大喜事啊!   大家全都喜上眉梢,连声恭喜即是分内之责,也是发自衷心的欢喜。   燕凛想来还年轻,大概一下子也想不到自己要当父亲了,竟是怔了一会儿,才知道欢喜,才慢慢微笑起来。他含笑接受了各人的贺喜,信口吩咐王总管把这喜事通传后宫,又让封长清将这桩大事通报朝廷。   皇后有孕,即是家事,也是国事,更何况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誓必要举国庆贺。朝中大庆,官员们具折向燕凛贺喜,而宫中的妃嫔管事,以及高官家里的命妇都要备礼给皇后贺喜的。这其中的繁琐周折,一时也数之不清。   封长清和王总管点头领命之后,也都各自而去了。   燕凛再吩咐太医,挑选最老成有经验的几个人协同合作,按时为皇后诊脉保胎,又下令御膳房注意皇后的饮食,再令旁的贴身太监去准备赏赐之物,这才含笑大步进了甘泉宫。   甘泉宫里也是一派欢声,宫女太监都一拔一拔地给皇后行礼道贺。正好在甘泉宫的明妃也是喜色盈盈,拉着乐昌说了一迭声的恭喜。   反而是乐昌自己,自从听太医说了自己有孕,就一直怔怔呆呆,神色迷茫,竟也不见多少欢颜。   好在谁也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不为自己怀孕高兴。只道她年纪尚少,所以对于自己忽然间变成母亲的事实不能适应,再加上身在异国,没有家人亲族在旁依靠支持,因此有些惶恐。所以都温言软语安慰她,告诉她怀孕是大大喜事,有宫里这么多人照料,完全不用担心害怕。   燕凛适时而入,宫中诸人纷纷拜倒,人人称喜。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燕凛只含笑点头相应,笑着说大家都有赏,走到乐昌身边,见她神情有异,微微皱眉,挥了挥手。   大家也只当有这么大的喜事,这夫妻二人有私话要叙,要私下庆贺亲热,自是所有人都应声退走了。   待四周没了半个闲人,燕凛才笑而拉了乐昌的手坐下:“怎么了,吓呆了,这么大的喜事也不见你笑一笑?”   乐昌怔怔抬头看着他,眼中忽然落下泪来。   燕凛一惊,失声道:“怎么了,哪个叫你受委屈了?”   乐昌低下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臣妾没有用,不能为皇上分忧,反倒给皇上更添烦恼了。”   燕凛不解道:“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了?”   乐昌凄然摇头:“皇上不必骗我了。这个孩子……”她不自觉伸手抚着自己的肚子“这个孩子,不是皇上现在期待的,可是……”   她忽地屈膝跪了下来:“可是,既然他来了,就是皇上你的骨肉。臣妾求求皇上,让臣妾将他生下来吧。”   她泪流满面,抬头哀哀求乞:“皇上,也许……也许,他不是皇子,而是公主。如果他是公主,那么……也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喜从何来   看乐昌落泪,燕凛心头震惊。他心中最深的隐忧之一,他一直暗暗安排,小心准备,试图悄然化解的危机,原来乐昌早就看出来了。   宫中那么多身历数朝,深明皇宫种种隐恶心机管事内臣,朝中那么多精明能干的文臣武将,现在都还没有察觉他的心机打算,反而是这个年少的女子看透了真相。   他几乎是有些发呆地望着乐昌,忽得心中感动悲凉起来,伸手将她拉起来,小心地替她拭尽每一点泪痕,轻轻抱着那柔弱的女子入怀。   他的妻子能够看透他的心思,不是因为,她有多么聪明,多么能干,多么精明。只是因为,她把他看得太重太重,只是因为,她永远都会努力站在他的角度,去思索,他所有的难题,所有的苦恼,所有的困扰。   她能明白,仅仅是因为,她是这样全心全意地在为他设想着,换你心,为我心,一切不过如此简单。   他极慢极慢地抱紧他的皇后,声音低沉而坚决:“乐昌,我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皇帝,对任何会影响国家稳定的事,都要尽力防止,可是,你不要忘了,我也同样在努力做一个好丈夫。以后……”他对她微笑:“以后,我会更加努力当一个好父亲的。”   他慢慢放开乐昌,伸手拉起她的手,小心地抚在她的肚子上:“我们都还年少,从来没有过经验,不知道怎样做好父母,怎样照料我们的孩子,但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学习,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相信我,好吗?”   乐昌再次投入他的怀中,终是忍不住泪水。   ———————————————————————   封长清将皇后怀孕的好消息通报朝廷之后,自己回了府,也交待了妻子择日备礼进宫贺喜之事。   待得夫人忙前忙后,张罗礼物,好不容易安排妥当后,已是深夜了。于是夫妻二人同去安歇。   封长清是武将出身,没有什么世家子弟的奢华习惯,安睡之时,并无下人在外间随侍的规矩,从来只得他们夫妻相伴罢了。也因此,夜色寂寂之中,堂堂大内侍卫总管悄悄从窗口翻上屋顶,无声无息地融进黑暗之中,也只有他至亲至近的妻子,才知道他此刻的行踪诡异。   封长清这样一刻也等不得,非要乘夜潜行,自然是要去见容谦的。   他位高权重,一举一动都易引人注意,平时自己是从来不敢去茶楼的。更何况,现在他已经把密探组织转手交给史靖园和安无忌管理了。   密探不止有负责搜集情报的责任,同时也要监查百官。这无关燕凛是否相信他,只是从程序规则上来说,朝廷的重臣,与天子过于接近的臣子,都会受到密探适当的注意。目前朝中有实权的高官,估计也就是名义上和实际上掌控着密探组织的史靖园和安无忌,才可以相对不受密探监查。   这也是封长清一直放心由安无忌来充当容谦联络人的原因。他自己,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绝不会主动去找容谦。然而,这一次,自觉此事万万不可再拖廷下去,方才咬咬牙,毅然暗夜相访。   这里他还是第一次来,然而这茶楼内院的布局结构,他却早已烂熟于心。悄悄进了内院,准确地找到容谦的住处,曲指在门前微弹。   “什么人?”   淡定的声音传来,他压低了声音回应:“容相,是我。”   “长清?”略带诧异的唤了一声后,容谦才起身开门。   他身体本来不好,虽说现在复健得很不错,动作还是谈不上快捷轻灵。黑灯瞎火地整了衣袍,点了灯,再掌着灯来开门,也费了好大一番周折。   房门才一打开,一阵夜风袭来,他单手不便,只得先侧身遮了下火,再回头时,在那摇摇欲坠的灯火中,只见封长清的神情出奇沉重。   容谦微微一惊,向后几步将他让进屋里:“长清,出什么事了?”   封长清闷声不吭地进了房,反手把门关上,这才一屈膝,对着容谦大礼拜下。   容谦一阵头疼。   他知道自己现在手上没力气,封长清若是硬要跪,他还真扶不起来,也就不做那白费力气的事情了。不过他素来高高在上,手握权柄,对于别人的重礼倒也不至于会手足无措。不慌不忙先把油灯放好,随手紧了紧身上的睡袍,笑道:“长清,好端端的,你闹这什么虚文?”   封长清垂首道:“容相,长清无意冒犯。只是,长清实在不忍再见陛下日夕思念之苦,反日日厚颜欺君。容相你若无心相见,就飘然远去,再别让皇上或是我找到你。你若是再留在京城,就请恕我斗胆,要向皇上说明真情了。”   容谦失笑,俯身轻轻拍拍他的肩:“长清,你也是跟了我多年的人了,怎么还不明白我。我要无心相见,哪里还肯进京,又如何会这般多事地让无忌将朝政国事,处处向我通报。”   封长清低声道:“我原也猜容相有与陛下相见之心,只是迟迟不见动静……”   容谦沉声道:“先起来说话。”   听了容谦坦承有相见之意,封长清只觉全身一松,立时干干脆脆站起来了。   容谦看封长清的表情,倒也好笑,其实早就猜到这个性情忠直的男子,是很难一直对效忠的君主隐瞒到底的。他能坚持到现在仍然不肯擅自说明真情,而又先一步偷偷来对他表明心意,迫他决择,已是十分尊重顾念他了。   “我既然留下来了,就知道相见不过是迟早之事。只是,这如何相见,却让我十分踌躇。”   封长清释然道:“容相若觉不便出面,长清愿对陛下分说明白。陛下一直思念容相,若知容相下落,必然欣喜若狂。”   容谦叹息:“高兴是自然的,只是高兴的劲头过了,多少还是会有些不痛快的。他毕竟还是帝王,你是他极信任的重臣,却把他最在意的事瞒了他这么久,他心中岂能没有芥蒂?”   封长清倒是全然不以为意:“从来事君惟忠,我欺君日久,便有些罪责,也是当受的。”   容谦暗中翻个白眼,什么事君惟忠,这种封建时代的臣子道义,他还真从来没往心上放过。再说,你封长清觉得自己有罪,那我容谦这个幕后主使,岂不是罪更大。   “长清你是一片忠心,不在意个人安危,可若是累你太甚,我自己心中难免不安。”   “可是……”   容谦一笑,摆摆手,阻住他的话头:“最近我也在盘算着,要找个时间与他相见。只是想寻个好时机,若是他心情极好之时,或许对你的怪罪也就不会太多。”   封长清喜道:“皇上这两日心情必是极好的,容相若是现身相见,必是喜上加喜之事。”   容谦不解:“喜上加喜?”   “是,今日御医确诊过了,皇后已然有孕。”封长清高兴道:“这岂非是大大的喜事?”   容谦神情微动,语气有些怪异:“也算是喜事吧!”   封长清心情极好,竟也没注意容谦的语气略有不对:“皇上可是高兴得很呢。便是我们这些臣子,也觉欣慰。皇上膝下犹虚,如今怀孕的又是皇后,若生下的是皇子,那可就是嫡长子了……”   “嫡长子啊……”容谦喃喃地叹息一声,面带苦笑。   封长清这时才发现容谦神色有异,不觉愕然:“容相?”   容谦苦笑着摇摇头:“妻子有孕,对于一个丈夫一个父亲自然是好消息,但对于国家……”   封长清茫然不解:“陛下有子,对国家只有好处啊?”   容谦深深叹息:“如果乐昌不是皇后,只是一个普通妃子,又或者,她是皇后,但不是秦国人,她怀孕就是一件真正的大喜事了。”   封长清心中一凛,立刻明白过来了。   乐昌是皇后,燕凛还没有孩子,这一胎要生了儿子,就是嫡长子。   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任何一个典章制度齐全,注重传承法度的国家,嫡长子若无大的过犯,就算并不是皇帝最心爱的儿子,轻易也不能夺走他成为继承人的权力。   但是,偏偏乐昌是秦人。一个有着一半秦国血统的嫡长子,合适成为燕国皇位的继承人吗?   如果乐昌是地位尊贵的嫡公主,如果秦国强盛稳定,两强联合,却也说得过去。可是,乐昌出身卑微,母家毫无势力,秦国又乱象已现,自顾不暇……   一旦乐昌生下男婴,必然会对国家,朝廷,各方势力都造成冲击。那些觊觎太子之位的势力,必然会打出维护血统纯正的旗号,和维护长幼嫡庶的制度冲突。   这种冲突将无可避免。有史以来,礼教之争,总会把大部份文臣,大儒都卷进去,不管哪一方,却都会有国家英才在。无论皇帝是否情愿,都很难完全避免或压制这样的争斗。而争斗总要以一方的胜利结束,失败一方就算皇帝不愿意,也很难不加以打击。最终受损失的,依旧是国家,是朝廷。   只是这种隐患比较深远,要等乐昌生下男孩,且要开始确认封号的时候,才会渐露端倪。封长清是武将出身,这些典章制度,礼法规矩,很多读书人,大儒家,看得比天还重的事,于他不过是些枯燥无聊的规矩文字。所以在这件事上,反应自然就越发迟钝了些。   他脸上的喜色,这时才慢慢僵硬:“如果几位皇妃能先一步有孕就好了。”   容谦微微摇头:“如果皇上的目光足够远,他只怕也未必愿意让几个皇妃生下他的第一个儿子。”   “为什么?”   “皇上很快就会对秦国动兵了,照他的想法,此战是十拿九稳能胜的。那么参与这一战的将领,必然会立下大功,得到国家的封赏,家族倍添荣耀。而宫中几个妃子,家人都任军中要职,本来就有极大的势力,这番立下大功,又是水涨船高。这个时候如果谁家的女儿怀孕了,给皇上生下了第一个,也是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个儿子,那么,这个家族的势力,必然会在短时间内,急速彭胀到一个不太合理的程度。官员们的趋奉,投奔,讨好,结党,都完全是意料中的事,这是人性,无法压制,而手握兵权的外戚之家,一旦赫赫荣耀到这种地步,就算本来并无私心杂念,只怕渐渐也会有些仗势胡为的举动了。”   容谦叹息道:“皇上是我教出来的。我知道,他未必就有险恶的帝王心思,未必就一定对外戚或武将有着过重的猜忌防范,他更多的,可能只是想要保全。保全他的重臣,他的亲人,他的妻儿。从来不管君负臣,还是臣负君,除非是君主特别残暴昏庸,或是臣子过于蛮横无礼,事情发展到最后的相负相残,血流成河,双方都多少会有一些责任。皇上所想的,应该只是防范于未然,不要让事情发展到彼此都不好回旋的那一步。”   封长清听得目瞪口呆,一转念,连忙顺着话音道:“皇帝今年还没满二十岁呢,就要想这么多事,连对待妻子,都要这般小心谨慎,未免也有些可怜……”   容谦也许只是觉得长时间站立,身体有些吃不消,所以伸手略略扶着桌子,有些颓然地坐下。   是啊,若是那孩子真的能想到这一步,算到这一步,那确实也是太可怜了一些。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国之君   封长清努力想为燕凛增加同情分,而容谦其实早已颓然。   这个可怜的孩子是他教出来的。这个可怜的境况,是他逼出来的。   是他逼着那个孩子,走一步,想十步,时时刻刻,关注着大局,在意着家国。还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却已连肆意地活一回,爱一回都不敢,连最私人的生活,也要放上天平去细细称量。   为什么一定要聪明能干,为什么一定要精明敏锐,为什么一定要比别人看得更远,想得更透彻,做得更多?   昏君也许是世界上最舒心的工作,可是明君……明君呢?   天子跬步,皆关民命。那样看不到尽头的繁重琐碎,那样沉重到可以让人窒息的责任,明君,几乎不是一个“人”能胜任的工作了。   所以,就是英主明君,在后宫之中,也并不是会如朝堂之中一般,英明神武地将驭下之术,平衡之道用到极致。皇帝也是人,不是机器啊。人都会有想要放松,放纵的时候。粉黛三千的后宫,原本就是为了帝王的享乐而设,谁愿意回到了自家的后院里,还要整日计较盘算,小心在意。   相比那些君主,燕凛是圣明的,是负责任的吧。可是,那些君王们,在后宫嫔妃之间,总有过最纯粹的快乐,最尽兴的欢娱吧,总有过,燕凛也许一生一世,也得不到的快意吧!   在他们看来,这样的燕凛,是不是也是愚蠢而可笑。   封长清还在两眼发直地喃喃自语:“这样说来,皇上岂不是永远不能有孩子了?”   “当然不是,皇上只是不想因为长子的降生,引起任何隐患罢了。”   容谦勉强打起精神,解释道:“他总会想尽量善待身边的人,所以,虽然顾忌乐昌的血统,诸妃身后的势力,也绝不会想真的剥夺她们当母亲的权力。我看……”   容谦略一沉吟才道:“站在他的角度,尽量保全所有人利益的方式,就是让没有势力的燕女为他生下长子。此子虽是长子,但因为母亲身份卑微,所以不会引发朝臣的过多趋奉。在那之后,后妃们不管是谁怀孕生子,因为即不是长子,也不是唯一的儿子,那声势,影响都会大大减弱。居长者母卑,母贵者居次,在这种局面下,朝臣们就算想要选边站,至少也要等到十年之后,看看皇子们的表现再说。他有了这么多年的缓冲时间,只要有心,很多事便都是可以防止的。”   封长清心头一凛,脱口道:“难道最近皇上幸了几个宫女,就是为了此事?”   容谦眼神微动:“他幸了宫女?”   封长清脸上微红。他虽是皇帝身边的近人,但皇帝这种无关大局的风流逸事,他实在是没怎么在意过的:“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宫里多了几个从普通宫女册封成的才人。看上去她们都是因为碰巧才得的宠幸,有一个似乎是因为皇上当时喝醉了,还有一个好象是因为皇上打猎,喝了鹿血,这个……”   封长清苦笑:“这也许真的只是皇上一时意动,毕竟这种事再平常不过,倒是我们多心了?”   容谦也苦笑,他倒情愿是自己多心啊。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种“偶然”的事,以他对燕凛的了解,要说这是凑巧,要说燕凛还没有想到这一层,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了。   他这里意兴索然,那里封长清迟疑了一会,才又道:“可是,皇上听说皇后怀孕,并没有吃惊生气的表情,反是极为欢喜,处处为皇后安排妥当……”   容谦惘然:“这个孩子,有了帝王的心思,却没练出帝王的狠毒。那孩儿虽不是他期望的,但既然来了,他就一定会保护照顾到底的。所以他只好一个人把天大的难题担下来,心里苦到极处,脸上还要做出欢喜父亲的样子来保证皇后的地位和应受的优待。”   封长清黯然叹息无语。   容谦亦是默然。   两年多了,那个孩子就这样一路过来,慢慢地用稚嫩的肩膀去担负一切。他教了他如何做一个好皇帝,却毫不留情地毁掉了他做个快乐人的可能。   当初离别时,他叮咛他做个好皇帝,做个快乐的人,是不是太过假惺惺,太过想当然了?   那个孩子,独自一人,背负了那么多。总觉得欠了他,对不起他,所以,只得咬着牙关做到最好,只得拼了命,不要让他失望,就连天伦之情,男女之爱,都要约束着,盘算着,计较着,不肯随心肆意。   许多年以前,他为自己的命运定下了结局,一步步逼着那个小小的,依恋他的孩子,渐渐冷了温暖的眼眸,寒了炽热的心。他真的成就了一个帝王。成就了一个一生一世都不敢,也不能任性一回的明君。   可是,燕凛这个孩子呢……这个人呢?他是被他成就了,还是被他毁灭了。   他真的,很想很想还给他那一切。快乐,自由,任性,肆意……真的,很想很想,让他能象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那样活一回。   然而,神通广大的容谦,却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他翻云覆雨他指掌乾坤,可是面对这样的燕凛,他却真的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他怔怔坐了半日,只觉身心都说不出地疲惫,声音轻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了:“长清,最近皇上的心情必然极沉重,还要每天装成高高兴兴,喜得麟儿的样子来安慰皇后,欺瞒朝臣。这个时候,别再让他受任何影响,我的事,还是过几日再找机会说吧。”   封长清这时已经被容谦一连串的分析惊得心神不定,也无心追究容谦现身的事了,只得呐呐应是罢了。   ————————————————   “不要……不要!”   惊惶的叫声里,乐昌一震而起,茫然睁眼四顾,只见满殿辉煌,明烛灿灿,帘幕重重之间,有宫娥内侍,人影绰绰,遥遥相问:“皇后娘娘……”   乐昌急促地喘息着,额上满布冷汗,正自迷茫之间,一双有力的手臂悄悄自后将她拥紧,那淡定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没事,皇后不过惊梦了,你们不用进来服侍。”   恭顺的应“是”之声后,帘幕上的身影转眼消失不见。   燕凛轻轻抱紧了乐昌:“傻瓜,有我在呢,什么也别怕。”   乐昌死死抓着她在这人世间唯一的依靠,心里却还是一片凄惶。   她看过太多太多皇族的血腥杀戮,秦宫之中,莺莺燕燕,姐姐妹妹,杀得你死我活,多少本来宠冠一时的美丽女子,无声无息地消失无踪,多少孩子胎死母腹,或是早早夭折。   以前,她的身份卑微,所以她可以悄悄躲在争斗杀伐之外,静静地看。而现在,她却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之上,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她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皇后的名份,她什么也没有。她该怎么样,才能护住自己的孩子?就算有燕凛护着她,可这皇宫深深,他又岂能时时刻刻护得住。朝臣的敌视,保守势力的排斥,还有,宫里那些平时极亲热的姐姐们……   每每一念及此,乐昌就遍体生寒。只是这些苦涩惊惧,她又岂能向燕凛诉说。   燕凛暗自叹息。乐昌纵然不说,他又如何不知。他不想乐昌怀孕,也是为了保护她。   他还年轻,比起子嗣传承,他更注意的是不要引起任何纷争和隐患。和容谦猜测得一样,他的确是打算让宫女来生下他的第一个孩子。   表面上他虽然从不曾冷落了哪个嫔妃,但其实每次在任何一宫过夜,次日这宫妃的饮食之物之中,就会被秘密混进禁育的药物。只是对乐昌,燕凛再三思忖,终究不忍如此施为。   乐昌年纪尚幼,发育未全,出于对乐昌的关爱,他在乐昌处过夜的时间又最多。那种控制生育的药,经常吃下去,恐怕会让她永远失去做母亲的能力。他虽然想保持国家的平衡稳定,却实在不愿如此牺牲身边之人。   他原本的打算是,先努力让哪个宫女生下皇子,然后交给乐昌来抚养。这样,乐昌有所依靠,而那生下孩子的宫女只要够聪明,也会明白,这个安排,对包括自己和孩子在内的所有人,都是最好。在此之后,无论谁再怀孕生子,都不会那么触目显眼了。   只可惜,人算从来不如天算,想得太如意的事,往往不可能称心如意。这段时间他一直是向太医细细询问女子不易受孕的日子,小心地计算着时间,以此决定留宿甘泉宫中的日子。可是计算时间到底没有下药稳妥,乐昌还是怀孕了。   他慢慢地收紧双臂,把乐昌牢牢护在胸前,微微低头,在她耳旁轻声道:“乐昌,我是燕凛,相信我,我不是你的父亲。他可以漠视妻儿的死亡和毁灭,是因为除了他自己,他不关心任何人,可我不是他,乐昌,信我,信我……我是个男人,如果连自己的妻子儿女都不能保护,我还有什么脸当一国之君。” 第一百四十章 白龙鱼服   为了保护乐昌和她腹中的孩子,燕凛已经尽了全力。   数日以来,他不顾怀孕的后宫女子不得承宠的规矩,除了上朝和处理政务,其他时间他都守在甘泉宫,一步也不离开。夜里也不扰她,只是陪伴着她,在她一夜数惊的时候,让她知道,他就在她的身边。   甘泉宫的宫人,都被从穿开裆裤调查到今天,还调查了祖宗十八代,有半分不妥之处,统统调离。甘泉宫外的防卫被加强,甘泉宫内,则自成了一个封闭的体系。饮食药物,全由甘泉宫自己的小厨房打理,从原材料送进宫门,到端至皇后的面前,任何时候,都要有五位信得过的宫人在场,闲杂人等则不得靠近。同样,替皇后安胎的太医也常驻在甘泉宫,不得擅离。   而宫中若干本来应由乐昌处理的琐务,燕凛全部暂时交卸给了甘泉宫中信得过的高级女官,来贺的贵客,除几位贵妃和地位最为高贵的几个命妇,则以皇后有孕,不能劳累为由,一概拒见。   这不仅是一种保护,更是一种表态。这一连串举措下来,谁还能不明白皇帝的心意。至于那些恭贺皇帝的外臣和宗亲,因为燕凛总留在甘泉宫,就更加难有机会见到他了。   乐昌那颗惶恐的心,终于渐渐安宁了下来。她终于敢于让自己抱有一份希望。他是燕凛,他不是父王。这里是燕宫,不是秦宫。燕凛自己,却依旧只觉苍凉。她信他,但她并不能全心信任他能保护住她和孩子。他已经做到这个地步,却还是不能让自己身边的亲人有安全感。   几日下来,乐昌担心燕凛这样的关爱太过份为他惹来非议,私下劝了许久,燕凛这才离开甘泉宫,开始接见贺客。   朝臣的恭贺倒还罢了,上朝的时候统一应付就是,最头疼就是那帮清贵却不管事的宗亲,谁的面子也不好不给,人人来了都要招呼一下,两三天应付下来燕凛只觉身心俱疲。   而平时同燕凛走得最近,关系最亲的史靖园,却是直到最后,才慢悠悠地来贺喜。   燕凛见了他,信手抓了案上的一本书,恶狠狠扔过去:“你小子躲哪去了,现在才冒出来。”   史靖园笑嘻嘻一把接住书册:“我要是早两天出来,怕是要让皇上你抓着,整天陪进陪出陪客陪受罪了,自是能躲就躲了。”   燕凛气结,这小子,话也说得太老实了,一点表忠心的假话也不应酬一下。   “既然这样,你就给我躲远一些,又跑来做什么,气我么?”   史靖园笑道:“臣这不是赤胆忠心,估摸着皇上八成也闷了几天,要找人出点气,就跑来牺牲自己任打任骂吗?”   燕凛气极反笑:“罢了,谁敢委屈了你史世子。”   史靖园笑嘻嘻,起身做欲退状:“皇上若是用不着,那为臣就先告退了。”   “你敢……”燕凛气不可抑,双眼急不可待在御案上寻找最坚硬最具杀伤力的武器。   史靖园也是知他郁闷,才故意逗他轻松一下,倒也不敢惹他太过,忙凑近过来,陪笑道:“皇上,臣再不敢闹了,你手下留情吧。”   燕凛苦笑:“罢了,这世上,也只剩你偶尔敢同我闹一下了。”他摇摇头,站起身:“正好今天我政务也处理完了,你来了也好,陪我出去散散心吧。”   这回轮到史靖园苦笑了:“又要出去啊?”   燕凛斜睨他一眼:“你可以不用陪。”   史靖园叹气:“皇上特意等微臣来了,才说要出去,臣还敢不陪着吗?就不怕封统领知道了找我算帐?”   燕凛哈哈大笑,大步行出。   皇帝动辄出宫,白龙鱼服,非君王正道,如果为朝臣所知,必为重臣所谏阻。   所以燕凛每次出宫,都算是绝对机密,只限于封长清,史靖园,以及一干贴身侍卫们知道,断不敢对外泄露出半点风声。   燕凛也不是太任性的皇帝。他很明白皇帝的位置在哪里,所以每次出宫最多也不过是大半天时间,松散松散心神,从不会耽误正经早朝政务。以前他还偶尔去京郊转转,现在则是连京城城门都不出了。更不会想着学那些“传奇皇帝”的潇洒做派,穿州过省,跑到千里之外去。   京城治安一向很好,他出行随身有不下五六名贴身侍卫紧跟着,还最少有二三十个侍卫打扮成不同身份的人悄悄保护。燕凛自己的武技也不错,处事也慎重,不会随意惹事生非。封长清这个侍卫统领又心疼他,对此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只是偶尔才表达一下对他出宫安危的担忧。相比之下,史靖园更是纵容燕凛的行事,只要不过份,他一般都帮着燕凛。   他们两人都明白,燕凛需要繁荣的都市,百姓的笑颜,来证明,他一直以来做的事是对的,让他相信,他的牺牲和付出是值得的,让他有足够的勇气,可以继续支持努力下去。再说只有在心情极度郁闷,快要被那沉沉寂寂的宫禁压得喘不过气来时,燕凛才会要求出来走一走,看一看。这样的微薄的要求,在他们看来,怎么也不能因为礼法就被打击。就算是让他们有点胆战心惊,他们也不会拦着他,只是拼命将安全措施做足。   乘着燕凛换衣服的时候,史靖园飞快地派人去通知此时正轮休在家的封长清,再立刻召来另两个副统领,叫大家安排可靠的人手做足安全准备。然后叮咛王总管,一旦有人问及皇帝的行踪如何应对。   一切安排妥当,半个时辰之后,燕凛一行人一副富豪公子哥的打扮,悠悠闲闲,骑马行在了燕京的大道上。   自当年容谦执政到如今燕凛掌国,燕国国势日盛,京城都市越发繁华,天南海北货,东西南北人,熙攘嘈杂,人人脸上带笑。   燕凛他们一路且行且看,漫漫然也不觉时日之过。初时一行人还能策马徐行,到后来到得闹市处,满街行人摩肩擦踵,再怎么小心也难以骑马穿街过市,于是只得下马步行。   既然下了马,燕凛就更加放松了,一路逛逛各色店铺,笑问百物市价。他衣冠华丽,随从又多,那些商家自是将他当做了人傻钱多的贵公子,财神爷,各个殷殷接待,舌灿莲花,唾沫乱飞,推荐了这个又推荐那个。   燕凛也起了兴致,一路店铺逛过来,各色的东西,看着顺眼的,也不问价钱数量,随手一指,后头的护卫就赶紧付钱拿货。乐得商人们合不拢嘴,心里偷偷向财神爷拜了又拜,多谢多谢,明天一定到庙里给您老人家添灯油去。   等燕凛逛完了这一条街,身后四五个护卫,双手都已经捧不下东西了。人多的热闹地方,如果万一有意外发生,他们这些改作了跟班的护卫,总得伸手抽剑吧?那皇上辛辛苦苦挑选的货品,难道就好扔了砸了?幸好身边有马,连忙将那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收拢了大包袱,搭在马鞍上,总算帮忙负担许多。   史靖园看燕凛买的东西也自奇怪。绸缎花布,首饰簪子,小吃糕饼,泥人陶雕,石头做的小玩意,漂亮的风筝,小小的风车,无论贵贱,只要是那花巧可爱,新奇有趣的,燕凛见什么买什么。   史靖园心里细细一数,已自好笑,低声道:“少爷,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喜好这些东西?”   燕凛笑瞪他一眼:“自然是买给乐昌的。外头的东西虽然不名贵,胜在不受制式拘束,图个新奇,搏她一笑也是好的。”   史靖园忍了笑道:“少爷待少夫人实在是好,也难怪少夫人整日心情欢畅,容光焕发。”   “心情欢畅?”燕凛淡淡一笑,笑里却有几分苦涩。   史靖园微微一怔:“少爷……”   燕凛轻轻叹息一声:“她不过是不肯拂了我的意思,努力让自己高兴罢了。她还没满十五岁,就没了亲娘。不管有多少风光,多少荣耀,骨子里她和我都一样,都只是没有亲人的孤儿罢了。”   他神色寂寥,望着繁华的长街。热闹的商铺,拥挤的人流,四面八方的喧闹,远远近近的笑语,然而,一切一切,却都入不了他的心里。   “你知道吗?靖园,每个人心里都有个最最重要的人,若是没了这个人,便是心口生生被挖去一块血肉一般,一生一世都填不满。”   今生今世,不管再过多少年,不管遇上多么欢喜的事,他知道,自己都再不会有完全的快乐了。就是再高兴的时候,他也依然会记得,那个人,永远永远不在了。   史靖园心头恻然,不忍言语。他的陛下如此怜惜着乐昌心口的伤痛,怕是因着不敢去多看,他自己心里,那个已经没了的极重要的人吧。   他这里悄然沉寂下来,反是燕凛自己提起精神,朗笑一声:“靖园,好端端的,你又惹我不高兴,回去要好好罚……”   话犹未落,街边数步之外,忽然劈啦咣啷,杯盘落地声,桌椅倾倒声,乱成一片。有人怒喝狂呼,紧接着劲风呼啸,扑面而来。   异声乍起,史靖园已是神色一凛,上前一步,拦在燕凛之前,其他一众护卫,立刻圆圈形将燕凛护在中央,周围四五拨暗卫,也再顾不得掩饰身份,急忙欺到近处,蓄势应变。 第一百四十一章 变生肘腋   异声乍起,诸人应变,燕凛却是不急不乱,安然在护卫们众星拱月的中心,向后退了一小段路,没有半点不满和急躁。   他目光迅速四望,很快找到发生异变的位置,街边的一处酒店里,已经有许多人跌跌撞撞地向外逃。酒店还不断传来呼喝叫骂和打斗之声。   若是旁人,处在燕凛这样的年纪,身边又有一堆护卫,自是有恃无恐,立马要大踏步上前,看看谁在闹事打斗了。   但燕凛还是十分沉稳,并无半点急切了解事态的表示。他清楚身为皇帝,展现勇气的方式,绝不是在情形不明的时候,自以为勇敢地冲在前面。在任何惊变来临时,首先正确保护自己,才是对国家,对百姓,对朝廷最负责任的表示。   他只低声唤:“靖园。”   史靖园点点头,低声嘱咐了一句:“护着少爷,不许散开。”便大步向酒店行去。   才走出两三步,酒店方向倏得传来一声轰然巨响。一时烟尘四起,灰烟四溢,一片模糊之中隐约可见两个身影一前一后飞掠而出。   燕凛微微一惊,脱口唤:“靖园,小心!先回来。”   史靖园自己也立后飞速后退,直到后背与众侍卫相抵,一手紧按在腰间剑上,全身凝力不散。   此刻到处都是灰尘,大家的视线都受影响,众人的警觉无不提到最高,惟恐有人乘此混乱机会进袭。   然而,烟尘中劲气呼喝之声由近而远,并没有一刀一矢一指一掌攻向他们,而且烟尘渐散,大家的眼前渐渐可以清楚视物,已见到长街尽头的房顶上,有二人正拳来脚往,打得风生水起,而且越打渐渐离这边越远。   刚才的酒店,已经不再是酒店了。屋子生生塌了半边,柱倒瓦倾屋斜尘飞,撒了满街的残砖碎瓦,怪不得刚才会忽然间烟尘四起了。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这时候,街上已经有惊魂未定的行人在开始大叫大嚷了。   “天啊!好好儿的,就为了谁点的菜先端上来,这两位爷就吵起来了,吵没两句就打起来了,一打就变成这样了,我的家当啊,我几十年的心血啊……”   酒店的掌柜两眼发直地望着已成半边废墟的酒店,声音几乎是在嚎哭。几个小二也手足无措地望着半塌的酒店,有心要收拾打扫,却不知向何处下手才好。   唉,人多的地方,难免有纷争,尤其是那些有点身份的,会点功夫的人,简直就是祸害。酒楼里,妓院中,为了一点普通人根本觉得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们却是认为天大地大,非要争吵厮闹,打个你死我活才罢休,而且动不动就殃及无辜。   不过,这里是燕国的京城,在这天子脚下,就算是江湖人物,武林高手,也不敢随便胡作非为。这一番居然就为了上菜的顺序,两个武林高手便莫名其妙地打起来,还随便摧毁了人家的酒店,大肆惊扰市井百姓,这实在是太无法无天了。   燕凛本是帝王,在他的治下发生这种事,不免有些触了他的逆麟,瞪着远处还在房顶上苦战的二人,眼神就有些凶狠起来了。   史靖园一阵头疼。看皇上的样子,不尽快把那无法无天的强徒收拾了,他心里是断然痛快不了的。可眼下,这种高手打斗,别说衙门捕快一时赶不过来,就是来了,怕是一时之间也捉不住这等高手。   燕凛皱了眉,低低吩咐几句,自有侍卫轻松做出几个手式,隐在暗处的几队人里,立刻分出两队,不着痕迹地向前逼去。   两队十名大内高手,忽然之间联手袭击,这种江湖人物就算武艺高明,想来也是脱身不得的。   只是不等他们欺近,那在空中缠斗的两个人,已是一边打,一边向前飞掠,越打越远了。   这两队大内高手也不敢明着暴露身份,引发那二人的警觉,只能分散开来,混在人群之中,悄悄跟随。   燕凛看着远处两人将掠出视线之外,也有些急了:“我们追过去看看。”   史靖园低声道:“少爷,有那些人去,抓住他们是迟早的事,不用……”   燕凛一笑:“放心,我不会莽撞冲向前的,你们护卫在旁边,我们全神警戒地向前追,一有不对劲,我就立刻停下,这样你还不安心,岂不是太看不起咱们封老大亲手调教出来的人了。”   史靖园看他意思甚坚,身边又最少还有明明暗暗,二三十个高手相护,他又肯听话,保证绝不乱来,也不算如何冒险,这个时候,总也不好太拂逆他的心思,最后只得苦笑一声:“好。”   前头二人边打边飞掠而走,他们步行竟是不及,便纷纷上马。方才这一场混乱,街中行人倒是十去了七八,正好让出一条大路,他们尽可以放马追踪。   不知不觉,直追出两条街去,眼看着那两大高手,前进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在前方的十名大内高手,已经逼到近处,快要可以出手了。   而屋顶上,那两人却也终于分出胜负来了。   一人牢牢扣住另外一人的脉门,将一个偌大汉子,高举过顶,厉啸声中,横空掷去。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那个被制的高手,被掷过整条街,重重地跌在街边一处三层高楼的窗户上。   那人一掷之力是如此之猛,那整扇窗子,连着面向大街的楼壁,竟然一起被压塌下去。   三楼处的那个房间,一迭声的混乱尖叫中,忽然少了一面墙,里面的风光立时让街上的人看了个一览无余。   那受制的大汉,惨叫痛呼一声,随着被砸塌的大半个楼壁窗子一起跌落下来,而房间里,一对男女都有些受惊地望向外头。那女子想是吓坏了,已是瑟缩成一团地缩在了男子怀中。   燕凛一路策马过来,因着头顶上有人打架,一路瓦片乱飞,行人四下躲避缩逃,谁也不曾拦着他,所以他马速极快,惊见头顶分出胜负,一人被制扔出,生生砸毁对街高楼的墙壁。   和所有人一样,他的目光被吸引得在那高楼处一掠,没成想,这无意之间的一抬眸,竟是惊心动魄。他手上猛然用力,却是以生平之力来勒马!   本来他的御马都受过训练,极有灵性,只需略一示意,就知立刻止步。但这回燕凛魂不守舍,拼命用力,反而让御马吃痛不过,猛地咴嘶人立起来。   按说燕凛马术即佳,身手也好,这种小变故他完全应付得过来,奈何此时此刻,他竟是三魂不见六魄,全然不知应变,转眼就从马上被摔了下来。   变起突然,和他并骑而行,随时准备策应的史靖园却居然木木呆呆,两眼发直地望着上方,完全不知道身边的皇帝已坠马。   幸好燕凛前后左右全是大内高手,人人应变如神,早有人快捷无比地探手一拉,不待燕凛落地,就已将他拉上了自己的马。   然而燕凛甫一落鞍,便借力一挣跳下了马,全然忘记了自己刚才答应史靖园绝不妄动的诺言,几步挤出众人的护卫,奔跑向前。他竟似连自己学过轻功都忘了,奔跑之时不见丝毫轻灵之态,反而几次险险跌倒。   他直跑到那高楼之下,怔怔得仰脸望着上方。   而那砸毁的窗壁之后,有个青衫男子,正微微蹙眉,低头看着仰首凝望的他。   在那男子怀中,一个云裳环佩的女子,正紧紧地靠着他。十指纤纤,死死地抓着那男子的臂膀,神情极亲昵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她眉目如画,神情举止,自有一种宫中美人万万不能及的风情。只这般轻轻依偎的姿式,就叫人不自觉地想要呵护保卫她,只那般耳畔细语的神情,就足够让世上的男人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   然而,此时此刻,燕凛完完全全,没有看见她。   他看不见美人,看不见风情,看不见满街的混乱,看不见楼头的狼籍。   眼中所见,目中所视,只得一人,唯有一个。   容相,容相,容相!   那声音疯狂地在心中咆哮呼吼,然而,他浑身颤抖,牙关紧咬,竟至咯咯作声,却偏偏叫不出来。   那样地思念,那样地寻觅,那样地悔恨,可是,看见了那个人,他却动不得一指,发不得一声。   只是这样呆呆地站着,双拳慢慢地紧握,用力,用力,再用力,那么强烈地痛楚,依然让他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一场幻梦。   他只是一直紧咬着牙关,抬头望着那个人,眼睛一直瞪着,瞪着,不肯眨眼,不肯转眸,浑然不知道双眼都已经充血了。更不知道,在旁人的眼中,他这样双拳紧握,咬牙切齿,眦目若狂的样子,有多么恐怖,多么森然。   一众大内护卫,一时之间,谁也不敢接近他。史靖园好不容易,略略回神,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些沙哑:“少爷……”   然而,燕凛听不见。   他只是一直一直,瞪着上面的人,唯恐错一下眸,那个人便再也见不着了。   史靖园也翻身下马,有些踉跄不稳地走过来。   然而,燕凛看不见!   他眼中心中,惟见一人。就这么呆呆看了好久,忽得狂啸一声,拔身而起,直扑向那处房间。   这一刻,他的心境,几乎是昏乱的。他只是想着靠近那个人,确定那不是幻影,他只是想伸出手,牢牢地抓住,然后,此生此世,再不松开。   他看不见天与地,看不见眼前的混乱,看不见世人的惊惶,看不见属下的慌乱,他甚至看不见,那倏地疾迎过来的一道身影。   他只是觉得生气,烦闷,什么人敢来挡他,什么人要拦在他的视线之前,什么人要碍着他去看那个人,去够那个人。   他只是挥手,象赶苍蝇一般,想要把那倏然拦在眼前的影子挥开,已经有些迷乱的心志,根本没有意识到,忽然欺到近处的高手代表着什么。   下方传来史靖园的惊呼,还有一众大内侍卫的高叫,且有劲风声四起,然而,他听不明白,只是觉得烦乱。   这个时候,不要来扰他,他只是想要靠近那个人一点,他只是想要证明,这不是一场梦。   然而,下一刻,脉门处一紧,全身的力量立时消失无踪,而另外一股强横恐怖的劲气已经无情地侵入了四肢百骸之中。   可是,这一刻,他依然不记得危险,不明白恐怖。   在失去自由的最后一瞬,他依然努力向前伸手,然而,只在咫尺之间,却已遥不可及。   他触不到那一抹青衫,他抓不住那一点光影。下一刻,身不由己,沉沉急坠。他怔怔望着上方的人,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与他之间的距离如此迅速地拉远。   天地昏暗,苍穹无光。他惊惶地大喊一声:“不!”   不要再失去!不要再消失!不要让他看到,然后依然无法追寻!   然而,没有用。他依然下坠,依然离着那人越来越远。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为人所制,他不知道身下是坚硬的石板地,他不知道仓促间飞越而起的四五个大内高手,没有一个来得及接住他,护住他。   他只知道,他还是没能够到他! 第一百四十二章 抽筋扒皮   坐在小楼之中,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时候,容谦恨不得把安无忌的皮给剥了。   今天一大早,这个闭门休息了好几天,好不容易等脸上的青肿消掉的家伙一头扎进茶楼,拖起他就走,说是终于把相亲的事安排好了,时间很赶,快去快去。   容谦一阵头疼,奈何这时候青姑也被安无忌招呼了过来,一听说相亲的事有门,眼睛都闪闪发光。   因为上回安无忌已经亲口告诉过她,容谦答应了相亲,所以她自是十分兴高采烈,完全没想过容谦有可能不配合。   容谦实在有些不忍心当场叫她失望,一个失神犹豫,就让安无忌给一路拖上了马车。   安无忌当然还坚定地邀了青姑同行,在马车上,那是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了。   他千挑万选的女子,原是礼部苏大人的独生女儿,父母都出自名门,自小被视若掌上明珠,不但容貌倾国倾城,兼且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数年前就名满京城。可是因为父母宠爱,眼界极高,总不肯轻易许人,他自己是砸下了多少多少时间,才能和那位苏大人拉上交情,又花了多少多少功夫,费了多少多少唇舌,才让苏大人夫妇相信,容谦是值得将女儿托付的良配。   只是,他们自小极之宠爱女儿,凡事都要问过女儿的意见,所以不肯轻许。必要让女儿和容谦见上一面,女儿满意了,他们自然就都答应。而今天苏家的荫荫小姐在自家别院的楼上烹茶待客,就是为了见一见被安无忌夸得没边了的容谦。   安无忌滔滔不绝的一番话,说得青姑两眼发直。心中着实感激安无忌,口里更是一迭声地道谢。   容谦听得暗自翻白眼。哪里来的苏大人,他怎么就没听说过?又有哪家大户豪门,肯随便让女儿和陌生男人独处。这家伙,明摆着欺负青姑不懂大族礼仪,这谎也撒得太过火了。   他原以为所谓的相亲,不过是他和某个同男性长者相伴的女子见一面,点个头,话也不用多说两句,就能混过去了,哪想到安无忌闹出这么多周折麻烦来。   这小子分明就是要找机会,把人家女方所有的美貌风姿,各色才艺,全展现给青姑看,好好地出一番恶气,享受一下青姑的感激悔疚。将来亲事不成,青姑也再不能怪他不尽心了。   容谦心中虽不满,奈何此时此刻,实在也没办法揭穿,只得又好气又好笑地默忍着罢了。   马车在一处院门口停下来,三人一路进了进了四五道门户,沿着游廊绕了个大圈,路上遇着好几拔仆从下人,远远地都客气施礼。最后才走到一处三层小楼前。   这一路所见,已叫青姑眼花缭乱,深深相信,这是大户官宦人家。容谦可当然明白,这院落虽然不小,但气派实实不足。尤其这后楼居然依着院墙而起,楼上就直接临街了,这哪里是大家大户的做派。真正的大户人家,内眷出入所在,都是藏在深深内院,断然不闻市井之声的。这眼前的院子,想来只要是个中等富商,就可以置办得起了。   如此想来,容谦倒也暗笑。安无忌这一番行事,实在太过急切,太想给他自己表功露脸,徒然留下这么多破绽。眼下的青姑固然是看不出来,但以后,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眼界迟早会开阔的,这事情哪里瞒得了长久。   不过,到时候就算揭穿,也是安无忌自己倒霉。容谦倒也懒得提醒他,谁叫这小子受不了压迫,这么急于翻盘呢。   三人在侍女的引领下上了楼,容谦被单独引到楼上主间去见小姐,安无忌却和青姑到旁边小房间里等待。   安无忌自称买通了丫环,在两个房间的墙壁上钻了两个不显眼的洞,正好可供二人偷看。青姑当然十分高兴,二人关好了门户,就不顾姿态地挤在一起,整个人贴在墙上,眼睛凑到洞前偷瞧隔壁。至于为何到了这种时候,还没有女家长辈来接待自己二人,青姑一颗心都在小容身上,想都没有想。   青姑只一眼,看到那隔壁微笑着盈盈起身,向容谦裣衽的女子,眼珠就不会转了。   世上竟有这样美丽的女子?那样的眼波,那样的娇颜,那样涂了凤仙花汁姿式轻盈的手指,那样夺人心魄的神态风情……   青姑从来知道自己不是个好看的女人,可乍一见这女子,却立时就觉得,粗手大脚的自己,简直就不能算是女人了。   耳旁还听得安无忌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我给你容大哥选的女子是绝代佳人吧?”   青姑只会讷讷点头。   “你别急,等会儿你还能看到她别的才艺呢,你瞧,现在这是在烹茶。烹茶啊!备器、选水、取火、候汤,藏、炙、碾、罗、煎、酌、品,样样都是讲究。你看这姿式,这礼节……这可是书香世家的名门闺秀才有的教养,等下她还会弹琴,还要和你容大哥好好说说诗论论词,没准还要下一局棋,你耐心看下去,就会知道,什么叫才貌双全了。”   青姑只是呆呆望着里头,哪里还记得答话。   “你平时总怪我不尽心,拖时间,哪里知道我是想着宁缺勿滥,情愿多花些时间,也要为你的容大哥找个真正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良配,现在你明白我的苦心了吧,知道以前错怪我了吧?”   安无忌鼻孔朝天,大刺刺道。   青姑极是愧疚,她以前真的是太不讲理,错怪好人了。她本来就是个纯朴诚恳的人,心中既然抱歉,立时便要出言认错,心里只想着,只要容大哥能娶到一房好妻子,好好成家,过快乐的日子,她以前打过安无忌多少回,让他双倍打回来都成。   然而,她刚开口叫了一声:“安大哥……”   安无忌却忽地咦了一声,也不再跟她紧挨在一起偷看了,忙忙起了身,走到窗边,伸手要去推窗子。   他耳目灵敏,为人警觉,这时听到外头一阵喧闹,而且隐约有劲风呼喝之声,自是心生了警惕。   奈何刚把窗子推开一半,眼角只见人影一闪,耳边徒闻劲风狂啸,下一刻,隔壁的窗子木板墙壁就统统塌了。安无忌还来不及转念,刚刚向外看去的眼角余光,偏偏又看到数骑人马从长街尽头,急驰而来,居中一人分明是……   安无忌脑袋一阵发麻,汗下如雨。   青姑可没有安无忌这样的警觉,但她全副心思都放在隔壁的容谦身上,那边靠街的窗户墙壁忽受重力压塌,青姑这里立刻不管不顾,一掌用力轰出,两个房间的木隔板也让她生生打碎。   她大步冲过去,口里大喊:“容大哥!”   容谦其实一进房,就认出了这美貌女子的身分,美丽可以由天赋,但这样的风情,却绝非小家碧玉大家闺秀所能有,必是久在风月场中磨练出来的。   这位,若不是安无忌最近三天两头就爱跑去联络感情的百花楼头牌,荫荫姑娘,那才叫怪事了。   既然是头牌,当然有的是才艺,讲的是风雅,论的是气度了。这位荫荫姑娘招待他的方式,分明就是一代名妓应酬才子名士的态度。   笑语轻颦,素手捧香茶,谈笑从容,令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虽说有安无忌的嘱托,言辞之间没露什么关于身份的破绽,但是这种在陌生男子面前,进退自如,从容相对的态度,让人即觉亲近,又不易生出轻忽亵玩之心的词锋神情,都不是平凡闺阁女子,或者普通风尘中人所能及的。   容谦虽不耽女色,却也不是拘泥酸腐之人。偶尔放开心怀形迹,享受一下如此美貌女子的招待,和一个有智慧,擅词锋的美人交谈,闲聊,听琴吟诗,学一学风流名士做派,也未必不是快意之事。   问题在于,他的身体虽不能再用武功,但耳目灵敏却还和旧时一样,只隔着小小一块板壁,他哪能听不到安无忌那连番的自我吹捧,自我表功。   想到隔壁有人看猴戏般看这里的热闹,还在用极肉麻的方式,形容这场相亲,让容谦一阵郁闷。就算面对再可心的佳人,也什么应酬的心情都没了。   他正想找个借口,赶紧结束眼前这场闹剧,忽地眼神一变,抬眼看向窗子。   因是女儿家会客,窗户当然是关着的,但荫荫姑娘这时也听到了外头的喧闹,略觉惊异,很自然地去做和安无忌同样的事,转身就向窗子走去。   容谦耳目远比安无忌灵上许多,在一片混乱声中,已听出疾风袭来的方向,想也不想,挺身站起,一把抓住荫荫的手腕,猛往后拉:“小心,别过去……”   话犹未落,砰然声起,那边连窗带墙,完全塌了下去。   荫荫正好被容谦往后一拖,靠到他身上,她又是青楼女子,并不在意男女大防,惊恐莫名之下,立时便惊叫一声,偎依了过去,双手死死抓住容谦的臂膀,颤声轻问:“出什么事了?”   她容颜极美,惊意犹甚,这样梨花带雨般地低声询问,足以让男子豪情上涌,第一时间将她抱紧,挺起胸膛,自任护花使者了。   奈何容谦这个时候实在顾不上她,眼前墙壁刚毁,旁边的隔墙也被撞破了,怀里的美女再次受惊,倏然尖叫起来,刺得他耳朵生疼。   隔壁的青姑一步冲过房,大喊:“容大哥!”   容谦急应一声:“我没事。只是苏小姐受惊了。”   青姑本来想立刻冲到容谦身边,可是忽见那个绝美的女子以如此亲密的姿态依在容谦怀里,倒是呆了一呆,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靠近过去煞风景了。   容谦倒是很想把这个粘着半吊在自己身上的美人儿扒下来,怎奈人家一个女儿家,受了这么大的惊吓,现在全身还在发抖,他倒也狠不下心肠唐突美人了。   好在他也是个洒脱之人,一时即不能把人放开,也就不放在心上,转头双目一凛,向外看去,倒要细瞧瞧,好端端,怎么闹出这场热闹戏文的。   他刚刚注目向下望,耳边猛听一声刺耳的马嘶,自然而然,循声看去,然后,目光一凝,再也动弹不得。   燕凛!   就算是容谦也一样目瞪口呆。   早知道重见燕凛是不可避免的事,但实在想不到,是会在这最不适当的时候,以如此最不适当的方式。   原想着是自己做足准备,再主动安排见面,又哪里料到,会莫名其妙地站在这个没遮没掩的房间里,怀里抱着一个艳动京城的名妓,傻愣愣地看着那孩子策马而来呢。   容谦不知所措地看着燕凛快步来到楼下,硬着头皮和这个不知是愤怒还是激动的弟子对视,一时只觉脑子里空荡荡一片,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这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事到临头,才发现,全无半点用处。   那么多想好的话语,言词,招呼,这个时候,他却连一句话都想不起来。   他这里还在发呆,燕凛已是大叫一声,向着他直跃上来。   容谦自是知道燕凛不会真把他怎么样,不过,荫荫已是吓得身子颤抖,纤纤十指,几乎全扎进容谦肉里了。   这倒也罢了,问题在于,旁边还站着一个青姑呢!而且青姑可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燕凛站在楼下,双拳紧握,两眼发红,咬牙切齿的可怕样子。   这人要对容大哥不利?   根据眼前的所见,青姑极其合理地做出了一个任何正常旁观者都会有的判断。   这个念头一起,她哪里还容得这个用那么凶狠神情盯着容大哥的人扑上来呢?   她想也没有想,一跃上前,一探手,就扣住了燕凛的脉门。   青姑这一探一扣,看似简单,却是容谦教的万能三招之一,有她深厚的内力打底,简单直接,快捷无伦。这招安无忌见过无数次,愣是从来没能成功避开过,何况是魂不守舍的燕凛?   燕凛不及一招就被她制了要害,随后体内真气彻底被青姑强大的真力摧枯拉朽般压倒。接着青姑一反手,直接把他这大燕国的皇帝,重重向地上甩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这一串变化,在普通人只觉才眨了一下眼,身手快捷的大内侍卫,也只有几个人来得及纵身接应。   容谦一声“住手”还没喊完,大燕国年少的英主,就象个破麻袋子一样,让人扔到地上去了。   青姑虽松了手,但燕凛全身经脉仍被青姑的真气控制着,根本无法控制身体,只有两个大内侍卫赶得及伸手接住他,但无不手上一震,被青姑强大的气劲冲击,完全承不住燕凛的身体,连着他们一起,三个人结结实实在地上栽得是灰头土脸。   直到这个时候,容谦的“住手”二字,才刚刚讲完。眼睁睁看着燕凛的惨状,然后无可奈何地松开刚才还护着荫荫的手,悲惨地掩在自己脸上。天啊,事情怎么闹成这样了,天上怎么不来一道雷,劈晕他算了。   他这里还在懊悔烦恼,下头一干大内高手,可没有哪个会听他的话住手。   这时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近处的人全愤怒地大喝着直扑向青姑。眼看着皇帝当着他们的面受辱,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要用这个女人的血来洗雪耻辱。   如果是一个人面对这种局面,青姑只怕早吓得后退不迭了。但一想到身后有容大哥要保护,她就立时胆气壮了起来。十几个人飞跃逼来,她竟是看也不看一眼,跨前一步,立掌就向燕凛击去。   这也是和安无忌无数次大战后得来的经验,攻敌所必救,永远是最好最有效的防守。   果然,十几个扑过来的身影纷纷转向,所有人都手忙脚乱,把燕凛护在中间。四面八方还有几十人冲过来,一层层加重包围。   青姑的本事大家都看见了,眼见她一心攻击皇帝连自身安危都不在乎,大家立时吓得心寒胆战,第一时间确保燕凛无事。   这时燕凛还跌得全身酸痛,手脚发软,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旁边赶紧分出几个人过来扶他。   而史靖园这时也回过神来,大喝一声:“住手。”   容谦的话没人听,史靖园的吩咐还真没有人敢不当回事。正好这个时候,大家也在和青姑僵持,一时也不敢随便出手,倒正好应声听命好下台。   其中一名小统领已是大喝出声:“你是什么人,胆敢伤害我家公子?”   青姑怒瞪着他们:“你们又是什么人,容大哥在这里相亲,你们要跑来捣乱!”   相亲?   史靖园正往过赶,听言一个踉跄。燕凛刚刚站起来,脚步一错,要不是旁边一堆人扶着,肯定会再次和石板地做亲密接触。   两个人一起抬头,死愣愣地瞪着楼上,这一回,终于注意到那个亲亲热热,缩在容谦怀里,到现在还死抓着他不肯松手的美女了。   这个……   相亲……   天啊,地啊……   容谦相亲?   容谦需要相亲?   容谦会相亲?   看着下头两个人,一副下巴要掉到地上的样子,容谦恶狠狠地磨了磨牙,安无忌,我要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 第一百四十三章 归途何处   无论容谦心中多么懊恼,此时此刻,终究不能再继续发呆下去,只得叹口气,柔声安慰荫荫:“姑娘,别害怕。已经没事了,你先松手。”   他尽量让自己语气柔和,奈何这美人实在受惊太过,越是听他劝慰,反而越是抓得紧。   若是平常时候,容谦还有耐心慢慢劝慰。奈何现在下头的燕凛和史靖园正直着眼睛满脸惊疑地瞪着,再这样僵下去,还不知道这二位神奇的想象力,会把事情设想成什么样子呢?   容谦苦笑一声:“你要不放手,我可带着你跳下去了。”他一边说一边直接就往那原本该是临街墙壁的地方走,脚下楼板被他踩得咯吱作响。主墙损毁,这小楼的三层还没散架,已经是万幸。此时此刻,两个很有份量的大活人再往那缺了支撑的地方走啊走,楼板更是岌岌可危,可荫荫还是抱着他不肯放,直到他真的眼也不眨地直走到楼边,这才惊叫一声,慌不迭松开手。   容谦顺手将她向后一推,自己朗唤一声:“青儿。”   然后他直接从楼头一步踏前,整个人便向下落去。   他的武功虽失,但心境空明镇定,从空中落下,并无半点慌张。眼看就要落到青姑身旁时,青姑一抬手,拉住他的手。   旁人看来,这不过是自然而亲密表现,而实际上,是青姑以自己的强大内力,将容谦的下落之势轻轻松松地全部卸去。容谦借着她这一拉之力,便在众人面前,极之洒脱自在,从容飘逸地落地了。   这时燕凛已经定下神,低喝道:“让开。”   手下所有大内高手犹自死死护着他,谁也不肯动一下。   刚才青姑的身手已是让人惊惧,而这个从三楼一跃而落的人,身法更是飘然轻逸,一望即知是高手!面对这两个不知来历的人,谁敢放松警惕?   燕凛大怒,沉声喝道:“给我让开!”   史靖园连忙接口:“他们是友非敌,大家不用担心,让开吧。”   若没有史靖园及时的圆场,只怕这帮侍卫宁可承受皇帝雷霆之怒也不敢让开半步的。幸好有这位史公子及时说明最重要的问题,才让燕凛能够顺利地大步走出来,不至于在容谦和手下的面前大大丢面子。   容谦也四下看了看,安无忌到现在也不见露头,估计是一发现不对,赶紧溜掉了。而那个撞破墙壁之人和原本站在对面屋顶的高手,也早就不见了,虽然这里有一帮大内侍卫,不过一见燕凛有险,哪里还有人再去顾着什么江湖高手啊。而身后高楼上,荫荫呆呆立着,神色一片茫然。   街心就他们这帮人,怪异地僵持着,就算再迟钝的人也早就察觉气氛不对了,所有老百姓都退得老远,好奇地探头探脑,低声对这边指指点点。   容谦暗叹一声,将青姑拉到自己身后,对燕凛淡淡一笑:“燕公子,青儿是我义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方才无礼得罪之处,还请公子恕罪。”   他开口就直接说明青姑对他的重要,果然让燕凛微微一怔,神情复杂地看向被他遮挡在身后的青姑。   其实以前青姑和燕凛曾在茶摊见过一面,不过,因为时间已经隔得太远,燕凛和青姑都早已不记得对方了,彼此纯粹只是陌生人。   燕凛是皇帝,就算再大方,被人无端扔到地上,即痛又丢脸,不管是为了泄私愤,还是按国家律法而论,青姑都是不赦之罪。   但是既然她是容谦的义妹,燕凛就算是心中不甘,也只得放过她了。更何况,容谦又提到救命之恩,纵然燕凛仍不明就理,也不免对青姑有些感激。   幸亏他只是微服私游,朝中文武百官都不知道。这件事,他自己若肯不追究,自然就没事了。如果他是以公开身份挨了这么一下,事涉皇家尊严,国家法度,就算是他自己想要赦免青姑,都不是那么容易的。   青姑终于看出情况有些不对了。那个少年公子好象是容大哥认识的人,而且是个大人物啊。   她心头忐忑起来,有些不安地低声问:“容大哥,我是不是惹祸了。”   容谦微微侧头,对她低低一笑,眼神柔和:“没关系,有我在。”   于青姑和容谦来说,这本是他们自然的相处方式。容谦淡淡一句话,青姑便立时安心。对于容谦的话,她从来不会有丝毫怀疑,就算天塌下来,若是容大哥说没关系,自然是没关系的。   然而,怔怔站在对面的燕凛却是一阵心酸。   刚才那一瞬,容谦说话的语气,微笑的神情,都太过熟悉了。   许多许多年前,那人就这样不动声色,替他顶起一片天空。   重重战报,层层内患,万般乱局,那人只微笑着对他说“没关系,有我在。”   那个时候,他真的坚信着他的容相是万能的,就算天塌地陷,有容相在,也不用担心。   只是后来,一点点长大,一点点成熟,一点点了解王权代表着什么,一天天看着容相渐渐冰冷的眼神,疏远的态度,于是,幼时以为永远不会忘记的温暖,永远不会动摇的信心,就轻飘飘烟消云散了。   多少年后,那人的笑容依旧温暖,眼神依旧柔和,只是,他想要保护的人,却已经再也不是他了。   燕凛怔怔站在原地,一时有些出神,浑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什么。长街尽头,却是马蹄声疾,转眼有数骑转过街角,领头的正是封长清。   照以往的规矩,如果燕凛离宫,封长清在侧,自然一直守护不离,如果正好不是他当值,也要有人立时去通知他。反正一路都会有大内侍卫留下记号,封长清会立刻沿路追过来保护他。   不过,这一次封长清猜燕凛必是因为乐昌怀孕之事,郁郁满怀,想要出宫散心,而且正好有史靖园在他的身边。他想着史靖园与燕凛是总角之交,有史靖园陪着,燕凛可以放得怀抱。自己则是半个长辈,守在旁边,怕是燕凛要拘束许多的。   有了这个想要让燕凛更自在一些的念头,他也就不急着追,只是一路慢慢行走,直到听说燕凛所在之处有人打架闹事,这才心中一惊,策马一路寻来。这时转过街角,远远看到燕凛和容谦居然相对而立,心中震惊至极,若不是他马术精绝,只怕一头就直接从马上跌下来了。   他从街头飞马到街心,飞身下马,走到近前,呐呐叫一声:“少爷……”   再看看容谦,张张嘴,一时不知道在众人面前该叫他什么才好,只得呆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虽说他最近真的很希望容谦出面见见燕凛,但是,他希望的绝对绝对不是这样啊!!   好在这个时候,燕凛和史靖园也都没空注意他,于是也没有发现他的神情有多么诡异。   容谦四下看看,轻叹一声:“燕公子,莫非我们要一直这么堵在路中间慢慢说话吗?”   燕凛对着容谦根本不懂说话,也幸亏容谦主动开口,他才能回答:“去我那里。”   短短四个字,他居然说得干巴巴十分艰难。   容谦哪里肯随便进宫?现在的他可不比当初,进了皇宫,怕是就没那么容易能出来了。   “我还有义妹及家业未曾安置,一时倒不便去公子府上做客。公子若是不弃,何妨暂时去寒舍歇息一下。”   燕凛略一迟疑,去容谦的家,看看他所生活的地方,这个提议不是不吸引人的,只是……   容谦四下看看,又道:“骚动已经这么久了,也许公子喜欢等官府中人来了,去衙门做客……”   燕凛也一阵头大。真让一堆衙役围起来盘查,固然他们身上的大内腰牌封长清的统领身份,都足以镇住局面,只是万一碰上足够聪明的人,怕是真能猜出他的身份了。   皇帝没事爱出宫到处乱转,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那帮朝廷重臣要是拿稳了消息,能活活念死他。   一念及此,他也不再迟疑,点点头:“好!”   史靖园从旁牵了燕凛的马过来,燕凛却没动弹,只望着容谦。   封长清忙把自己的坐骑拉过来,容谦笑了笑,便翻身上马,然后向青姑一伸手。青姑会意在他身后上马,二人同骑,紧紧相连。   燕凛莫名地皱了皱眉,却什么也说不出,闷声不吭地径自上了马。   眼看着众人要走了,楼上的荫荫才忽然唤了一声:“容公子。”   容谦抬头一笑:“小姐受惊了,待我把眼前的事处理完了,自会遣人向小姐陪罪的。”   也不等那荫荫回话,只手策骑而行。   燕凛眉头皱得更紧,回头看了史靖园一眼,再策马紧紧跟了上去。   史靖园信手一招,一个侍卫靠近过来,他低低叮咛手下打探那女子的身份,和这处楼阁小院的归属,然后再跟在后头。   一众大内侍卫,十几个人在前头开路,留下五六人,一边查探史靖园交待一事,一边准备应付官府盘查,悄无声息地把事件给掩下来。其他的人,则团团护佑在燕凛容谦的周围,即是保护燕凛,也算是严防容谦逃离了。   一路行来,燕凛一直与容谦双骑并行,只是出奇地,两个人竟是一句话也没交谈过,就算是眼神,也都没交会过一次。   对于重新相会,两个人都想过千回万回,也暗中做过许多准备,只是事到临头,才发觉,原来谁也还没有准备好。   燕凛曾无数次幻想着,如果有机会重遇容谦,一定要对他衷心忏悔,哪怕是丢脸地痛哭流涕,下跪哀求,也要表明自己的心迹,也要让他答应留下来。   却原来,心里想得再多,现实里,却根本什么话也说不出,什么事也做不得。   已经过了两年半了。两年半来,他乾纲独断,他主宰国势,每一个行动,每一次选择,包括娶妻,包括生子,都无不满盈着心机和谋算,这样的他,再也变不回当年那个会痛哭着,无所顾忌,抱着容谦的脚,死死不肯放开的小孩子了。   他是帝王,多么可悲,他是真正的帝王了。   所以,那些哭泣,那么乞求,那些卑微的盼望,哀哀的祈愿,都只能在心中反反复复地想,却再也做不出,说不得了。   容谦的心境倒是简单很多。只是眼前的事实,让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他一手教养长大的孩子,在他心里,比他以为的,也许份量还要重很多。   也只有事情摆在面前,感到自己的无措和无奈,他才明白,自己一直以来,有意无意地把重会的事,一拖再拖,根本不是真的就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只不过,对于像今天的这种情况,心中隐隐情怯罢了。   有朝一日,他容谦居然也会和那只狐狸一样,觉得情怯?   容谦深深叹息了一声。   在侧后方紧跟着的封长清和史靖园,一直死盯着前头两个人呢。看着燕凛和容谦居然一句话都不交谈,这也让他们两个愕然又迷茫。   找到了容谦,了了最大的心愿,这么大的喜事,燕凛居然从头到尾,阴沉着脸,而一向洒脱从容的容谦竟会长吁短叹,这,这……这到底怎么了?   燕凛不是不想和容谦说话,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心情越来越沉重,偏偏耳朵又尖,听到旁边容谦叹气,心里更是懊恼。   你就这么不愿被我找到?   你就这样避我如洪水猛兽?   想着想着,他的脸色便越发地阴沉难看起来。   容谦虽然不与燕凛说话,但无时无刻不感受着燕凛身上的气息,一觉气氛莫名阴沉,用眼角略略一扫燕凛的脸色,心中微沉。   这个孩子,心思实在太重了。   此念即生,情不自禁又微叹了一声。   而在他的叹息之后,燕凛脸色更沉一分,也就可想而知了。   好在茶楼并不远,否则让这二人,这么恶性循环下去,天知道最后散发的森寒之气,会否把一街的人都冻僵在路上。 第一百四十四章 初闻旧事   到了茶楼,容谦不慌不忙,先打发青姑去安排把生意停了。所有客人茶钱免收,茶女们工钱照付,大家放假三天……   琐琐碎碎交代完了,又再对封长清笑道:“长清,我把义妹交给你了。”   封长清知道他是不放心青姑,唯恐在他看顾不到时,有人乘机为难她。刚才同行之时,史靖园已悄悄把事情经过告诉他了。就凭着青姑在所有大内侍卫面前把皇帝给狠狠摔了个跟头,就算皇帝能不追究,下面的人也不服气啊,难免有人暗中使绊子找场面。   既是容谦的嘱托,封长清自是点头应是。此时此刻,虽然他眼看着真相要被一一揭穿了,只怕自己也马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他倒是还一点也没想起来该怎么替他自己也打点下退步之路呢。   容谦这才含笑引了燕凛一路入内,进了自己的内院房间。史靖园当然不会跟去,只是指挥着众人,立刻封锁茶楼,且派人急查茶楼的来历和出入人等。   燕凛一声不吭地跟着容谦一路向里走,心里越想越是憋屈难受。   这些年来他派出多少人手,遍觅天下地寻访容谦,却哪里想得到容谦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开茶楼做生意。   他偶尔出宫,甚至有过几次直接从茶楼门口经过,竟是从来也不知道,原来他最想见的人,就在咫尺之内的茶楼里?   他真是越想越郁闷,越思越懊恼,脸色阴沉,目光激愤。   好在在他快按捺不住的时候,容谦终于将他领进了自己的屋子,随手关上房门。   容谦微微笑道:“两年多不见,陛下想来对我的别后情形,十分挂怀吧?”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他倒是胸有成竹,态度极之自然。肯定瞒不过的事情,他也就不瞒了。当然十分之九的真话里,他肯定要掺杂上十分之一的谎话,这才是撒谎的最高境界啊。   燕凛浑身倏然一紧。   “陛下还记得当日刑场之事吧?”   燕凛慢慢将目光移到容谦右边半幅空荡荡的袖子上。天知道他是鼓起多大的勇气,才可以正视自己当年所留下的巨大创伤。   “我永远不会忘记。”   只有在容谦面前,他才会真正如此理所当然,完全不自觉地,用我来自称。   容谦微笑。不是没看到燕凛这一刻眼中的伤痛,只是他自己浑不当一回事,若是不断解说,没关系,我不在乎,我少了只胳膊算不得什么,只怕反显牵强刻意。只盼自己以后的态度,能让燕凛自然想通,不再为此耿耿于怀。   “当初刑场惊天变故,世人只道是天助圣君,但陛下应该知道那是我的手段。”   燕凛徐徐点头,神色肃然。当年刑场惊世之威,完全超越了人类力量的极限,就算燕凛私心里愿意相信容谦无所不能,这些年来,却也一样对当天的事,百思不解。   “陛下不是愚夫蠢妇,不但知道天威不可轻信,也该明白,就算是天下第一高手,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本领。”   燕凛终于缓缓道:“容相这样说,可是愿意解我之惑?”   “皇上可曾听说世间有天魔解体这一类的邪功,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把人的力量提升许多倍?”   燕凛恍然大悟:“容相当初用的是这种功法?”   容谦笑道:“那是我的独门密法,功力提升可以达到几十倍。但同样,天下没有白白得来的力量,事后面临的反噬也是普通邪功的许多倍。”   燕凛脸色大变,声音都有些沙哑:“反噬,当年你还急着走,你……”   容谦苦笑,他当然不能说自己是明知必死,所以一定要急着离开了。   “反噬之后十分痛苦,身体受创也极为严重,到时必会痛得满地打滚,惨叫连连,十分狼狈,我素来心高气傲,又岂肯让你看到我这样凄惨的样子。也是我当时太过自负,以为反噬再厉害,凭我的功力也可以扛过去,所以才执意离开。结果,刚出城不久,就筋折骨软,痛不欲生……”   其实他已经有意用最简单的词把当日的苦难淡化,但燕凛的脸色仍就莫名地发白,身子摇摇欲倒,几乎站立不住。   容谦又是感动,又是叹息。略一迟疑,忽得伸手拉住他的手。   燕凛万万想不到,重逢后一直显得比较冷淡疏离的容谦会有这种动作,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缩手,然而,手只微微向后一缩,却又忽然顿住,整个人僵在那里,全身肌肉绷紧。   这一刻他紧张得连呼吸心跳都停住了,眼睛不敢直视那人的眸子,只是低头,呆呆看着那只拉住他的手。   倏然一阵心酸涌上心头,他……也只剩这一只手,可以拉他了。   容谦拉着燕凛走出两步走到桌前椅子旁边,抬手按在他的肩上,把这个全身僵硬的皇帝按坐下去:“哪有叫客人一直站着的道理。”   他自己也大大方方坐在对面,伸手倒了桌上的茶:“茶凉了,不过清心解燥,润唇活脾,皇上也别嫌弃了。”   燕凛的右手藏在桌下,指尖上那人的掌中余温,让他不得不全力抑制,让那颤抖不要太过明显。   他只用左手接了茶杯,却不喝,只是略有些无措地用手指来回抚挲杯身,眼睛呆呆地看着杯中泛起的层层涟漪,始终不肯抬头去看容谦:“后来,你怎么样了?”   短短的七个字,他不明白,自己问出来为什么这样艰难,就算明知道容谦现在好端端坐在他面前,想起两年半前,容谦身受反噬之苦,身处天绝地灭之境,依然让他恐惧得想要发抖。   “幸好遇上青儿救了我。当时我痛楚难当,形若废人,她又只是个孤苦穷困的村姑,为了照顾我,吃了不少苦。”   容谦微微一笑。燕凛一定会派人查青姑的来历。到时诸般旧事一一对照,当年青姑怎么救护照顾自己的,诸多细节怕都会送到他面前去。就凭着这份大人情,今日吃的这点小亏,想是燕凛再也不好意思记恨了。   其实,就算现在燕凛完全不能想象当年青姑照料容谦所付出的心力和承担的压力,只凭容谦眼前说的这几句笼统的话,就已经足以让燕凛对青姑衷心感激,哪里还有心思在意刚才出的丑吃的亏。只是想起容谦所受之痛,到底心头忐忑:“那你现在的身体……”   容谦轻笑一声:“都两年多了,就是伤得再重,差不多也休养好了。”   他站起身,闲闲转个圈:“你看我哪一点象奄奄一息之人。”   他这么长时间,拼命调养身体,为的就是在燕凛面前,不要露出虚弱之态。此时这么大的谎撒出来,他还真没什么忐忑。   以后就算长留在燕凛身边,也该是享尽荣华富贵了。以他的身份,那种要用武功的打架的事,断断落不到他头上的。就算偶然会有些小破绽,用重伤的后遗症来解释,也可以说得过去。   毕竟他只说差不多休养好,没说已经完全恢复如初了。   他自己倒是觉得自我感觉很好,可燕凛看着他在飘然青衫中略显清减的身形,心头就一阵涩然,尤其是他漫不经心一转身时,带得空荡荡的袖子一飘,让燕凛全身一颤,慌不迭地低下头,急切地一口喝尽整杯茶,喉头尤觉烟熏火炙般苦楚。   耳边却自传来容谦悠然的话语:“我费了不少时间,才把身子调理得渐渐好起来,那段日子,也指点青儿,把日子过得渐渐富裕了些,原想着等身子大好后,就带着青儿山高水远,逍遥自在去……”   燕凛倏地抬头,看着容谦,眼中便有了些痛楚怒意。   容谦却看也懒得多看他一眼,只自顾自叹道:“没想到,有一回出来散步,却让长清给发现了。”   燕凛一怔,神情惊疑不定:“封长清!”   容谦长叹一声:“是啊,他又惊又喜,一直苦苦哀求我回来与你要见。我只是想着功即成,身可退,又何必再惹烦恼上身,所以不许他将我的行踪泄露出去。但他一直哀求不止,甚至长跪不起,我也实在没有办法,最后只得与他达成妥协了。”   他的语气居然还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他没有得到我的同意,绝不许对你提起我一个字,否则我即刻抽身离去。以我的本事,想走总能走得了的。但是,只要他没有违背诺言,我就一定要留在他可以随时找到的地方,将来万一你有什么需要,他也总有个求助之人。”   他这般睁眼说瞎话,自然是替封长清打算。无论封长清用心如何良苦,毕竟燕凛是皇帝,这样长时间的隐瞒一定会叫他不痛快的。事情这样转一下,燕凛不但找不到怪责封长清的理由,怕还要暗自感激他。   燕凛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就是这样,他就开始对我的事指手划脚多嘴多舌。我本来在城外好好的,可他偏要我离你更近一些,所以死缠烂打逼得我不得不搬进城来。因为他在京城惹人注目,所以平时不太敢光明正大来找我,倒也派了信得过的手下常来常往,确定我没有离开。”   容谦知道,这会儿史靖园肯定已经派人去把茶楼的一切细节都打听清楚了,所以安无忌的事定然也是瞒不住了。于是他在这里先漫不经心替他小小应付一句,把他这个欺骗皇帝的坏蛋,也变成苦心帮助皇帝实现愿望的功臣了。   “长清自己就算是来,也总是深更半夜,偷偷摸摸跑来扰人清梦。每回来都是劝我与你相见。五天前的晚上,他还跑来痛哭流涕,说他再也不忍欺骗皇上了,再这样整天装做什么事也没有,看着皇上黯然神伤,他会疯掉的。我当然不理他的无谓之言,只是警告他,如果敢对你多说一个字,我保证,所有人都再也找不到我。”   容谦这谎虽撒得极大,但细节上倒也甚是注意。和最后史靖园查出来的诸般事实,肯定不会有冲突之处,他越查,最后只会越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五天前,正好就是燕凛向封长清表达内心痛苦的时候,容谦说出这时候封长清来求他现身,不但合情合理,而且也更能给封长清加些印象分了。   燕凛现在,果然信而不疑,只是他现在也没有心思去多想封长清的事:“原来你就这样不想见到我。”   他慢慢地抬头,定定地看着容谦,声音有些遥远,有些呆滞:“你就在京城,就在离我最近的地方,你一直知道我在找你,我在想你,你一直知道我为当年的事痛悔万分,可是你就是不见我。不管封统领怎么求你,不管我做什么事,你都不肯来见我,是不是?”   他声音里竟然没有哀怨,没有愤怒,只是一片漠然。   容谦也不回避他的目光,神色平和地与他对视,眸光温和宁静,直到他脸上僵紧而冷漠的神情渐渐瓦解,容谦才轻轻一叹:“陛下,我不见你,岂是无情。真要相见,怕反有诸多烦恼。我留在京城,留在离陛下最近的地方,难道真是受封长清的逼迫吗?我若不愿,世上又有谁真能逼得了我。陛下不能舍我,我又何尝愿意舍却陛下。两年半以来,总在京城内外,从来不曾远去,这份心思,陛下真的不知?”   当年他心知必死,一意求去,态度当然洒脱而绝情,现在知道将来有很长的时间要在一起相处,燕凛又是个皇帝,心思深且重,那为了把彼此的关系尽量打好一些,有些软话还真不能不说。   初时容谦也只当这话说来不过是策略,只是说着说着,渐渐也觉心头柔软一片,暗自苦笑,不管是否愿意承认,这一番还真是字字句句,都是真话。   他语气柔和,神情怅怅,言词之中情怀虽淡,却可让人真切感受到,燕凛脸上的肃然一点一点慢慢软化,眼神渐渐柔软,徐徐低下头,声音渐渐悲凉:“可是,你始终不肯来见我。”   容谦叹息:“我不见陛下,正是不愿陛下为难,试问,以我的身份功绩,陛下打算如何安置于我。”   燕凛默然而不能答。   他已经不是两年半以前那个惶恐而惊乱的少年了。当年的他,乍闻真相,可以疯狂地想着要找回容谦,要把一切都还给他,再加以至尊至贵的荣耀,以作报偿。   而亲自主政国家两年多,越发沉熟内敛,心性坚毅,现在的他,已经知道,国家大事,不可纯凭感情而断了。   有的事,无法还人公道。   容谦是好人,是忠臣,是这世上待他最真心之人,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改变眼前的局面。   燕国已经有了真正的主人,现在的国家政通人和,他的权威已然确立,朝廷的权力格局也早已焕然一新。   这个国家,不需要一个权力至大,威望至大且功劳也至大的臣子。不管容谦是否有野心,他的存在,对皇权就是一种威胁。   而已经达成新的权力平衡的朝堂百官……更是绝对不会喜欢有这样一个强大的存在,忽然重新冒出来。尤其是,他现在正准备着对秦用兵,国家政局更经不起丝毫动荡。   如何安置容谦,如何合理地决定容谦将来的待遇,其实,这两年多以来,他一直都在想,可是,一直都找不到理想的答案。   在长久地沉默之后,燕凛才慢慢抬头,眼神郁郁悲凉。他几乎是强迫自己去看容谦那已经永远失去的右手,在心中冷漠地逼迫自己去回忆,那场无情地凌迟,残忍地伤害。   一切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所有的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刻薄寡恩,残忍无情,都是他,而最后,原来他连最基本补偿和回报都不能做到。   原来这些年来的寻找,这些年来的不安,都不过是他安慰自己良心的虚假行为。他是否从来没有真心想过报答?想过补偿?想过放开一切权谋计算只以真心去回报那人的真心?   这样的他,是否其实就是世间最虚伪可笑,假仁假义之人。 第一百四十五章 破镜之痕   容谦顺着燕凛苦涩的目光,看向自己空荡荡的袖子,不觉一笑:“往事已矣,陛下也无需太过在意。从来祸福相倚,现在我身有残疾,也未必不是幸事。”   燕凛愕然望着他,语气艰难凝涩:“幸事?”   容谦微笑:“残疾之人不可立身朝堂,以免有碍国体。天下各国,大多都有同样的法令。”   燕凛低声道:“容相有大功于国……”   容谦凝视着他,心中暗自叹息。这些选择,本都是人之常情。这个孩子,又何以待自己太苛。   “岂有因一人之功,而损律法的道理,若为后世开特例之门,国家规制又有什么人再肯尊重。”   燕凛默然不语。   容谦却微微笑笑,伸手轻轻拍拍他那无措地不断转动茶杯的手:“陛下,给我一个闲爵,让我享几天清福吧。”   燕凛低着头,呆呆看着自己僵硬的五指,看着空洞洞的茶杯。   就是超品的爵位,又如何?名义的尊贵,俸禄的丰厚,比之真正的权利,谁不知道,其实是一文不值。   良久,他方徐徐抬头。望着容谦,涩然道:“容相,我对不起你。”   他知道,他对不起他。然而,纵然对不起他,他却也只得如此。   他从不曾如现在这般正视自己的虚伪和可笑,一边说着容相有大功于国,一边却又把推托的责任重新放到容谦身上去。   容谦是知他为难,所以替他解围,淡淡然以退让将他的苦处给轻轻化解。   他替他掩饰,掩饰他的卑鄙,他的无情。他可以顺着他的意思,装作沉重,装作无奈,装作不忍心,装作很内疚……很无辜。可是,如果容谦自己不退让,难道他就真会大大方方,让容谦重回朝堂,重为权相吗?   这样的自己,这样的燕凛,真是让他自己都觉得恶心可笑。   然而,最起码,他也要抬起头,看着容谦的眼睛,说一声对不起。再无情再刻薄再卑鄙再残酷,现在的他,至少该有勇气面对自己做过的事,自己伤害的人,而不是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是容谦自己的愿望。   容谦不觉失笑:“对不起我,那就给我一个大大的封号好了。我想皇上不至于太亏待我吧!”   他越是言笑自若,燕凛越觉心中难受。   他慢慢站起来,沉声道:“天晚了,再不回去,宫门就要落钥了。”   就算宫门锁了,他也不是进不去,只是未免会让更多的人得知他出了宫,朝堂上难免有些小麻烦而已。虽是如此,两人方才重逢,他居然没有迫不及待地要求彻夜长谈,而是关了门只说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站起身要走,这种态度让容谦甚至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释然。   燕凛心结太深,以前见不着他,一心想见,想不起要细思其它,只满心的思念期盼,倒也罢了。如今彼此乍然相见,所有的现实问题骤然压到面前,逼迫得他又不得不继续选择辜负,这个事实让他心中负担太重,再继续面对自己,怕是有如坐针毡的感觉吧。   容谦心中暗叹,也起了身:“我送陛下吧。”   燕凛默然点头,居然自己走到门前,自己给自己开门走了出去。   容谦见他游魂也似的样子,终究心中不舍,徐步跟上去,轻轻道:“陛下何必过于自苦,你真觉得你是在负我,而不是保全我吗?”   燕凛微微一怔,回首看他。   “陛下根基已固,主政无失,朝局安然,我重回朝堂,固然对国家对陛下都未必是幸事,对我自己,难道就一定是好事?”   容谦悠然笑道:“赫赫扬扬,炙手可热,从来就不是长久之道。今日的决定,于陛下,于我,都是为着十年二十年之后,都可君臣不负的苦心。”   容谦这番话倒是很有道理,只是在这个时候,由他口中说出来,更是叫燕凛心中生愧。   不过,听到最后,燕凛倏然动容,抬头死死望着容谦,一时竟是怔怔地有些痴了:“容相,你真的不会再走了?十年二十年,你都不会走了?”   看着好好一个主政多时,城府日深的少年皇帝,语气如此凄惶迷茫,明明听到让他极欢喜的话,却无措地只剩下惊疑,神情无助地如同一个孩子,就算以容谦的淡然心性,也不觉心头暗自一酸,几乎忍不住要象多年前一般,伸手轻轻抱一抱这个孩子,轻轻安慰他:“别怕,我在这里,我一直都会在这里。”   他不得不定了定心神,才能勉强克制住自己这一刻的冲动,凝视长身而立,容颜俊伟的燕凛,心中即觉欢喜骄傲,又觉茫然若失。   唉,这个他抱在怀中疼惜保护的孩子,终究长大了。   明明这是他自己多年辛苦的期盼,为什么偏偏又总觉得淡淡怅然若有所失。   容谦心中略觉迷茫,只是语气却已不知不觉有了深刻的感情:“陛下,两年多了,我一直不曾真的远离你,以后自然也一样,除非是你不想再见我,不想我碍眼……”   不等他说完,燕凛已是疾声道:“不会!永远不会的!”   容谦微笑,眼神异常柔和:“我知道,我怎么会不懂陛下呢?”   看着容谦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笑容,听着他用这样的语气说着信任的话,燕凛心中一时百味陈杂,不知欢喜还是苍凉,是欣悦还是愧悔,他有些茫然地上前一步,几乎是无意识地伸手,或许是想要如容谦刚才拉他一般拉一拉容谦的手,又或许只是想要轻轻触他一下。   然而,在下一刻,他就又立刻醒觉,手在半途一僵,再慢慢垂下来,然后轻轻道:“今晚……容相陪我一起进宫好吗?”   容谦还真不敢就这么跟他进宫。这孩子虽说几年下来,历练得越来越聪明能干识大体了,但没准还会和当年一样,偶尔钻牛角尖固执起来。当年那大出他意料的凌迟,还真是让他吃了不小的苦头。现在自己的身份还没昭告天下,名份未定,万一他忽然又拧起来,把自己关进宫里不让出来,他现在暂时还真没本事脱困。   “陛下,我这边怕是有许多事,要细细对身边亲近的人解释说明,陛下那边怕也有许多事要准备吧?”   燕凛神色微黯,却也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径自向外行去。   容谦送着他出来,直到了外间茶楼大厅处。史靖园和封长清本来准备要熬夜守到天亮呢,忽然看见燕凛出来,连忙施礼,只是脸上都掩不住那种讶色。   燕凛淡淡道:“今日太晚了,等到明天,朕会诏告天下,一直在隐居休养的容相回京之事,宫宴和大庆,也会立刻准备的。”   说着,他的目光平静地凝驻在封长清脸上:“长清,在此之前,你带上人,好好保护这茶楼,确保容相安危。”   封长清垂首施礼:“是!”   这哪里是让封长清保护他,分明是在看守他。明摆着燕凛和他一样,对彼此的信任都有一点保留。他不肯身份不明不白地悄悄进宫,燕凛也不敢相信他一定不会跑。说起来,燕凛有当年被弃之痛,是惊弓之鸟,有这么点顾忌是理所应当的。   现在让封长清看着,容谦敢逃,新帐老帐自是一起同封长清算,容谦要不走,他也绝不会再计较封长清的欺君之罪。   容谦心中欣然。这么短的时间,这么混乱的心绪之下,燕凛还能做出这样明智的决定。他心中只为他喝采为他高兴去了,哪里还会在意燕凛这点小小的防备手段。   燕凛下了这命令,到底有些忐忑,偷眼看容谦微笑依旧,并无丝毫芥蒂的样子,这才略略放了心。也不再停留,随便又说了几句话,就真的离去了。   容谦很给面子地直送出门,看着他们一行人策马转过街角,才与封长清一同回了茶楼。   唉,还有很多事要做啊,与封长清对口供,万一将来燕凛问起来,两人的说辞别有什么差错这是最要紧的。对青姑也要解释,还有……那件事……莫名地,容谦冷笑了一声。   燕凛骑的是久经训练的御马,不用骑手御使,自然识得归途。马上,燕凛默然松开缰绳,悄悄双手互握。   就在刚才,那人牵过他的右手,拉他入座,带点爱怜与关切,轻轻拍过他的左手。然而,只是转眼之间,那人留下来的指间余温,就已化作一片冰寒。他不得不用力双手互握,努力让掌心磨擦着,寻找一点点热力,来回忆被那人指尖触及时刹那的温暖。   史靖园策马跟着燕凛回程,看他神色迷茫悲凄,心中恻然:“少爷这么快就回家,不和他多聊……”   燕凛微微摇头,打断他的话:“太晚了,我要在外头过夜,家里头会有很多人惊惶不安的。”   史靖园微微皱眉:“少爷,你就是万事想得太多,各方面都顾全得太周到了。人活着,总该任性一两次……”   燕凛忽然低低笑了起来,只是声音惨淡,带着悲怮的痛楚:“靖园……我这一生,只任性了一次。从此便万劫不复,一世愧悔难当。” 第一百四十六章 辗转洪炉   “靖园,我这一生,只任性了一次,从此便万劫不复,一世愧悔难当。”   一次任性,一次凌迟。   史靖园想要安慰他,开口却也艰难:“他回来了……”   “可是,不代表事情没有发生过。”燕凛双眼茫然地望着前方:“他不在,我天天想他,日日盼他,看到了他,才忽然记起,我这样对不起他。我其实不是担心在外过夜不妥,我只是不知道怎样面对他,怎么和他说话,怎么对他笑,我……我只知道,发生过的事,就是发生过了,不管再做什么,不管再如何悔,怎样愧,都不可能挽回,一切都回不到以前了。这与他怪不怪我,他是否介意,全无关系,我只是……”   他抬手,指指自己的心口:“骗不了自己,如此而已。”   史靖园默然不语,只是心中说不出地难受。   燕凛一直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对不起容谦,可是从史靖园的角度来看,除了凌迟之命过于残忍,其他的事,燕凛都没有做错过。   政变也好,夺权也罢,本来就是容谦自己的一步步安排的。那时候容谦故意独断专行,骄奢傲慢,权势熏天,做了多少君王不能容之事。他这样自寻取死之道,后来被抓被赐死,也实实在在是怪不到燕凛身上。   燕凛这一生,只是听从自己的心意,任性了那一回,未曾赐他毒酒,而是下了凌迟之命,从此一生便永无欢颜。   和封长清那几个知道真相的长辈不一样——他们就算再怎么忠心,也不免暗自怪责燕凛太过无情。可是,史靖园却是从小和燕凛一起长大的人,燕凛是如何一步步走到那一步的,曾经的那些,所有的痛苦绝望,他都看在眼里。   那些大将军,大儒,大贤臣,整天只会为小皇帝的成长而高兴,为了未来的一代名君而欣慰,他们可曾将燕凛当成一个人?一个也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被自己最亲近,最信任,最仰慕,最钦佩的人抛弃是什么滋味,明明心中当他如父如母如师如兄,明明以为,就算被天下舍弃,那人也一定还在,明明觉得,就算天塌下来,那人也会微笑着守护自己,然后,转眼之间,所有温情化寒冰,看着这至亲至爱之人,漠然而去,冷然相待,一次次拭图挽回,却一次次失望而归,一次次努力靠近,然后一次次被无情推开。这一切一切,到底有多痛多伤,谁会明白?谁会在意?   封长清看不到一个人在皇宫黑暗角落里痛哭的孩子,容谦也见不到那个红着眼,拉着好朋友一声声问:“我做错了什么?”的孩子。   世人们只看得见给他们带来太平的明君,他们不会知道,许多年前,那孩子最后一次伸出手想要留住那一点记忆中的温情,却最后一次被漠然拒绝后,曾悄悄躲在皇宫最偏僻的小小林子里,拿着刀子对着树,疯虎一般拼命劈砍。一直砍到双手虎口震裂,鲜血淋淋,他还不知痛,不知伤,不知停手。   他的朋友,拼了命都拉不住他,那一天,那稚龄的帝王,一直劈砍到筋疲力尽,再也握不住刀柄,瘫软在朋友的身上,双目失神,只一声声不断重复地喃喃:“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他一直这样说着,说着,直到最后晕厥过去,还在喃喃呓语。只是眼角,泪水无声落下,混入汗水中,转眼已无痕。   他只是一个被至亲之人抛弃的孩子,刚强而固执,骄傲地逼迫自己强大起来,在那个人抛弃自己之前,先一步舍弃他。   他只是一个固执而别扭的孩子,努力地学习着一切,仅仅是为着有一天,某个人不再将他轻描淡写地推开,而必须认真的正视他。   他还是个大孩子,却要苦心孤诣,处处谋算,为着皇权,为着天下,准备着一场惊天的政变。   可原来奸臣其实是忠臣,原来所有的忤逆之行,都是一片拳拳之心。   只是,看不透这片心,能怪燕凛吗?没猜出这个局,能怪燕凛吗?面对一个各种迹象都表明肯定要反的权臣,哪个有责任有胆识的帝王,不会孤注一掷奋身一搏?   如果当年他没有下令凌迟,而只是暗中处死……那,燕凛他,又有什么错。   就连当年的那一声“凌迟”,又何尝是单纯想要虐杀一个仇人。   他只是想要容谦别再那么云淡风轻,他只是想要逼迫容谦因为他,流露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在意和动容。   他这一生,只不过任性了那么一次,从此万劫不复!   不需要别人更多的责备,他已经把自己的心,永远永远放在洪炉上炙烤,油锅中煎熬。   当年,是他不愿放过容谦,而今,是他不肯放过他自己。   其实,阴差阳错,祸福难说。如果他当年下的命令不是凌迟,而是真的是赐了一杯毒酒,一段白绫,他也许永远也不会得知当年的真相,但是……也就再也没有了今天这样的重逢,这样一个补救的机会。   然而,史靖园无言可劝,也无力能劝。这种话,他不能说。因为他知道,燕凛……绝对不会听。   他只是沉默着一直陪伴在燕凛身旁,沉默着同他的君主一起,走过这片燕国最繁华的土地,走过,这座燕凛一直努力守护的京城,走向远处的皇宫。   暮色之中,宏大的宫禁,如一只森然的巨兽,无声地等待着它的祭品。   皇宫,国家,王权,百姓,一切一切,冠冕堂皇,高高在上。   史靖园知道,燕凛所有的快乐,所有的自由,所有的幸福。最终,都只能无声地葬送在这巨兽的深处。   ——————————   容谦交代下来的事情,封长清办得当然是很尽心。青姑也不给他添麻烦。她隐隐知道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于是只把诸般杂物处理好,确认容谦不必为这些闲事分心后,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安心地等待着事情过去,容大哥有空的时候,再同她说明。   青姑安顿下了,封长清又送走了史靖园和燕凛,这才有了时间,沉下脸,拿出了他大内侍卫总统领的威严来,对那些侍卫下了严令,不许任何人记恨之下去为难青姑。面对顶头上司,在场若干侍卫自然谁也不敢多吭一声,只是默然领命。   交待完后,他便先同容谦回房去。容谦也不急于同他对口供,只问他燕凛到底是怎么无巧不巧,跑来和他碰面的。   封长清虽不曾目睹整件事,但早在燕凛和容谦密谈时,早和史靖园沟通过了,自是立刻简洁迅快地把事情讲了一遍。   容谦神色不动,听他把整件事说完,才淡淡问:“那闹事的人可找着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居心何在   容谦问起闹事之人,封长清皱了眉头。   他们早分出一队人手去抓闹事者,衙门里的差役也都出动了,甚至封长清还动用了自己的印信,派人请京中驻军配合搜索,按说这样的人手,这样的效率,很快就能把人缚来了,但偏偏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容谦摇摇头:“抓不住了,让大家都散了吧。”   封长清神色微震:“容相……”   容谦平静道:“事若太奇必有鬼。江湖人虽好勇斗狠,但也不会如此嚣张在京城闹事。而且无巧不巧,就在陛下所经之路打起来,就一路引着陛下直到我所在的地方,再打破我的房间。那二人武艺甚好,却没有人能认出他们的师承来历,在场那么多人,除了这两人身手不错,身材高大就再也说不出别的了。如此看来,很可能他们根本就不是用本来面目闹事,只要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我和陛下身上,他们立刻就能遁身而走。暗中也许早有接应他们的人,立刻帮他们换衣改装,试问我们又再往何处寻觅。”   他这里说来语气虽然极之平淡,封长清却已是听得神情凛然。他最紧张的倒不是有人暗中搞鬼,让燕凛和容谦相见,而是……有人可以查知燕凛的行踪。   如果这次,他们不是暗中引导控制,而是行刺……   似是已看出他的心思,容谦淡然道:“长清,你放心。只要有心,有时间,有足够的人手,长时间派人注意宫中进出动静,进而推测皇帝的行踪,不是不可能做到。但以目前陛下出行保卫之细密,除非有大队高手,同时抱着有死无生的信念全力出手袭击行刺,否则断然不能得手。”   容谦微微冷笑:“到目前为止,天下各国,还没有什么人能在堂堂燕国京城扎下这么多这么强的力量,最多也就是暗行些鬼域之事罢了。”   封长清心中略舒,然而到底神色阴沉:“无论如何,京城都要肃一肃了。”   容谦淡淡点点头,借着这次的由头,由官府出面,大张旗鼓,清查整肃,把各国的探子好好清一遍,顺便也大力打压一下那些不安分的江湖力量,这也算是好事。   此刻他才伸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随意看了一眼屏风处,漫声道:“给我滚出来。”   封长清腾地站起身,手按刀柄,蓄势待发。   “别误会,别误会,我出来了。”一迭声的大叫后,有人居然真的从屏风后头滚了出来。   只是那人双手抱头,在空中一滚,顺即四肢舒展,轻轻落地,恭恭敬敬地对容谦施了一礼:“容相,你叫我滚,我就不敢走……”   看他那满脸谄媚的笑,容谦就觉得扎眼:“现在倒是听话了。刚才有难的时候,你怎么溜得比谁都快?”   安无忌满脸堆笑:“我这不是想悄悄躲出来,给容相暗中打接应吗?我若是真想溜,又哪会立刻来茶楼呢?我只是怕皇上见了容相,可能马上就要把茶楼团团围住,想和容相偷偷通个信息说个话都不易,所以就先一步躲进来了。”   他虽是刻意讨好,消容谦的气,这份心意倒也不假。不过他能这样嬉皮笑脸得出来,最主要还是因为方才他就躲在这里,所以偷听到了容谦和燕凛说话,知道容谦就算恼他,到底还是在燕凛面前替他和封长清打过掩护,估计将来秋后算帐的可能不大,因此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不那么怕了。   容谦也懒得看他,只淡淡问:“假相亲的事,是你自己最先想到的吗?”   安无忌脸上笑意尽敛,沉默了一下才道:“我这几个月一直同百花楼的头牌荫荫姑娘交好,那天被青姑娘追得急了,心里郁闷,去百花楼喝酒消愁,她问我为什么烦恼,我说是有一个世交好友,不肯娶妻,可他的父母兄弟却一直催着我帮他寻个良配,因是长辈相托,不好不用心去办,却又明知好友固执,所以左右为难。当时荫荫顺口说了句,既然这样,何不随便弄场假相亲,证明自己出了力,在长辈那里交差便是。当时她说得极随意,事后也未再提,我却是上了心,回来问过你的意见后,就决定这么办。只是这才貌双全的女子难找,便是有,怕也没有几个肯接这假相亲的活,所以最后我还是求了荫荫。”   “那么,今天的相亲时间地点,又是由谁所定?”   安无忌神色渐渐有些古怪:“这几天我的脸上一直有伤,不好出来操办此事,荫荫又正巧碰上一个出手极大方的外地客商,整日相伴,也没有空。那恩客在京中买了一座别庄,接荫荫去住,许多天都没分开,我这里再急也没办法。只是今天忽然接到荫荫派贴身丫头送来的信,说是那恩客出门访友去了,听说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正是相亲的好时机,所以我才来找你们。地点就是那人买的别庄,庄里的仆役是本地临时雇的,并非那外地客商的亲信,荫荫说已经全用钱打点过了,一定会帮忙保密,才有了这么一出。”   事到如今,不用容谦提点,安无忌和封长清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只怕是有人一发现燕凛出宫就立刻让荫荫通知安无忌安排相亲事谊,然后再派人把燕凛一路引到容谦楼下,彼此相见。   封长清固然怒色满脸,安无忌的神情更是极之难看了。   他自己就是密探头子,如果他自己结交多时的美女居然是别人的密探暗谍,暗怀心机谋划来到身边,而他居然没有发现,那也实在太太失职,太太丢脸了!   “无忌,你也不用过于懊恼。你的经验能力我是信得过的,如果那荫荫真是旁人的密谍暗探,没可能瞒得过你这么久。只不过,她是风尘中人,亲近的不止你一个,只要有足够的代价,让她漫不经心提点你一句,按照安排来相亲,都不算难事。我看那个所谓的外地客商,出手大方的恩客,倒极之可疑。”   容谦语声未落,封长清已起身道:“我派人去查他的底细捉他过来。”   容谦一叹摇头:“安排下这么一出的主事之人,不会小看我们的。此事一毕,那‘客商’怕是早已改头换面,隐藏身份,远逃天涯了。至于他那外地客商的身份,怕是本来就有鬼,只要他肯放弃旧身份的财富生意,一心躲起来,怕真不易找人。”   安无忌迟疑一下方道:“容相,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这帮人费这么大的功夫,牺牲一座价值不低的京城庄园,还有那个客商的生意财富和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身份,就只为了让皇上和容相你在此等情况下见面?这到底有何居心?”   封长清也深深皱起了眉头,的确,让皇帝和燕凛见面,对这些人有什么好处呢?更何况,如果只是单纯要让他们见面,找个机会,把皇帝引到茶楼来,再闹事不是很简单吗,又何必费力搞一出相亲大戏?他们这么干,到底所为何来?   眼看着安无忌和封长清一起满脸深沉地思考各种可能,容谦暗自叹息。   有何居心?   所为何来?   唉,说穿了,只怕纯粹就是某人吃饱了撑的吧!   他暗暗地咬了咬牙。   方!狐!狸!这回,咱们的仇可是结大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吃人手短   “唉,这回和小容的仇可是结大了。”   方轻尘略有些郁闷,一手托着下巴,没精打彩地喃喃自语。   “唉,我期待了这么久,居然一点也不精彩,不刺激。燕凛那只小豹子,亲眼看到小容跟别人相亲啊!亲眼看着一个那样一个绝色大美人,就紧紧贴在小容怀里啊!居然一点吃醋愤怒受刺激的样子都没有。”   张敏欣同学同样没精打彩到极点。   “正常来说,他不是应该暴怒如狂,冲过去,一把将无名女配扯过来扔出去,然后把咱们家小容抓了去,关起来,XXOO再OOXX,一边SM别人,一边还要象自己被SM了一样地委屈大喊,为什么你情愿跟这种女人相亲也不来见我吗?”   她的语气那叫个悲痛:“居然到了这份上,这两个人还在考虑权力啊,平衡啊,位置啊,立场啊。我期待的年下啊……我盼望的源氏结局啊……怎么可以变得这么平平淡淡,无聊无趣呢?”   张敏欣悲哀地总结了一句:“现实成这样,真是没意思。”   方轻尘打个寒战:“喂喂,腐女,不要以为天下的帝王霸主,全是你那些无聊小说中,动辄精虫上脑,因爱生恨,为爱而虐的白痴。”   “是啊,我算是看清楚了。”   张敏欣哼了一声:“现实中根本没有浪漫可言。除了你方轻尘,世界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会因爱生恨,把旧情人虐得生不如死的小气鬼了。”   张敏欣漫不经心地往人心口里戳刀子,方轻尘双手发痒,真恨不得立刻飞回小楼,直接把这个可恶的女人给掐死了事。   这回他把容谦得罪得这么厉害,其实暗中全是张敏欣这只黑手推动的。   方轻尘对同学的事,虽然也还比较关心,但充其量也就是动动嘴皮子,象上回那样,找机会刺激容谦一下,坚定容谦去见燕凛的决心罢了。这已经是他的底线了。   这样贸然出手,硬生生地安排容谦和燕凛相见,已经是在刻意干涉朋友的自由,尊严和选择了,正常来说,方轻尘绝对没这么无聊。这种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去做的。   说穿了,这件事,不过是和张敏欣的一个小小交换条件。   当日方轻尘曾向张敏欣提起,想和所有在人世的小楼中人开个会,张敏欣一直在拖,后来风劲节也提了一次,却是很快就替他安排了。   同样的事,张敏欣有什么理由,这样厚风劲节而薄方轻尘呢?这样邀集同学,大规模集合开会,虽说小楼并没有明文禁止,到底声势太大,要考虑一下影响,以及以后的毕业记录。   张敏欣不肯替方轻尘联络,是正常的。可同样正常,她也不该会替风劲节联络。   方轻尘已经知道,这种事情,张敏欣不会轻易松口,于是,当风劲节找上他,两人单独聊过,方轻尘了解了风劲节的情况后,就悄悄瞒着众人,私下和张敏欣谈判了几回。   其实说起来,他自己早已不怎么在乎大家一起开会的事了。毕竟当初忽然有这个念头,只是一时怅然软弱罢了。他也并不指望,什么民主啊,什么限制君权啊,这种他自己胡乱想着玩的东西,真能得到什么共鸣和支持。   但是,他不需要,风劲节却很需要。   当时风劲节救了卢东篱一家人,还在躲避赵王的搜索。风劲节掌握的力量并不足以正面对抗朝廷,他迫切地需要各国的同学,对他提供一点举手之劳的帮助。   方轻尘对于风劲节和卢东篱之间的感情和信任,一直很嫉妒,但也出奇地有好感。当年风劲节要重回人间寻找卢东篱,也只有方轻尘一个人支持他。私底下,他还是很愿意帮助风劲节的。   他找上张敏欣求助,而张敏欣最后的明确表态是,如果要让她被加上不良记录的危险,不是不可以,但总得让她看点刺激的,有趣的,让同人女热血沸腾的东西做为补偿吧?   而做为同人女,她最感兴趣的还能有什么事呢?   风劲节那家伙,还是比较“正直”。张敏欣的这种要求,也只会对方轻尘这只黑心狐狸提出来。   但是,她也知道,指望方轻尘自己为了满足她,而去专门和楚若鸿或是秦旭飞发展点什么特别的感情,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风劲节和卢东篱呢?他俩已经见过面了,而且也并没有发生多少让张敏欣期待的激情事件。阿汉至今仍在沉睡,更是门都没有。其他还在世的同学和身边之人也都缺乏“友爱”,最后让张敏欣还抱有希望的,当然就是现在还没有和燕凛见面的容谦。   越是没有发生的事,越是让人有各种想象,各种期待,张敏欣自己私下里,已经做了各种各样,足可以让同人女鼻血横流的联想了。   对于张敏欣的古怪执念,方轻尘从来就无法理解,但至少已渐渐习惯了。至于燕凛,从方轻尘的角度来看,当然是属于活该倒霉,活该郁闷,越早见到小容,越让他多自虐多悔恨,自己就越是痛快的那一类人的。   此消彼长之下,他只犹豫了很短时间,就答应了张敏欣的这个交换条件。   不过,他到底不象张敏欣这么完全唯恐天下不乱,最后决定的实施方案,还是他和张敏欣争论了无数回之后,才算勉强让张敏欣满意的。   事实上,张敏欣最初的打算,也是让燕凛见到容谦和别的女子极亲密相处。不过在他大受刺激之后,她还要再派人暴起袭击,置燕凛于险地,而容谦武功全失,为了救燕凛,必然也会陷自自身于危局。一边受伤受难,一边还一心关爱着燕凛,燕凛发觉容谦失去武功,心痛如绞,还要眼看着容谦为他遇险。到时两个人肯定要一边流着血,一边只顾看着对方大叫:   你别管我,快走!   我不会扔下你的,我们一起死!   这种事,想起来,就够狗血,够震撼,够浪漫,够美好……   可惜,张敏欣想得陶醉无比,方轻尘听得无限肉麻。   张敏欣只管自己痛快,完全不管这种事做起来难度有多大。像她这样搞法,他安排出面的那些手下,肯定是有死无生。方轻尘哪里是那种会为了一时恶作剧,让手下白白送死的人。   更何况,容谦是那么好陷害的吗?   小容大方,小容好说话,可不代表他好欺负。燕凛是他的逆麟,任何事,一旦危及燕凛的安全,这位肯定记恨入骨。平时越宽容的人,一旦真正生恨,最后的报复手段肯定更是恐怖无比。   方轻尘可不想让自己在燕国的所有人手,全部成为容谦愤怒之下的牺牲品,更不想自己以后一辈子永无宁日。所以,他坚定地与张敏欣争论谈判,好不容易才让用这个方案让张敏欣退步。   在张敏欣照约定安排大家开会之后,方轻尘也传密令,让燕京的人手筹划这一场,其实对他本人完全没有好处,纯是为着某个女人恶趣味而闹出来的恶作剧。   可就这样,他和小容的仇,也算是结大发了。   方轻尘私底下为这事也郁闷了好些日子,而燕国那明为休养实为失踪的权相容谦重现燕京,燕王昭告天下,举国大庆,率重臣亲自迎容谦进宫,大开宫宴的消息,转眼便已传遍天下。   昔年的燕国宰相,因为身染重病,经久不愈,一直无力理政。且如今他身有残疾,不便立身朝堂,所以已经力辞了宰相之位。   燕凛亲封了他一等护国公的爵位,以江南最富庶的土地为其封地,将相府改为国公府,又为容谦加太师的尊衔,此外的金银玉帛,灵药珍宝,各式赏赐数之不尽,这一连串的举措,也不免引起各国许多人的注目议论。   太师之职本来就极尊贵,朝廷一向专用来封给为国家出力多年,功劳极大的老臣。虽是虚职,却没什么人敢于小看,何况人人都知道,燕凛以帝师之礼尊容谦,现在皇后又怀孕了,如果生下皇子,那容谦的太师封号前,肯定要加上太子两个字,不管是不是干活,名义上,他都会是太子师了。   为帝王师,说起来,这也是士子文人,能达到的最高位置和尊荣了。而且容谦并非垂垂老者,事实上他正当年富力强。若能尽心为太子师,等将来太子继位大统之时,他对燕国政局间接的影响力,更会是持久不衰。   而国公的爵位,就更加让人惊叹了。   各国君主以爵位赏功臣的事很多,但“公”位却从来不肯轻许的。就算那些几十年为相,协理朝政,最后能全始全终,荣耀而退的名相,通常也只得个二三等的侯爵。当年方轻尘在楚国何等受宠,封爵也只是一等侯而已。   而容谦得的,却是一等公的尊荣。这已经仅次于异姓王了。   其实各国除非朝廷暗弱,君主失权,否则绝不会封赏异姓王的,象秦旭飞这样,在楚国当异姓王,完全是特例中的特例,不可用来比较。更何况,容谦得到的封地,广大而富有,远比秦旭飞得到的那远在南方根本不可能掌握的所谓封地实在多了。   作为“一等公”,容谦可以在自己的封地里立宗庙,建社坛和稷坛。这样的特权,几乎和异姓王一样。   这一连串极尊极贵的荣宠加下来,天下为之侧目。而且燕国百官,居然一直没有人提出异议,这更让世人不得不重新思考容谦在燕国,在燕王心中的地位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蠢蠢欲动   冷冷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御史,燕凛慢条斯理拈起案上的奏折:   “你知道你弹劾的人是谁吗?”   御史一个头重重磕下去:“相比容国公的赫赫声威,微臣诚然轻如蝼蚁,然一片忠君之心,天日可鉴。容国公纵有大功于国,然冒犯陛下天威,纵有盖世之功,亦难掩其过……”   看着跪在地上的官员唾沫星子横飞,大义凛然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侍立在燕凛身后的史靖园暗中叹息。   唉,世界上怎么就有这种蠢材呢!   原本燕凛特例加封容谦一等国公,还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准备迎接朝臣的反对的。谁知道,满朝上下,尽皆三缄其口,竟然让封赏之事,非常顺利地推行了下来。倒是这过了半个多月了,一个小小御史,居然就敢上折子,弹劾容谦治家不严,纵容妹子伤害龙体,此诚不赦之罪。   虽说奏折上的内容确实是真的,又是私下递的本章而不是在朝堂中公开奏明,但如此行为,简直是自寻死路。   按理说,容谦的妹妹打了皇帝,不管他有多大的功劳,罪名当然是逃不了的。但问题是,别说燕凛私下里偏着容谦,就是不偏袒,燕凛也不可能承认这种事。   皇帝私下里出宫这种事,虽说耳目灵通的官员隐隐有些知晓,但谁也拿不着证据,这些臣子也就不敢无证无据地就去和皇帝追究。事情都过了,现在,难道燕凛还会承认下来,没事干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皇帝自己都矢口否认的事,御史硬要坚持说下去,岂不是造谣污蔑,在非议功臣之时,也辱及圣君。   可惜啊,很明显,这跪在地上的御史,还是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仍在信誓旦旦大表忠心。   燕凛已是低低笑了起来:“李御史的忠心,朕自是信得过的。只不过,朕自问还年轻,记性好得很,怎么就从来不记得曾经被什么人揍过呢?”   李御史一怔,抬起头来,呐呐道:“皇上……”   燕凛亲切地问:“不知道李御史……又是听了谁说的这桩连朕自己都不知道的犯驾大逆之事呢?”   李御史张了张嘴,居然不能答话。   朝中大臣都会注意皇帝的行踪,向皇帝的近身太监侍卫示好,打听皇帝的起居行事。这些,在任何国家,都是不可能完全禁绝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帝偶尔有一些不便让大臣知道,不便在朝廷公开的喜好习惯,天长日久之下,都是很难完全瞒过朝臣。   这些不能放在台面上的事,大家都是你知我知,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真要较真,君臣谁也下不了台,更何况,到哪里找证人去?   重金厚赏,偷偷地从某些侍卫太监那里挖点消息出来不难,你让他站出来给你的话作证试试,谁敢公开出卖皇帝。   李御史僵了半日,只得低头道:“臣只是听市井闲言……”   燕凛微微一笑:“李大人就凭着市井闲言……”他慢慢地晃晃手里的奏折:“就以如此尖酸措词,欲将功臣治罪……”   他笑容可掬地望着额上冒汗的李御史:“果然啊,这年头,坐着什么也不干,指手划脚鸡蛋里挑骨头,找别人的罪名是最容易的了……”   李御史脸色苍白,叩首道:“御史可闻风言事……”   “闻风可言事,由朝廷去调查!而不是闻风就不管真相,不问是非,如恶狗一般到处咬人。”   燕凛神色一凛,把奏折往桌上重重一拍:“回乡去闭门好好读几年书,学学做人的道理,弄明白御史到底是干什么的,再想着当官的事吧。”   他神色凛然如冰雪,语气肃杀似寒刃,那李御史竟是不敢再说一字,苍白着脸,颤抖着磕了个头,就退出了御书房。   不久,外头就传来扑通一声响,之后是几个太监慢吞吞有气无力的喊声。   “李大人,李大人,你没事吧!”   喊得悠悠然,不见一丝关切,也没听见什么急切奔走的脚步声。史靖园不觉低笑,这宫里皇帝身旁得用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精明通透。   燕凛也觉出气地笑笑,回首问史靖园:“靖园,你看我这样处置如何?”   史靖园微笑:“我原以为皇上一看这折子就要暴跳如雷,立刻把那个糊涂御史抓来砍头。”   燕凛似笑非笑瞪他一眼:“你啊……不用转着弯的提醒我了。放心,容相固然是我心中至重之人,可做事的分寸轻重,我还是不会忘的。我要真那样肆意而为,不但负了容相教导苦心,也替他结仇竖敌了。”   史靖园笑笑指指案上奏折:“事情要不要查?”   燕凛眼神微冷,看了奏折,迟疑了一会,终于道:“罢了,难得糊涂。这一次,不过是有人推一个笨蛋出来试探风声,我这样也算表明态度了,他们都是聪明人,以后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史靖园点点头,又笑道:“看起来,当初陛下封赏之时,满朝皆无异议,只是大家都有些措手之及,且容相多年积威,一时间没有人敢说二话,但时间一长,皇上你一直这样……免不了有人误解,就蠢蠢欲动了……”   燕凛沉默不语。   公开容谦的事之后,他固然一方面厚赏重封,但除了几次走形式的宫宴,他私底下就再没见过容谦。   这样的刻意回避,是因为关于容谦在小村为青姑所救的一切资料,给了他极大的刺激。   那个很长时间,卧床不起,连吃饭喝水,都要人喂的重伤之人。   那个一直驻着拐杖,走几步都要喘气的残疾之人。   无论如何,燕凛无法把那密报上的文字与他心中的容谦联系在一起。   但他知道,容谦的身体确实不太好。   如今,国公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下人,传进宫里的消息从来就没有断过。   容谦穿的衣服,总比旁人要多一些厚一些。容谦在晚上,多吹了一点风,青姑就要担心,就要提醒。有时夜深时,卧房里,偶尔会传出几声,带点压抑的咳嗽。一遇上阴雨天气,青姑就会忧形于色,整天陪在容谦左右。   这些迹象,或许不算太明显,但已足够让燕凛知道,容谦的身体,其实到现在也还是很有问题。   可是,燕凛只是下旨把宫中的良药流水价往容谦府里送,却不敢召容谦进宫来见,也没有勇气出宫去寻找容谦。   他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他。   两年多的苦难,两年多的伤痛,两年多的折磨。那人所受的一切,都是他的任性所致,他不知道自己,还怎样能去和那人毫无芥蒂地相处?   只是这般欲进还退,犹疑不定,惊痛愧悔,痛楚难当,让他夜夜不能安枕,日日不能宁神,半个月下来,他人熬瘦了一圈。   这本是他内心之苦,却让朝臣们有了别的猜测。   容谦名望虽大,到底已去职将近三年。朝中权力分配早已重组完成,就算还有不少人感念容谦,但终归是有很多人不希望他回来,害怕他回来的。就算是容谦辞了正式的相职,可还是有人担心他会重新回到政事堂,动摇自己如今的权柄。   开始事出突然,大家摸不准情况,还不敢说什么。现在过了半个月,看皇帝与容谦根本没怎么接近,皇帝自己的气色也不好,就不免有些以己度人,猜测着,就算是皇帝也未必喜欢容谦这种威望功劳过大的人回来吧?只是面子上又不好不接受,心里怕也为这事发愁呢吧?   所以,他们才推个人出来,试探一下。   其实谁也不指望真能一本折子参倒容谦,不过是看着燕凛的态度而已。如果皇帝的表现稍稍软化,那其后堆山填海的折子,各种各样诡异的罪名,自是会接着层出不穷地冒出来“替君分忧”的。   不一定要把容谦问罪,只要搞臭他,就能绝了他以后再出来问政的可能。   这种把戏,燕凛自是一眼就看穿了,心中也不是不愤怒的。只是,权力如此诱人,就是他自己也看不穿,又何必苛求他人。   朝臣之间的倾轧争斗,不但是任何时候都免不了,而且从某个角度说,也可以说是很有必要的。就看皇帝如何把握这个度来加以掌控罢了。   真要彻查下去,触动不少人,也会激怒许多仍感念容谦的重臣,闹出风波事端来,没准有一批人的官帽子要落地。眼前这个局面,乱不得,国家正要对外用兵,内部还宜稳定为主。   因此,燕凛强压怒气,只闲闲处置了摆在明面上的御史,也就罢手了。只是这时听史靖园一句话就直指问题的症结,还是不免苦笑。   沉默了一下,燕凛才道:“罢了,我们去看看容相吧。”   虽说是新封了一等护国公,但不知是否多年的习惯使然,除了在正式场合称呼必须合乎规制,平时在私下里,燕凛,史靖园,封长清,安无忌这些人,还是很自然地用“容相”二字来称呼容谦,而不是用那个劳什子的“容国公”。   “不用摆天子仪杖,也用不着太正式,还是便装去,这样不会扰民。但是让宫内记档,正式行文留档,批令大队侍卫明暗护卫……”燕凛慢慢地说。   史靖园微笑点头。这等于是半公开的皇帝出行了,也算是直接给朝廷臣子们一个信息。皇帝仍然非常非常看重容谦,这些小人行径,还是适可而止地好。   ——————————————   容谦虽说不问朝政,只担个闲爵,但耳目消息还是很灵通的。封长清是大内侍卫统领,只要有心,宫中什么事瞒得过他。安无忌又是个专门探听机密的密探头儿。所以李御史上本弹劾容谦的事,他可是一得着消息,赶紧就来报信了。   容谦的反应却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竟是悠然微笑:“太好了,我正盼着这事呢。”   安无忌只觉不可思议:“容相,你就这么喜欢有人攻击你?”   “我本以为皇上最多封我一个一等侯,谁知居然是一等公。我不但可以有广大的封地,可以收税,征集私兵,建立宗庙,形同一个小公国,如此之厚赐过于惊人,朝中却无一异议。皇上现在一心补偿我,固然高兴。但他毕竟是个成熟有为的帝王,待得这份回报我的热情渐渐消失了,再回首想想这件事,只怕心里未必是全然的快活。”   容谦闲闲道:“这个时候,有人出来参我,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于是皇上会知道,朝臣也不是铁板一块铁了心全都支持我,朝中也一样有人看我不顺眼。皇上自己也能在处置弹劾之人,反驳参我的折子时,从中得到正在尽力保护我的满足感,真是一举数得之事。”   他悠悠地说着,态度极是安然。   “此人此刻参我,必不能成,却能去了皇上数年之后,可能会萌生的心病,我感谢他还来不及,有什么理由不高兴。”   安无忌听得叹气:“既然你到了这份上,还再担心遭忌,当初又为什么要接受封爵?”   容谦苦笑:“你以为我想接受啊。可是,我要是推辞,万一别人以为我是在玩三辞三让的虚伪把戏,最后弄得天子连连下旨,百官齐来相劝,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可真就谁也下不了台了。更何况……”   他微微叹息一声:“皇上这般待我,本就是一片拳拳之心,希望用他能给予的最好的一切来补偿对我的伤害。我若拒绝,不免伤了他的心。想来想去,也只好接受了。这样他也能快活一些,至少会觉得欠我的少一些。反正……”他笑了笑,随意一摊手:   “我不会离京。那封地再好,我也不会去经营。今生今世,我也不会娶妻,不会生子。身死国除,一切特权荣耀,自我一世而绝。这样的话,将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猜忌变故了。” 第一百五十章 登门拜访   安无忌听容谦连几十年后的事情都算得这样清楚,真是头大如斗:“唉,我觉得我就是整天在阴谋里打滚的人了。可听听你们这些权高位重的人行事,还是觉得头晕。你居然可以一边深惜他的拳拳心意,一边却又时刻防着猜忌怀疑……”   “他是皇帝,他有他的责任,防止任何可以动摇王权的人出现,是他的本份,但这未必代表他对我的心意不诚。”   容谦摇摇头:“人的心意,感觉,想法,都会随着时间变化,也许十年二十年后,当年的热情淡了,人更加成熟了,他对我的心病,会慢慢地彰显出来,但就算有心结,有芥蒂,也不代表他一定会对付我。我现在未雨绸缪,只是不想他将来矛盾痛苦为难。就象他刻意用手段控制外戚权力,也未必就是想要如何对付外戚了,只是不希望将来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仅此而已。”   安无忌重重叹气,抚额苦笑:“可是,明明这样疼爱他,也知道他是真心尊敬爱护你,但是,你要处处小心,不肯让他为难,他也要时时在意,即要报答你,补偿你,又还要略略防着你,你们……你们这样就不累吗!”   “我小心,是不愿他烦恼,他适当防范我,是为着我能更自在一些,就算用了手段心机,到底还是一片好意。”容谦平静道:“人与人之间,是需要用些心来相处,费些心来经营的。其实这都是人之常情,只因为他是皇帝,你反倒对他苛刻了。我倒是问问你,这些年来,我善待包括你在内的所有属下,固然是因为关切爱护,难道就没有一点收揽人心的意思吗?而你们这些属下,对我尊敬关怀,处处照料,固然是一片忠诚,但难道就完全没有一丝示好表忠,给我留好印象的想法吗?”   安无忌干笑两声,又乱咳了几声。   容谦带笑看着他:“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就算是真心相待之人,也未必不能偶尔有一点小小的心机想法,看事看人,要求不要太高,心情会快活许多。”   安无忌苦笑着作了一个揖:“行了行了,俺认输了,容相你就不用再继续教训我了。”   容谦看他这怠懒样子,也觉好笑:“对了,我既然已经公开站到明处了,以后你就不用再替我暗中探听宫中隐秘了。这种事做久了,总难免有风声露出去,他知道了,也不好。就算他不知道,我们这种做法,也太不尊重他了。我现在就担个闲爵,万事不管,真要是关乎国运的大事,我想,他私下还是会主动同我说说的。”   “好好好,以后再有人告你的黑状,我不来通风报信就是。”安无忌耸耸肩:“不过,我倒真有些好奇,这回他怎么处置那个李御史。”   “还能怎么处置,不过就是罢官去职。”容谦眉眼不动,淡然道。对于这种看不清局面,胡乱让人当刀子使的官员,他是不会有半点同情的。早点赶走国家还省点俸禄呢。   安无忌哼了一声:“如果是我,有人敢这样针对我最尊敬,最想保护,最愧对的人,我一定不会这样轻轻放过他,不但要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要查出所有涉媒之人,狠狠教训。”   容谦大笑:“所以,你是安无忌,而他才是皇帝啊。”   安无忌不以为然:“当皇帝当成这样,不能尽情爱,不敢纵情恨,对最在意的人,不能倾心相待,对最看不顺眼的人,不便放手报复,真是没……”   话音忽得一顿,安无忌漫不经心地往一旁青石小径瞄了一眼,便住了口。   他耳目灵通,自是知道有下人要过来了。   国公府的下人有几百,只侍候两个主子,全是燕凛临时为容谦配下的。要说这帮人不会暗中向燕凛报告容谦的状况,恐怕只有傻瓜才相信。   就连容谦也心知肚明,至少他的身体没有大好目前仍有些虚弱,这些下人一定是告诉燕凛了,否则皇宫里不会有一堆又一堆的灵药赐下来。   不过,瞒不住的,容谦也不费力去瞒。有病在身,还可以帮他掩饰许多真相。只要他能长期保持行动自如,万事从容,他的武功全失,以及身体里真正的病痛状况,就不易为燕凛真正查觉了。   因为人多眼杂,平时与安无忌聊天,二人都很注意分寸,确定没有人在附近时,才可以肆意说笑,不管什么大不敬。一旦发觉有人靠近,自是要停住话头的。   这里安无忌已闲闲另扯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来说,那边管家已是从小小青石径上快步奔来,到近前深施一礼:“国公,皇上来了。”   容谦起身正容道:“那还等什么,自是要开中门相迎了。”他这话说得很严肃很认真,旁边的安无忌却忍不住朝天翻白眼。   皇帝总不会正式摆驾过来吧?你容谦真那么客气,喜欢这样恭敬地去“迎接”你养大的小皇帝?   好在管家已是一迭声道:“皇上不让闹出太大动静,已是自进了二门,刚在前院碰上小姐了,正在聊天。”   聊天?   容谦和安无忌相视一眼,目光中都有些疑惑。   燕凛……和青姑……聊天???   青姑自听说燕凛是皇帝之后,吓得当场就晕了,事后只要一想到自己曾经把皇帝摔了个狗啃泥,就摇摇欲倒,一提起燕凛,就面无人色。以她的性情,应该一见燕凛,就转身逃跑的吧?   而燕凛,虽说没为难过青姑,甚至还曾下旨厚赏青姑救护容谦之德,不过,言辞举动,微妙神情间,都表现出他也并不喜欢青姑。   而现在,这两人居然会凑在一块聊天?   古怪啊!   ——————————   其实,青姑面对着燕凛,不是不想跑,而是跑不动。   这半个多月,她一直是晕乎乎的,好像一直是在做梦。   那天容谦拉了她坐下,同她解释了很多很多事,她大都没有听懂。然而,有一件,她可是听懂了。那个被她摔在地上的男人,是皇帝。当时她就晕过去了。   第二天,茶楼之外,又来了浩浩荡荡的迎接队伍,颁布了一道又一道的圣旨,吹吹打打,迎接他们到了国公府外。府门外,三百多人头顶身契,跪在那里迎接,那阵势,让她差点又晕过去。   茶楼是不能经营了。她只能坐在这国公府里,当起了这大得吓死人的国公府的小姐。服侍她的丫环居然有几十人,在房里倒水添茶的,和在外头打水扫地的,职司待遇居然统统不同。连穿个衣服,吃个饭,居然都要有人服侍,实在将她闷得难受。   想出门走一走吧,呼啦啦准备跟随的仆从就有四五十人,光看那架式,就把她吓得缩回去了。   富贵荣华之间,她手足无措,一步不敢多走,一句不敢多说。   她只是一个很笨很笨,没见过世面的村女。她这么笨,肯定到处都会出丑,只怕连府里的婢女都在暗中笑话她。   她不怕被人笑,但是怕因为她,连容大哥都被人笑话。   她生怕自己行止有差,丢了容大哥的脸,所以根本是连前院都不敢出。实在憋闷得紧了,就在花园里来回转圈,走上几趟。   可居然就往花园里走走,也能出事啊。她正在往花园去的路上,迎面却正碰上燕凛一行人。   容谦和安无忌没有猜错,一看到燕凛,青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快跑。可是,她脚发软,跑不动。   天啊,一个皇帝,一个被她扔到地上的皇帝!   象容谦,安无忌这种人,可能永远无法真正了解,在普通百姓心目中,皇帝这两个金光闪闪的字所能造成的压迫感有多么强大。   虽说容谦已经告诉过青姑好几次,皇帝不会和青姑计较,可是一看到燕凛,青姑还是怕得要死。   看着燕凛一步步走过来,她那表情简直就是死刑犯看着刀子落下来的样子。   她心里惶恐,人家燕凛也不好过啊。   好不容易克服心理障碍,跑到国公府,才进了几道门啊,迎面就碰上这个曾让他大大丢脸的女人。   他这里还给足容谦面子,面带微笑地走过去,那女人脸色又青又白,眼神恐惧地好象他是一个恶鬼。   燕凛暗中恨得咬牙,还偏不能得罪这个女人。   不管是封长清还是安无忌,在被他追问时,都曾大力强调,这个笨女人对容谦很重要,而且他的收到的密报中的内容也足以说明,为了保护照料容谦,这个小村女的确付出了很大的心力。   所以,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勉强继续挤出笑容,放下架子,无比“和蔼”地主动打招呼:“青姑娘!”   青姑这才记起自己应该行礼,下跪,不过,宫里派来的礼仪女官教她的那些面君礼节,现在她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脚又发软,一时连跪也不知道怎么跪,话也说不得,于是只是继续望着燕凛发呆。   燕凛忍了气,继续客客气气问:“青姑娘这些日子过得可好?容国公也好吗?在府里可自在,下人可听话?可还有什么需要吗?”   青姑张嘴,努力想说话,结果牙齿咯咯打战,语不成声。   燕凛初时还道她无礼,现在才总算明白,她是害怕了。   虽说,将一个曾扔过他的女人吓成这样,还是很有点心理满足感,不过,想到这女人是容谦身边最亲近之人,他又不免有些头疼了。   看青姑这么一副随时会晕过去的样子,燕凛也不敢再同她多说话了。真把她吓晕了,容谦就是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是不痛快的。   “朕先去看看容国公!”他赶紧就要走,没想到才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小得如蚊子般地声音。   “这些日子,他大概不好吧!”那声音犹犹疑疑地,燕凛却是豁然转身,眼神都变了:“他不好?他哪里过得不好?为什么?” 第一百五十一章 陪你可好   这半个月来,青姑无数次想过要离开,回去她自己的小小山村。   她无限怀念以前自力更生的日子,在茶楼里忙忙碌碌的生活,充实而快乐。如果离开国公府,她应该可以种地,可以煮茶,可以做点小生意的吧?   在外面,她已经可以很好地照顾自己,并且不被别人欺负了吧。而在这里,她并不知道在前任宰相,现任的容国公身旁,自己的存在,还有任何意义。   然而,每一次看到容谦,她就不舍得。   国公府大得吓死人,以前她和容大哥住的地方就是两个相邻的房间,晚上只要听那边咳嗽一声,她都能立刻醒觉,知道容大哥是不是犯病了,身体是不是不舒服。   可是现在呢,从她住的地方,到容大哥的住处,光走都要走半柱香的时间,这还是她身强体健,走得快。   这么大,这么大的国公府,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容大哥总是微笑,然而,其实,他是孤单的。   即使她很笨很笨,她依然知道,她的容大哥,是那样地孤单。   然而,就是她留在他的身边,她又可以做什么?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照料他,陪伴他。他的身边,已经没有了她的位置。   退一步,她舍不得。进一步,她又什么也不会。   这样的迷茫失落,让她有时候甚至会刻意地回避容谦,除非是刮风下雨,担心容谦的身体,她都不太敢守在容谦身边了。   此时,面对燕凛,她怕得要命。然而,在燕凛转身要离开那一刻,她却终于鼓起了自己所有的勇气,向那高不可攀的皇帝,说出了一句话。   “这些日子,他大概不好吧!”   燕凛豁然转身,眼神都变了:“他不好?他哪里过得不好?为什么?”   他虽不来国公府,但有关的消息从没断过,容谦一直是好吃好喝,日子过得很好的啊,难道有人还敢欺君不成。   青姑低了头,不敢看他隐有怒意的眼:“容大哥没说过不好,他总是在笑。可是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快活。我虽然很笨,可是我知道容大哥是不是真的高兴。”   她不懂权谋,不懂规矩,不懂礼仪,但是,她有一颗懂得关心至亲至近之人的心。   她知道,那个看着她鼓起勇气打走那些欺压上门的村人时,容谦是真的高兴的。   她知道,那个看到她的茶摊一点点兴旺起来,却还是板着脸骂她笨的容谦,是真的高兴的。   她知道,那个笑着奚落安无忌的容谦是高兴的,懒洋洋和她一起在月下看着月亮,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容谦是高兴的。   然而,这个一直微笑着的国公府的主人,未必是高兴的。   这个被三百多个下人服侍的大人物,未必是高兴的。   这个穿着最华贵的衣服,吃着最昂贵的食物,喝着最香醇的美酒,整天有一堆大官求见的容大哥,未必,是高兴的。   燕凛眼中莫名地有些愤愤不甘之意:“他为什么不高兴?这一切,有什么可以让他不高兴?”   青姑迟疑了一下,才有些迷茫地说:“也许我说错了,他也不是有什么不高兴,他只是也并没什么真正高兴的……”   燕凛初时有些莫名的愤怒,然而这时却又无由地黯然下来了。   是啊,何尝是容谦,便是燕凛他自己,面对那样的富贵权势,怕也真找不出多少可以高兴的事吧。   起居八座,前呼后拥,这样的荣耀就是快乐吗?   倒真是亏得这个纯朴的村女,可以如此直觉地感知到。   燕凛心中暗叹,神色倒认真了许多:“青姑娘,你与容国公相处时间很长,那你可知道他想要什么,有什么可以让他高兴吗?”   青姑沉默了一会,轻声道:“他想要你好。你若很好,他会很高兴。”   燕凛又是一怔,心头先是一震,后是一热,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青姑喃喃地说:“很多事我不懂,可是我知道,他提起你的时候,眼神都是很柔和的。他虽从来不说,可我知道,容大哥的性子,一定是希望他关心的人好的。”   燕凛怔怔站了一会,才问:“那么,我又可以为他做什么?”   青姑也呆呆看了他一会,苦恼地想了想,忽然说:“我以前一直很操心容大哥的婚事,现在,我才知道,我以前在做傻事。容大哥原来是这么这么……”   她苦恼地不知如何措词来形容如今炙手可热的容谦;“如果他想要成亲,当然是天下最好的女子都会愿意成为他的妻子的。他既然不想成亲,那也一定有他的理由。以前我那样任性,应该给容大哥添了很多麻烦吧。可是,可是……我这样想,是觉得,人总要有个家,总要有亲人,这样,才不孤单,他……”   她始终呐呐地,不知道如何说明自己的心思。从小不曾尝过亲情滋味的她,总是特别向往着家人的温暖。每每看着村子里,其他人一家团圆相聚在一起,她就会暗中羡慕不已。后来那样努力地想要容谦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这也未必不是因着幼年时对家人亲情有着太深的执念。   人总要有个家,有个最心爱最在意的人,这样,心才能定,神才能宁,日子才能快乐地过下去。   青姑知道,容谦是她的家人,是她的精神依靠,是她的牵挂,她的执着,她的信任,她的一切。   但她也同样知道,她是容谦的家人,得到容谦适当的牵挂,但也仅此而已。   她的心那样小,有容大哥一点点关怀,就足够了,可是容大哥,他的心,需要的,应该绝不仅仅是如此。   她一点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公平,她只是单纯地希望她的容大哥,也能早一点找到,那个让他的心可以充实快乐的人。   她不懂得更多的方式,只是觉得普通人最亲近的,也就是妻子儿女,所以才一直向这个方向努力。   然而,燕凛听来,却是心中莫名惊愕。   “你觉得容相需要一个妻子?”   他脱口又用以前习惯的“容相”二字来称呼容谦了。不知为什么,容谦需要一个妻子,这个想法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青姑有些迷茫地摇头:“以前我是这样想的。可是,现在,我不知道了。我只是觉得,容大哥需要有人陪伴,有人可以和他交谈,陪他在一起笑,能明白他在想什么,需要什么。我以前一直觉得,这样的人应该就是妻子,有妻子,有亲人的感觉,应该是快乐的吗?”   她有些求助地看着燕凛:“皇帝陛下,听说你也有妻子,有亲人的感觉,你知道的,是吗?”   燕凛苦笑。   亲人?   皇族所谓的亲人,只怕不是青姑这种普通人所能明白的。不过说起来,每一念及乐昌,他倒是真有一种怜惜温暖之意。   就算纯为权谋而成的姻缘,也未必不能成佳偶,有一个人牵挂关心自己的感觉,其实确实不错。   也许,这个笨村女的天真想法是对的吧。其实,容相也该有一个妻子了吧?   只是,以前真是从没有想过容谦会有妻子,连这样的念头都不曾有过,这一瞬间,燕凛心中出奇的空茫。   容谦如今已近三十九岁,手掌天下大权,也有十多年了。这么多年来,无论多少人劝说,多少人想要联姻,最后都失望而归。一个那么大年纪,后宅却没有女主人的权相,的确,从古到今,是绝无仅有的。   只是容谦权高势大,既然他一意孤行,人家也不好说什么。这种诡异的状况持续久了,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再也不会有人去想容谦的姻缘和血脉之事了。   可是,正常人谁不会想要一个美丽的妻子,谁不希望自己的血脉得到传承呢?   就是燕凛自问,虽说娶后纳妃,多是为了政治目的,但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不娶妻不生儿子这种事啊。   至于容谦那所谓的男风传言,燕凛是不屑一顾的。在这个时代,权贵之间,好男风和娶妻生子从来不冲突。更何况,容谦身边也从来没有过男宠。   燕凛有些迷茫地皱了眉头,苦苦地思考。   为什么以前他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他会很自然地,天经地义地以为,容相的身边,就是不会有妻子,不会有儿女呢?   难道是,他根本就没有真正关心过他?   容相为什么不娶妻?不生子?   还不是很久以前,他就决定为这个国家为自己这个任性的学生去承担屈辱的结局,所以,他不但不肯娶妻生子,就连府里的下人,都慢慢地散得尽了。   到现在……到现在……   他心中一片混乱,一时竟不能正常思考。   青姑看他脸色忽然间很难看,倒是有些吓着了,低声喊:“皇帝陛下!”   燕凛定了定神,才强笑一声:“青姑娘对容相一片关心,朕十分感激。其实关于容相的婚事,以前也常有人提过,因容相自己不以为意,便渐渐没有人说了。”   青姑点点头:“我知道。他们和容大哥都是普通朋友,说说意见也就好了,可是我是容大哥的家人,我总是放不下!”   她说来语气倒是平淡的,燕凛却是莫名一阵嫉妒。这个小小村姑可以如此理所当然地自称是容谦的家人,而他,就连想要试图和容谦亲近一点,都要鼓起偌大的勇气才成。   “其实,皇帝陛下,你一定是容大哥心里最看重最在乎的人。容大哥虽然不说,但是我知道的。”   青姑莫名的一句话,又把燕凛定在当场。   “可是……可是,我也知道,皇帝是很忙,很辛苦的。你有一个国家,还有你的皇后,妃子,很多很多的事,这么久了,你也没有来看过容大哥,容大哥,他……其实很寂寞的。”   青姑低声说:“这么大的地方,我到现在还没全部走完过,那么多的人,全都是下人……”   她笨嘴笨舌地说,深恨没法把自己的心意表达清楚,只是燕凛,却已经完全理解了。   心头一阵悲戚,却一个字也说不得,只是怔怔站着,直到远远传来一声呼:“陛下!”   注目看去,却是容谦微笑着徐步而来。   他的身后有许多仆役跟着,他的身边有安无忌相陪伴,他的唇边有淡淡笑意,然而这些华堂炫彩,这些荣耀光辉,这些仆从如云,这些权势煊赫,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燕凛看到的,不过是他一个人,静静地走向自己。   他到底还是一个人,孤单寂寞的吧。   可是,容相,你知道吗?   很多时候,我也寂寞得发慌。   那么大的皇宫,那么多的奴仆,那么广大的国土,那么无穷无尽的臣民,然而,我也是孤单一个人。   容相,你知道吗?   他怔怔地走过去,看不见后面跪拜一地的仆从,看不见恭敬施礼的安无忌,他只是一直走到容谦面前,望着他,轻轻地说:“容相,以后有空,我常常来这里坐坐,好不好?虽然不入朝,但我要是有些未决国事,容相,你也给我一些意见,好不好?等你身子再好一些,我陪你四下走走,看遍整个帝京,好不好?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一块去打猎,放开缰绳,看谁跑得更快更远,好不好?”   容谦静静地看着他,看他眼眸深处,压抑的痛与伤,看他眉梢眼角,流露的期盼和乞求,然后,微微一笑。   “好!” 第一百五十二章 你是嫉妒   燕凛非常认真地在御案上堆山也似的文档中埋头苦翻,旁边史靖园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慢悠悠喝着茶。   燕凛头也不抬地喊:“靖园,你别老坐着不管,也给我一点意见啊。”   史靖园闷声不接口。给意见,给什么意见都能让你驳了去。   孙侍郎的千金,年方二八,容华无双,你说她太小了,不相配。这年头大家族中未嫁的女儿是多么抢手,有几个会在闺中呆到年纪大的?   好家伙,我费尽了心思,替你找出吴尚书的小妹,因着丧母守孝,耽误了婚期,说起来,也不过双十年华,且又姿容俱佳,你居然又嫌她太大了。   广德县主,出身高贵,才貌皆上上之选,你说她出身太高,性情未免骄纵。   兰陵许女史,清致才名,雅量芳华,你又说这种才女结交的友人太多太复杂。   张家小姐,那个品貌,直接选秀进宫都是没问题的,你拿着画像看半天,然后嫌人家眉毛稍粗。   李家姑娘,也是绝色的佳人,你把眼睛凑到画像上,最后慢吞吞说人家手指不够细。   就皇上你这种挑法,就是天上的仙女,你也能挑出错来!   燕凛不知道好友在腹诽他,在一堆美女资料中看得眼花花头晕晕。要是让朝臣们知道,皇帝这几日天天将自己关在御书房里,其实是在忙着替别人讨老婆的事,不知能气成什么样。   “靖园,你能找来的够资格的女子就这么多吗?”   史靖园只管低头喝茶,绝不抬头答话。谁还有力气费劲接着替你满世界找去,反正找来再多,你最后肯定是不满意,你啊,骨子里根本就……   哗啦啦一阵纷乱,却是一直埋头苦干的燕凛忽地焦燥起来,一抬手,把满桌子的文书图卷全部推到地上,在御案上以手支额,半晌不言不动。   史靖园叹口气,站起来,端了一杯茶,轻轻往桌上一放:“皇上,喝口茶,静静心。”   燕凛慢慢抬头,神情苦涩:“靖园,你说,朕是不是一直在自欺欺人呢。朕其实根本就不想帮容相娶妻,朕这样整天瞎忙,不过是想要对自己的良心有个交待,故意哄骗我自己罢了。”   史靖园在心里叹气。   唉,不管怎么样,终于肯面对现实了。否则再让这位皇上这么瞎忙下去,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密探头子还不知道得费多少劲,指挥着燕国最好的探子,满世界找人家待嫁女儿的资料呢。   这事办起来,可真让人觉得别扭。   “我真是一个虚伪可笑的人,说是那样看重容相,其实从来没有替他着想过。我封他最高的爵位,最好的封地,自以为是在补偿他,其实只是为了自己心里好过,根本不管他需不需要,会不会因为这样受困扰。”   燕凛神色惨淡:“如果青姑不告诉我,也许我还会一直自欺欺人地让自己相信,容相生活得很好,一直在我的恩典里享受着荣华富贵。可是,那座国公府,根本就是一间大牢房……”   他咬牙,重重一拳,击在桌上,那力气之大,令得史靖园眉锋一跳,略有忧色,几乎有些担心他的手被反震受伤。   燕凛自己却是全然没有疼痛的感觉。   几天前,在国公府,看着容谦微笑从容而来时,他心头生起的波澜,至今无法平静。   那个人,如此的从容淡泊,所谓荣华,所谓尊荣,要来,又有何用。   那个人,如此地洒脱潇遥,他属于山,属于水,属于外面广阔无比的三千世界。   可是,他这一个昭告天下的国公封号,让他又重新回到了风口浪尖,成为所有人注视的目标。   国公府外,日夜不知有多少人监视观察,只要容谦一出门,就会被无数上门求见而不得的所谓官员包围住,所以,他只得闭门不出,如困囚笼。   那个人,手握燕国大权十余年,部属无数,亲信无数。多少人对他赤胆忠心,多少人视他如天如地。这番重现人间,多少旧部渴求一见,可是他身份太尊,位置太高,为了不引起自己这个皇帝的疑心猜忌,他只得狠了心肠,把当初最亲近信任的一干旧部,都拒之门外。除了没事喜欢高来高去,直接翻墙进出的安无忌,连封长清,在这半个月里,也只去见过他一回罢了。   那个人,才华天纵,智深如海,如此人才,却为着什么朝局的稳定,皇帝的疑心,甘愿就此沉寂,困在那奢华的国公府中。   燕凛心头涩然:“如果我没有想当然地给予他这么高的封爵,他现在的封号低一些,光芒浅一些,便还可以自由地做许多事,可是如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他喜欢自由自在,现在却连门也不敢出一步。他平时待部下极好,以后却不得不尽量同他们保持距离。他喜欢结交朋友,却不能再出面,交结天下有才能的人,他……”   燕凛惨然摇头。   或许千百年来,功臣帝王相处之道,君臣彼此不负的平衡诀窍,从来不过如此。然而,就算明明是不可避免的现实,真正如此清晰地发生在他和容谦之间,燕凛依然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奇痛。   “我是多么自私且愚蠢,如果青姑不同我说,我还会自以为是地觉得,我在回报,我在对他好。而实际上,所谓国公的荣耀,只不过是一条捆住他,好让我放心的锁链。”   燕凛脸色苍白。仿佛又看见了那一天,那一刻。   那么大的一座国公府,那个人,被无数仆役簇拥而来。可是,他看不见有其他人。偌大的国公府,感觉只是空空荡荡,那个被前呼后拥的人,其实始终是孤独的。   他说,容相,以后有空,我常常来这里坐坐,好不好?   然而,做为帝王,他能去多少次?一次能坐多少时间?   就算是他去了,他真可以稍稍解除那人的寂寞和孤独吗?又或是,那个人,只是在继续忍耐着他的任性,以微笑来回报他的自以为是。   他说,虽然不入朝,但我要是有些未决国事,容相,你也给我一些意见,好不好?   他想要让容谦有所寄托,才华有所施展,可是,这施展的舞台,却必然被限制得最小。容谦的光彩,容谦的才能,只有他能看到。容谦只能在暗处,只能在他的背后,才可以参议朝政。   就算明白容谦过得也许并不好,就算在那一刻,在他最冲动最内疚最苦痛之时,他也不曾心头有那片刻柔软,想让容谦重回庙堂。   他说,等你身子再好一些,我陪你四下走走,看遍整个帝京,好不好?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一块去打猎,放开缰绳,看谁跑得更快更远,好不好?   真的很想陪伴他,真的很想忘记一切芥蒂,同他大声说,大声笑。这片帝京的繁华,有他的大部份功劳,这片广阔天地,是他一力守护的。可是,那个看起来情动于衷的帝王,这样说着的时候,到底有没有真心地想要去和另一个人,分享如此天地,如此山河,如此快乐呢?   一遍遍无情地剖析自己,燕凛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如此无情无义,如此可鄙可恨。   史靖园却是深深叹息:“陛下,你想得太多了。你不能把所有的责难都加在自己身上,所有的负担都压在自己肩上。”   燕凛微微有些出神:“当年,容相一手抚育教导我,为了让我成才,而一个人承担恶名。天下人都当他是迟早要夺位的权奸,我也恨他入骨,他这样做,又何尝不是把所有的重担都压在自己肩上。”   “可是容相心胸开阔,既能原谅别人,也能放开自己。这一点,陛下你身为容相的弟子,也该好好学学才是。”   史靖园尽量微笑道:“你不能略略有些失误,就把自己想得一无是处。你是帝王,你不可能也不应该放下你的责任,你的考量。但是,你对容相的心思,你为他做的一切,难道不是纯粹出于真心?也许你的考虑是有不够周到之处,但怎么也不会是象你现在自己想的那样,时时处处,都暗藏恶毒心意似的。”   燕凛迟疑了一下,才有些困惑地道:“我……如果我不是……又岂会连替容相挑选妻子之事,都如此不尽力呢。”   为了他,容谦这一生,已是无亲无故,孑然一身。青姑虽好,但毕竟只是义妹,且村女的出身,注定了她和容谦的交流是有限的。   容谦被困在那么大的国公府里,身边的人虽多,可以交心亲近的却一个也没有。   他明知他这样孤单寂寞,却还是不肯替他尽心。   史靖园愕然:“皇上为何觉得,不替容相选妻,就是包藏祸心。”   燕凛神色渐渐迷惘:“我明明知道这是应该做的事,可做起来,就是心烦气燥……”   他一指满地的文卷图画:“那些女子,越是好,越是美丽,我看着就越是扎眼。我……我知道,我其实根本就不愿容相有妻有子。好端端地,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   史靖园听得有点傻眼。   燕凛的声音越说越小:“我想来想去,怕还是为着国公的封号和封地吧。我给他最高的封号,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舒服,我给最好的封地,是因为知道,容相不会离京,不会去管理,给得再好再多,对国家也没有威胁。只要他没有儿子,将来身死,封地重新收归国家,大燕什么时候也没有损失,我却白白赚了厚待功臣的好名声。所以,我才会这么排斥容相娶妻生子之事……”   史靖园伸手抚额,几乎哀叹起来。陛下,您至于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吗……   “陛下,你是当局者迷,你不愿意容相有妻有子,明明就是嫉妒啊。”   “嫉妒?” 第一百五十三章 池鱼之灾   难得一位英明神武的皇帝,傻乎乎地用求助的目光望着自己,可惜史靖园本人却实在没什么满足感,只是觉得头疼罢了。   “人都有些自私,都希望自己最亲近的人,只待自己最好。很多父亲看着心爱的女儿出嫁,会莫名地记恨女婿,很多最爱缠大哥的小妹,看着大哥娶妻,会暗中讨厌嫂子。那些最受宠爱的小孩子,在母亲再次怀孕的时候,看着家人的注意力被未出世的弟妹夺走了,也难免多有在心里讨厌这个弟妹的。说穿了,这就是一种独占的心思。这种心性,人人都有,只是深浅不同罢了。而且,世人往往有许多亲人,父母兄妹妻儿齐全,就算有些幼稚独占的心思,到底有很多其他的感情可以依托,那种心思也总会慢慢淡下去,只是……”   史靖园看着燕凛苦笑道:“陛下你自幼父母双亡,皇家的亲情又淡,虽有亲人,不如无亲人。一直是容相抚养教导你。对你来说,他是父是母是师是兄是友,几乎所有的情义,都集中在他一人之身了。容相也一直把你当做最珍爱重视之人看待,他的所有时间,所有筹谋,所有安排,都是以你为主的。你没有亲人,只有他可相依,他为了你,也不肯再有亲人。这么多年过来,你心中理所当然,知道自己是他最重视最在乎,且唯一放在心尖上的人。现在想到,有一天,他要娶妻,他最亲近的人,将会是他的妻子,他将要有孩子,他最心爱的人将会变成他的孩子,你心里不自在,原是理所当然的。”   史靖园又无奈叹息了一声:“陛下,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了。这不过是些人皆有之的心思,与自私,险恶,祸心,全然无关。”   燕凛怔了半晌,喃喃道:“会是这样吗?”   史靖园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自然是如此。陛下,你身在皇家,不了解普通人的复杂感情。你若是不信,回去问问皇后,几位贵妃娘娘,或是身边的近侍,看看他们这些年来,所见所闻所历,会否偶尔有与这类似的情形就知道了。”   燕凛却仍旧是无法放得开。   “纵然如此,我为了自己的妒忌,这样行事……”   史靖园倍觉好笑:“父亲都舍不得心爱的女儿嫁出去,看女婿永远不顺眼,可有多少父亲真会阻挠女儿的好姻缘?妹妹舍不得最亲近的兄长被人抢去,可谁会跳出来把嫂子赶出门。大哥总是羡慕大人宠爱弟弟,可是慢慢长大了,还不是兄弟情深。人都有自私之处,可人也同样有无私之处啊。皇上,你虽然有些小小妒忌,不能全心全意替容相筹谋此事,但如果有一天容相自己看中了一个女子,想娶之为妻,难道你会从中作梗?”   燕凛沉默着思考许久,方才肃然摇头:“如果有一天,容相真有了心爱之人,我就算心里难过失落,也绝对不会暗中拆散他们。如果容相过得好,我就是再妒忌,也一定会为他们高兴的。”   史靖园欣然一笑:“看,这不就是了。陛下,你不能拿圣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啊。更别把自己想得太恶毒了。凡事看简单一些最好。就象容相的婚事,其实你不插手,顺其自然才是最好。毕竟容相是你的长辈,以他的身份,就算你是皇帝,这赐婚的话,怕也是不好提的。对于未来,容相应该有他自己的安排计较,过问太多,未必是帮忙。陛下你要是一定觉得欠容相的话,倒不如在别的婚事上,多用些心思。”   燕凛一怔:“别的婚事?”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史靖园笑道:“青姑是容相的义妹,她的婚事,容相自是十分上心的,算起来,她年纪也不小了,这归宿之事,怕也是容相的一桩烦恼,皇上该记得,关于他们在村子里生活的密报中,就有容相苦心替青姑安排相亲的事……”   燕凛点了点头,真说起来,青姑已经二十多岁了。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再不想办法出嫁,怕是真的就嫁不出去了。   对于容谦的婚事,他暗暗排斥,但想到青姑的亲事,他现在倒是很有些热心了。   青姑的事情,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一转念。必须承认的是,他内心对于青姑目前身为容谦身边最亲近之人的这一事实,实在是十分嫉妒的。因此想想若是能把她嫁出去,心里暗暗觉得,真是可能会痛快许多。只是,他同样知道,容谦现在身边也只有青姑能日夜相伴,所以,自己有了这么点邪恶的心思,便反是努力收敛再收敛,干脆倒一直排斥去想替青姑找婆家的问题了。   如今史靖园这么一提醒,他倒是悟过来了。原来想把青姑嫁一个好人家,不止是他自己的私心,怕是容谦本人也挺着急的啊。既是如此,他当然是不能不想办法……为容谦分忧了。   这心里一兴奋,他就坐正了身子,皱眉想了想:“京中的年青俊彦们倒是不少,你看……”   史靖园摇头:“京中出色的男子倒是不少,只是青姑的情况……”   燕凛当然也知道青姑年纪又大,腿又残,脸上又有青记,且又是个村女出身,京中贵介子弟,正常来说,谁肯娶这样的妻子。不过他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无妨。我赐她封号食邑,她的丈夫也破格提拔,家族亦受荣宠,想来……”   史靖园叹道:“陛下,有你和容相这两尊佛爷摆在这儿,便是青姑有再多的残缺,自然也是有人要抢着把她娶回家的。反正以后多纳几个美貌的妾就好了。可是,虽然青姑有天大的靠山,就算不擅心机,也不怕宠妾灭妻,能保证一生一世,丈夫待她恭敬不变,只是,我看容相要的妹夫,怕不止是这样的人吧。”   燕凛又再次深深蹙了双眉。   这倒也是。不是人人都可以接受这一类的政治婚姻的。自己是皇帝,为了国家,万事都可以用来交换,可是容相已经付出这么多了,怎么好让他爱惜的妹子也步这样的后尘。   只是,青姑的条件也实在是……太……   别说是贵介子弟,就是在贩夫走卒中,寻一良配,怕也不易啊!更何况,她好歹也是容国公的妹子,若不替她寻个才华人品皆佳,家世身分都不弱的丈夫,也实在说不过去啊。   史靖园在旁轻声提醒:“皇上莫不是忘了一个人?”   燕凛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   史靖园笑意从容:“关于京中茶楼,不是做过最全面的调查吗,那份密报皇上不是前前后后看过许多遍吗?”   燕凛眼前一亮,站了起来,兴奋地道:“对了,就是那家伙……”   ————————————   国公府内,莫名地,安无忌全身发寒,打了个哆嗦,抬头看看万里晴空,喃喃道:“大好的天,哪儿来这一股寒风啊。”   他缩了缩身子,浑然不知大难临头,还满脸鬼祟地凑近容谦:“容相,我知道皇上最近在忙一件大事。”   容谦懒懒睨他一眼:“我说过,不必再暗中给我传递皇上的消息了。这样太不尊重他,再说,天长日久,万一叫他看破了,怕又有许多是非。”   安无忌嘿嘿奸笑,眼神看得容谦身上都一阵不自在:“别的事我自是不多嘴的,可是这件事啊……”   容谦懒得理他的胡闹,信手端了茶浅浅喝一口。眼角也不瞄他。   安无忌特意等到容谦一口茶刚喝进嘴,飞快地说:“皇上在给你找媳妇……”然后飞一般跳起来向旁一闪,不出所料地避过容谦喷出的一道茶箭,笑嘻嘻为难得一次看到容谦失态而感觉满足。   容谦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安无忌神秘兮兮道:“史世子派手下的密探到处查访才貌俱佳的闺阁千金,把人家的喜好,容貌,才能,家世,全访得一清二楚。虽然他有意背着我,但毕竟我才是实际掌事的那个,他动用那么多的人手,哪能瞒得过我。”   容谦苦笑:“那也不能证明是想为我……”他乱咳一声,没说下去。   安无忌得意大笑:“容相啊,你向来英明神武,现在居然也学会自欺欺人了?史靖园好端端地,干嘛动用国家的最高密探查这种事。他自己要想娶妻,断不会这样假公济私,必是受了皇命。皇帝又为什么要闹这一出,总不会是他自己又想娶一堆妃子吧?除了你,还有谁值得咱们皇上这样费心费力。”   容谦只觉头疼无比:“好端端地,皇上怎么突然会有这种念头?”   “据我所知,这美女大搜索行动是从上回皇上来访之后就开始的。我记得那回青姑和皇上倒是聊了好一阵子,事后你问青姑和皇上说了什么,她居然一溜烟就跑了。”   安无忌不怀好意地瞅着容谦:“我说容相啊,你家妹子可真是了不起,连皇上都能被她说动,替她跑腿。”   容谦只是抚额苦笑,半晌无言。   他倒不觉得青姑有什么办法能打动燕凛,说穿了,只是燕凛自己总觉得对不起他,一心想要多多补偿罢了。   燕凛的心思他可以理解,却始终有些不以为然。自己现在的日子其实还算是悠闲的,远不似燕凛想得那么凄凉嘛。   现在虽然躲在府里不出门略有些不自由,但等天长日久,那些整天盯着国公府的人慢慢心冷了,看他真的不再过问政局权柄,自然也就懒得在他身上费心思了。到那时,京城上下,又哪里不能去得。   他现在虽然有意不见昔年旧部,也不过是因为爵位太显赫太招摇了。这个风口浪尖上,能少一事就少一事,等以后风波平淡了,虽不能和旧人结交得太亲密,偶尔见一见,聚一聚,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自己将万事看得平淡从容,便愈发对燕凛心思沉重感觉无奈。这个孩子,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只是,如何开解于他,倒真是要好好思忖一番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容相救命   容谦郁闷得重重叹气。   事情莫名其妙就逼到眼前来了。他的婚姻大事,怎么就这么吸引这帮人操心呢?青姑倒也罢了,若是燕凛这个皇帝插了手,那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事了。   他心念一转,只得道:“无忌,你进宫一趟,替我给皇上传句话,就说皇上如果有空,烦劳来国公府一趟。”   安无忌笑咪咪看着他,做满脸崇拜状:“容相,你可真是够威风。居然让我传个话,就让皇帝自己跑来见你。”   容谦暗自气结。若非全京城的权贵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这国公府,这种紧急关头,他当然要赶在燕凛没做什么不可挽回的公开表示之前,赶紧进宫去阻止了。现在无可奈何,当然只好叫你姓安的跑腿。   他这里狠狠瞪一眼:“还不快去。”   安无忌嘻皮笑脸地跳起来:“容相别急,上刀山,下火海,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吗。”在容谦忍无可忍眼看就要一脚踹过去之前,他已经一跃而去,照老规矩,正门不走,爬墙溜之乎也。   安无忌刚刚翻出了国公府的高墙,一封从秦国而来的六百里加急密信,也已经悄然送进了大燕国皇帝的御书房。   “终于忍不住,开出价码了。”燕凛微微冷笑着,把信递给史靖园。   史靖园一目十行,迅即看完:“只要我大燕出兵,相助除奸,大事成后,割城池三座,土地千里相酬……”   他低低冷笑一声,把信放回在御案上。“这个价钱,若在平时,还算不错,只是放在如今的局势下,却也太薄了吧。”   燕凛也是冷冷一笑:“无妨,有这封信,让我们出师有名,以友军的身份进入秦国就是了。只要我们的军队真的打进了秦国,攻占了京城,到时候要拿出多大的价码来打发我们,可就不是秦人说了能算的了。”   如今的秦国,在一连串的皇子夺嫡,诸王争斗之后,已是混乱不堪,各个王子王爷,都已经从开始的纯粹内争,发展到各自力请外援。   五王子以父王受奸臣逆子蒙骗,欲杀戮亲子为名,逃到陈国,求自己的姐夫陈王出兵以清君侧。十二王爷在藩地连抗数道圣旨,不肯进京,集私兵,据城池,外结卫王以求援助。秦王太子参予到逼父退位的阴谋中,满门抄斩,却有一子逃出,投奔手中尚有兵权的九王爷。二人一借叔祖兵权,一借太子名份,彼此相依,又正式投书娶了太子同母妹的吴王,求其出兵相救。   这一通沸沸扬扬,陈国,卫国,吴国,三国都是大兵调动,粮草后勤征派,十分频繁,已经是要大肆动武的样子,想必各人给他们开出的价码,都是不低。但是那三国所求所想,恐怕也是和燕国一样,不在他们开出的价码上。   现在,秦国四王子有样学样,给燕国也来了这么一封求救信。燕军若是依他的想法出兵,不但要面对秦人的抵抗,还要同时应对其他三国急于分一杯羹的军队,那这封信上所谓的补偿,还不够塞牙缝的。   史靖园笑道:“既然我们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出兵的名号,那是不是可以直接把这信拿出去朝议,用不着等着看秦王的五弟给陛下开出什么条件了?”   燕凛略略思忖了一下。   “不妥。一旦正式拿出去朝议,整件事就必然公开,就算有什么变动,也不好回转。反正我们暗中的一切兵马,粮草,辎重的调派早已在进行,倒也不怕慢人家一步,还是先召几个重臣进宫密议一下再说。”   史靖园点头应是。这是燕凛亲政后的第一次大规模对外用兵,自是怎么慎重都不为过。   燕凛又道:“你让下头的人准备一下,今天晚上我就去看看容相。”   这么大的事,史靖园早知道他必会去问容谦的意见,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心急:“陛下,夜晚出宫略有不便,你……”   燕凛微微摇了摇头。   “此事越早确定越好,明日便得召集重臣密议,所以今天晚上我是一定要去见他的。反正出兵秦国的事,应是不会再改……”   他的神色忽然一黯,莫名地叹息了一声:“我也该同乐昌说一声了。”   虽然他和乐昌是政治联姻才走到一起的,但他确实早已将乐昌当做了妻子家人来关爱。   乐昌毕竟是秦人,又心思良善,一旦知道大燕将对大秦用兵的消息,恐怕真的要不知何以自处的。想到这个,燕凛不免暗自苦恼。   史靖园沉默了一会,才轻声安慰他:“其实出兵秦国,如果成功,对皇后是有好处的。”   乐昌是以秦国帝姬的身份嫁来与燕国联姻的。如果燕国不出兵,坐视秦国瓦解衰弱下去,那乐昌便会失了身份凭恃。后宫那些出身不凡的贵妃们,迟早会挑起后位之争。   而如果大燕对秦国出兵,从中瓜分到好处的话……秦国是大国,陈卫吴燕,谁也不敢起贪心,要在他国的虎视眈眈之下,一口将偌大的秦国全吞掉。   所以,史靖园考虑的是,如果能在蚕食秦国的土地,夺取秦国的财物之外,扶助一个亲燕的新秦王,比如这个四王子,那么,乐昌的身份便可以继续用来与秦国保持姻亲关系,成为压迫剥削秦国的遮羞布和借口。那样的话,乐昌在燕的地位自然是牢不可破,燕凛也不必发愁后宫失火,不必为外戚的野心太过忧心,这是一举数得的方法。   燕凛低头看着御案上的密信,眼神郁郁深深。   他对秦国的野心,其实远远不止史靖园所想象的那样。想到乐昌,想到乐昌肚子里的孩子,那一个几近疯狂的念头,便在他心里沸腾不休。   只可惜……燕凛叹息摇头。这其间的利害关系,以乐昌的性情,只怕未必能看得透。而就算看透了,也未必会因此而欣喜。   他一语不发,伸手拿了密信收入袖中。   “靖园,你先回去吧,我去甘泉宫看看乐昌。”   史靖园也不多说,施礼告退而出,一直退出御书房外,才听得房内隐隐传来一声轻轻叹息。他略略迟疑一下,却终究没有进去劝慰,只是也莫名地暗叹一声,转身出宫而去。   史靖园步出宫门时,正好看到安无忌在宫门前求见。   安无忌不比史靖园,要进宫得三请四求,麻烦着呢。这时一见史靖园出来,高高兴兴迎上去,打算走走这个最方便的后门。   史靖园与他共事时间也不短了,见他过来,不觉一笑:“安大人可是有事见驾?皇上去探望皇后了,若无要事,还是不要搅扰为是。”   “也没什么大事,既然是这样,那我明天再求见就是了。”   安无忌其实根本不特别热心替容谦办事。他可是坏心眼地很希望燕凛赶紧明发诏旨,给容谦来个公开赐婚,到时候乐子可就大了嘿嘿。   这么热闹的事,要真让容谦给提前制止了,多无趣啊?   所以他立刻很不负责地把容谦的托付给抛开不管,径自和史靖园并肩而行,一边大大绞着脑筋,思考着怎么从史靖园嘴里套话,问出他们到底替容谦看中了的是哪家绝色闺秀。   史靖园哪里知道他的恶毒心思,心里也正想着,自己刚和皇帝商量安无忌的婚事,他就跑来了。大家共事一场,这大喜的事,给他露个口风,也是好的。   “安大人,你可知,刚才皇上正同我谈及一个臣子的终身大事?”   安无忌眼睛一亮,来了来了!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问,人家就直接开始讲了:“是是是,皇上爱悯臣下,关怀备至,我等为臣的,谁不感激涕零。”   史靖园笑道:“安大人可知,皇上欲成全哪一个臣子的婚姻大事?”   安无忌笑得见牙不见眼:“不管是谁,自都是要深感陛下隆恩厚德的。”   史靖园点头微笑,甚是欣慰地拍拍他的肩:“安大人如此忠君,倒也不枉陛下为安大人费的一番苦心!”   安无忌一怔:“为我费的一番苦心……”   史靖园亲亲热热冲他说:“安大人,你就不用再装了。你忘了?茶楼之事,可全是我派人查的。你与青姑娘情投意合,论及婚姻,此等大事,从茶女到常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皇上可是有心,大加封赏,给你们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并且亲自赐婚呢!此等荣耀,可非比等闲啊!”   安无忌便似从十九重天,直跌进十八层地狱,眼睛都直了:“这,这,不是……不是这样……这个……误……”   “行了,行了,你也别害羞了。这些事大家心里明白就好。”史靖园笑道:“从来娶妻娶贤,青姑娘貌非绝色,却性情纯厚,贤良柔顺,实是良配。从来妻贤夫祸少,无忌啊,你有这样的好姻缘,他日前程不可限量。”   安无忌面如土色,双眼无神,牙齿咯咯打战,直恨不得抱住史靖园连声叫冤。   天啊,天啊,不是这样的,全是误会啊……   可惜人家史大公子没空同他他搅和,又极亲热地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笑着说:“喝喜酒的时候,可别忘了我一份啊。”   说完赶紧一拱手,大步而去。   安无忌痴痴呆呆,站在原处发愣,好半天,才惨叫一声,拔足便跑。   天啊!   容相!救命啊! 第一百五十五章 至重之人   春暖时节,甘泉宫中,正是百花竞艳。满园姹紫嫣红,摇曳春风,爽目宜人。   燕凛踏进甘泉宫大门,眼中看到的,便是这那一片花海,还有正在花丛中漫步的乐昌。   乐昌时不时与身旁相随的宫人,低低笑语几句。只见花比人艳,人比花娇,如斯情境,竟是如此动人。   燕凛本来心情沉重,此时却也不由得微微一笑。他摆摆手,止住宫门前宫人的传报,含笑放轻了脚步,缓缓走过去。那些机灵的宫人自然察觉到了皇上的到来,但都看了他的手式示意,因此全都会意地不出声。   燕凛已经悄悄跟到了乐昌的身后,乐昌兀自不觉,只是徜徉花海,笑语嫣然。   燕凛信手自一旁摘了一朵艳红如火的鲜花,抬手为她簪在头上,笑道:“能为你增色添娇,方不负这春色满园。”   乐昌初是一惊,迅疾回身,又是一喜,满脸盈盈欢颜,脸上淡淡红晕,映着火焰般一朵娇花,更是鲜活动人。   燕凛深深看她数眼,不觉失笑:“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乐昌即羞且喜,嗔道:“陛下就为着调笑臣妾,才特意来这一趟不成?”   燕凛倏然听此一语,想起自己的来意,再看娇妻花间笑语,盈盈笑颜,实在是怀孕以来少有的欢颜,心中一涩,手指在袖中夹着那封密信,犹豫再三,竟是始终拿不出来。   乐昌见他神色迟疑,目光中隐有忧色,也不多问,只回头给了手下贴身女官一个眼色,转眼间,若干随从便散得尽了。   “难得今天春色如此之好。陛下既然来了,就陪乐昌四下走走看看吧。”   “正好,御医也说你身子渐重,适当松散一下有好处。”燕凛微笑着伸手牵了她的纤手,二人并肩,徐徐行入百花深处。   四方退下的宫人,只遥见春风轻柔,落花拂衣,那一对年轻璧人缓缓漫步,仿如图画一般。这寂寂宫院中,难得见到这般恩爱景致,带引得几个身份较高,在宫中待过几十年的老宫人,也不由得相视而笑。   乐昌一边与燕凛闲行漫步,一边柔声轻语:“陛下,国事政务,我懂得少,也不该过问。只是,陛下若有什么烦恼,也不必为我刻意遮掩。纵然乐昌不能为你分忧,至少也可以做个倾听之人。”   燕凛心中黯然。正是因着乐昌温柔良善,关怀体贴,他才越发不忍将真相说出来。只是,乐昌已经这般遣退了下人,开口来问,他又不好伤了她一番苦心,略一迟疑,方轻叹道:“我近日,多是为容相之事忧心。”   对于容谦,乐昌虽然不了解,但有关他的传闻,却已听过许多,也知道燕凛近日心神不属,确是从容谦回来后才开始的,因此倒是深信不疑:“我闻容国公是国之柱石,是大燕国的擎天功臣,也是陛下的师父长辈,陛下最尊敬亲厚之人。”   “可是,当年我负他太深,如今全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可以弥补,乐昌,你……”   燕凛苦笑,却是忍不住真心探问了:“你可曾与你至亲之人,误会交恶,你可知,怎样才可以消除曾经的不快?”   乐昌微微一笑:“陛下,在你之前,我至亲之人,唯有母亲。”   燕凛叹了一声:“看我,都糊涂了。你这样温柔孝顺,自是从来不惹母亲生气的。”   乐昌摇头失笑:“我小时候也任性不懂事,有时在兄弟姐妹面前受了欺负,回去便埋怨娘亲没有地位,不能让我过好日子。娘亲也不是天下最贤良端庄的妇人,在外头受了气,对着房里的我,有时也会喊几声,骂几句,甚至打我几下出气。”   燕凛原道乐昌母女之间,必然母慈女孝,可为天下楷模,忽得听了这番话,还真是惊愕莫名了。   乐昌在燕凛愕然的目光下轻笑道:“可是,打过了,骂完了,她还是我的娘,我还是她的女儿。有箭射来要伤我,她一定会替我挡。纵然世人都责难她,我也一定站在她一边。我们也会吵,也会有矛盾,可是过去了,就过去了。不用谁道歉,不用谁陪罪,自自然然,又是最亲最亲的人。”   她脸上一直带笑,但眼中,渐渐有了晶莹:“从小到大,娘不知道打过我多少回,可是,现在想想,只是觉得温馨。可是,五皇兄的娘仗着份位高,打过我一耳光,这一耳光,我可是一直记恨到如今的。这就是亲人,和外人,的区别。”   乐昌语气轻柔,款款说来,燕凛一时竟是听得呆了。   这种亲人的感觉,他从来不曾享受过。如此比来,容相……容相……   他止不住颓丧了下去。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不道歉,不弥补,就坐等着时间流逝,他和容谦之间的关系,便能自然而然,变回成亲密从容。用乐昌的话来说,这难道就是亲人与外……   那个词,燕凛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乐昌看着他神情怅怅,知他是想得岔了,不觉低笑:“陛下,父母子女之间,那样的至亲天性,是因了血脉相连,哺育依偎,日久天长,才会有的。然而人生于世,却不一定是非要亲人,才会成为至亲之人。只是……”   她轻轻反握了他的手,声音委婉温和:“只是,离了血缘天性,做错了事,就该认错,想要得到,便须付出。珍惜一个人,就该去努力。这样的努力,并不是见外,而是……是你在意啊。”   燕凛苦涩道:“乐昌,你不明白,容相待我有大恩,我却曾深深负他,如今他回来,我一心一意想弥补,可是,总觉得,处处做得都不对。我时时刻刻想要赔罪,可是,事情做得这样刻意,这样牵强,倒象是每为他做一件事,都只是为着我自己的心一般,这……”   乐昌忍不住唇边的笑意。   “陛下,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本来就该用心的。刻意想要对别人好,有意想要为别人做些什么,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用了心机,但这心机是因为你在乎,所以才用。若是无关紧要之人,谁又为他费这个力气。”   乐昌笑道:“我曾为了陛下去厨房学做羹汤,明妃姐姐为了陛下,每天都练一个时辰弹琴。如妃姐姐知道陛下喜欢下棋,便苦心钻研棋艺。王总管时刻将陛下的饮食起居放在心上,照料周到。封统领和史世子为了替陛下分忧,殚精竭虑。谁没有用心思,谁不是在刻意呢?陛下难道会把这些全想成心机谋划,会觉得我们做的事,都是别有用心?”   燕凛怔了一会,才道:“没有见到容相,我总时时想念他,见到了他,我却有些怕和他在一起。不去见他,我心里总是牵挂着,真到了他身旁,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我又都有些不自在。我……我这不是用心。我只是心虚含愧,难以面对我曾辜负伤害的人。”   乐昌心里也着实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个英明神武的夫君,一到面对容谦的事情上,就总是会如此轻易地不断否定他自己呢?   “这种事也不两人稀奇啊。夫妻依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洞房花烛夜,第一次彼此相见,也都难免忐忑难安,极不自在吧。但是却不是说,他们就是有别样的心思,就是不期待,就是不想着要相伴一生的。天长之久,慢慢地相合,慢慢地亲近,自是相携白首,不弃不负。”   乐昌眉眼温柔:“陛下,不要指责自己,不要因为用得心多了,就先不自在了。关怀一个人,才会愿意为他用心思,在意一个人,才会想要亲近他,才会因为尚且不知应该如何亲近而忐忑。”   她微微笑着:“做错了事,就大声告诉他,你错了。你很在乎他,也要同样大声,对他说明白。既然觉得彼此尚有隔膜,就去将那层隔膜打破。不要总觉得,有什么话,说不出口,或是不说他也明白。纵然他真的明白,也一定更喜欢听你亲口说。他是你的师父,你的尊长,是养育你,教导你,保护你的人。我已经没有了这样的亲人可以孝敬报答,陛下,你还有。所以,不要这样踌躇不前。想要为他做什么,就放手去做,想要对他说什么,就大胆去说。为了你在意的人去用心机,去刻意讨好,有什么错,有不好意思呢?爱护一个人,不就是该努力为他做一切他想的事,只要他高兴一点,自己就可以满足吗?”   燕凛怔怔听着乐昌这番话,只觉心中豁然开朗,就连胸膛里的热血都呼啸沸腾起来。   他幼儿为帝,习惯了孤家寡人,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学会了如何去接受,去辨别他人忙不迭献给他的感情,却还根本不懂,也没机会去练习过如何去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感情。结果现在稍微用心一点,就总觉是自己是在谋划,是动机不纯了。   想要为他做什么,就放手去做,想要对他说什么,就大胆去说。   这样简单的话,却将他所有的犹疑和不断的自我否定,全给打消打散了。   一直以来,他只是因心切而情乱,事一涉及容谦,他就再无半点自信,无论自己做什么,想什么,都很自然地先把自己给否定一遍。   如果不是乐昌这般款款笑语,细心开解,他还不知道,自己欠的,原来,根本只是勇气和自信。   乐昌感觉他握着自己的手,都因着激动而微微颤动,不觉一笑:“陛下,江南刚贡进来几样新鲜果子,不但味道鲜美,太医还说能润脾养身,听说容国公身体不好,正好用来滋补,陛下不介意亲自去送一趟吧。”   燕凛未料到她替他思虑得这般周到,一时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低声叹道:“乐昌,你……”   乐昌只是微笑着伸手掩着他的唇,阻住他的话语:“陛下,你我夫妻,万事心知……”   爱护一个人,就是该努力为他做一切他想的事,只要能让他稍稍高兴些许,自己就无限满足。她凝眸望着她的丈夫,她的天,她的一切。   我的陛下,你心中至重之人,是容国公。乐昌心中的至重之人,却是你啊。 第一百五十六章 你逃我追   “我不娶她,我绝不娶她!容相,你要不帮我,我就立刻卷铺盖逃跑。”   安无忌在院子里拍着石桌,大喊大叫:“这件事我可是受你连累的,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啊……”   容谦慢条斯理地喝茶,头也不抬一下:“知道什么叫天作孽,犹可存,自作孽,不可活了吧。若不是你刻意在人前与她亲近,纵容流言发展,也不至于弄到现在这个地步。”   “我当时……我当时不是总被她追着打,心里急了,所以借点小事,故意为难她一下,让她也尴尬一会吗?早知今日,我死也不那么干了。”   安无忌欲哭无泪:“我的容相,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你妹子也不是不好,只是,只是……她……她……她太凶了啊!”   想想自己被追得抱头鼠窜,揍得鼻青脸肿的苦难岁月,再想想自己未来几十年的大好人生,安无忌哭丧着脸,咬了咬牙,也顾不得得罪容谦了:“她是个好人,可也是只母老虎。我就是死,也绝对不能娶她……”   容谦一挑眉,倏得抬头,目光如电看过来。   安无忌初时被容谦看得心神一凛,身不由主后退一步,但他立刻察觉容谦神色有异,看的分明是他身后。安无忌背后莫名地一阵冰凉,猛然转头,却见青姑正站在月洞门下,呆愣愣地望着他。   安无忌本来还抱着侥幸,安慰自己青姑只是刚来,啥也没听到。然而,一看他转身望过来,青姑慌乱地惊叫了一声,扭头便跑。   安无忌立刻慌了神。他虽然算不得是什么谦谦君子,但是从来也是很怜香惜玉,羞辱女子的事情更是从来没做过。对于他来说,背地里骂一个女人是母老虎已经很过份了,更何况他还说了什么死也不娶她这样的话。   对女人来说,男人这样的言辞,自是奇耻大辱,万一传了出去,若是脸皮薄的女子,羞愤到抹脖子上吊也很有可能啊!   现在见青姑不堪受辱,又羞又愧,慌乱而走的样子,安无忌立时手忙脚乱:“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喂喂,误会啊……其实你不是不好,我……”   青姑哪里理他,飞一般奔逃而去。   安无忌头大如斗,一时居然忘了向容谦求救,跺脚就飞快追过去:“你听我解释,我真的不是看不起你,我……”   容谦悠悠然欣赏着这一出闹剧,丝毫没有提醒安无忌的意思。   看着二人一前一后,跑得没影,隔得老远,还传来安无忌惊惶的叫声:“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忍不住就想笑。   说起来,无忌待青儿算是极不错的了。从头到尾,他急成那样,也只骂青儿是母老虎,凶女人而已。至于什么丑八怪,残废,这一类的词,他不但从来没出过口,估计连想都没想过。   人么,一旦互相之间熟悉了,真成了朋友,对方长什么样,自然而然就不那么注意了。美女的手帕交不会天天看着她流口水,而安无忌对着青姑这个丑女,两人这么熟了,恐怕也早就想不起来青姑的容貌如何了。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青姑比他能打,让他吃了不少苦头罢了。这个挨打的阴影,太深了点。   象安无忌这种人,做的是密探的营生,一辈子都在跟人斗智玩心眼,越是美丽越是聪明的女子,在他看来越是应该要绞尽脑汁应付的对手,真要娶妻相伴,怕还真是要青姑这一类相貌乏善可陈,心性纯朴的女人,才能让他放开心怀。   只不过,男人嘛,心理上总是不能接受女人比自己更强更能打的。那逆反心理是理所当然啊。其实就凭他一看青姑奔走,便一点也不考虑挨打地追过去解释,就可以看出,不知不觉间,他早就将青姑当成伙伴朋友来关怀了。   不管怎么样,能有这样的开头,已经很难得了。他就算不会推一把,也绝对不会故意拦着。   其实,安无忌也实在太多虑了。刚才的话,放在别人身上,当然伤人,可是青姑听了,怕是不会受什么心理打击的。   安无忌对于青姑的过去毕竟不了解。一个从小就被人当成扫把星,一天被人骂无数回残废,霉气,在全村人的敌视鄙夷下慢慢长大,然后,还可以顶着那么多敌视和攻击,一点点拾回自信,慢慢自立自强的女人,哪里这么容易就会被伤害。   小时候,她的亲生父亲都可以拿着棍子醉熏熏地骂着灾星追打她,她的叔叔可以毫不留情,用最难听的话来辱骂她,赶她出家门,连村子里的小孩都可以围着用泥块打她,用最刻薄的言词羞辱她,把骂她的话编成歌,天天唱。而在救了容谦之后,什么不要脸,淫妇,这一类最难听的话更被人说过无数回。   从这种苦难中挺直腰走下来的女人,岂会被安无忌那么轻飘飘一句话给伤害了?   到目前为止,青姑对安无忌也不是没好感,但到现在基本也就是视做朋友,还不至于如小女儿一般,动辄为男人的一个表情,一句话就,伤春悲秋去。   青姑的奔走,实际更多是因为惊惶。   她只想着替容谦安家立业,却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残疾貌丑的女子可以成为别人的妻子,所以也从没考虑过自己也该成亲。   安无忌说不娶她,在她看来,倒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她毕竟是个女人,忽然间听到一个男人提到和自己婚姻有关的事,立刻就慌乱起来,安无忌一瞧她,她当然是即刻吓得转身便跑。   安无忌哪里知道这其中情形,自是颇为惭愧内疚地一路狂追。   以往在茶楼,总是安无忌跑,青姑追,这一回,在国公府,却是改成青姑在前头跑得飞快,安无忌在后面拼命追了,一边追还一边喊。   偏巧着,这时候,燕凛也在乐昌的支持下,下定决心来了国公府。   国公府的下人全是宫中安排过来的,在王总管的细心安排下,看门的,几乎全是认得燕凛的人,一见燕凛来了,立马跪下一堆。   燕凛摆了摆手,让大家起来,别行礼呼叫,径自熟门熟路往里走。一路上下人要跟随服侍,他只问了问容谦在哪,就挥手让大家散开,不用跟随也不用传报了。   才往里走了三道门户,就见前头院子小门处,青姑一头撞进来,一抬头看到燕凛,本来已经很慌,看到这个自己害怕的皇帝就更慌,一转头,又重新钻出门去,换了个方向飞跑。   燕凛莫名其妙摸摸自己的脸,我很凶吗?我长得很难看吗?至于把这姑娘吓得一次比一次厉害吗?   他这里还没回过神呢,就见前头院子里,安无忌大呼小叫地由远而近:“青姑娘,青姑娘,你听我说……”   他只顾着追人,燕凛身边又没几个随从跟着,双方还隔着一个院子,只有一道小门相连,他居然愣是没注意到燕凛,只管直勾勾盯着刚才青姑跑的那个方向——   “青姑娘,你听我解释,我不是说不娶你……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那个,我不是说你不好……”   燕凛看得目瞪口呆,嗯,安无忌真不愧是江湖出身啊,做事可真豪放大胆,愣敢在堂堂国公府追着人家小姐这么大喊大叫啊。   难道这就是乐昌说的,在乎一个人,就要大声说出来吗?   一时间,燕凛对安无忌的钦佩,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很觉得自己应该努力向他学习。另外一边还摸着下巴想,看来安无忌和青姑的关系密切,是确定无疑的了。这件婚事,可真是十拿九稳的佳偶良配了。   皇帝想得得意起来,仰天大笑三声,大步就向前走去。   乐昌说,想要为他做什么,就放手去做,想要对他说什么,就大胆去说。   容相,那个他看得至亲至重之人,就在前方那小小的院落之中…… 第一百五十七章 今昔何夕   容谦也没想到,燕凛会不经传报,忽然就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微微一惊,才要起身,燕凛却已经赶紧把手里的大果盒子放下,直接在他身旁坐下,免了他行礼的麻烦。   “今天江南刚贡上来几样新鲜果子,皇后说十分可口,且能润脾养身,便提醒朕带来给容相尝尝。”   他这话说得飞快,眼睛四下游移,都不大敢看容谦。刚刚还下定决心呢,这会子莫名地就又慌张起来了。   容谦想起刚才这位英明神武的年少皇帝,自己亲手抱着个大果盒子,献宝也似跑过来的样子,就觉好笑。   轻轻打开精美的果盒,看着里头一格一格,分开搁着几样千山万里,驿马急送来的水果,旁边折压着两块绒绣手巾,搁着一把精巧的小银刀。   这些小巧,红艳,水嫩清香,形色俱美的果子,在这个连机动车辆也没有更没有冰箱冷藏技术的时代,却是要费下多少人力物力,方能送入了京城来,还保有如此的活气清鲜。实在已经可说是无价之物了。   容谦微微一笑,伸手随意捏起一颗红果放在手心,食指中指夹了银刀,微微用力,切开。   松开银刀,拉起燕凛的手,将一半果子留在他的掌心。容谦笑道:“陛下不介意陪我一起尝尝吧?”   燕凛怔怔地将果子往嘴里送,舌下甘甜,却又茫然不觉。心头润澈,却又略带仓惶。   看着他的样子,容谦实是觉得很有趣。舌间果味清甜,心中欢喜畅然,不觉笑道:“皇上还记得吗?你小的时候,宫里但凡是有什么好东西,总要先送一半到相府来。各地有贡物献上,你总爱拖了我去先挑一遍,然后才肯收起来。”   燕凛心中一动,脸上也有了遥忆之色:“那时宫里厨子有新菜色,外地有特色好吃的贡上来,我总要容相陪我一起先尝试一番的。”   他低头,定定看着容谦又切开一个果子,往他手里送,莫名地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欢喜。   “那时候……容相也是这样照料我的。”   他徐徐抬头,目光慢慢凝定在容谦脸上。   依然是温柔的目光,依然是淡淡的微笑,然而,又分明是不同的。   那些柔和,温暖,并不过于外露的快乐和欣慰,清清淡淡,却又让人决不会认错。   莫名的,燕凛心中就温柔欢喜起来。   乐昌说,爱护一个人,就是该努力为他做一切他想的事,只要能让他稍稍高兴些许,自己就无限满足。   那么,他真很渴望,很渴望,去为他做得更多。   “容相,我刚才进来时,看到安无忌正在四下追着青姑娘,靖园告诉我,他们之间,情义颇为相投。”   容谦自是知他想要提起安无忌与青姑的婚事了,不由得莞尔一笑,将银刀放下,手巾递给燕凛一块,方才自己也取了那绒绣的手巾,擦净了手。   皇帝的赐婚,是只有贵介重臣才可以享有的荣耀。就凭着安无忌这么个不高不低,往京城人堆一里扔,立马找不着的官职,哪里来的这份光彩,说穿了,不过是燕凛给他的面子罢了。   “青儿与无忌倒有些相投,只是这男女之情,还是顺其自然为妙,我们不宜插手太多。若是有缘,无忌自然会对我提起此事的。”   其实青姑的终身大事,又何尝不是容谦一块心病。   到目前为止,除了他自己之外,也确是只有安无忌与青姑较为亲近。但青姑在自己的事上,素来颇为迟钝,而安无忌目前,也还没有啥明显的情怀萌动迹象。这种事,暗中促成就好了。否则本来有机会发展一段感情,莫名其妙冒出个皇命赐婚,变成硬压下来的责任,只怕好心反而办了坏事。   更何况,安无忌干的是密探工作,本是越不受人注意越好。青姑更不适应上位者的奢豪气派,天子赐婚这种荣耀,于他们来说,未必是福。   其实,单为着容谦的身份暴露,这二人已经受了极大压力了。   本来安无忌隐在史靖园的光芒之后,无人注意,却因为和容谦走得近,现在莫名地成了个身份半暴露的人,走到哪里都有人注意。   青姑更惨,生活和心理的平衡完全被打乱,在国公府中,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安无忌还是灵活通透之人,可以适应外部变化做出调整,青姑对这一连串的变故,却完全是措手不及,惊慌失措。   这段日子以来,青姑的失措和迷茫,容谦哪里会看不出来,只是他实在是无力解脱她罢了。   他也想给青姑自由,放她走出这国公府,自在地去过日子,做事业。奈何现在青姑和他被牢牢拴在一起,只要一离开国公府,必然就会成为其他人巴结纠缠拉近乎的对象。   青姑哪里应付得了这种事?为了不让这老实姑娘被外头的虎狼给生生吞了,容谦只好先把她牢牢护在身边再说。   对于青姑,容谦一直是暗怀歉意的。早在他决定重新走进燕凛的世界时,他就知道,青姑本来那样平安喜乐,满足自在的生活,必然会被破坏了。然而,当得知燕凛有可能被方轻尘陷害这一事实之后,他就再无犹豫地选定了将来要走的路。   私心里,他知道,自己确实是因为燕凛,而牺牲了青姑明明已经到手的快乐和满足,因此他不能不十分内疚。   如果他年,安无忌真能与青姑有个结果,他倒是打算向燕凛为安无忌求个在外地的,不大不小的官职,让他们远离京中风波。以后,即有适当的官家特权可以保护自己,也没有太多的规矩繁琐束缚,那才是适合他们的生活。如果那样,他也就可以心安许多了。   容谦这里想得倒是极如意,觉得未来十分光明,燕凛却是暗暗有些失望。   本以为是天大的恩典荣耀,谁知道容谦眼也不眨一下,赶紧就替安无忌和青姑给拒绝了。看起来,自己果然是根本不懂如何与人相处,如何了解别人需要什么啊。   他心中略略迷茫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期期艾艾地说:“容相这么多年,一直是孤身一人,是否,是否……也该想想婚姻之事了。”   不知为什么,问起这话时,他脸上就有些发热,然而心中却出奇地宁静起来。   最初的那些不安,烦燥,焦虑,嫉妒,忽然也都一概无存了。   在这国公府的花园中,他和容谦坐得这么近,近得清风拂来,他甚至可以感觉得到,彼此的气息都融合在了一起。   容谦的神情始终是带些慵懒之意的,然而眉眼之间的欢悦却又让人心中快慰。   他知道容谦是高兴的,而这高兴,是为着他。   他只是拿来了一盒果子。   容谦的欢喜,不为这果子有多么珍贵难得,只为着,拿来的人,是他,是燕凛!   知道自己原来是可以让容谦欢喜的,知道原来,这样简单的事,就可以让自己重视的人快乐,燕凛只觉得,心中出奇地欢喜安宁。   万般杂念,千种思虑都悄然隐去,他只是单纯地想要为着那个人做一些事。   不管自己喜不喜欢,愿不愿意,是否高兴,会否嫉妒,若是他欢喜,他乐意,他期盼,他需要,那么,尽力去做,又有何妨。   好在容谦经过安无忌的提醒之后,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听了这句话,立时笑问:“皇上怎么忽然提起此事了?”   燕凛虽然在心底里已经不排斥这件事,但总是莫名地觉得窘迫,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怎么说:“只是上回来国公府,觉得,这么大的府邸,却空荡荡只有两个主人,心里有些难受,容相……”   他抬头,凝视容谦:“人都是希望有个伴的吧?这么多年,你一直一个人为国尽心尽力,身边总是孤孤寂寂。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不会一直不娶妻,是不是?”   容谦释然一笑。这个孩子,总爱把所有的责任往自己身上背。不过,能不闷在心中,而是开口说出来,总是一个进步了。   “我不否认,以前不肯成亲生子,确是和陛下有关。只是,我也从来不曾孤寂过啊。”   他笑看着他的弟子:“那时候,你还小,粉团一样的孩子,任何力量都可以伤害你。我整天守着你,就记得你笑,你哭,你闹,天天吵得我晕头转向,哪里还有空闲去觉得孤单。”   他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怀念:“然后,你一点点大起来,会说话,会咬字不清地喊,容相,容相。我天天听你叫我,听得耳朵起茧。会走路了,东倒西歪,一步一跌,我整天跟着你转,看你摇摇晃晃,走都走不稳偏偏还要到处奔跑,提心吊胆的,就怕你跌倒。渐渐再大些,人就顽皮起来,一转眼,便不见你的影子,爬树掏鸟窝,低头钻狗洞,皇宫里那么多人,居然总是找不着你……”   虽然似是在抱怨,但容谦的神色却始终是欢喜的:“……跌痛了,迷路了,你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大声喊容相,便什么也不管了。可怜我,每回都要满头大汗地跑来救你。再后来,你可以读书识字了,我每天把着你的手,一笔一划教你写字,天天盯着你读书,总要三天两头,又气又无奈地满世界找你这个逃课的小坏蛋……”   他说得渐渐情动,手抬起来,几乎想象过去一般,把那个粉妆玉琢的孩子抱到怀里来,却意识到,燕凛已经是个成年的君主了。   略有失落地笑笑,容谦轻轻拍拍燕凛的手背,语气轻柔:“有你在,我从来不曾孤单寂寞过。” 第一百五十八章 野心蓬勃   燕凛静静地听着。   那些往事如风,随着那温和的语声,一点点在心头复苏。   前尘如梦,梦里当年,每一点欢乐,每一分痛苦,刻骨铭心,都有容谦的身影。   他生命里所有的第一次,似乎都留着那人的印记。   最初的记忆里,就是那人一身绯袍,淡淡笑颜。说过的第一句话,走出的第一步路,第一次提笔写字,第一次骑马张弓,以及……   第一次被冷落,第一次遭排斥,第一次感觉到的伤心。   然而,为什么会忘怀呢?忘怀那些快乐,而只记得遭受的伤害,忘了那温柔的笑,那温暖的怀抱,那日日夜夜的守护教诲,忘了那时时刻刻的呵护关爱。   他怎么竟会真的相信,他会伤害他?他已背弃他?他怎么竟会那样狠心,眼也不眨地布下一层层的杀局,来针对他。   容谦见燕凛神情初时柔和怅惘,渐渐悲凉凄寂起来,心中知道,这孩子又莫名其妙地勾起伤心事,自责自苦了。暗自叹息一声,他抚了胸口,忽然一阵咳嗽不止。   燕凛听到容谦的咳嗽声微微一惊,醒过神来,见容谦抚胸闷咳不止,脸色都渐渐涨得红了,吓得赶紧站起来,手忙脚乱帮他抚胸拍背,惊惶地喊:“容相……”   容谦哪里是真的咳嗽,不过是借此分分他的心思而已。燕凛这个没侍候过人的人,手上可完全是没轻没重的,容谦本来没事,倒是让他捶得背痛,赶紧拉了他的手阻住他:“没事,只是刚才那阵风大,有点凉了。”   燕凛也没多想,一回手,解了自己那件盘龙金绣的披风,直接披在容谦身上,之后才有些愕然地问:“刚才有风吗?”   “你刚才发什么呆呢,那么大的风也没觉出来?”   容谦理直气壮地说瞎话,顺手拢了拢披风,感觉着自己完全被燕凛的气息所包容住,心里竟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仿佛就在昨日,还是他张开双臂,把那小小孩子呵护在胸膛之间,现在却轮到……   他微笑凝视那长身而立的英伟少年。   唉,他的孩子,长大了。   燕凛倒是被容谦刚才强词夺理的一问,逼得有些发呆,一时也没注意到容谦那略有感慨的神情。   也不知是否一物克一物,虽说燕凛也是个极聪明能干之人,可在容谦面前,却总是手足无措,脑子不够用,哪敢回答他刚才自己又是在想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只得顺着最初的话题道——   “我在想,以前都是因着我,害得容相没有时间顾及自己的私事。如今,我已经长大了,容相也不用为国事太多操劳。我在宫里,也不能时常来陪伴容相,容相身旁不免冷清,是不是该有一个伴了。”   燕凛最初这么说,纯是为应付容谦的责问,只是话自然而然地出了口,心中也悄悄有些感慨。   当年他占尽了容谦的时间,现在真正长大了,能分出来陪伴容谦的时光,却又少得可怜。   他是燕国的皇帝,是乐昌的丈夫,是那未出世孩子的父亲,那么多的身份,那么多的人与事需要在意,而这个他自觉最重要的人,却只能被困在这奢华的国公府里,孤独地等待着,回忆着许多年前,那永远在他身旁的孩子。   容谦闻言笑道:“你啊,想得也太多了。这夫妻之事,我也不是就不愿不想,只是万事随缘,不必刻意为之。若遇着合适之人,自然是好,若是没有,我这一生,也算是活得极精彩的了。随意找一个美女到身边来,也未必真能成为良伴。”   他轻轻在燕凛手背之上,安慰地拍了一拍:“何况,我素来懂得怎么自得其乐,如何安排生活。身边有青儿会陪我,偶尔无忌也会跑来给我演演猴戏,逗我一乐,更何况……”他看着燕凛微笑。   “你不是说,只要有空就会来看我,聊聊天,打打猎,讨论一下国务吗?就算是不出仕,我也不是被投散闲置,不是什么也不能做。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必要叹息孤单寂寞呢?”   燕凛虽然是极真心地想要为容谦成亲的事出一份力的,但听容谦这样从容表态,心里到底还是莫名地觉得一阵轻松。暗中笑话自己,果然还是自私嫉妒的,却也还是不自觉让笑意从眼底眸间透了出来。   听容谦如此悠然提起自己上回说过的话,他倒是忽然想起那件国家大事,忙从袖中取出那封密信递过去:“容相,你看。”   这时,他的心情出奇地雀跃轻松,孩子一般,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件目前最重大的国事与容谦分享,希望容谦能从中感觉到自己愿意把国政向他公开,尊重他意见的诚意。   他一边等容谦看信,一边简单明了地解释了整件事的详情。他此刻只觉得这件事是十拿九稳可成的,容谦看了,必然是会为他高兴的,能让容谦分享他的快乐和功业,也正是他最得意快慰之事。   然而,容谦很仔细地看完密信,很耐心地听燕凛讲完,却轻轻问道:“陛下觉得这是可乘之机?”   他初时见了燕凛以陛下相称,交谈间,彼此渐渐放开心怀,开始直接用“你”字来称呼燕凛,直到这时,才复呼以“陛下”二字,却是结束了刚才春风和熙的融洽自然,而以君臣奏对的格局替代了。   但燕凛这时正为着自己的第一次大用兵计划而豪情满胸,竟也不曾察觉这极细微的变化。   “自然是。秦国虽然是天下强国之一,但自从秦旭飞领精锐入楚之后,秦国的军力一落千丈,虽说这些年,秦王苦心练兵求将,但有秦旭飞的前车之鉴在,毕竟是人心难收,成果极微。”   说话间,燕凛已是眉飞色舞:“此刻秦国内乱,宗室相残,我大燕再借受邀相助的名义出兵,秦国没有能征惯战的兵将,如何抵敌得住?”   容谦看着燕凛意气飞扬,心中叹息。从表面资料来看,燕凛做出这样的判断,确实也不能说是错的:“陛下觉得,我们可以吞并秦国?”   燕凛微笑摇头:“秦国地域广大,子民众多,虽然现在无良将强兵,也不是谁一口吞得下去的。就算是强以武力占领,也难免百姓在暗中不断抵抗,那样的话,我国军队势必长期不能停止的补给,而各重官府确立以及正常运作的过程,都是极漫长且辛苦的。”   他思索了一下,才继续道:“如果要完全占领秦国,大约必须要四五年。四五年长期的,不间断的战争,对于大燕来说,代价太大。让国家陷入这样漫长的战争泥潭,不但前方的士兵十分艰苦,后方支持整场战役的百姓也会过得困苦艰难,而且,其他的国家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大燕完全占领秦国。此等贪功求大之事,诚不可取。”   容谦暗自欣然,面对看似这么有利的条件,这么诱人的局面,还能看清利害,不过于好大喜功,了解战争最大的目的,是以最少的损失换取最大的利益。这样的学生,确实让当老师的人欣慰得很。   “那陛下以为,此战的最佳结果是什么?”   “燕,吴,卫,陈,四国出兵,分割瓦解秦国,各得四分之一的秦国土地,这是最好的,不过……”   燕凛微微冷笑一声:“不过,四国都各自为着自己的利益出兵,各自打着自己要帮助的王子的旗号,虽说针对的都是秦国,难免勾心斗角,彼此使绊子,虽说分平四分最好,但只怕谁也不甘心和别人分得一样多。谁都想争取更大的利益,最后一定会翻脸。那秦王也不是庸人,适当地挑拔离间,借力打力,也一定会做的。”   燕凛自信道:“这样发展下去,最后一定是最强的一国,成功帮助自己的伙伴在秦国确立地位,以后可以借机谋取更多的利益。而其他三国,虽然战略目标上失败,但在此役之中,也已占足秦国的便宜,无奈之下,带着足够的财富补偿撤兵,也并不会觉得很吃亏。”   容谦微笑问:“陛下觉得,最后赢的,一定是我们燕国?”   “赢的一定是我们。”燕凛断然道:“卫国的国力本来就是四国中最弱的,出其不意打几仗,得了好处就退,是最合适的,真要纠缠下去,只有适得其反。陈国虽然不是最强大的国家,但陈人一向好战,陈国军队战斗经验最丰富,将领士兵都能征善战,只是据说,这位陈王得位有些不正,数年前借着与赵国勾结,才一举夺取大权的,因此人心不服。此次陈王据说要亲征,借战功来确立他的地位,不过,我估计,只要陈军在秦国呆得时间稍久,陈国后院就得起火,陈王再贪图秦国的土地,也只能先顾自己的根本再说,至于吴王……”   说起吴王,燕凛倒是显出真心钦佩:“他以草莽之身立国,实是盖世英雄。吴国是新立之国,却在数年之间,开出一派新气象,俨然侪身天下强国之列。然而,立国易,固国难,他们毕竟根基尚浅,国家内部,仍有许多问题尚待解决。吴王分身乏术,这边只能派亲信部将出征,且国家的大部份资源也不能全用于战争,在这种只能出一两分力的情况下,能得到的利益,自然也就只有两三分了。”   燕凛从从容容,将诸国形势徐徐道来之后,方才转而说到燕国本身,脸上神情坚定而自信:“我大燕国,在容相十几年的苦心经营之下,国富民强,百业兴盛,政局稳定,国库丰盈,足以支持任何大规模的战事。再加上将军们都是当年容相亲自调教的良将,忠诚和能力,断然无虑,又岂有不胜之理。”   容谦暗自叹息。所有摆在明面上的条件,燕凛都已经反复思忖,认真分析过了,他能看到这一步,已经是极能干了,只可惜,偏偏还些暗处的隐情,是正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   “如此看来,最终确是由我们燕国扶立三皇子,并在秦国予取予求一番,然后才得胜而回的机会更大。”   燕凛神色忽然一动:“其实,我……”他略略迟疑,竟然没把话讲下去。   容谦倒有些吃惊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他还有什么保留不成。更何况,就是容谦自己,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事了。   燕凛深吸了一口气,忽道:“我想过,如果乐昌生的是个女儿,就扶立秦国的三王子,让秦国对燕称臣,以后年年进贡,专门要秦国的银子和马匹,如果乐昌生了个儿子,将来必会在大燕引发礼议之争,但我也不想委屈这个孩子的前程。如果找机会,慢慢把秦国的皇族都杀了,按照惯例,如男儿血脉断绝,女儿所出的血脉,若肯冠母系的姓氏,也可以拥有继承的权力……”   这下,容谦也震惊到傻眼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如之奈何   容谦一向知道燕凛有野心。一个年轻而雄才伟略的皇帝,能没野心吗?明君,有适当的野心,对国家其实也算是好事,但是,他万万想不到,燕凛对秦国的图谋,居然会这么……这么大,这么狠。   他们所在的世界,本来就不缺庆国那样的女主之国,对于父系血统的执着,传统上整体也不是那么强。可是杀尽秦国宗室,利用特殊时期的母系传承继承制度来夺取王位,不费一兵一卒,把秦国给吞下来,这想的也太……   容谦都要愣了一会,才能摇头:“陛下,你所谋太大,只怕反难如意。”   燕凛点头:“我知道,其他国家一定不会坐视,到时候我就陈重兵做出随时准备放手一战的姿态,然后慢慢同他们谈判,一点点退步。最后我以同意秦燕两国永远不合并,秦国永远是一个独立国家为条件,来换取他们承认,退让。必要的时候……”   他咬咬牙,方道:“适当地割地送城吧。”   反正割的是秦国的土地,他不心疼。秦燕两国不合并就不合并吧,只要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当秦国的王,秦国就永远会是燕国的盟友。而作为秦国的太后,乐昌在燕国的地位也一定牢不可破。   容谦苦笑叹息:“陛下的想法,确是非常人能测,只是,我看此事,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其一,秦国宗室子弟遍布,要一一杀尽,并非易事。”   “以有心算无心,未必不能,何况新王登基,宗室都要来道贺,这个时候,出了变故,就可以一网打尽。”   想来是此计燕凛自己也翻来覆去想过许多遍,各种可能都已经做过假设,所以此刻他答得飞快。   “其二,吴,卫,陈三国都和秦国有姻亲关系,三国的国君都娶了秦国的公主,这些公主也会生儿子。”   “可是我有备而彼无备,宗室死尽,秦国朝中无主,我的人抱了孩子,拿了乐昌的信印,第一时间进入秦都,策立新君,名份即定,他们就来不及施展手段了。”   容谦摇头:“纵然你真的杀尽了秦国的所有宗室子弟,纵然你真的带着孩子抢在其他诸国之前,也没有用。秦国宗室还有一个人,你绝对杀不了。”   燕凛长长一叹,神情渐渐苦涩起来:“秦旭飞!”   容谦点点头,幸好幸好,燕凛自己也并没有忘记秦旭飞。   如果他真的只是一心想当然地进行这个疯狂的计划,而忘记秦国有一个最出色的王子流落异国,那可就真是急功近利,疯狂糊涂到极点了。   燕凛无奈道:“我思来想去,也知此计最大的障碍就是秦旭飞。此人是秦国最出色的战将也是最有威望的王子。就算秦国宗室全都死光死绝了,只要他还在,秦人就一定会选择把他从楚国迎回的,除非……”   容谦摇头,也不等他问出来了:“不要指望方轻尘会阻拦秦旭飞,他不会白费这个力气。”   “就算方轻尘阻拦也没有用,秦旭飞一定会想尽办法返秦的。”   燕凛咬牙恨恨。天上掉下个秦王的位置来,谁能不跳起来拼命赶回去啊。如果秦旭飞不死,自己这番安排,确实是白白为他做嫁衣。   “容相,你看,我们有没有办法,暗杀秦旭飞?”   容谦挑眉看他,语气似乎带笑,却分明有了责备:“如果秦旭飞是可以随便暗杀得了的人,你以为方轻尘还会客客气气让他掌握楚国的大权?你以为,和楚国人共同管理楚国,与楚军分治楚京,同方轻尘同朝为臣,在这么微妙的局面下,秦国人会不倾全力保护秦旭飞,防止他被暗杀?你以为,自秦旭飞打进楚国之后,遇过的几十次暗杀,他每一回都是纯凭运气才逃生的?”   容谦这完全是一个老师对自己过于急于求成的学生在表达不满,而燕凛也完全没有一丝不快,只是有些羞惭地低了头,轻声道:“容相!”   容谦也不好接着训他,叹口气道:“就算有机会杀了秦旭飞又如何呢?你真忍心把你的亲生骨肉,送到遥远的地方,面对无数人的敌视和谋害?”   燕凛黯然低头。   没错,他其实不忍心。他知道一个孩子,孤独一人,坐在王位上,会是什么感觉。   他幼时身边尚有容谦。可是,如果把自己的儿子送到秦国去,就算自己派出再多再好的手下去保护辅佐,这个孩子也一定是孤苦凄凉的。   作为帝王,他为这个计划的宏伟大胆而激动颤抖,但是作为父亲,他却一直迟疑不定。   也就是因此,这个疯狂的计划,他一直都深埋在心中,就是亲近如封长清史靖园也从来不露半点口风。就是在容谦面前,他方才都有些迟疑,不敢说出来。   其实,在私心里,他早就知道,这个计划实现不了。不是因为秦旭飞难杀,而是因为,他不忍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对容谦说出来,更多的是想减低一点自己心灵的压力,或是渴盼着容谦能天外飞来地给他一条妙计。   可惜,奇迹并未发生。   此刻他不得不承认失败,只能叹息道:“所以,凡事适可而止,所谋不可太过。我其实也知道此事成功机会不大,还是算了,只专心扶立四王子,为我们大燕争取最好的利益就是。”   容谦站起身来,负手走了两步,终于道:“只怕就是这个退而求其次的想法,也未必能成功。”   “为什么?”燕凛愕然,整件事他再三思索,自问所有的一切都考虑到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不成功。   “还是因为秦旭飞。”   “与秦旭飞什么相关?”燕凛茫然不解:“他在楚国。”   “可是秦旭飞是秦人,他不会坐视秦国被别国的军队瓜分瓦解,予取予求。”   “秦旭飞虽是秦人,可秦国却负他太深,他有什么理由管秦国的死活?更何况秦王这么害怕憎恨自己的弟弟,怎么敢让秦旭飞回国?秦旭飞手下的军队,大部份已经开始融入楚国的安定新生活中,为什么要重回纷乱杀伐之中。楚国的方轻尘,难道就敢放心让秦旭飞随便再集结十几万大军,从楚国穿州过府地去增援秦国吗?他就不怕有什么变故?”   燕凛睁大眼,一迭声问。每一句都问在要害之处。   容谦只有苦笑。燕凛确实是用了心思,做了功课的。对于秦旭飞,他明摆着也不是没有分析研究过。   的确,表面来看,秦旭飞要回秦国增援,有着许多有形无形的阻碍与麻烦,几乎不可能成行,只是……   “秦旭飞是真英雄,纵为国所负,怕也是不肯负国的。而秦王是个心机极深沉的聪明人,虽说他憎恨这个弟弟,但被逼到绝境之时,只怕任何机会都不会轻易放过。”   容谦无奈叹道:“秦旭飞在军中的威望,高到普通人难以想象。很多秦军都肯甘心为他去死。如果他振臂一呼,流落在楚国的秦军,很难拒绝他。更何况,就算是那些秦兵自己,也会更想回归家乡吧。至于方轻尘……让秦旭飞集结军队穿过半个国家,固然十分危险,但如果秦旭飞真的离开楚国,楚国可以摆脱秦人的阴影,又有什么不好?这个险,方轻尘未必不敢冒啊。”   燕凛皱了眉头,终于负气地大喝出声:“就算秦旭飞回了秦国又如何?秦王猜忌他,根本不会配合他。秦旭飞手里只剩一支百战疲惫之师,难道抵得住四国联军?”   “四国联军?”容谦冷哼一声:“你刚才也说了,四国各自勾心斗角,人人都只图自己的利益,卫陈吴三国都各有弱点,怕都难挡秦旭飞虎狼之师的雷霆一击。”   燕凛眼神激越,大声道:“那燕军呢?”   容谦沉默了。   燕国的军队,是他调教出来的,当然是很出色。可是……如果对手是秦旭飞……那却也就说不定了。   秦旭飞是什么人?这小子跟方轻尘大战连场,方轻尘那种千伶百俐,玲珑心窍的怪物,用尽心思,也只能打败他,却杀不了他。   后来在楚国,秦旭飞以一支孤军,就逼得方轻尘放弃用战争夺取全国的意图,而改打政治牌来,以妥协换取和平,只慢慢用阴谋来对付秦旭飞。这种人物,就凭现在燕国的将领,谁能胜得了啊?   只是,这虽然是事实,容谦终究也有些不忍心对燕凛说了。   对一个年少英武,满怀雄心壮志的皇帝说,他的军队不行,打不过别人,这多伤人啊。更何况燕凛这些年来,在军队上,真的是下足了功夫,费尽了心血的。   看着燕凛这又激动又失望的神情,容谦心里都为他难过。   哪个有为的君王,不向往开疆拓土的盖世武功呢,何况燕凛这么年轻,眼前又有这么好的机会。这是他主政以来,第一次大规模动兵,本以为必胜,却被自己这么一盆冷水浇下去,这也实在是……   燕凛看容谦一直沉默不语,心中郁闷愤恨起来,不觉喝道:“难道我燕国就没有一人,可以领兵胜得了秦旭飞?”   这一句话问出,他自己就先呆了。容谦也苦笑一声,伸手支着额,觉得脑袋有些隐隐作痛了。   当然有,燕国有一人,如果领兵,一定不会输给秦旭飞。可是,他不能领兵啊。   燕凛直着眼望着容谦,心里为自己的失言无比悔恨。   他不可能把全国的军权再放到容谦手里去。这不是他不信任容谦,而是他作为君王的责任,让他不能这样肆意放纵自己私人的感情和信任。   容谦固然无心权势,可是万一他的手下,借机闹出什么风波来,最后怕也是不易收拾的。好不容易才和容谦达成的这种和谐自然的关系,那时也恐怕又要毁于一旦了。   更何况,容谦刚刚辞了相位,封了一等公,一转眼,手掌天下兵马,有便宜行事之权,这朝堂上还不得炸窝。   而且容谦要是赢了,象这种攻破异国都城,亲手扶立新君的事,属于不世之的定国奇功,以容谦如今的身份地位,燕凛还能拿什么赏他,怎么回报,才算公平?   这根本没法处理啊。 八_ 零_电 _子_书_ w _ w_ w_.t _x _t _ 0_ 2. c_o_m   当然,容谦自己也头疼得厉害,燕凛不能让他当大元帅是一方面,他自己也不愿意当啊。   好不容易清闲了,凭什么自己给自己找苦吃。难得跟燕凛的相处,自然正常起来,为什么还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更何况,虽然秦旭飞自己大概是还不知道,但他曾经救过方轻尘一命的事,方轻尘可是清清楚楚的。以他的性子,既然有了那么一桩,就算是他还把秦旭飞当敌人,自己要是跑去跟秦旭飞拼生死,也可能万一莫名其妙让那只狐狸记恨上。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倏然之间,两个人都僵在这里,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本来,自从燕凛进来,二人之间的气氛一直极自然,极融洽。不止是开始分吃贡果,笑谈往事时十分快意,就是后来说起国家大事,也是倾心交流,彼此信任,纵然有些小争执,也是绝不见外,坦然直诉的。   直到这一刻,燕凛一句话说错,整个气氛忽然间僵窒起来,刚才的快乐自在,便立时荡然无存了。   就这样僵立了许久,燕凛终于深深凝视容谦,沉声问:“容相,我不明白。关于秦旭飞,我也做过考虑,研究过各种可能,最后才认定,他回不去的机会更大。可是,你为什么如此肯定,他一定会回去,也一定能回去,并且一定可以取胜?为什么,在你眼中,那边一切的阻碍,麻烦,好象都不存在,似乎只要我一发兵,最大的敌人,就一定是秦旭飞?”   容谦觉得现在自己的脑袋不但疼,而且明显涨大起来。   唉,为什么我知道?当然是因为我事先就明白天机,早就知道,秦国那一切都是方轻尘那只黑手在推动,不过,这话我不能告诉你啊。   为什么我知道……这题目也太难答了。   难道我说,我认真研究过秦旭飞的一切资料,并且对方轻尘的性格,对楚国的所有现状了如指掌,所以能做出这样的判断?这话就算他能说,也得有人信啊。   这年头,各国虽然都派出不少密探掌握天下情报,但重心都是在周围接壤,对自己有威胁的国家,那些千万里外,与自己不相干的国家,有啥可管的。   如果没有这番变故的话,秦旭飞肯定是在楚国回不了秦国的。楚国虽然没有战乱,但政局并不稳定,秦人楚人之间的争斗,一直在暗流涌动。明眼人都知道,秦人表面上掌握政权,但因为后继乏力,最后的胜利者一定是楚人。不过,那应该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了。   也就是说,本来,楚国应该是要在二十年后,才能完全稳定,开始能对周围造成威胁。而离楚国很远,根本不接壤的燕国,更是完全不用担心楚国。   在这种情况下,你容谦,有什么理由跑去认真研究楚国的一切呢?更不要说,容谦你不是一直隐于乡间,远离朝堂了吗?那又是哪股势力,能让你如此运如指掌,肯去为你打探这样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呢?   容谦恨不得捧着作疼的脑袋叫苦。   唉,知道天机,却一个字也不能泄露,真是天下最痛苦的事。难怪从古到今的预言者,没见几个有好下场呢。 第一百六十章 街头偶遇   燕京的夜晚,星光灯影,相映辉煌。   街头夜市繁闹,十几年的繁荣昌盛,在这里,再也看不到乱世之中的破败荒凉。   夜市之上,华灯处处,流光溢彩,行人来去,笑语喧哗。   只是,这一片华灯笑语中,一众大内侍卫们的心情,可都不太好。   被他们或明或暗,小心翼翼护在最中心的皇帝陛下,脸色实在是太阴沉,太难看了。   皇上兴冲冲往国公府跑了一趟,停留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夜幕降临,才郁郁而出。   封长清和史靖园这种可以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谁也不在,眼看着皇帝脸色不好,这个时候,谁敢惹他晦气,大家只好闷声不哼地随侍在旁边罢了。   燕凛几乎是神不守舍地信马游疆,在燕京的大道上任意而行。好在晚上的行人毕竟比白天还是少许多,他这样恍恍惚惚地骑着马穿街过市,才没有撞趴下几个人。   眼前那么多的热闹,那么多的繁华,那么多的欢颜,那么多的笑语,在他的眼中,却漠然如流水而过,无法在心间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这是他的国家,他的京城,他的百姓,他的功业,然而,看着这一切的繁荣,他生不出丝毫成就感来。   苦心筹谋了一年多的计划,自以为十拿九稳,断无差错的大计,原以为可以开疆拓土,建立武功的好机会,最终,不过是,不过是……   燕凛咬牙,握紧缰绳,感到掌心和心口的刺痛。   最终让他伤心的,不是当头泼下的冷水,不是满怀希望后的失望,而是……而是容谦的保留。   最终,容谦也没有给他一个足以让他信服的理由来证明容谦自己的判断。   他相信,容谦的眼力,容谦的决断,他更加相信,容谦做的一切,都一定是为了他好,为了大燕好……   但是,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为什么……   容谦对楚国的一切,不合情理地关注,不合情理地清楚,不合情理地理解……这是为什么!   容谦最终的答复只是,他个人对秦旭飞和方轻尘这两个对手,十分感兴趣,所以认真研究过关于他们的一切。   燕凛狠狠地一咬牙。   容相,你忘记了么,我是你教出来的弟子。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主政朝堂三年多,我已经面对过无数的口是心非,无数的诡谲暗谋。我从不会被臣子蒙骗,我可以从任何慷慨激昂的效忠言词中听出对方最后的目的。   容相,你真的,觉得,这样的理由,可以说服我?   又或是,你明明知道我不会信,却还是不肯告诉我真正的原因。   心口隐隐的痛楚起来。其实,他早就知道容谦在很多地方对他有保留。   关于这些年来的往事,涉及封长清和安无忌与容谦私下的关系,容谦自重逢之后的一切表现,看起来虽然都是天衣无缝的,但燕凛心中隐隐知道,只怕容谦多少会有一些隐瞒。   甚至史靖园事后在追查所有细节时,也隐约发现安无忌的一些行动略有可疑,猜测他可能用了燕凛交给他的密探力量,在向容谦私下泄露关于燕凛的情报。   在任何情况下,对君王来说,这种事,本都是天大的忌讳。任何人涉入这种嫌疑中来,基本上都是宁杀错,不放过的。   然而,燕凛最后给史靖园的指示却是,不必在安无忌行事的诸般细节上,再追究详查下去了。   他误会过那人一次,后悔终身,所以决不肯再让自己去犯同样的错。   他相信容谦,相信他,绝不会伤害自己,相信他,就算暗中查探自己的一切,也是为着保护帮助自己。即使对于这些,心中十分不快,但也坚定地不想追究,不愿计较。如果容谦一定不愿他知道,那么,他就不去过份探究,这是他对容谦的尊重。   然而,这一次出兵秦国的事,干系太大了。兵戈之举,国之大事,在这种事上,容谦仍然这样不肯坦白,这让燕凛既感痛苦亦觉为难。   在私人感情上,即使明知事情另有内情,燕凛依然不会怀疑容谦的判断和诚意,在涉及他自己的私事和私情时,容谦适度的隐瞒,他可以隐忍,接受,包容,不在意,但事情关系国家,他就决不能单凭个人的感情来做取舍。   是否出兵秦国的问题,虽没正式公开过,但在无数次和心腹的商谈中,基本国策早已定下,而相关的准备也早在进行,已经投入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又岂能在没有足够理由下,说停就停的呢?   私底下,他早就数次召见几位重要统帅,做出了足够的表态和叮咛,现在停止这一切,不止他自己心里过不去,怕是对那些军中重将也说不过去啊。   一念及此,燕凛心中直如烈火焚炙,对容谦也忍不住有些隐隐埋怨。容相,为什么,为什么?我都那样求你了,你还是不能对我说明白。我……就这样让你信不过吗?   想到容谦的假言推托,想到自己的激动询问,想到最后自己把所有的为难,所有的苦处都摊开来,只求容谦能给他一个明白,让他可以心甘情愿结束这一切的筹划,而容谦始终只是一口咬死,单纯是对秦旭飞和方轻尘感兴趣而研究这一切,最后,只能不欢而散的局面,燕凛就觉心里痛得难受。   本来是很好的,本来一切都那么让人轻松快活。   他们坐在一起,分吃同一只果子,说着心里的话,回忆着那些逝去的时光,自重逢之后,从来没有这样融洽自然过,然而……   燕凛胸中郁郁难舒。   乐昌的劝告,给了他勇气和力量,让他敢于去尝试面对,敢于去说出自己想要说的话。他从来不曾这样努力过,如此迫切地想要表达自己的心意,如此努力地克服心中的所有障碍。   然而,那个人听到了,微笑着,似乎接受了,明白了,最后,却还是没有给他一句实话!   燕凛闭上眼,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一直一直,他都知道,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人是容谦,最思念的人是容谦,最亏负的人是容谦,然而,在容谦心中,他燕凛又是什么人呢?   是他教导的弟子,是他带大的孩子,是一个任性胡闹,做错事的糊涂家伙。   他当然也是爱惜他,喜欢他,愿意保护他,并且从不会真的怨恨他的。   但是不是,就仅仅如此了呢?   将近三年的分别,将近三年的思念,将近三年,日日夜夜噬咬心灵的折磨,那个其实一直就在京城内外,一直就在他附近的人,是不是也是一直就那样,遥遥看着他,有着适当的关心在意,但也仅仅只是看着。   相逢以来,他有过多少失态,多少无措,多少慌张,多少可笑的行径,有的时候,自己回想起来,这都不象是那英明神武的大燕皇帝会做的事,会说的话。   而那个人呢,似乎却总是那样,柔和地微笑着,包容,接受。   不相见,就隐在暗处悄然凝望,相见了,也不见得有多少激动。国公之位也好,不能回朝也罢,他都从来没有在意过。   见与不见,并无区别。是否得到补偿,是否仍然被猜忌,对他也都没有什么不同。   一直一直,他不曾激动过,不曾失态过,不曾拒绝过。   燕凛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下来。   容相,你是我心中至重之人,可是,我对你,到底是什么呢?我为你做的一切,在你看来到底有没有意义,我和别的人,在你眼中,又到底有多少不同呢?   他抬头,望天。   星月寂寂,茫茫苍穹,没有人会回答他无声的呐喊。可是耳边却传来一声极柔极美的呼唤:“公子。”   燕凛仍寂然望天,全不知道那一声是在呼唤自己。   那清柔的声音略略响了一些:“公子。”   同时,燕凛身边的侍卫也有人及时唤:“少爷……”   燕凛这才回神,转头望去,却是一辆锦帐华缦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正行在身侧,马车一侧的小小窗帘掀开,露出半张比花娇艳,比月清雅的面容,正微笑望着他。   燕凛一时也不知道这女子是谁,心中又自烦燥,哪里有空理会陌生人,只是出于男子最基本的礼貌,不好对一个主动打招呼的美女视而不见,只得淡淡道:“小姐是否认错人了?”   那女子轻笑一声:“公子贵人多忘事,二十多日前,有人把我迎客之房连窗带墙全部弄垮,公子当时正在楼下,我与公子方有了一面之缘。”   燕凛记起来了。这不就是当初跟容谦玩相亲游戏的女人吗?   当日他眼中全是容谦,哪里有空注意旁人,后来听青姑说起相亲二字,才认真看了那女子两眼,印象中,也不过就是个美女罢了。   后来让史靖园去查,才知道,此女居然是百花楼的头牌荫荫,京都名妓,所谓的相亲,也只是安无忌一手搞出来的闹剧罢了。   对这个美貌的风尘女子,燕凛是绝对谈不上什么好感的。虽然不知是何方人士那样引他和容谦相见,对方似乎也并无恶意,但是被人牵引掌控了的感觉毕竟不太好。荫荫虽不知情,但是也的确是被人利用,参与在了其中。   只是念着那番胡闹,让他得以和容谦重逢,他事后才没假公济私,找百花楼的麻烦罢了。   现在他心情正不好,这女人还跑来招惹他,他的脸色语气,自然就谈不上客气了:“不过是街头偶见,如果这也算得一面之缘,那岂不是满街都是小姐的有缘之人。”   女子容颜即美,男人便免不了会客气三分,荫荫平生倒还难得有人似燕凛这般冷淡相待,她只微微一怔,却也又释然一笑。   风尘中打滚多年的女子,谁没有过人的阅历。心念一动,她便知这个一身华服,仆从如云的贵公子,估计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所以暗中轻视了。   这种事于青楼女子本是等闲,能做到花魁位置的女人,若是会因为男人对风尘女子的鄙视而受伤痛苦,那早就对着海棠花呕血到死了。   荫荫神态从容,笑道:“公子是尊贵人,岂是小女子这等轻贱女子敢轻易相扰的。只是当日匆匆一别,就再不曾听过容公子的下落近况,十分挂念,今日街头偶见公子,忆起当日情形,公子想是与容公子交情不浅的,所以才冒昧打扰,不知容公子近日可安好?”   燕凛愕然问:“你要打听他的事,何不去问安无忌。”   荫荫轻叹一声:“那日之后,安公子就来百花楼,对我大发脾气,把我大骂一通,其间竟不容我插上半句话,然后拂袖而去,至今不曾再踏足百花楼,我也不知往何处去寻他,更不知去向何人打听容公子,今夜才会厚颜询问公子。”   燕凛皱了眉头:“你与安无忌胡闹的那件事,我也听说了。你与容……”他干咳一声:“与他也是只见了一次面,并无什么交情,参予那件事,你该得的报偿应该也早得了,打听他的事做什么?”   荫荫长叹一声,眉间愁绪隐隐,偏又透出一种无可比拟的风华媚色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辗转思之,如何得忘!”   燕凛呆住了,这……这个……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有耳朵的人,都知道这几句话表达的是女子怎样的心思了,但是……但是……正常女子,哪里敢当着陌生人的面,如此大胆地表露对一个男人的倾慕之心呢?   荫荫出身风尘,本该没有这方面的顾忌,可是燕凛,对青楼虽则是闻过名,却也只是闻过名罢了,所以此时实在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   这段日子,史靖园给他找尽燕国最出色的女子资料,他看起来,也没有一个可以配得上容谦。居然有一个烟花女子,如此大胆放肆,敢对容谦有这样的心思?   迎欢卖笑,虚情假意,干这样营生的女子,她怎么敢,怎么能……   燕凛这里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荫荫却是看着好笑。   这少年郎原本极英伟俊秀,穿了一身锦衣华服,更是衬得玉树临风一般。跨下的马神俊无比,通体雪白,不见一根杂毛,人马相衬,英华无匹,满街华灯,四方异彩,流光隐隐,照在他脸上身上,映出这样的英风华彩来,怕不是叫那些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妙龄少女们一见倾心,暗自心许了。   荫荫阅人多矣,虽不至于动容动心,但看这少年,这般俊美漂亮,灯光下偏又眉锋紧锁,满脸讶异的样子极是有趣,却也生了些亲近之心和戏弄之意。   眼波风情万种地一转,她忽道:“简单来说呢,就是我对容公子一见倾心,想要嫁给他。” 第一百六十一章 羽翼之下   听见荫荫说想嫁给容谦,燕凛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天灵,脑子一热,竟是双手在鞍上一拍,借力飞起,一跃到了马车前,一手拉开车门,直接一纵身就进了人家女儿家的车内。   马车内很舒适,到处铺了柔软的锦垫,可坐可依可靠,中间有一张小小的矮几上,还摆着香茶,鲜果和银烛。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跪坐在矮几旁,看他突然闯进来,满脸惊骇。荫荫放下车帘,也略有惊异之色地看着他。   燕凛这里身形一动,几个明护在旁的侍卫也立刻跃至,一人一手拉住马车,一人冷然把车夫置于掌控之下,另有二人一左一右,探首在车门旁:“少爷……”   燕凛沉了脸色沉了声:“你们别多事。”   几个侍卫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都觉得有些不妥,但谁也没胆子冒犯明显心情极不愉快的主子。   直到这时,受惊的小丫头才叫了起来:“你怎能如此无礼?你怎能随便上我们的车?”   燕凛冷冷回头给了外面一个眼色,一名侍卫自袖中掏出一张银票,伸指一弹,薄薄一张纸,准确地飘到矮几上方徐徐落下。   “现在,我有资格上你们的车了吗?”燕凛毫不客气,语气森然地问。   小丫头气得脸都红了。她年纪小,服侍荫荫才一两年,见的都是这京城花魁,长袖善舞,众星捧月的热闹光彩。虽说是青楼女子,有钱就可以接近,但荫荫即是花中魁首,象样的气派排场总还是有些的。   那些来寻欢买笑的客人,总是尊重趋奉的,她又何曾见过这样赤裸裸的轻视侮辱,不免又气又急:“有钱了不起吗?有钱就能这样看不起人?就算我们是青楼中人,也由不得你们这样侮辱。”   荫荫却是低笑起来:“有钱自是了不起的,公子这样了不起的人,当然可以在我的马车上,想坐多久,就坐多久。”   小丫头大急:“小姐……”   荫荫笑吟吟看着她:“月儿,你还小。你没明白,身在风尘,迎欢卖笑,被人侮辱,本来就是应该的。更何况……”   她淡淡扫一眼矮几上的银票:“这世上有人肯用银子来侮辱你,实在是你的福份。”   她自己亲伸玉腕,倒了一杯香茶,转身奉给燕凛。   燕凛也不接,冷冷一挥手,几个侍卫迟疑一下,到底不敢违命,伸手关上了车门,散了开去,只左右围定了马车,继续前进。   车里,荫荫也全不以燕凛的无礼为意。燕凛不接茶,她就大大方方,自己浅呷一口,回手搁回矮几上,方才笑道:“公子屈尊上车,想是有话要教训小女子了。”   燕凛冷冷道:“你是什么身份,什么出身,怎敢如此不知羞耻,竟想要嫁……”说起这个字眼,他都眼睛冒火:“想嫁给容公子为妻?”   这话说得何其不留余地,旁边的月儿,又气又恼又委屈,眼泪都快落下来了,荫荫却大笑起来。   她这般女子,一颦一笑,都是风情。这时笑不可支,急急用手半遮着唇,以免过于失态,袖子滑落下来,露出雪白柔滑的手腕,腕上两只玉镯儿,随着她的笑声,轻轻相击,脆响不止,映着车中灯光,竟是一副极诱人的美人图。   可惜的是,燕凛此时心冷如冰,心怒如炙,便是天仙下凡,也断然生不起怜爱之心,只是隐隐含怒地叱了一声:“你笑什么?”   “我笑公子行事奇怪。我几时说过,我要嫁容公子为妻了?”   燕凛气结,这女人刚才说的话,就敢抵赖:“你刚才明明说……”   “我说要嫁容公子,并不曾说是要做正室夫人啊?”   荫荫笑得粉面含春,眼波欲醉:“我对容公子一见倾心,愿为妾为婢,添香捧茶,这一番微薄痴心,怎么就惹得公子如此动怒了?”   燕凛一听到荫荫说“为妾为婢”四字,已知自己太过冲动造次。   高门世阀,富贵人家,免不了妻妾成群。妻子必然是名门贵女,但妾氏的来历就无需太讲究了。很多名臣名士,都会纳家妓舞妓这一类卑贱女子为侍妾,闲着没事,写写诗,称赞一下这小妾的才貌,谈谈和小妾调情相处的韵事,反而会被传作佳话。   这些侍妾因为是买来的,连正式纳娶的姨太太都不如,可以随便互相赠送,甚至有那文人墨客,拿自己宠爱的小妾去和人换匹名马,还可以被人称颂为风流潇洒。   这荫荫若说是只想给容谦当姬妾,确实属于完全合乎身份的念头,也谈不上什么妄想。而他这样大张旗鼓,郑重其事地跑到人家车上关起门来兴师问罪,就变成完全是莫名其妙了。   堂堂一个皇帝,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火冒三丈,理智全无,要传出去,真得笑死满天下的人。   他脸上只觉火热热还有些发麻,又不肯承认自己有错,咬牙强项道:“你与他只见过一面,也只是为了假相亲弄出的一场拙劣之极的游戏,如何就一见钟情,非要委身于他不可?我看也不过是慕他富贵,居心不良罢了。”   荫荫漫声道:“一见钟情?公子太抬举小女子了。这一见钟情的游戏,必要那身居闺阁,不愁吃,不愁穿,闲来看了几首伤春悲秋的诗词,听过几段才子佳人的戏文,十多年没见过几个男人的大小姐,才有资格来玩。我这样的女人……”   她轻笑:“我这样的女人,能求个平安度日就不错了。我对容公子一见难忘,不过是因为,对于飘零女子来说,他那样的男人,是最好的归宿。”   燕凛终于露出迟疑之色:“我不明白。”   面对他的侮辱轻视始终笑语从容的荫荫,至此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那次相亲,不过是场游戏。在那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我是安公子找来的一个青楼女子。可是在与我的相处之中,他待我,始终没有一丝轻视,没有哪怕一分一毫的不尊重。我为他细心烹茶,他很郑重地接受,我为他弹琴,他很认真地倾听,他没有过份称赞我的才艺,但随口一两句,就让人感觉得出他的诚意。他并没有很热切地盯着我不放,可是,目光即不回避我,也没有急色之意,从容平和,淡定温润,没有鄙薄,也没有怜悯,好象我根本就是与他完全平等之人。”   荫荫的神情悠悠,沉溺在回忆之中:“这样的尊重,岂止是风尘女子,便是名门闺秀,在男人的世界里,男人的眼底下,怕也是极难得到的。”   燕凛蹙眉无语,他不自觉地根据荫荫的描述,去重新设想,那小小静室之中,一对男女短暂相处的点点滴滴。   一旁的月儿却是茫然不解:“小姐,您的美名才名,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些富豪名士,对小姐都很尊重客气啊。”   荫荫回眸看一眼月儿,笑道:“傻丫头,你以为,拿着金山银山,围着你送礼,平时叫你心肝宝贝,动不动发誓要把心挖出来给你看……那就叫尊重客气?我告诉你,我们认识的这些大人物,老客人,没有一个是真正尊重我的。”   “怎么会……”月儿惊慌了起来:“吴老爷为了讨小姐高兴,一掷千金,连眉也不皱一下。赵公子戮臂誓血,说要为小姐赎身,给小姐名份,孙少爷写了那么多赞美小姐的诗……”   荫荫失笑:“吴老爷今晚约了我去别庄共聚,可一听说夫人来了,立时就吓得将我们从小角门赶了出来。赵公子倒是哭着喊着说要娶我,可如果我敢说要名媒正娶当夫人,他立刻就能吓跑了。更何况,纵然是屈为小妾又如何?只需赵员外连着一个月不让他这独生子从帐房提一文钱,他困窘之下,把我卖了换银子也是意料中事。至于孙大才子写的那些诗……”   荫荫冷笑一声:“你见过哪个才子名士,会用些浮浪诗文来称赞他们自己的妹妹,妻子,女儿,并且把诗词到处乱传……”   “月儿,既然入了风尘,就永远不要妄想男人的尊重。所谓的花魁,所谓的头牌,所谓的众星捧月,说穿了,也只是让男人得到另一种快意满足的手段罢了。他夸你也好,亲近你也罢,捧得你上了天也行,最终都只是为了让他们自己尝试这种比普通妓女略高一些的追求乐趣而已。”   荫荫眼中仍旧带笑,语调却终是沧凉了起来:“说穿了,你还是一个用钱就可以随便买来的东西。他们永远不会真的尊重你,更不会欣赏你的才华。我烹茶再用心,再认真,和你随便端来的茶,他们真能喝得出区别吗?我的琴弹得再好,对他们来说,和那街边的小唱,又有什么不同。所谓名妓才女,其实是他们自己捧出来,造些韵事佳闻的工具罢了。这么多年来,让我真正感到被尊重,真正明白,自己下了苦心来学的才艺被欣赏的,只有容公子一个,更何况……”   她眼神悠悠,神思渺渺,言辞温婉,几似自言自语:“更何况,他并不曾对我动心,却肯保护我。意外发生之时,换了旁的恩客,早就吓得面青唇白,自顾自跑了,可是,他毫不犹豫地将我拉向后,用他的手臂和身体替我遮挡危险。那时墙倒窗塌,碎木乱迸,我清楚地知道,好几块被激射起来的碎木打在他身上,那声音,光听着,就知道很疼。可是,他始终不曾松手放开我,他一直护着我,好象,保护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是天经地义之事,好象从来不知道,这个女人,只是一个卑贱的妓女。”   她复又凝眸,看着神色有些惘然的燕凛:“后来,我故意紧靠在他的身上,故意紧抓着他不放,其实,已是动心,已是有些想要引诱于他。而他,明显也察觉了,可是即使如此,他对我也依然没有一丝轻薄鄙视的意思,也没有无情冷漠地推开我。纵然我暗藏居心,他也还是保护我,从头到尾,即没有故作正人君子高高在上状,也没有急色轻薄乘机占便宜。纵然我是个只有一面之缘,轻如微尘的女子,他也能这样尊重善待,保护照料。如此男子,我又岂能不思之念之,辗转难忘。”   随着她轻柔平和的语声回述旧事,燕凛心中的怒气,也已渐渐消弥。既然知道荫荫并没有过多的奢望,纯是自然地对容谦的倾慕,他便也就没有什么气恼了。在他心中,容谦本就是天下最出色之人,那么普通女子与他有了接触之后,芳心暗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不但不生气,细想想,竟莫名地还觉得有些欣然。   这心情一好,语气自然就平和许多了:“姑娘有如此识人之明,这般赤诚心意,倒是极为难得。只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姑娘虽美若天仙,容公子既然并未动心倾情,此事也便无需再提了。”   荫荫悠然叹了一声:“公子还是把我看得太高。象我这样的女子,早就不奢望什么海誓山盟,神仙眷侣了。青楼中人,不管青春年少时,何等风光华彩,一旦春光逝尽,下场大多惨不堪言。古往今来,多少名妓秩事,被世人传唱,可又有几个人知道这些名妓归宿何等凄凉呢?”   说起这些,她的神色却是平静的:“我们这样的女子,一生所求,不过是个安稳的终局罢了。这些年来,我阅人多矣。容公子这样的男子,确实是天下少有。就算你不是他的心爱之人,就算他并不把你看得如何至重至珍,但只要他接纳了你,只要你在他的羽翼之下,他就永远不会舍弃你,他就一定会一直保护照料你,他会永远记得自己的责任,也比任何人都懂得承担。他……”   荫荫正有些出神地说着自己的判断,忽觉一阵森寒之气袭来,愕然止声,注目望去,却见燕凛脸色阴沉,目光肃杀,只呆呆低头,看着他自己那茫然张开,却空荡荡,不曾握住任何事物的掌心。   就算你不是他心爱之人,就算他并不把你看得至重至珍,但只要他接纳了你,只要你在他的羽翼之下,他就永远不会舍弃你,他就一定会一直保护照料你,他会永远记得自己的责任,也比任何人都懂得承担……   燕凛慢慢把手掌握紧,再张开,掌心依旧空空如也。天大地大,他还是什么也不曾握住。   责任?   保护?   照料?   承担?   他低笑一声,握拳重重击下。 第一百六十二章 无识沧桑   燕凛一拳重重击下,但这车底铺了很厚的软垫,以保证马车中人的舒适,所以他这一拳如同击到棉花堆里一般,连一丝象样的声息也没发出来。   这种全身力气被柔柔包裹的挫败感,让燕凛胸口都闷滞起来。   荫荫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轻声道:“公子!”   燕凛为自己的失态感到一丝羞愧和隐约的愤怒,莫名地又觉得意懒心灰,语气淡漠下来:“想不到只一面之缘,容公子就有了姑娘这样的红颜知己。若是知晓姑娘如此心意,容公子怕也不免动容动心。”   荫荫微微一笑:“公子分明是在取笑小女子了?容公子固然一旦接受某些人,必会一世相护相佑,但要被他这样的人放开心怀,视作自己人,却又是千难万难。当日一见,我已知容公子对我断无半点心思,虽常有思慕之心,却从来不敢过份妄想。”   燕凛漠然道:“姑娘如此肯定?”   “公子忘了我是什么人了?”荫荫失笑。“风尘中的女子,别无所长,最擅的却就是观察男人的心意。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无心的话,就足以让我们确定,男人心中怎样看我们,怎样待我们。”   燕凛眼神忽然微动:“你们可以准确地判断,在别人心中,你们到底是什么地位,到底有多么重要?”   荫荫含笑道:“这是我们吃饭的本事。我们混迹风尘,朝迎暮送,阅人多矣。如果无法把握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地位到底如何,最终不但不能借此生活得更好,反而会输尽身家性命。自然,精明一世,糊涂一时,最后下场堪怜的人,总是有的。不过,我既然到目前为止,仍然是京中花魁,百花楼上第一人,自是还不曾糊涂过。就算实在一时不能判断,我也总能有办法,试探出在别的男子心中,我到底有多大份量。”   燕凛扬眉注目:“你如何试探?”   荫荫浅笑:“说起来,都是些不象话的小伎俩。青楼中人,大多做惯做熟。同客人逛街时,故意对着极昂贵的首饰珍物,表露喜爱之色,看他可舍得千金买笑。当你的客人有另外相对较重要的事时,让他得知自己正在生病不适,看他可肯抛下一切,即刻来探。这一类手段,各式各样,总要根据对象和时机不同,而不断变化。说穿了,也不过是营造各种局面,看一看对方到底肯为你付出几何,在你面临不幸时,他到底会有怎样的表现,并借此确定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以便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   燕凛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忽然轻轻叹息一声:“姑娘从来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好吗?”   “从道德君子眼中来看,自然是极卑劣之事。然而,我们这种人,想要的不过是活下去,且能尽量活得好。而那些来寻我们的男人,想要的不过是欢乐,如果用些手段心思,可以让我们活得更好,也可以让他们得到更多的欢乐,这样各得其所,并不曾碍着什么人,又有什么不好呢?”   荫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其实真说起来,便是普通夫妻相处,朋友相交,天长日久,又何尝不会在有意无意之间,有些小花招,小伎俩,借此更深地确定亲近之人对自己的关怀心意呢。”   燕凛一愣:“有吗?”   荫荫也是一怔:“没有吗?”这位贵公子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就从来没有过极亲近的朋友,极珍惜的感情,让他觉得需要去经营珍视吗?他就没有曾经倾慕过佳人美女,迫切地想要知道对方对自己的观感吗?   燕凛沉默。   史靖园的友情,封长清的忠诚,乐昌的关爱,一切一切,得来理所当然,何曾需要他去小心翼翼,在意经营。他又何曾有过忐忑不安,患得患失,想要去试探弄清。   荫荫若有所悟,看着他的眼神,隐隐似有些羡慕,但很快又有一丝淡淡怜意,一闪而过。   从来不需要去在意,去经营,去努力,所有人的感情忠诚爱护,都会自然而然送上前来。乍听起来,这真是太过幸运了。只是……果真如此吗?   莫名地,荫荫轻叹了一声。   燕凛的神色渐渐黯淡下去,沉默良久,终道:“太晚了,我也不便再继续打扰姑娘了,就此告辞。”   他也不看荫荫的神情,径自推开车门,一跃而下,却又淡淡说了一句:“有机会的话,我会把姑娘的心意告诉那人的。纵然云出无心,能有姑娘这样的红颜,一见知己,想来,他也是欣然的。”   话说完了,他头也不回,跃上自己的白马,四周护卫齐齐松了口气,赶紧围护过来,随着他一起,勒马回转,径自驰去了。   月儿探身出马车看了看,确定燕凛真是绝尘而去,再没回头,便皱了眉头,关上车门:“这人真奇怪,跟小姐您共乘一车,居然真的说走就走,倒白白费了小姐的一番心思了。”   荫荫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她主动和燕凛打招呼,固然有一半是为了着打听容谦之事,另一半的原因,却还是想要和燕凛拉交情。   燕凛的贵公子做派,远远一望即知,他自己魂不守舍,全然无觉,却不知这等锦衣白马,仆从如云,在京城大街上招摇来去,多么引人注目。就连荫荫听到车外的喧闹议论之声,都忍不住掀开车帘遥望。   这样的年轻富贵子弟,对于荫荫这样的风尘女子来说,如果能拉上交情,好处自然是不小的。她借故搭讪,语出惊人,一半是真情,另一半却是为了逗引燕凛的兴趣。   燕凛被她成功吸引上车后,她谈笑之间,总是故意把自己最美的姿态,最诱人的神情不着痕迹地展现出来。   若是普通男子,就算谈不上倾心相爱,纯为着她的色相,也会忍不住心神动摇,成为她另一个既富且贵的常客。   要守住这花魁的头衔,并不容易。她要赚得多,她也要不断结识大富大贵的客人,借以抬高自己的身价。否则一旦从云间跌落下去,怕是连普通妓女都不如。   对荫荫来说,抓紧每一个可以成为未来倚仗的男人,不过是生存的必要。然而,她久历风尘,阅历丰富,交谈不过只言片语,就发现,这个年青男子,怕不是色相所能动的人物。   既然美色不能软化,且刚才故意挑逗的言谈又引发了他的不满,那眼下要做的,就是尽量减低他的怒气,以免自招祸端。花魁二字,说来好听,到底也不过是个卑微妓女。真惹出事来,一个微末小吏都能让她吃苦头,何况是如此一个贵人。   识实务,知进退,才能风风光光左右逢源地活下去。这是她这样的女子,自然而然,就能学会的本领。   因此,她立刻改变策略,不再试图引诱燕凛,而是尽量坦荡自然地有问必答,解释一切,又以并不卑微自怜的姿态,用很从容的语气,来表现青楼女子的不幸和苦难。果然燕凛的火气渐渐消退,虽然没有明确的表示,对她也多少有了些怜意。   此刻燕凛离去,月儿颇为替她可惜,荫荫却是暗自出了口气。   “他走了,怕还是好事。虽说我们这种人,要强撑着风光活下去,多结识几个贵人很重要,但如果身份太尊贵了,就只怕过犹不及了。”   荫荫伸手拿起矮几上的银票,徐徐展开,纤指指在银两的数额上,示意月儿看。   月儿探头一看,全身一颤,伸手掩了口,过了好半天,才发出一声低低惊叹。   “一个侍卫,不用他说一个字,随手就拿出这么大一笔银子,就为在马车里客客气气说几句话……”   月儿自问跟着花魁,也见过不少挥金如土的豪客,却还是从没有想过,世上竟有这样大的手笔。   “连侍卫都有这样的出手,此人的身份该是何等贵不可言。”荫荫叹息:“我们到底身份卑微,真和过份尊贵的人攀扯不清,只怕非福反祸。我后来毫不掩饰地提起自己恩客众多,明白地表明我这样的女人,所用的一切手段,都只是利用别人的情义为自己争取利益,就是想早点让他厌烦离去。”   月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眼中还是有着遗憾之色,望着银票,神色有些怔忡:“唉,不知道这位公子到底是位怎样的贵人……”   荫荫摇头微笑:“不管他是什么贵人,终究不过是个不快乐的人罢了。”   月儿茫然不解:“他又有身份,又有钱,还不快乐?人也不能太不知足了吧。”   “正因为太过高高在上,什么都得到得太容易,所以稍有不顺心的时候,才不懂得知足吧。”   荫荫的眉眼之间,有一种看尽红尘的沧桑:“他太年轻了。他还不懂得什么是知足常乐,什么叫难得糊涂。做事太认真,凡事太求全,哪怕有一丝不确定,都不能忍受。这样的人,如何快乐得起来。”   “可是……”   荫荫轻轻摇头,打断小丫头所有可能的后文:“月儿,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如无意外,这个人我们以后也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了。不必再说他了,我们还有我们的日子要过,与我们的无关的人,不必太费心思。”   小丫头月儿欲言又止,恋恋地再看了银票两眼,这才低头坐好,不再多说话了。   荫荫极淡极淡地笑了一笑。   年少真好,还会去希翼,还懂得依恋,还有勇气去思慕绝不会属于自己世界的人与事。而她,一颗心早就苍老得再没有一丝激情了。能让她思虑保护在意的,只有眼前的安乐时光罢了。   她与那个贵公子,是两个世界中的人,和那个曾让她心弦拔动的容公子一样,终不过是偶尔交汇,便立时分离,永远不会有机会再接触。   明天,她还要带着永远美丽的笑容,同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故作风雅地谈诗论文,假做情深地你侬我侬。   曾经偶然相逢的高贵少年,不过是湖中泛起的一点小小涟漪,转眼逝去,再也看不到一丝余波。   而明天,那个贵不可言的公子,想来在他的世界,也有他的忙碌吧,月下偶见的风尘女子,不过是水过岩石,又哪里会留一点痕迹呢?   第二天,百花楼头,携金求美的客人,依旧往来不绝。   第二天,大燕宫内,刚刚散朝的燕凛招集了朝中的重臣,在偏殿之内,开始讨论遥远秦国递来的那封密信,以及相应的兵戈大事。 第一百六十三章 独断专行   偏殿之中,燕凛拿出了秦国四王子的密信,让几位重臣传阅。   虽说关于图谋秦国的大事,燕凛从来没有公开过,但是他一直以来都在暗暗调动兵马,军粮,辎重,这些动作,又哪里真能完全瞒过这些掌握一国政务的核心之人。   这些重臣们早就有了燕将攻秦的心理准备,自是已经暗自思谋利弊已久。此刻燕凛拿出密信来,众人甫一讨论,很快便都首肯认同,以四国之力逼迫一个内乱频频的秦国,绝对是桩有胜无败的好生意。   各部尚书,军中重将,政事堂的几个宰辅,交换过意见后,便正式表明态度,众口一词,支持这一计划,并且人人保证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会尽量为战事尽力。   可是奇怪了,那位明里暗里,为准备这一场大战,付出了许多心血的皇帝,在这一片齐心赞同声中,面上怎么连丝毫的欣然之色也没有?   “如若秦旭飞携军离楚返秦,振臂一呼,收民心以抗外敌,又当如何?”   一干臣子都怔了一下,难免将各自了解的关于楚国,关于秦旭飞的一切资料,再次细细回忆分析,又经一番思虑,最后众人得出的结论,却依旧和燕凛自己原来的看法差不多。   楚国的情况复杂,秦旭飞和秦王之间的恩怨也很深,他回国的可能不算大,而且就算他回了国,就凭他一支孤军,也断然没有可能同时对抗四国军力。   这样的判断,无论怎样看,都十拿九稳。然而,燕凛却还是迟迟不肯决断。   他不敢为着对容谦的个人信任而在没有足够理由的情况下,放弃这一场准备日久的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却又无论如何,不愿去怀疑容谦的判断。   那厢里他矛盾难解,举棋不定,下面这众臣子们却是先按捺不住了。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催燕凛尽快下定决心,以免让别国占了先机。   燕凛自主政以来,一直广开言路,折节纳谏。   他不务虚名,当初还有些臣子投机取巧,故意以直邀名,有事没事找找碴,看到他衣服穿得略华丽一些,吃的菜多了两道,大殿里的蜡烛多点了几根,都要跳起脚来训斥一番,以便显示他们的铁骨直胆。那种乱指手画脚的家伙,他可不会为了表达纳谏的胸怀而容忍,不是让他赶去穷乡僻壤去当小官,就是扔到清水衙门坐冷板凳去了。   不过,在政务上,凡是能指出他的错误,批评他纠正他的臣子,均得他重用。于是朝中渐渐风气开朗,重臣大多坦荡敢言。如果是正式朝议,君臣礼节所在,臣子们对他还是毕恭毕敬的。但这样偏殿私议时,若是君臣分歧,大臣们可是会毫不客气地和他据理力争,不但是反驳,甚至连抢白他这个皇帝的事,也时有发生。   碰上言辞激烈的时候,燕凛也不是每次都能包容得下。他年少气盛,按捺不住,发起脾气的时候也是有的。可是每每回宫冷静一下,也便就回转了心意。虽说他身为皇帝,不好去道歉,但派个内史,去赐礼问候一下,也就是明显的表态了。   这样的君臣相处的方式,不用说,很好,很好……平时燕凛很为这样的朝中风气而骄傲,但今天他可是为此吃尽苦头了。   “陛下,秦旭飞勇则勇矣,然单拳难敌四手。他离楚本就不易,便能勉强回秦,亦是疲惫之师。内有秦王掣肘,外复……”   “皇上缘何忽然前怕狼后怕虎,优柔寡断起来?兵戈之事,有七成胜算,已是天赐良机,更何况便是对上秦旭飞,我们的胜算何止七成?”   “微臣愿以人头担保,立下军令状,我大燕铁军,绝不会输与秦旭飞!我大燕何能畏首畏尾,以一匹夫而害大计?”   ……   他已经明确表示了不耐烦,不接受,不愿理会,可是大家依旧是不依不饶。这些人,个个都是朝中倚为柱石的要员,人人有权势,有脸面,而且都已经习惯了对他直言。既然这会儿心里认定了攻秦是对国家有利,那就完全不看他的脸色,一心一意只管要把他这个糊涂皇帝给唤醒。   到最后,大家不免一迭声地痛心疾首,连声追问,为什么皇上您就这么认定秦旭飞一定会回军秦国?为什么皇上您就认定了我们燕国就一定斗不过秦旭飞?   燕凛哑口无言,只能沉默。   他是君主,然而,面对自己这些忠诚臣子们一片殷殷为国之心,却无论如何,不能作答。   燕凛当然也一样不愿承认自己苦心筹谋的战事,没有开始,就必须结束。从感情上,他比任何人都更想发动这一场战争。他召集大家来商议,心下本是希望,集众人之力,想通关键,弄明白,为什么容谦可以那么肯定,秦旭飞会回国,而燕国不能赢他。然而,所有人都想不明白,国家英杰,朝中重臣集聚,却都不认为,这一战燕国有可能会输。   然而,他不能说出真相。   自然,只要他说那话是容谦告诉他的,那么,以容谦的身份地位和影响,大家谁都不会再责备他的动摇,可是这种打算,燕凛想都没有想过。   若是他说了出来,这些被他宠出了强硬的骨气和胆气的臣子们,肯定会一溜烟跑去逼问容谦。这种国家大事上,就算是他们再尊重再敬畏容谦,也肯定会毫无顾忌地将矛头指向他。   可对燕凛来说,保护容谦,根本就不再是还需要大脑去想的事情,而是自然而然,就会做出的选择。所以无论他心里有多怨容谦,无论自己面对的责难有多重,要他把容谦说出来,那是绝不可能。   虽然对于容谦不肯对他和盘托出,处处保留的行为,他心中十分难过,每每想起,就忍不住要怪容谦,但他也同样明白,容谦不说,一定有他的难言之隐。   他对自己说,既然身为皇帝,取舍决断,本就是自己的责任所在。无论决定是对是错,自己被臣子们追究指责,都是应该的。若是把满朝的压力,无端端地推托给一个早就袖手退出政坛交出权力的人,他还算什么皇帝。   他这里沉默不语,臣子们不满更甚,而且开始狐疑。整件事明明是你一直在暗中推动,偷偷期待的,为什么忽然间迟疑不决了?   就连史靖园,都很难站在燕凛这一边。昨天燕凛曾提过要去请教容谦,后来他也确实去过国公府,这些史靖园都知道。可是以他对容谦的了解,这种兵戈大事,若是他提出的反对,必然会给出足以服众的理由啊,岂会如此含糊不清?   “这个……为臣子者直言进谏是本分,但是决断之权,还在皇上。皇上既有决断,为臣子者,应当尊重……”   封长清倒是隐约猜到可能是容谦的意思。毕竟在此之前,他就听安无忌说过,容谦一直很注意秦国,楚国,方轻尘,秦旭飞相关的情报。容谦的心思他也是不明白,可对容谦的判断,他向来几乎是无条件信任的。   看燕凛被群臣逼得甚窘,他忍不住开口解围,可话音还未落地,几个大将军便一起转头对他怒目而视,别说是怒意,连杀气都蓬勃了。   “封大人,当年您在军中,是何等的勇武无惧!怎么进了京城才几年,胆子就变小了?一个远在楚国的黄口小儿,就让你怕成这样了?”   那几位政事堂的参议脸色也都极不好看,对着他当头痛斥:“封大人,为人臣者,当为国敢言,岂有媚君奉上,屈心背法之理。大义所在,当仁不让,必要力争到底才是,封大人此言,好不令人齿寒!”   大家对着燕凛再不满,表面上的客气还是要维持的,封长清这么一开口,可是引火烧身,当即被骂得焦头烂额。不过封长清本来就是挺身替燕凛分担压力的,所以倒也并不发怒,只是一味厚着脸皮任由众人训着出气,让燕凛可以多喘口气罢了。   可惜,就是这样大家还是没忘了继续对燕凛施压,这一次密议,从早开到晚,好几回燕凛想散会脱身,都被这干文武重臣们毫不客气地给拖住了。   直到月上中天,燕凛终于一拍桌子站起来:“各部军队入驻边关,随时准备进攻秦国,但无令不可妄动。”   这已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折衷之法了,全军调到边关,引而不发,给秦人最大的威胁,却又并不轻易出动,将来有了可乘之机,由边城攻秦,不过半日行军即可,不会耽误大事,也算是进可攻,退可守了。   兵部户部的主事之人当即高声抗议。   把十几万壮汉长时间聚在一处,又不能打仗,这太容易出乱子了!兵部尚书感到自己的头发很快就会愁白。   每天供应这帮人的吃喝拉撒,这得花多少钱啊?户部的老大肉痛得心头滴血。   几位大将军也是烦燥不已,眼看着军功就在前头,偏要按捺着不许动手,眼睁睁瞧着别国人拔头筹,这……这……   不过燕凛这次是铁了心要独断专行,恶狠狠地一拍御案:“朕意已决,诸卿不必多言。”   不等这干麻烦大臣继续纠缠,他就大步出殿,然后在封长清的暗示下,十几个卫士把殿门一堵,要回府的请便,要跟着皇帝继续谈话的,嗯……恐怕就困难一点了。   密会不欢而散。   亲政以来,除当年凌迟容谦的那一次,这是燕凛第一次在国家大事上,完全不顾重臣们的意见,且自己也拿不出任何具说服力的理由,就独断专行。 第一百六十四章 落子无悔   燕凛一直以来都善如流,此刻却忽然变得悍然独断起来,这些重臣们,一时间真都有些适应不了了。   平日里骨气越硬,胆子越大的人,这一回,心里也就越窝火。   有的人回去之后一口气就写了十几份本章,或做痛陈利害,或做委婉劝说,或做愤然而斥。也有的人坚持守在宫里不肯走,平均一个时辰就要求见三回皇帝,以期劝说他改变心意。还有的人,回了家就直接病倒了,撒手使性子,就此不管事了。   燕凛不是会为这样的缘故和臣子们闹气的君主,他忍了心中不平之气,硬着头皮,一方面自己一个个地接见臣子,一方面,又派史靖园和封长清一一登门,代表皇帝问候送礼劝说。   从皇帝的颜面,尊严,一直说到朝局的稳定,国家的大势,摆尽了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又显示出了皇帝足够的诚意,用以软化这些强项的臣子。   皇帝的姿态,都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这些臣子们,可也就不好再追究下去了。诏旨都明发过了,就算他们觉得,皇帝有些过于畏缩胆怯,可是,难道还能硬逼皇帝朝令夕改,让皇帝威严扫地不成。皇帝再如此忍耐,宽容,大度,可也是有限度的,能在朝中爬到这么高地位的人,又有几个会是不撞南墙就不回头的蛮牛。   最终,大家还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事实,几位大将奔赴边关,准备好了,随时都能作战,后方的各部官员们,在政事堂的统一和协调之下,也尽全力做到了调配一切的资源,以支应军队的工作。   燕凛可算是忍了无数的委屈,顶了无数的压力,才算勉勉强强,让事情就这样达到一个暂时的两全结果。   然而,这一切的苦,他一个字也没有对容谦提过。   封长清为了要避嫌不敢多来国公府,安无忌又被容谦下了死命令,不再打探国事私报于他。所以,燕凛是如何地委曲求全,才艰难地压下了朝堂中那许多的反对意见,容谦虽然可以想象,却也无法完全清楚地明白。   燕凛所承受的压力,却还在不断增加着。   听着前方的军报连续不断地传来,看着各国的动静越来越大,重臣们自然越来越坐不住,就连全国上下,请愿要求燕军赶紧出动的呼声,也越来越高了。   燕凛却偏偏固执己见。   他一面按兵不动,苦苦应付着朝中的压力,一面不断地向楚国增派出大量的探子,力求以最快的速度,打探到秦旭飞和方轻尘的动静。   只可惜,燕国的密探机构,对于遥远楚国,一直以来,都不如何关注,临时抱佛脚运转起来的人手,也实在难以在短时间内探听到足够机密的情报。   除此之外,燕凛现在经常半公开性地出宫,这也成了大臣们的一块心病。   每一回燕凛都是便装打扮地离宫,但是,他正式让宫中记档,拿着皇帝的印信,直接出入宫门,也就是说,除了普通老百姓,京城中等以上的所有官员,只要有心,就都能在他出宫的第二天,得知皇帝又到处乱跑的消息了。   当然,燕凛其实没有一次乱跑过,每一回,他去的都是国公府。   或是陪容谦闲聊,漫步,或是邀容谦出府,散步,闲游,逢到天气好,容谦的精神也好的时候,他们甚至会并马出城,策骑散心。   容谦重现身份,到现在还没有满一个月,仍然是许多人注意的目标。为了免得招惹麻烦,他便只好每日里闭门不出。   燕凛却绝对不肯让容谦因为自己只是任性地想留住他,就成为国公府中的囚徒。他既不能用皇帝的权威去驱散盯着容谦不放的趋附之人,便只有用他自己,做解放容谦的钥匙。   因为他是半公开性地来探访容谦,有身份的大臣们就算派了耳目在这国公府里,看到他和容谦一起相偕出游,也就不敢过来纠缠着结交了。   燕凛这样的安排,自然是出于一番苦心。他拿自己当成容谦的挡箭牌,借着自己的威势,叫所有心怀攀附拉拢之念的官员们,必须退避三舍,好让容谦可以有一方自由天地,而他自己因此所必须面对的压力,却是无以伦比的。   以往凡事都知道进退,懂得分寸,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自己皇帝身份的英明君主,忽然间变得这么任性,三天两头地往宫外跑,实在让所有的臣子无比头疼。   重臣们起初委婉相劝,劝不听,就有那胆大的御史直接写折子,责备皇帝的行为,是不负责任,是肆意妄为,甚至有些大儒名臣,私下奏对的时候,说得情绪激动起来,气愤的唾沫都喷到皇帝的脸上了。   然而,朝中有人劝谏,燕凛只管微笑着听,御史大胆弹劾,燕凛面不改色地留中不发,私下关系较近的大臣们无礼责备,他耐心地听对方说得口干,亲自捧了一杯茶过去,客客气气地等对方养足了精神再训。   然后,他该出宫还是出宫,该私游还是私游。   管他史书上会如何记载,管他后世之人,会否说他过于荒唐。他只是想要还容谦一点微薄的自由。   他只是想让容谦可以自在地走在这片大燕国最繁华的土地上,看着他与他共同守护的这份美好与安宁。他只是希望,可以给容谦足够的天地,放马奔驰,纵情一笑,找回昔年的自在和豪情。   他的愿望,仅此而已。   为此,所有的责备,非议,为难,劝阻,都可以当作清风过耳,不留痕迹。   与他关系最近的封长清和史靖园,都明白他的心意,从来都没有劝过他,不管因为皇帝动则出宫的行为,给他们带来了多少沉重的压力,和多么繁重的工作,他们也不曾对此有过一句异议,只是一边细心地,把所有的保卫工作做到最好,一边发动一切力量,把京城内外,理了又理,顺了又顺。   以京城为中心,五百里之内,所有的豪强势力,江湖门派,武林人物,都落入了官府的严格控制之中,那些流氓混混,黑帮势力,多被强力瓦解。   于是京城内外,治安忽然好到出奇,就连那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老话传说,也都成了现实。老百姓们察觉了京城的变化,个个都赞颂京兆尹的功德,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大家的日子这么好过,其实只不过是因为皇帝对某个人的关爱私心罢了。   这样压力沉重,但是却相对平安宁和的日子,却也未能坚持得太久。   陈国,攻秦了。   前线的军情瞬息万变。秦国迅速在边关之上集结了重兵,据城坚守,屯兵不出。   陈国民风一向粗豪,重武爱战之名闻于天下,此次帝君亲征,更是汹汹气势,盖地铺天。冒着城头有砸下的热油箭雨,滚石檑木,陈军竟是半步不退,悍不畏死,只顾冲锋。   这是一场恶战。   燕凛得到军报之时,陈国依然还在攻城。   秦军稳扎稳打,仗着河深城坚,只是不肯出城迎战。陈军兵锋虽锐,一时竟也找不到可乘之机。双方暂时陷入了缠战。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秦国只是在垂死挣扎罢了。眼下虽则局面僵持,可一旦其他几个国家也都加入战局,秦国的军力便定然不够支应,待得军心人心涣散之时,也就是秦国的末日了。   即使是眼下,陈国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就一定能攻破城池,而秦军缺少名将强兵,一旦被陈军破了边关,攻入国内,就象一只被敲开了硬壳的核桃,只能等着任人宰割。   都到了这时节,燕军还不去打秋风,分果果,还等什么啊?!   边城几位将军的联名奏折雪片一样飞来,京中各大重臣们纷纷求见,让燕凛身边的太监几乎要跑断了腿。   出兵,还是不出兵?   燕凛进退两难。   再不出兵,一旦先机尽失,燕人就很难再能抢在别国之前,攻占秦都,拥立他们选择的秦王了。   可万一出兵,而容谦所言成真,又会有多少燕国的大好男儿,丧身在秦旭飞的虎狼之师手中?   燕凛心中煎熬,如有火焚,只是仰望长空,望向远方楚国的方向。   秦旭飞,你到底会不会回秦?   秦旭飞……你到底……有多强?! 第一百六十五章 士别三日   当陈军大兵攻秦的军报传入燕国宫廷之时,大楚国的京城中,议政王府的书房之内,也正是一片沉肃。   秦旭飞目光沉定地看着手中的信。   这一封信,其实不算长。他却已不言不动地看了足有小半个时辰。   在他的案前,一个仆仆风尘的中年人屈膝俯首,以一种极卑微的姿态跪拜于地,额头几乎贴在地上,他保持这种姿式,静静地等待着,也足有小半个时辰了。   秦旭飞神情肃然,不见悲喜。跪着的人,伏首于地,难见面容。唯有侍立在一旁的祁士杰,眼睛里直似要冒出火来一般,一直死死地盯着那个跪地之人。   他的双手死死在身侧力握成拳。若不是顾忌着在秦旭飞面前,不可失礼妄为,祁士杰怕是早就冲上来,对此人报以老拳了。   就在这一片奇异的沉默之中,秦旭飞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士杰。”   祁士杰一边咬牙切齿,继续一刻也不停地恨恨盯着那跪地之人,一边应声,走到案前。   秦旭飞抬手,将信递了过去。   祁士杰接过信来迅速从头扫到尾,忍不住冷笑出声:“现在倒知道来求人了。当年又何必做得那么不留余地?”   伏拜于地的男子依然不敢抬头,声音却还算冷静地响起来:“当年旧事,陛下一直深以为憾,时时悔恨……”   秦旭飞冷冷一哂,祁士杰听出他的不快,再也不刻意按捺压抑自己,大步上前,一脚用力踹去:“得了,这话骗鬼去吧!他后悔?他后悔怎么这么多年,一次也不见他派人来迎接殿下回去?”   那人被踹得翻跌于地,却又立刻挺身跪好,只是不再低头行伏礼,而是壮起胆子望向秦旭飞:“小人也不敢再狡词相辩。可是从来帝位之争,成王败寇,原本就没有仁义可讲。古往今来,帝王家事,莫非如此。又有何是非可言?”   祁士杰咬牙冷笑,一个牙光狠狠扇过去:“少给我们说你们这些帝王权术,成王败寇的道理。我就知道眼下你在我们手上,由着我们想杀就杀,想剐就剐。程普!”   祁士杰眼露杀机:“我知道你是他的心腹谋士,早在殿下初立战功时,你就帮着你那主子,不停地给殿下使绊子,给我们这些在前方流血拼命的将士背后捅刀子!我们攻进楚国后,你们立刻断绝一切后路,这主意,也是你帮着他出的吧!”   程普被这一耳光扇得摇摇欲倒,半张脸即刻肿起老高,嘴唇上也溢出血来,却还是能惨淡抗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既然奉了陛下为主,那为陛下潜心用谋,铲除一切敌人,本便是我份内之事。像我这样的谋士,自是会行阴司诡计,做卑劣之行……可就是我,虽然算不得什么好人,却也还知道国家大义。”   他伸手,拭了拭唇边的血迹:“值此家国危亡之际,我这等蝼蚁小人,也不敢自惜微躯。我千里迢迢,冒万死前来求告殿下,为的,是整个大秦,万民百姓!”   他苍白着脸,对着秦旭飞,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小人当年得罪殿下,今日自投罗网,本来就已经是舍了这身子,任杀任剐的。无论殿下怎样报复,小人都断无怨言。我这等卑劣人物,尚知为国舍身,想来殿下盖世英雄,断无为私怨而弃国家于不顾的道理……”   祁士杰原本挽了袖子抬起脚,准备又打又踹,揍个痛快,没想到,这位被秦王倚为心腹谋臣,曾经出过无数阴损主意陷害他们的大混蛋,居然突然变得这么大义凛然,铁骨铮铮了。这倒是叫祁士杰一时不好肆意泄愤了,只得郁闷地转头去看秦旭飞的意思。   秦旭飞目光冷冷看着下跪之人,淡淡道:“你抬起头来。”   程普应声抬头,目光望进一双出奇地平静的眼眸之中,忽然全身一颤。   没有怒火,没有愤恨。这样的平静冷淡,却是让这个秦王谋士,莫名地心中一寒。   “你不必在我面前做得如此强项钢骨。你知道我识英雄重英雄,你也知道我有非常明显的弱点。我那位……”秦旭飞微微一叹继道:“我那位大哥知道我心中有恨,不派个人来让我出气怕是不能平息我的怒火。而且你们也相信,只要你摆出足够强硬无私的态度,我这个可以欺之以方的笨蛋,就有极大可能,因为敬重你的骨气,而不再对你复仇。如果连你我也可以放过,自然,对于他,我也就不会再多加追究了,是不是?”   程普的脸色一点一点苍白下去,却还是咬着牙,没有出声。   秦旭飞的神情冷漠:“如果我还是那个只会领着兵冲杀打仗的武将,也许真会把你当忠诚义士来敬重。只可惜,你们忘记了,我主政楚国,也有两三年了。虽说做错过事,走岔过路,但总能吸取些教训。我懂得和各方人士周旋,明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我也学会了察颜观色,知道如何分辨真话和假象。所以,你的铮铮铁骨骗不了我,你的正义凛然,也激不动我,该怎么做,我自己会有决断,而对你……”   秦旭飞看着程普,双目中没有一丝感情:“对你,我无论做什么,都是合理的报复,没有任何人可以指责我。你的哀求不能让我心软,你的大义也不会让我惭愧。我只是在行使自己的权力,索要我应得的赔偿。就算是你的主子,我的大哥,也绝不会在事后,为你的性命多说一句话。现在……”   他微微向前探探身,冰冷的眼睛注视着下方那颤抖的身体:“你是否还要对我说,要杀要剐,绝无怨言的话?如果你说出来,我一定会让你如愿。”   咬牙勉力与秦旭飞对视了极短的瞬间,程普已然崩溃,如果秦旭飞象祁士杰那样,将愤怒仇恨毫无顾忌地表现出来,他还可以继续强装硬骨头。从来英雄易受小人欺,容易冲动的人往往也容易被打动。然而,秦旭飞出乎意料的冰冷态度,让他打心底里发寒。   这个人,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内战外行,外战内行的单纯勇将了。他的心志意念不会受任何动摇,任何手段,假象,伪装,怕都瞒不过那样冰冷的眼和心。既然如此,倒不如直接将自己的胆怯软弱全表露出来算了。   程普放弃了挣扎,任凭惊慌的情绪控制住自己:“殿下,殿下,饶命,饶命啊!我……我只是个小人物,我做的一切,都是奉命行事,都是陛下容不了殿下,不关我的事……”   祁士杰愕然,接着气得一脚踹过去:“还以为你真有点英雄骨气,没想到,全是硬装出来的!就凭你这么点胆子,居然也敢来见殿下!”   “他也不想来,只是逃不过去,最后才强装了英雄烈士,想骗得我们相惜相怜相敬重罢了。”   秦旭飞淡淡道:“程普,为什么陈国才刚刚动手开战,大秦并未露出败象,他就写信求我回军相助?我原以为,他不到万不得已,是断断不会求我的。”   “若是等到陈军占尽上风,诸国联军纷纷踏入国境之时,再求助于殿下,只怕就太晚了。”程普苦着脸,老老实实答道。   秦王本来就是聪明人,局面不可能看不清楚。只要还有一条路可走,他哪里会肯向秦旭飞低头。   只可惜,在此之前,他的一切努力,都已经失败了。   不管是派人出使四国,甘词厚币,尽力游说,还是想尽办法,令人在诸国之间挑拔离间,都起不了大的作用。利益当前,什么仁义道德都是假的。谁肯放弃这瓜分秦国的大好机会呢?眼前有这么大的诱惑,他能挑起来的那些微小的磨擦,微不足道的争执,也断然无法让他们罢手了。   秦王也不敢真指望这些手段能有成效,不过是尽力拖延时间,他好大量地调兵遣将,增加城防,然而不管如何竭尽全力,最后把国家战力拿出来一分析,这一切的努力,也不过是能让最后的败亡时间往后推迟一段日子,仅此而已。   秦国要想抗住四个国家的分路攻击,以秦国目前的军力绝对无法做到。那除了向被驱逐在外的秦旭飞部求援,他哪里还有第二条路走。   既然迟早要低头求他,那迟求还不如早求。秦旭飞的大军早一天到,大秦国也就能多保留一分实力。   在如此关头,能及时狠心做这样的决断,程普自己也还是愿意承认,他自己那位皇上,实在算是个厉害人物了。当然,如果他没有选中自己来当这个倒霉的使者,那就更好了。   秦旭飞若有所思地问:“当年他无情谋害于我,又怎知我必然肯出手助他?”   程普低眉顺眼道:“举国都知殿下是盖世英雄,自知大义所在,如何抉择,国家危难之时,殿下必不会计较个人恩怨……”   秦旭飞低笑了两声,不再说话,祁士杰却冷笑起来:“最讨厌这种把大义当口号喊得震天响,背地里,专门谋害所有大义之士的恶棍。背后捅刀子是他,当面来求人也是他,非得照他说的做就是大义凛然,不听他的就一定遗臭万年,这种东西……”   “够了。”秦旭飞淡淡道。   祁士杰愤愤然闭上嘴,不敢再出声了。   秦旭飞轻轻将那封信向前一抛,轻飘飘落到程普面前:“信上说,对当年之事无比愧悔,只要我肯回军救国,他愿意以死向我谢罪,从此大秦国诸务,尽由我一言而决,你说,他是不是真心话。”   程普根本不敢看信,只是双手恭敬地将那信再次托起来,低了头道:“国君此诺,非我臣子所敢轻议。其是非真假,只怕殿下也早已成竹在胸,又何必让小人再来多言。”   秦旭飞笑一笑,挥了挥手:“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别的需要问的了。士杰,你来带他出去吧。”   祁士杰阴沉着脸应了一声,上前拖起程普就走,耳旁忽传来秦旭飞一句轻飘飘的话:“留他性命即可。”   祁士杰眼前一亮,哪里还能不明白,这话外的意思就是,只要不死人,万事随便你。   他爽利地应了一声,整个人都精神了,一只手就把程普给提了起来,大步向外而去。   程普脸色惨变:“殿下饶命……”   一声没喊完,脸上已是重重挨了一掌:“喊什么喊!殿下不是说了会保你性命吗?”   秦旭飞只听着一阵子哀号惨叫,拳打脚踢的声音渐渐远去,心中却只是一片淡漠而已。   若是当年,纵是再愤恨不平,他也不会如此纵容手下,打骂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文人来发泄仇恨。   不过,现在……心境早已是不同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敌友难分   听着外面那曾一直为兄长出谋划策陷害自己的人,惨叫连连,秦旭飞找不到一丝快意。   在楚国这几年,起起落落,委曲求全,秦旭飞早就已经明白了,在这个世界里,当英雄,讲磊落,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   既然受了冤屈迫害,理当为自己索回公道。什么胜之不武,什么欺负不能反抗的人不是英雄所为,这种少年时相信的道理,现在他早就都顾不得了。   只是,那个曾经天真,曾经相信正义,相信勇敢,相信道德的秦旭飞……   果然……已经不在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悲凉,还是该高兴。   就这样静静等了好一阵子,祁士杰方一身神清气爽地回来:“真是痛快啊,殿下!这么多年的闷气,一下子都出了!”   他笑道:“我原来还担心殿下是大英雄,不肯对那家伙动手呢?看来我却是白操心了!”   秦旭飞淡淡道:“当英雄也不代表平时伸着脖子让人随意下刀欺负,而仇人送上门来时,又束手束脚,不敢动弹。”   祁士杰笑嘻嘻连声应是。   秦旭飞伸手指指落到地上的信:“士杰,你看,此事应当如何?”   祁士杰耸耸肩:“殿下,早在听说陈卫吴燕四国要对秦动兵之时,你就心神不宁,日夜难安。前些日子你又传了密信,召柳将军等人星夜兼程回来。明摆着,就算是没有这封信,你也肯定是要回师救秦的,只不过有了这封信,现在正好给了咱们更好的理由,更大的自由罢了。”   他摊手一笑:“既然殿下心意已决,又还何必问我什么呢。无论如何,我总是誓死追随殿下就是。”   秦旭飞抬眸笑看他:“你倒是越来越会窥测上意了。我现在还只是招柳恒他们回来商议,并没有下令集结秦军,你又怎么就断定了我一定会回师救秦。”   祁士杰张张嘴,没说话。   唉,常跟着你的人,谁还不知道你的心性为人。就算秦国负你再深,你真能舍得下,真能看着自己的国土被异国铁骑践踏分割,自己的百姓被异国军队凌辱压迫吗?   总是说自己想开了,总是说知道当英雄是天下最蠢的事了。可是谁不知道啊,骨子里,你不还就是一个蠢到极点的“英雄”。   祁士杰不太客气地转着念头,不过,他到底不是柳恒,这么不恭敬的话,他还是不敢说出来的。只是忽然间想到,如果秦旭飞是蠢英雄,那么,这个不知死活还非要跟着这个蠢英雄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蠢狗熊?   莫名地,他抬手抓抓头,傻笑了两声。   秦旭飞见他忽然表情诡异地发笑,刚想开口问他转什么鬼念头,外面传来卫士压抑不住兴奋的传报声。   “王爷!柳将军他们,快到府门外了!”   秦旭飞眼前一亮,脸上露出欢容,长身站起:“我去迎接他们。”   祁士杰微微皱眉。   “殿下,你秘密召他们回京,已是违背了当年南北之盟,如今若再亲自出迎,动静实在太大。还是让他们等到夜深人静,再悄悄从侧门而入……”   秦旭飞失笑,看了他一眼。   “士杰。难道说方轻尘整天缩在府里不管事,你就真当他耳目全失了?他是什么样的人物,这几年他看起来悠哉游哉,其实却一直在重建经营暗处的势力。他与南方诸侯的来往密信,绝对比我们和柳恒他们的要多上许多,他对诸国的情势掌握,也远在我们之上。”   秦旭飞摇摇头:“毕竟他从主掌楚国就开始经营密谍,而我们以前的情报一直全仗后方提供,近几年,才开始建立独立的密谍。论到耳目之灵,他远远在你之上。论到知我识我,你怕是也远不如他。陈卫吴燕的异动,你都能探到,他能不知道?你可以猜测我的行动,我的决定,他会没想法?柳恒他们在南方,是充当人质的。只凭我一封密信,为什么他们就能安安全全一路带着亲卫军队回来。你真当南方的诸侯们眼睛都瞎了。”   祁士杰脸上大红:“他早就知道了,他早就默许了。可是……”他茫然不解道:“从我们开始查知陈卫吴燕的异动,确定他们一定会对秦国兴兵,一直到现在,方轻尘都没有上过朝,殿下也没去过方府,你们没见过面啊。”   秦旭飞懒得理他,大步向外而去。   也许这世上,最了解一个人,心性为人决择的,必然是他最大的强敌吧。所以,在这种大事决择上,他与方轻尘不需要商议,不需要沟通,甚至不需要见面。   方轻尘立刻就会知道秦旭飞的决断,秦旭飞立刻就会明白方轻尘的心意。   所以,秦旭飞大大方方写密信召柳恒等人回京,从未担心过柳恒等诸将会被困在南方回不来。   所以,方轻尘话也不用同他多说一句,就已经悄然安排一切,让柳恒等诸将可以带着自己的亲卫精兵,穿过南方各个诸侯的领地,通过北方所有的关卡哨卫,轻轻松松地直入京城。   一切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再去讲掩饰,倒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秦旭飞大步前行,想着多年未见的好友,下属,兄弟,同僚,心情渐渐激越起来。   祁士杰百思而不得其解地紧跟在后,嘴里还在极小声极小声地嘟哝着。   他们家殿下,和楚国那个可恨的方轻尘之间这个关系,是不是……太那啥了一点啊。 第一百六十七章 郑重其事   秦旭飞王府的议事厅内,明明群英满座,却是鸦雀无声。   厅内坐满了风尘仆仆的秦军将领。秦旭飞手下的重将亲信,只要是能赶回来的,此刻都已经聚集在一起了。   而那封书信,也已经在所有人手中传递了一周。   然后,议事厅中,就是一阵出奇的沉默。没有人出声,没有人表态,甚至个个连明显的表情变化都欠奉。   坐在上首的秦旭飞,已经略略有些不自在起来了。   这里都是陪着他刀山剑林里闯出来的兄弟手足。这几年,他们有的去了南方,有的分别驻扎在楚国北部。这些人中,绝大部分人,与他都已经很长时间没能见过面了。   虽说秦旭飞召他们回来,是为了商议这件要事,但是大家久别可以重逢,他本来以为大家都会和他一样,将这当成一件大喜事来看的。   可是,从大伙儿进门开始,事情好象就不太对劲儿。他是高高兴兴满脸带笑地迎出去,可是包括柳恒在内,所有人都给他一副冷面孔,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向他行礼,没有一个温暖的眼神,一句轻松的玩笑,所有人都完美而冰冷地同他保持着上下级的礼貌和距离。可算是客客气气把一盆盆凉水,直接往秦旭飞那一颗火热的心上泼了。   换了别的统帅,面对这阵势,怕不早就心惊肉跳,以为要闹兵变了?可是这些人都是和秦旭飞一起,血里火里拼杀出来的,相知甚深的兄弟,所以他倒是也没心慌,始终相信这肯定另有原因。   勉强按捺着心绪,同大家进了议事厅商议,可直到现在大家还是一个个如同木头人一般,全坐着不发话不动弹,就算是秦旭飞这种人物,也开始觉得一阵阵头皮发麻了。终于,他勉强干咳一声问:“关于此事,大家有什么意见?”   一阵沉默之后,柳恒作为秦旭飞之下的第一人,理所当然地在这个诡异的气氛中站起来,成为所有将领的代言者。   “殿下,你是我们的主帅,军令如山,是去还是不去,自然由你一言而决,又何必多问我们的意见。”   这样冰冷不客气的话语,也完全不象是柳恒有可能会对他秦旭飞说的话啊。   秦旭飞有些惊愕地看着他,良久方徐徐道:“我们不止是将帅主从,也是兄弟手足。而且,为了我一个人,大家已经承受了太多,付出了太多。现在,大家好不容易可以有较安宁的日子,我不能为了一个人的想法,而罔顾所有人的心愿。”   他语气颇有些沉重,这样慢慢说来,心间也是有些慨叹的。   他真觉得,大家便是对他态度再恶劣一点,也是应该的。   这些该在秦国受人尊敬的英雄勇士,却因了他身份的连累,成了流落他乡的孤臣孽子。那时候,如果不是为了他要讲道义,要护佑国家,这些人也许早就一不作二不休地返攻回国内去了,而不是去国别家,难有归路,强忍了屈辱和不平,在这异国他乡流浪争杀。   这些年,好不容易才安定了,不用再争斗,不必再杀伐,大家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很多士兵都已经放下了刀剑,拿起了锄头,很多将领,也已经开始和楚国的权贵世家有了较融洽的关系。   这个时候,重新把大家召来,说是议事,可是议的是什么内容,大家心里都有数。   大家好不容易才争得的安逸幸福生活,又将被破坏怠尽,他们就算是骂他个狗血喷头,也是应该的。可是,就算是有着愤闷不平,有着不满不快,大家也应该是直爽地表达出来啊,却为什么会以这种僵硬而怪异的冰冷气氛来回应他。   柳恒平静地回望秦旭飞诧异不解的眼神:“那么,如果我们都不愿回去呢?”   秦旭飞沉声道:“我会尽力尝试说服你们。”   “如果说服不了呢?”   秦旭飞默然良久,苦笑一下:“我自然也不能再勉强。”   柳恒深深凝视他:“国家大义在前,殿下真能如此任由我们弃家国于不顾?”   秦旭飞神色黯然:“家国百姓,自然是非常重要的。可是,为了秦国,你们已经做得够多了。就算是要求你们为国牺牲,也不能没有止境。你们从未亏负过秦国,而是秦国亏负了你们。如今就算你们选择不回秦,于情于理,所有人也都无话可说。”   “那么,殿下你自己呢?”柳恒几乎是在逼视他了:“如果我们都不肯跟随殿下,殿下你自己何去何从?”   秦旭飞沉默不答。   柳恒摇摇头,代他答出来:“殿下会自己回国。就算只能带自己的贴身近卫,又或是孤身一人,你也还是会回国。就算是抛开眼前所有的荣华权位,就算是明知必然败亡,你也一定会回去,对不对?”   秦旭飞苦笑。柳恒自然是知他的。别说他现在只是楚国的议政王,就算他已经当了楚国的皇帝又怎么样?听说故国山河被蹂躏催残,他又哪里还能安享尊荣权位。   柳恒低低冷哼了一声:“殿下说是不逼迫我们,可是你这样的行为,难道就不是逼迫?难道我们能够忍心看着殿下孤军返国,孤身为战吗?”   秦旭飞深吸一口气,目视众人:“我不会以我个人的意愿强加于你们,但我也不能为了你们,放弃我自己的坚持。”   他尽力让语气平静从容,心中却忐忑难安。他深深知道诸将对他的感情,所以扪心自问,柳恒说的,只怕是对的,无论有意无意,就算他的口里说着不逼迫大家,但他的行为,却明明是在逼大家去做符合他心愿的抉择,而他就算明白这一点,也无法去改变这一切。   柳恒也微微叹息一声,目光环注,与在场诸将都交汇了一个眼色,方才道:“殿下,不管我们是否甘心情愿,你都是主帅。只要你下了命令,我们一定会遵从,不管我们是否心悦诚服。”   柳恒咬咬牙:“只要你率先回国,我们断无狠心弃你不顾之理。只是这般勉强而为,终是心中不平!就算是战死沙场,我们也死不瞑目……”   他这话说得甚是刚强绝决,听得秦旭飞脸上一阵苍白。然而柳恒语锋一转,却又说道:“不过,如果殿下能答应我们一个条件,不管是刀山火海我们都必将誓死追随殿下,无论前途何等艰难,我们绝无半字怨言,纵然马革裹尸,残躯不全,亦是百死无憾!”   这后一句话,说得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这温雅的男子,此时此刻,眉宇之间,尽是英毅之气。   秦旭飞听得神色震动,他这个时候,已然明白了。只怕是在来王府之前,他下边这些诸将就全部碰过头了,而且商议出了决定,统一了口径,并一致同意,由柳恒出面来和他谈判了。   但是什么样的条件,要柳恒与诸将,如此费心相逼,以他们之间的情义关系,又有什么事,不能直接开口明说?   他心中迷茫,口里不太确定地问道:“是何条件?”   柳恒眼中忽现异彩,一字一顿地道:“殿下必须……成为秦王。”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与子偕行   柳恒终于开宗明义,逼压秦旭飞夺取秦王之位。秦旭飞不觉一震,心中豁然开朗,明白过来了。   “回去之后,殿下一定要答应我们,不可以再守什么君臣大义,念什么骨血之情。你一定要竭尽全力,夺位登基。不管要达成这个目的有多艰难,但只要殿下答应我们,尽心尽力去做,我们都相信,你一定可以成功。”   柳恒还是坦然望着他:“殿下,我们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们自己。现在的秦王是什么人,我们都知道。现在在秦国掌权的臣子们大多都是什么品性,我们也都清楚。我们不是舍不得为了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但是,我们不甘心!不甘心在前方冲锋的时候,背后再让人扎刀子,不甘心在为国舍命的时候,却再被国家抛弃,殿下……”   一直以来,尽量让语气冰冷绝然的柳恒,现在语声里,终于有了感情,有了痛:“殿下,这些年了,我们那些少年心气,早就被磨没了。现在我们会怕,也会痛。这么多年飘泊异国,有家难回,已经够了!我们不相信这封信里的承诺,也不相信朝廷里那帮君臣的誓言。我们愿意为国去死,但我们的利益必须得到保证。”   “殿下,我们受不了再来这样一回。我们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秦国将士,抬头挺胸地活在这个世上,而不是白白为国舍命,最后,却还是成为见不得光的牺牲品。”   他几乎是热切地盯着秦旭飞:“殿下,我们不是为了你在争,我们是为了自己,为了这十几万去国别乡的孤零之人。我们不是贪图荣华富贵,我们只是要一个公道,一个保证。如果你不登基,不管战事成败,我们都是那帮人的眼中钉。利用我们的时候就好言好语,一旦用完了,立时翻脸无情。如果你不打垮他们,就一定是他们来暗算我们。”   他忽得上前一步,双手抱拳,屈一膝拜倒,目光却由始至终,一直定定望着秦旭飞:“殿下,我们不是圣人,我们做不到挨打不还手。我们只要一个公道,一个安心。殿下!我们求的,不过如此!”   满座将领,尽皆起立,向前拜倒,同声道:“殿下!”言已尽,意未绝,这么多双眼睛,都只定定望着秦旭飞。   秦旭飞怔怔坐在当中,静静看着下首每一个人,看着每一双坦诚而绝不回避的眼。一时间,不能动作,不能答话。   所有的冰冷,所有的生疏,所有的为难,所有的逼迫,为的,就是这样一句承诺,一个决定。   阿恒,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自己,可我难道就看不出你们为我的苦心。   你们知道我的性情,明白我的弱点,怕我再一次遭受出卖和背叛,怕我依然不懂不屑为自己争取什么,所以你们押上自己,来逼迫我。   秦旭飞缓缓环视这每一个与他一步步生死同命走到今日的兄弟手足。缓缓站起来,眼中神色深不见底。   不义也罢!谋逆也罢!   大家待他如此,为他如此,难道他还能拍着桌子站起来,大义凛然地喊几声,我不是谋反之人,我一心为国,毫无私心,你们这是要陷我于不义?   那他才真是天底下,最大的混帐王八蛋。   他看着众人,一字字斩钉截铁:“我答应你们。”   这世上,对他最重要的人,都已经在了他的面前。至于成败毁誉,生死荣辱,又还有何可惜?   ————————   风清月朗,满园清寂。   “阿恒!这回你们也太过份了。有什么事,不好好跟我直接说,这样一起联起手来吓我。”   两年不见的朋友并肩在这月下漫步,秦旭飞才终于有机会低声埋怨柳恒。   柳恒但笑不语。他这个好朋友有时候就是死脑筋,不吓一吓他,逼一逼他,怎么能保证他会转过弯来?   “你们也不提我的前途命运,只拿你们自己的事来说,存心让我心里难受。”   柳恒微笑着看他一眼。唉,算了吧,当年大家劝你返攻秦国时,碰的钉子还少吗?   “其实说真的,大家说的也都是实话啊。你当了皇帝,我们谁能少得了荣华富贵呢。”   这带点戏谑口气的话让秦旭飞不觉苦笑:“你们想得也太如意了。那边君臣名份早定,哪里是轻易可以动摇的。而且那四国军队也不是土鸡瓦狗,此番回去,生死胜败尚且不知,你们倒是先在这里商量起当皇帝的事了。”   “立志需趁早。成不成是一回事,想不想又是另一回事。我们先定下了目标,也免得到时候顾忌处处,不敢放开手脚来大干一番。”   柳恒笑道:“我们回秦卫国而战,是堂堂正正之师,而四国各逞心机,互扯后腿,根本不可能全力联手。看当年燕太祖燕离,起于草莽,立志为天下雄主之时,身边只有千余手足,今日吴王崛起于乱世,最初也不过只是个小小乡间浪子,十几个人的小帮派起的家。你却是手握十余万百战雄兵,在秦国民间,一直有极大的威信,哪里比不得?至于那个人……”   他冷笑一声:“不能护国佑民,反使百姓流离,只要你回去能成功驱尽敌寇,民心向着谁,可想而知。什么君臣名份,朝庭早在内争中分崩离析,难以齐心。只要我们手里握着足够的兵权,他们还有多少力气来对付我们。”   “燕离之大业,得……”秦旭飞的眼睛,在夜色下,黑得出奇,深不见底,语气略有怪异:“得方轻尘之襄助太深。吴王的成就,得后族萧氏之助亦大。而我们看似势大,其实,别无同盟之友。”   他轻叹一声:“在国内,那人虽召我相助,可我真回去了,他怕我坐大,必然会掣肘于我,不会全力协助。而在这里……虽然你们都支持我,可是这十几万人,我也不可能全部带回去。”   柳恒点点头。   这几年秦旭飞一直致力于如何让秦军在楚国扎根,好好生活下来,尽量让秦军和楚人关系融洽,拥有自己的事业和婚姻。如今,不少秦兵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   这个时候,要秦旭飞下死命令,让他们放弃一切,回秦国去过九死一生的日子,秦旭飞自己肯定是不忍心的,而且那些不愿意离开的军士,就算他们勉强带走征战,也难免影响士气和军心。不过……   “你也不必太忧心了,虽然有一些子弟在楚国可以过正常的生活,可是大部份人,还是在受楚人排斥的。其实就算是那些种着自己的地,和楚国女人谈婚论嫁的士兵们,心里也未必不担忧不害怕。”   柳恒叹息道:“大部份楚人接受他们,只是因为家里需要一个壮劳力罢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仅此而已。秦楚龌龊已久,这仇恨不是几年就能消除的。困难的时候,大家一起抱成团活下去,倒还容易。可等到楚国渐渐繁荣安定了,等我们这些秦人在朝中的影响愈渐减弱,等那些强悍的勇士们都慢慢老去,衰弱,不再是家中顶梁柱的时候,到底能不能靠着这些的年全心付出,让楚人忘记当年的仇恨,还是谁也说不清的。”   柳恒目中隐隐有郁色:“大家心里其实都不安,这里到底不是我们自己的地方,眼前再怎么安逸,都不牢靠,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秋后算帐的那一天。所以,大部份士兵,都还是不太敢对楚国人投入太多感情,而我们这些将军们,虽说世家大族,各方势力有心拉拢,却也有着种种顾忌和不确定,谁也没敢真往前走那一步。”   他看向秦旭飞,低声道:“这里到底不是我们的家。所以,你真的不必太内疚。这一次回国,虽说又是要流血流汗,拼死拼活,但对我们来说,也许是好事。如果能够重回家园,重新回到我们的父老亲人之间,不再被当成外人来排斥,不再整天提心吊胆,害怕将来没有下场,那么,眼前这场险,大家都还是甘心去冒的。我想,如果真的向全军宣布此事,固然会有一些人不愿离开楚国,但大部份精锐,还是一定会和我们走。”   秦旭飞微微点头,黯然叹息。的确,如今秦国的危机,也是他们的一次机会。只可惜,无论如何,他也无法为着这种事而觉得庆幸或者兴奋。   “我们眼前要担心的,不是能带走多少人,而是这一仗到底要怎么打。尤其是,我们的后勤补给,从何而来?而且,我们这十几万人……要从楚国脱身回国,首先就不是件容易事。”柳恒皱眉道。 第一百六十九章 送回老家   这一夜,星光明亮,月色清美,照得人间银辉处处,光华灿然。   多好一个倚青石,赏明月,看雾花的夜晚,方轻尘却不得清净。   秦旭飞的事还没有正式公开宣布,不过南方各诸侯早就得了消息。为了让柳恒等人要顺利从南方返京,方轻尘提前和他们打过招呼。而那些和方轻尘关系比较亲近的大诸侯们,更是清楚内幕。毕竟当年在决定与秦旭飞和平妥协时,方轻尘就已经保证了会有今日之事,几年来所有的暗中运作,也都是为了今日的结果。   这些人既然知道了,他们派在京城的这些亲信自然也多少了解到了一点内情。今天一听说柳恒等秦国重要将领全到议政王府上去开会了,以卓子云,凌方等人为首这帮子家伙,就赶紧不请自来,跑方轻尘这里聚会了。   这个节骨眼上,方轻尘总不好闭门谢客。人多了,就不得不摆酒招待。花园里就不得不高挂高挂明灯,多悬彩烛,映得美丽园林之中,光芒如昼。那一轮圆月,黯淡得都要看不着了。   “方侯,你觉得,秦旭飞真的会回去吗?”   “方侯,你说,他回去了会是什么下场?怎么说那边也是四国军队,他背后还有个等着抽冷子暗算他的大哥……”   一群人都是武将,对于秦旭飞要回国去打仗这件事,他们都忍不住流露出隐隐的兴奋和期待,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极是兴奋,叽里呱啦聒噪得方轻尘头痛。   看着这聚在自家花园里的一干人,人人装模作样地手拿酒杯,做出和他一起赏月的架势,但是那杯中美酒除了被不小心泼洒在地上的,口渴了当水喝了润唇的,就是在杯子里接口水落灰尘,香气都散得尽了,方轻尘的好心情,真是被扰得差不离了。   他心里不痛快,语气便是淡淡的:“他有什么理由不回去?他若是个英雄,明知国家在遭受外敌的侵略,岂有不管不顾之理。他若是个枭雄,有这么好的机会,回国去平定乱局,争取王位,又为什么要放弃?”   方轻尘漫不经心地扫了众人一眼:“换了是你们,碰上这种事,回不回去?”   凌方一拍桌子,大声喊:“当然回去,妈的,挺身与天下英雄豪杰一战,以一人之力,敌四国之军,这等痛快豪气之事,岂有放过之理。”   “对!”卓子云一口干掉一杯酒,大笑道:“名将英雄,生于世间,死于沙场,原是本份。就算是败是亡,千秋之下,也断无人能忘得了……”   方轻尘也不驳他们的面子,扫他们的兴,漫然道:“好了好了,别在我这里拍着桌子表英雄了。既然已经确定了他会回国,你们就赶紧回去准备吧。他那十几万大军要动,粮草辎重,军马器械,一路通行,都是麻烦。这其中要调动的物资太多,我虽然一直在准备,暗中也有调运,到底数目还不够,最近一个月,你们有的忙了。”   大家愕然互望几眼,终于有人闷闷道:“他们秦国打仗,凭什么叫我们出钱出力。我们不想法子留难他们,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方轻尘冷笑:“我们不帮忙,他们走得成吗?秦旭飞又不是傻子。在楚国的这些秦兵,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命根子。没银没粮,战马箭矢不够,他不会让他的部下回去送死。东西一天筹不齐,他们一天不会走。若是拖得时间久了,秦国那边大势已定,山河残破,四国站稳了脚跟,你们以为他还会愿意一寸山河一寸血地带着军队打回去,将这支军队彻底打残了,然后再让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被自己人轻轻松松给收拾了?”   方轻尘悠然望着众人:“离了这个村,可就没了这个店了。他们这次若是索性不回去了,十几万人就要继续赖在我们楚国,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他还是议政王,还是高高在上,指手划脚的朝中第一人。你们全要向他行礼,听他的命令,继续忍受他二十年以上……”   方轻尘口角含笑:“当然,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自然也是不在乎的。”   他这番话,把那将领给堵得涨红了脸。   卓子云迟疑了一下,终于咬牙道:“方侯,我们能不能……可不可以……有没有可能,表面上,假装和他们配合,帮助他们回国,但暗中集结军队,将他们那些从四面八方调动的小股军队,一一分而歼之。而在京城的这部分秦军主力,如果我们能趁……”   方轻尘慢吞吞就着小菜喝口酒,懒洋洋道:“如果大家确实恨秦国人恨到不肯放他们一个人生回故国,且人人愿意为雪国耻奋不顾身,我肯定是不会阻拦的。子云,歼灭秦军主力的事,就交给你们卓家军可好。”   卓子云一怔,没敢答话。   方轻尘笑吟吟看向众人:“又或是,哪一家的军队愿意站出来打头阵?”   满座寂寂,谁也不肯开口应声。   秦军只要一退出楚国,楚国的权力层必然出现大量真空,需要填补,需要弥合,朝廷的官职权力,立刻就要面临重新分配的动荡。这个时候,各人都要为自己的家族,自己的势力,争取最好的位置,保留最强的实力,谁肯去独自跟秦旭飞拼命?   若是要将各个诸侯的军力组织在一起,齐心打击秦军,唯有由方轻尘出面统军才可能组合各方面力量。但既然方轻尘不肯出这个头,谁还有这个威望本事。   终于,有人强打精神道:“方侯考虑得的确长远。现在楚国还是元气未复,民心思安。真要打一场,这两年好不容易休养生息存下的底子恐怕要赔上不少,还是祸水东引,让这些秦人去和陈卫燕吴拼个你死我活,最后五国俱弱,对楚国才是最好。”   大家都点头附和。虽说打败秦旭飞,扫平秦军,出一口胸中闷气,确实是每一个楚国将军心中的梦想,但如果要付出的代价于国于己都太大,众人自然也就要三思再三思,要这个面子究竟值不值得了。   就算哪一家诸侯能独力打赢秦旭飞,而且最后战功赫赫,可是连场恶仗打下来,最少也要有大半年。就算是狗屎运,打完了能军力不损,可民力凋敝却是免不了的。再说,打上大半年,错过了势力整合期安插自己人员的机会,回京一看,所有的热门位置都有人了,只剩下自己一个挂着狂妄好战的“英雄”空名坐冷板凳……   无论如何,说到此处关节,园中气氛还是有些尴尬,大家一时都有些发窘发呆。赵忘尘却正好自外快步而来。   他是方轻尘的弟子,在方轻尘的府中,他要负守卫保护侍奉之责。所以众人来拜会方轻尘,他的工作就是在外头侍立守卫,指挥下人接待,看起来就是个管家。   但如果方轻尘不在,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权势,足以和朝中任何要人物比肩,不管开什么会,商量什么机密大事,都少不了他的一个座位。   特别是,这两年方轻尘一直缩在府里,不肯明着出面管事,他就俨然成了方轻尘的代言人,走到哪里,谁不给几分面子。好在这个少年,极知进退分寸,年少得志,却不见半点骄狂。对人总是未语先笑,态度谦和。   此时他快步行到方轻尘身旁,低声道:“我们派在议政王府外的探子传了消息出来,秦旭飞已经出了王府,向侯府这边的方向过来,十有八九,是要来拜会师父了。”   方轻尘眉也不抬一下,挥挥手:“好了好了,大家都散了吧,秦旭飞要来了,估计是要来同我谈判呢,你们总不想他一进来,发现我们这里一大堆人,正在商量着如何算计他吧。”   众人都知道轻重,没有一个敢多留,立时起身告退,为了避免和秦旭飞碰面,全从后门离去。   赵忘尘轻轻做个手势,下人们纷纷上前,利落地将客人们的桌椅酒菜全撤去,把满园的灯笼火把也撤了一半,又点了许多檀香,四下走动,将那过多的酒气人气给冲淡冲散了去,务必要让秦旭飞看不出这里之前有一场聚会。   方轻尘微笑着看看赵忘尘。   他这个徒弟,经过这几年历练,越发心细如尘,对这些诸般小节,也绝对不会忽视了。不过,他对赵忘尘的安排,却是不置可否,不表意见,径自带三分醉意,自斟自饮,安然等着他的敌人和知己,来到面前。   侯府的后门处,一众客人,先后离去。凌方和卓子云两个,却有意无意,结伴落在了后面。   “子云,你有没有觉得,方侯其实很愿意支持秦旭飞回京?就算没那些道理,我怎么觉得他还是会很想帮秦旭飞啊。”   卓子云愣了一下,却又很快一叹:“英雄惜英雄吧。我提议对秦军动手,是因为我身为楚国武将的职责,但我的心里,其实也一直是很佩服他的。虽然我也一直当他是敌人,天天想着怎么对付他。”   凌方叹息着点了头。   卓子云有些怅然:“肯用命去保家卫国之人,总归令我这个武人有些钦佩。不过我私心里会愿意在不伤害楚国的前提下帮他这个旧敌,更重要的却是,这几年,他在我们楚国主政,实在真的没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楚国的事情。”   凌方点头无语。虽说对秦旭飞有敌意,但任何楚人也无法摸着良心指责秦旭飞这几年主政有何过失。他真的是全心全意,在为这个国家的安定,百姓的福祉而努力,这几年,楚国的安宁,逐渐的繁荣,是有秦旭飞很大的功劳的。   并肩走出侯府之时,凌方终于长叹了一声,摇摇头。   “只可惜……他是秦国人。”   如果秦旭飞是楚国人,这几年的兢兢业业,辛勤刻苦,他会得到楚国军民尊重,支持和敬佩,应该可以和方轻尘比肩。只可惜,他是秦国人。他终究是一个秦国人。   “……也许这样最好。他留在楚国,我们迟早是要对付他的。这样的英雄,在战场上战败他是荣耀,可是,等他为着这个国家,累得筋疲力竭了,再用阴谋诡计来暗算他……总是让人不太舒服。”   卓子云点点头,回过头,看看偌大侯府,轻轻一拍凌方的肩:“是啊。方侯的打算,大概就是让他欠我们一个大大的人情。他失败了,秦国就算不亡,也会变成弱国,再不能威胁我们,他要成功了,最少也要十年时间,才能让秦国恢复元气,也没有力气再染指我们楚国了,秦楚说不定还会成为盟国,这样彼此反而还有朋友可作。”   凌方摇摇头,苦笑。唉……这些弯弯绕的事情……真是太复杂了。不合适他这样只会打仗的武夫。   二人相视一笑,也不再多言,并肩自月下离去了。 第一百七十章 讨价还价   秦旭飞走进花园时,方轻尘仍然大喇喇地在那里坐着,连动也没动。   不过秦旭飞也早就没指望方大侯爷对自己这位客人有多礼貌了。他大大方方走向前,随便四下看看,再次确定眼前这位不合格的主人,的确是连座位也没替他设一个。而且看他那表情,是半点让座的意思也没有的。   秦旭飞也不介意,一路走过去,旁边正好路过一块摆在那里添加雅趣的巨大的奇石。他随意一踢,石头腾地飞起来,不偏不倚,就落在方轻尘的桌案前。   这么重的石头掉下来,虽然没有扬起多大灰尘,也还是有些声响的。本来举杯欲饮的方轻尘到底是微微蹙了蹙眉,放下了酒杯。   这时秦旭飞已经走到案前,拿那方大石当椅子,颇为闲适地坐下来,悠然看着明月华灯之下,眼前这位又是闲闲松披一件白袍,满身酒香,略有醉意的俊美男子。   方轻尘懒懒洋洋看着他,等着他开口。秦旭飞却是一笑,伸手拿了方轻尘的杯子,一口将其中剩的半杯酒饮得尽了,复又毫不见外地自己拿了酒壶给自己倒酒。   方轻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可不是秦旭飞第一次招呼也不打一声地就抢他的杯子他的酒了,这位王爷待别的楚人都极客气,独独对他,完全不讲礼貌。   秦旭飞当然不会把方轻尘眼中淡淡的责难放在心上。难道还能等你给我斟酒。咱们俩到底哪个更不讲礼貌,怕还真是有待商椎吧。   他连饮了三杯酒,方一笑将杯子放下:“我今日此来,既是来辞行的,也是来求人的。”   说是求人,他那语气神情却极是自然,极是大方。方轻尘看得低低哼了一声:“不必客气。你们要走,我们自是无上欢喜。该帮的忙,一定会帮的。”   秦旭飞微微一笑:“我想方侯是弄错了。我相求的,不是要楚国替我们提供粮草辎重补给。这些,我就是不求,我相信,楚国也会尽力为我们准备的。秦人的势力全部退出楚国,这是楚国上下梦寐以求之事,为此付出一点财力物力,想来你们是绝对不会吝啬的。”   方轻尘眯了眯眼:“王爷倒是越发地精明厉害了。照你的意思,竟是打算占尽我们的便宜,却不必道一声谢了。”   秦旭飞苦笑:“方侯……凭良心说,这两年,我主政可算尽心?我的属下,十几万的壮丁,帮着屯田,打猎,守城,剿匪,甚至帮助村乡民夫,训练组织民团,可算尽力?这些心血精力,全用在楚国了,眼前楚国这一点点呈现的繁荣,其中总该有我们秦人一点功劳吧。现在我们放弃这一切,回归秦国,楚国只需要提供一点相应的支持,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重新掌握全部权力,这样的买卖,真的能算是你们楚国吃亏了吗?”   方轻尘轻轻一笑:“你若是不愿意,可以不走啊。我也没有催逼于你。”   秦旭飞淡淡道:“方侯不必激我。故国有难,救我是一定要去救的。只是,如果我的军队得不到足够的支持,我就是再有心,也不敢白白把他们带去送死。”   方轻尘也平静地回敬道:“你也不必威胁我。我也知道在这个时候拖你的后腿没有好处,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楚国上下,一定会全力支应。但是,你也别指望乘这个机会,盘剥得太过份。我们自己也有军队要养,不可能倾尽府库,来给你们供粮供钱。”   秦旭飞朗笑一声:“我信得过你方轻尘,你也该信得过我。我不是不知分寸进退的人,方侯若能以诚待我,我自然不会有更多的要求。”   他知道方轻尘是不可欺之人,能争取到方轻尘爽快的同意,在后勤支援方面不加为难,尽力相助已经足够,要求的东西若是太多,怕就只能适得其反了。   方轻尘见他能适可而止,自然心中也还算高兴,笑笑方问:“若是如此,王爷所说相求,又是何事?”   秦旭飞忽然肃了容颜,站起身,退后数步,对着方轻尘极郑重地行了一礼。   方轻尘略一皱眉,虽然没急忙忙站起来还礼,却是手掌轻轻向下虚虚一拍,连人带椅,侧移一尺,避了开去。   天知道是什么样麻烦的大事,才会让秦旭飞这种人如此郑重相求。方轻尘才不肯莫名其妙,让人拖下水呢。   秦旭飞笑笑:“方侯不必如此。我所求之事,于我是心中牵挂,于方侯却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方轻尘挑挑眉,等他说下去。   “我此番号召全军回秦,但军中有许多人已然在楚国扎根,不愿同我归国。可是现在他们在楚国衣食无忧,地位无虑,不过是因为我们秦人掌握着足够的权势和力量。一旦大军离楚,秦人完全退出了楚国朝廷,只怕难免有人要翻当年两国交战的旧帐。”   秦旭飞微微叹息:“到那时,我这些孤零零无国可归,无军可依,无人可以帮忙做主的旧部,免不了要成为楚人发泄愤怒仇恨的对象。我只求方侯他日,能对他们多多照看一些,别让他们再受苦难折磨。”   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眼神也带着热切和祈求。方轻尘听得倒是失笑起来:“这倒奇了,你若振臂一呼,率众归国,那些不肯跟随你的人,就等同是叛主弃国之辈。这种人,杀之立威犹恐不及,你还要为他们卑躬求人?”   秦旭飞摇摇头:“他们都是曾为国家流血流汗的勇士,便是如今不肯回秦,也是秦国负他们太深,我负他们太深。他们想要安定,想要珍惜眼前的生活,是他们的权力,我怎能强迫逼辱他们。我只是担心,我不在了,他们人单势薄,再无依靠,所以才想求方侯一句承诺,得个心安。”   方轻尘心中叹气。这家伙可以算是个英雄,算是个好人,可瞧这心软的?这几年在政治泥潭里打滚,居然还愣还是没把他那一颗心给污没了。这样不合时宜的家伙,回国去打仗还罢了,玩阴谋手段,他可怎么斗得过他那哥哥弟弟,大小侄子一大堆啊!唉,算了……希望有柳恒那小子帮他看着点,能有些用处吧。   “方侯若能尽力保全他们,我这一生,都会承你之情。我在秦国若有幸成事,有生之年,绝不入侵楚国一寸土地。只要我手中还有一日权柄,秦国就会是楚国的盟友。”   即使是许诺恳求,秦旭飞的语气也是平淡的。   盟约,从来只是为着某一天撕毁而存在。今日需要时可以说得比什么都好听,明日不需要时,翻脸无情,也没有任何人会奇怪。曾经有无数人,代表两个国家许下过这样那样郑重其事,但谁也又都知道是一钱不值的诺言。然而,这既然是秦旭飞说出来的话,方轻尘就知道,只要他活着,这个诺言,他就一定会坚守。   所以,他也不迟疑,朗笑一声:“成交。我会善待他们,保护他们,然后,擦亮眼睛,看着你在秦国的作为。你若成功,他们就是表示我们秦楚交好的最好证明,可保他们一世安枕无忧。你若是败了……”   方轻尘悠然笑道:“你若是败了,这些人的死活,我自然也就没功夫再管了。”   秦旭飞一怔,复又苦笑:“方侯……”   方轻尘淡淡打断他的话:“我不是好人,更不是善人,我不会做没有好处的事情。所以,你要是死了,败了,一切都休要再提。想要他们好好活着,你就好好给我争赢这一局。”   秦旭飞呆了片刻,方才叹道:“这算是激励还是鼓舞?”   方轻尘悠悠道:“这只是最简单,最直接的谈判条件。”   秦旭飞沉默了一会,眼中慢慢闪亮起来:“好,我一定会赢。”   方轻尘微笑凝视他,眼神居然也是出奇地闪亮:“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秦旭飞笑一笑,重新走到案前,再倒了一杯酒,却是双手递到方轻尘面前:“我十日内就要离开,以后怕是没什么机会与你私下见面了,今夜算是辞行。你我也算一场敌对,一场相交,一别之后,恐怕后会无期。今天就以这一杯水酒,铭记你我这段亦敌亦友的情份吧。”   方轻尘没有接杯,却略有诧异:“十日内就动身?你不可能在十日内集结完散布在全国的军队,我也没本事在十日内,筹集出足够提供你们全军初期战斗的辎重补给。”   秦旭飞摇摇头:“我不带全军,就带上京城和附近几座城,还有柳恒他们给我带回来的精兵。这是我属下精锐中的精锐,数目应该有五万人。而相应的粮草辎重,就直接在京城和附近数城尽数征取,而后一路急行军,所过的州县也会在不伤及百姓生计的情况下,加以征收补给。当然,这件事,需要你和我同时签章,行发公文,并派快马,来回传报,让地方官员早做准备。其余的军队,就由柳恒负责召集整编,然后等你们调配出足够的补给之后,再开拔与我会合。”   他这样的安排,自然也有他的道理,救兵如救火,秦国那边仗已经开始打起来了,情况瞬息万变,援军早一步到,就能多救许多人的性命。要他慢吞吞花上一个多月集结军队,征调物资,天知道秦国那边,已失了多少土地,伤了多少军民。   带领一部份精锐,拿上现有的所有物资,快马疾行,日夜兼程,打闪电战,从后方偷袭那些一门心思正在进攻秦国的异国军队,用最快的速度,打这些完全没防备他们这支奇兵的敌军一个措手不及,成功的机率很高,而且伤亡也应该可以降低到最小。   这种以少克多的闪电战法,本来就是秦旭飞最喜欢用的战术之一。   而柳恒则是秦旭飞帐下第一人,在军中的威信仅次于秦旭飞。他的话,就等于是秦旭飞的话,全军上下不会有人置疑。因此,由柳恒来整顿召集散落在楚国的军队作为后援,是最合适的。柳恒为人性情又好,极有才干,且受过方轻尘的救命之恩,同方轻尘有点交情,让柳恒留下来,慢慢和楚国人打交道,要钱要粮要补给物资,也方便一些。   在方轻尘听来,虽然觉得这种安排,的确是很合秦旭飞那种当机立断雷厉风行的性子,却还是不觉摇头:“你倒是真大胆,就这样带着精锐离开?你就不考虑考虑,我若是生出歹心,动手将柳恒这里实力只剩一半的军队吞掉,你们哪里还有还手之力。”   秦旭飞不觉一笑,本能地想答,你不会这么做。然而,心念一转,看着方轻尘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他又给吞下去了。   其实在本心里,他能有这样的安排,毫无顾忌地把自己的重将和一半实力放在方轻尘的掌心里,毫无防范地把后背留给方轻尘,确实是私心中,莫名其妙地觉得方轻尘不会做这种背信弃义,背后伤人之事。   不过,这种话,他要是敢说出来,只怕反惹来方轻尘的讥笑。   这个人,脾气真是古怪。他好象从来都不喜欢别人把他归类为好人信人,反而非常乐意以各种方式表现他自己的“邪恶”。若是你对他说,他是个奸诈小人,他倒是会很开心。可你若是敢对他说,你是个好人……他十有八九会非常不痛快,记恨你许久。   最终,秦旭飞只是叹了口气。   “方侯,第一,我信得过你。第二,我知道你就算不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爱护百姓,不忍让军士枉死的首领。当年你与我议和,不就是不忍心兵连祸结吗?现在,虽然柳恒手里只掌握着我军一半的实力,但凭他的才能,和我秦军的战力,我也有信心,就算是你方侯亲自出手,要想全歼他们,楚国军兵,死伤怕也不会少于万人。”   他笑望方轻尘:“你会宁愿和我结下永不化解的深仇,秦楚边衅永不停息,也要让楚国再死一万壮丁,来毁掉柳恒他们这支将要回秦与另外四国交战的军队吗?”   方轻尘看了他一会儿,方才一笑:“好吧,我确实不会这样做。不过,你仅以五万军队就敢轻易突击敌国大军,以寡击众,以一敌四,冒的险是否太大?”   “打仗不是只靠人多就行的,四国军队虽众,但号令不一,彼此又勾心斗角,未必不能一一击破。更何况,我相信阿恒,他一定能及时领兵来接应我。”   秦旭飞扬眉笑道:“除了你方轻尘,天下间,战场之上,我又还有何人可畏。”   这话说得有些狂妄,然而,他这般剑眉飞扬,星目朗朗的睥睨之态,却实在让人看来没法讨厌,就连这骄狂也叫人莫名地有些欣赏了。   方轻尘定定望着他,良久,忽然笑道:“天下英雄无数,秦旭飞,你也不可太骄狂了。你可知燕卫陈吴,四国之中,最少有三人,可为你之敌手。”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不当之言   方轻尘要秦旭飞不可过于骄狂,秦旭飞眼神一动,意似不信,却绝不敢轻忽方轻尘的话,只沉声问:“哪三个人。”   “燕国容谦,既为名相,亦是名将。十多年前,他就一边抚孤育王,一边平定四方叛逆,一边整顿朝局,一边抗击异国的入侵,一生未有一败,此人可堪为你之敌。”   秦旭飞欣然点头:“此人是当世之杰,我也早知其名。论理政,我远不如他,论军略,我也未必一定胜他,不过,无论当今的燕王如何厚待关怀于他,也绝不敢派他领军……”他微微冷笑一声:“帝王心术,当是如此。”   方轻尘一笑点头,很好,这几年历练,总算对帝王心术有点理解了,不错,有进步啊。   “吴国萧氏后族,奇才异能之士极众,而皇后萧清商,更是女中豪杰,才略无双,威名虽不传于世,本领却不下于当世任何英雄,此人若是领军……”   秦旭飞皱眉问道:“吴国萧氏后族有奇能,天下皆知,但那皇后萧清商,困居后宫,从不干政,也从未有过惊世之举,怎么……”   方轻尘冷笑:“惊世之举?她的惊世之举多着呢,只是那功劳她多是让给旁人,风头总由别人去出了。人人都说吴王是人中龙凤,起于草莽,以区区十年便能立国,建惊世之业,世所共钦。却不知道若是没有萧清商,吴王的尸骨怕是早就化成灰了。”   他抬眼,看秦旭飞神情甚是犹疑,不觉笑道:“此事极为隐密,我也是偶尔查知真情的,信与不信,自然在你。”   秦旭飞一笑点头:“你既然能如此断言,我自然是信的。只是那萧清商就是再强又如何呢,想来……吴王也同样是绝对不敢让她领兵出征的吧?”   他忍不住哼了一声:“萧家的权势影响已经够大了。吴王只要脑子还清醒,就不会再给萧家人更多出头露脸立功劳的机会。所以,只要我不攻到吴国京城,不损及萧氏一族的利益,应该就很难和那位女中豪杰对阵了。”   方轻尘也点点头,确认他的判断:“这第三个人,就是卫国的……”他迟疑了一下,想想赵晨那个以当奸臣为人生目标的混蛋,估计这种开疆拓土的大好事和奸臣是万万扯不上关系的,做为奸臣,不在后方给前方打仗的将军们扯后腿,进馋言,就已经是失职了,还指望他上阵打仗吗?   这样一想,方轻尘不觉好笑,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莫名其妙地,把自家的同学的底细都揭出来告诉秦旭飞了:“卫国那人虽才高绝伦,心志却不在兵戈,不在家国,应该对你是没有威胁的。”   秦旭飞倒是极好奇,想知道那卫国的奇才是谁,但见方轻尘这样语焉不详,便知他不欲多说,也就不追问了。   最后,方轻尘一笑道:“四国之中,卫国军力最弱,可尽早集全力一歼而灭。陈国,与吴国的军队都是百战之军,战力甚强,但两国所图亦大,骄傲自负,急于求成,求利之心甚切,若能有机会挑拔离间,让两国军队自生嫌隙,彼此相争,再乘乱取利,取胜的机会应该也不小。燕国的将军们都是容谦教出来的,自然不是弱者,但燕国的军队却未必有世人想象中的那么强。容谦太厉害了,他当政的时候,早早就平定了所有的战事,打败了全部的敌人。细算算,燕国已经有七八年没有正规的战事了。七八年的时间,足够军队的士兵轮换个一两拔了。就算燕军训练再好,没有上过战场杀过敌,没有正式经过血雨考验的军队,永远都有着致命的弱点,就看你如何把握了。”   秦旭飞目现异色看着方轻尘:“你这是在提醒我,还是在帮助我?”   方轻尘耸耸肩:“为了楚国未来能有一个强力的盟国,我不介意把我的一点小见解同你分享一下。”他微笑着抬手,接过了秦旭飞手中的那杯酒。   双方对话那么久,秦旭飞那一直捧杯悬在虚空等待他的手从来不曾收回。   夜已如此之深,这一杯已在夜风中被吹了许久的酒,却还有着灼人的热意。   小小的酒杯在方轻尘指间轻轻转动了一圈,杯身上,秦旭飞手指的暖意悄悄融入方轻尘的指掌之间,酒杯里,那一直用秦旭飞的内力温着的酒让淡淡的香气,悄然乘着夜风,飘散四方。   方轻尘看看秦旭飞,微微一笑,举杯,入唇,饮尽。   秦旭飞静静地看着方轻尘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丝表情,心中忽生出极奇异的感觉。   亦敌亦友了这么多年,他们二人似乎早就是最了解对方的人,可是,却又从来不肯走近对方。这些年来,这竟是第一次,他向他敬酒,而他,接过了他递来的酒。   指间犹存暖意,明明是他自己的内力温热了凉酒,可是那种温意,却让他自己的指和心,也都悄悄地暖了。   看着那人月下的眉与眼,唇与笑,心中一软复一动,秦旭飞终于说出了一句,本来不该说,也没有打算说的话。   “方轻尘,你……你以后……还是小心一些赵忘尘吧!”   方轻尘倏然抬眸,眼中锐气森寒,语气冰冷肃杀:“王爷在说什么?”   秦旭飞苦笑,这人的逆麟一被触及,总是这般毫不掩饰无所顾忌地表达他的愤怒和杀意吗。不过,他秦旭飞却也不是可以被谁轻易镇住的人。   当年的旧事,本来就是方轻尘最大的隐密,秦旭飞自己原也没想说出来,只是既然一时冲动,说了这不该说的话,他倒也并不去做那无用的追悔之事,也不试图砌词掩盖,只淡淡道:“方轻尘是天下最传奇的人物,生平却只收了一个徒弟。一个小小流浪少年,一跃龙门,成为他年有资格出将入相的人物,世人只道这小子命好机缘好,可惜,我却从来不相信什么巧合,什么机缘……”   他直视方轻尘那隐隐有风雷激涌的漆黑眼眸,微微一笑,语气从容道:“你收他为徒,唯一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有一个哥哥,叫做赵永烈。”   方轻尘冷冷望着他:“赵永烈父母双亡,别无亲人,天下人都知道。若非如此,自我重归之后,他的亲眷早就被有心人找出来,送到我面前了。”   秦旭飞微微摇头:“赵永烈的生母性情强悍泼辣,其父曾偷置外宅,被她得知,不但打上门去,烧屋毁舍,将那外室拖到街上羞辱,而且持刀觅剪,誓要拼个死活。其父深惧,就将已经怀有了身孕的外室远远嫁给了一个乡间的粗鄙农夫,以求息事宁人。”   他暂且将目光微微错开,不去和方轻尘交锋,语气却是镇静平淡:“后来,赵二狗出世,其父明明知道他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却因为惧怕家中悍妻,不敢相认,不肯照顾。反而是赵永烈,偶然间知晓了真情,念着兄弟之义,背着父母,偷偷探访,数年如一日,暗中教导弟弟读书识字,和一些强身健体的粗浅武艺。后来秦楚相争,他身在军籍,辞亲远行,本来还曾和幼弟相约,他年立功归来,要想办法接弟弟入京,谋个差事出身,助他重回宗门族谱,谁知……”   秦旭飞叹息道:“谁知他重回京城之日,也就是他身死之时。兄弟旧约,自此化作烟云消散。偏偏在他从军无法分身之时,他的父母,染了瘟疫急症,三天内相继而亡。于是世人都只道赵家再无血脉至亲……”   秦旭飞平静地凝视方轻尘:“这些隐情,我区区一个外人,偶尔动心,也能查出来,何况是你。你遇上他,不是巧合,是你特意去寻他。你收他入门,不是因为瞧他顺眼,也不是因为他表现得有多好,只不过是因为……他是赵永烈的弟弟。”   方轻尘默然不语。   他的确是一直对赵永烈深怀愧意,所以重入人间之前,悄悄利用电脑,查了查赵永烈的血脉至亲,想要有所回报。他找到了赵二狗,知道了赵二狗要去哪里,这才估摸着他的行程速度,故意去半路截他,营造一个偶然相逢的机会。   这么多年来,秦旭飞是唯一觑破真相的人。   就是他小楼的那些同学,还有天天为他头痛的庄教授,对此也一无所知。   居然从来没有人怀疑过这场巧合,这份师徒之缘。或者说,从来没有人,象秦旭飞这样,对他的事,如此用心吧。不过,这绝对不是好现象……   “我知你看来对他只是淡淡,但心中待他极好,只是,他毕竟不是赵永烈,而当年……当年之事的真相……”   方轻尘徐徐挑眉,那森森杀气,汹涌激荡而出,语气却又是优雅从容起来:“当年,什么真相?”   已经意识到自己被方轻尘气机锁定的秦旭飞唯有苦笑。   当年,什么真相?   其实当年的真相,早已不可尽觅。就是他也只是猜测,而不能知道细节,又掌握不到任何实证。   只是,光是这样的猜测,就足以让眼前这人跳起来杀人灭口了吧。   方轻尘感觉极度愤怒,但是这愤怒,竟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家伙,竟敢对他揭破他最不喜欢有人谈起的旧事,而是,秦旭飞居然会笨到主动来揭破这种事。   这个笨蛋,怎么就愚不可及到了这种地步?   赵忘尘是何居心,与他何干?他方轻尘有何危机,又与他何干!掌握了最可怕最容易惹火烧身的秘密,居然不懂得守口如瓶,而是忍不住自讨苦吃地开口提醒也许最不想被他提醒的人。   身在他们这种位置,看过那么多血腥杀伐,翻脸无情,背叛出卖,怎么他还是可以傻到为了表达一点关心,而不懂自保?   方轻尘是谁?秦旭飞又是谁?就算隐隐有些相惜之意,他们到底还是敌人。就算两国因为眼前的局势必然要联手互助,到底暗中也在竟争防备对方。你怎么能这样,坦坦荡荡,毫无心机地就说出你掌握的机密呢?愚蠢!   方轻尘为了秦旭飞而愤怒,更为着自己居然会因为秦旭飞而愤怒起来这一事实……而更加愤怒…… 第一百七十二章 今夜无眠   方轻尘为秦旭飞而愤怒,也为着自己居然会因为秦旭飞而莫名其妙地愤怒起来这一事实,而更加愤怒。   他几乎是怒视着秦旭飞:“愚蠢……”   秦旭飞一扬眉,眉眼之间,英气勃发,如剑出鞘:“我这辈子,除了在战场上,好象就没怎么聪明过。其实偶尔愚蠢几次,也没多大关系。我或许不够精明厉害,不够深沉虚伪,但至少,我肯以真心待人,也敢以真心待人。就算是旁人眼中的傻事,我既然做了,便不后悔。得失自在我心,世人看我愚蠢,也许我还应该要笑世人看不穿。可是方轻尘,你呢?你一生自负聪明,可在我看来,你和我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我视你为友,我敢于坦然承认,也敢于表达我的关心。你呢?你可敢承认,可敢明说,你其实希望我战胜,希望我成功,你其实愿意帮助我?”   方轻尘为之气结:“我何时视你为友了?”   秦旭飞哼了一声,并不理他,径自道:“这几年,你总是闭门府中,美酒逍遥,别人都说你这是洒脱自在,可你真敢摸着心口说一句,你从来没有过半点借酒浇愁之心吗?”   方轻尘脸色发冷,手脚一起开始发痒。而秦旭飞却根本不理他的脸色,完全是摆出了虱子多了不痒的光棍架势。反正已经得罪了他,而这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根本没机会说了,那他还管个球?   “你那些旧日下属,简直是将你当神人恩人一样爱戴,可你总是故意冷淡疏远他们。人家上门找你,十次有九次,你要拒而不见。你真是想放手让大家自己磨练出息?还是……你根本不愿意面对别人对你的这种关爱敬重。”   方轻尘咬牙切齿。他从来没有这么想杀一个人,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指着鼻子,如此教训他。可偏偏这个姓秦的……还不是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教训他了!   “你对赵忘尘倾囊相授,你帮他一步步成长为朝堂新贵,手握大权。可是私下里,你却对他却并不亲近,为什么?你是害怕你唯一的弟子,慢慢同你建立起深厚的感情,还是你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情谊真心?”   无比强横的力量开始在方轻尘体内悄然流动。他徐徐伸屈十指,森然望定秦旭飞,姓秦的,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任何事情都有一个限度,大不了今晚宰了你,明天同你那十几万军队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就是楚国会民不聊生,又如何?你真当我会在乎!   “我经过这么多战事争斗,居然还勉强还能算是个好人,所以你说我愚蠢。那你呢?你比我经历得更多,而你明明不算是个彻底的坏人,却唯恐别人当你是好人,你这样……就不算是愚蠢了?”   秦旭飞忽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一步,退得姿态还极是从容洒脱,暗中却已是将他所有的真力修为都使了出来。只一步,他便退出了方轻尘的杀气笼罩,全身为之一松,身子再一掠而起,转眼间,已退至院门处,含笑看着远处月下,方轻尘孤绝的一袭白衣,两眸幽黑:“你明明想杀我,明明觉得该杀我,明明知道我知道了你最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最终却还是没有杀我。你觉得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   夜风劲急,呼啸如箭,转眼袭到身前,而这一刻,秦旭飞的身影却已在数尺之外了。他飞纵而起,乘风疾掠,夜风下人如飞仙,却还不忘将一长串的笑声,遥遥送入方轻尘之耳:“你可别自欺欺人说什么来不及出手,或者是我跑得太快?方轻尘,你这等人物,竟不能当机立断,立时出手?不管你是念及苍生,还是思及情义,你已经让我逃了!这就足以证明我说的话!”   他话说得不客气,脚下可是将轻功用至极处,跑得比兔子还快,几乎将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哈,痛快!心里头闷了许久,却一直不能说不便说的话,今天总算可以毫无顾忌痛痛快快地都讲出来!唉,愚蠢又如何,这样什么也不管的自由肆意,真是让人快活啊!   他心中痛快,长笑不止,可跑还是要快跑的。他明白自己已经把方轻尘都气成啥样了,那位虽说不是个彻底的坏人,到底也不是个什么好人,自己要是走慢一步,他怕是真的会不顾一切,扑过来,先宰了他出气再说了。   听得秦旭飞的豪笑之声,急忙赶到后院的赵忘尘,此刻已经被方轻尘表情给吓住了。   瞧瞧周围莫名其妙倒了的大树,粉碎了一地的桌椅杯碗,以及那些东倒西歪,四分五裂的大石头,外加地面上凭空豁开的长长裂缝,赵忘尘也忍不住暗中打个寒战。   那个秦旭飞到底说了什么话,把自己这个万事不在心的师父激怒到真气失控,拿园子出气了?   这个时候,赵忘尘真想像别的下人那样,临时装聋装瞎,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可惜他是个孝顺听话出色的好徒弟,行为必须合乎身份啊。   于是他还是得硬着头皮,凑上去,声音都有些打颤:“师父,出什么事了?”   方轻尘眼神冰冷,看也不看他,声音遥远地仿佛从天边传来:“你还记得我们初遇吗?”   赵忘尘一怔,方道:“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给你取名忘尘吗?”   赵忘尘愕然摇头:“师父请明示。”   方轻尘定定看了看这个恭恭敬敬的徒弟,忽然失笑摇头,转身离去。   “师父……”   方轻尘头也不回,懒洋洋摆摆手:“没事,我累了,回房歇着去。这园子里,就交给你收拾吧。”   没有理会身后莫名其妙的徒弟,他独自低笑。   小心一些赵忘尘!   秦旭飞啊秦旭飞,说你愚蠢,你还真是愚蠢。既然那么多事,你心里都有数,那你也就该知道,这样的劝告毫无意义。   赵忘尘,他又有什么值得我小心的!   方轻尘低头,看自己的手。   这双手,能够断金溶铁,生裂虎豹,多年前,这双手,还曾经剖开他自己的胸膛。   而多年之后的今天,这双手,竟然到底还是没有攻向那个胆大妄为到敢于撕破真相的白痴。   最愤怒的时候,他也不过是拿园子里的花木石头出口气罢了。   说穿了,愚蠢的是谁呢?   大步走进自己的房门,回手关了房门,在黑暗中,他一个人,慢慢地坐下来。   忘尘……忘尘!   所有与他亲近,和他相关的人,如果能放开他,忘掉他,是不是,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烦恼灾劫?   方轻尘,是祸根,是灾星。   只是……   黑暗中,方轻尘自嘲地一笑。   所有人,所有人。他的下属,他的朋友,他曾爱过的,曾爱过他的人,如果都忘了他,都放开了他,又会是什么结果。   只怕他这个自负又自恋的方大少爷,是要恼羞成怒,把整个天下都搅得纷纷扬扬,混乱不堪,才算出气吧。   方轻尘,骨子里就是这样一个自私,残忍,刻薄,冷酷,偏偏又自恋到极点的人。他可以鄙弃自己,为何却容不得旁人看轻他?   而那个笨蛋秦旭飞,居然说他是个好人。   那个白痴秦旭飞,居然要提醒他防着别人。   方轻尘需要防范什么人?   天下有什么人,可以威胁到他?   他要防的,只是他自己的心中之贼罢了。   这一夜,方轻尘困于屋中,独坐许久,竟是无眠。   ——————————   秦旭飞悄然回到王府,不曾如意料中地看到柳恒迎来相询,便问身旁下人:“柳将军呢?”   “柳将军说王爷既然去找方侯,就一定能谈妥。夜也深了,他也就不多烦扰王爷,自去歇着了。”   秦旭飞笑了一声,这小子,这么大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   既然下属都信任他,不用麻烦他立刻交待事由,他也就轻松下来,梳洗换衣之后,挥手让下人退去,掩了门户,却没有即刻休息。   他慢慢踱到墙边,抬眼看着墙上一幅行猎图,怔怔出了一会子神……   这才抬手,将那行猎图摘了下来。   图后,露出另一幅画图来。   薄薄的画纸,已然发黄。纸上遍布若干细微的虫蛀痕迹,便是画图上的墨迹,也都不是特别清晰了。   这样一幅,被漫长岁月侵蚀得失了鲜活的图画,静静挂在大楚国议政王的卧房之中,悄然藏于行猎图之后,已经有三个月。   画上只有一个白衣男子,站在绝壁之上,微微俯首,看那浩浩江流涛涛东去。   月在中天,人在绝峰,惊涛骇浪,万千风波,都被他从容踏于脚下。   许多许多年之前,英雄盖世的燕太祖,用尽了他那短暂的一生,来追忆他的朋友。   他曾遍觅天下丹青妙手,想要将那永逝之人的容颜神情,留存为伴。然而,求索一生,最终被他藏入深宫的,却只得一幅。其余画作,都被他一烧成灰,说是风华神采画不成,不必徒留伪作,白白叫世人看轻了那人的风采。   而唯一一幅让他稍为满意的画,他也说,还是只得了那人七分容颜,三分神韵而已。   秦旭飞定定看着画图,慢慢伸手,似乎想要轻轻抚一抚画中人那孤绝的身影,却又恐经历过漫长岁月的画纸,经不起这般碰触,那手指,终究是停顿在虚空了之中。   方轻尘……方轻尘……   你是谁,谁是你?   画中惊涛,画里明月,画上绝峰,都不及那人白衣如雪,孤高傲世。明明只是一个月下侧影,但那风仪华采,分明跃然纸上。明明容颜已漫然不可辨,可是他分分明明就是知道,这个画中之人,就是方轻尘。   高天绝壁,孤高入云,清空寒月,孤绝于世,浩浩江流,冷眼看万载变幻。   那一袭白衣,独立高峰的人,在那冰冷的明月之下,冰寒的江水之上,被那冰凉的夜风拂动衣襟时,心中想的是什么?   如许寒夜,如许风波,如许长风……   如许沧凉人世!何不纵身入云霄?悄然归明月?为什么,他还要这样孤单地留在人世间?   秦旭飞怔怔看着画图,不知这画上之人,真曾这样萧索地立在月下江上,还是,天下画师,只不过画出了燕太祖心中那孤单绝然而去的人。   他一直暗中让手下的人,寻访天下孤本,各种史料传记,各类传奇人物的画图。查的就是过往史书上的数个方轻尘。只是怕露了痕迹,所以对手下也不明说,只让大家漫无目的地去寻找罢了。   当年庆国旧事实在隔得太过遥远,天下杀伐,纷乱不止。就算有画图,也没能留到今朝。找来找去,各种野史传说中,人们仅凭想当然,胡画的方轻尘画象,秦旭飞也都是一看就扔,只有这一幅,相传是燕太祖长年藏于宫中,后来燕国几经离乱,才流出宫外的画,被秦旭飞悄悄地收藏在自己的卧房之中。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真的是燕太祖当年所藏之画,但秦旭飞就是莫名地相信,肯定不会错。   就和没有任何理由,说这画上只有一个遥远侧影的人就是如今的方轻尘一样,秦旭飞偏偏坚定地相信,那个玄而又玄,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实。   史册流转,千载轮回,原来,方轻尘,你一直都在看着。   一世又一世的背叛,一回又一回的离弃,一次又一次地孤绝而去,一遍又一遍地冷心报复。   狠心的是他们,还是你?   为什么,就算是知晓了一切,直到如今,我依然不觉得,你是一个恶人。   秦旭飞静静地看着图画,画中之人,白衣孤绝,侧首冷看天地,红尘沧桑,千古变幻,激不起他眉眼间一点涟漪,所以,也就不屑于回答这俗世凡人的问话吧。   方轻尘,你是谁,谁是你?   这一夜,秦旭飞掌着灯,看着那一幅永不会回应他的画,一直一直,不曾入眠。 第一百七十三章 送君千里   方轻尘上早朝了。   一直闭门不出,貌似不问国事的方轻尘,破天荒地,居然上早朝了。   练武之人,一夜无眠倒也不至于会露出疲态。方轻尘和秦旭飞两个在朝堂上四目相对,隐隐还是有点儿风雷激涌的味道,只是到底没有真正发作出来。   其实朝会只是一个表态,一个形式而已。关于秦旭飞要带所有秦军撤出楚国的大事,他们并没有正式在朝会上宣布,而是散朝之后,将朝中相关的实力派人物一齐集中在偏殿,当着小皇帝的面,一一解说清楚。   参与密会的人,有一大半早已是心知肚明,另外的人,虽觉惊愕,但有秦旭飞和方轻尘两个人同时押阵,再加上大家都觉得秦国势力撤出楚国是一桩好事,也还是一致拥护的。就连小皇帝都有了点隐隐的兴奋。   密会之后,便是双方一起忙得人仰马翻,进行秦军离楚的运作。各城各部,秦人均巧立名目,借换防等等名义撤离,与楚人交接官职政务。楚人一边手忙脚乱地接下这从天上掉下来的诸般好处,一边依着上头的命令,汗下如雨地给秦旭飞调派物资。   知情的高层得了方轻尘的铁令,对下面守口如瓶。下面的人各自为政,忙着干活,虽然有所疑惑,一时间却大多不能明白是为了什么。   大军行止,自是不可能完全掩人耳目。然而楚国大乱之时,玉石俱焚,原本各国渗透在楚的间谍也不能幸免。这些伪装成普通楚人的人,自是和普通楚人一样,死伤无数。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除了留作种子的少数骨干,间谍中的幸存者大多撤离。   楚国乱后又是积弱,赤地千里,没什么油水可捞,短期内也无力威胁别国。因此各国对这块地盘都不是太上心。除了秦国,都并没有能下大力气,将原先的情报系统重新恢复到完善。   现在各国扎在楚国的探子,自是人手不足,消息传递也不够灵通,眼界只能困于一地,而无法及时察知楚国的大局。   甲城的秦人说要换防到乙城,乙城的秦兵说要去丙城交接……乱乱糟糟之间,那些流动起来,不知去向的各部秦军,却如同一颗颗珍珠,悄然分散着向从楚国京城到秦国边境这一条线上汇聚而来,只等待着从京城出发的人,拈一根线头,将他们一路边行边串起来,便是完美无缺。   第一批秦旭飞可以带走的人马,兵器,马匹,大型战斗器械,以及其它的补给辎重,全部秘密到位,只用了八天。比原来秦旭飞的计划,还提前了两天。   这样的大动作,中间有些小摩擦,小冲突,自是在所难免。不过有秦旭飞和方轻尘这两个人全力的掌控配合,那些小风波,自是都悄然平息了下去。   ——————————   宁做太平犬,莫当乱世人。   数年乱世,百业凋敝。元气未复的楚国都城,自是远远比不得燕京的热闹。   落日西沉,明月东升。在燕京,此刻当是夜市繁华,满街喧嚣,尚未至夜深人倦。而楚京之内,却已是一片萧索,万家安眠。   这楚秦同治的京城,夜晚仍然是要宵禁的。   夜色之中,长街寂寂。长街尽头,厚重的北城门悄然打开,城门后,通往北方边境的青石官道,在月色下,冷幽幽静静铺向远方。   秦旭飞穿着平常的衣服,骑马策行。他的身后,跟着和他一样,穿得很不引人注目的同行将领们。而这些将领们的身后,则是一群送行之人。   除了柳恒等留守的兄弟,楚国的重要官员们,无论是出于客气还是礼貌,也大多牺牲了自己的睡眠,来为他们送行了。小皇帝不方便出宫,但也派来了自己的总管太监来表示一下。   当然,方轻尘没有来。   代表方轻尘来的,是赵忘尘。   秦旭飞的目光淡淡在赵忘尘身上扫了一下。方轻尘自是不会有闲心叮咛徒弟来送行的。赵忘尘会在这里,分明是自己心思细密,为人处事,不肯有半点差错,所以主动过来。   倒是柳恒在身旁轻笑:“方侯的性子当真古怪,便是这些年,怎么明争暗斗,也该有点儿情份在,今日一别,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相见之日,他倒真是绝决得很呢。”   “算了,那个人什么时候对我讲过礼貌。”秦旭飞淡淡一笑。   方轻尘不来送他,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所以他倒是没有什么失望的感觉。   常年各守一方,方才短聚,又是分别。秦旭飞只是凝眸看着柳恒,压低声音道:“以后的事,就要全靠你了。我带了精锐离开,楚国人里,免不了会有些眼光浅薄的,就要找你的麻烦。你少不得要受许多闷气刁难。”   柳恒微笑:“在南方也不是人人都对我们客客气气的,这两年,忍气的功夫,我早练出来了。能忍的我都忍,忍不了了,我自会哭着喊着,找那位方大侯爷做主去。那人礼貌是不太讲的,道理却还是肯讲。总之你放心,不出一个月,我一定能动身去与你会合。”   秦旭飞点点头。二人生死之交,肝胆相照,纵然担的都是极沉重的担子,但对彼此的信心,却从未动摇过,那些保重小心一类的废话叮咛,自是可以免了。更何况,周围还有那么多楚人看着,他们公然低声细语,终究也是不合适。   因此,二人相顾一笑,便拉开马,各自去同楚国一干官员将领做最后的寒暄闲聊,说些礼貌上的废话。   秦旭飞与旁人应答几句,迟疑了一下,终是一带马,到了赵忘尘马旁,低声问:“你师父还在府里喝酒?”   赵忘尘恭敬地道:“师父好些日子没喝酒了。今天一早他就出了府,却没进宫,也没来找王爷告别,我也不知道师父去哪里了。”   对于方轻尘的心思,秦旭飞也觉难以把握,于是也就懒得猜他去了哪儿。只是听赵忘尘说方轻尘好些天没喝酒,倒是让他心中微微一动,不由得轻轻一笑。想了想,方道:“你师父待你虽说不甚温柔关切,到底不薄,你将来不要辜负他。”   赵忘尘有些愕然望望秦旭飞,似是觉得他的语气极之怪异:“王爷,师父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一刻也不敢忘怀,王爷这话,从何说起?”   秦旭飞苦笑,唉,难道他还能揪着这小子的衣服,把他拎起来,大声警告说,你小子的来历,和许多见不得人的行径,我都知道,所以你以后给我老实点? ㈧_ ○_電_芓 _書_W_ w_ ω_.Τ_ Χ _t_零 _ 2 .c_o _m   得了,他要真敢这么多事,就算带着军队走了,方轻尘也会带人来追杀他。   “你师父与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劲敌对手,但我一向是敬重他的。他那个人……那个人性子有些怪。旁人待他有一分好,他会还报十分,但旁人若是负他一分,他也能回报百倍。”   秦旭飞一边在心中骂着自己多事,一边却还是在做最后一次,效果肯定不大的努力:“你能投入他的师门,得到他的指点,能有今日的成绩,是幸运,也是造化,你应当好好珍惜。”   赵忘尘目光深深望着秦旭飞,徐徐道:“在下愚昧,不太明白王爷的深意,还请王爷明示?”   秦旭飞摇了摇头,再多的,他已经不能说了。这话能不能听进去,只能看这少年心中的执念有多深。   说穿了,方轻尘那种怪物,难道真的需要自己替他担心吗?就是他自己也并不真的认为,赵忘尘能对方轻尘有什么实质的威胁,只是……不想那个人再一次被辜负,仅此而已。   他不再说话,径自策马快行数步,与前方的将领,闲闲聊天。   赵忘尘目光幽深,定定地望着他,却到底也没有再策马过去追问。   城门已至,秦旭飞驻马回身,向众人一抱拳:“大家送我至此,我已经深感厚意。这些虚礼也就不必太讲究,就此止步吧。”   留守的秦国的将领们,并不肯表现出什么不舍,立时勒马止步。楚国的官员们,倒还客气了几句一定要多送几里的话,但秦旭飞根本不让大家有机会把话说完,在马上施了一礼,带转马身,轻轻一鞭击下,连人带马,星驰电掣一般,驰出城门去了。十几名秦军将领紧随其后,奔腾呼啸而去,唯余马蹄扬起的烟尘,久久不曾平息。   轻轻松松,没有半分不依不舍。秦旭飞离开了他曾掌握多年的一国都城,离开了留下了他最大的敌人,和最好的朋友的城池,奔向他城外的驻军,奔向那远在秦国的战场,奔向那生死不知的未来。   京城北方,俯瞰京城的山峰之颠,迎着夜风,方轻尘已静静地站了很久。   站在这至高之处,京城内外,都看得一览无余。他的眼神,曾在皇宫上方,来回流连,也曾遥遥望着城外,大秦驻军的方向。然而,更多的时候,他其实只是索然而茫无目的地,看着那宵禁中清清冷冷的京城,还有京城外,寂寂沉沉的山河大地。   背后一弯孤月,映得他的雪白衣袍也萧瑟孤单了起来。他莫名烦燥起来,伸手从腰上取了一个小酒壶,举近唇边想喝,却又莫名地一扬眉,郁郁翻手,将那香醇美酒,倾洒了一地。   借酒浇愁?   秦旭飞……你还真敢说?   方轻尘无声咬牙,眼神恨恨,心中却又暗中赞一声自己果然胸襟广阔,最后居然还是让这家伙,这样完完整整地离开了。   他注目深深,望着城门的方向。距离太远,就是以他的目力,要分辨出那几十只小小的蚂蚁,也是不太可能。而远方秦军的营地,虽然也在视线之内,但夜太深,就是大军开拔的时候,他恐怕也连烟尘都看不明白。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是亲眼见到那人离开。不过,这本来也就无关紧要。   方轻尘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连根拔起   过去了,都过去了。   山巅之上,方轻尘又将目光重新移到皇宫上方,唇边掠起一缕淡若柳丝的笑意。   在楚国,秦旭飞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楚人终将要自己掌控这个国家,现在,他自己的心思,也应该放在新的问题上了。   秦人的势力已经从重要位置上全部退了出来,剩下的少半权柄,柳恒也会很快一一交接。   那么,楚国的朝廷,该要大乱上一阵了吧。南方的诸侯们,怕也要有些坐不住了。这块大蛋糕,可该要怎么分呢?   这真是一件很有趣,对大家都很有挑战性的事情啊。   ——————————   秦旭飞说得不错。   上回他是八天起兵,纷纷乱乱只局限和京城临近的区域,而且行事隐秘,大家都还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因此虽然也有骚乱不满,终归是比较轻微。   而剩下的秦军,却是打明了救秦的旗号,要从楚国各地汇聚到京城。更重要的是,他们需要押运上紧急刮地皮才筹备来的,将要送往秦国去的辎重粮草。   本来这种十几万人的军队调动,战事准备,是属于国家级别的大战役。象陈吴卫燕等国,最起码也是用了好几个月时间来准备,而楚国这边,却必须在一个月内筹集一切。大小官吏,自然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怨声载道。百姓们免不了也要为着临时的加粮加税政策,对这些要离去的秦人也恼恨起来。   楚人一边看着秦人紧急集结,略显惶乱怅然地交出一切,观之可欺,一边咬着牙大出血,掏钱掏粮送瘟神,忙着替这些要走的秦人筹备补给,通关开路,累得汗如雨下。那种愤怒和胆气,都是节节上升。于是楚国官员对秦人钱粮的为难拖延,百姓官兵对秦军的谩骂,甚至攻击,都时有发生。   好在柳恒下了死命令,万事隐忍为上,严禁武力冲突,而方轻尘也让朝廷发了圣旨,自己更是写了措词严厉的信件给各方诸侯,对于这一类事件,要严加查处,绝不姑息,更不可纵容。   最终,大小冲突虽然不绝,到底并未酿成不可收拾的事端。   一个月内,楚人对秦人所爆发出的这些敌意,却也并不能完全算是坏事。虽然大部份秦军都愿意跟随秦旭飞回国奋战,但也有八九千秦军,原本已经或正在准备要和楚人谈婚论嫁,成家立业,就此扎根的。   这部分人,本来,秦旭飞和柳恒,都没有打算强迫他们走。   然而,这一个月里,受到楚人不断的攻击伤害,让所有人都彻底地,清醒地认识到,血的仇恨,要用汗水来洗刷,是怎样的困难。   楚国人并没有忘记仇恨,而失去了大军和上层代言人之后的秦人,零散地生活在楚国的土地上,未来的命运,只怕吉凶难测。   因此,到最后,真正决心斩断牵挂,留在楚国境内的,只有三千余人。他们大多已经是身为人父,家中有了稚子娇儿,或是妻子已经身怀六甲。因此,便是明知艰难,也只有咬牙选择留下,面对和试图化解必然的敌意。   一个月之后,柳恒带领了集结完毕的秦军,正式离开了楚京,向秦国而去。   秦国人,在楚国的势力,自此彻底消失。   ——————————   临行之前,柳恒特意上门拜访了方轻尘一次,对他的支持和帮助表示感谢。   顺便,也问了问方轻尘,他可有什么话,让他带给秦旭飞的。   方轻尘毫不客气,冷冷问:“我该有什么话特意要去对他说吗?”   柳恒也不生气,连声称是自己造次了,又闲说两句,便起身告辞。   方轻尘冷眼看他走到厅门处,才淡淡问一句:“你和他的性子天差地别,怎么能做了这么些年的好朋友?”   柳恒笑道:“我与殿下素来相投得很,从来不觉得性情有何差别啊。”   方轻尘冷笑一声:“他哪里有你这般客气能忍。若是换了是他在这里,我这般慢待,他早就出言不逊了。”   柳恒看他神色不善,估摸着这些年,方轻尘怕是没少受自家殿下那直性子的气,莫名地有些好笑起来。   “殿下性情豪迈直爽,但也不是莽撞无礼之人,只有对真正关心的朋友,他才藏不住话,耐不住心,倒绝不是有意冒犯方侯。”   方轻尘冷冷一哼,倒没说话。   柳恒注目看他两眼,心里想着,真说性子,你的刚强果决,狠辣善断,与楚国那个懦弱的太上皇才真个天差地别呢,倒不知你们当年,是怎么结成情谊旧盟的。   只是这话也只能在心里头转一圈,他还没有活腻,这话断然不敢当着方轻尘的面说出口来,只是再次抱拳,陪笑告辞。   方轻尘也没起身送他,安坐原处,看也没多看他一眼,在他退出房门前,终究是漫不经心道:“我看过军报了。他在那边仗着出奇不意,是打了两场胜仗。不过,现在四国都已经知道他这支军队的厉害。三国似乎暂时放下了分歧,有意无意,对他展开了联兵合围,而一直引而不发的燕国,也开始动手了。就凭他那支孤军,想当最后的赢家,你觉得有几成机会。”   柳恒一笑:“我明天就起兵去和殿下会合。全军齐心,又有方侯协助,想来机会还是很大的。”   方轻尘微微一皱眉。   “我何时协助你们。”   柳恒微笑看他,方轻尘冷冷一哂,也不多与他纠缠这种话题,淡然道:“替我提醒他,别忘了我们约定,想要他的人在我这里好好活下去,他就必须是活到最后的那一个。”   柳恒一笑,对着方轻尘深施一礼:“谢方侯关怀,殿下必不会令方侯失望的。”   关怀?   方轻尘有些无力地叹口气。现在他觉得,柳恒和秦旭飞,果然该是好朋友了。这两个人,都一样,总有本事把别人的冷淡,威胁,声明,全部理解成某些充满温情的字眼。   看着方轻尘悻悻然的脸色,柳恒再不敢多留,微笑告辞而去。   而次日,当柳恒领着从全国各地集结而来的秦军,浩浩荡荡地离开京城的时候,方轻尘也同样没有去送。   ————————————   秦军开拔了。   楚人密切注意着他们的行军速度和方向。   秦人的军队还未曾行离楚国,在他们的屁股后头,楚国人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欢庆。   民间敲锣打鼓,皇宫里也连日开宴。不过,朝廷里的气氛,却莫名地紧张起来了。   秦人交出所有权力,很多重要职位,目前还来不及派人接手。就算已经和秦人交接职位的楚国官员,头上顶着的,也多是暂时代办的名义,正式的官职还没有定下来。   南方诸侯们,朝中臣子们,皇室的内外宗亲们,还有明知朝廷现在有很多空缺官职急缺人手,而跃跃欲试的所谓名流仕绅,大儒才子们,都开始拼力争抢。   朝堂上,每天都在为着一个个官职而角力争辩,私下里,官员们也在各方串连。南方的诸侯们,开始派大量亲信入京。说是要面圣道贺,实际上,就是要找机会在朝中占有更多的位置。而北方的旧臣和文人们,也是四处奔走联络,坚决不肯让南方的藩镇过多地掌握朝中权力。   小皇帝整天坐在龙椅上,听着下头的臣子吵来吵去,头晕目眩,无所适从。而方轻尘的则是紧闭府门,谁来拜访游说也不理会。   不过,他虽然没有如大多数人所期盼的那样,出来掌控大局,平定风波,到底还是上朝做了一番表态,私底下,也让赵忘尘向外递了几句硬梆梆的话。   大致的意思就是,大家爱争就争,爱斗就斗。想要得到,就得付出,在正常情况下的争抢,纯属于良性竟争,他不过问,不理会,但如果有人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就必须要承担他的全部愤怒了。   不管怎么样,在方轻尘的威慑之下,朝堂的混乱,总算没有发展出什么暴力事件。大部份职位也都有了归属,朝中通过之后,小皇帝没敢立刻用印,而是先让人将名单送到侯府来,给方轻尘过目。   看着那长长的官职名单,方轻尘却只稍微注意了下赵忘尘的职位。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天有二日   对于送给他“过目”的那一长串官职名单,方轻尘真的是只打算“过目”而已。   一直以来,他都尽量不主动干涉朝政。就算他的意见一定是正确的,他也不想再以先行者,导师的身份,继续去为国家指点道路,而只让别人埋头干活了。   楚国是楚人的,不该属于他这种名不符实的怪物。这个世界是凡人的,象他们这样不该存于世的外来者,介入的最好还是不要太多。   楚国的官员们,必须有自己的思考,自己的决断,自己的担当。他们要面对风波,面对利害,面对内心的欲望,然后,去学会冲突和妥协,学会排斥与融合,学会如何一点点纠正错误,寻找正确的道路。   因此,就算他发现了有些官职的安排不妥当,有些人的能力未必足以担当其位,然而,只要不出大的问题,他也不想立刻指出来。   目前这个结果,是各方势力最终妥协融合达成的统一意见,何必非要打破,又何必不给别人一点点尝试的机会。   秦人匆忙交出权位,很多官职长时间没有人打理。秦军临时征集走大量钱粮物品,很多职位,现在一坐上去,就要面对巨大的压力。这正是最好的磨刀石,可以为国家磨练出人才。   想要尸位素餐谈何容易?如果你不称职,做得不好,各方势力,都在那虎视眈眈盯着,只怕立刻就会有新的人才推出来,接掌原职。所以也用不着太担心。   心意即定,方轻尘对于这些官职安排,基本上是不打算有意见,因此也就没有意见的。所以他只注意看了看赵忘尘。   赵忘尘连升了三级,目前已经可以掌握整个京城的防务了。而本来由他负责的皇宫戍防,则直接提升他原来的副手担当。   其实,以赵忘尘的资历,年纪,就算他是方轻尘的徒弟,在正常情况下,目前也没资格独力掌控整个京城的防务。   然而,楚京本是秦楚共守,这回秦人离去,京中留下来的权力真空实在太大,而京中有军职的官员,象凌方这种单纯的武将,已经离京,去秦人撤防的城池,接掌防务了,而象卓子云这一类文武兼修的,则大部份选择放弃武职,转而谋求政事堂和六部要员的位置。   倒也不是说除了赵忘尘就没有别人了,只是,各方势力对峙着,谁也不放心谁。京城防务这样关键的,保证京中所有人身家性命安全的职位,谁也不愿意看见落到非己方的官员的手里。   各方几番角力之后,最终是大家是选定了由赵忘尘这个不属任何派系,也代表着地位超然的方轻尘的人,来接掌京城防务兵权。   方轻尘自入京以来,就很少干涉政务,几乎不和任何势力为难,也从不偏袒哪一方,再加上他的威望,信用,能得到各方信任的,也只有他的弟子了。   更何况,赵忘尘做人确实很成功。他虽然年少,办事却是老成细心,对朝臣们敬重客气,平时不管谁求他,能帮就帮。因此满朝官员,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他又爱广结朋友,就是江湖人物,卑微商人,同他也多有交情。对士兵他也亲切关怀,在军中时,与最低等的士兵同饮同食,更是得到下层的爱戴。   有这么多方面的支持,他最后接掌京城防务,自是顺理成章。而因为皇宫的防务是由他以前的军队,以前的副手继续管理的,无形之中,这楚国的京城,皇宫,一国权力枢纽之所在,基本所有的军力,也都操控在他的掌心了。   赵忘尘以前的官职虽然也不小,但没有资格掌京都防务,所以才临时把他又提了好几级。他现在小小年纪,已是官高位显,难得他居然还是不骄不躁,对谁都客气有礼,毫无架子。   方轻尘淡淡地扫过整张名单,目光在赵忘尘的名字和官职上再三流连,恭敬地站在他身旁,等他回话的官员,小心地跟着他的目光看去,瞧他只盯着赵忘尘三字,不免提起了心,唯恐这位爷要搞什么避嫌,不肯让自己的弟子担任这么位高权重的官职。万一方轻尘真驳回了,要再找个各方面势力都放心的人掌城防军务,可就太难了。   好在最终方轻尘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只点点头,把名单一合,递回给那官员:“既然是朝中议定,皇上也同意,我自然没有意见。”   那官员出了一身汗,赶紧接过名单,恭敬地退走。   第二天,盖了皇帝御印的圣旨,和吏部的任命书就到处飞传,无数新官上任,各处都轰轰烈烈,摩拳擦掌地干了起来。   半个月后,柳恒全军已经离开楚境,进入秦国境内的消息传来,又是举国欢腾,多年来,一直笼罩在楚人头上的乌云,总算是散尽了。   民间大小欢庆活动就没有停止过,朝中也有人建议,要办一场大庆了。至于理由,因着名义上和秦旭飞谛结了秦楚同盟的约定,不好直接针对秦国说什么,那就只能拿皇帝大婚啊,太上皇生日啊,这一类的喜事来做借口了。   到底用什么名目,怎么办,朝中还没有议定,南方诸侯已经开始有动作了。相应的贺礼,表章,建议,都纷纷送上京来,大部份诸侯都表示,在大庆的时候,会亲自上京面君。而南方最大的诸侯之一,卓凌云,竟已经亲自带着进贡的贺礼和五百人的队伍入京面君庆贺来了。   卓凌云是方轻尘旧部中地位最高的,也是南方势力最大的人物,这番亲自进京,又带了重礼,给朝廷的面子不小。   小皇帝亲自摆宴接待,就连天天躲在家里的没事干的方轻尘,终于也极给面子的在宴会在露了脸。而为了表示这次接待的规格高,待遇厚,连一直关在深宫的太上皇都被请出来,坐在最上方,当个尊贵的摆设。   对于皇家的这种表态,方轻尘实在不以为然,只是人家既然满心热情地安排好了,他这个走进殿门才发现多出一个主人的客人,也只好闷声喝酒吃菜罢了。   对上方的楚若鸿,他也没有细看,而只是很随意地淡淡两眼瞄过。   已经又过了一年多。楚若鸿好似瘦了许多,虽然还是木木呆呆,坐着不动,身边的下人喂什么就吃什么,但脸色却终是憔悴的,就连头上,隐隐都已经有了些星星点点刺眼的白。   方轻尘低了头,专心看着自己案前的酒菜,一口酒吞下去,热辣辣的,有些呛人。   耳旁听着小皇帝和卓凌云两个人,一个客气,一个恭敬地君臣应答。只觉得索然无味,有些后悔,自己居然会无聊到答应这种宴请。   虽说他同卓凌云关系不错,但尽可以在宫宴之后,私下里府中相聚,有什么理由非要跑到这种枯燥无味的地方来?   他的心情出奇地糟糕,冷眼看着满殿的笑颜,只觉一切遥远又可笑。   耳边听着小皇帝夸卓凌云为国驻守南方,平定战乱的功绩堪当重赏。卓凌云赞小皇帝高瞻远瞩,掌控全局,终于赶走了秦人的功勋更是世上少有……   两边这一来一去,谁也不嫌肉麻,方轻尘可是听得一身鸡皮疙瘩直往外冒,只好低头专心对付酒菜,努力将周围别人的话成清风过耳。   他这里想置身事外,浑不知人家你赞我,我赞你,两三个回合之后,已经全说到他身上来了。   卓凌云谦虚地说,自己没有什么功劳,全是方轻尘教导地好,自己不过是听从了方侯的意思。   小皇帝诚心诚意地说,自己年纪小,没做什么事,这两年京中要没有方轻尘主持大局,天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殿中的其他臣子也都连声称赞方轻尘,各种肉麻的词汇一气往他身上用,把他好端端一个人,生生夸成了天上的神仙。   亏得方轻尘这时候心思不在殿上,只专心吃喝,人家说什么一概入耳不入心,否则还不知道会寒成什么样。   只是忽然间发觉四周一静,他感觉有些不对,抬起头一看,四下包括卓凌云在内所有的官员都站了起来,正眼巴巴看着他呢。   方轻尘皱皱眉,思索了一下,隐约记起,刚刚好象有人喊了一声:“方轻尘听旨!”   他有点郁闷地蹙眉,这演得哪一出啊。只是到了这个场合,也由不得他不从俗了,闷闷地站起来,走到正中,他有特权,不用下跪,只弯腰低头,便算是准备听旨了。就算是这样,小皇帝都不敢安坐着受他一鞠躬,赶紧站起来,满脸带笑,朗声道:“镇国侯方轻尘,于国有大勋劳……”   ——————————————————   “你们说,这是怎么回事?”难得方轻尘也会怒形于色发脾气,方侯府的下人们一早就躲得老远,只有有赵忘尘硬着头皮,守在厅里,负责一干主人客人们的需要。   大厅里,方轻尘怒气冲冲站在上方,下方以卓凌云卓子云为首,聚集了目前京城里,和方轻尘关系最紧密,且又手握重权的文武官员们。   大家被方轻尘训得低眉顺眼,只有卓凌云仗着多年在方轻尘帐下为将,关系亲近,壮着胆子答一句:“方侯,这真不关我们什么事,何况,这不还是好事吗?”   “好事?”方轻尘冷笑:“好端端地,突然就在宴会上,要封我一等公?封地直接就在京城附近,划最好最富庶的地方,有哪家皇帝会忽然这么大方,你们敢说你们没在背后弄手脚?” 第一百七十六章 谁欲为王   方轻尘府内,大家无比郁闷地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唉,一等公啊!这么大的好事,为啥还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就算要玩三辞三让的把戏,也只要板着脸说几句,臣万万不敢受就好了,何至于凶成这样。更何况,这回大家真是冤啊,真没有人背后搞什么鬼。   因为……还没来得及……   方轻尘冷冷道:“宫宴之上,我不好硬顶,扫了皇上的面子。现在你们替我把旨缴回去,就说我德薄功微,不敢受此赏。记着……”   他目光锐利如电,扫视众人:“我不是在玩辞让的把戏。你们别由着皇上再给我降旨,劝我受封。你们也别在朝中民间,造这种言论。你们要是真敢上本发文,群臣联名地求我受封,我也敢当众把旨意扔出门,到时候,大家没脸,可就怪不得我了。”   卓凌云咬咬牙,硬着头皮道:“方侯,楚国能够统一安定,赶走秦人,立新君,定朝廷,平战乱,促农桑,你本来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莫说是一个公位,就是个王位,也没什么受不起的。”   卓子云也跟着接口:“是啊!连秦旭飞都封了王,凭什么方侯就不能做个一等公?”   方轻尘怒瞪他一眼:“秦旭飞那个所谓的王,能拿出来比吗?什么功劳不功劳,封我当一等公,那你们以后打算管我叫什么?方公?”   不等别人说话,他自己先打一寒战。   其他的将领表情也十分诡异,估计是大家都在想象,管这位俊朗英武的侯爷,叫方公,会是一件多么别扭的事。   “再者说,封了一等公之后又是什么?封王,赐九锡,还是禅让?”方轻尘不耐烦道:“我若不先绝了你们的念头,后头那一桩桩,一件件,还能少得了麻烦。”   众皆默然。   其实秦人一离楚境,国内就已经有目光长远的人开始猜测,方轻尘究竟会什么时候会登上帝位了。动作快的,甚至已经为此万般筹谋起来。只是这种事,暗中经营就好,像方轻尘这样无所顾忌,当着众人的面连禅让二字都说出口了,倒实在叫人有些尴尬。   尴尬归尴尬,众人神色上还是有些蠢蠢欲动。   方轻尘看着大家的脸色,一阵头疼。   他明白,这些人出于各自的种种考量,是真的想拥立他,可他实在是不想配合他们。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可清楚,楚国的灾难,本来便有一半是他的责任。人人都说他有大功于国,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不过是在亡羊补牢,将功补过。   像他这样的人,脸皮要有多么厚,才可以冒领着这天大的功劳,来接受众人的歌功颂德,山呼万岁,还能感觉良好。   更何况,那样劳心劳力不自由的苦差,凭什么他要去顶啊?这几年,别看他表面上天天关着府门,吃喝玩乐不管事,实际上暗中实施阴谋手段,偷偷推进秦国的内乱,促使诸国侵秦,实在是一日也不曾安生过。   唉,这年头,还让不让人过两天清净日子了。好不容易大功告成,秦人都离开了楚境,他这才安闲了几天……   “秦人才走了几天,你们就迫不及待去逼迫君主,真是好英雄,好手段……”   他这里语意不善,众人的脸色也苍白了,好几个人已是连声道:“方侯,我们可以发誓,断不曾暗中逼迫过陛下,这件事,真的是陛下自己情愿的。”   卓子云也道:“方侯,确是陛下自己先提起此事,我飞鸽报给大哥,大哥才临时决定先行进京见驾,同时也为方侯贺喜。”   赵忘尘也连忙作证:“师父,我也可以作证。最近虽然我接了城防,但现在宫中的都是我的老部下,有什么事,也都会说给我知道。在场确实没有哪位大人,最近暗中求见过圣驾,倒是皇上主动私下召见过几次大臣。”   方轻尘淡淡扫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赵忘尘,卓子云以及其他几个掌握兵权的诸侯代表们,暗中都控制了一些密谍,专门注意皇帝的动向。现在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想来倒是不虚的。   赵忘尘迟疑了一下,才轻声道:“师父,我想,皇上主动这么做,其实,其实或许也是在向您,还有向朝中臣子人表达他的心意。”   “什么心意,厚待功臣的心意?”方轻尘挑眉问。   赵忘尘低下头,想了一会才答:“他的已经做好了禅让准备,不会给任何人造成麻烦和阻碍的心意。”   方轻尘皱了眉头,轻轻叹息一声,目光淡淡扫过众人:“身为臣子,让君主产生这样的念头,很荣耀吗。”   卓凌云咬咬牙道:“方侯,我们都说老实话吧。皇上为人不错,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有过什么功绩,让我们能服他?”   卓凌云激动起来,瞪大眼望着方轻尘:“方侯,我们谁都不会把自己的基业,荣耀,再次交给一个根本不知轻重的孩子。当年的旧事,我们都不想再看一次。我们不是你,没有你那种胸襟。当年,是先帝负你,方侯。现在,我们不容人再负你,也不能容许再有这样的人,有机会那样来辜负我们自己。”   方轻尘蹙眉:“难道你们就那么确信,换了我,就不会负你们。”   卓凌云苦笑:“方侯,皇帝总要有人做的。所以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们总要选择一个我们相信并且敬佩尊重的人。我们只信你,只服你,就这么简单。”   方轻尘摇了摇头:“将生死荣辱交到别人手上,总不如掌握在自己手中来得安全。”   “可是,君臣之份,从来如此……”   方轻尘平静地打断他的话:“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再不让任何君主,可以随意地因为一时的疑忌,而肆意决定臣子的生死存亡吗?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尽力保住眼前所有的一切,而不是沉默着交出吗?”   众皆面露震愕之色,望着方轻尘说不出话来。保住眼前的一切?不交出去?这是正话反说?是试探?还是……   难道方侯在怂恿他们这些藩镇裂楚自立?不可能吧!   他们想推方轻尘为帝,本来就是因为认定了,秦旭飞一走,方轻尘重新掌握了朝纲,以他的个性,为了国家大局,是绝对不会容忍他们永远坐地称王的。而他们这些各自为政的诸侯,最后只怕谁也对抗不过。   既然迟早是要交权,与其以后便宜一个很可能又会恩将仇报的小皇帝,那还不如直接推方轻尘为帝,还可以做个开国功臣,得了那从龙之功,反而安稳。   其实,他们估算得也没错。对于这些诸侯,在几年前,按方轻尘的原意,真是要慢慢收权的。只是如今他倒是颇有意,要借着这些分散的强大势力,来试试看能否弱化百姓心目中皇权的那种崇高神圣和不可违逆。   可要改变长久以来的习俗,谈何容易。如何才能让这些分散势力安分守己,不纠缠内斗,不试图造反自立。如何才能让朝廷对他们能有效行使权力,而又不过于侵犯他们?这方方面面,有多少细则需要商讨。   自然,现在并不是商讨那些的时机。更何况对于那些必要的繁琐细则,方轻尘这人,目前自己也还没啥详细的想法。但是他可是确切知道,他绝对不要自己去当那个劳什子皇帝。   因此他只是淡淡随意简略说说,先给这些诸侯吃一颗定心丸。自己正在想办法在确保朝廷权威的前题下,尽量保证所有诸侯藩镇的利益不损伤过多。将来,他的打算是,他们这些诸侯的辖地,不会如王侯封地一般子孙继承无穷,但是会以他们的治理功绩和对朝廷的贡献来决定。   话没说几句,看着大家目瞪口呆,莫名其妙的样子,他已经先自不耐烦了。最后又严重警告一次,强调一回,自己没啥当皇帝的念头,也不想再重新收权,推起一个高高在上,万事一言而决的君主。所以,谁再没事,想着给他搞什么黄袍加身的无聊事,就怪不得他剑下无情了。   冷冷威胁完一通,再把众人一概赶出府去,他自叫了赵忘尘去问话。   “方侯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象方侯会做的事啊……”   “方侯一向忠义无双,万事以国为先,怎么可能会容我们……”   一干人等,都有点被方轻尘吓着了。大家一边往外走,一边忍不住三个两个地低声议论起来。   卓子云小心翼翼地问卓凌云:“大哥,你看,如果我们真的忽然发动黄袍加身之事,方侯真会把我们都按国法处大逆罪?”   “当然不会。”卓凌云苦笑摇头。方轻尘若是真忍心那样做,这会子哪里还会拼命动嘴皮子说那么凶狠。摆明了是外强中干。   “说真的,若是咱们真狠了心,发动起来,他措手不及,就算再不情愿,为了保住我们这些参予者的性命,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当皇帝了。只是……”   他微微叹息一声:“若是真的像方侯所说,能让朝廷正式下旨,保得我等的权柄,我们又何必……”他有些惭愧地笑笑:“我们又何必豁出一切,来拥立他。”   卓子云思索着摇摇头:“我还是很难想象方侯会真那样打算。也许他只是为了安我们的心,暂时将我们稳住吧。”   “无论如何,本来也不急,我们可以等等看。”卓凌云道:“虽说方侯的威望功绩无双,但秦人毕竟才刚离开,我们现在就急不可待做这种事的话,确实也太过难看。本来我们这些人暗中商量的打算,也是过个几年,再徐徐图之的。倒是皇上识时务,先一步办出这事来,反而叫方侯恼怒,害咱们吃了好一顿挂落。”   卓凌云再次苦笑着摇头:“算了,我们就先静观其变吧。”   ——————————   方轻尘不喜欢被人摆布,更不肯将自己放在火上烤。若是那帮家伙真给他来一出黄袍加身,那要么他坐上那个麻烦位置,要么他得把所有人杀了,自己也退隐,从此再不露面才行。   暂时把那些人打发出了门,他立刻召了赵忘尘去书房,直接让他将这两年观察窥探到的,小皇帝起居的所有资料记录,全拿来给他看。   说起来,这两年,他的心思,全在大局,朝政,阴谋上,注意的不是朝中大的政策变化,秦国内外的政局动荡,就是秦旭飞那帮人的行动,实在没对那个傀儡皇帝付出过多少关心。   不过,那可怜的九五至尊,基本上也没什么隐私权。他不在意,那些楚人秦人,还是很会去在意皇帝的动向的。   方轻尘调来了所有有关小皇帝的卷宗,匆匆看了一遍,掩卷叹息。   这孩子,这两年,日子过得也真是不轻松啊。   楚熙嵘本不是嫡系皇族,只是个普通宗室。完全是因缘巧合,硬被推上皇位,却从来没有受过任何正式的君主教育。   可这两年来,他诸般应对,居然从来没有过大错,暗中,真不知用了多少心思。他那些外戚,他过去的下人,还有如今一些前朝留下来的臣子,或是新提拔上来的儒生,但凡有机会,总是在对他说想办法提升皇权,为他出种种基本上非常天真可笑的揽权主意。   而在秦人退出楚国之后,这股势力在皇帝身边的小动作,也是越来越多。   想来,诸侯们暗中集结,想要干脆推翻他,把方轻尘推上去,也是因为察觉了这股暗流,不想再有麻烦,所以决定选择一劳永逸的做法。   楚熙嵘年纪尚小,又是困守宫中,天天听着这些诱惑力极强的蠢话,却还能清醒地看明白局面,不做任何不得体的尝试,真是非常难得了。   自从秦人退走后,楚国上下一片欢呼,他却能立刻意识到,少了那么一股强势力量的制衡,自己更是随时面临危机,所以又如此果断地表态,以求自保。   方轻尘心中暗自谓叹。   这个孩子……其实……是个人才。若是能有好的机缘,曾受过好的教导,有一两个可以依靠相信的人,也许……   方轻尘轻叹着,终究是摇了摇头。 第一百七十七章 我已无心   楚熙嵘。   方轻尘轻轻放下卷宗,对赵忘尘道:“忘尘,你给我仔细注意凌云他们的动态。很多事,他们会瞒着我,却必然不会瞒你,只怕还要争取你的协作。如果他们真想暗中搞什么小动作,你一定要提前给我通消息。”   赵忘尘低声应道:“是。”   过了一会,他略有忐忑地问:“师父,您已经表明心意,他们难道还会违逆您的意思吗?毕竟他们都是你的下属……”   方轻尘冷笑一声,懒得回答。下属又如何?他们明知道他这个上司怎么也不忍心把大家都宰了,那他这个上司就是不肯动,他们有恃无恐,难道不会想着硬推吗。   而能不被那帮家伙怀疑,参予到他们决策中,且又能全力给自己通消息的人,还真是只有赵忘尘一个。   因为只有方轻尘才明白,在所谓的方系人马中,赵忘尘怕是唯一一个,绝对不会想让他当皇帝的人。   赵忘尘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又问道:“师父觉得他们近期就会发动?”   方轻尘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伸手揉了揉额头:“他们应该知道这事情急不得,好歹也该等上那么一年两年,慢慢来的。怕就怕有人一时糊涂,迫不及待,胡乱行事,那我有什么谋略安排,也都拿他们没办法了。”   他挥了挥手,要赵忘尘离开,自去又垂首看那案上记载着皇帝言行的卷宗,目光渐渐幽深起来。   ——————————   第二天,太阳再次从西边升起,方轻尘非常勤快地,上朝听政来了。   满朝文武喜出望外,就连楚熙嵘这个皇帝,也对他的出现,表达了足够的尊重和兴奋。至于那道封一等公的旨意,想来卓凌云他们已经跟皇帝有过足够的沟通,再没有人拿出来说事。   其实,所有人都认定了,方轻尘忽然这样积极听政,必是在为将来的改天换日做准备。有谁会相信,他其实只是在害怕自己不在的话,谁再背着他搞出什么让他头疼的政令圣旨来,所以才不得不上朝来盯着。   退朝之后,他又去了宫里,求见皇帝。   他要入宫,谁敢拦着。来见皇帝,穿的却是他常穿的白衣便服,不合规矩,可是谁敢说他。这厢里他如入无人之境,直入宫门而来,那厢里机灵的太监连忙赶前几步,去给楚熙嵘报信。可怜这小皇帝,自入京以来,还是第一次碰上方轻尘单独进宫求见他,赶紧跳起来就往外迎。他怕走慢了怠慢了方轻尘,又怕自己现在这一身轻便装束显得不够尊重,一边飞跑,一边让身边的太监帮着他理装穿衣。难得这么高难度的复杂动作,他最后居然没什么差错地完成了。   等他跑得略略喘息,迎上方轻尘时,已经是一身比较庄重肃穆的正装打扮了。   方轻尘看这少年努力控制着呼吸,压抑紧张,小心翼翼的样子,纵是铁石的心肠,终究也是有点儿生怜。他上前施了一礼,含笑给他请安。   楚熙嵘有些手足无措,想让开不受,又不敢让,呆了一下才忐忑地问:“方侯入宫,可是有什么要事。”   “并无没什么大事,臣只是想来给皇上问问安,说说闲话。”   楚熙嵘有些傻眼地望着方轻尘。我已经进京两年了,你也没来跟我请过一次安。昨天我刚要封你一等公,表白一下心迹,你今天就来和我说闲话了,这闲话到底会是什么?   方轻尘却不理会他在想什么,只是笑道:“臣也好些日子没进宫了,皇上可愿同臣一起在这御花园中游赏一番。”   楚熙嵘敢说不愿吗,只呐呐地点了头,和他一起在御花园散步。可怜他自觉身份,既不敢走在方轻尘前头,也不好落在方轻尘后头,只得时时刻刻小心注意,与方轻尘并肩而行。   四下里的宫女太监,早就识相地躲得远远的了。方轻尘闲闲问起小皇帝的饮食起居,生活琐务,又淡淡问几句学业。   楚熙嵘的学业,实在没什么好见人的。当皇帝之前没人教他,当皇帝之后,朝臣们也没真替他安排什么学问德行不错的师父来教导,他也不敢真努力去学。因此这会儿被方轻尘如此问起来,他脸上不免有些发红。   方轻尘却也不追问,淡淡地转过话题,自去说各种闲话,历代秩闻,民间乡俗,天上地下,竟是无奇不有。听得一向在宫中生活寂寞的少年,不由自主地渐渐放松了绷紧的神经,神情都渐渐愉快起来。   方轻尘在宫里就这么拉着皇帝陪他漫无目的地闲聊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告辞而去。   一连半个月,方轻尘一反常态,天天上朝。可怜他已经多年未曾这样勤奋辛劳,事必躬亲了。每天上朝完毕,再和政务堂的几个主事将当天重要的朝政处理了,他便时不时地逛进宫去,同小皇帝谈天说地联络感情。   方大侯爷从懒惰忽然变得勤快很好解释,但忽然间跟皇帝的关系拉得这么近乎,而且每次也不过是淡淡闲谈一些奇闻秩事,言语间,有些教导回护之意,却也并不浓厚,这可是莫名其妙,引发了众人各种匪夷所思的猜测。   然而,第一个忍耐不住,终究问出口的,不是同方轻尘关系较亲近的那些旧部,反而是那个年少的皇帝。   “方侯,你……你近日这样频繁入宫,到底是……是为着什么?”少年鼓起勇气询问之时,语气不免有些忐忑吞吐。   方轻尘微微一笑:“我原猜着皇上差不多也该问了,不知道皇上自己觉得,我是为着什么呢?”   楚熙嵘睁大眼看着他:“方侯虽然每日只是和朕闲聊,但总在不经意中,说起些历朝掌故,民间生计,想来是有心教导朕为君之道,可是……”   他眼中微微有些黯然:“为什么,方侯着重讲的并不是英主明君的理政得失,昏君庸主的前车之鉴,反而是海外东瀛,因为君主并不掌控至高的权利,所以权利争战风波,都波及不到皇族,皇家一脉相传,至今居然二千年不曾易姓的典故。反而是,史书中那些,十几二十年,不上朝,不理事,可是国家在已经架构成熟的官员运作管理中,并没有出现动摇的例子。反而是,那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遥远国家里,君主的权力大受制衡,不能予取予夺,国势居然反而日渐兴盛的山野传闻……”   少年的眼神愈发忧伤:“方侯,你用玩笑的口气,漫不经心同朕讲这些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方轻尘淡淡问:“陛下既然已经注意到了这一切,还会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小皇帝低下头:“我并没有想不开,也不需要方侯费心开解。我本来就想着……”   方轻尘注意到他没有用“朕”自称,失笑摇头:“陛下,我同你费心讲这些,你就该知道,我并没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我进宫来,其实只是试图表现得与陛下足够亲近。这样可以给各方一个信息,让他们更尊重陛下一些。自然,我也希望能开解陛下,让陛下的心思不要太过郁结……”   楚熙嵘怔怔望着方轻尘,目光渐渐有些炽热了:“方侯如果真正无心于此,那么……”   方轻尘眉头微皱,再次打断他的话:“以后,我会一点点退出朝堂,尽量减少对朝政的影响。国家大事,应该决于陛下和您将来的重臣之间。只是,陛下要学会相信你的臣子,也要懂得如何掌控平衡。现在诸侯势力虽强,但并非操诸一人之手,只要君主没有大的差错,宝座不会轻易动摇,只要陛下不负臣民,那么,我可以保证,必不会容任何人有负陛下。”   小皇帝呆呆看着方轻尘,咬咬牙,坚定地将自己被打断的话题继续了下去:“既然方侯别无他想,既然方侯愿意继续保护朕,保护皇家,保护楚国,那,为什么不可以做得更彻底一些呢?当今乱世,难道不是更需要英主明君,平定天下,创不世之伟业吗?楚国现在,最需要的,不正是……”   方轻尘脸色微沉:“了不起的皇帝,这世上还是少几个为妙。越是什么英主豪雄,越是以侵占别人的国土为乐,口里说着什么拯救天下苦难百姓,骨子里还不是为着当独夫的野心。现在的楚国各方势力虽众,但是已经达成了一种平衡。旁边有诸国环伺,这些诸侯就算想争权夺利,也不敢随便挑起内斗。现在的楚国,并不是需要一个强力的皇帝的时候。有一个众人认可的朝廷代表大义,有我暂时镇着,便没什么可担心。皇上也就不要想得太远了。”   他心情不好,语气也就不佳。既然想表达的心意他自认已经说得很明白,皇帝听不听得进,他也就懒得再费心思去管了。转身正要离开,却听得身后少年极低沉的声音响起来:“方侯与太上皇的深情厚义,一直是楚国的佳话。这些年来,我虽然不甚懂事,却也一直仰慕着方侯,羡慕着太上皇。我……我……本来没什么想法,是方侯这些天,总来见我,这样尽力想要开解我,教导我……我就不明白,既然方侯不想要皇位,也不允许别的人要,为什么就不肯为皇家做得更多一些?我只是……我只是想要试一试,重来一个君臣相知的佳话,重新,重新……”   少年因着激动,话都有些说不清了。方轻尘僵硬地背对着他,却只在心中冷冷地笑。   深情厚义,楚国佳话?   在那样地彼此出卖和伤害之后,人们依然认为这是佳话。   他们看到了太上皇后悔内疚的疯狂,看到了方轻尘重现人世后为国家做的一切,就自以为是的把一切美化,谁也不去再看那骨子里的污秽和肮脏。   他轻轻叹息:“陛下,我累了。我再没有力气,去和谁相知,和谁相厚,为谁拼命,为谁……掏心相待了。”   少年望着他,慌乱地试图做最后的努力:“可是,方侯,我有什么不如太上皇?我和他一样年少,一样需要教导,需要帮助。我……我比他坚强,更比他懂事,你看,这些年,这么艰难,我也过来了。我虽然懂得不多,可是绝对不笨,只要有一个好老师,我一定是最好的学生,方侯……我会相信你,我不会负你,我会……”   “你真的知道,你会做什么吗?”方轻尘转过身,带着出奇温柔的笑意,看着这个少年,心神恍惚地想着多年前,在这片御花园里,拉着他不肯放手的那另一个,和眼前之人,眉眼间有三四分相似的少年。   “如果我帮你成为真正的至尊,那么让我来告诉你,你会做什么吧。”   他看着小皇帝,眼睛却分明穿过他,望着时空尽头的那另一个人:“最初,你会很高兴,很快乐,很喜欢,很信赖我。我的要求你都会答应,我的愿望你都会满足,然后,年年月月,你习惯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你会开始担心失去,害怕被推翻。因为拥有的太好,太美,太贵重,所以你的担忧也就日夜不停地折磨着你。你开始防备你身边每一个权重位高之人,这其中,自然肯定有我。别人任何一句无心之言,一点无意的表情,你都会去细细琢磨,疯狂分析,你的枕边人,你的儿女,你的一切至亲至近至信之人,都会成了你的敌人,你……”   少年被方轻尘那如同诅咒般的话语说得脸色苍白,疯狂摇头:“我不会的,我不会的……”   方轻尘低笑:“这是君主的地位使然,没有谁真能够摆脱这样的命运。只是看谁的理智更强,更能控制这样的猜忌,不至疯狂罢了。就算是最英明的君主,也曾猜忌防范,甚至使用不公正的手段对待他们的重臣和亲人,你又何能例外。”   他轻叹,伸手,拍拍小皇帝的肩膀:“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吧。没有那至高的权力,对你未必就是不幸。那个至尊之位,真就那么好吗?九进九出的宫殿,比七进七出的,到底高贵舒适在哪里。绫罗绸缎,也不是总比棉布麻衣贴身和暖。明黄色的用具,是否真的就比别的颜色顺眼。一旦坐在那种位置上,你就会不自觉地去在意很多事,防备很多事。那些从衣食住行,到朝堂应对,尊卑上下,种种繁琐的规矩,限制的不但是他们,也是你。那样,其实很累……”   他摇摇头:“像现在这样,你还可以保有自己一颗柔软的心,做个有血有肉的人。你还可以敢于爱,敢于恨,敢于拥有一些普通人的快乐。因为权力不够大,所以你不用那样胆战心惊,草木皆兵,时时刻刻警惕着瞪大了眼,生怕别人来抢夺。因为权力不够大,所以它便不值得你为此牺牲你的婚姻,你的人生。你可以尝试寻找你喜爱的女子,你可以放心地爱你的孩子,而不是将尚在襁褓之中的每个皇子,也都当成潜在的对手。你可以信任你的兄弟,你的亲族,而不用担心手足相残,骨肉相争。相信我吧,眼前的失意,再过若干年回头再看,也许反而是一种幸运。”   少年怔怔看着他,只觉心中空荡荡,又是失望又是失落,终于黯然道:“我不相信,方侯,我不相信……象我这样软弱的皇帝,怎么会是幸运的人呢?你既然不肯要这一切,为什么又不肯帮我助我,我这样当皇帝,还不如做个普通老百姓……”   方轻尘眼神一凛,低斥道:“当皇帝不如当个普通百姓?你真知道普通百姓过的是什么生活?你知道农家男女,才不过三十岁,就操磨得象是垂暮老人吗?你知道普通人,一生辛劳,得到的也不过是最微薄的衣食吗?而你呢,锦衣玉食,前呼后拥。你的亲族家人,甚至旧日仆役,现在都有了官职,得到礼遇。朝廷政务,你可以直接参予意见,虽说大家不是样样依你,却也不会不加理睬。哪怕是卓凌云这样坐拥数万精兵,千里河山的藩镇,对你也会低头下拜。上次耕籍礼,你一时忽发奇想,要多耕一会,累得文武百官都要辛苦下田种地,可就算是权威高贵如秦旭飞,情愿自己出丑,也不曾驳过你半个字。这样的日子,你真就觉得生不如死,不能忍受?”   小皇帝低了头,黯然不言。   他现在的安逸尊荣,比之当年战乱时飘迫无依,真不知好了多少倍,他何尝不知道,京城内乱时,无数宗室惨死,他何尝不知,国家纷乱时,多少凤子龙孙,在流亡中生生饿死。他又何尝不知道,普通百姓一辈子做梦都想要有他这样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尊荣富贵。   说什么这种皇帝当着没味道,真要他现在去过普通人的日子,只怕三天下来,他就得饿死了。   方轻尘轻叹一声:“你看……人心从来不得足。如果有朝一日,你大权在握,其实并不会觉得比现在更好。”   他转了身,终于不再停留,飘然而去。   小皇帝怔怔望着他的身影,忽然大叫一声:“我到底哪一点不如太上皇!”   “你没有不如他,你比他好得多。只是,你来得晚了。而我,已经累了。”   这一次,方轻尘没有回头,没有停步,淡漠地答了一句,转眼已然远去。   小皇帝呆若木鸡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忽觉心中一片悲凉苦痛,眼中酸涩,竟生生坠下泪来。   方侯,你为何不信我。   我不会负你,不会疑你,不会忌你,不会伤你!只要你能助我,只要你待我,能如你待太上皇一半那么好……   你说那些史书,那些故事,那些帝王,那些权位猜忌,君臣相疑,我相信,都是真的。   可是,我知道,我将来就算会变,也绝不会负你的。   方侯,你从来不知道,在楚国人心中,你是怎样的传奇,你从来不知道,所有的皇族少年,都有多么羡慕,多么向往,你和太上皇的君臣相知的故事。   你为了他,为了楚国做的一切……   方侯,我只想做你另一个知己,另一个值得你相信,值得你付出的君主。我不会象他那么傻,那么疯狂,那么无知。我见过宫外的世界,我当过真正的傀儡,我不会将最宝贵的东西视为理所当然,我知道什么才最值得珍惜,值得保护……   可是,你为什么不信我?   方侯,为什么,你不肯夺走我的一切,你还愿意教我,保护我,开解我,却再不肯全力帮我。   少年怔怔得看着前方,尽管那一身白衣的飘逸身影,已经不可寻觅。   方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真的被太上皇,伤得很重。你是不是,已经再不敢相信任何人,你是不是……是不是……一直在恨他……   已经远远而去的方轻尘,听不到他的心声。纵然听到,他也依然不会停步,不会转头,不会对另一个用着期盼的双眼,苦苦凝视他的少年,伸出手去。   方轻尘的心,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不在他的胸膛之中了。   宫禁重重,出了一道宫门,还有另一道。方轻尘抬脚迈过又一道门槛,却见前方一个太监,满头大汗地跑了来,远远见着他,便扑通一声跪下去,喘息着大声喊道:“方侯,太上皇……” 第一百七十八章 物是人非   那太监伏在方轻尘面前两步之处,几乎语无伦次:“奴才……奴才们照料不周,让……让太上皇撞着头了。”   方轻尘眉头一锁,不过伏在地上的太监,自然看不见他的脸色,只是在那里汗流浃背:“太上皇……太上皇说话了……”   方轻尘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硬了。   “奴才们刚扶起太上皇,还没来得及去呼唤御医,太上皇就说话了。他在叫方侯,他喊着是他害死了方侯,他一直在问,奴才们将方侯的尸体藏到哪儿去了。”   太监越说越是慌乱:“太上皇的喊叫很混乱,可是神志却并不象疯狂,只是不管我们怎么解说,他都不信方侯没有死,他一直说,他害死了方侯,他……他不断挣扎着要去撞墙撞柱子,现在还打碎了宫里摆放的花瓶,拿着碎瓷片就要割脉割脖子……奴才们六七个人,还是几乎拦不住……”   他抬起头,想乞问这楚国事实上的第一人,他们下一步应该如何应对,眼前却只有一片空寂。   方轻尘,早已踪迹渺然。   听到太监说楚若鸿在呼唤自己,方轻尘便再没听下去,直接一掠而起,奔甘宁殿而去。   几重宫院,转瞬即至,甘宁宫外,人迹渺渺。   这被尊崇,却也同样被幽禁的太上皇居处,从来就是皇宫中最冷清的所在。   甘宁宫内,自成一个世界,太医驻守,宫人轮值。而这甘宁宫外,无论是巡逻的侍卫,还是来往的宫人,从来都只是远远地避着那寂寞的宫墙行走。   没有一个外人听到了甘宁宫内的异声,除了方轻尘。   他武功通玄他耳力远胜常人,因此遥遥尚在甘泉宫外,他就已经可以将那嘶哑凄惨尖利到极点的声音,听得清晰。   “放开朕!你们放开朕!我要去找轻尘。”   方轻尘真气一滞,如受重击,竟是提不住气,飞掠中直接从空中跌落下来,脸色一片苍白。   那疯狂而凄厉的声音,沙哑生涩,几不成声。然而,方轻尘太过熟悉这个声音,因此,他十分清楚地知道,那变了调的,尖锐到刺耳的声音,其实是属于谁。   方轻尘定定地看看前方的宫门,闭上眼,静静听着那个声音在门的另一侧,疯狂呼号。   “放开朕!全都给朕滚开!你们逼我害死了轻尘,现在又把他藏起来,不让我去找他?全滚开!只有轻尘才会在乎我,关心我,朕不用你们装出这假惺惺的样子来……放开朕……朕……朕要将你们满……满门抄斩……放开朕……”   那声音如此熟悉,仿佛多少年来,一直印在心头。只要听一个音节,半个词,他便可以知道,是那个人,在呼唤他。   那声音却又如此陌生,那么多年相守相伴,他却何曾听过他这般哀恐震怖,凄厉惨号。   只有那一日……只有他摘出自己那一颗心的时候,他曾经听得那人呼号如狂。然而,却只一瞬。   只有一瞬,那颗离开了胸膛的心,便在他自己的手上,停止了跳动。他魂归小楼,从不曾再回头查看过小楼中记录的那一幕绝望的毁灭,从来不曾再去听过,电脑之中,那无尽的呼唤。   只是到了现在,他才完整地听到他的哀号和悲鸣,他的绝望和恐慌,他的无助和悔恨。   方轻尘徐徐睁眼,目光中,竟是一片平静。   他一步步向前行去,不急不缓,不停步,也不犹疑。   “为什么你们要拦着我?你们骗朕!骗朕!轻尘死了,他死了!他把他的心给了我,我却害死了他,我要去找轻尘,我要和轻尘在一起,不要拦着我,我求求你们,不要拦着我……”   由愤怒,到疯狂,转至哀求。那人要的,不过是一个死亡,一个解脱,一次追寻,一个渺茫地,可以相聚的希望。   是谁负了谁,是谁害了谁?   是楚若鸿的软弱多疑给了方轻尘最后一击,还是方轻尘的冷漠绝情,毁了楚若鸿的一切。   方轻尘面容沉静,只如止水。他走进宫门,他看着御园里,那一片混乱狼藉。   那人的发已乱,衣已散。身上猩红点点,额上被乱发遮掩间,隐约是血迹斑斑。他双手死死抓着锐利的瓷片,一滴又一滴的鲜血,滑落出双手指缝之间。   年迈的太医,不知所措地呆站在一旁,六七个宫人,拼了死力,抱腿的抱腿,抓手的抓手,按肩的按肩,搂腰的搂腰。这么多人合力,竟然还是无法阻止那个人疯狂地挣扎。三个太监拼了命掰他的手指,却硬是夺不下他自伤的瓷片。   几个人就这么纠缠成一团,挣动翻滚,搅得烟尘滚滚,鲜血淋漓。   “太上皇啊,您松手,您先松松手吧!这先先后后的事儿,奴才们慢慢讲给您听啊,奴才们都讲给您听!”   “太上皇啊,方侯真没死,他没死,当初死的是个替身。您先松手,容奴才服侍您更衣治伤,好去叫方侯来见您啊……”   没有人注意到方轻尘的到来,而方轻尘也没有立刻冲上来,解救那个想要为他自尽的人。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片混乱,看着那个披头散发鲜血满身的少年,不断挣扎着想要毁灭自己的生命。   楚若鸿醒来了。即使他的神智感知,似乎还停留在许多年前,那个溅血的宫殿之上,他到底还是从疯狂混沌之中,醒过来了。   这世事是否真的总是这样传奇可笑,那么多的灵丹妙药,那么多的心血努力,经年累月,全无半点用处。而这疯狂痴呆,失忆迷茫,原来需要的却只是简简单单的当头一棒,就可以治愈他,让他醒来。   方轻尘有些奇特地一笑,不知是否是在自嘲,那笑意,竟是冰冷如霜。   他淡淡道:“放开他吧。”   这一声,语气极平淡,可是混乱之间,一众太监宫女,却无不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声音虽淡然,却似乎含着不可违逆的力量,大家甚至没弄明白是谁发的令,就如着了魔一般,同时放开了手。   楚若鸿一得自由,手上的瓷片,便重重向脖子上抹了过去。   而方轻尘却只是站在原处,轻轻唤了一声:“若鸿。”   这一声喊得其实极轻,既没有放声大呼,也不曾暗运内力。   然而,那疯狂的少年,听见了。   他已来不及收手,指间的力气却散了,瓷片,只是在他的脖子上,又添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少年的手,僵硬地停在脖颈上,他极慢,极慢地,几乎是僵硬地,转动着眼珠。   终于,他看到了方轻尘。   然后,便是漫长得仿佛百年,死一般地肃静。   在这一片让人窒息的沉默中,少年极慢极慢地站稳,极慢极慢地垂下染血的手。披散的头发,刺目的血痕间,是他那幽幽深深,几乎不似活人的,鬼魂般的眼。   他呆呆地看着前方,看着那个人。   然后,他轻轻唤:“轻尘!”   那么轻,那么轻的声音,连他自己或许都听不清。   然而,所有人却又分分明明明,知道,他唤得是什么,叫的是谁人。   方轻尘却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看着他,不言,不动,毫无表情。   楚若鸿轻轻伸手向前,两三个人死命也掰不开的五指轻轻松开,染着他鲜血的瓷片落在松软的地面上,只有极轻极沉极闷的一声响。   血在他五指间滴下,他浑然不觉,他只是尽力伸长手臂,展开五指,极力地向前,仿佛这样,便能触碰到那个遥遥站在十余步之外的人。   然而,那人不动,不理,不上前,不回应。   “轻尘!”他再叫了一声,声音略略提高,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刚才七八个人都止不住他疯狂的挣扎,而现在,众人退开,他却似已用尽了所有的力量,连站立行走,都已是勉而为之。   他一路向前,一路踉跄,几番蹒跚,几番跌撞,滴了一路的鲜血。   他一路怔怔望着那个身影,唤着那千千万万遍从不曾停止的名字。   “轻尘!”他的声音渐渐清晰可辨。   “轻尘!”他的呼唤,由低弱而渐渐明晰。   他看不见脚下的土地,看不到自己滴落的鲜血,看不见满身的伤痕,看不见四周众人骇然的眼神。天上地下,苍宇红尘,他只见那人,衣白如雪,霜眸如雪,神容如雪,冷心如雪。   “轻尘!”一声声呼唤,没有应答,一次次向前,不见那人一动。他的声音渐渐凄厉而绝望。   他一步一步接近他,双手一起向他伸过来,眼睛里却分明有着三分希翼,七分恐惧。   他希翼的是什么?   可是那人轻轻伸手,握住他的手?   可是那人微微一笑,化尽天下霜雪?   可是那人含笑开口,如多年前那般,再轻轻唤他一声,若鸿。   他恐惧的又是什么。可是如此容颜不过飞灰,如此血肉,只是烟尘。可是这活生生站在眼前的人,也不过是他那疯颠幻境中,另一场永不醒来的梦。   下一刻,他触到了他。   血肉的柔软,血肉的温柔,活生生真实的存在。   他呐呐地张张嘴,忽然间唤不出那个名字,他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让嘴角上挑,笑一笑,却发现,原来脸上的肌肉,已经不再肯听从他的指挥。   他极慢极慢地靠近过去,极慢极慢地靠在那个胸膛上,闭上眼,微微侧头,去寻找那人左胸处生命的跃动。   在跳的,是他的心,还是他的。活着的,是方轻尘,还是楚若鸿?   他极慢极慢地张开手臂,猛然用尽全力抱紧那个躯体,然后,终于最后唤出那一声:“轻尘!”   这一声,用尽他全部的力量,全部的心神,全部的感知,全部的爱和恨喊出来,沉默的皇宫听到了,安静的花园听到了,无声地旁观者听到了,永恒的天地听到了……方轻尘……他听到了。   方轻尘也同样极缓慢地低下头,静静凝视着他,过了一会,才轻轻挣脱开被他抱住的一只手,极柔和地替他慢慢把散乱地头发理到身后。   他那伸长的五指,一次次穿过少年漆黑的发,看着那夹杂在其中的,一丝一丝的银白。   今年,这个在他怀中疯狂呼唤的少年,也才不过二十一二岁。   堪笑多情,白了少年头。   一点一点,他替他理顺长发。一点一点,他眼中冰霜渐渐溶去。   然后,他凝眸,打量着他。   已经年过弱冠了,可是,他的身量却还如十六七岁少年。再怎样锦衣玉食,灵药珍奇,也依然养护不住,也依然是身形憔悴不胜衣。   他本来是个俊俏的少年,可是,现在……他的脸色枯黄削瘦,眼窝深陷,少年风华,抵不过那支离倦态。不是下人服侍不尽心,只是这黄金的宫宇,粘不回那碎了满地的真心。   他的额上满是鲜血,有数处青肿,也不知道除了最初的不小心跌伤,还疯狂撞了几回头,又被下人们怎样拉扯阻拦的。他脖子上数道伤痕,血流不止,也不知在他到来之前,他已经用那粗糙的瓷片,疯狂地割了自己多少回。   他浑然不知,他只是怔怔望着方轻尘,只是一声声,喃喃地呼唤他的名字。   那个就算是疯狂,就算是痴迷,就算是遗忘一切,就算是脑子再不懂思考,只凭着本能,也永远铭记,永远呼唤的名字。   方轻尘轻轻掏出一条帕子,替他去擦拭脸上的鲜血尘土,一张手帕都染红了,也没能擦干净。方轻尘随手弃帕子,信手撕裂自己一截雪白的衣袖,重新替他擦,一点点拂去鲜血,一点点拭尽尘埃,一点点看着少年的容颜越发清晰,而方轻尘脸上的冰冷,终于一点点慢慢化作温柔。   四周的人怔怔地望着他,竟是谁也不记得,这个时候,应该去拿毛巾,打净水,取新衣,奉良药。   他与他之间,自成一个世界。没有人敢于打搅,没有人敢于惊扰,天地如此静寂,宫宇如此寂寞。万里红尘,只有一个刚刚从迷乱中回归的少年,怔怔地望着,他世间唯一的,最重要的那个人。   方轻尘拭了又拭,白衣染上泥尘,染上浓赤,然而,那么多鲜血和尘污,总是拭不完,擦不尽。   最终,他放弃地摇摇头,再一次看着楚若鸿的眉眼,眼神里,渐渐有了些悲和伤,眉宇间,慢慢升起没有人看得清的温柔与怅然。   然后,他微微一笑,便是日出霜融,云散雪消。   这一刻,所有人都几乎被那人的容华灿然,逼得不能直视。   极淡极淡,一声叹息。极轻极轻,他只说了两个字。   “罢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予取予求   极轻极淡,方轻尘一声叹息。   “罢了!”   那雪衣高华的男子,终于用一个极轻极柔极温和的姿式,回抱住了那一直在等待他回应的少年。   少年的血,点点滴滴,染在他的身上,赤红鲜艳,如罂粟朵朵,溅开,绽放。   他就是这样,伸出了手,抱住了另一个人。平静地让那人身上的血污泥尘,污了他的飘逸高洁的素白衣衫。   渐渐西沉的夕阳,将两个合在一起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拖在地上的长长暗影,在花石树丛间曲折蜿蜒,不离不弃,宛如一体。   宫人们呆呆地望着他们,看不清这一刻的景象,究竟是美丽,还是悲凉。   他曾经漠然冷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曾冰眸霜雪,毫不动容地看着别人的疯狂和期望。他也曾经温柔地伸手相抱,关怀地理容整发,他曾经灿然一笑,夺尽天地风华,他也曾经淡淡一叹……最后,却只说了两个字,“罢了!”   一声叹息,淡淡一语。   无论是此时此刻,还是很多年以后,红尘中人,依然不曾真正了解。   传奇中的那个神话人物,那一声叹息,为的是什么。   为何这本该是欢喜之时的叹息,却是黯淡怅然,只是淡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出。   那一声轻如微风的话语,“罢了”,又是为着什么?   他放下的是什么,放弃的,又是什么。   —————————   方轻尘地拉了楚若鸿的手,慢慢将他领回内殿去,淡淡交待了一句:“水和药。”   众人如梦初醒,慌乱地行动起来。   方轻尘平静地检查着楚若鸿被割得血肉淋漓的手掌以及手腕上的数道切痕,平静地亲手打湿了毛巾,替他擦拭,为他更衣,帮他上药。   楚若鸿出奇地安静,出奇地合作。   如果不是他的眼睛一直眨也不眨地看着方轻尘,如果不是他那一只手,无论如何,总要抓着方轻尘,人们几乎会误以为他还是象以前那样,痴痴呆呆,没有神智,所以也不会反抗任何事。   等方轻尘重新把楚若鸿的伤口处理好,身上弄干净,帮他换好新衣服,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了。   方轻尘看看天色,低声吩咐,让上了一碗粥。他亲自用玉匙将那粥搅得匀了,盛起一匙,送到现在还有些呆怔的楚若鸿唇边。   粥的热气让楚若鸿微微不安地向后仰了一下,方轻尘笑了一笑:“不烫的。”他收回玉匙,在自己唇边吹了吹,重又递过去,语气如哄幼儿:“乖,喝一口!”   楚若鸿怔怔望着他,忽然轻轻道:“你没死?”   这是他自看到方轻尘之后,除“轻尘”二字以外,所说的第一句话。   方轻尘轻笑,放下碗匙,抓了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处,让他用手掌去感受自己心脏的跳动。   楚若鸿还是有些痴痴呆呆地望着他,心中却不自觉地去默数那一点点生命的跃动,喃喃地说:“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他猛然扑向前,一把扯开方轻尘的外袍,见着里面还有中衣里衣挡着,急躁得乱拉乱扯。   方轻尘苦笑了一下,却丝毫也没有阻止他这样胡闹的意思,只是安坐着,任凭他将自己的衣裳一件件扯开,直到最后露出平滑的,并无任何狰狞伤痕的胸膛。   楚若鸿定定看着他的左胸心口处发呆,耳旁听到方轻尘低柔的声音:“我没有死。我的心还在,我的人还在。”   至此,楚若鸿才终于能流下泪来。他低下头,再次固执地抱紧方轻尘,再次固执地将脸贴在他的左胸心口处,任凭那温热的液体,汹涌奔流,打湿了方轻尘的胸膛。   方轻尘轻轻叹息。   他一手轻轻抱着他,一手慢慢地,安抚般地轻轻拍在他肩上背上:“不用怕,那些只不过是一场噩梦。我没有死,我一直都在这里。”   他的语气温柔异常,足以安抚人心。   怀里的人,已经二十一二了,但是他的心智,还停滞在十六七岁的少年。偏偏他又受了极大的惊恐和伤害,此时此刻,他的思考能力,恐怕是连孩子都不如。   他需要的不是条理清楚的解释,而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血肉肌肤的温暖,依恋和触摸。只要这个人活着,以前发生过什么,便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方轻尘的安抚劝慰,柔和而温存。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是否也是一样柔软温和?   那一切,从来都不是噩梦。   他可以安抚他怀中的人,可以用温情的轻纱,将一切朦胧。然而,他的理智,却从来不会忘记提醒他自己,曾经发生的一切,从来就不曾是一场梦。   这一天,甘宁宫中所发生的一切,和方轻尘当时轻轻说出的那两个字,千载之下,依旧史册流传。   罢了……   是罢休,是放弃?还是去放过,去忘怀,去重新开始……   猜测无穷无尽,可无论是今生,还是后世,红尘之人,永远是看不透,看不清。   人们所能知道的,仅仅只是,从那天之后,楚国的一切,都不同了。   但是,就是亲眼目睹了今天的宫人们,却也无法真正了解,今日这一幕,对楚国的未来,到底曾经有怎样大的影响。   ————————   太上皇醒来的消息,很快流传开来,令很多人随之忐忑不安。   没有人真的想过太上皇还会醒过来,而除了方轻尘之外,或许,也没有人真的希望过,那位曾经尊贵无比的君主,还能醒过来。   一个清醒的,才二十出头的太上皇,本来便令人十分不安。而楚国实际的掌权者,方轻尘,给予这位太上皇的关怀和照料,更实在已经太过份了。   一连数日,方轻尘没能出甘宁殿一步,也没有离开楚若鸿哪怕一瞬。起止坐卧,楚若鸿必要死死粘在他身上。在任何时候,总要有一只手,拉着方轻尘,眼睛总要能看到方轻尘,他方能安心。   方轻尘只要稍稍表示要走开一下的意思,楚若鸿就要惊惶失控。每喝一杯水,吃一口饭,他都要方轻尘替他亲尝,与他同食,方肯依从。   他不接受别人的照料,甚至其他的太监宫女靠近一些,他就会烦躁惊恐地发起脾气来,所以最后方轻尘只好将所有下人们都远远遣开,完全自己亲力亲为,来照料他。   几天下来,楚若鸿也问过几句当初的事,自然也没有得到过太详细的回答,只隐约知道,楚国有过许多纷乱,不过后来都平息了,方轻尘没有死,当初死的是个替身,他便也不再多追究。   他不问方轻尘为什么派个替身来,不问楚国到底经历了什么,不问为什么一个替身可以装得那么惟妙惟肖,瞒过所有人,更不问,现在楚国的政局到底怎么样。   他只是安静地接受了现在的一切,不去多问,不去多想。不知是他当初受的惊恐太过,已没有足够的思考能力,还是,其实当年的噩梦一直深深压在心口,即使知道现在方轻尘活生生就在眼前,他依然害怕去过多地追问,过多地思考,过多地面对,也许极可怕的真相。   方轻尘和楚若鸿虽说一步也没出过甘宁殿,但他们的这些行止,外头的掌权人物,自然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楚若鸿的脆弱无助,疯狂依赖,倒是很好理解。但是,方轻尘为什么竟然会忍受这种依赖?他为什么会任凭一个半疯颠的少年,将他牢牢困住,任他予取予求?   大家不但困惑,而且震惊。方轻尘向来对楚若鸿很好,这点所有人都知道。但是……好到这种地步?在当年那桩旧事之后?在现在这种情势之下?为什么?   没有人敢于在这个时候非议什么,只是各自的心中隐忧,却是愈演愈烈了。   方轻尘对楚若鸿过份的关怀和顺从,已经乱了宫中的礼法秩序。楚国一众君臣也受了极大的困扰。秦人离去未久,朝中尚未平稳,朝堂之上,却少了一个坐镇之人。   按道理来说,太上皇病好了,最起码,从皇帝到群臣,礼节上,也都该来拜见下,道贺下,然后宫中开宴,国家举行庆典,大赦天下,走走流程。   奈何现在楚若鸿整天死抓着方轻尘不放,对别人完全不理不睬,置若罔闻。而方轻尘也只安静地陪伴他,对于大家的这些困扰,竟如同视而不见一般。   大家万般无奈,烦恼不已的时候,终于有人鼓起勇气,不经方轻尘的同意,就进了甘宁宫。   而这个胆大妄为之人……居然是一向谨小慎微,不肯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的楚国现任皇帝,楚熙嵘。   作为皇帝,知道太上皇病好了,自然是该有些行动和表示的,否则是极失礼且极不孝的行为。因此,这甘宁宫,他的确也应该来。   自然,如果如果不是前一阵子方轻尘常来看他,让他感觉方轻尘亲近了一些,这一趟,他肯定是不敢来的。   可他实在是非常渴望了解,方轻尘和楚若鸿之间,究竟是如何一种相处。他已经忍了好几天,实在是不能再继续忍耐下去,再这样袖手坐待。   然而,甘宁宫内外空空寂寂,一时间,居然连个传报的太监都没见着。楚熙嵘有些发愣。虽说知道甘宁殿的下人一向少,而这几天,因为太上皇一看到其他人就要烦燥吵闹,所以太监们全躲得老远,这时候不知道在哪里偷懒。但小皇帝在皇宫各处出入,还从来没有到过一个殿宇,居然连一个通传和服侍之人都找不到。   身旁唯一陪着他进甘宁宫的总管太监低声说:“皇上,要不先回去吧,这样直接进去,总有些不妥……”   楚熙嵘思考了片刻,少年的眼中闪现出倔强的光芒:“不,我要进去。”   他居然难得地大胆任性起来,大踏步便向里走,总管太监一脸惨白,无奈地跟在他身后。   一重重殿宇穿过,直进最后的寝殿,本来楚熙嵘也绝不会无礼到不打招呼就直闯寝殿,只是那殿门根本没关,站在殿外,一眼就可以看到里头的情形。   而且,这情形……这情形……实在是……   偌大的龙床上,方轻尘发散衣乱,衣服全给扯开,露出整个胸膛来,楚若鸿只着一件里衣,整个人半压在他身上,又搂又抱,双手还不老实地时不时在他胸口上乱摸……   这时听到脚步声,两人一起向殿外看来,看到的便是楚熙嵘愕然的表情和总管太监惨白的面容。 第一百八十章 早晚之别   年迈的总管太监在宫中多年,服侍过楚若鸿那个荤素不忌,留种无数的老爹,什么风月之事没见过,可见这情形也不由得一愣,然后急急低下头。   天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天啊,我的小命不保了……   他心里打颤,表面强自镇静,只顾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楚熙嵘却没有任何危机感。他虽然也算是宗室富贵子弟,但年纪尚小之时,就开始了苦难流离,后来当了皇帝,也一直谨言慎行,风月之道上,他仍然几乎是一张白纸。因此他完全没想到某些邪恶的方面去,只是隐隐觉得眼前一幕有些奇怪罢了。   方轻尘自己倒是大大方方坐起来,随手扯了一下散乱的衣服,也没能完全掩住胸膛。   他衣襟半松半掩,长发披垂,眼神又带点睡意朦胧,不过楚熙嵘自是没什么绮念暇思,只怔怔道:“方侯,这……你……”   方轻尘笑一笑,没有半点不自在:“皇上有什么吩咐?”   他笑得从容自若,楚熙嵘却莫名地有些脸红:“没事,我只是,想来探望一下太上皇,我……”   他呐呐地不知该说什么,那边楚若鸿却忽然高叫起来:“你是谁?你为什么穿朕的衣服?轻尘,你为什么叫他皇上?”   他的声音里满是愤怒,而目光则充满敌视,听得楚熙嵘一怔。   方轻尘无奈地叹口气,轻声道:“若鸿,我昨天就告诉过你,你现在是太上皇。楚国立了新君,你忘了吗?这位是楚国当今圣上,论辈份,他是你的侄子……”   楚若鸿呆呆看着楚熙嵘,神情渐渐惶恐不安起来。不等方轻尘说完,他已经叫了出来:“我不喜欢他!轻尘,你叫他走!我不要别人做皇帝,轻尘,你忘了吗?是你让我登基的,你说你会一直保护我,一直帮我守着皇位的,我不喜欢他……”   方轻尘默然不语,楚若鸿已经将头埋在了他的怀里,只是不肯去看,不肯去听。   “轻尘……我不喜欢他,你叫他走……”   方轻尘苦笑了一声,看向楚熙嵘:“陛下,太上皇还没完全恢复,现在常说些胡话,请不要介意。你的来意我明白,只是,过几天再说吧。”   楚熙嵘看着楚若鸿疯狂的样子,也知道此刻不便再呆下去,点点头,不说什么,转身出宫。而总管太监还是惊魂未定,手脚发软地跟了出去。   楚熙嵘一直沉默地在前走,总管太监颤抖着跟在后面,看着四周都没人,忍不住低声问:“皇上,要不要召几个亲厚之人,进宫商议一下?”   “商议什么?”楚熙嵘随口问。   总管太监不敢答话。   商议什么?应对之法,保命之策啊!太上皇醒了,方侯又那样宠爱他,他们又是……您的位置有多危险您不知道吗?更何况今日我们这样撞破了二人的好事,那杀身之祸,迟早是要落到头上来啊!   龙床之上,风流不风流那好说,可那风流之人是方轻尘,这怎么了得?   楚熙嵘回头看他:“李总管,不要费事了。安生一些,也替朕劝那些人也都安生一些。现在大家过得都不错,别给自己找不自在了。我们现在能自由行动,能随意召亲人进宫来问话,那是因为别人对我们宽容。我们要是太不老实,他们随时都能让我们变成真正的囚犯,而所有可能支持朕的人,都会成为死人。就算是你老了,不想活了,朕还想多活几年呢。”   李总管愣了愣,虽然知道皇帝一向聪明,只是这样老成甚至有些冷漠的话,实在不象一个少年会说出口的:“可是,陛下,眼前这个情形,方侯只怕最后必会偏着太上皇的,刚才太上皇又说……”   “偏着就偏着吧。方侯为人其实很好,就算真要保太上皇复位,想来也不会太委屈朕。这皇位本来就是个虚名,又有什么好遗憾的。本来,朕不就是已经准备禅让了吗?”   楚熙嵘轻轻叹口气,心中莫名地却也有些庆幸了。或许这几年,他一直没有真的掌权,也算一种幸运吧。因为没有尝过真正至尊的滋味,所以现在,他才终究是可以放得下。   “回去当个衣食不愁,自由自在,不受限制的宗室,又有什么不好。”   李总管低声劝道:“可是,从来被废的太子和皇帝,有谁是能得善终的呢。”   楚熙嵘低低地笑了:“朕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本来可以生杀随心,予取予夺,而废掉他们的人,也是抢去了他们这样独一无二的权柄风光,还有谁肯轻易罢手?可是……朕本来就什么也不是,替代朕当皇帝的人,也不会有多少权力。他们又何必费心来迫害朕呢,朕这个皇位,不值那么多。”   他依然在笑,笑容却到底遮掩不住那种落寞悲伤:“怪不得,怪不得方侯跟朕讲那些闻所未闻的故事。越是权力小的君王,果然越是安全。”   如果是方轻尘掌权,他相信自己性命无忧。如果是楚若鸿要对付他,他相信方轻尘自然会拦下,只是……   若是那人定要记恨于他,先斩后奏,他也不奢望方轻尘会为他报仇。   只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又还有什么必要去介意。   李总管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天塌了也有高个子顶着。如果他们真要灭口的话,首先会被灭的也该是皇帝,而不是他……   “李总管,你说,我到底,哪一点……不如太上皇呢?”   李总管一愣。   楚熙嵘却没有等他回答,径自喃喃:“我以前一直在想,当年的楚若鸿到底有什么好,才能让方侯那样的盖世英雄,一心一意,为他助他。可是,刚才我看到了,他……他……疯狂偏激,任性无知……他不如我。他不如我啊!他到底是哪点好,为什么方侯可以那样对他,却不肯帮我?我到底,有什么地方,比不上太上皇呢?”   李总管本来便已经是惊弓之鸟,此时此刻,又听见自家主子这样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竟连“朕”都忘记了用,一时间只是在心中腹诽。   怪不得皇上入京两年,也没宠幸过什么美人,原来不是国事多忧,不懂风月,而是,而是……   想起刚才在甘宁殿看到的香艳一幕,再想想自家皇帝的忧伤失意,李总管悄悄感慨了一声,皇家血统,果然一脉相承。   楚熙嵘少年心性,哪里有那么多暧昧念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贴身大总管,已经胡思乱想到哪里去了。   他虽年少,人却聪明,识进务,知进退,肯忍耐,在现实面前,懂得折腰屈服,但是,他也有冲动,也有理想,也有期望,也有热情。   本来他一直强行压抑着,却因为方轻尘近日的善待亲近,而让他萌生了一点希望。   盼望着可以做一回真正的君主,可以得到最好的臂助,可以有一段君臣相知的佳话,可以不负此生,不负祖宗,不负楚国。   然而,鼓起全部的勇气伸出手,做出示意,得到的却是冰冷的拒绝。这一次臣子对君主的拒绝,也让他失去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最后希望,和最后的力量。   遭受这样的失望,本来就够让人郁闷了。如今又亲眼看着方轻尘对一个远不如他的人,那样关怀顺从,尽力呵护,实在让他心里无法平衡。   他自怨自艾地低低说了几句,最终却又摇摇头,自己排解自己:“我没有哪里不如他,我只是,来得晚了……只是……晚了……”   他怅然叹息,慢慢行去。至于那位贴身总管的心中的种种腹诽念头……   自是与他无关。 第一百八十一章 千诺一心   这几日楚若鸿一直不大肯睡,每每就是困极了,他也还是强撑着,不肯错眼地望着方轻尘。方轻尘看着心软,柔声哄他睡觉,他只是傻傻摇头,喃喃道:“我怕闭了眼,你就不见了。”   这话说得方轻尘也有些难受,只好拿自己来劝:“你不困,我也困了,你这样,叫我怎么睡。”   楚若鸿倒是对答如流:“你好好睡,我守着你。”   方轻尘无奈,每次都只得耐着性子慢慢劝慰他,说得唇焦舌干,好不容易楚若鸿肯睡了,却又是断断不肯容方轻尘离了身旁。扯了方轻尘同睡倒也罢了,他自己睡得太浅,每夜都是折腾十几回,动辄便会惶然坐起,唯恐方轻尘再次消失。   他不睡,方轻尘睡不得。他睡了,方轻尘在他身边,也不敢多动一下,连呼吸都要轻轻的,以免惊扰到他。   纵然如此,楚若鸿只要睡得稍深,就会被噩梦困扰,不断呓语“轻尘”,神色痛苦,汗出如浆。然后无论是方轻尘将他推醒,还是他自己挣扎醒来,他必然会跳起来,疯狂地扯开方轻尘的衣裳,在一片茫乱中,再次确认方轻尘的胸膛上看不到也摸不到什么伤痕,这才能放松下来,才能有力气说服自己,多年前他亲眼目睹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这样一日日过去,总是翻翻覆覆,这睡觉哪里还顾得上介意是白天还是夜里。任何时候,只要能将楚若鸿哄睡一会儿,就是难得,连吃饭洗漱这样的事情,也多是在床边草草做了算数。   可是,就是这样,楚若鸿每天能合眼的时间,也超不过一个时辰。方轻尘睡得还要更少。   所以,也就怪不得,大白天里,两人都还躺在床上,而方轻尘这些天折腾下来,脸上也终于有了睡意和倦色。   楚熙嵘进来的时候,正赶上楚若鸿再次被噩梦惊醒,迷乱地想要再次确定方轻尘胸前没有伤,却被楚熙嵘看了个正着。   楚熙嵘不懂,楚若鸿无心,但方轻尘可是多少人情世态走过来的,哪会看不明白那个总管太监的眼神。只是他自己原不在意这个浮名清誉,因此也懒得理会罢了。   待楚熙嵘和那总管太监走得没影了,方轻尘才好笑地对楚若鸿道:“看,我的名声可是让你毁了。过上两天,外头还不知道会传出多少流言来。”   被楚熙嵘刺激到了的楚若鸿,此刻竟难得地没有理会方轻尘刚才话里的意思,只是可怜巴巴望着他:“我不要他做皇帝,轻尘。皇帝明明是我,轻尘,轻尘,你帮我赶走他。”   方轻尘一阵头疼,苦笑起来:“这皇帝……原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你以前不是总说,当皇帝很辛苦吗?这两天你也总说,当年就因为你是皇帝,才让他们逼得你做错事。如果你当初不当这个皇帝就好了。现在你不用当了……”   “可是,帝位是你帮我保住的,是你替我守着的,现在让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抢走了,你也不理会,那么,以后我别的事,你也不会理了是不是?以后,连我你也会不理了,你……”   楚若鸿越说越是惶然,伸手死死抱着他,用力之大,甚至让方轻尘觉得有些生疼。   “你别扔下我,你别不管我,你答应过要保护我,要一直都在的。”   方轻尘叹息一声,轻轻拍拍他:“别怕,我一直都在。皇位要不要有什么关系呢?无论你是不是皇帝,我总是会在这里的。”   楚若鸿沉默了一会,轻声问:“如果他一直是皇帝,我是不是就一直是太上皇,不能乱走乱动,不可以和大臣亲近,对国事不能表示什么意见,要天天被关在这里,数日子?”   他毕竟当过几年皇帝,就算是现在有些昏乱,那种敏锐的理解力也还是有的。可见他对楚熙嵘的反感和敌意,除了妒忌,独占之外,也确实有着本能的惶恐和急于自保自救的心思在里头。   方轻尘也静了一下,才答:“有我在,不会让你有太多拘束的。”   楚若鸿默然。   过了一会,他才道:“有你在就好了,轻尘。你千万,千万,不要离开我,不要不管我。我好害怕,我觉得,你走了很久很久,好象有一百年那么长,你一直不在,不管我怎么叫,你都不在。轻尘,别扔下我,别伤害我……”   方轻尘不说话,只是沉默地静静抱住他。   若鸿,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他闭上眼,唇边溢出一缕冰凉得不带一丝温度的笑。   若鸿,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这句话,他曾经许诺过多少回。   那一年,他苦守边关,接到他召他回京的圣旨。   那一日,他步入皇宫,冷眼看四下隐伏的甲士。   那一刻,他徐徐入殿,淡然抬头,望那高居龙座的少年。   那一瞬,他仍然,也还是,在心中重复过这句话。   若鸿,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只要……你不伤害我。   然而,最终,他的手指,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方轻尘轻笑出声,慢慢地拉了楚若鸿的手,放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跳动的心口处。神情出奇地温柔。“若鸿,你放心,我不会舍弃你,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他温和地微笑,再次许下这许下过多次的诺言,心中却是冰冷。   只要,你不伤害我。   ————————   第二个有胆子擅自闯入甘宁宫来打扰他们的人,是赵忘尘。   这样尴尬而紧张的时刻,也只有他这个方轻尘的唯一传人,说话做事能方便一些。   他的运气比楚熙嵘好得多,他进甘宁宫时,楚若鸿难得地睡着了,而且睡得还很沉,竟然没有被噩梦惊醒。因此,赵忘尘总算能有机会不受打扰地对方轻尘说话。   “师父,恕我无礼,你关心太上皇天下人都知道,可是这样整日整夜,一刻不分,既违礼法,也失体统。现在朝廷百官人心惶惶,无所适从,这……”   方轻尘摇头微叹:“是大家让你传话吧?”   赵忘尘低了头,不说话。   方轻尘道:“替我转告大家,不用担心。不该做的事,我是不会做的。我现在确实有些任性胡闹,只是……”   他低头看看沉睡的楚若鸿,眼中有些淡淡的怜惜与温柔:“就请他们多多包容,再忍些时日吧。这种荒唐疯狂的日子,不会有几天了……”   赵忘尘一怔,低声道:“师父,你是说……”   方轻尘摇摇头:“没什么,你请他们相信我这一回。我想要纵情任性一回,却终归不会失了分寸。不用多久,一切就可以恢复如常了。”   赵忘尘低下头,过了一会才道:“我毕竟人微言轻,师父找个机会直接同他们说吧。我让他们聚在外头等着,太上皇现在睡了,师父就……”   方轻尘苦笑,低头看着自己那被楚若鸿在睡梦中牢牢扯住的衣裳:“这时候我走不了,略动一动,他就会醒过来,到时又要闹腾一番。更何况……”   他微微一笑,眼神似悲似怅又似欢喜:“其实我也并不想离他太远。”   “可是……”   方轻尘不容他说话,摆摆手:“你去吧。”   赵忘尘有些黯然地低了头,叹息一声:“师傅,我带了很多换洗的衣物来,都放在外间,以后,若是还有需要,您再让人传个话,我会立刻送来。”   方轻尘早先就让太监传了话,让府里多准备几套衣裳送进来。府里莫名其妙,每次送上三四件衣服进去,过上半日一日的,那边就又要。他们自然不知道他的衣服,总是被太上皇在昏乱噩梦醒来时撕坏,不免是摸不着头脑,到底方侯在甘宁殿中陪着太上皇干什么,竟是这么耗衣服?   赵忘尘人细心,也不会问那么多,这次过来,便直接带了一大箱子,几十套合时的衣服过来,一时半会儿,方轻尘是不必再为衣不蔽体发愁了。   方轻尘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赵忘尘也不敢再多留,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方轻尘这才低头看着楚若鸿,笑道:“别装了,起来吧。” 第一百八十二章 离笼之鸟   方轻尘低头笑看楚若鸿:“别装了,起来吧。”   楚若鸿倏地睁眼,跳起来抱住他:“轻尘,你真好,你没走。”   他声音里带着欢喜,身子却还是因着刚才强忍的忧惧,而隐隐颤抖着。   他害怕轻尘离开视线哪怕一时一刻,唯恐那一瞬的离去,便是永远的消失。   当年的惨烈情景,在他心上留的痕迹太深太深,所以他只能象个孩子般无力却又绝望地把他最重要的人,蛮横地拉在身边,不肯放手。   方才,开始的时候,他虽然是睡着了,但他向来无法睡沉,稍有动静就会立刻惊起,更何况赵忘尘在这里说了那么多话,他哪里还可能不清醒。   方轻尘知道楚若鸿感情和精神上所受的伤害,也明白,这种精神上的不健全,需要很长时间的宽慰劝导指引才能慢慢恢复正常,只是……   只是,他可以这样任性胡为,一切都不顾不理的日子,恐怕真的不多了。   他微笑地轻轻拍着他的背心,安抚着他:“傻瓜,我怎么会走。我说过,不会扔下你的。”   不管时日还能有多少,能有一日温情,便给一日吧?   只是眼中明明有着温存情怀,胸膛之内,却是连最后一分情爱温柔的余温残烬都快用尽了吧。   方轻尘有些漠然地想着,是不是当年那一颗心挖出来之后,就真的没了心,没了情?无论再换多少身体,再历多少轮回,这颗仍然在跳动的,都似乎不再是他自己的心了。   本来,因着楚若鸿对方轻尘以外的所有人都有敌意,方轻尘把太监宫女们远远打发走了。只是经赵忘尘来这么一趟,方轻尘也觉得自己这几天是太过任性了,完全未曾考虑朝中百官和小皇帝的心理感受。但要他这个时候扔开楚若鸿不管,又实在不妥,所以最后他只好折衷,大部份时候,都允许一两个宫人离得较远,守在旁边。   于是,在他这种默许的态度下,关于他和楚若鸿在一起的一举一动,日常行事,就通过目睹一切的宫人,更加方便地传到了所有有心人的耳朵里。   不管是皇帝也好,众臣也罢,在经过赵忘尘的传话后,已经略略放了些心,后来再仔细观察分析了方轻尘的行止,更是安心了许多。   方轻尘是很宠爱呵护楚若鸿,楚若鸿要他日夜守在身边,他就真的衣不解带一步不离。楚若鸿半夜想看月亮,他就陪着他在御园里,一夜守到天明。楚若鸿想吃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他都立刻发下命令,整治得御厨们头晕脑涨,天天担心太上皇又忽发奇想,要啥不当令的稀罕蔬果。   楚若鸿想要四下里去走走,他就带着楚若鸿走出那幽禁多年的甘宁宫,走遍整个皇宫。   楚若鸿坚持每天到当年初遇时的柳树之下,池水之旁去,说起当年旧事,谈起他为他舞的剑,弹的琴,说的笑话,讲的故事。于是,他就在那柳下舞剑,池边奏琴,在阳光下与他说笑,清风中为他讲述所有美丽的传奇。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事,方轻尘都会完全依着楚若鸿。   楚若鸿提过好几次,想上朝去看看,又或是心中怀念,想见见过去的几个旧臣。方轻尘却总是淡淡笑着将话题带了开去。   可见,无论方侯再怎么爱护太上皇,也没有为着私情误公事的想法。   好在楚若鸿对于这些政务权位看来也并不甚在意,这世上,或许除了方轻尘,别的事,于他就都没了意义。说了两三回,见方轻尘不太放在心上,他也就不再多提了。只每天腻着方轻尘,拼命地想要重温追回当年逝去的快乐时光。   就这样匆匆七八日时光,又是转眼而过。楚若鸿已不再如初醒时那么惊惶无措,一夜数惊了。   他可以很快乐地微笑,他能够很大声地喊着方轻尘的名字,他总是高高兴兴地拉着方轻尘回忆着过去,晚上,也能比较安心地睡着。   虽说还是喜欢扯着方轻尘的衣服不放,但是他终究已经是不那么容易惊醒,不常再做噩梦了。   只是每天晚上,临睡之前,他必要拉了方轻尘说一堆又一堆的傻话,期盼,愿望,而只要可以做到的,方轻尘总是会尽力去做,总会让楚若鸿第二天,一觉醒来,发现愿望成真。   而这天晚上,他的愿望是……   “轻尘,我想出宫。”   “出宫?”   “嗯,以前你常常偷偷带我出宫,带着我踏青游湖,看市井风物。你总说,老关在皇宫里,人都会关成呆子了。”   “你登基之后,我就很少带你偷溜出去了。”   楚若鸿有些黯然地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现在我是太上皇了。我知道,我会一直一直被关在皇宫里,不能到处乱走的。可是,我想出去,我想看看,看看这天地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看看我的国家,是不是还安然无恙,看看,那些山山水水,是不是还没有变,轻尘……”   他有些心酸地抬眼看着方轻尘:“我现在已经清醒了。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知道以后我要规规矩矩的。我知道……你这样守着我,终究也不能长久。你还是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可是,我好想过去,我好想以前,轻尘,那个时候,你带着我到处跑,到处看,我们总是那么高兴,什么忧愁都没有。那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轻尘……”   他那样哀哀地祈求着,方轻尘默然半晌,轻轻道:“好,明天一早,我们出宫去。不过,不用偷溜,光明正大地出去。”   他微笑道:“你似乎还从来没有光明正大地出宫游乐过吧。”   楚若鸿兴奋地点头:“好,我们一起出去,就任性这一回。我保证,轻尘,以后我都不再为难你,不再胡闹了。”   方轻尘只微微一笑,轻声道:“睡吧。”   楚若鸿乖乖地点头,乖乖地闭目,乖乖地躺下,方轻尘顺势与他并肩躺下,没过多久,楚若鸿就滚到他怀里,闭着眼蹭了两蹭,很自然地在他胸前找了个极舒服的位置,睡得很香。   方轻尘静静看了他一会,伸手轻轻抚过他的睡穴,慢慢地扶他在身旁躺好,挺身要起来,却觉衣上一紧,过了这么多天,楚若鸿已可以快乐微笑言谈,却还是没有忘记拉着他的衣服不放手。   方轻尘伸手扯了一扯,楚若鸿在睡梦中的脸就慢慢苍白下去,嘴唇开合间,又是喃喃呓语:“轻尘,轻尘……”   方轻尘的动作微顿,等了一会儿,想着自己的点穴手法断然不会有差错,不可能惊醒他,狠了心,略略用力再扯,衣服被他扯出一小半,楚若鸿眼中却倏地落下泪来。   方轻尘一怔,停了动作,静静凝视着楚若鸿。   被点了睡穴的楚若鸿,昏睡没有知觉的楚若鸿,却还是会落泪,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慢慢浸湿了枕头。   即使昏昏乱乱,即使不能思考,身体的本能也会记着牢牢抓住那个人,只要一感觉那人将要离去,悲伤的泪水,即使在神智沉睡之时,也会自然而然地落下来。   方轻尘无声地叹息,极小心轻柔地把衣服脱了下来,悄无声息地站起来,顺手抓了件外袍披在身上,便悄然步出殿宇,遁入黑暗深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轻尘又无声无息地从黑暗中走进这灯火通明的殿宇内,费力地在不让楚若鸿受太多惊扰的情况下,把被他抓着的衣裳重又穿好,上了床,伸手把楚若鸿抱入怀中,却再没有解他的穴道。   这一夜,方轻尘一直没有睡,他一直静静看着楚若鸿,听着那被他禁锢住神智思绪的少年,一遍遍喊着“轻尘”。看着那与白天欢颜全然不同的苍白容颜。   楚若鸿的泪水,不停地流下来,流下来……灼热的眼泪,一点点染湿了他的衣襟。   第二天,东方发白了,方轻尘才解开了楚若鸿的睡穴。   这还是楚若鸿自清醒过来之后,第一次,一觉睡到天明,不曾有噩梦,不曾被惊醒。尽管这靠的只是强制的外力。   然而,楚若鸿却并没有神清气爽,神完气足的感觉。他莫名地觉得心力交瘁,眼睛发涩,精神疲惫。然而,想到,今天是个极重要的日子,方轻尘会带他出宫,他将走出这片宫墙,这座牢房,看一看外片那自由自在的天地,便又强打起精神,抬头笑望方轻尘:“轻尘,我们走吧!” 第一百八十三章 有心无心   直接将太上皇带出宫去,当然很是有违礼法。不过,这年头,也没有什么人敢来和方轻尘谈论这些老掉牙的规矩。   方轻尘只留了一句晚上宫门落匙前会回来的话,就与楚若鸿一马共乘,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大方方,出宫去了。   他也不要随从,只是独自带了楚若鸿,在这满京城里,骑着马,到处都走走看看。   他们两个,本都该是引人注目的人物。一个是曾经御车华盖,巡视京都的皇帝,一个是在楚国万众景仰,曾经掌握过,现在也还是掌握着,楚国最重的实权的人。   然而,这偌大的京城,街头巷尾,繁华过处,能认得他们的人,却是几乎没有。   楚若鸿被幽禁经年,而方轻尘,这两年间,也一直近乎是自我禁足在侯府后院之中。   楚京的街市,仍然是萧条的。到处是一种灰蒙蒙的陈旧感。   虽说楚国已经安定了两年多,但是这经历过内乱和战火的京城,虽然远远不是受到最严重的破坏的地方,也还是没有完全恢复元气。   偏僻的街巷角落处,小户人家的门户墙头,有很多地方,仍然还残留有刀枪砍下的缺口划痕,还有烟熏火燎的泥黑。   高头大马之上,一路行来。楚若鸿将这等萧瑟情景看在眼中,神情渐渐有些沉重,身在这繁华不再的浩浩京华之中,他心中也是抑郁难舒。   他低声道:“轻尘,我们出城去好不好?我不想再看了。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带我登上那边最高的山。我们在那边俯瞰天地,是多么悠游自在。”   方轻尘一笑道:“好。”   楚若鸿回头东张西望了一番:“跟着的人怎么办?他们会让我们出城吗?”   方轻尘失笑:“你知道有人跟着?”   “我看不出来。不过,我猜,总有人是会不放心的……”   方轻尘笑看着他:“你放心。我一路上随手往后扔过几块碎银子,每块都能砸得人手伤脚疼。那帮多事的家伙,早在三条街以外,就不敢再跟过来了。”   楚若鸿欢呼一声:“太好了!我们把这些跟屁虫全甩掉,去爬最高的山!”   方轻尘微笑着深深看他一眼。拨转马头,便向北边城门外而去。   ——————————————————   又是京华之外,又是高山之巅。   多日之前,在那个无人知晓的夜里,方轻尘曾经一人独立在此,遥遥送别过秦旭飞。   今天,他又带着楚若鸿,来到在这山顶最陡峭高绝之处,靠了劲拔的千年古松坐下,展开锦锻衬布,将他随身带来的美酒熟食,香果糕点,一一摆好。   这里人迹罕至,猿猴难攀,无虑有人打扰。两人金杯玉筷,象牙银刀,相依着闲饮轻酌。   山风微冽,拂过林海树梢,带起那飒飒萧萧之声,如涛如瀑。远处鸟鸣,山间猿啸,抬头看浩浩苍穹无际,俯首看红尘大地纵横,确实有说不出的自在逍遥。   楚若鸿拿着银刀,切鲜果,分糕点,就着美酒,与方轻尘分食。渐渐腹饱意足,慢慢便现出点懒散情态,眼中也有了两三分的浅浅醉意。他学着方轻尘,背靠着大树,身子却半依在方轻尘的肩头,低低地,口中嘟哝着些什么谁也听不明白的话。   方轻尘微笑着自斟自饮,微笑着听他唠叨闲说,心神也渐渐闲散适意,就在这身心最放松的这一刻,他忽然听到楚若鸿声音,极轻极轻地清晰响起:“轻尘,我不想当太上皇。”   方轻尘只是默然。   楚若鸿依然靠在他身上,声音郁郁低沉:“我不想一直被人关起来,一直提心吊胆。我不要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我才二十一岁,难道我要一直这样,被关在皇宫里四十年,五十年?轻尘……那我还不如去死了。”   方轻尘不说话,只慢慢举起金杯,再次一饮而尽。   “轻尘,帮帮我,好不好。我知道我以前真的做了很多错事,但是我会改的。轻尘,我已经知道,我以前是错了。以后,我也不会再犯一样的错了。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   方轻尘终于淡淡道:“如果你不喜欢被锁在宫里,我带你走。”   楚若鸿一怔:“走……”   “离开这里,我和你浪迹天涯。管他什么皇帝也好,太上皇也罢,我料也没什么人敢来拦阻我。”   楚若鸿呆呆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道:“可是,我什么也不会啊……而且,而且,我……我让国家受了很多伤害,我想要……我……”   他忽然结结巴巴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方轻尘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耐心地等着他说下去,神情依旧温和,只是目光深处残余的那一点微热,终于是极慢,极慢地,冷了下去。   呐呐说了半晌,楚若鸿终于低下了头,轻声问:“轻尘,你真的就不能帮我复位吗?现在这个皇帝也不过是在当时那种危急的情形下,被随便推出来稳定大局的。他……”   方轻尘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若鸿,楚国才刚刚从秦人的威胁中走出来。这个国家,现在,已经再经不起任何的动乱和风波了。既然你也知道,当初你是做错了,现在,你也就不要再任性了,好吗?”   楚若鸿默然,怔怔呆坐了一会。他突然有些烦燥地站起来,猛地一跺脚,转身之间,也不知是用力太过,还是心神不宁,竟不知是跘住了哪个石块,身子一歪,低叫一声,狼狈地狠狠跌在了地上。   坐在他身边的方轻尘,很自然地想伸手要去扶他,然而身形微微一动之后,他却终究是既没有伸出手,也没有站起来。   楚若鸿坐在地上,一手揉着崴到的脚,忍了痛,回头有些委屈地望着方轻尘:“轻尘,你怎么不扶我?”   方轻尘将身体的重量完全交托在靠坐的大树上,静静看了楚若鸿一会,忽地一笑:“或许是喝多了,我有些头晕。”   楚若鸿慢慢地倾身向方轻尘靠去,慢慢地伸手抱着方轻尘,眼睛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无言。   当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犹如梦呓:“轻尘,你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最亲近的人。除了你,没有人曾经真心对我好。我一直觉得,就算是天崩地裂,山川倒流,你都不会变,你都不会舍弃我,你总会在我的身边。你一直,一直是……”   他的左手慢慢抚上方轻尘的胸膛,徐徐向心口中移去:“你一直是我看得比我自己的性命都更重要的人。可是,轻尘……其实……你对我所有的关心爱护,原来都是假的,是不是?”   方轻尘只是笑,既不说话,也不动。   楚若鸿怔怔地望着他,等待着,很久很久。   听不到他一句回应,看不见他一丝表情。   他凄然一笑,眼神渐渐绝望而悲凉:“轻尘,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是你肯用真心去爱,真心去保护,真心去包容的?轻尘,我真想……我真想看看你的心。你的心到底是不是红的?是不是真的仍然在跳?”   他低喃着絮絮说着,眼睛里的悲伤绝望,深不见底,语气却越发诡异地轻柔了:“轻尘……你给我看一看,好不好。”   一颗纽扣,又一颗纽扣。一处袢带,又一处袢带。楚若鸿非常认真地,非常温柔地,非常有条理地,一点,又一点,解开方轻尘的衣襟。   方轻尘慢慢将头向身后的大树靠去,有些疲惫地闭了眼,低笑道:“好!”   看着方轻尘袒露的胸膛,楚若鸿咯咯笑了笑,笑声里并无半分欢喜得意。   那笑声僵硬得象是一具血肉全无的骷髅,错动喉骨,摩擦而出的干涩声音。   他用右手,抓起他刚刚还在用来为方轻尘分糕切果的银刀,抬起手,准确地扎进了方轻尘的胸膛。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可笑之人   银刀扎下,入肉寸许,顿住,鲜血顺着伤口溢出来,徐徐流下,染透白衣。   楚若鸿木着脸,按着银刀,咬紧了牙关。   不是因为他手下留情,而是这作食用工具的银刀,远远不如杀人的刀剑锋利。   刀锋略钝,刀尖不锐,这样一把银刀,要刺入人体,需要极大的力气。而楚若鸿身体虚弱,因此这一刀刺下,只到寸余,就已力尽。   钝刀切入皮肉,比普通刀剑,更痛上数倍,然而方轻尘的身体都没震动一下,脸色也无丝毫变化,竟是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就好象这不是扎向心头的刀锋,而只是轻若微尘的蚊蝇。   反倒是楚若鸿,呆呆看着方轻尘胸前的血色蜿蜒而下,愈来愈触目,自己的脸色便愈发苍白起来……   “轻尘,你可知道,我情愿自己死,也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可是,你却为什么要伤我至此,你为什么可以那样狠心地来害我?当年就算我做错了,你可以纠正我,责备我,教导我。可你怎么能那样绝情,派一个替身,当着我的面,把心挖出来?”   他惨然笑道:“轻尘,天下人都说你是英雄,说你是被魔教的人暗算了。可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你到底是真的被人暗算,还是这一切,都是你故意安排?到底你是身不由主,还是你根本就想把我逼疯!轻尘,你告诉我!”   方轻尘出奇地安静,不出声,不动容。当年旧事,是非对错,他无心去辩解,也不屑再多说。   楚若鸿颓然坐在他身前,咬着牙,用力将银刀拔出,感觉得到刃下的血肉之躯微微颤动,可无论如何睁大眼细看,依然不能在那人脸上,找出一丝表情变化。   “轻尘,当年,你挖心是假,可是,我的心痛却是真。不,不是痛,它全碎了,碎得连灰都不剩了,你知道吗!”   他伸出染血的手,抓了方轻尘的右手,疯狂地贴在自己的心口处:“你摸摸看,你听听看!你还有心,我却没有心了,我没有心了!”   他惨然大叫,泪落下来,融在血色里,转眼便不可追寻。   “轻尘,我要看一看,我要看一看,你还有没有心,你到底还有没有心。”他惨笑着举刀再刺,拔起,复刺。鲜血溅出,落在楚若鸿的衣上脸上,点点斑斑,他只惨笑不绝,却连拭也不曾拭一下。   静静感觉着那利刃在胸膛中来回抽插的剧痛,方轻尘终于慢慢睁开眼,脸色甚至还带着刚刚饮酒之后的慵懒与淡淡红润,不见苍白,不见愤恨,他只是略略有些奇怪地看了楚若鸿一眼。   连着三刀,都是准确地贴着心脏刺入,却没有伤及心脏,没有伤到其他脏器,甚至……也没有割破致命的血管。   楚若鸿低笑:“怎么,奇怪吗?奇怪我为什么分寸掌握得那么好,奇怪我为什么会如此清楚心脏的准确位置吗?”   他一回手,一把撕开自己的左胸襟,露出瘦削的胸膛,又抓着方轻尘的手,死死按在自己的心口。   “从我醒过来之后,每一天,每一天,我都会不停地摸着这里,计算着心跳的速度,记忆着心脏的位置,每一天,每一天,我不停地用手指感觉,一次又一次,在心里模仿着,刀子在心脏旁边划过,毫发无伤地把一颗心生生挖出来,要用怎样的角度,多大的力气……”   他略略有些疯狂地笑起来:“轻尘,你知道,我醒了有多久吗……你知道我恨了你有多久吗!你知道,我偷偷练了有多久吗。我只想挖出你的心来看一看,如果我做不到,我就只有挖出我自己的心。”   方轻尘出奇平静地看着楚若鸿。   醒了有多久?   自然已经很长很长时间了,长得已经可以让世人快要将那幽居甘宁殿的太上皇悄然遗忘。   醒了有多久?   自然不可能是十几天前,莫名其妙跌一跤,撞下头,就醒过来。在头上敲一下,失忆的人,疯狂的人,就能恢复如初,这种可笑情节,本来便只存在于想当然的无聊故事中。   醒了有多久?   本来便是我……亲手让你醒来吧。   方轻尘微微闭目,唇边有淡淡的笑。   想起那一日,他在甘宁宫中的疯狂举动,他肆意地施展邪术,无视反噬的危险,毫不犹豫地打开自己的心灵,融入楚若鸿的心魂。   如果不是秦旭飞出手相救,早在当日,他和楚若鸿的肉身,恐怕最后早已被自己失控的精神力撕得粉碎。   那一天,方轻尘走进了楚若鸿的心灵,看尽了他的痛苦和软弱,悲伤和思念。   那么,是不是……楚若鸿其实也走进了方轻尘的心灵,看到了,看到了……   方轻尘在心中轻轻一叹。   “轻尘,那一天,我到了你的心里,我看到无穷无尽的绝望,黑暗,痛苦,仇恨。轻尘,你恨我,你一直在恨我,我听到你在叫,楚若鸿……你在叫,我不会原谅,不会回头,不会饶恕,不会宽容。我听见你在笑,那么冰冷无情,我在你的心里,看着你冷漠地望着我,无论我怎么呼唤,怎么哀求,怎么追赶,你都不肯回一次头。”   楚若鸿的声音,似哭似笑,难以分辩。   “轻尘,你知不知道,清楚地看着自己最重视的人,心里对自己的仇恨和愤怒,是怎样一种感觉?你一直在说,你负我一分,我伤你十分,你既然对不起我,我就要你永远不得快活!轻尘,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处心积虑谋划的,所谓的忠臣惨死,不过是你要报复我一时的冲动无知,轻尘,你……你好狠的心肠……”   方轻尘只默然无语。几世轮转,他自己的心中,原来只剩下绝望,黑暗,痛苦,仇恨了吗?那个人前洒脱自在的方侯轻尘,原来早就自困在愁城之中,不得解脱了吗?   我不会原谅,不会回头,不会饶恕,不会宽容……   可是,若鸿,你不知道,也没有人会知道,我不原谅,不回头,不饶恕,不宽容的人,其实,只是我自己。   我当日想救醒你,你醒来了,我却没能立刻知道。   当时你的痴呆昏乱,不是因为疯病没有好,而是,在我的情绪里,你受到了太多的冲击和伤害,你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慢慢平复,慢慢了解,慢慢清醒,只是在当时,我并不知道……   楚若鸿一直一直说着,一直一直看着方轻尘,依然看不出方轻尘脸上一丝变化。   他咬牙抱着方轻尘,将自己的胸膛,贴在方轻尘溢血的心房处:“求求你,轻尘,你告诉我,我看到的全是假的……你告诉我,你其实还是肯原谅我,肯保护我,肯爱惜我的。求求你,轻尘,求求你,告诉我,别人对我说的都是假的,你不是想把我永远关在甘宁宫里当个幽魂,你没有打算让我一生一世,就做一个高高在上的摆设,你不会因为我行为稍有不对,就立刻狠下杀手……”   方轻尘终于平静地睁开了眼。   他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开口:“够了,若鸿。既然选定了一条路,就别再犹豫不决。既然你已经确定了自己是对的,就不要再找反驳自己的理由。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么软弱犹疑吗?”   楚若鸿面色惨白,松手退开两步,看着方轻尘惨笑出来:“是啊。你是英雄,你刚毅果决,你了不起。我这种人,怎么能和你相比呢?我是个白痴,我是个疯子!我明明知道当年的事,是你陷害我,我明明知道,是你抛弃了我,抛弃了楚国。我明明知道,我这么多年的苦吃下来,全是一场笑话,可是……我……我还是会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一切都是误会……”   他用力咬住嘴唇,浑然不觉自己的嘴唇已经被咬到流下血来:“你知道吗……我记得我疯了之后的一切情形。我记得,我拿着剑到处砍人,我记得,我抱着你嚎叫到喉咙嘶裂。我记得我拼了命想要保护你的尸体,他们打断我的骨头,折断我的手,我也不肯放开你。我……我记得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抱着一具枯骨活在皇宫最肮脏的角落,吃着溲水剩饭,把屎尿拉在身上……你知道我过着这样的日子,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很痛快,很高兴……”   他吃吃地笑着,眼睛慢慢从方轻尘没有表情的脸上,转看着他胸膛上那三道狰狞的伤口,慢慢再次举起银刀。   “我记得一切。我记得秦人进了宫,我记得你来了。两年的时间,你总共只来看过我几回。每次来,你都是冷冰冰的,毫无关切之意,有一次,你甚至要杀我……看,我的记性好得出奇……”   银刀扎下,入肉却只半寸。楚若鸿死死抓着刀柄,银刀刀身却是颤抖不止,脸上的肌肉都因为痛楚而扭曲了。看那神情,倒似他才是那挨刀的人。   方轻尘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淡淡道:“当年我剖心吓你,今日你想要看看我的心,这也算是我的报应。只是你手抖成这样,想要让我的性命保留到最后你完整挖出一颗心来,只怕不容易。心脏牵连着很多筋脉血管,外面又还有肋骨拦着,不是那么好挖的。如果你非要看,我建议你横着拉开口子,然后用手撕开皮肉,这样,你也许能看得清楚一些……”   他的语气平静之余,还带点体贴关切,这般淡然地替楚若鸿出着主意。   楚若鸿呆若木鸡看着他,忽然拔刀后退,惨叫出声:“方轻尘,你到底还是不是人,你到底还有没有心……”   他叫得那样疯狂凄厉,方轻尘却连眉头也没动一下:“有没有心,等下你看过了,不就也知道了。”   楚若鸿呆呆看着他,木然半晌,忽然大笑起来:“好,好,好……好一个方轻尘!当年我看你是天下最温柔良善可信可托之人,真是愚蠢蠢得可笑!我被你逼疯这么多年,受这么多苦,被我自己的整个国家抛弃,全是我自找!我认输了……我认输了!”   他看着方轻尘,尽力微笑一下,伸手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血痕,拉起方轻尘软弱无力的右手,将手中银刀的刀柄轻轻放进方轻尘掌中,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强迫方轻尘将其握住,自己再用双手牢牢抓紧方轻尘被迫合拢的拳头,不让方轻尘有机会把刀放开。   他慢慢坐在方轻尘身旁,慢慢将头靠在方轻尘肩上,低低地笑:“方轻尘,我确实是这世上最软弱可笑的人。就算是一心一意想要报仇,结果也还是一场笑话。其实,轻尘,你知道吗,不管我多么恨你,我对你的思念,依恋,在意,不舍,全都是真的。”   他抓着方轻尘的手,带着银刀慢慢指向自己的胸膛,自己的心口。   方轻尘终于蹙眉,用力挣了两挣,然而,此刻的他甚至不能挣脱楚若鸿虚弱的双手,只能身不由己被楚若鸿逼迫得拿着银刀,一寸寸直刺进楚若鸿的心脏旁边。   楚若鸿的脸上,居然也没有什么痛楚的表情:“真奇怪,要把心挖出来,居然并不痛。轻尘,你看,我到底也学到了你一点坚强了,是不是。”他极慢极慢地控制着方轻尘的手,要把那银刀沿着心脏四周,一点一点,深深地切割下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数年隐忍   楚若鸿握着方轻尘的手,将刀尖送入自己的心口,方轻尘终究色变,低喝出声:“你别胡闹……”   “胡闹,我是胡闹吗?这挖心的把戏,最先不就是你玩出来的吗?”   楚若鸿吃吃地笑:“轻尘,你相信吗?明明知道是你害我,逼我,伤我,可我还是天天念着你,想着你。一边想着怎么报仇,一边做梦都希望可以同你和好如初。”   楚若鸿微微摇了摇头:“这两年来,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为了自保,我要天天装成一个痴呆,可是,我心里每时每刻都在疯狂地嘶吼。实在撑不下去了,我就偷偷吃那种会让人的脑子糊涂迟钝的毒药,让我自己的痛苦轻一点,再轻一点,这样才不至于被身边的人发觉。”   他说得很轻,很慢。一句一句,仿佛情人间的低语,却又是如此凄凉。   “仅有的几次大典,我知道我有机会能看到你,可是我也知道,我一定不可能装得若无其事。于是,我只有将那毒药的分量,加上好几倍吃下去,让自己在整场庆典中,真的成为一个傻子,迷迷糊糊,无知无觉,就算你就从我面前走过,我也没有感觉。”   楚若鸿的情绪渐渐又激动起来:“两年了,我天天等,等着你来救我,等着有一天,你会来带着我走出那牢房一样的甘宁宫。你会告诉我,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可以从头再来。可是,你没有。你没有来,你一直没有来。就连秦人走了,你也没有来管我!”   他的声音里,已经听不出是哭还是笑:“最后还是我自己来演一场闹剧,把你骗过来。可是,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明明是演戏,明明只是要诱骗你,可是看到你在我面前,听到你叫我的名字,我还是那么高兴。我叫着你,向你走过去,我摸着你的心口大哭,那些都是真的,那些都不是演戏。你知道吗……无论我有多么恨你,可当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你没有死,确信了你没有死,我还是那样高兴。无论我有多么恨你,我也情愿当初是你设计骗我,而不是真的在我面前自杀了。”   楚若鸿终于又流下泪来:“轻尘,我是这天下最可笑的人。这些天,我天天腻着你,不和你分开,我逼着你一直守着我,照顾我,你以为我是在做戏吗?不是!那些都是真的,全都是真的。你一说要走开,我就怕得全身发抖,你以为那是可以假装出来的吗!明明知道你无情,我还是舍不下,我还是在乎那样虚假的温柔。明知道总有一天要翻脸,我还是希望,这日子来得越迟越好。我甚至对我自己说,只要你以后,能够全心全意待我,再不舍弃我,抛开我,以前的事,我就不计较,我就装成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可是你没有……”   他愤怒地大睁着眼,眼睛血红,眼角已经有些绽裂:“你没有!我求了你一次又一次,你不帮我复位,你不带我上朝,你不让我接触大臣,你还是要我做那个被幽禁的太上皇!做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当然,你会对那只鸟很好很好,可是,那又怎么样?我最终也不过是一只被你关在笼子里养着的玩物,轻尘……”   他仰天大笑,疯狂地扯着方轻尘的手用力割下去:“今天,是我给你给我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你又再次拒绝了我!所以,我想看看,你到底有一颗什么样的心?可是……可是,我这个白痴,我真的挖不了你的心,我真的坚持不到最后,轻尘,我看不了你的心,你……你看看我的心好不好?”   他的眼泪和着眼角的血一起落下来,一点一滴,从他十指指缝渗过,沾湿了被他紧握不放的轻尘的手。   他语气温柔,眼神痴迷:“轻尘,你看,我的心是红的,它会跳,它一直在喊轻尘,轻尘……”   方轻尘脸色惨白,自楚若鸿发作以来,他一直保持的镇定终于出现裂痕,他努力挣扎着想要摆脱楚若鸿的钳制,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可是,平时万马千军,可以纵横来去的英雄人物,此时竟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得极为吃力。   “够了!楚若鸿!你从来不是善于谈判的人,叫你的同伴出来!别再一个人自作主张,任性胡为了!”   方轻尘一边竭力暗中运转几乎消失怠尽的内息,一边终于开口,厉声怒斥!   楚若鸿一怔,手上力气稍弱,终于被方轻尘乘势一挣,挣脱了右手。   楚若鸿也没有立刻再去抓他的手,只是用一种怪异的神情望着方轻尘:“你知道我有同伴?”   “没有同伴,就凭你的性子,能隐忍这么久?没有同伴,你再能装,有可能长时间瞒过你贴身的太监宫女?没有同伴,你的毒药哪里来,没有同伴,你怎么可能对我下毒!”   方轻尘惟恐楚若鸿再次发狂自戮,语气迅疾,竭力分散他的心思:“没有同伴,这计谋,又是谁替你想出来。不过,我想,就是你那个同伴,也想不到,你居然会如此任性,发疯到想要自杀吧。你这样,想来现在已经是将和他的约定,都抛开不顾了!”   楚若鸿低头,呆呆看着自己胸前的伤口,过了一会,才痴痴笑道:“是啊,我们约好了很多事,可是其中并不包括自杀。你看,我真是笨。也许是疯病没好全吧,或者,是我吃了太多那种药了?我为什么要自杀?为了你?多么不值!我们还有很多很长远的打算,很多很可期待的未来呢……现在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了,我为什么却还要自杀,真是可笑……”   他一边说着,一边低笑了两声,慢慢站起来:“他就在山下。你的武功太高,他不敢靠近,不敢窥视。我们原是约好了,等我得手,就打信号通知他上山。”   他凝视着方轻尘,脸上是一种诡异的,欢快的笑:“轻尘,你要见他,我就叫他过来。看,轻尘,其实我一向很听你的话。为什么,你就不肯对我好一点。”   ——————————   “师父,怎么会弄成这样?”   赵忘尘眉头深皱,快步走近方轻尘,半蹲半跪,替他点穴止血,上药包扎。   他的动作轻盈快捷,他的语气关切懊恼,他的神情既是不悦,又是痛心。   他抬起头,又对楚若鸿低斥:“你说要和师父好好谈谈的,然后你就是这么谈的吗?早知道你如此胡闹,我也不由着你了。”   楚若鸿只是发愣,默然地看着他给方轻尘处理伤口,并不说话。   方轻尘饶有兴趣地看着赵忘尘。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都图穷匕见了,他居然还能如往常一般,将这“师父”二字叫得这么顺口,这样关切的神情语气,不见丝毫破绽,这倒真是有意思得很。   “他的同伴,果然是你。”   赵忘尘低头,手下不停,口中轻声赔罪:“师父恕罪。当初秦旭飞将你和太上皇分开之后,你元气大伤,无心顾及太上皇,是我一直在照料太上皇。太上皇最初虽然混乱呆木,但后来神智却渐渐清明起来。只是我知当时的国情,一个清醒的太上皇不会为各方所容,所以一时动了怜悯之心,提醒他继续保持痴呆,才可以安然苟活。”   他轻轻为方轻尘的伤口覆盖上最后一层棉布:“在那之后,我是唯一一个经常入宫看望太上皇的人,甘宁宫的防卫调派也都由我负责,这样我才终于能帮太上皇掩饰过去。我安稳太上皇的情绪,而一旦发现有哪个太监宫女略微查觉到了不对,我就立刻将人换掉。不过,即使这样,太上皇也没法子长年累月装成痴呆,尤其是在大殿上与师父会碰头的时候,更易失控,所以我才弄了会让人暂时痴呆混沌,情绪低落的药给太上皇用。”   方轻尘微笑着看他这个年少的弟子,从容地用这样无辜的语气,述说着这场阴谋的开端。   是啊,最初,是赵忘尘第一个发现楚若鸿醒来。接着,帮助,或者说,直接恐吓楚若鸿,让楚若鸿依照他的意愿一直装下去。   楚若鸿的话里,早就将真相泄露了出来。   “求求你,告诉我,别人对我说的都是假的,你不是想把我永远关在甘宁宫里当个幽魂,你没有打算让我一生一世,就做那高高在上的摆设,你不会因为我稍有不对,就立刻狠下杀手……”   刚刚从噩梦里走出来的楚若鸿,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几年所有的苦难折磨和悲惨,清清楚楚地记得方轻尘心灵深处的黑暗绝望和冷酷。   然后……他听着赵忘尘分析说明楚国的现状,他明白这个国家确实不需要一个二十岁的太上皇,又怎么能不被赵忘尘那番话给生生吓住,心甘情愿地装痴扮呆?   方轻尘微微一笑。   这样的手段,也算利用人心到了极致。现在一切都已经揭开,他自己仍然可以是一片好心,救苦救难的无辜者。这倒也是有趣。只可惜,这所谓的阴谋机密,对他来说,早就是了然,早就是清醒。   即使是赵忘尘,也只看到方轻尘表面上对楚若鸿的不闻不问,不肯靠近。他又怎么会知道,曾经有许多个寂寞的深夜,他曾经一个人,悄悄潜入皇宫,悄悄来到甘宁宫内,隔着很远很远,看着那个本该痴呆的人。   摄魂邪术之后,他精神受损,经脉皆伤,等他又能够潜行,等他又在某个暗夜之中,遥望那个宫院……很偶然地,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的是在赵忘尘遣开了所有下人之后,楚若鸿那悲凉孤寂的面容。他看到的是,旁边没有闲人时,赵忘尘与他低低密议的身影……   其实,那一刻,他的心中,真的是欢喜的。   终究,那个被他害得生不如死的人,是醒来了!   于是,他悄悄地离开,从此再也没有进过甘宁宫,再也没有去看过,去过问过楚若鸿的一切。   赵忘尘总是热衷于出入甘宁殿,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在替师父去关怀太上皇,他也借着师徒大义来掩饰自己的所有密谋,并且大大方方,三天两头向方轻尘汇报楚若鸿的现状。   而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漫不经心地想着,他们究竟是准备要做什么呢?每每这样猜测时,他便也不免露出笑意。   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   他方轻尘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将一个国家拖入水深火热,他又怎么可以却还是被所有人,奉为英雄?   总该有人识破他的真面目,总该有人,有勇气,有胆识,敢于做些什么,让他为曾经的一切付出代价。   然而,这个世界上,有资格找他来索还这一切的,却也只有两个人。   当年他的报复,固然事出有因。然而,楚若鸿所受的折磨已然超过了他该付出的代价。而……永烈……更是全然无辜。   所以,他不想去探究,偷听,更无意去阻止。无论他们暗中计划的是什么,针对的,自然都只是他。他尽力地教导着赵忘尘,看着他的每一点成长,安静地等待着最后的了结。   可是,当他再次走进甘宁宫,看着那所谓忽然间醒转的楚若鸿时……   方轻尘微微闭目,想起当日,那一声轻如微风的“罢了。”心头终究慢慢升起了一丝悲凉。   赵忘尘处理完方轻尘的伤势,复又站起来,走过去给楚若鸿的伤口止血。   “你看看你,原本跟我说会好好同他谈,慢慢说服他,结果不但伤了他,还把自己也弄成这样,你真是让人不省心。”   楚若鸿木然站着,任他上药,眼睛只定定看着方轻尘:“这个人,心比铁石还硬,比冰雪还冷。无论我怎么求他,他都是不松口。再这样下去,我还会让他再逼疯一次。”   赵忘尘微微皱眉,轻叹一声,望向方轻尘:“师父,恕弟子冒犯。太上皇才是承命于天的真命天子,而现在的皇上,不过是情急间登位的权宜之人。太上皇要争回皇位本无不妥,而以师父与太上皇的情义,您又怎么忍心袖手不理。他今年不过二十出头,您就真的狠得下心,让他被活生生幽禁四五十年吗?”   方轻尘笑了。真个是大义凛然,真个是不平而鸣,真个是义士忠臣啊:“忘尘,我是怎么中的毒。” 第一百八十六章 我不答应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 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 c o m )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忘尘,我是怎么中的毒。”   赵忘尘神色一黯,恭敬地向方轻尘拜了一拜。   “是徒儿忤逆,以往便在师父喝的酒里,下了无色无味的药。这药单独喝了,其实对身体损伤极微,师傅神功通玄,自是无碍的。不过若是稍稍另加一两种奇药作为引子,两药相融,便会化为奇毒,可以消力化气,令人骨软筋酥。”   这几年,他广交江湖朋友,打听天下秘辛,暗结宫中太医,寻访世上奇药,人们都说他好交友,性豪爽,有古孟尝之风,却不知道,他要找的,其实不过是寻找一个可以制得住方轻尘的奇毒良方。   而此时此刻,方轻尘只是平静地微笑,听他恭敬俨然,和自己解说。   “这些日子,师父一直和太上皇同饮同食,同宿同出。太上皇只要有心,要寻个机会种下药引,引发毒性,自然也就十分简单。”   一毒二下,是怕以方轻尘的武功和机警,那些简单的毒,都瞒不过他。而他冒险让楚若鸿动手引毒,不肯自己一手施为,却是为了要看一看,方轻尘被自己的徒弟和最重视的人联手毒倒之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然而,方轻尘却只是平静地笑。   “忘尘,你让我很失望。你选择现在发动,风险实在太大了。你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在我身边再慢慢积蓄实力几年,等到你自己的地位能够完全脱离我的影响而独立,等你手中的权柄把握得更加稳固,再寻机出手。”   赵忘尘默然。   他何尝不知道,现在出手,成功的机会其实极小。但是,他已经等不下去了。   秦旭飞的临别警告,令他惊觉,他的计划,并不像原来他以为的那样隐秘。即使暂时能没有其他人察觉,一旦秦国烽烟消弭,秦楚交好,他的计划,总有来不及实施,就被秦旭飞曝光夭折的危险。而各地诸侯们又蠢蠢欲动,欲行那黄袍加身之事。就算方轻尘不情不愿,可是只要他一旦登基为帝,楚若鸿这颗他精心保护了两年的棋子,也就没有了意义。   更重要的是,楚若鸿已经按捺不住了。自从秦人撤离后,他便已经暗中找他闹过许多次,一直追问他,什么时候才可以公开他清醒的事实,什么时候他才可以重新接近方轻尘。如果他再不帮楚若鸿实现愿望,只怕楚若鸿自己,就会坏了他的大事。   更何况,他自己……也忍不下去了。日日夜夜,小心谨慎,收藏着自己的心思,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根本不是自己的人,这其间的辛苦,不足为外人言。   他知道自己应该隐忍,再隐忍。但是他再能隐忍,毕竟也还不过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楚若鸿虽然要日日夜夜装痴扮呆,却也还有他这个出口可以时不时宣泄,而他,每日睁眼闭眼,都盼着痛痛快快报仇雪恨,却不能向谁去倾诉,每日连觉都不敢睡实,连一句梦话都怕说。   楚若鸿可以依赖着他,闹着他,求着他,而他却不能在他这个同谋的面前放松自己,反而更要加倍地收敛,加倍地隐藏,加倍地小心。   楚若鸿,在他兄长的死中,扮演的角色,绝对称不上无辜。而他,却要不露丝毫破绽地,笑对着他,安抚着他。   再这样咬着牙无止境地装下去,等下去,熬下去,他怕自己还找不到报仇的机会,就会和楚若鸿一样,先发了疯。   因此,趁现在他手里暂时还掌握着皇宫和皇城的兵力,趁现在他暂时可以有发动政变,行废立之事的机会,他终于还是决定动手。   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不要紧。他所谋者众,但是他所求者,其实可以并不多。   所以,他让楚若鸿醒过来,让他牢牢缠住方轻尘,让朝臣为此混乱迷茫,让诸侯们的小动作暂时全都停止。他很成功。   然而,楚若鸿竟然只是整天腻着方轻尘,享受着那虚假的,可笑的温柔,迟迟再不肯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于是,他探访甘宁宫。他不是为着去看望询问方轻尘,而是为着提醒楚若鸿。所以,楚若鸿才会假装睡着,所以,在他走了之后,他才会害怕得发抖,却又假装欣喜万分。   楚若鸿知道,就算他再不情愿,摊牌的日子,也终究要来了。所以,他才会找了这样一个机会,引方轻尘离开皇宫,躲开所有人的耳目追踪,来到这荒凉的高山之上,在最后一次哀求被拒绝后,引发方轻尘体内剧毒,让他浑身近乎瘫痪。   只不过,赵忘尘的确低估了楚若鸿的疯狂程度,没有料到他几乎做出自戮的行为来。若是那一步错了,则会步步皆会错,所以现在他看到楚若鸿胸口的血痕,也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见赵忘尘不答,方轻尘微笑着继续问:“你该知道我不是一个可以被威胁屈服的人,为何还奢望我低头答应。”   赵忘尘恭敬地回答:“弟子不敢威胁师父。弟子给您下毒,只是怕师父激动起来,伤了太上皇,事后又悔恨内疚而已。弟子所期盼的,只不过是太上皇能动您以情,能感动师父,此后君臣协力,振兴楚国,护偌百姓。”   方轻尘看着赵忘尘,几乎有些欣赏的意思了。如果他的手臂还能动,他甚至会为此赞叹地拍一拍手。   且不论他的计谋到底是高明还是劣拙,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能保持这种从容恭敬的态度,言语之间也没有明显的漏洞,丝毫不见得意张狂,原形毕露的丑态,却是不易。   自己教出来的这个少年,或许比自己更加适合朝廷。那本就是天底下最考演技和忍性的地方。   “如果我不答应,你们又打算怎么办。”   赵忘尘脸色苍白,咬了咬牙,望着方轻尘,眼神几乎是哀求的:“师父,求您可怜可怜我们一片诚心,可怜可怜太上皇这几年受的非人折磨,就不要再固执己见了,好吗?您身上的毒,拖得时间若是久了,就算能解,也会留下隐患。轻则行动不便,重则终生骨软如绵,瘫痪不起。师傅,如今事已至此,如果最后真的闹出了那样不忍言之事,让弟子情何以堪。”   方轻尘几乎想要拍手叫绝了。唉,看这话,瞧这表情,真是百分之百的演技派啊!   他又复欣然笑问:“那么,我若是答应了你,你又怎么敢相信我,怎么保证我们彼此之间的合作?你总不会是打算让我这样软绵绵地,被推到朝堂之上,去按你的意思废帝立君吧?”   “师父只要肯答应,弟子自然立刻替师父解毒。只是这毒下得时日甚长,这几年来,师父总是喝酒,毒力早已深入肺腑,不是一颗解药就能驱除的,需要长时间不断服药方可慢慢拔除干净。我们师徒君臣携手治国之时,弟子当尽全力,保证及时供应师傅所需的解药。”   方轻尘似笑非笑地看着赵忘尘。   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什么叫打虎不死终成患。象自己这种人,除非现在就让他断气死掉,否则岂是用什么毒药就能随便控制得了。   不过,这番话,他大约只是说来给楚若鸿听着安心的。   方轻尘真是觉得很有趣。   现在的他,并无自保之力。若是赵忘尘能决绝些,少说几句废话,趁现在干净利落地将自己杀死,倒也不失为一步好棋。目睹自己的死亡,楚若鸿必然陷于混乱之中,而这时候,赵忘尘只要将所有的事情,轻轻松松,都往疯病发作的太上皇身上一推,天下又有谁,还会怀疑他这个方侯亲传弟子?   方轻尘,是平衡朝堂最重要的筹码。而赵忘尘是他唯一的传人。若是他方轻尘暴毙,借着这个身份,在朝廷里,只要应对操作得好,赵忘尘照样可以左右逢源,青云直上,前途依旧不可限量。   只不过……   以赵忘尘实际的心思,怕是仍然期冀着自己会答应扶助楚若鸿夺位,然后,其实,无论他是不知身中剧毒,因为楚若鸿的哀求而主动答应,还是为了试图寻求解药,拖延时间而答应,在楚若鸿继位,大局已定之后,赵忘尘都会立刻诱发毒性,在他的反击之前,先一步痛下杀手。   他其实是在赌,赌以方轻尘和楚若鸿的情分,他不会在暂时有解药压下毒性,有了些许行动能力后,选择同归于尽的作法,将他们的计划大白于天下,而是会先顺着他的心思,拖延时间,寻求解毒之策,再寻机将他除去。   因为他若是将他的阴谋揭露出来的话……楚若鸿就没有半点活路。   他是在赌自己其实不忍心让楚若鸿死。   这一点,他原也赌得不错。   若是楚若鸿为帝,自己又死了,楚若鸿并无可以与帝王之位相匹配的手段和智慧,必然要再寻找一个依靠,再依赖一个人。   这个人选,自然只有一直帮他助他,为他谋划的赵忘尘。   只是,如今的赵忘尘,却不比当年的方轻尘。   当年方轻尘再怎么权倾天下,诸般手段却从来不曾对楚若鸿用过,所以,才让楚若鸿可以肆无忌惮伤害自己。而赵忘尘怎么可能会犯同样的错误,他的心机手段,又哪里是小小的楚若鸿可以应付得了的。   一旦借着身为方轻尘唯一传人的身份得到所有诸侯和民间清流的支持,再将楚若鸿完全架空,赵忘尘可就真正是万人之上,却未必是一人之下了。若是能妥善经营,二十年后,要考虑禅让的就不是今日的楚熙嵘,而是他朝的楚若鸿了。只是,楚若鸿可远没有楚熙嵘的心胸智慧,足以看开这一切。   方轻尘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你的安排,也不可谓不周到了。只可惜啊……”   他目光淡淡扫过了二人:“我不答应。”   “为什么?”   “为什么?”   楚若鸿和赵忘尘同时发出这一声喊。只是赵忘尘的神情里不过略带不悦和失望,而楚若鸿却是愤怒又有些疯狂的。   “当年我答应过萧远枫,除非新帝犯下大错,否则绝不行废立之事。我确保了他的拥立之功,他才放弃争霸转而支持我,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失言背信过。”   楚若鸿想也不想就大声道:“你不用废他!这世上有很多意外,可以让人死得很合理。他没有儿子,没有兄弟,楚国现在也没有立储君!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又已经清醒了,而且还很年轻,他死了,拥我复位,是理所当然之事,不会有什么争议,你也没有对别人失信!”   方轻尘微微皱眉看了看他,眼神有些复杂。   “我不会做这种事,而且只要我还活着,我也不会允许别人做这种事。皇帝虽然年轻,但这几年来,楚国的朝政国事都没有大的风波,其中有他出的力,用的心。他有大智慧,也有足够的胸襟,假以时日,他会是一个好君主。他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对楚国,他有功无过。他不该被无谓牺牲……”   “那么我就活该被牺牲掉,是不是?”楚若鸿大叫一声,逼近过来。   方轻尘平静地看着他:“若鸿,你不是一个好君主。你过于放纵你的感情,过于重视你自己的感受。当考验来临时,你甚至连挣扎都没有试图挣扎一下,就放弃了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百姓,自己的责任。事实已经证明了,你不适合为君。别说现在的皇帝没有失德,就算他犯下足以被废的大错,我也会在宗室中,另立聪明有为之主,而不会选择你。”   楚若鸿目眦欲裂地望着他:“我这样,还不是被你害的,你逼的,你……”   方轻尘的语气不带一丝起伏:“是的,我有错。但你也同样有责任。我伤了你,可你却负了你的家国百姓。到现在,你想的,也只是争回你的权势和地位,绝不是为你的百姓做一些事。我欠你的,是我欠你的。我不能拿一个国家来还。楚国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   楚若鸿惨笑如狂,跪坐在他面前:“那你拿什么还!你拿什么还?”   方轻尘轻轻叹息一声,漠然闭上眼,似是再不想多说一句,再不愿多看他一眼。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声长叹   赵忘尘皱了皱眉。   罢了,早就知道方轻尘不是一个可以被威胁得了的人。事已至此,又何必再多加纠缠。早早了断一切就好……   他一挑眉,上前一步,挺起胸膛,终于准备大声说出自己的来历,说出自己那个也许早已被方轻尘忘掉的兄长的名字。然而,楚若鸿却忽然大笑起来:“轻尘,你真好笑,摆出一副杀剐随意的样子做什么?你知道,我杀不了你的。”   他重又拿起银刀,再次塞进方轻尘手里。   方轻尘倏然睁眼,目光凛然,眸光之明亮锐利,竟令得本已下定最后决心的赵忘尘莫名地心头一震,后退了两步。   然而,被这目光笼罩的楚若鸿,却反而浑若无事。   他望着方轻尘,声音低沉地笑:“轻尘,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帮我复位,以后我们一切从头开始。二是你现在亲手杀了我。你没有第三条路走。我不会杀你,我只会要你杀掉我。”   他一边笑,一边再次硬拉着方轻尘的手抓着刀去戮他自己的心脏。   方轻尘皱了眉,冷了眼,看向楚若鸿的目光中几乎已经有了怒意。   一而再,再而三吗?   楚若鸿这样疯狂的自戮行径,固然是出于伤痛绝望,但又何尝不是,他笃定地知道,这样比直接一刀扎向方轻尘,更能伤害对方。   只是,如此疯狂,如此出人意料,如此利用对方的爱护,以伤害自己来伤害对方的手段,却根本不是楚若鸿用得出来的,甚至根本不是他能想得到的。   这分明……   这分明是他方轻尘自己的行事风格。   一世又一世,他都是这样偏激任性,肆意而为,毫不在意地用伤害自己来伤害那些他在意过的人。   方轻尘心中,终是一叹。   当年,他用邪术来救楚若鸿,让二人心灵融合,试图通过彼此影响,借他自己的冷静清醒,拉他破开心魔。   二人心灵合一,方轻尘在楚若鸿的心灵深处,曾经被楚若鸿的软弱心灵影响到几致走火入魔。而楚若鸿……   现在,他才明白,恐怕,当时,楚若鸿在被自己的心灵引领出魔障的时候,却也同样被自己那偏激任性疯狂的性情所影响。所以,对于自己所爱,却又有负自己的人,才会恨入骨髓,却又偏偏懂得要尽量利用对方的情义来伤害对方。   方轻尘的精神强大,性子坚韧,一从困境脱身,就可以迅速摆脱掉来自楚若鸿心灵的干扰。   而楚若鸿的精神虚弱,意志软弱,刚在疯颠痴迷中醒来,心神迷茫,所以,却一直未能完全脱离方轻尘的偏激心性,这才会使得他有勇气,有耐力,可以和赵忘尘合谋,可以做戏装疯这么久,可以一丝不苟地完成这场局。   也可以在失败之后,如此疯狂地以自戮来伤人伤己。   方轻尘的手段,被用在方轻尘自己身上,方轻尘的心性,成就了让方轻尘自己陷落的局。   这,算得上是报应吗?   方轻尘却是连苦笑都苦笑不出了。   楚若鸿,究竟不是方轻尘,也永远成不了方轻尘。   眼看着银刀再次逼近楚若鸿的心脏,楚若鸿喃喃地呓语:“轻尘,你是这世界上,我最在乎,最爱,也最恨的人。如果你不能让我不恨你,那就毁掉我,别再让我恨下去,别再让我这样受折磨……”   方轻尘终于轻轻叹息出声。   有很多话,他本来不想说。有一些真相,他本来宁可永远也不揭穿。   他欠了债,还了性命便罢了。何苦还不放过别人,何苦要毁掉旁人处心积虑所求的报仇雪恨之乐?   只是……无论如何,他不愿意让自己的手,握着刀,扎进楚若鸿的胸膛。   “若鸿,你要我看你的心,你说我是你最在乎的人。那么,你可肯摸着心口告诉我,你在乎的到底是我,还是皇位?”   楚若鸿一怔,抬头看着他:“你还是对当年的事……”   方轻尘轻叹,摇头。   “不是当年,是现在,是刚刚过去的那十几天。若鸿,你曾经多次查看我心口的伤,却没有察觉出任何不对。”   “有什么不对?你本来就没受伤,死在金殿之上的,本来就是你派出来的替身!”   楚若鸿惨笑:“可笑我痴我傻,明明什么都知道,还是会忍不住撕开你的衣裳来看,还是会为没有看到伤口而庆幸,我恐怕是这个天下间最会自欺欺人的家伙。”   “还是天下最健忘的人。”   方轻尘淡淡道:“我一生为楚国征战,出生入死,伤痕遍体,你可知道?”   楚若鸿一愣,茫然望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赵忘尘却是眼神微动,似有所悟。   “自然,你不知道。那些征战之苦,受伤之痛,我是从来不对你说的。你偶尔问起,我也只几句话淡淡带过。但是,最起码,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当初宫变时,乱军之中,我一个人护着你,苦战不退,遍体鳞伤,只这胸口之上,我就中过三刀,刀刀深可见骨。当然,我一直没让你看过我的伤,但你该记得,那时候,我衣衫破碎,你该记得,那三刀,伤得很重,血流得到处都是。太医甚至说,我可能活不过来……”   楚若鸿终于叫了出来:“没有伤,你的胸口没有伤……”   方轻尘含笑望着他:“是啊,我的胸口没有伤。可是你没有察觉。你只记得当年我挖心吓疯你,所以一心一意,只是要看心口。你却已经不记得,当年我的胸口曾经为你中过三刀,如今这里却连一丝刀痕也没有。你竟然从来没有察觉……”   楚若鸿脸色一点点苍白起来:“我……我只是……一时……没注意……没想到……我……”   方轻尘只是笑。   “若鸿,当年,你曾进入过我的心里,除了无情,冷漠,痛恨,你就真的再没看到过,听到过别的?”   楚若鸿脸色惨白,站起来,慢慢地退后了一步,身子莫名地颤抖起来。   别的,别的……   若鸿,信我,求求你,信我。如果你不信我,我如何保护你?   从来不知道,人的声音可以这样忧伤,这样悲痛,这样无助。   若鸿,相信我,只要你肯信我,我会为你支起一个国家,我能为你对抗整个天地,我只要,只要你信我,如此而已。   那样的卑微,那样的无奈,那样地神伤。   罢罢罢,你即无心我便休,缘即已尽,便是决别之期了吧,也好,也好,这样,也算是放下了你,放开了我,我从此离去,你我两不相欠便是。   是怅然,是叹息,是无奈,还是放弃?   为什么,为什么?楚若鸿,你可以负我,可以弃我,可以不信我,但是,你为何要冤我,为何辱我,为何要以如此罪名,加诸于我?为何……楚若鸿,你为何,这般待我!   如许激愤,如许悲凉,如许痛楚,如许伤怀……   楚若鸿惨叫着抱住头,不不不,这是怎么了?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当年死的是替身,是方轻尘派来逼疯他的死士!那个站在金殿上,内心苦痛,脸上却温柔而笑,内心激愤,手里却剖心明志的人,不该是方轻尘……   可是……可是……明明就是在这一切之后,方轻尘的世界,才只剩下了绝望和黑暗,才有了冷冰冰的不原谅,不回头,不宽恕……   而在那之前,那个声音明明一直在期盼,一直在呼唤,一直在渴望……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从他的心中走过,却忘记了那所有的呼叫和等待,记得的,只有最后的仇恨和死亡。   为什么,为什么,他牢牢不忘,死去的是替身,剜心的是死士,自己的悲惨命运,全是那人一手播弄,却一刻也不肯记起,在那人心灵深处,他曾经看到怎样的至痛!   天啊,天……   方轻尘却还没有放过他,一字字道:“这些天,你一直拉着我不放,同进同出,同饮同食,同床而眠。真的只是不舍得吗?你指着你那想要给我看的心告诉我,你不是害怕别人要害你这个清醒过来的太上皇,你吃的一切要与我分食,不是为着让我替你试毒,你一刻不让我离身,不是为着防备刺客……”   楚若鸿惨声大叫:“不是的!不是的!是赵忘尘交待我用你当挡箭牌,可以防止毒药和暗算,可是,我和你在一起,也全是真的舍不得你,我没有那个心……”   他嘶声喊着,用尽了力气,可语气的软弱,却无法掩饰得住。   方轻尘定定看着他:“你说我狠心让你幽禁一世做笼中之鸟,可是,就在刚才,我应诺带你离开,天地逍遥,四海踏遍,而你的回应是什么?是将我身上的毒激发出来。楚若鸿,你告诉我,你最重视的,到底是什么?”   楚若鸿跌跌撞撞地后退,竟是唯恐离方轻尘太近。   方轻尘却平静地看定了他:“楚若鸿,想想当年,再看看现在。你所做的一切,目的从来就没有变过。别再自欺欺人了!你要死,自己随便找个地方抹脖子去,不要想拉着我的手来自杀!一边利用着我,算计着我,一边还要大喊,我是你最重要的人。楚若鸿,你让我恶心。”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楚若鸿如受重击,脚下一软,跪倒在地。怔怔地呆了一会,忽然嘶声大叫:“轻尘,轻尘……”   他惨叫着,就着跪地的姿式扑向方轻尘,抓住方轻尘的衣襟,大喊:“轻尘,轻尘,相信我。求求你,相信我!是,皇位对我很重要,我想要皇位,我想得回我的一切,可是,我对你的心,也是真的,我看到你,高兴,伤心,疯狂,都是真的,我拉着你,不肯放手,不愿离开,也是真的。轻尘,轻尘,我是真的……”   方轻尘默然。   是啊,机谋是真的,暗算是真的,陷阱是真的,然而,痛苦,欢喜,伤心,依恋,也同样是真的。多么可悲,这一切的一切,居然全是真的。   因为是真的,所以就算是被点了睡穴,你也会因为我的离开而落泪。因为是真的,所以,所以……   才更加伤人……   若鸿,你可知道,明知道你们要杀我害我,明知道你们布的一切局都是谋算我,可是,那一天,我走进甘宁殿,看着你疯狂,看着你呼号,听着你叫我的名字,看着你满身的鲜血……   我终于,还是心软了。   本来,我不过是想冷了心肠来看一出戏,偿了性命还了债,便了断了一切。然而,我偏偏看得出,即使是演戏,你的情也是真的。   其实,你演戏真是拙劣,瓷片在脖子上割了四五道,居然全是皮肉伤,半点也没有擦着颈动脉。   小傻瓜,过犹不及,自杀演得太过份,破绽就特别明显。   只是,你那样一步步走过来,你那样一声声喊着我,我才知道,本以为已经是铁石的心,却还是会痛。   本来,我不过想还你一条命,然而,那一刻,我决定……罢了,便再还你一份情又如何?   楚若鸿,你可知道,我明知你要杀我伤我,最后抱你入怀的那一刻,还是再次打开了我自己的心,让你走进来……   那些日子,我一直陪着你,也一直平静地等待着,你最后的杀机。然而,那些温柔,那些呵护,也全是真的。   赵忘尘那个晚上来找我,也来提醒你。我对他说,这样任性的日子不会太长,其实当时,我也和你一样,在珍惜着这种肆无忌惮任性胡闹的时光,只是,你总是要发动,而我,总是要拒绝你。   楚若鸿,你可知道,我一向自命绝决,可是在昨天晚上,你被我点了睡穴,却还不舍落泪。我看了你一夜,抱了你一夜,我甚至下了决心,再给你,再给我自己一次机会,如果你真的视我最重,我便也真的放下一切重担,忘记所有过往,一直陪伴你,再也不抛开你,再也不伤害你。   楚若鸿,刚才,我说,带你四海逍遥而去时,其实多么希望,你肯一笑点头,然而,你给我的,只是那一点心中之毒罢了。   楚若鸿……你待我之心是真的,可是,皇位权力对你更重要,也是真的。   我待你之意是真的,我欠你的,可以用命来还。可是,我的尊严,骄傲,原则,却从来从来不能用来做交易,所以,在我心中,我自己更重要,其实也是真的。   多可叹。   你和我,用的都是真心,只是,我们都有更重要的人与事要去选择,所以,最后,都不得不抛弃那些真心。   其实,这样也好。我可以放下,你也最终需要放开。我欠你的,我在还,而你欠的,你也当面对。最后的机缘,彼此都已错过,又何必再纠缠不放,苦苦折磨。   方轻尘长叹一声,站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以命相搏   赵忘尘眼神微凛不觉又退开一步:“你能站?”   “不但能站,我还能走呢。”   方轻尘一笑,向前迈步,步子其实并不稳定,脚下也虚弱无力,但是却已经轻易摆脱了此刻比他更虚弱的楚若鸿。   天底下,又有什么毒,可以真正毒倒他方轻尘,让他只能任人宰割,而束手无策?   开始他受制,不过是他懒得去对抗那催心之毒罢了。可是楚若鸿偏偏要抓着他的手自尽,逼得他不得不重新潜运内力以逼毒。虽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效果有限,但是,要勉强站起来走动,已经可以了。   他这样虚弱地勉力向前行了三步,赵忘尘却是脸色苍白退出了七八步,眼神如毒蛇一般死死盯着他,终究嘶声喊出来:“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的计划?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谁?”   方轻尘冲赵忘尘微微一笑,自己的这个弟子心思总还不算太迟钝,总算是察觉到了。   赵忘尘恍然大悟,神色惨然:“怪不得你如此镇定,原来我们的事,你心里比谁都明白。你装着糊涂,看着我们费尽心思来对付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在你的眼里,我们都和小丑一样可笑可鄙……”   方轻尘淡淡道:“你想得太多了。我欠了你兄长一条命,你若不想为兄复仇,才叫无情无义,而在复仇的同时,若是能够保住甚至给自己争得一个更好的前程的话,又为什么不去争。换了其他人,处在你们的位置,也未必可以比你们更通透,更聪明。至于我为何会纵容一切发生,不过是因为,这本来就是我该受的报应。”   他轻轻摇了摇头:“你的错处,只在于太过急进,根基未固,羽翼不广,就贸然行事。因为急进,所以只能行鬼蜮之道,格局未免太低。表面上你身居高位,手握兵权,可事实上,你甚至不敢调一兵一卒来围杀我,只能和他联手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法伤人。不过你到底年经,忍性不佳,耐性不足也是难免。而且有这样的热血冲动,却也未必是坏事,经此教训之后,以后尽量改了便是。”   他这般从容言来,指点优劣,倒还似将赵忘尘当徒弟教训一般,浑不看赵忘尘那渐渐惨白如纸的脸色。   “至于你……”   方轻尘平静地回头看楚若鸿。   “权力的确是让人上瘾的毒药。品尝过那个滋味的人,就再也不愿意放开,这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是你只看到了君主的权威与荣耀,却不记得君王的责任和义务。今天我与你共游京城,眼看那么多萧条景象,你所有的感叹失落怅然,却都只是为了引我随你出城上山,到僻静之处好让你下手。你没有半点出自真心的愧疚和痛心,所以,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不可能帮你实现复位的愿望。当年,我待你确实很过份,但这个国家并没有欠你什么。不过,这些错,却也不全在你。当年,我确实私心太重,没能教好你……”   至此,他语气才终于又有了些怅然,带了点温柔:“以后,再没有人护你佑你,你该自己学着怎么做人,怎么处事……”   楚若鸿惨然失色,挣扎着想站起来扑向他,却只觉心虚力弱,竟是连站都站不稳了:“你说什么,轻尘……”   方轻尘平静地后退,慢慢地摇头,眼神渐渐冷下来:“楚若鸿,没有人会永远等你,没有人会一直守着你。你和我都已给过对方最后的机会,而我们彼此都已错过。今天,不管你杀不杀我,你我之间,都已经了结。欠你的,我尽量在还,可你要的,我给不了。所以,我放下了,现在,你也该学着放开。”   楚若鸿惨声大叫:“轻尘,不,轻尘,你听我说……”   然而,方轻尘已经没有再听,没有再停,他转过身,大步离去,每一步跨出,都离那神情恍惚的少年,远一些,更远一些。   他神情不动,他脚步不缓。他可以是这世上最温柔多情的人,却同样可以立刻变成人间最冷酷无情的魔鬼。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拉杂催烧之,当风扬其灰。   既然你我心中,最重要的都已不是彼此,再多的拖拉牵扯,只会更加可笑可怜。   既然你杀不了我,那么,就放开我吧!   今日我的无情,又何尝不是为了放过你。   然而,有人放不开,放不过!   赵忘尘挺身拦在方轻尘面前:“你与他的恩怨,你觉得已清算完了,那么,与我的呢?”   方轻尘微笑。一袭白衣染血,被山巅劲风,拂得猎猎作响,他悠然袖手于蓝天白云之间,凝视着他的仇人,他的弟子,他所教出来的这个少年。   然后,他极之悠闲地耸耸肩:“请!”   赵忘尘咬牙,倏然间红了眼。   为什么?为什么我尽了全力,你依然还是这样风华高洁,貌似谪仙降世?凭什么你可以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却依旧高高在上,远在云端,而我们这些尘埃,永远半点也染不上你?   你是英雄豪杰,你是世间传奇,可你这个流传天下的神话,却是拿了多少凡夫俗子的骨血做了垫脚石。   那些被你踩在脚下的人!谁还会记得?谁还能看得见!   世人只记得你身死而楚国乱,你重生而楚国生,谁还会在意,多年前,因一腔忠义自刎在金殿上的那个人。谁还会在意?   我在意!对于你,他是你可以任意践踏到泥里,不必介意的一颗石子,可是对于我,他是我的哥哥,是我骨血相连的手足。   你可知道我的亲生父亲生我而不敢认我,你可知道我的养父视我做眼中钉,你可知道我的母亲恨我没能让他进赵家门,反而成了拖累。你可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大哥,再不曾有人给过我关爱温情。   你可曾看得见!那个被你轻贱如此的人,他却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兄长,是别人的天!   可是,你害死了他。   为了你那纯粹出气的复仇阴谋,你害了皇帝,害了国家,你害死了他!   面对这个仿佛永远不可战胜,不可对抗的人,赵忘尘低喝一声,从黑沉沉的鞘中拔出了宝剑。   剑光耀眼,冷凝如冰。   英雄盖世的方轻尘,救国护民的镇国侯!   这么多年来,我在你身边,不曾听你提起过大哥一句话。你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说一声,永烈是我的兄弟,他为我而死,我对不起他,我想念他。   这么多年来,我跟在你身边,忍辱负重,苦苦隐瞒,拼命学习,可是,我也在天天盼望,盼望着,你露出哪怕一丝的怀念,一点的悔悟,一刻的伤心。   如果那样……如果那样……我就有一个理由可以不用报仇,我就可以找一天,到大哥坟前大哭一场,告诉他,我放弃报仇了,因为方侯是他所爱戴的人,因为方侯到底还是念着他的。   可是,你没有,你没有……   方轻尘,高高在上,如神如仙的你,有没有低下过头,看看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们哪怕一眼。   呵呵,鬼蜮手段?   方轻尘,你以为,天天对着仇人叫师父,是让人很舒服快乐的事吗。你以为,每天谋算着,怎么对付那个教导自己保护自己的人,是件很轻松自在的事吗?   我每天算计着你,又何尝不是每时每刻都在鄙视着,嘲笑着我自己,可是,面对你,天下无敌的方轻尘,除了忍耐,曲从,寻找机会,用这鬼蜮手段,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报仇。光明正大找你决斗?   那除了让我赵家绝后,让这世上,最后一个还记得大哥的人也身死九泉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是,我不够隐忍,我发动得轻率,因为我毕竟做不到冷绝狠绝如你。就算我够隐忍,够谨慎,其实结果又有什么不同。在你面前,我用尽手段,都只是个微不足道小丑,我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事,你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你是真正的枭雄,我不是。我不如你,我连你的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   可是,我不需要比过你,强过你。我要的,只是报仇罢了!   剑光乍亮,如一匹银练,一去不回!   “不要……别杀他……”   楚若鸿一声嘶声惨叫,飞扑过来。   赵忘尘的嘴边有一丝冷笑。   楚若鸿,你真蠢。   我和你联手,不过是因为,我相信你比我可以更深地伤害到他,而你却从来不曾怀疑,我为何甘冒奇险,选择助你。你却不知道,我想杀他。   而现在,真相大白,明明从开始他就什么都知道,你还以为他是真的中了毒?你还以为我现在的目的是杀他?你还以为我杀得了他?   方轻尘,我败了!因为我不是你。可我也很高兴,我终究不是你!你且看一看,蝼蚁之中,总也有人可以有勇气,为了亲人和你舍命相搏,以血相溅!   哪怕结果是……   结果是长剑并没有遇到阻碍,直接地刺进了方轻尘的胸口。   赵忘尘一怔,剑锋一颤,竟是顿住了。   方轻尘伸手捏住剑锋,终是摇了摇头。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去不回   方轻尘伸手捏住剑锋,叹息摇头:“你剑技虽成,剑心却仍未定,如此终难大成。剑出需无悔。心凝志坚,剑出方可诸敌辟易。狮子搏兔,必尽全力。你出剑虽有奋死之心,然内心的怯惧之意终是太甚,所以剑势过于轻灵。若是时时准备应变,反而不如不变。”   他这般淡淡言来,赵忘尘却只是失魂落魄,茫然不解:“为什么,为什么……”   而楚若鸿也已经扑了过来,伸手就要把剑抢下来:“你们别打……”   方轻尘倏然扬眉,肃杀之气立生,指间忽然发力,双指夹着剑锋,立时贯穿了自己的胸膛!   赵忘尘只觉手上一紧,长剑已是脱手,眼睁睁看着剑锋从方轻尘前胸穿过后背,竟是踉跄退后。   楚若鸿本已伸手搭在剑上,忽发觉剑锋向前狠刺,心中一惊,本能地十指一紧,想要抓住剑锋,却敌不过方轻尘的力气,十指剧痛之下,松开手时,双手已是鲜血淋漓。   然而,他却无心顾及自己手上的伤痛,只是呆呆望着被一剑穿过胸膛的方轻尘,面无人色。   “轻尘……”   方轻尘并没有多看他,只信手抽出宝剑,随手扔在地上,冷冷看向赵忘尘:“你心志不坚,一遇意外之事,剑势就轻浮不稳。不止是剑出无力,刚刚你明明对着要害刺下,最后手上一颤,反而避过去了。我的伤看起来虽然严重,却并不致命。多修习两年,等你确信了自己有了足够的决心,勇气,和定力,再来找我吧。”   话音未落,他已经绝然转身而去。   赵忘尘面无人色,嘴唇略动了动,向前行出一步,只是低头看看血淋淋的宝剑,再看到方轻尘后背伤口不断涌出的鲜血,竟是说不出一字,也追不出一步。   楚若鸿倒是大叫着想要追他,然而,方轻尘明明走得并不快,却只在几个呼吸之间,身形便已经隐入林木之间,再难复见。   楚若鸿心慌意乱,惊惶地大喊:“轻尘,轻尘,你去哪……”   山林寂寂,没有回声。   赵忘尘漠然在身后开口:“不管他是要去哪里,他都已经不要你了。”   楚若鸿回头看着他,眼中是深深的惊惧,大喊起来:“你骗我!轻尘不会走,他不会丢下我的!”   他的脸色苍白若鬼,拼力嘶喊起来:“轻尘,轻尘,你回来!我答应你,我什么也不争了!我不做皇帝了,你要带我去哪,我们就去哪里好不好,你说过的,我们一起,走遍四海八荒,轻尘……”   赵忘尘低低冷笑起来:“晚了。现在才退而求其次?方轻尘那种人,情愿一头撞死,也不会接受这种妥协的……”   楚若鸿怒视他:“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赵忘尘低笑不止:“他已经说过了。没有人会永远等着你,没有人会一直守着你。楚若鸿,当你选择皇位而放弃他的时候,他也同时放弃你了。”   楚若鸿满脸惊怖地看着他:“不是的,我没打算放弃他!我想要皇位,可是我也想他和我在一起……”   赵忘尘摇头冷笑:“这样自欺欺人的话,你还要继续说下去吗?”   楚若鸿怔怔呆望他:“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他从昏乱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赵忘尘,一直以来,赵忘尘都是以保护者的姿态,对他关怀备至,处处替他着想,万事为他出主意,帮他做打算,从来不曾这样冷言冷语打击过他。   “因为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所以我没必要再继续应付你这个从来没有长大的笨蛋。”赵忘尘冷冷道:“不是所有人都是方轻尘,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无条件无理由就对你好。我们的计划失败了,所谓的合作关系也不存在了,我没必要再敷衍你。哼,当年若不是你自毁擎天之柱,我大哥也不会死。”   楚若鸿呆呆站在原地,目光渐渐黯淡,身子晃了几晃,终于站不住,跌倒下去。   轻尘,轻尘……   不是所有人都是方轻尘,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无条件无理由就对你好。   原来,不管怎么恨,怎么怨,这二十来年的生命中,真正待他好的,终究只有方轻尘一个人。   没有人会永远等着你,没有人会一直守着你。   可是他一直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方轻尘一直都会在那里。   只要他需要,他就会如神迹般出现。   一直以来,他都深深相信着,方轻尘不会离开,不会背转身,就此放开他。   即使是当年下旨召回方轻尘,他也总相信方轻尘不会同他太计较,即使是当年方轻尘剐心而死,在疯狂迷乱之间,他也总是记得,方轻尘就在他的身边,不曾被人夺走,只要耐心等下去,方轻尘总有一日会回来。即使是和赵忘尘合谋暗算方轻尘,他也总相信,最后一定能说服方轻尘,就算方轻尘不要自己的性命,却也不会忍心看他自戮而死,可是……可是……   他竟然真的,就这样走了。他那样呼喊他,他也不回头,他那样追寻他,他也不停步。最后转身离开之前,方轻尘看他的目光,淡漠得象在看任何一样没有生命的物品……   方轻尘,不会再回来了。   楚若鸿的世界里,再没有方轻尘!   “不是的,不会的,不可能的,轻尘,轻尘……”他喃喃地说,声音迷乱彷徨。   “是你绝了他最后一点念想,是你让他放下了欠你的心结,是你给了他如今的自由……”   赵忘尘残忍地低笑,或许,他应该谢谢你才是。   楚若鸿听而不闻,只是呆呆用流血的双手,摸着自己心上的伤口,倏得大喊起来:“轻尘,轻尘……”   他一声声喊,声嘶力竭,然而,已经再也没有人会回应了。   ……   方轻尘一路下山,带了一路血痕。   其实,楚若鸿刺的几刀并不深,算不得有多严重,何况后来还止了血,上了药。   反而是他自己借赵忘尘那一剑,直接戮穿身体,虽说避开了重要血管和脏器,但还是伤得极重。   他也懒得为自己止血,只快步下山。每一步行走,都牵扯伤口,甚是痛楚。好在他为着对抗楚若鸿疯狂自杀的举动,一直没有停止暗中运力驱毒,这个时候,内力已恢复了大半,倒是勉强可以镇得住伤势。   只是刚刚行到半山腰,他的脚步就微微一顿。   四周山林间,人影闪动,五六个黑衣男子如鬼魅般现出身来,人人目中精光闪烁,神情森然肃穆。   方轻尘神色不动,只平静地停了下来。   六人身形飞掠,转眼已隐隐形成包围之势,逼近过来,为首一人倏得前掠,指掌生风,指尖直直袭向方轻尘胸前命门。 第一百九十章 人生自择   黑衣人的手指灵巧地在方轻尘前胸背后的两处要穴点下,贯穿的剑伤处,鲜血立时流得缓了。接下去自然就是双手不停,动作利落地上药,包扎。一切办妥,他方才垂手无声退后,旁边另有两名黑衣人迎上前,一人捧上一个包袱,一人双手捧了一件白色的锦袍。   一直沉默着不言不动,任凭他摆布的方轻尘,接过锦袍,展开披在身上,身上的触目血痕,立时被一片不染尘埃的纯白遮盖了去。   他随手接过那包袱,便脚步不停,继续向前走去。从头到尾,他话也不曾说一句,而那六名黑衣人,也一直默不作声,只是简单向左右让开,静静目送方轻尘离开。   远处山顶,传来极凄厉的嘶叫:“轻尘……轻尘……”   黑衣人中,有人眼中寒光略闪,轻轻哼了一声。   方轻尘没有止步,没有回头。   直到方轻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远方,六个黑衣人方才转了身,向山顶而去。   楚若鸿在山顶直叫得声嘶力竭,却还不肯停下来。   赵忘尘心烦意乱,大步逼近过来:“够了,别叫了,他不会再管你了……”   “谁说不管了。”冷冰冰的声音逼人而来。   楚若鸿还自颓坐于地,毫无反应,赵忘尘却是心头一凛,足尖一点,身子疾退三尺,暗自提气戒备:“什么人?”   六个黑衣人,如幽灵般自林木间现身出来,为首之人冷冷看了赵忘尘一眼:“不用紧张,我们是影盟中人,来此只为善后,不会为难你们。”   “影盟?”   “影盟。影盟不是什么严密的组织,我们都是江湖逆旅之士,天涯飘零孤客,多是无亲无故,穷途末路之人。我们的相同之处,不过是都受过一人的恩义,答应帮他做一些事。”   赵忘尘眼神微动:“方轻尘?”   “还能是谁?”   赵忘尘心下微疑:“我跟着他这么多年,却从来不知道什么影盟。”   “他的事,你能知道多少?”黑衣首领冷笑:“天下人又能知道多少。你们只道他常年闭门谢客,饮酒放纵,无所事事。又有谁知道,这几年,他暗中征召楚国当年的所有密谍,收纳民间忧国有才之士,令其接近各国要人和秦国权贵,以各种方法手段,挑动秦国宗室的野心,替他们出向别国借兵的主意,这才使得秦国纷乱,秦人的势力退出楚国。”   黑衣首领的话语之中,讥诮之意甚浓:“不但这天下各国风云,都是他一手推动,这些年来,楚国内部,其实又何尝不是隐患重重。秦人楚人之间磨擦不断,南方诸侯之间,也时有纷争,四处都是靠他一力压制,暗中纾解,方才勉强保住个太平局面。这些国内国外的事,我们影盟都暗中帮过不少忙,出过许多力,自然知晓几分。可笑的是你这个所谓的弟子兼仇人,整天跟着他的身边,盯着他,防着他,却是睁眼如盲,什么也看不到。”   赵忘尘脸色铁青:“他让你们做什么?”   黑衣首领森然道:“你不用紧张,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方轻尘说过,他欠你一条命,也欠他……”他伸手一指楚若鸿:“欠他一个交待。所以这次就算偿还,求个恩怨两清。只是你们发动得太早,只怕诸般善后都不曾想好。他也不想你们为逞一时之快,误了大好人生,所以昨晚确定你们今天会行动,他就偷偷出宫,召集了我们,安排我们在整件事结束之后露面。哼,本来,他已经打算死在这里了。只不过,看起来,你们想要的,并不只是他的性命,他既然给不起,也就只好走了。”   赵忘尘咬了咬牙,低喝道:“你们是他的下属,又怎么会看着他死?”   “影盟并不是方轻尘的下属。我们只是欠了他的情,所以替他办几件事而已。办完了也就恩怨两清。现在想来,从一开始,他挑选来帮助收纳进影盟的,就都是我们这些恩怨分明,但冷心薄情之人,又一直刻意不同我们亲近,想必就是为着今天,我们不会去阻止他,事后也不至于想着替他报仇……”   这首领的话尚未讲完,一直呆坐着的楚若鸿忽然抬头,眼中又有了几分期望:“你们是轻尘的人?轻尘他现在在哪里,他去哪儿了?”   “他走了。他不会再留在京城,甚至可能不会再留在楚国。你不会再找到他。”   回答的声音,一片冰冷。   楚若鸿眼光迷乱:“他走了,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你们!”黑衣首领冷冷对赵忘尘道:“本来他还想再留个一两年,等到朝局完全稳定,国家也再安定,你的根基也稳固了,到那时,不管他是死还是隐,国家都不容易乱,你也可以靠自己站稳脚跟。可是你们太心急,现在就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   黑衣首领又是一声冷哼:“你和他必不可能再继续做出所谓的亲密师徒关系给天下人看。如果他留下来,你与他相处,必然处处破绽。天下人不是傻子,自然可以瞧出端倪,查出真相,到那时,整个楚国都容你不得,更何况……”   他的目光再次冰冷地一扫楚若鸿,神情中,毫无普通百姓对皇族的尊重和敬畏:“这个人完全没有理智,不懂进退,如果他不走,此人必会不断纠缠。万一他当着旁人的面,做出丑事,说出胡话来,那可就真成了天下笑柄。所以他也只得尽快离开,断绝了这种可能。”   赵忘尘沉默了一会,忽然冷笑:“你似乎知道他很多见不得人的丑事。”   黑衣首领平静地道:“见不得人的,不一定是丑事,也可能只是个人的隐私。为了让他自己的计划顺利,为了让我们不阻碍他,且能够尽力帮他善后,他的确对我们透露了一些内情,只是他说得不多,而我们,也并不打算追根究底。”   赵忘尘的语气带点讥嘲:“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善后?”   “你是个聪明人,就算没有我们,你也一样能够好好过你的日子,只是未必能活得那么光彩鲜丽就是,他却……”黑衣首领冷冷看向楚若鸿:“太上皇,您对您自己的未来,有何打算吗?”   楚若鸿直着眼睛看向他,目光散乱,神情恍惚:“打算?”   “方轻尘说过,就算他不可能帮你复位,但也不会让你受拘束幽禁之苦。只是未来的路怎么走,却要问你自己。如果你还想当你的太上皇,会有人送你回宫,不过,你自己要想明白,虽然没有人会故意为难你,但方轻尘不在,你想要在宫里过得肆意快活,却是绝不可能了。”   他也算很有耐心地,介绍得很详细:“你也可以尝试在深宫里利用你的身份,拉拢心腹,掌握权力,以求复位。我们影盟不会帮你,但是如果你惹来杀身之祸,我们可以救你三次,但也仅只这三次。三次之后,你的死活再与我们无关。方轻尘让我们劝你一句,就算你想留在皇宫里,继续享受尊荣,也不要去动心思争夺不该属于你的东西。以你的才智能力,真要自不量力地去做,别说三次,三十回的救命约定都不够用。”   黑衣首领也不管自己说的话,这个心思散乱的太上皇到底听没听明白,继续道:“如果你愿意接受别的生活,那么被送回宫的会是很久以前,方轻尘就替你安排好的一个面目相似的替身。以后,这个替身会装病诈死借机脱身,从此,楚国不会再有太上皇楚若鸿。而你,则可以选择各种各样的人生。你可是选择当游学士子,也可以选择做一方富豪。当然……”   他毫不掩饰语调里的那种讥嘲:“你如果想选择当农夫,用自己的双手去田里刨食,或者去码头当个搬运小工,靠扛包来养活自己,我们也会替你安排。不过那种苦头,我估计你也吃不了。总之,不管你选择哪一种身份,我们都会提供那种生活所需要的一切。方轻尘的建议是,替你弄一个书香望族出身的,且已经有了秀才功名,家中颇有产业的书生身份,而且已经为你选择了几处名家大儒的书院,可供你投奔。总之,以有中等财富,中等地位,既不过于引人注目,生活也不至于窘迫为要。他说你需要进入民间,看看普通人的生活,你需要掌握不算太多的财富家产,学学最简单的管理技巧,你需要修身养性,与良师益友相伴,慢慢学会做人。”   黑衣首领看着仍然怔怔发呆的楚若鸿,淡淡一哂:“不过,这只是他的建议,你也可以不用听。”他一拍手,身旁自然有人上前,递上一个厚厚的册子给楚若鸿。   “这里有五十多个身份不同的人,他们有着不同的背景,来历,身家,亲族,职业,里面有极详细的资料和说明,你可以随便从中选择你要的身份,你要的生活。你可以游学天下,踏遍山河,你也可以闲居乡野,富甲一方。如果寂寞了,你有钱,自是满世界有的是知情识趣的伴当和温柔多情的女子。等以后你慢慢眼界心胸开阔了,也许今日看来要生要死的大事,他日也不过是一场笑谈罢了。自然,你习惯于依赖他人,又从没有经历过不得不真正独立的时候,所以就算是给你再好的身份,你也可能会遇上困难,遭遇危险。我们影盟会暗中帮助你,保护你。但是,你要记住,影盟不是你的下属,不可能任你颐指气使。如果你敢仗着暗中有影盟的照料,而故意惹事生非,自找麻烦,那就怪不得我们不管你的死活了……”   楚若鸿呆呆地低头,翻开那册子看了几眼,忽然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向那把方轻尘扔到地上的剑,一把将剑捡起,架在自己脖子上,大声道:“轻尘在哪儿?我要见他!你们把轻尘找来……”   黑衣首领冷冷看着楚若鸿发抖的手:“你以为,当着我们的面,你有可能自杀吗?”   “就算你们武功高,拦得住我又怎么样呢?如果我下定决心要死,总能死成的。轻尘让你们来照顾我,轻尘他也一定不想我死的,是不是?你们去通知轻尘来见我,我向他道歉,我跟他认错,我再也不当什么皇帝了,他要去哪,我都和他在一起。”   楚若鸿语不成声地说着,眼中是最后的期盼。轻尘不可能忍心看他去死,只要轻尘肯回到他面前,让他怎么认错赔罪都可以。无论如何,轻尘总会原谅他的,不是吗?就象这一次,明知可能会死在自己手上,轻尘不还是悄悄费尽苦心,替自己做下这万全的安排吗?   然而,那黑衣首领只是冷冷挑眉低笑。   “我算是明白,方轻尘为什么一心一意要走了。他最怕的,恐怕就是这样难看的纠缠了吧。一早他就和我们定下铁约,从今天开始,我们影盟再也无法查知他的行踪,也不能主动试图联络他。不管发生任何事,影盟都要自己处理,反正大家办完他交待的事,酬完了欠他的情,就算没事了。如果他要找我们,他自己会来。如果他不来,我们绝不会去找他,而且也找不到。所以,虽然我们受他所托,要护着你,可如果你非要真死不可,我们也没办法。性命是你的,你自己要死,也就不算我们违约负托,我们还乐得轻松。”   楚若鸿身子巨震,手一松,长剑落地,喃喃道:“轻尘……你真的就这么无情……就不肯给我一次回头的机会……”   黑衣首领淡淡道:“他让我转告你,他本来就是个可以温柔深情但也能狠心绝情之人,只要心意一定,就不会给自己和对方任何回头的机会。所以,有机会摆脱他,对你来说,也未必不是幸运。”   他再没兴趣多看楚若鸿一眼,又转头望向赵忘尘,递过几封信去。 第一百九十一章 随波逐流   黑衣首领递给赵忘尘几封信:“这是他写给那些卓凌云萧远枫等人的。内容是说他察觉到了大家一直在瞒着他,暗中研究推他为帝之事。他说他从无称帝谋逆之心,也不愿误了大家,所以只得飘然离去,以示诚心。”   赵忘尘接过信去,神色木然。   “这封信可以解释他的失踪,因为这动机是不可示人的至大隐密,所以各方势力也不敢明目张胆去找他。最后公开宣布的,只能是方侯功成身退,隐逸于世罢了。当然,你要不放心,可以每封都拆开看看。不过,为了防止大家不死心,还是会去找他,所以,你最好多拖些日子再将信公开。反正他一向深居简出,一时半会儿不露面,也不会有人太奇怪。等到实在瞒不过去时,你再把信拿出来。你是他的徒弟,只要说这是他的安排,别人就不能怪你。而时间过去得越久,大家会联手去寻找他的可能就越低,你也就越安全。”   赵忘尘低声惨笑:“他倒真的什么都算计好了。”   黑衣首领深深望他一眼,方道:“其实方轻尘今日上山,已经是准备拿性命来偿还你了。只是他怕他身死之后,你可能会把罪名推给楚若鸿,杀他嫁祸,所以让我们暗中保护他。他也怕你愚蠢地公开他的死亡,那样的话,你自己的前程就没有了保障。这些年,你一路青云直上,固然有你自己的努力,但仗他的庇荫也不少。人在人情在,如果天下人知道他死了,对你必不会再象以前那么宽容。掩盖死讯,让世人都只以为他飘然而去,随时都会重新出现,那么,就永远不会有人敢于轻易成为你的敌人。”   赵忘尘并不觉得欣慰,反而冷笑出来:“我该谢谢他吗?”   黑衣首领淡淡道:“你谢他不谢他,他想必都不稀罕。”口里说着,手上又递过厚厚一本册子来。   “你发动得太早,他被迫离去得也太早。现在朝局不稳,难说会不会有什么动荡风波。这里他记下了他觉得可能会发生的各种争端变化,以及应对之法。这里也有萧远枫卓凌云等一干手握重权之人的性情喜好,以及以前与他军中相处的琐碎细事。本来这个册子,他是打算放个并不很隐蔽的地方,等你以后自己去书房翻查的时候找出来的,现在当然是等不得,只好让我直接给你。”   黑衣首领摇摇头,又简单交代了方轻尘所说的,让他如何善用自己方轻尘弟子的中立身份,维持各方面的亲近信任,然后如何以君权制衡诸侯,以诸侯淡弱君权的一系列平衡策略要点,声音才终于开始有了些和缓的意思。   “方轻尘说过,你不算好人,不过官场政坛上,正好也不需要纯粹的好人。你曾经挺身为国家百姓对他下跪苦求,所以他相信你在家国大义上的节操。他要我提醒你,身在官场,当然要善用权谋,不过,也有很多时候,是要以真心待人,才能换回真心的。这些事,也许要等你慢慢年长,才会自己体会得到。而在这之前,你要记得控制住自己的野心。如果你图谋过高,而打破了朝局的平衡,最后不止会害了你自己,也会害了这个国家。”   黑衣首领心中微微一哂,对于方轻尘这样异乎寻常的婆妈的交代,还有自己不得不转述如此一篇长篇大论的现实,稍稍有那么一分不满。   “最后,他要我提醒你,以后一定要找个机会,制造几个巧合,让别人发现你真正的身世。一来,你可以光明正大,认祖归宗,二来,他当年的旧部对你兄长都十分敬重,知道你是他唯一的亲人,必会对你更加关爱认同。”   看着赵忘尘那异常复杂的神色,黑衣首领又是语气忽然一冷:“当然,这些都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安排,你完全可以不理会,不接受。就算你接受了他的安排,你也不必对他感什么恩。这些是他欠给你哥哥的,所以你不欠他。你依然可以努力,去研究更好更出色的阴谋,去练习更上乘的武功,他随时欢迎你继续去找他报仇。”   赵忘尘慢慢翻开手上的册子。   白纸黑字,页页行行,那样狂涓肆意的笔迹,却是细细密密,记下了那么多点点滴滴。   这么厚的一本,必不是一日两日可以写完,而是需要极漫长的时间,花费极大的精神,才能一点点这样写出来……   是否就是在他日日往他的酒里下毒,夜夜在心中筹谋着如何暗算他的时候,他正在灯下,点点滴滴,为他操心,为他绞尽脑汁,思考后路。   呆呆地站了很久,赵忘尘才轻轻问:“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说过,他欠你兄长一条性命,一份深情厚义。”   “可是,我从没听他说过关于大哥的一句话。”赵忘尘眼中隐隐有泪光浮现,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在人前,无法控制地想要落泪:“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说过一次,对不起!”   黑衣首领神情古怪,看了他半晌,才嗤地笑出声来:“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他该对谁‘说’对不起?他多‘说’一声对不起,你觉得又有什么意思?”   赵忘尘张了张口,竟是愣住了。   “他没有开口说过对不起,可你难道就开口问过他,他对你大哥是否有一份歉疚。”   “我……”   “他那个人,是什么脾气,你会不知道?他那种人,会把那种话挂在嘴边吗?他就算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了人,又会肯对别人去讲述去解释吗?说什么?说自己当初有多为难有多少苦衷,现在有多思念愧悔有多痛苦,去请求别人来原谅来救赎吗?”   赵忘尘身子颤了几颤,失魂落魄地退后几步,直到后背抵着一棵大树,方才停步,年轻的脸上,忽得疲态尽现,他一手慢慢把那本册子并着几封信,紧紧揽在怀中,一手慢慢掩在自己的脸上,忽然间,声音极低极低地啜泣起来。   “你……你都是假的吗?那些敬重你,爱戴你的人,都是被你骗了吗?你的英雄了得,你的忠君爱国……你……你对那些随时肯为你死的人,是不是也像对萧小姐一样,根本不在意,用完就抛弃,高兴起来还要踩上两脚!是不是!”   那一晚,他愤怒地质问,而他,伸出一只手,极轻极柔地拍拍他的肩头,说……是……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辩解?   数年以来,每时每刻,点点滴滴,他都记得如此清晰。   他记得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他初见方轻尘,那人站在溪边,天上阳光,地下水光,所有的光华都在他的身上脸上凝聚生辉。   他记得,跟随着那人,生平第一次策马狂奔数日数夜“方侯”二字一出,十里连营,千军共一呼,一方诸侯屈膝拜伏,偌大基业,双手奉送。如许英雄,如许风华。   他记得,第一次上战场,看着那人,白袍银甲,马前无一合之将,数千精骑,转眼便大败几万敌军,万马千军,大江两岸,千万双眼,只见那一人风采……   他记得,他是如何教导他,他成就他,却从来不肯与他亲近。   那个在凌方,卓凌云口里说的,最关爱下属,最喜欢与大家打成一团,最和善亲切的方侯,从来不是他那个威严,懒散,漠然的师父。   原来,他不亲近他,不过是想要让他在动手杀他的时候,少一点痛苦,少一些矛盾。   这些年来,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教导着他,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变强,然后,看着那绝裂毁灭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却怀着平淡甚至欣然的心意,悄然替他这个自以为心思细密的莽撞家伙,布下所有后着与退路?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让我知道……   一个轻轻的声音,冷冷地在他的心中响起来。   因为那时候,你不是在询问,而是在指控。因为你已经定了他的罪……所以他……   他放不过自己,所以他也不肯给你一个借口来放过他。   眼看着楚若鸿痴呆木然,眼看着赵忘尘崩溃痛楚,一众黑衣人神情依旧淡漠无波。   黑衣首领淡淡道:“事情我们已经解说清楚了,我们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浪费,所以,赵忘尘,楚若鸿,你们选择吧。”   他冷冷扫视二人,大声道:“路就在你们面前,但命运,仍由你们自己掌握。所以,选择吧!”   选择吧。   楚若鸿,你要怎样的人生?   只是,这一次,你必须为你自己负责。   选择吧。   赵忘尘,你要怎样的未来?   只是,从此之后,前途全要靠你自己拼搏争取。   选择吧……方轻尘给出的路,你们要走哪一条?   ……   方轻尘一路下山,在山脚下,解了自己系在大树上的白马,翻身上马,策骑而去。   他身上有伤,奔驰不能太快。好在这本来就是宫里给贵人骑的御马,从来和神骏无缘,最大的特色,就是外表漂亮,外加温顺听话。倒也并不曾颠着他的伤口。   他一路去到京城码头,找了一艘中等客船,大把的银子一扔,船主并几个船工,立刻不计较这是一桩要远行千里,多日不回的活计,赶紧地给家里报个信,准备了一下远航的物资,就立时开了船。   方轻尘住进下层最大的那间客舱,进门前叮咛说自己爱静,不要来打扰,且自备了食物,不用他们送,大家只管开船,越早到地方赏钱越多,便径自进去了。   此时他的心思萧索落漠,只想尽快离京,且离京城越远越好。因此他随口报了一个水路最远的目的地,便不管不顾,任自己的身子重重往床上倒去。伤口忽然传来的剧烈痛楚,让他知道,伤处因为这粗暴的动作而裂开了,然而,他却懒得再动一根手指头,只是安静地闭上眼,身心俱疲,恍惚感受着船身在水面上的行驰摇晃。   就这样吧,好好睡一觉,也许醒来时,已经远离了京城,远离了过去,远离了曾经深深融进生命里的人与事。   又或者……这一睡,再醒来时,已经是小楼了吧……   那一剑穿胸而过,到底是太重了。只要不好好处理,接下去应该就是感染发炎。还有赵忘尘下的毒,长年累月,下在酒里,自己又一向饮酒过多过滥,对了,用秦旭飞的话来说,这叫做借酒浇愁,真该死……   唉,不过,那毒药并不影响酒的美味,所以自己自然也就懒得去理会。时间太久,毒早已入骨,他催动起内力,可以压得下,却哪里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其真正驱除。   不过,现在,方轻尘才懒得为这种小事伤神呢。   死就死,活就活,随便。反正,这一番入世,他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楚国重归太平,也许繁盛如昔还需要十年的努力,不过,这些事,楚国人已经应该可以自己做到,不需要他时刻看着了。   欠赵永烈的,也算是还给赵忘尘了吧。他今后的路要由他自己选,最终是何结局,自己也不必操心太过了。   若鸿……   他总算是醒了,这一次,就算再受些打击,想必总不会再疯过去的。   为他安排了自由,为他安排了自在的生活,但能不能安心去过,就已经不是自己所能干涉的事了。   他们能好,固然是好,若是不好……唉……其实……我也并不是神仙。   方轻尘这样迷迷茫茫地想着,身体渐渐虚弱,意识也渐渐混沌起来。   是毒还在发作,还是血流得太多呢。其实也懒得去分辩。   只是觉得从眉梢到指尖,从肺腑到心头,都是疲惫到了极点,心境也是出奇地萧索。   到底还是有些伤心的吧。在楚若鸿的银刀刺进胸膛时,在赵忘尘一剑挥出之时,到底,还是隐约痛了吧。   可以从容微笑,可以洒脱地向楚若鸿建议最好的剖心方式,可以平静地指出赵忘尘的错误,然而,那些所有的绝情漠然背后,其实,他还是有心的。那颗心,也还是血肉做的吧。所以,才还是会痛吧。   还是会想着,那个少年,是他全心呵护照料的人,那个弟子,是他多年来苦心造就之人。   年年月月,时时刻刻,点点滴滴,又有什么人,真的可以绝情绝义,不生一丝感情?   方轻尘闭着眼,有些恍惚地笑一笑。   就是阿汉……也一样做不到。   真要做得到,那他就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块石头。   好在,终于要结束了。回到人世,要做的一切,都已经做完了吧。现在生死不重要,是不是回归小楼也不重要了。   就这样,闭目一觉睡去吧,醒来时,身在小楼,或许更好,更好。   就这样一路随水而去,其实,他自己也已经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去哪里,还可以做什么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欲罢不能   “轻尘,轻尘,醒醒……”   “轻尘!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啦!”   “死狐狸!你给我起来!”   方轻尘无可奈何,抱了头哀叫。   天啊!这个恶魔化身的女人,为什么非要以扰人安宁为乐呢!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能知趣一点,保持安静一会儿,就算不能让我安安静静睡过去,好歹也让我把现在这萧索落漠的心境保持得久一点吧?   “混帐狐狸!快把自己给拾掇利索了!你真这么想念本姑娘,这就想被快递回来和本姑娘来个相见欢啊?”   张敏欣凶狠的语气里,让人找不出一丝一毫担忧和关怀的意思来。而方轻尘显然也更愿意将她的这种行为往唯恐天下不乱的这方面去想。   因为失血过多,方轻尘有些虚弱无力。他软软地躺在床上,只漫不经心道:“就算我本来非常愿意回去,想到有你在小楼里等着,也就情愿在这个红尘苦海再多折腾几年了。”   “哼,就是你想回来,也得看教授通不通过吧?你瞧瞧你干的那些事……”   “有什么问题,该做的我都做了。”方轻尘的声音越发懒洋洋提不起劲。   小楼深处,张敏欣微微皱眉,和自己身旁的几个同学,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身体的伤重和失血倒在其次,精神上的疲惫和万事俱了,心愿已完的想法,会让方轻尘很自然地放弃抗争和努力。失去意志支持的身体,再强悍,怕也很难一直撑下去。   虽说他们这些小楼人,换个身体就和换身衣服一样方便,但是衣服换得太勤了,人也会着凉感冒的……更何况……他现在这样……   “楚国现在不过是表面上太平了,这种平衡还非常脆弱,你这也算是替自己收拾完残局了?”   方轻尘低低哼了一声,却没有意识到,就连这意带微讽的低哼,都轻微得几不可闻。   “你还指望我学风劲节和卢东篱,为一个国家,一辈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成。楚国的前途本来就该是楚国人自己掌握,要我这个外来人跑去当什么救世主……”   “那你对赵忘尘和楚若鸿留的那几记后手,也太卑鄙小人了,这也算是偿还债务啦?”   方轻尘勉强振了一下精神,抗议道:“我直到最后还替他们处处打算,这明明是我大仁大义,胸怀宽广,善良仁慈,从不记恨……”   “停停停,别让我吐出来。”   张敏欣忙不迭地打断了他的自我吹嘘:“你要真是全心替他们着想,就算暗中安排后手,也该做得悄无痕迹。比如说派人在赵忘尘最后和楚若鸿翻脸要动手时,装做路见不平,救走楚若鸿,然后一路照顾,给他安排新的人生。又比如,早早派人和赵忘尘结交,替他出主意,为他想办法,无声无息,让赵忘尘之后的路,因为有你的安排而顺畅许多,而不是派了影盟的人,跑去蹬鼻子上脸,直接就告诉他们,什么事你都知道,只是纵容他们伤害你,而你还悄悄替他们想好了一切退路。哼哼,方狐狸,别告诉我,现在这样,就是你能想出的最好方法?你这种做法,不止是对别人良心的最大鞭挞,也是对旁人自尊心的极大伤害。他们这一生都很难从你的阴影中走出来,永生永世都忘不了你,要说你不是居心险恶,谁信?”   方轻尘低低一笑,并没有答话。   是啊,本来可以做得更好,本来可以让他们理所当然地伤害他,事后再享受他安排好的一切,却因为茫然不知情,所以永远不必受良心的折磨。   可是,凭什么啊?   他方轻尘的头上有长角,背后可没白翅膀。   纵然已经尽量去理解他们,并承认自己亏负了他们,他的心中,到底还是有意气难平的。所以最后,处理好了一切之后,他肯定也是要给自己小小出点气的。   这算不算卑劣,算不算坏心眼,他可是从来不在乎的。   他是方轻尘,他不是小容。他没有那么宽广的心胸,那么恢宏的气量。   “喂,方狐狸,你答话啊,我猜得对不对?”   方轻尘懒懒得闭上眼,声音渐渐低弱:“你觉得对就对吧!”   张敏欣咬咬牙,这个气量奇小的家伙,被人这样揭老底了,居然也还提不起精神力气来吵架,这种精神状态……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吴宇,忽然向前略略倾身,大声说:“方轻尘,你做人真的是很失败啊!瞧瞧你,连着几辈子了,居然一点长进也没有。你看看人家小容当年为燕凛做的安排,那才叫真心诚意,一心为别人好。当年若不是法场上出了意外,燕凛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痛苦。”   “别把我和他那种非人的存在来比。”方轻尘自命做不了小容。   一个自私自利任情任性的魔鬼,对那号天使和圣人,赞叹羡慕下就够了。要去学习人家,那可是很没有必要,也根本没有可能的了。   “他是爱护那个小皇帝不假,但也同样谈不上尊重。什么都替别人定了,一切真相全部瞒下来,也不一定是正确的做法。再说,就算是真相揭穿,又如何?现在那小皇帝不照样是事业爱情老婆恩人一个不缺,哪里谈得上什么痛苦。”   张敏欣冷笑:“人家不算太痛苦,那是因为人家遇上的是小容。要是碰上的是你,就凭他处处以国家为重,必要时定然会牺牲你委屈你的做法,早就被你整治得骨头也不剩了。”   真想抛开那些呱噪,好好睡一觉啊……   方轻尘闭着眼,天地间都是重重的黑暗,诱人入眠:“世上只有三种人,男人,女人,和皇帝。楚若鸿和燕凛,能力上或许天差地别,但对于权力本身的看重,也并必有太大不……”   本来是要同张敏欣辩驳的,只是太累,太倦,那些毁誉对错,也就不重要了。一句话,方轻尘越说越轻,到后来,几欲沉沉睡去,话还没有完全结束,就这样无声无息,没有了下文。   在方轻尘看不见的小楼,张敏欣的神情焦虑烦燥起来,用力在控制台上一拍,怒喝:“别把楚若鸿和燕凛放在一块比!你所受的全是你自找,小容可是平白无辜吃了大苦头!还不全是你害的!”   方轻尘一怔,猛然睁眼:“你说什么?”   吴宇大声在旁边加重语气地帮腔:“小容出事了!”   方轻尘微微皱眉:“小容能出什么事,那小皇帝把他捧着当个宝……”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欠身从床上坐起来,很勉强振作了精神,开始粗糙地开始处理伤口。   脸色还是苍白的,但是他的神情已经不再那么懒洋洋的,而是显得有些专注了。   张敏欣和吴宇相视一眼,各自松了口气,最危险的时候总算过去了。   只是两人的神情,却又都有些恻然了。   “小容出事了。他现在的状况,可比你糟糕多了……”张敏欣的声音里,终于有了明显的担忧。   “到底怎么回事?”疲倦和懒散,早已消失无踪,方轻尘蹙眉沉声问。   “还不都是你害的!”   “喂,色女,我和他离了可不止八百里远,这些关我什么事?”   吴宇苦笑着接了话:“真要说起来,和你确实有关系。如果不是你在小容和燕凛之间惹是生非玩花样……”话没说完,她自先摇了摇头。   方轻尘皱着眉头,心里头发急。这两个人!怎么说半天还不说重点?小容到底怎么了?   他现在心绪急切,也就懒得去和吴宇分辩,当初他搞的那所谓花样,其实幕后的最大黑手,是张敏欣,而不是他自己。   张敏欣这个时候也叹了口气:“不止是那些花样,还有你在秦国搞的风风雨雨,自从知道秦旭飞真的领兵回国之后,燕凛就好几天没能睡好觉,后来,他还是决定要出兵……”   “我知道。我收到过飞信,燕军攻下了秦国两座城,不过,因为四国的位置和选择的进攻方向都不同,目前燕军还没能与秦旭飞的军队打过照面。”   方轻尘不解地问:“但这和小容有什么关系?他现在又不入朝,闲人一个。总不至于,燕凛会为着小容隐瞒不报的一些事情,而对他搞什么翻脸逼供,严刑拷打吧?”   “燕凛当然不会,他只是在做下决定之后,不得不对两个最不希望他发兵秦国的人摊牌罢了。”   方轻尘思索着道:“除了小容,另一个,该是他那位从秦国娶来的皇后了?”   “没错。那天,他们两人的谈话不太愉快……” 第一百九十三章 谁堪共语   燕凛并没有向乐昌解释许多。   他只是将秦国四皇子写给他的所有信件,全部交给了乐昌看,然后简单说明了如今秦国的局势。   乐昌呆呆地将那十几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过了很久,很久,才抬起头,用一种期盼,哀恳,祈怜,无助的目光,静静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燕凛只能尽量平静地回望她。   乐昌一直等,等,等不到他更多的表情,更多的言语。   她慢慢站起来,慢慢地茫然回转身,背对了他,向内殿走去,脚下有些微的踉跄。   燕凛咬了咬牙,克制住了自己想要站起来,护她入怀,柔声安慰的冲动。   他是燕国的君主。他想要燕国更加强大辉煌的愿望,从来置于一切之上。所以,就算他屡次三番,都不忍对乐昌说明真相,但这绝不代表,他会为了乐昌而放弃本来的打算。   而在已经派出大军去进攻她的家国之后,他如何能再追进去,拉住她,对她说那些我对你永远不会变,我会永远爱惜你之类的话。   可她是他的妻子,是一直爱他敬他一心为他的女人,是他未来孩子的母亲。所以,他依然期望着她也许能体谅,能宽容,能理解,能接受。   他想要爱惜她,保护她的念头,从来没有变过。乐昌,是他的妻,无论秦燕如何,无论朝局如何,他都会一直爱她,保护她,永远不让她受不公正的对待。只是,这些,都不必去说,就是说了,其实也是无用。   弃国别家远嫁异国的皇族女子,最少有一半人,或迟或早,不得不直面这样夹缝中的痛楚。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她们分担。就算是她的亲人,她的丈夫,终究也是不能。   所以,燕凛只能一个人坐在外殿,静静地等。无论乐昌做出的是怎样的选择,他最终也都会接受……   乐昌一个人在内殿待了很久,很久。   这一等,就是三个时辰。   直到夜色深深,直到宫灯慢慢带点微微的暖意照亮这黑暗而冰冷的宫禁,乐昌才从内殿走出来。   她从黑暗幽深的内殿走到灯光遍布的外殿,脸色惨白如雪,步子飘忽得浑不着力。   燕凛看得心惊,终究忍不住站起来,快步走近,扶住她略略摇晃的身子。靠得近了,才看到她双眼红肿得厉害,也不知她在内殿,究竟死死压抑着不可失仪,无声啜泣了多久。   乐昌用她再也流不出眼泪的双眼,深深凝望着自己的丈夫,半晌才道:“臣妾有几个问题,要问陛下。”   燕凛注意到乐昌又像刚大婚时那样,开始自称“臣妾”。他心中难受,却只能尽量让声音更柔和一些,回答道:“你问。”   “如果燕国不出兵,我的皇兄,是否也会向别的国家求助,是否也会毫不在意地,让别的国家有足够的理由,出兵践踏大秦的国土?”   “是。”   “如果燕国不出兵,吴国,陈国,卫国,还有我那四皇兄,可能会寻求的另一个国家,是否也一样会对秦国出兵,而秦国也会一样战火处处,灾劫重重?”   “是。”   “在这场战乱中,是不是有一个强大的国家提前取得胜利,早早把他们要扶植的王子推上王位,完成适当的交换条件,就可以让战事平息下来。”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这样。”   这一次,燕凛是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秦旭飞的军队,算是意外的变数吗?只不过,这些关于战事的详情,却是不必对乐昌仔细解说了。   “那么,燕国是不是最强的那个国家。”   “我希望是。而且我仔细分析了各国的军队和国力,相信我的判断,应该不是妄自尊大。”   “燕国军队的军纪,是否会比其他的国家更好。”   燕凛凝视着神情憔悴的乐昌,轻轻叹息一声:“你放心,燕军虽说做不到完全秋毫无犯,但绝不会纵兵屠城,绝不会肆意杀戮百姓,凌辱女子的。”   从军报上,他也已经得知,陈卫两国,进兵途中,时常有烧杀劫掠之事,若是攻城艰难,损失较重,则城破之后的屠城杀戮,更是寻常,吴军的军纪相比之下倒还算不错,不过和燕军比起来,确实也不够自律。这番话,燕凛保证起来,倒还是有些底气的。   乐昌有些虚弱地笑笑:“这样,臣妾也就放心了。”   她忽然一用力,挣开燕凛的扶持,屈膝跪下去,重重给燕凛磕了一个头,还要再磕,已被燕凛双手扶住:“你这是干什么?”   乐昌凄然道:“臣妾想要求皇上几件事。”   “你说,你说……”   “求皇上降旨给军队,尽量不要屠戮伤害百姓,求皇上派名将强兵,尽早打破乱局,尽早攻进京城,尽早结束这一切。求皇上答应臣妾,只推四皇兄登基即可,对于宗室中人,不要过多杀伤……”   她一句句求着自己的丈夫,早一点攻进自己的家国,攻破自己国家的京城,早一点将自己的所有亲人都控制在掌心上,一句句哀凄无奈,悲凉而无力。   燕凛听得心中惨然。她虽从不曾得到过母亲之外亲人的爱护,到底那些人都与她有着相同的血脉,她虽从来没有真正看过那片大好河山,到底那是她的根,她的源,她曾经的家。如今被逼得说出这样的话,真让叫人情何以堪。   想起自己甚至曾起过,杀尽秦国宗室之心,燕凛亦暗觉惭愧。他伸出手,尽量轻柔地扶起她,小心地把她抱进怀里,柔声道:“这些事,你便不说,我也一定会做到的。”   乐昌慢慢点点头,轻轻道:“既然是这样,臣妾也没有什么可以再怨恨陛下的了。”   她慢慢地抬起手,略有迟疑,最后却还是颤抖着回抱住了他,下一刻,温热的泪水,染透了他的衣衫。   她已经没了母亲,没有父亲,没了所有的亲人。现在,又要没有了国家。天上地下,红尘世间,除了这个男人,以及她腹中他的孩子,她便已经一无所有。   纵心伤,纵痛楚,然而,他是她的夫,他是她的天,他是她的君,他是她孩子的父亲,最后,她的选择,只能是抱紧,抓住,如此而已。   燕凛沉默着,感受她的颤抖,她的啜泣,她的泪水……   他的妻子是个良善温柔的女子,纵被亲人出卖,却从来不曾想过报复亲人,虽然国家从没有保护过她这个可怜的公主,却依然爱护怀念着故国,然而,现在,却不得不面对这样冷酷无情的选择,不,或者说,根本就没有选择。   他在心中嘲笑斥责着自己的假仁假义,虚伪可笑。   说什么不管乐昌做什么选择都可以接受,你又何曾给过你的妻子,你的皇后真正的选择机会。一个无亲无友,无家无国的可怜女人,她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说什么扶了四皇子登基,结束战事,秦国就可以太平。不不不,在那之后,燕国必然会以宗主国的地位,不断地压榨秦国所有的财力国力。   说什么燕军军纪好,不伤百姓,可是军队进入的秦国土地,再怎么军纪严明,百姓都要受尽伤害,死在战场上的是百姓之子,百姓之夫,百姓之父。倾家当产以供军资的是百姓之财,在战火中付之一炬的,是百姓之宅,侵略一个国家的土地,哪里真能不伤百姓?   燕军,比吴卫陈军,好在哪里?同样是强盗,他们抢了又杀,杀了再烧,我们只抢不杀,就算仁义了么。   然而,他不得不这样大义凛然地对妻子保证,而他那明慧的妻子,终也不得不这样自欺欺人。   那一夜,燕凛温柔地抱着他的皇后,进了甘泉宫的寝殿,然而,最终,却并没有真的留宿。   乐昌太过疲惫伤心,很快就沉沉睡去。燕凛静静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终于起身离开了甘泉宫。   在燕凛离去之后,乐昌紧闭的眼角,方才又慢慢划落一丝泪痕。   她没有睡,他知道她没有睡,而她也知道他知道她没有睡。   只是,在发生了这件事之后,他与她都不知道如何面对彼此,才会如此拙劣地以装睡和逃避,来躲过这一切。   或许,他们都还只是太年青,还有太多真心,还有太多看不透,放不开,还没有完全学会宫廷中虚伪残忍多变的生活手段,所以,行事才显得如此愚蠢而可笑。   这个时候,她只是知道,她依然深深爱着他,而他也一定会如以往一般爱护她,只是,今夜之后,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燕凛在黑夜的皇宫中,疾走如飞。这么大的宫院,这么深的宫禁,阴阴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乐昌没有睡,他知道,乐昌这个时候最需要亲人的陪伴,爱人的安慰。   然而,作为侵略秦国的凶手,这个晚上,他没有资格陪伴乐昌,没有资格安慰乐昌。   可是……在他这样狠心而去之后,那个可怜的大燕国皇后,在这个异国他乡,又能到哪里去找一个真正的亲人,真正的朋友,倾吐衷肠,寻求安慰呢?   做为一个男人,软弱地把自己的妻子无助地扔在那冷冰冰的深宫里,独自逃走,这个认知,让燕凛更加痛苦而愤怒。   偏偏他有愧有痛,却不能有悔。   他是皇帝。在这个乱世中,只有不断开疆拓土,增强国力,他才能保护他的百姓,他的国家。   他没有错,可是,到底会痛会伤会难过。   他走得越来越快,脚下生风,身后的太监内侍们都快跟不上他的步子了。偏这时候陪在身边当值的,不是服侍他多年,最晓他心性的王总管,而是最近才提拔上来的李总管,跟得气喘吁吁之余,很没眼力劲地问了一句:“皇上今晚要宿在哪位娘娘处,容奴才先一步传报排驾。”   燕凛一怔,站住了脚,四下看看这阴沉沉,冷冰冰,偏又光彩华丽的王宫,只觉心中愤闷得恨不得生生吐一口血出来,忽得喝了一声:“今晚哪儿也不去!朕要出宫散心。”   “出宫!”李总管一阵头晕。这位皇上最近没事就爱出宫也就罢了,可现在是半夜啊。别说宫门都落匙了,就是外头大街上,也是黑灯瞎火一片,出到哪儿去啊?   然而,他这当奴才的晕头转向,燕凛这做主子的却是雷厉风行,心思即定,转了头就往御马房去,也不让下人准备,自己牵了匹最快最神骏的马,翻身上马,在皇宫大内,大刺刺跑起来,一路通关过卡,拿着皇帝贴身的信符,直出数道宫门。   可怜他身后随侍的宫人们,跟又跟不上,拦又不敢拦这个积威甚重的少年君主,要招集侍卫,安排护卫,更是根本没时间。而且,他们没有足够的身份和令符,在外宫的好几道门户外,就被尽责的守卫给拦死了。   李总管急得满头大汗,赶紧派了人去把不当值的王总管找来。   从睡梦中被惊醒的王总管听完整件事,也是气得不轻。   自从容相重现后,皇上虽然越来越爱出宫了,可从来不会这么任性。他一向是很体贴下人们的,不会这样故意为难手下,就是出宫,也是一定让人把安全措施做足才走的。   今晚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这样失控,这样迫不及待地要闯出宫去透口气?   王总管皱眉不语,李总管急得团团直转:“怎么办,怎么办?皇上走得太快,我们什么也来不及安排,只有两个机灵点的侍卫跟了出去,人手不够,也不方便传报皇上行踪,也不知道皇上去了哪?这万一要有什么……”   “哪有什么万一!今晚全是皇上自己心血来潮,这种事,老天爷都不会预先晓得,哪会出什么万一。你立刻安排宫里最好的侍卫赶去容国公府上,但记着不要大张旗鼓。先静悄悄地在府外布了人手,再派人进去请示容国公就好。另外,再派人去请史世子,皇上心情不好,有史世子在,总能帮着开解一二。”   “容国公?”   “还能是谁。皇上出宫,还能去哪?”王总管不满地瞪了李总管一眼。   新提上来的人,果然不够机灵,靠不住啊!皇上不管是特别高兴,还是特别不高兴,最想去的地方,还能有第二处吗?只是……   年迈而忠诚的大内太监首领,抬头看向宫墙外的远方,只是,去那里,是烦忧尽释,还是忧上加忧,却又说不准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为人所趁   燕凛深夜出宫,本是一时积郁难平,冲动而为。等他一匹快马到了国公府外,反而再三徘徊,进退不得了。   他平时出入容谦的国公府本是常事,府里的大小奴仆也都识得他,向来都是不需通报,由着他进出自如的。   可现在已经是午夜了。   就算是燕国京城繁华,夜市热闹,到了这时分,街上也早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各家各户也都大门紧闭了。   国公府的门房处,自是日夜有人看守的。若是他上前去拍门,想必总也会有人应门。但是他好端端一个皇帝,半夜三更独自跑来拍臣子家的门,也实在不成体统,还不知道会被人家生出什么样诡异的猜测,传播出什么样的流言去。   更何况,这个时候,容谦想必已经睡下了。自己又没有什么紧急大事,只为着和皇后有些不痛快,就半夜跑来,扯起容谦来不得休息,来陪他,这也太不合适了。   燕凛皱了眉,骑在马上,呆呆望着国公府高高的院墙,一时间竟是怔住了。   进去,自然是不妥,是不该,是不好。可是,不进去,在这深深暗夜,自己这个大燕国的主人,又能去哪里呢?   一个人在夜风里吹了半晌,发热的脑子渐渐冷静了些,燕凛暗自觉得愧悔起来。   这样地失态任性地胡闹,真不象是自己会干的事。别说明天朝中的重臣御史们饶他不得,就是一向容忍他的封长清,史靖园,怕也要将他好一番念叨的。   没准,连容谦也要数落教训他。   这样的念头转过来,燕凛不免有些垂头丧气。慢慢地拔转马头准备要离开,已经策马行出了几步,神色却又迷惘伤怀起来。   满心郁郁地出了宫,要这样再闷着头闷着心地回宫,自是心里不甘的,只是,不回宫,又能怎么办?   这么深这么静的夜晚,白天所有的奢华热闹,都已化作沉寂。   长街寂寂,歌台舞榭,店阁楼台,百姓人家,无不关门闭户,只有他一个人,在这一片清冷中,骑着马,徘徊无措。   他慢慢地下了马,慢慢地走到国公府的大墙外,伸手轻轻贴在墙上,指尖传来的冰冷粗糙让人心中一些阵清凉。然后,他忽地拔身而起,高高跃过了院墙。   容谦的国公之位,可算是京城除了王爷之外,最高的爵位了。按理来说,他甚至有资格拥有私兵,他的府上的护卫力量,应该是可以无比强大。   只不过,自从受封以后,容谦自觉已经太引人注目,安排兵马武装守卫府祗这种事,他哪里还肯再去做。   而燕凛对于容谦国公府的一切用度尊荣都十分在意,偏偏也没认真替他考虑过护卫的事。   相比于别家的国公贵戚,亲族众多,钱财宝物亦众,需要大量守卫,容谦却是个异类。一来,他没把财物放在心上,二来,他这国公府,只有两个主人,却已有几百个下人,壮年男子亦有上百人,有这些家仆们看守内外门户,组织巡夜已经足够,原也用不着专门护卫。三来……   容谦武功之高不可测,旧年间便早已广为人知,当年刑场一幕,更是震惊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虽说大家都知道,容谦现在身体不是太好,武功可能略打折扣,但是谁也不会认为,以容谦那样的本事,还会需要什么护卫去保护他。   所以,容谦这座国公府,看似威严辉煌,实际上,却是京城高官贵介府祗之中,防卫最薄弱的地方。   因此,连燕凛这种半吊子高手,也可以在半夜三更,无声无息,悄然而入。   燕凛也知道自己身为皇帝,半夜三更地翻墙爬瓦,是件多么不成体统的事。可是,这种寒夜寂寂无处可去的寂寞,实在是太过孤冷。他迫切地想要一份慰藉,一点安宁。   他其实并不是想要去叫醒容谦,也不知道自己无端端半夜跑来找容谦,有什么可做的。   他只是想要,看那人一眼,他只是想尽可能离那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也许,感到那个人就在身旁数尺之遥,也许,知道,只要大叫一声,那人便可听到,心中便会自然安定下来,那莫名而来的冰寒和凄凉,就会被点点暖意驱散吧。   燕凛对这国公府,简直比对自己的皇宫还熟了。因此一路是轻车熟路,直往容谦的住处而去。这个时候,他想的,其实只是在容谦的房外,静静地守一会,安静地站一会,看一看那人的窗上可有烛光,可有人影。   然后……也许……就是在这明月之下,清风之中,坐在离那人极近的地方,在那人不知道地时候,悄悄地等待,直到这烦乱燥热的心沉静下去,直到月沉日升,府中下人起身之前,再悄然而去吧。   心念动处,看到前方已至容谦所住的院子,他更是毫不停留,脚下轻点,再次跃墙而上。   此时此刻,明月正当中天。银辉漫漫,洒得人间一片灿灿光华。   燕凛锦袍玉带,在月色下飞掠上墙,抬眼间,却见一片明亮的月华下,院子对面的墙上,一个黑衣人,犹如鬼魅般,自月下倏然现身。   二人都是半夜三更翻墙偷进,也都没有料到,在对面的方向,同一个时间,有另一个人忽然冒出来。   满天月色下,二人遥遥打了个照面,心中都是一惊。因着国公府的院子极阔大,虽说是对墙而立,隔得却还远,夜色中看不清对方面目。而燕凛却已经看见了月光之下,对方那一双眼,森然肃杀,带着无穷无尽,血火炼狱中的冰冷杀伐之气!   他心头只觉一凉复一凛,张口就要大喝示警,然而心念转处,却又没有立刻发声。   这国公府的下人众多,大多十分警省,远处,没准还有巡夜的家丁,自己要大喊一嗓子,自是可以把一堆人吸引过来。只是,这国公府上上下下,可就都瞧见他堂堂一个皇帝,半夜跑来爬一个臣子家的墙了。这……   不过,这迟疑只是一瞬,燕凛立刻便又意识到,这黑衣人乘夜而来,有可能不怀好意。虽说对容谦的本领他从来有着十足的信任,但是想到容谦可能有任何危险,自己的颜面如何不好看,他都顾不得在意了。   所以,仅仅一瞬,他便放声大喝:“什么人?”   然而,这一瞬间的犹豫,对于那黑衣人来说,已是太长!   弹指之间,他就从数丈外的对面院上,直扑到面前来,抬手处,一股强劲的掌风袭到,掌风割得燕凛脸上生疼,勉强喊出的那一声,竟生生被这无以伦比的掌风内力压制住,根本无法传扬开去。   燕凛心头凛然,知道自己遇上了绝世高手,且已被他侵到近处,要想再示警怕是不易,于是他身子猛往后弹,只想拉开距离,可以大声呼喊。   然而,燕凛的武功……实在算不上高明。   虽说他从小弓马骑射就练得不错,内力轻功也是小时候容谦亲自给他打的基础,皇宫里也有不少高手肯倾心教导他,但从来没什么人真指望过皇帝能练成什么万人敌的功夫。   武技一道,本来就取不得半点巧,一个整天操劳国事的君主,时间花在哪里是看得见的。真要打起来,燕凛的武功,怕是连史靖园也不如。这时,他全力后退,动作不可谓不疾,反应也不可谓不快。可惜的是,他面前的这个人却是真正意义上的顶尖高手,且是无数刀山剑林,地狱火海中走出来的人物。   那人一掌出手,还未击实,化掌为爪,动作也谈不是多么精妙绝伦,只是一个简单的快字,便袭了出去。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他一式便从容按在燕凛肩上,燕凛本如燕子般飞掠而起的身子,立时象石头般沉沉落下,偏偏落回墙上时,又轻飘飘不曾出一丝声息。   两人贴面相对,燕凛只见到那人脸上满是狰狞恐怖的伤痕,容颜之丑陋,竟不似活人,而是如同妖魔鬼魅,纵是身子受制,也忍不住要惊呼一声。   奈何那人一掌按实,手掌迅速下滑,五指灵巧地在燕凛身上一路点下来,呼吸之间,已连制燕凛数处穴道,再轻轻扣住腕脉,彻底瓦解了燕凛所有动作和发声的力量。   那人在月下目光森然地看看燕凛,忽地一笑,因着脸上伤痕,这一笑,尤其显得狰狞刺目:“看样子,你该是燕国的皇帝了。真想不到,你一个皇帝,居然会在半夜用这种方式来找一个臣子。”   燕凛又是激愤,又能是懊恼。这几年,他从来不敢轻忽自己的职责,从不敢过份放纵自己的心境,在任何时候,他都很注意安全。谁知道只今天任性了这么一回,就出了这种事。   他出宫的时候完全是一时冲动,只随意换了皇袍,身上的饰物挂件,全都是宫中禁物,只要是稍有眼光阅历的人,都可以轻易看出他是一国之君。   身为大燕国的君主,却莫名其妙地让人给擒住,而被擒的时间地点,居然是半夜三更,容谦住处的外墙上……   燕凛心思百转,脸上莫名地一红,极为愤怒地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那人微微皱了皱眉。   天子之怒,血流飘杵,不过也飘不到他一个孤家寡人。可虽说这皇帝的武功实在不怎么样,但这样得罪了他,只怕还真是后患无穷。   只是,他又哪里能想到,自己半夜来找容谦,居然会从对面墙上冒出一个穿得很华丽很抢眼的少年公子?当时隔得太远,他也没空细看他身上的配饰,又哪里想得到他居然是皇帝,本能的处理当然是先下手为强啊。   这会子可真是……骑虎难下……   他这心思一转之间,他身侧一左一右,突然凭空冒出两把剑,无声无息,从黑暗中攒刺而至。剑势极凌厉迅疾,竟能不带起一丝劲风,可见出剑之人,远不是燕凛这种半吊子高手可比。   这两人悄然潜近,猝然暗算,也算是极难应付的了。只是这黑衣人却是连眼神也没有变一下,猝遇偷袭,只冷哼一声,一手扣着燕凛,把这偌大一个人,当成武器直接挥了起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外强中干   堂堂大燕国的少年皇帝,被人当成了挡箭牌,抡起来,用那血肉之躯,格挡向月下如毒蛇般贴近的那两把寒光熠熠的宝剑。   那两柄剑剑光顿时散乱,狼狈后撤,黑衣人一手仍扣着燕凛,一手轻轻松松突入剑影,指尖微弹,便制住了那两个持剑之人。他顺势一拂袖,那两个偌大身子便先后跌下院墙,发出“扑通”,“扑通”两声沉闷的响声。   皇宫进出手续繁琐,燕凛这次出宫又突然,所以只有这两个脑子机灵,动作迅速,又正好带着换班腰牌的侍卫小队长,能够通过重重门户,及时跟了出来。他们是暗卫,所以只是远远尾随,心里一直打鼓别出事千万别出事,结果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   燕凛为人所制,两人心寒胆裂,却又投鼠忌器,不敢呼唤,只得试图偷袭抢人。可惜他们虽然武功超凡,但比起这些在刀山剑林中打着滚活下来的江湖高手,经验阅历,当机立断上,却是大大不如,被这黑衣人轻易就看破了行藏。   两人拼命收剑后退,一时间气息失调,真气散乱,自是被黑衣人趁虚而入,跌落在地之时,真气乱走,都受了些内伤,又被点了穴道,一时间挣扎不起。   此时此刻,院中屋内,忽然亮起烛光。一个温润的声音悠然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听到容谦出声,知道他已被惊醒,不会被人偷袭,燕凛既是欢喜,又觉羞愧,脸上神色倏地复杂起来。不过,这个时候,他身边的黑衣人已经没空注意他了,只冷哼一声,拉着燕凛轻飘飘自墙上落地,不曾惊起半点尘埃。   适时听得“吱呀”一声,房门大开,容谦披了一件普通的青袍,一手掌着烛火,在一片清清淡淡的月色下,微笑着漫步而出。   烛光映着月华,于夜风间明灭不定,照得他脸上的光影,轻盈闪动。   淡淡月色淡淡笑,淡淡青袍淡淡眸,烛光月影如梦华。   这样深的夜色里,一切静得直似一场梦。   随着他开门而出,秉烛而来,才让人惊觉,天地间,真有如许清雅人物,掌灯照梦醒。   燕凛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是双眼怔怔地望着缓缓打开的房门,便再也不肯转开。   这个时候,他心中反而不急了。   他怕的只是这夜行人偷袭暗算,既然容谦已经被惊动,自然就无需担心他的安全了。这世上能打败容谦的人,他觉得根本就是没有的。   虽说他对世人的武功了解不是很深,但对容谦,却是莫名地有着信心,哪怕容谦的身体不好,在他心里,容谦也始终都是无敌的。   月华如水,青衣似莲。   那人在月下,用那双温润柔和的眼分分明明地看过来时,燕凛却是心中又羞又愧,脸上火烧一般热辣辣地生疼,只是低了头,想找个地缝钻。   容相在他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那样用心地教导他,结果他还是任性胡闹忘记自己的身份和责任,置自身的安危于不顾,闹到现在这种地步,尤其想到,让容谦亲眼目睹他的困窘之态,没准还要因为他而受制于人……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直接在外头叫门进来像话呢……   一念至此,他根本不敢去看容谦的眼睛了,唯恐会见到愤怒责难不以为然,却又有点舍不得不去看他。   正自犹疑之间,却又想到,若不是自己莽撞冒失,怕是这人就静悄悄摸到容相房外,去施行暗算了。既是如此,自己闯的这场祸,倒还是对容相有益了。   心念这般一转,心神便安定了许多,他这才有勇气抬了眼眸,重新去正视容谦。   那件素淡的青袍,只松松披在他身上,夜风一吹,飘拂得极是厉害,衣摆袖子都显得过于宽大,清瘦几不胜衣,却又叫人莫名地心酸。   燕凛心里难受,终于再慢慢再移动目光,去看容谦的眼,却是立时一怔。   没有愤怒,没有气恼,没有忧急,没有无奈。   只是那样淡淡然,异常平和的神情,从容自在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也看着那个黑衣人。   燕凛怔了一怔,心下一块石头慢慢落了下来。   容相没有生他的气,他就算被制,应该也不会让容相受制于人。   只是,心头放下的东西是否太多,这一瞬,燕凛心间竟是空落落,略略有些怅然。   容谦的心境,如日过中天,月破长空,绝不为外物所动所扰,世上又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胁制得了他。   他又哪里知道,容谦现在这自在闲适,从容姿态,基本上全部是装出来的。   容谦虽然武功已毁,但灵敏的感知仍在,何况他身体不好,晚上睡得极浅,所以一有夜风掠空之声,便已立时惊觉。   这个时候,两个半夜不请自来的客人,才刚刚一左一右,从两边院墙冒出来。   如果是以前,容谦第一时间就能从房中掠出,现身出去,根本不会给这两人动手的机会。   奈何现在容谦的身体太糟糕了,不但不能飞来掠去,就是正常的动作,也快捷不起来。   他府里没有护卫,他又不喜欢睡觉时有下人在,晚上院子里就他一个人。以前住在茶楼时,青姑就在他隔壁,什么事叫一声青姑就能立刻赶到,凭她的内力和无敌三招,基本上也没什么需要他担心。   可现在,青姑住的院子离他有十万八千里远,等她赶到,人家这不速之客,怕是什么事都做完了。这个时候容谦除了靠自己,还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既然这样,当然不能匆忙出去,让人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   所以,他给自己披好衣服,点好灯,再慢慢走出来,尽量让态度悠闲从容一点。谁知道一开门,一眼就看见燕凛被一个黑衣人扣着脉门站在对面,要不是他定力过人,怕要连烛台都要失手落地了。   这大晚上的,那黑衣人全身上下,黑乎乎一片,站在院子里,倒也不显眼,偏他身边的燕凛锦袍玉带,华服金冠,说多华丽有多华丽,说多抢眼有多抢眼。容谦第一眼自是只看他一人,唯看他一人,一看见燕凛这满脸通红的样子,暗中就忍不住咬牙切齿,低低咒骂。多少火都腾腾地往上窜。   你小子也太过份了!你好好一个皇帝,半夜三更,衣服也不换好,侍卫也不多带,跑我这来干嘛?   辛辛苦苦把你教养大,什么心血全用在你身上了,我容易吗我?你就敢这么不把你的性命当回事!   他这里是火冒三丈,十分恼怒,偏又有十一分的担心,十二分的不忍。   明明气得很想揪住那小子狠揍一顿,偏定睛一看燕凛那红得都快发紫的脸,还有那困窘惊惶的眼,心里就是暗自一疼。   这孩子,几时曾吃过这样的苦,就是当年刑场之时,危险至极,他也不曾受制于人啊。   好好一个皇帝,又一向被视做英主明君,碰上这种事,心里哪能好受得了。   唉,他毕竟年轻,又一直努力要求自己做到完美。太完美的人,自是免不了疲惫辛苦,偶尔放松一下,犯点小错,其实也无可厚非吧。   心里恼着,暗中却还是自然而然,替燕凛想转了过来。   明明气怒着燕凛的胡闹,却是更恨那黑衣人,竟敢在自己的房间外头抓着燕凛不放。   他家的孩子,就是犯了再大的错,要打要骂,自然都是他的事,哪里能由着旁人欺负?   这样一想,火气愈发厉害了,只是这对象,已是由燕凛转成了那黑衣人。   容谦毕竟不是燕凛,几世历练下来的心思城府自是无比深沉的,再加上他现在不能用武功,心中再怒,自是也不敢随意放纵情绪表露出来,因此心里再气再恨再着急,脸上眼中,始终是淡淡的。   目光从容地自燕凛身上扫过,再慢慢移到那黑衣人脸上,微微一凝,容谦终于颔首笑道:“我想,阁下也该来找我了。”   黑衣人目光冷冷,语声冷冷:“你早知道我会来找你?”   容谦笑道:“这几年,你找过些什么人,做过些什么事,我都听说了。既然我重现于世的消息已经传出去,算算时间,不是你,就是你那个兄弟会来寻我。”   “既然如此,我的来意你自是明白的了。”黑衣人沉声道。   被他抓住的燕凛却是听得满头雾水,心中迷茫,只是隐约觉得,这人倒不象是有什么恶意的,眼睛有些祈盼地望着容谦,只希望容谦最少给自己一个暗示,好让他可以更放心些。   可是,容谦却只望着黑衣人,明明已感觉到了燕凛的目光,却是不肯多看他一眼。   狄一,已经找尽了可以找的人,自己应该是他最后一个目标,最后一线希望了。这个时候,绝不能让他察觉自己对燕凛过份的关心。   狄一此人待阿汉极好,但这些魔教里出身的影卫,怕没有谁会真把仁义道德放在心上。为了他们关心的人,通常他们都不会在意旁人的死活。   如果让狄一发现他对燕凛的深刻感情,为了最后一个可以救阿汉的机会,狄一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威胁自己,这样最终会害了所有人。   虽说是为了阿汉的事,他对狄一很有好感,也很快就原谅了狄一在情况不明朗时,出手制住燕凛,但这绝不代表,他敢用燕凛的安危来赌狄一的品行。   只要自己对燕凛的态度轻忽从容一些,以燕凛那过于尊贵的身份,和狄一慎重的行事风格,整件事和平解决,大家都好过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他这里狠了心肠不去看燕凛焦虑的眼神,狄一却已察觉身边的燕凛血气翻腾,情况有些不对,转头看他一眼,低哼一声,指间略一用力,一股真力袭入燕凛体内,燕凛身子一晃,脸色煞时苍白下去,闭目晕倒。   狄一还是给了这位皇帝一点不同于侍卫的特殊待遇的,伸手微微一扶,没有让他倒在地上,这才抬头冲容谦道:“现在,我们可以不受打扰地好好谈谈了。”   虽说明知狄一不会真的伤害燕凛,但看着燕凛倏然晕倒,脸色苍白如纸,容谦心里头还是一疼复一紧,脸上虽神色不变,心里却在喃喃念了好几句:“阿汉,阿汉,万事看阿汉的面子。”这才勉强把心头的怒意驱散了。   他目光淡淡自墙角两个被点了穴道的侍卫身上扫了一眼,站在门边邀客:“阁下可以进屋一叙。”   狄一也不迟疑,抱了晕迷不醒的燕凛便进了屋。   容谦注意到他大踏步进房,毫无迟疑犹豫之态,只是从自己身边走过时,一只手始终有意无意按在燕凛的要害处,可见自己果然是威名太甚,此人是断然不敢放松警惕的。   容谦暗自苦笑一声,回手关好房门,慢步走到桌前放好烛台,这才坐了下来。   狄一目光四下一扫,确定没有埋伏着的旁人,这才把燕凛放在椅子上,自己坐在他身边,目光望着容谦:“阁下知道我的来意,我也只想听阁下一句答复。”   一年又一年,他天涯踏遍,一次又一次,他见过各国的风云人物,一回又一回,咬牙忍辱,卑微求助,却总被无情拒绝,一点又一点,所有的希望渐渐湮灭,到如今,容谦是他可以找的最后一个人,最后一点机会。而以往的苦苦哀求,百般忍耐,也都在一次次磨折中,变成了今夜这单刀直入的冷然责问。   容谦轻叹:“你已经找过很多人了,如果可以帮你,他们早就帮了。”   “可是,他们却也有人跟我说过,他们是有办法救醒阿汉,只是不救而已,他们仍然坚持认为,阿汉这样半死不活,比醒过来更好。不管我如何哀求,他们不予理会,如果我敢于尝试用别的方法,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用阿汉,用我的妻子,用狄九狄三的性命来反过来威胁我。他们人人位高权重,势力庞大,本领过人,我自然不能放弃仍有的希望,也只得隐忍着再去求下一个人罢了。可是,现在,能找的,我已经找遍了。除了你,我再无一人可求,再无一丝希望,我还有什么可以怕,还有什么可以顾忌?如果你也是一个明明能帮,却袖手不帮,忍心看同伴长眠不醒的无情之人,你以为,我还有什么事,不能做,不敢做?”   狄一的声音沉沉寂寂,并没有太多的愤怒和激动,这不是威胁,这只是在说明他的决心和勇气。   容谦暗自叹息,就算换了普通人,一次次打击,一回回拒绝尝下来,心肠也要渐渐硬了,怒气也要渐渐变得无法抑制了,何况是狄一这种魔教出身的高手。   绝了他最后一份希望,又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做不敢做的呢?   他强忍着不去看晕迷的燕凛,不去提醒狄一,燕凛对自己的重要。他只是微微一笑,站起来,走到狄一面前,向他伸出手:“你看看我的身体。”   狄一一怔,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任何高手都不会这样轻易地把自己的命门交到别人手中去的啊。   然而,容谦一直微笑着把手悬在他面前等待着,若再犹豫,就不免显得胆怯心虚了。   狄一一只手仍死死扣着燕凛,另一只手徐徐抬起,全身真力充盈,准备着应付任何变故。然而,没有丝毫惊变,他的手,顺利地扣住了容谦的腕脉,轻易地掌控了一个天下奇人的要害。   就连狄一自己心中都激起惊涛骇浪,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勉强定了定神,指间发力,几缕真气如游丝般进入了容谦的身体,转眼游走一遍。   容谦一直任他施为,唇边依旧带笑,眼神依然温和,只有脸色在一点点苍白下去。而狄一的神情却是越来越惊愕不解,眼睛越睁越大,眸光极之古怪地望着容谦,直到最后,真气转过十二周天,确实已绕了容谦体内经脉一周,狄一才终于克制不往,站了起来:“你的身体怎么会这样?”   容谦微笑着收回手,虚弱得连站也站不住,好在这个时候,也不需要再强撑,他勉力后退几步,坐了下去。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曾被狄一的真气侵入过,无不痛至极处,然而除了略显苍白的脸色,他的神色间根本找不出什么痛楚的样子来。   他只是有些欣然地注意到,刚才狄一失态站起的时候,终于把手从燕凛的命门处松开了。   “你看,是我这样活着受零零碎碎的罪舒服些,还是阿汉那样,安然睡着,所有的痛苦背叛伤害都不再能影响他,更好呢?”   狄一还是怔怔望着他,默然不语。   容谦苦笑:“如果我真的神通盖世,能够生死人而肉白骨,那么,我为什么不救我自己?如果我连自己都救不了,你认为,一个象我这样的废人,还能救得了阿汉吗?” 第一百九十六章 人生如梦   狄一目瞪口呆地望着容谦,一个无比传奇,自己十分重视,万分防备的人物,忽然间在他眼前变成废人,这种心理上的落差,给人的意外打击确实够大。   更何况容谦的身体状况这么诡异。表面上行动无异常人,其实每一根筋脉,每一寸骨胳,都脆弱无比,经不起丝毫冲击。他的真力过处,只觉容谦体内处处断续,处处受阻,又毫无抗力,竟如同针入败絮一般。   换了正常人,怕是只能整天卧床不起,还痛苦得恨不得早早死掉算了。偏这人还能言笑自若,如果不是他自暴其短,怕是根本没有人能想到,这个可怕的人物,已经虚弱到,随便一个少年就能打倒他。   狄一这一生见闻阅历也自不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有什么样的伤害,可以让人的身体变成这样。   他又哪里明白,分明是一种不属于人间的强大力量在容谦这凡人的血肉之躯中暴发出来,几乎完全摧毁了他所有的筋脉骨胳。虽然后来有风劲节带着这个时代不该有的神药,勉勉强强,拼拼凑凑缝缝补补把断裂的筋脉一一续起,毕竟已经远远不能和健康人相比了。   也亏得容谦有着对痛苦超常的忍受力和惊人的毅力,经过了十分艰难的复健过程,才勉强看起来和平常人差不多,但那也只是外表罢了,内中的千疮百孔,痛楚折磨,也只有他自己才最明白。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谁能让你们小楼中人伤成这样?”   容谦微笑:“小楼中人并不是神。我们拥有一些强大的力量,懂得一些世人不了解的知识,但也仅此而已。既然阿汉武功天下无敌,还会因为种种原因,受伤受害,如今长睡不醒,那么,我重伤致残,再不能施展武功,也不算多么稀奇的事。”   狄一默然。   是啊,光看看阿汉的遭遇,就知道,小楼中人也是人,也会被骗被伤被负,也会无可奈何,也会身处绝境。小楼不是神境,而包括自己在内的世人,却总是用无所不能的心态,去幻想那个神奇的地方。   其实,小楼中人,真的有本事救得了阿汉吗?   容谦只是伤重,还不是半死不活地长睡不醒。如果他连自己都救不得,又如何有办法去换醒阿汉?   所谓小楼一定能救阿汉,是否只是他们几个人,绝望之下,安慰自己的一个幻想?只是,除此之外,他们又还能再做什么?再盼什么?   就象溺水的人,纵然发现最后的那根浮木没有用处,能做的,怕也只是紧紧抓住罢了。   容谦柔声道:“你们执念太深,一心想要阿汉醒来,且不论大家有没有本事让他醒来,便是真有,你们觉得,让他醒过来,面对这一切,真的就好吗?”   狄一低声道:“他不知道真相,他直到最后还以为是狄九再次出卖他,他……”   容谦轻叹摇头:“那么他醒过来,知道狄九没有出卖他,又如何呢?难道他们可以冰释前嫌,当成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   狄一不语。   这种事,阿汉做不到,而狄九,怕是根本不屑做吧。   “如果醒来之后,不过是一场冰冷的解释,一次冰冷的离别,他醒来,真的好吗?更何况……”容谦凝视他:“狄九还能活多久呢?”   狄一微微一震,却没有说什么。狄九的身体状况,他和狄三心中多少都是有数的。   “他不死,只不过是因为阿汉没有醒,所以强撑着不肯死罢了。我相信,只要阿汉醒过来,一切都说明白了,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辞离去,然后,找一个没有人能发现的角落,安静地等死。而阿汉,也许不通世务,但其实并不笨,如果他真的有心,未必不能发现真相。”   容谦深深叹息:“你觉得,尽一切力量让阿汉醒过来,让狄九没有牵挂地去死,再让阿汉面对狄九的死亡,这样,对阿汉真的好吗?”   狄一沉默良久,方才轻轻问:“你们……什么都知道?”   “我们并不象你以为的那样无情。阿汉是我们的伙伴,在小楼入世历练的规则允许之内,我们总会尽力去关注他的。我们不救醒他,固然是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做到,也是因为,我们真的觉得,唤醒他,也许反而是一件残忍的事。”   “可是,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法感觉,难道就不残忍吗!”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既然与阿汉相亲近,也该知道,在我们小楼中人看来,生死不过是一个历程。肉体的伤害,生命的存续,于我们来说,都是很平常的事。阿汉从来不把受伤当一回事,阿汉也不怕死。谁又能确定,死亡的尽头,不是另一场让人惊喜的新生呢?阿汉一生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快乐地,不受打扰地好好睡觉罢了。现在的一切,于他来说,也未必就是祸事灾劫。”   狄一沉声道:“生存,死亡,这种事情,古来智者哲人都能看通看透,不以生死介怀,你们小楼中人有这样的想法我也不奇怪。可是,我自己是个俗人,对于我所关心在意的人,我能选择的,也是俗人的守护,俗人的坚持。”   容谦苦笑:“那么,我确实没有能力救他,你要怎么样呢?”   他看着狄一,有些苦涩地摊摊手:“杀了我?”   狄一反而被他问得怔住了。   在他本来的预想中,容谦是燕国权贵,是小楼中人,本领高强,权高势大,自己就算用尽手段,怕也难以占得他半分便宜。只是这已经是阿汉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就算了拼出性命,总要尽最后一分力的。   可是,偏偏容谦现在连个普通人都不如,偏偏容谦毫不掩饰地表明一切,偏偏容谦和以前所遇的小楼中人都不同,没有一丝冷漠,一毫骄态,温和恳切地同他交谈,言语间,也有对阿汉深切的关怀。   现在,他还能怎么办呢?   杀了容谦?还是严刑逼供?   他这还在发呆,容谦却已一笑,替他分析下去:“我们从来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你纵杀了我,我也不会恨你,其他的伙伴,也不会特意来找你报仇。当然,你要小心,别自己撞到他们手心就成。你也可以尝试用种种方法逼迫我,只是,我全身皆伤,一来,经不起刑苦,二来,我能带着这种伤撑到现在,怕是什么人间刑法,都不能让我有太多感觉了。至于别的威迫利诱之术,只怕也是没有效的。我们小楼中人,入世只为历练,经历的一切人与事,都只是历练的过程,从来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改变自己的原则,这一点,你也应该明白。”   狄一确实不能否认,当年和阿汉在一起,就知道,阿汉那不肯杀人,不肯说谎,不肯言而无信的原则,好象是从来都不肯改的。   他这里心绪纷乱,确实是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容谦。   如果容谦足够强大,他还可以尝试着不择手段,偏偏容谦却又如此虚弱,言语态度,这般和气从容,连他都不好意思翻脸无情了。   至于说,利用身边的燕凛去威胁容谦,这个念头,他却是想也没有想到过的。   小楼中人感情淡漠,很难真正投入地去在乎一个人。而所谓帝王将相的高贵身份,对他们来说,和贩夫走卒又有什么不同?捉住燕凛只是一个意外,平白惹上一个皇帝,已经是让人极头疼的事了,也没必要再去惹更多的麻烦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燕凛的身份太过贵重,就算是胆大包天如狄一,对于是否要冒天大的风险,利用这种人质,也不能立刻下决心。   如果真想找人威胁容谦,他个人倒是以为,那个曾经救过容谦,和他兄妹相称,且一直住在国公府里的普通村姑,也许更有效,麻烦也更少一点。   他自然不知道,容谦一直提着心同他周旋,最怕就是让他查觉燕凛对自己的重要性。   所以,他既不敢过于重视燕凛,也不敢对燕凛表现地过于漠然,从头到尾只很随意地看燕凛几眼。   容谦待他态度远比方轻尘等人要好得多,固然是因着容谦的性子温和,也是因着这个时候,实在不敢激怒他。   容谦一边尽量表现对阿汉的关怀来动之以情,一边故意表明自己身体的最大秘密,来震动狄一,又提起狄九的生死来搅乱狄一的心境,也是要让他心绪纷乱,无法更理性地思考。   此刻看狄一神色迟疑不定,容谦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轻轻道:“不要再浪费时间做无谓的事了。这些年来,你走遍天下,求尽了人,而狄三为了阿汉也寻遍奇药灵方,历险无数,结仇无数。这人世之间,真要有能救阿汉的办法,也早就让你们找出来了。既然是到现在还不行,你们也已经尽了力,不必再勉强自己了。回去吧,多陪陪阿汉,也多陪陪你的妻子,不要……”   他声音一顿,语带谓叹:“不要让狄九最后的岁月太过孤单了。”   狄一苦笑一声:“我又有什么脸回去呢。救不了阿汉,回去看他一点点死去吗?狄九也不稀罕是否有人相伴,更何况……”他冷冷扫一眼晕迷的燕凛:“我得罪了大燕国的皇帝,那么轻易说走就能走吗。”   容谦一笑:“他的事,尽可交给我,总不至给你留下什么隐患就是。只是他醒来之后,难免会爆跳如雷,大索全城,所有来历不明,身怀武功,或是没有京城户籍之人,怕都要受盘查追索,为免麻烦,你还是早早离京,尽快脱身地好。”   他话说得诚恳坦然,一副全是为狄一打算的态度,语气从容坦荡,倒象是从没想过,狄一有可能不放过燕凛一般,反而说得狄一微微一呆。这个时候,他若是说,自己还打算继续抓着这个倒霉撞上来的燕国皇帝不放,好象是有些不妥当啊。   正迟疑间,容谦忽得微微一皱眉,站了起来,狄一反应略慢,却也立时一跃而起,一掠而出。几乎是在一两个呼吸之间,他已是一左一右,挟着两个侍卫重又回到了房内。而容谦也立时轻轻吹灭了烛火。   再过了一会儿,院门外才传来明显而急促的脚步声。 第一百九十七章 猝不及防   容谦因晚上身旁不用下人守着,所以院子的门一向不关,方便等天亮后,让下人进出。这时只随便一推,虚掩的门户就开了。   管家喘着气跑进来,也不敢立刻进屋,在屋外喊了一嗓子:“禀报国公,宫中来了几名侍卫,说是宫里有话要传报给国公。”   过了一会儿,屋内方亮起灯影。容谦的声音安然传来:“请客人厅里奉茶,我马上就到。”   管家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容谦又淡淡加了一句:“半夜三更的,不必再扰人清梦,用不着另外派人进来伺候了。”   管家答应一声,这才退了出去。   容谦微笑望向狄一:“怕是宫里派了来找皇上的人。来的也必然不止两三个,府外想来最少有几队人守着呢。我若不去应酬,他们即刻便能查觉不对,到时候硬冲进来,只怕麻烦不小。”   狄一沉默不语。凭他的本事,若全力施为,要冲出去倒也不是就不能。可若是逞匹夫之勇,去与一国为敌,说不得也实在是太愚了些,难免会连累阿汉他们。   当年魔教何等强大,还不是让各国联手,打压得只能龟缩一处。   容谦微笑,大大方方系好衣袍:“我先去稳住他们吧。阁下若信得过我,还是早早脱身为妙,若是不信,你也可以偷偷跟在我后面,我若说出半句不该说的话,你也可以立刻出手。”   他也不等狄一说话,施施然从他身边走过,推门而出。   从内心来讲,他倒是情愿狄一跟着自己的。只要把狄一调开了燕凛的身边,自己总会有别的办法彻底解决威胁的。   实在不行,找个理由,让下人请小姐出来,再当着几个宫中侍卫喝破狄一的身份和藏身之处,有青姑和侍卫们联手,再加上自己从旁指点,再让人惊动外头围着的侍卫队,就算是魔教出身的影卫,怕也难以脱身。   纵然对不起阿汉,也要先过了眼前一关再说。   然而,他一路出房,徐步出院,狄一向外走了几步,却终于停步驻足,没有再跟上来。   容谦心中失望,偏偏连步伐的节奏也不敢稍错一下,依旧看似从容地出院去了。   堂堂国公,在正厅接待几个宫中来的侍卫队长,自是让几个人受宠若惊,施礼不迭。   容谦闲闲问了几句,侍卫们的回答也有限。他们也是临时接到命令才出宫来国公府找皇上的。只是在大门处问了,皇上并没有进府,他们十分担忧,所以才惊动了容谦。   因为说的是皇帝半夜溜出宫这种不妥当的事,容谦自是没让任何下人在场,这时也就大大方方道:“你们不用担心,皇上只是没由正门进出罢了,其实已是悄然进了府,在我房里同我说话闲饮,不小心喝多了,已是醉倒了。”   几个侍卫心中一松,神色间却也有些无奈。亏得这位国公爷,能这样神色自若把皇帝半夜爬臣子墙的事,说得这么轻松随意,好象再平常不过一般。   其中一个位阶最高的首领起身施了一礼:“既然是这样,请容属下们去看望一下陛下……”   容谦笑道:“皇上年轻,行事有些任性。他半夜来寻我,我就是怕惊动下人,把这事传出去,才在自己房里陪他饮酒。如今他醉了,只得从权在我的卧房里歇着,我哪有将你们引进自己卧房去参观的道理。若让府里的下人看着,成什么样子。万一让人猜出了真情,于皇上的名声,实在是大大有碍的。”   几个侍卫汗下称是,连谢容谦的提醒。   “你们放心,这件事,我会尽量掩饰的。你们也不必多待,出府去在外头隐身等着,我尽量想办法给皇上解酒。能不误了早朝最好,若实在没办法,误了时辰,你们也传个话回宫去,让李总管宣称皇上身子不适,早朝暂停一天。总之等皇上酒醒了,我再悄悄把他送出去,你们立刻护他回宫就是。”   以容谦的身份和与燕凛的亲近关系,这些贴身保护燕凛的侍卫谁能不信服他的话,自是应声领命的了。   容谦略一思索又道:“还有,派人去往史世子府上。我估摸着李总管一定会请史世子过来,你们半路拦下他,让他别过来了。半夜三更的,人来得越多,动静越大,这事传出去,哪个御史言官,皇亲重臣们饶得了皇上。”   几个侍卫更是佩服他心细如发,心悦诚服地施礼退走了。   打发完了侍卫们,容谦自己却是暗自苦笑。   虽说狄一没跟出来,他也不敢揭穿狄一的事,可就算能安排这些皇宫侍卫们联手对付狄一又如何?只要燕凛还在狄一手中,他就不敢冒任何危险,随意引发争斗。   更何况,这事真闹大了,真的是谁也不好下台,谁也别想收场。   燕凛半夜出宫就已经很不象话,他出宫还让人抓住了,这简直就是岂有此理了。真要传将出去,不但封长清,史靖园全要领罪受罚,燕凛以后再也别想随便出宫多走一步,还会有大批的侍卫宫人人头落地,外加整个燕国的江湖帮派会被血腥无比地清肃一遍。避无可避。   别说看在阿汉的份上,不到万不得已的容谦不愿和狄一翻脸,就算是为燕凛着想,这种事,也是能不闹出来,就一定要死死掩住的。   只是,皇宫这一头,勉强应付过去了,自家房里那位不速之客可怎么办啊?   容谦皱了眉信步出厅,声音极轻地对厅外守着的管事道:“去请小姐到我院外守着,记着同她说,只请她一个人来,别出声惊动了人,也不要进院子,只在外头等着,有事我自会叫她。还有,这事不许对任何人多嘴。”   以青姑的内力,隔着整座院子都可以听清他随意的任何一句话,且又能把呼吸吐呐放得极轻极缓,外加只要注意提气,身子就可以轻盈飘逸。只要有自己吸引住狄一的注意力,他也很难察觉到青姑的靠近。   有这么一个高手在外头,随时可以听到他的暗示呼唤,总方便许多。虽说动手是下下之策,但万不得已之时,也只能选这一条了。以青姑仅次于阿汉一人的内力,再加上自己教导的招术,虽未必能赢狄一,维持不败还是能做到的。   管事唯唯诺诺,一刻也不敢停地去了,容谦心烦意乱却还要装做镇定从容地径自回自己房里。   一进屋子,却是满室寂寂,地上趴着两个被点晕了的侍卫,燕凛还是如他离去之前那样,姿式有些歪斜地倒在椅子上,案上烛光明亮,却已不见狄一的身影。   容谦一皱眉,朗声呼唤:“狄一!”   房中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他。   容谦默然把自身感知提到最高,全神贯注地搜寻着四下的动静,虫鸣蚊走,枝摇叶动,皆在他的感应之内,然而,没人任何外人的气息,外人的热度。   狄一,竟是消失了。   那个为救友人,数年奔波,固执无比的修罗教影卫,居然就这么静悄悄地走了。   容谦皱了眉,走出房间,沿着院子慢慢走了一圈,最终确定,狄一确实已经离去,并没有屏息闭气,躲在哪个角落里。   自己已是那人唯一的希望,最后的机会,他真能走得这么干脆,这么简单,这么……   容谦心中微有隐忧,却也莫名地松了口气。正好感觉到院外异样疾风正由远处而来,不免一笑,轻道:“青儿,别担心。我这没什么事,刚来了个江湖上的朋友,现在已经离开了。你不用守在院子外头了,不过,我怕他重新回来,麻烦你在附近找个高处替我守一夜。也不用注意全府,只要远远看着我这院子,只要有任何外人进入我这院子,你都替我拦一下就好。”   墙外传来青姑一声紧张的低应,然后有些茫然地问:“我该在哪里守着?”   “就找府里花园最高的那座小楼就成,今晚月色很亮,你在高处,可以看得明白。”   青姑应了一声,便匆匆地去了。   容谦暗中有些歉意。为了他这一句话,这个从没经过江湖风雨的纯朴姑娘,怕是要一整夜,眼也不敢眨一下地死死盯着这边院子里了。   当初教她武功,本是为了让她有更多保护自己的力量,如今却要利用她来保护自己和自己关心的人,平白叫这样不知人世凶险的女子陷入江湖风波中……   他心里一阵难受,却又不肯叫青姑回来。纵然是对不起青姑,为了燕凛的安危,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虽说狄一走了,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自己又不能公开事件,又无法用武功御敌,不把燕凛保护周到,如何安心?   他摇头黯然一叹,转身回了房间。低头仔细查看了一下燕凛的状态,知他只是受了狄一内力的冲击晕倒,并没有大碍,而且狄一也算厚道,知道自己不能用武功,临走时,已经替燕凛解开穴道了。   只是也不知道燕凛什么时候醒过来,醒过来之后,自己又该怎么对他说,才能勉强解释清楚这件事呢?   容谦愁眉苦脸地坐在燕凛旁边,侧头看着燕凛。   唉,又要把这件事掩下来,又要平息这小家伙的疑心和怨气,又要尽量保全狄一,又要……   越想越是头疼,越想越是愤闷,凭什么这种事要落到我头上啊,凭什么这混蛋不在自己宫里好好呆着,半夜三更要来找我麻烦啊……   本来狄一有什么可怕的,偏你凑过来送到人家手上去,害得我提心吊胆,还要装成什么事也不在乎。天啊,这一晚上,我至少短命两三年啊。   容谦越想越气,瞪着燕凛眼睛开始冒火,站起来,围着燕凛转了两圈,忽得冷笑一声,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打在燕凛脸上。打了两下,想着皇帝的脸不能打肿,不便用全力,便恶毒地狞笑一声,对着燕凛的胸口用力捶两拳。   打不听话的小孩真是爽啊,真是痛快啊!好久没这么出气了。   几年前生气时,还狠揍过他的屁股呢。可惜啊,现在小屁孩长大了,皇帝当久了,越来越威风,又要考虑他的脸面,又要担心他的自尊,再不能象以前那样,横眉立眼,又打又训了。   难得有这机会弥补遗憾……   容谦摩拳擦掌,狠揍了燕凛十几下。这工作量对他来说有点大,不免开始冒汗喘气,因为身体动作稍大,身上随便系好的衣带也散开,青衫松了下来,心里甚是高兴,也懒得再系好。   能这样无所顾忌地揍揍皇帝,真是痛快。反正他也不怕打肿打青,等燕凛醒过来,就说是被那个夜行人扔到地上,撞着石头了便好,谅这混小子也不会发现出什么破绽来。   容谦打得倒是很痛快,反正以他现在的身体,就算是全力凑几拳,也是没法真正打伤人的。只是燕凛是让狄一随手扔在椅子上的,歪歪斜斜地靠坐着椅子,并没真的坐稳,让容谦打得几下,重心偏移,竟是直接往地上滑去。   容谦也没多想,本能地伸手一拉,想阻止他跌落地上。但他忘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平时行走起居装普通人倒还行。猝不及防,来不及聚力时,想要拉住一个快二十岁的壮小伙子,一百多斤的身子?这个难度也太高了!   于是容谦不但没能拉起燕凛,自己反而被燕凛的重量一带,立足不稳,跟着燕凛一起跌了下去。   燕凛本来跌得也不重,奈何二人一起失去平衡,容谦偌大重量压在他身上,两个人的重量一起压下来。容谦的脑袋还重重撞在燕凛的额上,燕凛的头受了这一撞也向后一仰,又重重撞在地上。   容谦还在那有些狼狈地一边低低咒骂燕凛是惹祸的根源,一边松开拉燕凛的手,去揉自己的额头,却见燕凛倏得睁开眼来,正直直地望着他,一只手便不免僵在空中,生平难得地在燕凛面前失态干笑:“醒得好早啊。”   燕凛在一片黑暗中,只觉后脑剧痛,便醒了过来,一张眼,就看见容谦的脸近在眼前,两人嘴对嘴,鼻对鼻,大眼瞪小眼。偏偏容谦一头汗水,微微轻喘,衣服松散,头发也散乱下来,有几缕都直垂到燕凛脸上了,这样子,这样子……   这样子已经够要命了,偏偏容谦整个人还死死压在身上,虽说他这几年身子越发瘦弱,不是很重,但是这感觉实在是……   燕凛傻呆呆望着容谦,看着那人脸上本来有着极鲜活极生动的愤怒郁闷,偏偏在被他盯住的下一刻,全部僵硬,然后转瞬变做笑脸,干巴巴地说:“醒得好早啊……”   燕凛不知道自己该笑呢,还是该做其他任何表情。他从来没有想过,容谦在他面前,表情会有如此生硬无措僵硬的变化,他从来不知道,容谦当着他的面,居然也会完全破功,再也无法摆出那从容温和,万年不变的笑容……   他不敢笑,却觉心境出奇地轻松,他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却知道,自己或许真是醒得太早了,但是,这样及时醒过来,真是太幸运,也太有趣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真情真性   容谦毕竟是身历数世的人精了,万年难得一次的失态之后,居然还能很快恢复镇定,从容站了起来。   虽说他一头是汗,发散衣松,还压在人家身上,这样手脚并用地站起来,姿式无论如何优雅不起来,但他心态调整得极好,再怎么狼狈,神情都十分镇定。   他慢悠悠起了身,赶紧往最近的椅子上一坐,顺手擦了把汗,笑道:“你既然醒了,还不快起来。”   燕凛见他转眼间变回原样,心中隐约有些失望,只是半点不敢露在脸上罢了。他翻身站起,只觉得胸腹之间甚是痛楚,不觉微微一皱眉。   容谦看似十分关切地问:“那人将你弄昏后扔在地上,力气甚大,可曾给石子硌伤了?”   燕凛身上虽痛,却怕他替自己担心,摇头道:“我没受伤。”   容谦心中窃笑,脸上却还是一派从容温和,释然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一边说,一边重重喘口气,唉,现在打人这一类的体力活,已经不适合自己干了啊。   燕凛从不曾见他这般将疲惫之态外露,心中微忧,凑近过来,见桌上摆了茶杯茶壶,忙亲手倒了一杯凉茶递过去:“容相,你这是怎么了?”   容谦大大方方接受皇帝的服侍,接过茶来,喝了一大口,觉得舒畅许多了,笑道:“我与那人斗了一场、那人本是顶尖高手,我又恐他伤着你,束手束脚,虽说最终还是将他赶走了,我也累得够呛。毕竟现在身体大不如前了。”   他这里眼也不眨一下瞎编,倒也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撒谎。没错啊,我是和狄一斗了一场,不过是斗智不斗力罢了。为着你束手束脚,处处受制,外加现在很累,身体不如以前,瞧瞧吧,一个字的假话也没有。   “那刚才……”想起刚才诡异的情况,燕凛觉得脸上有些燥热。   “我好不容易把那人赶走,把你们三个全弄进房里,再替你解穴,看你晕着,怕是一时醒不过来,所以想扶你到床上去歇着,谁知实在是脱力了,刚把你扶起来,居然有些头晕,反而陪着你一起跌得晕头转向。”   容谦笑望着燕凛道:“幸好没旁的人看见,否则我这一世英名,可就毁于一旦了。”   燕凛心中一紧,疾道:“容相没受伤吧?”   容谦心里虽恼他给自己惹麻烦,但见他明明自己胸口疼得厉害,倒是一心关怀着自己,心中终是一软,一边暗中叹息自己心肠不够硬,一边却还不得不继续糊弄下去。   “没事,只是有些脱力,歇歇就好了。”   燕凛却还不能完全放心,但自己又不懂医术,也不敢扯了容谦自己上下其手好好检查一番,手足无措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越看他略显苍白虚弱的神态越是不放心,张张嘴,想再问他是不是真的没事,又觉这样太过傻气,愣了一会,竟是没说话。   容谦倒让这位大燕国所谓的年青明君直着眼瞪着自己老半天,瞪得一阵不自在,好在刚才有些混乱的气息这时也渐渐平息,柔声笑道:“别担心,我这不是很好吗?”   燕凛看容谦的脸色确实在渐渐恢复红润,这才略略放心,开始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那黑衣人是什么来历,容相似乎认识他?”   “他是魔教中人,是前任魔教教主的亲信。”   容谦叹道:“你也知道,我与前任魔教教主有些交情,当年在我的一力主持下,燕国也是最早同魔教合作的国家。可是,后来魔教发生变乱,教主易位,和我交好的前任教主重伤遁走,至今未曾恢复。他的几个亲信部属,数年如一日,寻遍天下,访奇人异士,灵药名医,想要救治他。”   这番话,容谦说得可算是半真半假,一切情况,都与江湖传说中的魔教情形,以及燕凛所知道的容谦和魔教的关系相符。燕凛听了自是信之不疑。   “那他来找容相也是为了这个。”   “是啊,他希望借着我的权势地位,以皇宫的灵药名医救助前教主,并助前教主复位。只是无意中碰上了你,在情况不明之下产生了冲突。我当时也是太过心急要救你出来,他又怕得罪了皇帝再轻易放手,反而后患无穷,二下谈不拢,一言不合,这才同我争斗起来。不过,一来,我怕伤着你,二来,毕竟我与他的教主还有些故人之情在,所以也不忍心真的出辣手,最后只是把他逼走便罢了。”   想起自己被狄一制了穴道,当刀当剑那么使,燕凛脸色就不免阴沉下来:“这些江湖草莽,动则逞勇私斗,私刑杀人,于国于民有害无益,我必不能放过他们。”   容谦失笑:“皇上打算如何不放过?”   燕凛一阵气闷。任他位高权重,真想要报复狄一,却哪里容易?那种顶尖高手,不调动大量的人手,如何捉拿得住。真要大张旗鼓行事,就必然要说明真相,报仇出气固然重要,若是为此白白让自己扔个大把柄给满朝文武,这却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就是私下暗中调人,也很难瞒得住封长清和史靖园。若要解释起原委来,怕是这两个极亲近之人,也要先向自己大大发作一番,从此管头管脚才是。   他闷闷地坐下来,半晌才道:“容相其实不想我追究于他的吧?”   容谦一笑道:“我确实还念着点对故人的交情,不忍将他逼迫他太过,皇上若能给一点颜面,不再计较此事,自然是好,若是定要追究,我也不会过问。”   燕凛叹了口气。世人只道皇帝好,哪知皇帝不自由。要维护皇帝的尊严脸面,还想保有目前这有限的自由,这个闷亏,暂时竟是只能吃定了。此刻容谦笑而求情,反而给了他一个下台阶的理由。他不是因为自己不能做,而是给容谦面子,才轻轻放过了此事……   这般思想起来,心中实在愤闷不平,偏又不能不咬牙忍下这口闷气。   于是自此以后,大燕国皇帝对于武林人物,就有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厌恶。   在他执政期间,燕国对江湖人物的打压清肃,几乎是不遗余力。他也曾屡次派人暗中与魔教接触,打听前教主的一切状况,称是愿意助魔教平定余患。   不过可惜的是,魔教中人并不象燕凛以为的那样,对于前教主一心一意,要斩尽杀绝,对于燕国官方的示好,不过是口头应付着罢了。   若不是因为魔教势力太大,在诸国都有根基,燕国一国之力无法全部肃平,只怕燕国朝廷也未必能一直同魔教和气相处下去。   在此之后不过二十年,燕国便成了天下闻名的,武林人物,江湖大豪,最不愿意停留的国家,国内的门派帮会势力彻底衰微。但燕国的民间治安,官府的控制力却在明显上升,天下人也不得不承认,侠以武犯禁,如果从官府从治理臣民的角度来看,禁绝这些民间的武力,确实是极有道理的。   为此,人们不免又给燕国君主加了一道“目光远大”的光环,却哪里知道,燕凛执政期间,一直坚持的大力打压江湖人士政策,最主要的目的,纯粹是给他自己出气。而那个真正得罪他的人,却再不肯跑进燕国境内去自讨苦吃。   当然,这一切,都已是后话了。   眼前的这个明月高照,夜风温柔的夜里,燕凛心中的疑问已解,且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暂时忍耐不予报复这个后果。而容谦也终于有机会笑问:“皇上怎么会半夜只带两名侍卫来找我?”   他这还是给皇帝面子,没把这不走大门却爬墙的事给点明了。   燕凛早知道这个问题逃不掉,然而,一被追问到头上来,脸上还是一阵热辣辣地发红:“我,我,我心情不太好,就想来见见容相,我……”   难得他一个皇帝,说话居然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地不成样子。   容谦板了脸,皱了眉,一副不悦的样子盯着他。   燕凛心虚,低了头不敢与他对视,过了一会方道:“我错了,以后再不做这样的事了。”   他心里既愧且惭,这一次为着自己的任性,弄出多大的凶险来,若不是有容相相救,天知道那个什么魔教叛徒会把自己怎么样,而燕国又会面临怎样的冲击和纷乱。   容谦看他这老老实实低头认错的样子,想起他处断国事的沉稳大度,不觉暗笑,柔声道:“皇上,以后若再有什么烦心的事,想要见我,也不用太过急切,大半夜地出宫毕竟不妥,让人传个话,我入宫去同皇上聊聊天,也自无妨的……”   燕凛不说话,只是头越垂越低。   容谦悠然道:“若是实在太激动了,非想出宫,也就出宫好了。就是晚上来了,你愿意直接从墙上跳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本来也不是外人,进进出出的,用不着通报,这么大晚上的,别扰了太多下人清梦,也是功德。”   燕凛一怔,愕然抬头。   容谦看他傻傻的样子真是好笑,极想伸手拍拍他的脑袋,暗中拼力忍住,只口里笑道:“你是皇帝,又不是囚犯,凭什么就不能偶尔任性一回呢?犯了错不要紧,是人总是要犯错的,你还年青,太过深沉内敛,处处小心谨慎,也未必是好事……”   燕凛傻呆呆看着他,还是没能说话。   他一直觉得,容相素来关心他,但是对他的要求也总是极高,极严格的。可这次他做出这般孟浪的事,容相不但不责备他,反而隐隐地支持他以后继续任性妄为……   这个事实让燕凛有些不敢相信。就是以封长清和史靖园对他的容忍,怕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容谦看他这样子,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有些心酸。   说起来,都是一国的皇帝了,却是处处被种种礼法责任,绑手绑脚,活得没有一丝一毫地快意开怀。   而他变成这样,自己其实应该负极大一部份责任。   以前只想着要教出一个好皇帝,给他的压力太多太大,到如今醒悟前非,想要在君主的光环下,尽量给他一点有限的自由,让他可以略略快意开怀一些,让他在国家之外,也能为他自己而活着,却已经是容谦眼下能努力的全部了。只是,要做到这一点,怕是很难,很难。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站起来,伸手,轻轻按在燕凛肩上,目光柔和地深深望着他:“以后,我的家,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有什么大事,我都帮你瞒着担着,不让朝中那帮老古董找你的麻烦。你若是想念我又不便来,就让人传个话,以前宫里我也常进常出,现在,也不是就不能去了。只是有一点,你若来,护卫总要带足。任性一下无妨,但安全不可轻忽。”   他一边笑,一边替燕凛小心地拂去刚才跌倒时沾在脸上的灰尘:“便不为着旁人,为着让我放心一些,身边多几个护卫的拘束,你就多忍受一下吧。”   燕凛怔怔地望着容谦,良久,才慢慢地垂下眼眸,唯恐再直视那双温柔的眼睛,自己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只低低喊一声:“容相!”一时,竟不知可以再说什么话。   容谦微笑,轻声道:“好了,你告诉我,好端端的,今晚怎么心情这么不好,竟是这么急地出宫找我,让我看看,有没有办法替我的陛下分忧解劳。”   燕凛原本心境一片柔软,正自出神,耳旁忽听了这话,竟如冰霜扑面一般,心间一凛,过了一会才道:“容相,我没有听你的话。我已经传旨,命大军攻秦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用兵之道   容谦神情微凝,暗自一叹,却也并不觉得太过意外。   虽然秦旭飞已经回秦,并且打了几场胜仗,但他带领的毕竟只是一支孤军,并没有足够的威慑力,可以让各国军队裹足不前。事实上,就是他自己,也不能完全肯定,秦旭飞真的可以强到在劣势逆境中,以一人之力敌四国之军。   现在其他几国都在攻城掠地,就燕军一直困于边关,燕凛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而他本来也就没有想过要燕凛在考虑这种军国大事的时候,只单凭对他的感情和信任,而不考虑其它,来做出决定。   会那样放纵个人感情的人,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   所以,在和燕凛说起秦国之事后,他提出了秦旭飞回兵秦国的可能,却并没有尽量利用自己的威望地位来对燕凛施加影响。既然他自己都根本不作为,燕凛最终还是否决了他的意见,自也是理所当然。   燕凛见容谦沉默不语,心中却忐忑起来,低声道:“无论如何,我还是想打这一仗的。最起码,我们可以借此好好练练兵。燕国的军队已经很多年没有经过大的战事了,眼看着士兵中旧人尽去,新人没有经验,再这样安享太平下去,不出十年,燕国就没有能战之军了。”   容谦神情微动。   他倒是没想到,燕凛还有这番苦心思量。如果不计较太多得失,单从打磨军队的角度来看,此战倒确实未必是错。   “而且,无论秦旭飞怎么强,若是我们燕国上下,连一战的勇气也没有,则军心士气何在?军中将士,还会尊重我这个君主吗?朝廷又还有什么资格号令天下?”   容谦微笑:“陛下,你是君主。在军国大事上做出决定,是你的权力。陛下不必向我解释交代什么的。”   燕凛沉默了下来。自从刚才他被容谦压在身上醒过来,两个人有过这样异常的亲密举动之后,虽说不曾刻意,但彼此相处的气氛却远比平常时轻松自在,至少容谦在称呼他的时候,不自觉地用了一连串的“你”字,就是后来偶尔说一声“皇上”也带点小小戏谑。   当时其实都不觉得,这样地称呼,这样的言谈有什么特别,只是话题现在一转到国事上,容谦如旧时一般,从容微笑着重又称呼他“陛下”时,虽说那些关怀宽容依旧,最初的亲昵自在,到底还是淡去了。   燕凛心中有些难过,却又不知道怎样才能重找回刚才的轻松闲逸,过了一会才道:“我不是逞勇斗狠。这段日子,我紧急调阅了目前能找到的一切关于秦旭飞战例的情报,找了长青,还有京中一些将领们一起研究。秦旭飞此人勇悍无比,喜用奇兵,常以轻骑快马,闪电奔袭,攻敌不备,再以无比强悍的攻势瓦解敌势。但这种战术,如果遇上稳扎稳打,绝不冒险轻进的将领,却很难讨得了好。”   容谦一笑,欣然道:“皇上对兵法也了如指掌。”   燕凛不觉汗颜:“我倒不敢说是知兵,只是长青和几位将军,在宫里连着翻看堆山也似的情报后,大家商议出的结论。我们燕国的攻击方向,正好和秦旭飞从楚国而来的方向相反,秦旭飞与陈军几番纠缠后,又与吴卫二国冲突,至少在短时间内,是顾不上我们的。我们乘此机会,尽可能地攻城掠地……”   他叹息一声方道:“我下了令,这次不贪功,不求快,只是抱着借战士练兵的策略,借着秦王手下的脓包兵让我们的将士增添战斗经验就好。每一步都要稳扎稳打,不可分兵,不许轻进,不可给敌人各个击破的机会。每下一城,都要全力筑固之后再徐徐推进,万一遇上了秦旭飞的军队,依城坚守为主,只有军力在秦旭飞军队三倍以上时,才可以出城正面做战,且一定要做好随时退回的准备,一旦秦军败逃,不可过于追击,以免中计……”   听着燕凛这么一串说下来,容谦便知,他这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了。如果真能这样,处处集结大军,时时依城作战,不轻进,不贪功,那除了硬碰硬的消耗战外,要靠奇兵计谋,得什么便宜,却是不容易。   只是如此做法,燕军最多只是临时占领一些城池,并将这些城池搜括一番而已,想从根子上动摇秦国,太难了。   唉,燕凛能如此重视秦旭飞的能力,强抑自己的野心和贪念,使用这种看起来极其窝囊的战术,却也是自制力很强了。   容谦点头道:“这种打法,可算是抓着秦旭飞的死穴了。此人在战场上虽有十二分的本事,但却有一个极大的弱点,那就是过于爱惜兵卒。这是为将者之大忌。他的人手本来有限,与三国交战,损失必大,就算最后能和我们燕军对阵,只要我军稳扎稳打,军力上又有优势,就算他再怎么勇悍,光顾念着打起来的损失,也足以让他犹疑却步的。”   他一笑看向燕凛:“陛下说什么不知兵,其实以数倍之军,浩浩荡荡地压过去,就是正道了。说穿了,用什么奇道诡术?能以多打少,有什么理由不做?”   燕凛听他把最高的兵法,说成是人多打人少,终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看着燕凛的神色终于不那么沉重了,容谦却叹道:“陛下想的自然是周全,只是,前方仗打起来,却未必如意。”   燕凛点了点头:“我也一直在担心这一点。”   说穿了,不贪功,不冒进,稳扎稳打,以正克奇,这道理谁都知道,可古往今来,却还是偏偏有那么多名将英豪,中计受伏,惨遭败亡。还不是人心易动,真面对种种诱惑之时,谁又能克制得住自己?胜利明明就在眼前,谁还耐得下性子步步为营?   军中将领谁不是立功心切,就是皇帝交待得再郑重,真到了战场上,几场胜仗打下来,谁还记得那么多。   如果秦旭飞能妥善营造局面,加以引诱……   燕凛一边思考着一边说:“所以我想派长青去犒赏三军,然后让他随军行止。平时不要干涉军务,但若是发现将领们有急于立功,进军心切的苗头,就亮出我的密旨,接任监军之职。他在军中多年,威信极高,又最得我亲近信重,由他出面,当是最合适的。”   容谦失笑:“陛下就不担心长青他最后也急于立功?”   燕凛笑道:“长青素来稳重,且在军中朝中的地位,已是极高,不需藉功进身,再加上他与容相你走得最近,知道容相你极为看重秦旭飞,那他就断然不敢小看此人,此时应该是最能信得过的了,而且,我想容相总会帮我尽量把事情做得更加保险吧。”   容谦看他那会心而笑的样子,只得叹口气:“罢了,让他离京前来我这边聚聚吧,我也有好些年,没同他聊过兵法战事了。”   燕凛欣然道:“有容相此言,我就又多了三分底气,此战,就算不能大胜,总不至让秦旭飞占了便宜去就是。”   容谦只暗自苦笑了一声。唉,现在他能做的,也就只剩动动脑筋和嘴皮了……   他摇摇头,忙又把散乱的心思收回来,问道:“陛下今日就是为了这件事心烦?”   燕凛神色一黯,过了一会方道:“我今天把事情告诉了乐昌,我明知道她一定会痛苦难过,可是,从开始策划这件事直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犹豫过,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为她放弃这个机会,我……”   他的语气渐渐焦燥烦乱,神情也悲凉起来。   容谦叹息。这件事,他无法劝导,无法宽慰,他不能说燕凛是对的,也无法说燕凛是错的。当丈夫的责任和君主的责任相矛盾时,越是真心之人,越是夫妻情深,怕是越受煎熬苦难。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她也是可怜之人,你以后尽量待她好一些吧。”容谦懊恼着自己的劝慰如此苍白无力。   发现自己对燕凛的烦恼其实无法提供什么实质的帮助,这种感觉实在是不太好啊。   燕凛低笑一声,有些苍凉:“我自然会尽力待她好的,在为了国家牺牲出卖侮辱她之后再待她好?容相,我是不是一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唉,清官难断家务事,偏偏这还是个自己钻牛角尖的皇帝。   容谦朝天翻个白眼,也懒得再柔声安慰,伸手拍拍他,笑道:“回宫后,仔细把四海列国的帝王后妃史全翻看一遍,看看那些君主和他们的妻子是如何相处的,遇上类似的事,他们又是怎么取舍的,然后,你就会发现,不比不知道,和他们一比,你就是个情圣,是个天下第一好丈夫。”   就算是心情再不好,让容谦这么一打趣,燕凛也终是绷不住笑了一笑,心中却十分感慨:“容相,你好久没有这般同我开过玩笑了。”   容谦白他一眼:“玩笑归玩笑,我的皇上,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燕凛只一怔,便立时醒悟过来:“唉呀,快上朝了。”   他素来负责任,今晚虽说意外迭出,他也完全没想过要罢朝,这时经容谦一提醒,拔腿就往外走。   容谦笑道:“别急别急,你这样匆匆忙忙的,生怕不把我满府的人都惊醒了不成。把这显眼的披风外袍都脱了,披件我的素淡衣裳,把金冠卸了,拿个大帽子遮着头,我带你从侧门溜出去,尽量别让下人认出你来。”   燕凛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在黑夜里,华贵耀目,走到哪都抢眼之至的打扮,脸上又是一热,却也不敢迟疑,急忙动手脱起来。   容谦自去了里间,拿了一件外袍,一顶大帽子出来。本来是很想亲手将衣服抖开给燕凛披上的,奈何现在只有一只手,做什么都不方便,只得笑笑递给燕凛:“麻烦皇上你自己换衣服吧,这里可是没有人服侍的。”说着有些担心地问:“你会换吗?” 第二百章 亲极如疏   容谦拿了外袍帽子,有些担心地问:“你会换吗?”   燕凛又是羞又是恼,一把抢过衣裳给自己穿起来。容谦身量修长,他穿着衣摆有些长,有些拖着地了。于是容谦在旁边笑咪咪地提醒:“皇上待会走路时小心些,别踩了衣角跌一跤。”   燕凛气得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青,心里想要狠狠瞪他一眼,可竟是连这样的胆色怒气都鼓不起来。偏偏手头上又是连着出错。   原来他衣服虽是可以正常自己穿好,但那金冠一解下来,头发就散开了,再想要梳回去,可就不是一个笨手笨脚的皇帝能弄好的了。   容谦在旁边好整以暇,直看得燕凛脸上都快红得滴出血来了,这才忍了笑,推他坐下,拿了梳子三两下替他打理好了,把帽子往上一扣:“看看,你还不如我这一只手的人呢。”   这回不用容谦提醒,燕凛已赶紧把帽子往下一拉,挡住半张红通通的脸,站起身,闷着声道:“走吧。”   却又低头看那两个穴道未解,晕迷不醒的侍卫。   容谦笑道:“放心吧,我会交待他们三缄其口的。”一边说,一边拿了烛台送燕凛出房。   漫漫长夜,已将至尽头,房门开时,却还是有一股寒风自然袭来,烛火一阵飘摇,微弱得几乎熄灭。   容谦皱了眉看着烛台,却是无可奈何,他只得一只手,便是想替这么微小的烛光掩掩风,都已办不到了。   燕凛在旁边一手接过烛台,一手护着火,努力不去看容谦那残缺的手臂,努力不让自己脸上眼中露出悲伤之色,只低声道:“我来。”   容谦微笑着看他一眼,轻轻点点头,徐步向前。燕凛跟在他身后略差半步的位置,无声地跟随着他的脚步,无声地举着烛火,为他驱散前方的黑暗。   长夜将尽,天边明月西斜,人间这一点烛光下,两个相伴的人,相偕穿过了重重门户,走进道道回廊。路上也遇到过一两回巡夜的家丁,只是燕凛刻意隐在容谦身后的阴影处,穿的衣服,戴的大帽子都是容谦的,谁也没看清他的面容,远远见着容谦挥挥手,喝一声:“你们绕远些。”   哪个下人还敢多事多看,自是纷纷退去。   容谦一直将燕凛送到侧门处,让看门的下人远远避开,自己亲自去开了门,陪着燕凛刚走出小角门三四步,便见街头街尾,墙头树上,转眼间冒出无数人影,纷纷围拢过来,却是眼巴巴在外头守着,喝了一夜西北风的可怜侍卫们终于苦尽甘来,盼到皇帝现身了。   看看天色,估摸一下时辰,燕凛也不敢多耽误,回头与容谦告了一声别,连忙上了侍卫牵来的马,匆匆往宫里赶。   容谦在小门外遥遥送着,看那刚刚还在他房里困窘无比的少年,这般前呼后拥,遥遥向世间最华贵最森严最高贵的地方而去,神情渐渐黯淡下来。   今天,燕凛告诉了乐昌发兵秦国之事,也告诉了他。   然而,不管是对他,还是对乐昌,燕凛的选择,都是在发下旨意,军队动手之后,再告之的。   他害怕乐昌事前知情给他造成困扰,那么,他是不是,也同样害怕着自己呢?   容谦微微叹息一声。   如果他的回归,只是让那个孩子,平白增添烦恼,多出许多顾忌,那么,是不是……   他摇摇头,没再让自己想下去,转身回了府。   他不知道的是,骑着马一路迎着寒风,披着星月,向皇宫而去的燕凛心境也同样萧索黯淡。   容相到底还是没有说更多的。   关于秦旭飞,关于这场战事,关于他那没来由却十分肯定的担忧和顾忌,到底还是没有说明白。   明知他已经下旨进兵,明知在前方,燕国的军队正在血战,那个不愿为人所知的内情,他依然不愿透露。   容相自然是不会害我误我的,可是,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告诉我,你不看好这一战的真正内情?   他脸色阴沉地策马而行,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的寂寂长街。   月已西斜,天色却依旧阴沉,城中百姓大多还在安然梦乡中酣睡,只有君主和高官们,要辛苦地准备早朝。   直到前方一阵丝竹弦管,歌舞之声传来,燕凛才愕然抬头遥望远处一座高楼的辉煌灯光:“那是哪里,怎么这么热闹?”   “那里是百花楼。青楼妓院,夜里才是热闹,通宵歌舞,狂欢觅醉,本来就是常事。”   百花楼?   燕凛一怔,忽然想起那个百花楼的头牌名妓,想起那女子与容谦的相亲游戏,想起那花魁对容谦的莫名钟情,想起那场在街头香车中的长谈。忽得有些痴了。   在容相心中,他到底是什么呢?是如荫荫所说,会被他永远庇护在羽翼之下的人吗?   就像,就像他也曾下决心要永远保护乐昌。但是,该瞒的,该做的,却从来不会因为乐昌而改变。   就像,容相待他总是那样温柔,总是那样宽容,然面,不肯对他说的,就是一个字也不会多说。比如,秦旭飞之事的内情,比如……比如今晚那个魔教叛徒的事……定然也不是象容相说的那么简单,但是其间的隐情,他永远也不会说与他知道。   容相待他,与他待乐昌,又有什么不同呢?   想起那人总是温和的微笑,总是从容的神情,想起今夜被黑衣人制住时,月下所见,容谦平静淡漠得不见一丝涟漪的眸光……   燕凛忽然咬咬牙,轻轻伸手抚了抚自己身上的长衫。   他穿的衣裳里,还有着容相的气息吧,他今夜的长发,是容谦用仅剩的一只手替他梳就的……   只是,这又如何,这又如何……   莫名地,燕凛心中悲凉起来,一时间,只觉怅惘无限。   一众侍卫们看他驻了马,遥遥望着京城最有名的青楼,神情渐渐复杂起来,侍卫们的心便也高高提起。   我的天啊,今天的意外够多的了,皇上你可别再添乱了,眼看着早朝的时候就要到了,你总不会忽然间来了兴趣,要跑百花楼做客吧? 第二百零一章 锦囊妙计   眼看燕凛踟蹰不前,侍卫们脸色苍白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终有个胆大的咳嗽了一声,低声轻唤:“公子。”   燕凛回过神来,淡淡道:“快走吧,时间要来不及了。”   他这才继续催马而去,一群人的身影,渐渐融进了黑暗最深处。   燕凛去了,容谦回身进了府,却还要忙着替某人善后。   头一件事就是去花园的高楼上把青姑叫下来。   “容大哥,出什么事了?你那样吩咐我,我又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快吓死了。”   青姑一直是悬了心,紧绷着在那里守着,见到他出现,才终于敢松懈下来。   看着青姑苍白的脸色,容谦心中十分歉疚。   他在温暖的房间里,安慰打趣燕凛,却让这个一心关怀他的纯朴女子在这高楼深处,不知担了多少心思。   他也只得柔声安慰,花了不知多少言语时间,才让青姑相信,现在真的已经没事了。   可青姑吃了这一吓,再也不肯回原来的院子住,虽说不敢要求象过去一样住在容谦的隔壁,但却坚持要住在容谦院外。   “不行,以后我再不能在夜里离容大哥那么远。”   容谦一阵头疼。   唉,青姑还是未出嫁的女儿家啊,便是亲兄妹也要避嫌,何况他们只是义兄妹?但是眼看他若是不肯,青姑能直接在他院子外搭间茅屋放张床就算了事了。   无可奈何之下,容谦最后只得应道:“好好好,都依你。天一亮,我就让管家调派人手,赶紧在那边花园紧挨着我这院子的后墙那一边,划出块地方来,起一座独立的小院子给你,好不好?奢华优雅那些都不管了,我会要他们尽快完工。不过你的院子和我的院子之间,不能开角门相通。”   青姑计算了一下位置距离,想着凭自己的内力耳力,在这种距离内,如果容谦有事,只要大叫她一声,她就能立刻听到,及时赶到,这次安下了心。   门么……没有就没有。反正这墙对于她来说,也不算高。   容谦本也是洒脱人,既然已答应了,便也不再纠结于心。狄一虽然走了,但是未必肯就这么轻松地离开,将来谁知道会不会有后文?有青姑守护在旁边,也总是要好一些。   更何况,以后小皇帝再给他玩半夜上门的游戏,有这个大保镖在,也不怕有多危险。   不过,似乎……府里也是该添些护卫了……   安抚完了青姑,容谦一路思忖着回自己房去,已经是疲态尽显。但是,他却还不能休息。他那房间里,还有两个大活人呢。   这会儿那两个侍卫已经穴道自解,醒过来了。才睁眼,迎面看见的就是容谦笑眯眯的面容。一通威逼利诱砸下来,吓得这两个知情人浑身发抖,再三以人头担保,此事绝不外泄,就算对封长清和史靖园也绝对不说。   容谦谅这二人也不敢口是心非,毕竟这事情要是传了出去,燕凛真会拿这二位的脑袋来当球踢。   打发完了这两个侍卫,容谦还得又召了管家来,做出闲适之态,吩咐一句,让管家自去找昨晚偶尔看过或听过一些不解之事的下人们,警告他们不要多嘴。   一场风波,这才悄然消弥于无形。   其后的一段日子里,表面上,国公府一切如常。狄一没有再出现过,燕凛偶尔还是会来府上走走玩玩,闲时与容谦相伴出游,饮酒聊天。当然都是在白天,在一群护卫的明暗保护下过来的。   而在此期间,封长清也来过一次。容谦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摆下巨大的沙盘,挂起了秦国关防的地图,两个人闭起院门,密谈了七八天。   等容谦送封长清出府的时候,两个人都疲惫不堪。   临行前,容谦递了一个小小的锦囊给封长清,叮咛他到了军中再打开。   封长清十分惊喜:“容相原来早有制胜奇策破敌妙计相赠,早知如此我也不用那么担心了。”   容谦有气无力地瞪他一眼:“你以为这是话本小说里那种锦囊妙计啊?我又不是神仙。这只不过是一条生死关头的重要提示,我告诉你的,是退兵议和的时机。”   封长清一怔:“退兵议和?”   “嗯。你到了军中再看。现在你看了,必然忍不住跟皇上说,他一听,又要来问我,我又不能告诉他内情,最后还是让他白白烦闷一场。”   容谦有些郁闷地叹口气:“总之你记住,一旦出现了我锦囊中所说的情况,不论当时的战局我军多么占优势,多么有机会取胜,你都立刻整兵后退,据城死守,大军不许轻出一步,然后派人谈和。”   封长清愕然道:“我岂有谈和的权力,皇上怎么会答应,再说,秦军也未必同意。”   “你只需要表示和谈的诚意就可以,真正的决定可以交给皇上来下,只要你的紧急军报一到,我就负责一力劝服皇上,至于秦军那边,你放心,只要我锦囊中的情况出现,你要谈和的话,他们一定会同意的。”   “可是……”   “不要可是!此事关系着全军的生死,举国的安全。长清,你要切记,此去军中,万事由你自决,但我锦囊中的提醒,你一定要牢牢遵守,否则,我大燕将士,再难有归国返乡之日。”   容谦神色无比郑重,目光牢牢望定他。   封长清沉默了一会,终于点头:“容相,你是我最敬重信服之人。既然你已经说得这样严重,那么我也向你保证,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谨守住锦囊之计。”   容谦这才点点头,与他挥手道别。只是这一次没有再在门口礼貌地注视封长清身影消失,而是迫不及待转身一头扎回房间里补眠去。   连着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下来,多健康的人也要撑不住了,何况他其实就是一个看起来很健康的重病号。   可是,此时此刻,他的精神无比疲惫,身体各处却都隐隐做痛,令他根本无法入眠。   最后,他竟是一直只能神智清楚地忍受着,连着两三天,都无法正常入睡,只是偶尔小睡一会,就会立刻痛醒过来。   他从来不叫痛,若有人在旁,便是睡不着,也只闭目做安睡之态,府中的下人都只道他是前几天和封将军论兵,没有休息好的缘故,所以比较疲倦。   就连青姑也没能看出,他一直谈笑自若或安宁沉睡的时候,其实还在忍受着病痛发作之苦。   而这个时候,封长清已经辞别圣驾,远赴军中去了。   送走了封长清之后,燕凛想起国公府传来的消息,知道容谦为了和封长清论秦燕交战之事,疲惫之极,心中也颇不安,本想去看容谦,又怕自己这个皇帝一到,本来就够疲劳的容谦还要打点精神来应付他,踌躇再三,终究只是派人送了大量养身补神的良药到国公府上,自己仍困在宫里,暗自牵挂而已。 第二百零二章 并马同行   草丛中,一只灰灰的小兔子刚刚小心地探出头来,劲风立时破空而至,那兔子连叫都来不及叫得一声,便被一支劲箭生生贯体而过,跌出数步之遥。   前方一阵欢呼之声响起,不久便有快马扬尘而至,马上骑士十分矫健地在马背上一弯腰一探手,连箭带着兔子一起捡起来,高高举起,策马回首,喝道:“公子神箭!”   远处几十骑,围绕着一位锦衣箭袖,白马盘弓的贵公子,一起喊起来:“公子箭法如神。”   欢呼如潮之中,燕凛打一寒战,略略侧头,看看身旁容谦似笑非笑的神情,愈发地难堪,对众人斥道:“行了行了,射只兔子就天下第一了,你们不怕丢脸,我还怕寒碜呢?”   大家都是多年贴身保护他的侍卫,知他性情,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与容谦同行共猎,心情极好,原也不是真生气,自然也就不甚害怕。   大家嘻嘻哈哈地你眼望我眼。你万岁爷是天下第一人,一箭射出来,咱们敢说你那不是天下第一箭吗?   看大家嘴里唯唯,神色却多是不以为然,燕凛暗自气结:“好啊,长清去军中了,今天靖园又没来,就没人管束了是吧?我的话你们也不放在心上了。”   几个侍卫领队打着哈哈连声道:“公子说笑了,咱们什么时候拿统领和世子当过倚仗。”   这话可是真的,今儿个大家都显得比较轻松,倚仗的分明是容谦。   他们这些三天两头护着燕凛出宫的人,早就都看明白了,便是平时天威莫测,和容谦在一起的时候,燕凛倒是极难得会真发火的。何况这样抛开俗物,偷得浮生半日闲地出来行猎,这么好的阳光,这么好的风,这么好的……人,谁还真担心皇帝老子闹脾气啊。   容谦在旁低笑道:“再闹下去,我看大家就直接拎两三只小白兔回去交差,告诉宫里头,这是出门前雄心勃勃的万岁爷的全部战利品。”   燕凛目光恶狠狠一扫众人:“不和你们浪费时间……”双腿狠狠一夹马腹,那白马撒腿疾奔向前。   一众侍卫亦各自操弓背箭,呼喝着策马跟随过去。   说实在的,燕凛想要不误每天的早朝,偷偷出来打一次猎,可不是那么容易。燕京附近人烟稠密,田里连兔子都难找一只,更不要说那些狼啊狐狸啊黑熊啊之类的大型猎物了。要打猎,只有跑半天的快马,去专门的皇家猎场。   那里,几座相连的绵延大山,以及山下数里之内的草地树林,都被划为了禁地,樵夫猎户,都不得进入,百姓要离开猎场五里之外,才可安家住人。   这所谓的“皇家猎场”,倒不是给燕凛专用的,而是所谓让权贵子弟,学习弓马骑射的地方。京中权贵平时都可以来打猎,反是燕凛自己没空来。倒是每年春祭秋祀的时候,他得领了头,摆足了仪式,在前呼后拥之中领着臣子们到这里来围猎一次,然后摆开祭坛,以猎物祭奉天地,以表诚心,累得半死。可那和真的打猎根本是两码事。   这一次,还是容谦看他每天心事重重,压力太大,天天盼着前线的军报,可是越看着一切顺利,还没有和秦旭飞的军队正面接仗的消息,就越是担心接仗之后是否一切能如预料中那样顺利。不忍他这样整天发愁着急,想看看怎么让他放松些。   可是,平时也常在府里说说聊聊,偶尔出来走走看看,燕京就这么大,能让他们这两个特殊身份的人安心取乐消闲的楼台舞榭,实在也不多。   更何况,无论是什么好歌好舞好景致,燕凛都不太有心情多看,偏当着容谦的面,又要努力装成很开心快活的样子,实在假得让容谦心里不舒服。   人啊,整天先天下之忧而忧,哪还有时间去乐呵呢。皇帝这项工作虽然辛苦,可也不能才干个几年,就把自己整成一暮气沉沉的小老头啊。   所以,昨天,容谦提议出来打猎。阳光下快马盘弓,逐鹿射虎,总是会让年轻人热血沸腾的吧?总能暂时让燕凛忘了眼前的烦恼,心中的压力吧?   对燕凛来说,难得遇上容谦主动提议想要做什么,自是无论如何也要奉陪的了。何况他自己也毕竟是少年心性,想想看纵马行猎的肆意,当时便隐隐兴奋快活起来。   只是燕凛可早被那种天子行猎的正式排场吓怕了,所以这次只悄悄安排一下,弄一个普通权贵子弟去行猎的文书,早朝一结束,就赶紧换了衣服,偷溜出宫,跟容谦会合了一块出城。   虽然大家都骑了快马,到了猎场时,也已经是中午了。于是也只有半天的时间打猎,天一黑就要赶紧回程,否则误了明天的早朝,却又是一桩大事了。   因着时间紧迫,所以燕凛才更想抓住眼前的快乐。远离了浮嚣尘世,纵马林间草上,看鹰飞兔走,许多烦忧不快,都尽皆消散而去。此时此刻,他只想催马飞驰,与风云竟速,扬弓搭箭,与虎狼决战。   想起幼时容谦抱着他骑马,扶着他的手拉弓,心间即觉欢喜又觉温柔。越发想要多射取一些猎物,好叫容谦看看,当年他教他的骑射,他一刻也不曾忘记。   他这里纵马飞驰,看着前方正好有一群受惊的山羊飞速奔逃而过,想也不想,探手取箭,搭弓,身后众人喝斥连连,几十张劲弓都在同时被拉满,几十支利箭就此划破长空,呼啸而去。   等到容谦慢慢腾腾驾着马,悠悠闲闲,踱到大家身旁时,众人每人最少都发了十几支箭了,前方凄凄惨惨,倒了一堆山羊。燕凛策了马,绕着那堆山羊转了一圈,脸色却阴沉了下来。   有侍卫统计着数字,把众人的箭都收了起来,笑着策马过来,双手把燕凛的金箭奉上:“我们说公子箭法如神,公子偏说我们是奉承,看看,这不就是证明了。公子发了十三箭,箭箭射中,咱们十箭里头,能中个两三箭就算不错了。”   燕凛冷着脸,一把夺过金箭,斥道:“你们假不假啊,欺君欺得也太明目张胆了?一个个全是长清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手,射一群羊都射不中?”   众人一起低头:“小人无能。”   人人低眉顺眼,垂头听训,郁闷得燕凛脸色发青。   容谦忍不住大笑:“就算他们本来一个个都是高手,跟着皇上一起射箭,也就只好变低手了。”   燕凛苦笑,瞪着大家:“我就这么心胸狭窄?”   “公子你心胸宽广,处事公正,小人们素来是敬仰的。”大家一迭声地说,这语气真是不可谓不诚啊。只是“敬仰”归“敬仰”,谁看不出燕凛正一心想在容相面前显示本领,这会子,谁敢显得比皇上更有本事啊?   燕凛低喝道:“下不为例,下次见着猎物,你们必须给我全力施为。”   大家互相换个眼神,连声应诺。   容谦在燕凛身旁低笑:“所谓的全力施为,就是这次皇上射中十三箭,他们只射中三箭,下回皇上射了十三箭,他们射中十箭。反正总要无巧不巧地比皇上的要少了那么一点,却又不会少太多就是。这尺度的把握,难度可是尤其的高啊。”   燕凛听得越发恼怒,心里却是无可奈何。这种事,怕不是拿皇帝的权威,就可以逼得出来的吧?人家不肯显真本领,他也没有什么证据,总不能凭想当然就给人定罪吧?   他气得怒目扫了众人一眼,一挥手:“罢罢罢,我算是明白了,跟着我,你们也不能真尽兴。你们自去玩你们的,天黑之后来交猎物,猎物最多的有重赏,猎得最少的……”他冷笑一声:“自然是要重罚的。”   众护卫都是一怔,说起来,能放下重担,各施奇能,放手猎杀飞禽走兽,自然是件极尽兴痛快之事,但大家本是随护燕凛而来,岂能随意走开。   燕凛挥手赶人:“滚滚滚,全都给我滚,看了你们这满脸假笑,出手的假箭我就生气,有容相在呢,我的安全还用得着你们担心不成?”   一旁容谦微微皱眉,暗自苦笑了一声。   这一众护卫听了却大是信服,是啊,有容相在啊,陛下的安危自是不成问题的,这个时候,还留在皇上面前碍他的眼,就太不识趣了,大家互相看看,齐齐向燕凛施了一礼,便轰然四散开来。   隔得老远,已经听得有人大呼小叫起来。   “今儿这重赏,我可拿定了。”   “问问我的弓再说!”   “你悠着点吧,别赏赐没拿着,最后挨罚就好了。”   “哈哈,咱们手底下见真章,看看最后谁得赏,谁受罚!”   几十匹马,四散进林木之间,很快就分不清谁在何处了,只是远远传来的劲风声,和野兽的慌乱咆哮,看来众人正在忙不迭地大显身手。   燕凛本来挺生气的,听了这些动静,神色倒有些怅然了:“跟着我,真是把他们都拘束坏了。”   容谦微笑:“你也不必觉到不自在。任何事,有失便有得。跟随君主,自然要有许多限制规矩,但能得到的只会更多。你从来不曾亏负过你身边的人。”   “是吗……”燕凛轻叹,在心中接一句:“只除了你吧。”   只是这话,他却并不说出来,只慢慢和容谦策马向前,一路上,也见着一些猫狗兔子惊惶地跑动,却懒懒得没有多少拉弓射箭的心思了。   他只侧耳细听着,四面八方,渐渐远去,渐渐微不可闻的利箭破空声,野兽惨叫声,确知这帮侍卫,只怕任何一人的身手都在自己之上,不觉苦笑起来:“容相,我是不是很没用?”   容谦淡淡笑道:“他们是从整个大燕国挑选出来的最好的护卫,他们最大的特长,就是武技,无论是技击之术,还是骑射之道,比你好,都是理所应当的。如果保护者的武艺连被保护人都不如,那他们还有什么资格站在你身边呢?”   “可是……”燕凛欲言又止。   每一个男子的心中,都有一个热血的梦吧。想着纵马疆场,想着扬剑天下,然而,他自己清楚地知道,论兵法,他远不如封长清,论武功,唉……算了,他顶多也就算是个六艺精通,擅长弓马,身手灵活的半吊子罢了。   “君主不需要是军神名将,君主不需要是天下第一高手,君主也不需要是能臣干吏。能够不妒忌属下的才能,可以发现并认可重用那些具有才能的人,并且真心地为他们高兴,为他们骄傲,就已经是最了不起的君主了。”   容谦笑道:“君主也人啊,是人就无需完美,无需面面俱到……”   可是……容相……你却是那样完美。每一次站在你面前,我都痛恨我自己不够好,我都觉得我辜负了你的苦心,我对不起你曾经的教诲,这种心情,即使是你,也很难明白的吧。   燕凛在心中长叹一声,不肯把这深深的郁结诉诸于口舌,只低低笑笑,不再多说,继续策马向前。   容谦看他眉目之间仍有忧色未释,不觉略有愕然。燕凛年少,难免有些争强好胜,短时间内,心里不太痛快是自然的,只是若连这种道理显而易见的事,也不肯释怀,仍然介意侍卫们的身手比他好,便不太象他的为人了。   容谦只专心去想燕凛为什么事烦忧,却完全没想到,自己才是他烦忧的源头。   “你怎么还是愁眉苦脸的?”   燕凛哪里敢直说,只得道:“你看看,进了猎场都这么久了,看到的,不是小猫就是小兔,偶尔就见一群羊,几只鹿,两三匹马,真是没意思,那些猛虎豹子黑熊狮子都哪去了?”   容谦暗暗好笑。这片猎场为了是给贵人们行猎用,在京郊硬圈出来的,其实就是人工放养些温顺的动物而已。谁敢真让老虎豹子大狗熊在这里横行起来?伤了贵人们怎么办?   赶上要祭天,赶上皇上要行猎,下边人当然赶紧把平时养在笼子里的一些猛兽放出去充充门面,加点刺激。那阵子林子里的人可是比兽多得多,就是再凶猛的老虎,对上武装到牙齿的大批侍卫,也只有奉送虎皮的份。至于这平时……呵呵,却哪里有。   容谦当然不会点穿下边人这种小手段。真要整顿了猎场,多养了猛兽,苦的还不是在猎场办差的小吏,还有住在附近的百姓。   所以此刻他心里虽好笑,嘴里却只淡淡安抚:“这猎场有几十里方圆呢,哪那么容易就遇上猛兽。皇上稍安勿躁,我们慢慢找就是。”   燕凛还在狐疑:“我记得以前正式大猎的时候,猎物很多啊,不象现在,碰到的都是些温顺的小东西。”   “你以前那是正式的大猎啊,是四面八方都有人在驱赶着猎物向你这边跑,所有的野兽都凑到你面前来给你添兴致罢了。你还真当是运气好,走到哪儿野兽就跟着你到哪儿啊?”容谦好笑地说。   燕凛怔了怔,不觉苦笑:“当皇帝的人,总是这样被人糊弄的吧。”   容谦笑道:“这些小事上,若计较得太清楚,却也就没什么乐趣了。只要在大事上不犯糊涂,不上人恶当就好。”   燕凛默默无语,只与容谦并马而行。 第二百零三章 凛凛谦谦(上)   天高地广,山幽林密。燕凛和容谦并马同行。   风来处,只闻树叶之声,鸟兽虫鸣,四周再半无个人影。   只有他们两个人,两匹马,一直一直,相伴着前行。   良久,燕凛才轻轻道:“容相,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看着我,不让我有机会在大事上犯错被骗,是吗?”   容谦微笑,同样轻声道:“如果你一直不嫌我太多事的话。”   燕凛眼神灿亮地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只是莫名地笑起来,神色有些悠然出神。难得碰上好几只鹿正从他前方大摇大摆地过去,他却都象没看见一般。   容谦在旁看得好笑:“皇上,时候不早了。你真打算只拎两只兔子回宫,给你的妃子们欣赏你的‘丰功伟业’?”   燕凛脸上一红,赶紧故作怒气冲冲催马向前,一边十分夸张地东张西望,一边口里恨恨道:“我就不信了,今儿不射他两只豹子三只熊,我就不回宫了!”   嗯,两只豹子三只熊?别说现在猎场里没有,就是那行猎司专关猛兽的笼子里,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数呢?   容谦心中暗自好笑。如果所有的诺言都一定要实现,咱们金口玉牙的皇上就只好在这猎场里猎到明年再说了。   他心里等着看热闹,脸上只笑吟吟道:“好,我就在这里摇旗呐喊,看着皇上大显神威。”   “容相你还真别小看我,别忘了,我是你教出来的,虽不敢说是什么高手,对付几只猛兽还不成问题的。记得小时候,你带着我游猎,才一个时辰就猎了……”   燕凛本是忆起旧事,满面笑容,话才说到一半,却忽然是戛然而止,只是默然地低下头,双手无意识地抚摸着马儿,眼睛不敢更不忍再看容谦,唯恐这一抬眸,就看到那在长风中飘飘荡荡,无所依凭的袖子。   一直以来,努力不要表现出过多的在意,一直以来,拼了命要求自己当那个人没有残疾,唯恐一丝的悲悯不忍,都会让那人伤怀难堪。   但是,总还是在不经意之间,心头便奇痛入骨,用尽所有的自制力,也再不能装做无事。   那双曾永远呵护他的手,再不能一手拿着果子,一手慢慢切肉削皮,再递到他手里来。   再不能,轻轻展开一件衣衫,带一点笑意,柔和披在他的身上。   甚至再不能为他在暗夜里燃一点烛火,护那小小微光,不被风熄……   点点滴滴,所有的琐碎细节,都是不便,都是缺陷,都是遗憾,都是怅然。   而今天,那个曾经在猎场上风光无限,箭法如神的人,如今却只能慢悠悠策着马,袖手旁观别人盘马弯弓,尽兴射猎了。   燕凛暗暗咬牙,忽然觉得自己没心没肺。在此之前,竟从没意识到,在容谦面前,这样逐鹿射猎,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容相纯粹是为了让他释忧,才建议出来狩猎的,可是,他当时怎么就只想到自己可以痛快玩一玩,自己可以和容相并肩纵马而兴奋开怀,却全然忘了对只剩一只手的容相来说,射猎,是会多么痛苦呢?   只一看他的表情,容谦就有着翻白眼兼伸手敲他脑袋的冲动,这小孩子的脑袋怎么长的?好端端又开始往牛角尖里钻。   啊,可惜啊,孩子大了,不能打不好骂了。   容谦在心里抱怨着,一边伸手慢慢拿起了马上挂的弓箭。本来这东西纯是摆设用的。他本来早笃定了自己不用射箭,只需要看热闹就好,可谁知道,这家伙偏这么爱胡思乱想呢。   唉,光是从京城快马来猎场,就累得他腰酸背痛腿抽筋,现在还得努力表现俺雄风不减当年,唉,当时我脑子里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主动提议来打猎?   他心里叫苦,慢慢用右手的袖子牢牢缠住了弓臂,左手就着现有的臂力试拉一下,嗯,不出所料,拉不开……   唉,亏得这还是把纯粹摆来好看用的,最轻的一石弓呢!   容谦心中叹息一声,口里却朗笑一声:“皇上,你既然说是我的亲传弟子,看看如今,可得了我几成本事。”   正自低头懊恼的燕凛闻言一怔抬头,却见容谦施施然举臂扬弓,他居然光用右手肘部以下的袖子牢牢系住弓臂,固定住弓手,左手徐徐拉弓,此时二人的马儿仍在奔驰,容谦也没做丝毫让身体更平稳的努力,甚至好象没有任何瞄准的动作,只微笑着轻轻松手,长箭如疾风迅电般射向远方。   燕凛却只呆呆望着容谦在阳光下灿然生辉的眉眼,只觉他这般从容举弓的姿式,光彩耀目得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遥遥地,仿佛听到一声鸟儿的哀鸣,又似乎有什么从空中落地的声音。然而他没有抬头去张望寻找被射中的猎物,只是如着魔一般怔怔望着容谦。   这就是容谦,这才是容谦!   是那个不管身怀何等残疾,也从来不会自惭形愧,自卑自哀的容谦。   双手健全又如何?哪一个健全之人,比得了他半分光彩!   能做的事,他总会尽力去做到,绝无自怜自伤,自误平生之意,不能做到的事,他可以从从容容,毫不介意地接受旁人的帮助,姿态之洒脱,神情之自在,无论施者受者,又能有多少人还有余力去注意他的残疾呢。   这样的人,又岂能以残疾视之,而以残疾之人哀之怜之伤之痛之,并愚蠢拙劣地把这种浮浅的感情表达出来,只不过是自己这种笨人,根本不能了解他的胸襟和志节罢了。   只是,容相,容相……你纵然不以为意,我却不能不为意。你纵然不以残疾为苦,我却永远不会忘记,当年是我下令……   他心中一阵感怀,一阵伤痛,一阵欣慰,又是一阵敬慕,真是个百感交集,最后却只是抬眸,朗然一笑。心中已暗下决心,纵然一生耿耿,一世负愧,但也再不可形之于颜色了。   他的烦恼苦痛,只会更增添容相的负担罢了。凭什么他累容相至此,却还要容相来操心劳神,为他开解。所以他只欣欣然道:“容相英风,不减当年啊。” 第二百零三章 凛凛谦谦(下)   燕凛这里是满心敬佩,他却哪里知道,容谦是有苦自己知罢了。他那把一石的轻弓,也就只敢用来射射近处的鸟雀,别说是猛兽了,就是一只兔子,他也怕力道不够,一箭出去射不死,大大丢脸之余,还平白暴露了真情呢。   就是这样,容谦放好了弓箭后,左手隐入袖中,便一直在剧烈地颤抖。   倒不是他自己疼得颤,而是手指完全不受他意志控制,自然地剧颤着。   他不是没有力量,而是这个身体已经承受不起任何略强的力量。即使只不过是拉开一石的轻弓,这份指力臂力,依旧让他整个左手一直痛到骨头里。尤其是五指,几乎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一样,只是那样一直不受控制地颤抖。   亏得是容谦这种可以不把肉体上的痛楚当回事的小楼怪物,暗中痛成这样,脸上神情却还是悠然从容的:“我还要好好看看,皇上到底学了我几分本事。”   燕凛振作精神,笑道:“好!容相你就拭目以待好了!我总不至让你这师父太丢脸的!”   他大叫一声,双腿一夹,这就催马急奔,双手迅速搭好弓箭,目光如电,四下搜寻,只盼着哪个目标赶紧冒出来,他好即刻出手。   见燕凛脸上阴沉之气尽去,重又恢复活力热情,容谦这才松口气,含笑策马,不远不近地跟在燕凛身后。   左手仍然奇痛,心里不免埋怨,唉,凭啥小孩都长这么大了,他还要为他处处劳神费心呢?是自己太劳碌命,还是这家伙太不让人省心呢?   只是心里埋怨归埋怨,眼睛望着前方迎风飞驰的身影,他唇边的微笑,终究还是越发柔和温暖了。   燕凛倒是一心一意,想要在容谦面前好好努力表现,奈何运气不好啊,一路上还是什么猛兽都没碰上,只不过又射了三只小兔,两只小猫,外加四头羊,两只鹿而已,这一盆又一盆的冷水泼下来,再怎么火热的心也经不起了。   到最后燕凛连拔箭的热情都没有了。射中了,也不去拿猎物,只郁闷着一径向前,努力寻找着应该会出现的猛兽,却偏偏一无所获,渐渐心浮气躁起来。却听得身旁容谦低低地“咦”了一声。   燕凛一怔,侧首看去,却见容谦正凝眸看着左前方某处,他顺着容谦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片青青碧草之间,一只白色的狐狸,正用它“狐疑”的眼光,遥遥望着这边。   那狐狸通体雪也似的白,让人一见心喜。就连燕凛都不觉低声道:“真漂亮。”   “是啊……很漂亮的……狐狸……”容谦的声音里有些说不出的笑意。却是想起那个被他们整天叫狐狸,也天天穿着一身白,自恋又狡猾的方轻尘了。   燕凛哪里知道容谦的联想。既然容谦喜欢,他自然也就不介意狐狸是不是他要找的猛兽了。当下以极快的速度张弓搭箭,不等容谦有机会开口阻拦,他已经是一箭射了过去。   谁知那狐狸看着是安安静静地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却十分轻灵快捷,此刻似是察知了危险,猛地往旁边一蹿,那如电一般的利箭便擦着毛皮射了过去。   这也是燕凛实在太贪心了。论武功,他虽不是高手,骑射功夫却还真是不错的。普通射猎,虽不是百发百中,十发九中,却也是可以的。只是这一刻,他喜那狐狸雪白的皮毛极是漂亮,有心射下来,给容谦做个围脖,生恐伤了狐狸毛皮,所以只取狐狸的眼睛来射。   这种射猎只射猎物的眼睛,可是最顶尖的射手才会选择的方式,燕凛的本事可还没到这个地步。只射眼,而不射身,目标就小了许多,狐狸动作灵活地话,躲起来自然也容易许多。   一箭射空,那狐狸受了惊吓,转了身就往那林密处飞奔躲避而去。   燕凛大急,策马就狂追不止,一边追,一边在快马上张弓,几番欲射,又几番犹疑。从后面射狐,就算射中了,那毛皮也有了缺口,不再完美无暇了。   他心里就想着要送给容谦的自然应该是最好的,哪里舍得最后的猎物不完美呢。因此最后还是咬牙放下弓,目不转睛地盯着飞逃不止的狐狸,一心一意要追上去,实在不行,多费些周折,活捉了也好。   虽说明知道容谦就在自己身旁,这狐狸怕是立刻就能捉住,但却始终不肯开口招呼容谦帮忙,他只满心想着凭自己的本事得手,再送给容谦,才是一份心意,才算得一份礼物,哪里肯叫容谦代劳。   这个时候,他哪里还记得自己的本意是要找野兽猎斗的,此刻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这只小小的狐狸。可是他不知道,就在他专心致志要猎狐的时候,他以为在后面一直跟着他的容谦,却并没有跟过来。   转眼绕过一个山弯,四下里树木渐多,那狐狸动作灵活,身形又小巧,林边的野草又深,它略转几圈,竟是向旁边密林里一头扎了进去,转眼间,燕凛便已找不着那雪白的小小身影了。   燕凛有些茫然地策马在原地打了个转,四下凝神张望,极力想寻找小小狐狸的所在,却听得身后风声疾响,猛然转头,却见冷箭破空,寒芒如星,竟是正正对着他的心口疾射而至!   燕凛策马去追狐狸,容谦也自纵马跟出数步,却忽然神色微动,提疆驻马,待得燕凛的马转过了山弯,看不见这边了,他才冷冷喝道:“出来!” 第二百零四章 一箭之威   “果然还是被你发现了。”   淡淡一声叹息之后,狄一黑色的身影,如幽灵般自远处一块大石后闪了出来。   容谦苦笑:“你果然不曾死心。”   “我只是不知道,如果在你这里死心了,我还能再做什么?”狄一神色甚是落寞。   他已经坚持得太久了,久得已经忘了怎样去放弃。   “最近这段日子,你一直在我左右?”   “只能说在离你不远的地方。我每天在国公府附近徘徊,观察所有出入之人,记下每一句和你有关的话。你府里添了许多侍卫,你的义妹又住到了你院子旁边。她的武功似是不弱,我怕露出形迹,所以后来也不敢再窥探你的住处。只是你每回出府,我都会远远跟着。我知你本领高强,所以每次都是隔得老远,万分小心,唯恐被你察觉。”   狄一略有懊恼。好不容易,隐伏了这么些天,一直瞒过容谦的耳目,到底还是没能藏到最后。   容谦微微叹息:“你这样,既想要监视我,又不能真正靠近我,便是时时守在府外,处处跟着我,到底也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到,何苦呢?”   “我只不过是想要看看,你这种人,到底会把什么放在心上,到底有什么才可以让你动容罢了。”   狄一淡淡地说,目光却遥遥望向燕凛一人一马消失的方向。   原来,早在许多天前的夜晚,他就错过了最好的胁迫机会。   这些天,容谦几乎每回出门,都是为了陪伴那个燕国的小皇帝。即使隔得很远很远,他看不清容谦的神情,听不到容谦的话语,但他总会感觉到,当他们相伴在一起时,连从他们身旁拂过的风,都似是温柔的。   纵然距离远得面目模糊,却依然可以想象容谦脸上淡淡的笑容,眸中些许的温情。或许,对于天性淡漠的小楼中人来说,这已是极难得的感情了吧!   狄一心中是真的是有些悔恨。那天晚上,他怎么就让容谦给骗过了?生生将撞到手心的最好的一张牌,给弃之不用!   可是,他再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燕凛虽然仍是常常出宫,但身旁的护卫从来就没少过。   容谦一边与狄一说话,一边将心神遥遥锁定远远进入林中的燕凛,虽说隔得距离极之遥远,但那边的声音却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感知。   此刻看狄一遥望远处,神色略有怪异,容谦的眼神都阴了下来,沉声道:“你别碰他。”   狄一心神一动,笑道:“你果然极是在乎他的。”   容谦只冷冷望着他,重复道:“别碰他。”   狄一冷笑:“我若定要碰他又如何呢,今天可是他自己把护卫都遣了开去,真是我动手的大好时机,难道你现在还能拦阻得了我?”   容谦一扬眉,素来温和的面容上,竟是英风乍现,右手袖子随意一卷,竟如长鲸吸水,已是挽住了长弓,左手五指一勾一带,便有一抹星芒架在弓上,箭尖遥遥指着狄一,语气却依旧是淡然从容:“你可以试试!”   狄一先是一怔,即而失笑道:“你当我是那只正好倒霉飞在你附近的小鸟……”   话犹未落,一支羽箭如噬魂的神物一般,已是迎面袭来。   那拉弓架箭却根本虚弱无力的人明明尚在远方,那小小一石轻弓的区区羽箭,在瞬息之前,尚在天边,可交睫之后,就已经到了眼前。   狄一心中一寒,拼尽全部的内气轻功,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向旁飞掠,隐隐只觉劲风裂肤生寒,脸颊上被箭锋隐隐擦过,立时迸出一道血光。   他掠势极快极猛,明知已避过这一箭,竟也不能立刻顿住身形,直掠出一丈有余,才听得身后传来“夺”得一声,注目看去,只见十几粒碎石四散飞射。那区区轻弓射出的羽箭,箭头已深深扎进石内,箭尾犹在剧颤不止。   “看在阿汉的份上,第一箭,我不伤你。”   容谦从从容容架上第二箭:“你仍觉得我没有力量阻止你吗?”   狄一瞠目结舌望着他,看着他额上密密麻麻的汗水,看着他那不住颤抖的挽弓的手。   然而,狄一感觉得到,冷汗也悄然渗透了他自己的背心。那个人,明明面容苍白,一头是汗,可是那平静从容却坚定得不可动摇的眼神,完全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狼狈,那双手明明颤抖得不象话,可是狄一就是知道,就是相信,一旦长箭离弦,就一定可以命中目标。   “你疯了?你怎么敢动用内力,就你的身体……”   容谦淡淡道:“我废的只是身子,不是武功。我不动武,只是因为这身体已经承受不住强大力量的冲击。但是,如果有人逼我太甚,我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狄一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什么人逼你了,我不过是想求你救一救你自己的朋友,我不过是想尝试用你关心的人来让你更多关心阿汉一点,况且,我也只是想了想……”   远处箭锋上平空生起的杀机寒意,让狄一的话再也无法继续说下去了。   “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容谦微微一笑,眼神里却一丝笑意也没有:“想也不可以。”   狄一愕然望着容谦。   小楼中人,果然一个比一个偏激疯狂又极端。阿汉的嗜睡,方轻尘的任性,都一样!而这个看起来最温和,万事好商好量的人,骨子里竟然也不例外,居然就只为了,只为了……   他愣愣望着容谦,看着这个儒雅男子,难得如天神般张弓搭箭的英姿,忽地长长一叹:“你的身体,经得起这样射几箭?今日你这逞强一箭,回去最少要受一个多月的痛苦折磨。”   容谦也不强言掩饰:“我最多只能射三次。三次之后,这身子怕是就要废了。所以,就算你为阿汉做了那么多,我也只敢给你一次机会。你若再有任何谋算他的心思,我的箭下断然不会容情。”   狄一一怔,微微动容,黯然不语。   刚才那一避,速度已是他的极限。然而,听容谦的语气,他能躲过去,竟不是他的本事,而是容谦手下留情。   偏偏看那人的从容神态,淡淡语气,狄一竟是丝毫也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按说,以容谦的身份权力地位,他完全可以和其他小楼人一样,用一国之力,用狄三,狄九和阿汉的安危来威胁他逼迫他。可是,身体虚弱伤病至此的容谦,却只选择用自己的实力来给他警告。   容谦倾尽全力,也不过只能发三箭,却为着阿汉的原故,白白浪费了这一箭,极大地伤害自己的身体,只为了来威慑他……   他那平淡神容之间,从容一箭所显示的决心和诚意,让狄一不得不动容。   狄一沉默了一会,才轻轻道:“你这样做,值得吗?”   容谦微笑:“你为阿汉这样做,又值得吗?”   狄一摇摇头。   “我不是问你为了燕凛值不值得,我只是问你,为了不伤害我,却又让我相信你的诚意和实力,你这样做,值得吗?”   容谦微微一怔,凝视了狄一一会,心中微叹。这些影卫出身的人,总是不敢相信世人待他们的善意,偏偏,能得一分真心,便肯百倍报偿。   “燕凛对我来说,是极重要的人。但你,是阿汉的朋友,你为他做的一切,我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感激。”   容谦轻叹:“相信我,我不出手救他,不是因为我无情狠心,我真的是没有办法。”   他没有办法对世人解释小楼奇异的规则,他没有办法去狠心叫醒阿汉而让阿汉的精神承受巨大的伤害,所以他只能坐视阿汉这一世,仅有的真心朋友,那样一次次徒劳地努力。   狄一默然无声,只是有些凄凉无奈地笑笑:“其实我……”   容谦忽地脸色一变,转头遥遥向燕凛快马驰去的方向望去一眼,再也无心听狄一说些什么,一手拔转了马头,回手狠狠一鞭抽了下去。   狄一的耳目略逊于容谦,等到得容谦快马驰去,这才惊觉远方的隐约动静,神色亦是一动,双臂一振,如大鹏展翅般平地拔起,御风而行,速度竟是不逊于容谦的奔马之快!   眼看着一箭袭至,燕凛反应极是灵敏,身子迅快地伏在鞍上,避了过去,然而腰还不及支起来,前方又是数支箭分袭而来!   燕凛武技不算高明,骑射却是自小练就的,身子迅捷无比轻盈流畅地向侧滑去,看似要滑落马下,其实整个人斜挂在马的一侧,借着马身将自己的身体护住,同时催马急驰,奔向近处几棵大树。   白马奔出数步,惨嘶声中,已是中了数箭,不支跌倒。但借着这几步之助,燕凛已是从马后就地一滚,奇快无比地躲到了一棵大树之后。   “夺”“夺”连声,十余支角度不同的箭,扎入了他掩了他身形的树身。   燕凛一手自腰间拔剑,徐徐调匀呼吸,镇定心神,小心地确保全身都藏在树后,不让暗处的箭手有机会得手,厉声喝道:“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他,只是在对面的石后,树下,跃出两个全身黑衣的男子,双手引弓搭箭,步步逼近。   燕凛藏得极好,连衣角也不曾从树后露出来,再要用弓箭袭之已是不便。二人相视一眼,一同弃了弓箭,反手抽出长刀,一左一右,分扑向树后。   转瞬间,林木中人影兔起鹘落,纵横交错之间,金铁交击之声不绝。   两人在明,不知有几人在暗。燕凛不敢脱离林木,只借着枝干丛林,不住地迅疾闪跃避退,防暗箭,避长刀。   那两个黑衣人长刀招招狠辣,竭力要将燕凛逼出林外去,偏偏却不能如意。   出乎他们的意料,这个看上去未经风雨的年青公子哥,竟然有不错的身手,准确的判断和顽强的毅力,硬是以一敌二。   十余招后,两个黑衣人已是有些不耐,其中一人大喝了一声:“点子扎手,大哥!老四!”   话音未落,林外又有两人现出身来。一人如前二人一般,配刀持弓,另一个却是身形高大,目光森冷,空手不带弓箭,不配兵刃。他只站在林外,低声喝道:“老四,去把人逼出来,我倒要看看,这位少爷能有多好的身手。”   身旁那人应了一声,将自己的弓箭也抛了,抽了刀飞扑进了林中。   不过十几息过去,燕凛便已经被逼得踉跄从林木间退了出来。   此时他发已乱,衣已散,满身灰尘,异常狼狈,然而,他的手依然紧紧握着宝剑,脸色虽是煞白,眼中却全是狠绝之色,长剑护在胸前,门户不乱,招式不散。   真论武功,他不过和这三人任何一个武功相当罢了。此刻以一敌三,他又没有足够的交手搏杀经验,旁边还有一个明显更厉害的高手虎视眈眈,这样的局面,再怎么挣扎打斗,也是有死无生。可偏偏他的性子就是坚毅果决,明知局面不利,却还是可以镇定地判断局面,冷静地奋力作战,以求一线生机。   即使再狼狈危险,他的眼神表情,也都没有一丝慌张和恐惧。心中唯一的杂念只是……   容相呢,容相他在哪,他不是明明就在我后面的吗?   为什么他没出现,难道他也出了事……   心里隐约念着容谦,又不敢真的分心去想,必得专心致志在眼前的杀局上。转瞬间连挡十余刀,他手腕酸痛,身不由主地向后退去,呼吸急促,下盘浮动,眼中,只见人影纷乱,寒光耀目,耳边之闻,劲风之声,刀剑交击之声,呼啸喝斥响个不停。   他听不到林间风响,听不到鸟鸣兽吼,甚至听不到远处快马飞驰之声,大滴的汗水从额上滚落下来,全身都已被汗水湿透,视线都有些模糊不清了,他的每一点感知,每一分精神,都在敏锐地感应着四周的危机,却不知道,围攻他的三个人,还有那冷然站在一旁的领头者,都已皱眉,抬头,遥望向那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燕凛……”   那熟悉的声音带着几乎从不曾有过的焦虑忧急,遥遥传来,燕凛心头猛然一跳复一热,却是稍微愣了一下神,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叫他。   不是“皇上”,不是“陛下”。那人是如此地急迫而焦虑,情急之间,竟然是叫出了他的本名,那个连他自己都早已无比陌生的本名。   他是燕凛,只是燕凛,不是皇帝,不是陛下,不是任何光环名位下的任何人,他只是那个容谦一手教养长大的人。   然而,此时此刻,燕凛甚至没有时间精力抬头去寻找遥望那正快马向他接近的人。劲风袭来,他本能地挥剑挡去。可是此时此刻,他已是精疲力竭!他的对手,眼看有人接近,想的却是速战速决,刀出全力!   刀剑相交,燕凛只觉腕上一阵奇痛,长剑脱手飞去,掌心虎口裂开,鲜血流出,痛不可当。那另外两把刀,又是一左一右,不容他丝毫喘息的机会,从头顶向下劈了过来! 第二百零五章 逆天而行   容谦身上几乎每一根骨头,每一道筋脉都在隐隐做痛,这个虚弱的身体,根本承受不起强大的力量。   如果不是察觉到狄一极有可能对燕凛出手,偏偏这个时候又是狄一最佳的下手时机,容谦绝不会选择出手威慑狄一。   本想着劝退了狄一之后,找个借口,下马休息,慢慢平复身体受强大力量的冲击。然而,此刻,远方传来的杀伐之声,却让他不得不策马飞驰。   本来就痛楚无比的身体,在如此不顾一切地狂奔之时,几乎要给震得散了开去。然而,容谦甚至感觉不到痛楚。   他的每一点感知,每一点灵觉,每一点精神,都凝聚在远方。   那里,有马儿的惨嘶,有兵刃的交击,有低沉的呼喝,然而,独独没有燕凛的声音!   除了一开始,燕凛喊了一声“什么人?”就再没有了别的声息。   没有惨呼,没有大叫,没有高声呼救,也没有怒声质问。   越是如此,那里战斗的声息,才越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个倔强骄傲的孩子,纵是受伤至死,是否也不肯无助惨呼,纵是身临绝境,是否也不屑哀号求饶?   容谦暗暗咬牙,心中疯狂挂念着燕凛,猜测着燕凛的状况,期盼着燕凛能够无恙,希望自己可以及时赶到,这一刻,他想的,只是燕凛,唯有燕凛。   他只是想尽一切力量,赶到燕凛身旁去,却甚至没有想过,纵然他到了现场,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还可以做什么,还能够做什么?   他感觉不到全身上下的入骨入髓的奇痛,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不知是因为伤痛还是因为焦虑而苍白得不似活人。他不知道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冷汗已经一层层湿透他的衣衫。他不知道,他那挽着缰的左手,因为剧烈地颤抖,几乎根本不能正常控马。   一直提气飞掠与奔马并行的狄一,蹙眉凝望他苍白的脸色,看着他那根本不受意志控制而颤抖的身体,神色间隐有忧色,终于低声道:“容谦……”   容谦微微侧首,眼神凌厉森寒,肃杀沉穆。   狄一心间一凛,只觉漫天漫地,都是杀伐之气扑面而来,真气一窒,急忙落地,口中立刻道:“不是我安排的。”   容谦便再不多看他一眼,再不多说一个字,径自策马向前而去。   狄一怔怔望着快马扬起的烟尘,想着刚才容谦冷然回眸中的威仪杀伐,犹觉心惊胆寒。象他这样从地狱里走出来的影卫,谁不是胆魄如铁,又哪有怕死惧难之人?便是被人误解,也从来是不屑解释的。偏是只被那人看一眼,便是心神失守,只觉得,天下再无比惹得那人动了真怒更愚蠢可怕的事了。   这才是小楼中人,真正的力量,真正的威仪,真正的强大吗?   狄一呆了一瞬,神色复转毅然,再次提气飞身,追了过去。   容谦策马如飞,转过前方最后一处弯道,终于看到了燕凛。   隔得很远很远,只见那个他用尽心血呵护长大的人,如今披发散乱,衣裂襟开,全身泥尘狼狈,犹自极力挥剑独抗三人联手围攻。   容谦心胆俱裂,脱口大喊:“燕凛!”   他叫了出来,却浑然不觉,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直呼了燕凛名字。   在下一刻,他看到燕凛的长剑被震飞出去,空中似有血光微闪,若不是他目力过人,隔着那么远,绝对看不见虎口滴落的鲜血。   那样鲜红的颜色,足以灼痛他的眼睛。   怒火如惊涛骇浪,足以吞噬世间一切!   多少年心心念念,多少年呕心沥血,多少关怀,多少心思,多少牵挂,在他掌中心上,呵护长大,教养成长的孩子,什么人可以碰?什么人可以害?什么人竟敢让他如此狼狈,什么人竟敢令他,受伤流血!   容谦从来不是圣人,他只是一个护短护到极点的家伙,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刻,连眼睛都红了。   他不许任何人伤害燕凛,就是想一想,都会让他感到恼怒。而现在,就在他的眼前……   一把刀劈飞了燕凛的长剑,震伤了燕凛的右手,另外两把刀,已是夺魂噬魄,森冷无情地左右袭向燕凛的要害。   容谦心中如被毒火炙烤一般,即怒且痛,然而,他的眼神却出奇地冷静了下来。他一边策马继续向前,一边大声疾喝:“燕子穿云,左脚侧踢三分,右手斜五分,小擒拿手!”   想也不想,身在困局中的燕凛随着他的指令应声跃起,凌空翻转,脚踢掌切!   左方的长刀,正好被他一脚踢开,右方一刀却被他无巧不巧地避过,几乎正如将手腕递到他手上让他擒拿一般。   两人都不得不收刀改式,略退一步,互望一眼,脸上颇有惊容。方才一刀劈落燕凛长剑的汉子大喝一声,也挥刀大步逼近,又是以三打一的局面,而此时燕凛已失了宝剑,只得空手勉强躲避,情势已是危如累卵。   容谦固然目光如电,判断准确,但是那个一直在旁观的黑衣首领,一见容谦现身,已是眼中杀气升腾,复见容谦遥遥一语,就帮燕凛躲过大难,更是心中一惊。   他知道自己要杀的似乎是个贵人,身边可能带了不少护卫高手,不过这个时候,应该都被遣走了。这猎场方圆几十里,那么点人,深入各处高山密林搜寻猎物,一时半会回不来,可若是让这个高手赶到相救,稍稍拖延那么一些时间,那他们就极有可能功败垂成。   此人冷哼一声,顿足掠起,却是直扑向正策马而来的容谦,务必要缠住此人,让他没有机会再指点那个贵公子。   那个少年只是垂死挣扎而已,只要挡住这个强援,不需片刻,他就要身死当场。   这个判断无疑是极准确的,而正策马飞赶过来,眼看已经离燕凛越来越近的容谦,猛见那人迎面掠来,眼神竟是无比地平静。   本来以他对武功的认识,就算燕凛武艺平平,只要有他的指点,也足以化腐朽为神奇,反败为胜。但如果他被缠住,那燕凛在三把长刀的围杀下,绝对撑不了几个回合。更何况,那个首领武功明显远胜过三个同党,而自己的身体,却根本已经不可能和任何人交手搏杀。   在这几乎让人绝望崩溃的时刻,容谦的心神却是出奇地空明平静,整个局面,所有的变数,所有的可能,心头都一片了然。没有慌张,没有焦虑,没有惶急。本来因为痛楚而不住颤抖的身体奇迹般平稳下来,他轻轻伸手摘弓,五指无比沉稳。   耳边忽得传来一声喝:“别做傻事!”   却是狄一已经赶了上来,不知悄然隐身在他附近的什么地方,而用“传音入密”将声音逼成一线,传进他一个人的耳朵。   容谦却只是一笑。   傻事?   不不不,他从来就没有做过傻事。   “我帮你救他,你帮我救阿汉!”那声音甚至急迫起来。   即使是在如此紧急的时候,容谦依然可以感受到,这句话,其实并不只是单纯的交易,或许也有一些连狄一自己也未必知道的关怀在内吧。   只是,正因为你有这一份真心对阿汉,甚至也会有这么一点关切对我,所以,我才不可以骗你,不可以利用你。   燕凛是我极重要的人,而阿汉却是我千年相伴的同学。   我岂有为着一人,而伤害另一个人的道理?   他不是不懂便宜行事,他不是不会事急从权,只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有的手段,终归不可以对朋友使用。   既然是做不到的事,他又何必虚言欺骗一个真心对待阿汉,且肯关心他的人。   更何况,如果他言而无信,答应了却不做,以狄一这种影卫出身之人的阴狠性子,岂肯轻易放手。大喜之后的失望,足以让他不顾一切地伤害燕凛来报复自己。   就算燕凛是皇帝,被这种顶尖高手纠缠上,也是危机处处。而他,又怎肯给燕凛留下任何隐患和危险。   他微笑,箭已在弦。   从容谦策马出现,大声指点燕凛,到那刺客首领迎面飞掠而来,再到狄一说话,其实也就是几句话的时间,而他已然无比流畅地一弓架三箭。   那黑衣首领略有异色地看着这个白马青衫的男子。看起来这样极之儒雅文弱的一个人,居然用残缺的双手去拉弓架箭,而且是三支箭?   哼,开什么玩笑?所谓三箭齐发,准头和力道哪个不是差得可怜。这人是将自己当神仙,还是真当那些传说和神话是真事了?   那人冷哼一声,心中计算着距离,只要再有两个起落,他就可以扑到马前,然后把那个看起来潇洒从容得简直不象人的家伙,直接从马上轰下来。   容谦冷冷看着前方。   燕凛已经被逼得在地上滚动着躲避刀锋,双手在混乱中抓起地上的沙土四下飞扬来影响敌人的视线。但就算这样狼狈凄凉,也只是最后的挣扎了,如无意外,两三个呼息之后,他就避无可避,要中刀无疑了。   而近处,那黑衣首领,已是身形如电,转眼就能逼到眼前来。   耳旁听得狄一犹在喊:“容谦,你只要肯帮阿汉……”   然后,他微微一笑,没有再听下去的兴趣了,指尖一松,箭已离弦。   那黑衣首领虽对他一弓同时架三箭甚是不屑,却也不敢太过轻视他,立刻凝神定气,从空中落地,以便借力腾跃闪避。   然而,他甚至没能看清三箭的来势,只觉劲风呼啸,擦身而过,三支箭,竟是一支也没有射准自己。   他才想冷笑一声,早说了贪多没用,同时发三箭,怎么可能……   一念刚起,身后已传来一声极响亮的惨叫,他初是一震,后来才猛然惊悟。这不是一声惨叫,而是三声惨叫同时发出来,听来便如一声一般,且惊人地刺耳。   他骇然回身望去,一时间手足冰冷。   远处刚刚还在拿着刀,到处追斩燕凛的人,如今已是全部气断身亡。   老二被箭上的强大劲气带得飞出数尺,连人带箭钉在一棵大树上,在他身后,大片大片的树皮被箭上的劲气震得尽数裂开,露出白色的树干,连树干上都有明显的裂痕。   老三被劲箭死死钉在地上,劲箭去势太疾,力道太强,只露出一个隐约的箭尾在他的胸口上。   而老四死状最惨,整支箭从他胸前一贯而过,强大的箭气,将他胸口凭空炸出一个大洞。   再不需要任何更多的探查,只远远看一眼,他就可以确定,自己的三个兄弟,已经死得彻彻底底了。   明明他们一直在战斗,在快速而迅疾地移动,且那个贵公子又故意扬起灰尘,弄得视线模糊,在这种情况下,要瞄准他们是极困难的事,何况还是同时射三个人,何况,同时射出的三箭竟有如此可怕的力道?   这刺客脸色铁青,怔怔看着兄弟的尸体,甚至来不及愤怒仇恨,只觉满心发寒。而背心也在这一刻,感觉到一股冰凉刺骨的寒意。   他深深吸了口气,极慢极慢地转身,唯恐任何较大的动作,会刺激到那个能射出如此恐怖神箭的人。   身后那人,白马神骏,青衫素雅,以袖挽弓,五指架剑,锋利的箭尖,正对着他的心口。   轻风徐来,拂得那人青衫飘飘,袖角微扬,阳光下,于马上张弓拉箭的姿态,竟是将儒雅与英武不可思议地融合于一处。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行刺?”那声音居然是平和温润的。   刺客冷笑一声,不退反进,全身力量聚于双足,猛然跃起,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直直扑向容谦!   他们行刺的明明是个贵介公子,这种权贵子弟,吃了这么大的亏,怎么可能放过他?何况,他自己兄弟刚刚就死在他的眼前,这个时候,若是服弱认输,只不过是事后束手任人宰割罢了,唯有拼力一搏,才是唯一的生路。   他的武功远胜地几个兄弟,见识经验亦是出众。心知以容谦的神箭之术,如果自己转身逃跑,距离拉得越开,越是白白给他当靶子的份,倒不如乘着眼前二人距离极近,抢前进攻。   弓箭这种远距离武器,用来攻击在远处的三个兄弟,最能发挥杀伤力,可是对于近处的自己,却未必有效!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倾尽全力一搏,本是正确的选择,可是容谦的强大,却已远远超过了他的认知。   明明彼此的距离短得呼吸可至,明明他应该根本没有放箭的时间,然而,就如同神迹一般,长箭终是势逾风雷地脱弦而出。   这是容谦所能发的最后一箭了,也是他自己最后的机会。他不敢有丝毫保留,将自己的精气神,全凝在这一箭之上!   仅仅不过三尺的距离,不过是高手一扑之势,可他这一箭却已经突破了时间的规则,空间的限制,前一刻仿佛还有弓弦上,后一刻,却已要到了那刺客的胸口。   那刺客在半空中厉喝如雷,几十年苦修的霸道内力,狂猛无比地聚在双拳上,猛然下击,正好打在箭杆上,与着容谦箭上所凝的神魔之力碰个正着。   一声巨响乍起,如惊雷入耳动心。   刺客口中鲜血狂喷,双手骨节尽碎,却不曾阻住箭势一分半毫,长箭冷酷地穿过胸膛,偌大的身躯无力地自空中跌落。他竟不曾立死,满脸鲜血,睁大眼,状若鬼怪地望着容谦,伸出右臂,却因为手骨尽碎,无法用手指指住容谦,他的声音嘶哑破碎:“你……你不是人……”   声音倏然而止,那半空中遥指容谦的手臂,也终于垂落了下来。 第二百零六章 体软如绵   容谦根本连看也懒得再多看那刺客一眼,只遥遥望着远处,筋疲力尽从烟尘中慢慢坐起,好象连动也动弹不得的燕凛,轻轻道:“请你多留一会,等护卫们到了再走吧。”   他实在担忧还有别的刺客会出现,而自己,却已经没有力量再做任何事了。   一阵沉默后,狄一方低低地回应:“现在,你却求我了?”   “刚才我若不答应你救阿汉,你是绝都不会出手的。而现在,我肯定已经救不了任何人了。对于你来说,我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你也就不需要有更多的杂念他想。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这算是我最后的请求,你总不忍心不答应吧?”   狄一一语不发,没有任何回应。   容谦倒似不再介意他的反应,只遥遥看着远处的燕凛。   燕凛这时已经勉强恢复了一点精神,喘着气坐在地上。刚才生死关头,他一口气强撑着,感觉不出紧张和疲惫。现在轻松下来,却明显已经是脱力了,一时间,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   远远地,他似乎对这边叫了两声,还有气无力地招了下手,显然是想叫他过去,可是……   容谦微微一叹。现在,他不敢多动一下,只恐任何轻微的动作,就会让这个身体彻底地崩溃掉了。   他只是平静地复又看了看几具尸体,眉心微皱。直到现在,他才有时间去分析整个刺杀事件。   到底是什么人要杀燕凛?   现在燕国的朝局很稳定,百姓日子很好,国内并没有足以动摇皇权的权臣在,而宗室们也被闲置着。燕凛没有儿子,没有亲兄弟,如果他死了,没有明确的继承人,其他有权继承皇位的王族宗室,没有哪一个是手里真正掌权的,也不能保证谁的继承权就一定优先于其他人。如果燕凛身死,看不出有任何人能明确受益。   而且,这几个刺客的武功路数,明显是普通的江湖路子,除了那个首领算得上是高手,另外三人都只是平平而已。要杀燕国的皇帝,就只动用这种小阵仗吗?这整件事,实在是太奇怪了。   如果可以的话,刚才留下活口,倒是方便追查。只是他现在的情况太特殊。   当时他只能射两次箭了,而这些江湖人物,悍勇狠毒,就算是垂死之时,也有可能拼死一击。如果不一击必杀,手下留情只让他们暂时丧失行动能力,他不敢冒险。   偏偏燕凛又缺乏江湖经验,自己又已经没能力照顾他了。所以只得情愿以后追查麻烦些,先下辣手,杀人再说了。   容谦心里有些无奈,遥望着远处的燕凛,喊道:“燕凛,你过来。”   这一次,他却是自己有意识地,不想叫皇帝,不愿叫陛下,只是想要呼喊他的名字。   天地间,只有他会当面直呼大燕君主的名字,这世上,只有他会这样直接叫他,燕凛!   燕凛!   这个名字,世上,只有他会叫,唯有他能叫。   然而,他连声音都不敢稍大,就似哪怕略大一些的声音,都会震散他现在看起来还完好的身体一般。   远处的燕凛又是诧异,又是不解。却还是勉力站起来,两脚仍然发着抖,勉强向他走过来。   他走得并不快。而容谦只是凝望着,看那个少年君主,一步步艰难行近,心里计算着时间。   快一些,再快一些,我怕是,等不得了……   他隐约听得到体内血液呼啸奔腾的声音,每一根骨头吱吱做响的声音。他不知道,这样的完好能支持到何时,他不敢略动一动,不敢声音稍高。   他的身体,早在多年前,就被他强大的精神力给完全摧毁掉了。骨骼筋脉全断,后来,是靠了风劲节那超出时代的医术和神药,勉强硬是重新拼拼凑凑起来的。只是这强行粘合拼凑起来的身体,再也经不起任何强烈的动作,巨大的力量了。   就象是普通人,骨头断了能接好,身上开刀了能缝合一样,可医生一定会叮咛病人,以后不要有太剧烈的运动,否则骨头会重新断开,伤口会重新撕裂。   所以,容谦从来没有失去过武功,他失去的,只是可以自由使用武功的健康身体。每一次他使力略大,运动略大,负担稍重,身体就会用疼痛来向他抗议。   连射一只小小飞鸟,都让手臂痛上半天,何况似他这般,全神聚力,射出这等不似出于凡人之手的神箭。   这一回,他算是彻底地把自己的身体给毁坏了。不同于上一回的是,这一次,他再没有余力赶在伤势发作之前离开,好不让燕凛看他的惨状了。   然而,这个时候,他甚至没有更多的力气感叹自己的身体,只是看着燕凛这样发散衣乱,一身灰尘泥泞,手上还带着鲜血,辛苦地向他走来,心中开始慢慢地感觉到了害怕。   越是情况危险,他越是镇定从容,刚才燕凛那样艰难地在刀光中闪躲,他的心境反而平静明锐,只一心一意想着怎么化解危机,再无他念。   直到现在,他才开始感到后怕,直到现在,看着燕凛如此凄凉地走向他,他才开始隐约发抖。   他知道,这不是因着疼痛,纯粹只是愤怒与害怕。   天啊,刚才燕凛竟处在如此危险的局面中。   如果他晚到一步,如果他发声指点晚上半分,如果他的身体根本不允许他再射三箭,如果……   如果燕凛被杀,又或受重伤……   光是这个念头,想一想,就让他觉得不能忍受。   即使知道燕凛没有死,除了太累,除了虎口裂了,也没受别的伤害,但他依然感到后怕,继而自责。   如果他不是过于纵容燕凛随便出宫,燕凛不会处身危险之中。如果他不是总是掩饰自己身体不好,不能动武的真相,燕凛不会让护卫们都离开,如果……   心思纷乱之间,燕凛已经渐渐走近,刚才隔得远,他又太累,满头大汗,连眉毛头发上都有汗水在滴,视线受影响极大,所以他并没有看清容谦的状况。此刻到了近处,他才发现,容谦的脸色出奇地苍白,脸上的汗水,倒是比他还要多,不觉骇然。本来他连腿都有些拖不动的,此时却是立刻飞跑过来:“容相!你怎么了?”   容谦纵是汗水淋漓,看起来,却出奇地不显丝毫狼狈。他没有立刻回答,只安静地凝视着燕凛,看着他本来满是灰尘,疲倦欲死却忽然间只剩下关切和担忧的面容,心中莫名地叹息了一声。   真的,有很多话很多话想要对他说。   如何彻查这次的刺杀事件,如何根除朝中宫里或是皇族中的隐患敌人,如何尽量不引起大风波地再清一遍朝廷,如何加强护卫,如何反省这一次犯的所有错误。   很多很多事,他想要叮咛,很多很多事,他无法放心。   然而,他只是凝视着他,极轻极轻地说:“别怕,我只是太累了,伤身了,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燕凛睁大眼望着他,脸上的焦虑忧急掺杂了更多的惶恐,甚至还有些微地害怕,声音都略带颤抖:“容相,出什么事了,刚才还好好的?”   他的眼急切地上下打量着容谦,没看到任何伤口,除了汗水和疲惫,没见到任何不妥,可是,心中那莫名涌出的畏惧和慌乱却几乎将他完全吞没。   容谦只是微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深刻感情:“我有一个好友,如今在赵国名臣卢东篱幕中,他是天下最出色的神医。你派人请他来看看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有许多许多话想要交待,然而,他却再没有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精力了,他能选择的,只是这一刻,尽力把燕凛的伤害,燕凛的惶恐减到最小罢了。   “容相!”大喊一声后,燕凛眼神中的恐惧和惊痛已达到极至,他再也忍耐不住地伸出手,急切地抓向容谦。   也许是想要抓住容谦,大声问他怎么回事,也许他只是想要确定那个人就在眼前,安然无恙,不会消失,然而,他的手指还没有碰到容谦的衣角,容谦的整个人,就从马上滑落了下来。   燕凛想也不想,伸手一扶一抱,然而,他真的太累太累,自己站都站不稳,哪里还能抱住容谦,两个人一起倒了下去。跌落的那一刻,他唯一记得的,就是微微调整姿式,让自己的身体在下方先着地,而唯一听到的,只是耳旁,那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别怕!”   然而,他怕了,他怕得发抖,他恐惧得脸上几乎没了人色。   刚才在刺客钢刀之下,尚且勇毅无惧的少年,此刻连声音都沙哑了:“容相,你怎么了……”   然而,容谦没有再回答他。   燕凛伸臂抱着容谦,只觉那身体轻得出奇,软得出奇,他想要起身,又恐伤了容谦,小心地用手抱着容谦,先把他平平移开,刚刚发力要把容谦身子略抬起来,就听到一连串恐怖到极点的声音。   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一串一串,响个不停,仿佛无止无息,好象能一直响到世界的尽头。   容谦的身体在燕凛的力道下,因为骨头断裂,不能支持身子的正常姿态,所以身体以奇异的角度扭曲起来。   “容相……”   燕凛的声音凄惨而惊恐。这年少而以英名传于四方的君主,此刻呼喊的声音,几乎是在哭叫。   他惊恐而小心地把容谦平放在地,再不敢动他一下,仿佛只要不碰他,不用力,就不会惊散那支离破碎的骨头。然而,那骨头碎裂的沉闷声音,却还是在响,一直在响。   天啊,一个人有多少骨头可以裂,可以断?   燕凛手足无措,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半起身,略伏在容谦身上,用手支着地,不敢让自己挨碰容谦一丝一毫,只知道一声声喊:“容相,容相……”   不知道粗砺的碎石已经深深扎进了手上的伤口中,不知道自己的声音破碎颤抖地不成样子,不知道自己声嘶力竭地叫了多久,不知道最后张口大喊那个人的时候,喉头发甜,滴落的是鲜血。   他一切都不知道,然而容谦却知道。   他已经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了,感觉上,好象每一根骨头都在慢慢裂开,每一根筋脉都在一点点断裂,血液四下逆流,真气四处乱窜,然而,他晕不过去。   太过强大的精神力,使得他无法自然地逃避任何痛苦。他只能清醒地面对着,承受着。   不过,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个时候,他甚至无法去在意自己的痛。   燕凛一直在叫他,叫了许多许多声……   他勉力看着他,想要伸手轻轻安抚他,却动不了哪怕一根手指,想要轻轻说几句叫他放心的话,却没力气发出一点声音。   他只是看着他,却知道,自己很快连这样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能动,不能说,甚至就要不能看……然而,他清醒着,一直清醒着。   他只能看着燕凛,感受着他的焦虑,也焦虑地想要对他去说很多事。   燕凛,别担心我,都说了我没事了。你要立刻将护卫召来,确保自己的安全才好。   燕凛,以后,我不能陪你到处走动散心了,你……少出宫些吧?   燕凛,以后,不要再随便打发走护卫了,万事安全为要。   燕凛,这次的行刺事件,背后的黑手一定要查清楚,记得查明白了来告诉我,别让我一直担心。我没有晕,没有睡,我一直在等着呢……   为什么,还要叫?傻瓜,你吵得我头痛。   这么点风波都经不起,一点小事就吓成这样,别跟人说你是我教出来的,我丢不起这个人。   傻瓜,再叫你的喉咙就嘶裂了,嗓子也毁了,皇帝难道要天天沙哑着嗓子上朝议事吗?   别傻了,燕凛,不要叫了,不要害怕,不要担心,我没事……   他渐渐无力支持双眼睁开,他渐渐无力,用双耳去感知世界。   天地静了下来,他看着燕凛的嘴张张合合,却听不太清那一声声的呼唤。   不知道狄一是不是还在呢?   这人外表虽冷,还是有些温情义气的。他应该会悄悄地躲在旁边,替他照看燕凛安全,直到护卫们过来吧。   燕凛的表情渐渐模糊,他努力想要睁大眼。   这一次,身体不知要被废多久,不知道劲节什么时候才能赶来救他。乘现在,多看他一眼,就是一眼吧。   最后的时候,他尽力让自己的眼神温和平静,希望能略略安抚燕凛惊慌的情绪。   别怕,燕凛,我没有事。我只是累了。   别怕,燕凛,你没事了,我不会让人伤害你的。   别怕,燕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再怎么努力,也抵不住那渐渐压来的黑暗,他的眼睛,终于无法再睁开。   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依然可以想象得到燕凛焦虑而惶恐的神情。   黑暗的世界里,每一点血脉煎熬,每一丝抽筋吸髓的痛苦,都越发清晰起来。   然而,他想的,只是那个担心得无所适从的孩子。   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他抱着那个哇哇痛哭,父母双亡的小小孤儿,一声声轻轻抚慰。   别怕,有我在,我会保护你。   别怕,有我在,什么事都不要紧。   别怕,有我在……   莫名地,他在那不可名状的痛楚中轻轻微笑。   燕凛,别怕,我在这里。   燕凛,别怕,我一直都在。   他在心头,那样极轻极轻地说着,然而,那个一声声喊得喉咙出血的少年,却听不到他半点声息,看不见他此刻温柔深情的目光。   燕凛,别怕,有我在! 第二百零七章 悔不当初   狄一一直隐在暗处。   他看着容谦倒下去,看着燕凛疯狂地叫喊叫,看着那个不管是暗夜遇袭,还是猎场遭刺都一直不失镇定的少年,现在惶恐失措,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他听着那呼唤声一点点碎裂不堪,看着嘶裂喉咙的鲜血不受控制地落在容谦衣上额上,触目惊心。   然而,他一直忍耐者,等待着。直到那些散布四方的护卫们,兴高采烈,带着猎物回来寻找他们的君主。   他看着他们惊见如此局面,无不色变。他看着几个护卫想要搬动或查看容谦的身体,结果只略一用力,就听得骨头发出的恐怖声音和看见肢体受力后诡异的扭曲角度,个个面露惊恐之色。   此时燕凛身体疲惫无力,精神受到强大冲击,一时神疲力弱,让他暂时无力掌控大局,发号施令。   几个身份较高的侍卫长略商量几句,一个飞马离去,不久,便从猎场外常驻的行猎司衙门里带了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过来。   好在来这猎场游猎的都是权贵子弟,行猎司衙门里常年备有好车好马。   这车子宽大舒适,护卫们又精心垫了数层的棉被,防着身体受震,再拼凑木板为床,小心地将木板一点点塞在容谦身下,再将容谦移到车中。只这么短距离的搬运,且人人都无比小心,一丝力也不敢多用,却还是隐约听得几声脆响。   众人提心吊胆,面面相觑。   什么样的力量才可以把人的身体摧残到这种程度,而又要什么要的体魄,才可以在伤得这么严重恐怖之后,仍能活下去?   他……他还能活下去吗?   从头到尾,燕凛眼睛赤红,喉咙沙哑,一直陪在容谦身旁,一直没有放弃。他一声声呼唤他,无论身边的人怎么劝,都不肯理会。   他不知道下令,护卫们只得自行决定,将地上的几具尸体搬上马,一同运走。   为了防止容谦受更多的震动,纵是人人心如火焚,他们也不敢急于赶路,只是缓缓地,小心地,让马车在一众侍卫快马护拥下,远远地去了。   狄一这才慢慢现身出来,遥遥望着烟尘消失的方向。   他甚至隐约有点想跟过去,看看最终结果的念头,但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返身飞掠而去。   这次刺杀,影响太大。事后整个国家力量全部运作起来,搜寻真相,追拿刺客同党,大索京城内外时,所有户籍不明,临时在京城附近出现的外地人,还有会武功的人,都会有很大的麻烦。他若是不赶紧远离燕京,远离燕国,只怕是要遭池鱼之殃了。   狄一沉默着一路飞掠,心中却总也抹不去,容谦方才淡然的笑容,从容执弓射箭的姿态,莫名地,感到一种深沉的悔意。   如果当时,他能及时出手……   就算他当时想要用阿汉的事交换,可是在容谦第二箭射死三人后,他就该明白容谦的决心。如果他能出手杀死那个首领,容谦不用再出第三箭,这样,容谦的身体也不会崩毁至此。   只是……   狄一叹息了一声。   只是在当时,他又怎么可能肯放弃哪怕任何一点渺小的希望。容谦已是他最后一个可以寻找,可以求助的人了……   如果因为一时的不忍而出手,最终却是断绝了阿汉醒来的所有希望,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他自己。   可是,现在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心中一直无法抹去的郁郁不安,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是魔教出身的影卫,从来不知什么仁义道德,为了自己关心的人,便是天下人血流成河又与他什么相干,可为什么,只不过两次交谈的容谦,却让他心中如此难以安然。   如果事先能知道,那人竟会如此决然,如果事先能够确认,那人真的可以毫不犹豫做到这种程度,如要事先明白,那人竟是宁可选择毁了自己也不救阿汉……   也许……   狄一再次叹息。罢了,罢了……   如果,如果,世间哪里有什么如果。已经发生的事,谁又能够再逆转过来。   他摇摇头,努力压下那莫名涌上来的歉疚之意。   容谦最后叮咛燕凛去寻赵国的风劲节前来相救,可见小楼中人所谓彼此不能互相帮助,根本就是胡说八道,用来欺骗打发他们的。只是真的不能明白,即然风劲节能救容谦,为什么他们却不能救阿汉呢?   狄一举目遥望远方,神情越发落寞凄凉起来。   终究无法可想了,终究再没有可以去之处,可以求之人了。唯一能做的,只是回转他们那小小的安身之所,在这最后的时间,陪伴他们吧……   狄一长长叹息一声,倏然加速,全力奔驰。   这个时候,心灰意懒的他绝对想不到,回去之后,狄九会用另一个莫须有的小楼中人,再次把他骗开,等他醒悟过来,转头赶回之后,狄九却已经带上沉睡得太久太久的阿汉,毅然去闯那千年来,最最神密莫测,无人能够进犯半步的小楼。   ————————————   风劲节也同样想不到,他人在家中坐,天大的麻烦却从天上来。   更鼓已经敲过三更,他和卢东篱却还没有忙完。两人正在一起挑灯夜谈,探讨时事,共商策略,风劲节却忽然捕捉得院外一丝异响,皱眉抬了头。   “寒夜客来,未知有何贵干?”   风劲节一声朗笑。这笑声甚是清朗从容,并不见如何凶狠强厉,然而院外那藏头露尾的黑衣人却觉胸口如中巨石,闷哼一声,竟被这淡淡一笑,震得真气涣散,无力地从空中坠落下地。   难怪他这么容易就摸到了卢东篱所在的院落旁边。原来卢东篱有这样的顶尖高手贴身保护着,哪里还需要什么别的护卫。   他心中正自惊怖,只见寒光一闪,一把雪亮的钢刀,已是当头劈将下来。   那人在地上翻身打滚急躲,连声大喊:“不要误会,我没有恶意!我是大燕国皇帝派来,有事相求的……”   “小刀住手。”一声低喝后,正房处灯光乍明,房门开处,风劲节和卢东篱并肩走了出来。   小刀郁闷地收了刀。唉,好不容易来个不长眼的刺客,到头来却还是没他的用武之地啊。   本来风劲节只当是哪个被触动利益之人派来的刺客暗探,谁知对方居然张口就是大燕国的皇帝。这赵国和燕国隔得也太远了,卢东篱什么时候跟燕国扯上关系了?他怎么不知道?   卢东篱也一样诧异。两人联袂出得房来,风劲节问道:“你们燕国皇帝让你来找卢东篱?”   “是,啊,不,其实不是……”   那夜行人狼狈从地上爬起来,又大礼拜了下去。   “我是来找卢大人的,但目的却是想求见卢大人幕中一位天下第一神医。”   风劲节的脸色已经是黑如锅底了。   卢东篱是一怔,看了风劲节一眼。他知道风劲节的医术很好,但他一直也知道他的医术从来不闻于世,那这天下第一神医的名号,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那黑衣人却是精灵之人,最能看人眉梢眼角。一看他的目光,立知灵山就在眼前,上前数步,又是大礼拜倒,恭声道:“小人奉大燕国皇帝之命,特请先生入燕,为我大燕容国公治疗伤势,若蒙应允,大燕国上下,无不感激涕零,必倾力相报。”   卢东篱听得皱眉,轻叱道:“你说你是受燕国皇帝之命而来,可有信物证明?”   那人一怔。要让一个密探拿出身份证明,却是为难他了。   风劲节却是沉了脸,沉了声:“不用问了。他说的是真的。”   还用问吗?除了小容自己指点,谁能直接找上他啊!   一想到容谦居然弄到要再次向他求救,风劲节便恨得咬牙切齿:“他怎么受伤了,伤势如何?”   那密探满头大汗:“小人只是奉命来请先生,其他详情,一概不知。”   风劲节面沉如水:“他什么时候受的伤,你也不知道了?”   “命令是今早到的,用了信鸽千里传书。信鸽应该是容国公一受伤就放飞的,燕京距此两千余里,信鸽三日内可达。我们从今早就拼了全力找各种门路求见卢大人,可是一直无法获准通传,这才行此下策……先生,救人如救火啊,您能早一刻启程,容国公就可以少受一刻痛苦。”   风劲节的脸色极其难看。以容谦的性子,居然被逼到要向他求救,可见伤势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了,偏偏现在还已经耽误了几天!风劲节郁闷得想砍人。   这个混蛋!不明白自己的状况是怎么样吗?怎么敢不好好照顾自己!   风劲节简直恨不得容谦就在自己面前,可以让他抓着狠狠骂一顿。   卢东篱虽然什么也不知道,但看看风劲节的神情,听听他们的对话,就明白,风劲节对容谦是极为关怀的。他也不多问,立时道:“救人如救火,你快走吧。”   风劲节轻轻一叹:“容谦是我的朋友……”他顿了一顿,复道:“好朋友!”   卢东篱一笑,点了点头。   容谦是燕国权贵也罢,是贩夫走卒也罢,只要他是劲节的朋友,就该是他卢东篱也同样关心的人。至于劲节以前不曾提起过燕国,提起过容谦,这些都不重要,都不必问。重要的是,救人。   风劲节看着他,叹气:“这一去,也许要很久。”   卢东篱微笑:“我等你回来。”   风劲节郁闷极了。   本来明天是计划好要陪东篱去敲打几个清吏治的拦路虎的,场场都是硬仗。而如今,只能扔给东篱一个人了。原本也还都定好了,过几天,要去巡视一下军务,顺便和各方将领们谈谈心,交流一下意见,表明一下立场的,现在……   卢东篱看他神情,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我就这样让你不放心吗?”   风劲节一笑。   自然,便是没有他,该做的事,卢东篱还是一样会能做好。只是自己终是想要守在他身旁,能帮一些便是一些,终是不愿意在遥远的地方,看着堆山一样的繁琐疲累且得罪人的事,只落到他一个人头上。   但是,心中再是怨念丛生,他终不可能弃了容谦不理不顾,于是一边暗中咬牙叹气,一边再问:“燕王只派了你们来请我吗?”   那密谍忙恭敬地道:“不,陛下是想最快找到先生救治容国公,所以用飞鸽传书让本来就在赵国的我们先行动。但与此同时,我国的特使已经带了陛下的国书和厚礼,日夜兼程,赶来赵国了。”   风劲节点点头:“我与你们今晚就动身,但那个特使还得给我来。面君求见之事,要给我做得盛大隆重,重重地感谢卢大人推荐神医为容国公治伤,向所有人表明,燕国会永远记着这个情份。”   卢东篱在旁忍不住道:“没必要……”   风劲节瞪他一眼,没好气地打断他:“当然有必要,我替燕国出力,燕国好歹也得给我点回报,这世上哪有白干活的道理。”   旁边的密谍听说风劲节肯立刻动身,已是喜出望外,本来燕国几乎是任何代价都肯付的了,何况风劲节只要这等虚名排场而已,不等卢东篱再说,他已是一迭声道:“应该的,应该的!这全是我大燕国的一点心意,卢大人切莫推辞。”   旁边小刀有些兴奋地道:“风公子,我和你同去……”   “不用!你留着,给我好好护着大人!” 第二百零八章 千里疾行   小刀和王大宝本来在异国寻访卢东篱的下落,后来听说了卢东篱在赵国复出之事,便万里归国来寻,拜倒痛哭之后,便留在了卢东篱的身旁,轮班贴身护卫了。   他们两个是风劲节最信得过的人,他可不敢让小刀跟着他走。   风劲节自怀中取出自己的信物,交给小刀,叮咛他连夜出门去召集和他交情深厚的若干江湖高手来贴身保护卢东篱。   他在武林中的隐势力本来就很强,不少高手都暗中听命于他。自当年被赵王狠狠算计了一次,他再不敢有任何托大,总是让那些高手,悄然留在卢东篱附近,需要的时候,随时便能召唤。   想当年,狡兔未死,朝廷就要烹狗藏弓,害得他棋差一招,受尽苦楚。卢东篱可不象他,能够死而复生,关于卢东篱的生死安危,他是断然不敢有一丝疏忽的。   卢东篱见他如此安排,知他心思,轻笑道:“你放心,今日的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了。”   现在他的,再不会茫然无措,只知让朋友,替他安排一切,承担一切。   婉贞和英箬已安置在远方,家人宗族与他的关系也刻意只保持着冷漠的疏离,旧将部属们,如今已各据一方,各有势力。   现在的他,尚有何惧怕,尚畏何牵连?   便是再多的攻击杀戮,被举国非难,他也敢挺身对抗。便是君王下诏,圣旨堂皇,他也敢逆旨抗命,奋身一搏。   他的命,是自己的,是妻儿的,是……劲节的!   没有人可以夺走,没有什么道德伦理,君臣天伦,可以让他听命受死。   既然有幸能重生一回,便该和他这一世最最重要的朋友,并肩携手,活得精彩尽兴,天地间,哪里还有什么真能拘束,牵绊得了他们呢?   风劲节看他神情,亦是一笑:“我不是不放心你,我只是盼着,我能更放心一些。”   二人相视一笑,都不再说什么了。风劲节也不收拾准备,只对那密谍道:“我们走。”   那密谍倒是还客气地对卢东篱再行了一礼,说了告辞的话,才与风劲节直接从墙上飞掠而去了。   小刀有些傻眼:“他就这么走啊?衣服呢?银票呢?通关文书呢?还有该归着他干的那么多事,都不用交待了?”   “不是还有我吗?”卢东篱笑道:“这些都是我们一起商量着做的,他不在,有我做完就好。”   一笑过后,他便转回屋子里去,并没有浪费任何的时间留恋怅然。   劲节不在,明天后天,还有以后的很多很多事,都要更用心地去做得更好,这样,才能让身在异国的劲节可以放下心,专心做他自己的事吧。   回了房间,就着烛光,将白天和风劲节已经研究再研究的许多文书档案,又重拿出来细看。   小刀估摸着今晚上,大人肯定又是睡不成了,叹口气,老老实实在门口守着。只是时不时望着窗前烛光,窗上人影出神。   亏得半夜三更,莫名其妙来了个人,这位风公子就要跑到异国他乡去不知多久,卢大人居然还能立刻定下心神来看文书记资料,唉……   他们两个,平日相处亲密友爱如一人,可一旦分开,却从无过多的牵扯留恋,对彼此的信心都是这样大得出奇啊……   真象……真象是……   想起多年前,定远关中那一场惨烈的死亡,小刀神情怅惘,终是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   和风劲节一起日夜赶路的燕国密谍,很是有些傻眼。   他们在赵国的势力并不强,平时上面连些最基本的指派也甚是少有。可这两天,却是连收十几道飞鸽传书,让他们尽一切力量寻找卢东篱身边的神医,然而这神医叫什么名字都没说清。信里只是催着,不管他们用什么手段,什么方法,只要达成这一目标,就是立了大功,国家将有重酬,如果办不到,不止是他们,连着他们上头一层层的上级,直接追究到京城的最高长官,全部要获重罪。   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他们有权力可以许下种种诺言,燕国朝廷在后方一定会尽力做到。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他们可以暴露整个组织,甚至把组织在赵国的根基全部牺牲掉。   上面这样郑重其事的交代下来,他们自是竭尽了全力。他们没有足够的势力能立时打通关节,见到卢东篱,但是耽搁下的这一天里,为了能安排神医能最快地从赵国赶回燕国去,他们可是把银子当土一样到处撒,安排到了最好的。   结果,他们的安排,什么也没用上。   也没见风劲节怎么发出的消息,反正是一路通关过卡,每到一处都有人立刻送上最好的快马,最方便的干粮。住宿?那是不需要考虑的。风劲节只管不眠不休地赶路,等精力支撑不住时,前方等着的他们的快马,自然会变成最快的马车。他们自在车里睡觉补精神,而外头自然有人轮换着替他们赶马车。   千里疾行,只三四天的功夫,他们就到了海边,接着弃马登船。开始上的是赵国军方的海船,没开多远,便又寻到了吴国萧家的船队。风劲节亮出萧清商的信物,让他们最快的船只,弃了正在做的生意,全速前进送他去燕国。   最后,那燕国的密谍首领所能做的,不过是一路跟着风劲节赶,然后偶尔放两只信鸽给燕国那边传话。   如此人物,怪不得被容国公引为好友知己!   密谍首领大为感叹。就是他们入了燕国国境,举一国之力,也不能让这位神医赶路比现在更快了。   风劲节可是一点也没想到,自己只求尽快赶到的诸般安排,让别人心中受这么大的震动。身在船上,乘风破浪,跨海而行,他却是心急如火,只是暗算猜测着容谦到底是怎么受的伤,伤势到底怎样,心神难以平息。   直到这个时候,一直久违了的小楼呼叫才终于响了起来:“劲节!”   风劲节暴跳如雷:“张敏欣!你们都干什么去了?!小容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们居然到现在才冒头?” 第二百零九章 轮番上阵   “这能怪我们吗。”   张敏欣很委屈:“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的。我们可以到处说八卦,却不能把与别人相关的事,提前说给人知道。小容如果没有向你求救,我们反而可以先把事情直接告诉你,可是他已经通过燕凛求你相助,整件事就和你扯上了直接的关系,那我们反而就不能违规和你联系了。”   风劲节已经又在磨牙了。小容……   张敏欣无奈道:“这一次,要不是轻尘急着找你说话,我们还要继续避嫌下去呢。”   风劲节奇怪了:“轻尘,他又找我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跟你商量拿小容怎么办!”   方轻尘的声音简直是怒气冲天:“你去了燕国,别救他!直接把人给我治死了事。我快被这个白痴气死了。天底下还能找得出比他更疯狂的家伙吗?”   风劲节翻个白眼,疯狂?哼,你们两个表达方式各不相同的极端份子,到底哪个更疯狂一点,还在两说呢。   “小容虽说受了伤,你也不用气成这样吧?还有,你的中气不足,气息太弱,这又是怎么回事?”   方轻尘自是懒得告诉他,自己也受着重伤,刚才要不是张敏欣和吴宇强行叫醒他,没准他睡着睡着就睡回小楼去了。   这会子他所有的火气都让容谦给勾了起来,根本没空说自己的小事:“总之你不明白,小容受伤不是个问题,气人的是,他受伤的原因,简直是莫名其妙!完全可以避免的事,他偏偏自己想不开,整个一个自虐狂啊。”   总比你这个虐待狂好?   风劲节忍着想驳他的冲动:“他有他的选择,我们应该尊重。”   “尊重个头!卢东篱要自杀,你也尊重他的选择不成?”   “喂喂,怎么说到东篱身上了?好好的,你有火气别往我身上发。”   自从听张敏欣说明整件事的原委后,方轻尘就气不打一处来:“总之,你别治他,弄死他得了。这种人,你辛苦把他治好了,不用多久,他又能把自己的身子给弄散架。就算你是神仙,你也不可能天天护着他。这种人,自以为全天下的苦难都该他一肩扛,圣人圣到白痴的水准了!”   风劲节摸摸鼻子,苦笑:“没有这种道理,我们可是禁止自相残害的。”   “我们还禁止互相明确求助和主动相助呢?他还不是照样找你救命,你还不是照样扔下卢东篱紧赶慢赶。你和清商赵晨不同,你是违规入世,根本不用再理会规矩了。”   风劲节叹气:“就算我不治他也不行啊!他现在还在受罚啊!他的精神是被束缚在肉体里,我要是不救他,让他死掉,他的精神体也回不去小楼,反而要在已经死亡的肉体里,一直被困住,感受着身体一点点腐烂消散,这两个哪个更恐怖?所以,理论上来说,小容现在应该是世上最怕死的人,因为他要死了,就真的比下地狱还可怕了。”   方轻尘咬牙切齿了一会才道:“张敏欣,你就不能跟教授说说,小容的情况特殊,更改一下对他的处罚也好。”   “拜托,罚他的是时空局,不是学校。就是学校不追究他的违规使用力量也不行啊。什么时候学校的校规能大得过政府的政令。”   方轻尘长叹:“你找教授问问,也许能找出办法把他弄死又不用被困在肉身中。”   风劲节皱眉问:“到底为什么,你这么想把他整死?就算他回了小楼,知道你这样算计他,能饶了你?”   “顾不得了,再让他这样圣人下去,我得给他活活气死。早知道他蠢到这个地步,当初我就不该暗中推动他和燕凛重逢。”   可能是感觉到事情多少和自己有点牵扯,所以方轻尘就越发地气急败坏。   风劲节叹气,放弃了和方轻尘继续纠缠,直接问:“张敏欣,到底怎么回事?”   张敏欣苦笑:“我能把事情全告诉轻尘,是因为这件事与他不会有直接关系,对他在现实中的人生走向正常来说,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可是,小容既然向你求救,你已经被直接卷入事件中,照规矩,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我们就不能多说了。总之,这事另有隐情,反正轻尘是气疯了。”   风劲节笑道:“好了,轻尘,你要是不放心小容,就也抽空去看看他好了。”   “呸,我去看他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我又治不好他。哼,我自己也只剩下一口气了,可经不起再被他气。真要到了燕国,我要么是把他宰掉,要么是当着他的面把燕凛那个专门惹麻烦的家伙宰了,于是世界从此就清静了。”   方轻尘说得甚是愤恨,虽然是气话,却还是让风劲节悄悄打个寒战。这家伙可一向是说得出做得到,天下第一狠绝之人。老天保佑,这家伙这辈子还是别有机会去燕国才好。   “不管了,张敏欣,你帮我连通小容,我不痛骂他一顿,消不了这口恶气!”方轻尘愤愤然地大喝了一声。   风劲节心神一动,还想追问,为什么方轻尘怒至如此地步,却还是气息不稳,中气不足,不过,想了想,还是罢了吧。何必非要在人家气头上添乱呢?反正他还这么有精神,满世界找人骂,想来也没什么大碍。   他叹口气,终于任凭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发作一通,又莫名其妙跑走去骂人的家伙结束了这场没头没尾的通话,皱了眉头,陷入了沉思。   到底是怎么回事?   轻尘,不是这么耐不住性子的人啊?   什么事,能把他激怒到这种地步?   唉,小容……你可真有本事啊!   不理会风劲节的纳闷,方轻尘直接等着脑海中的回路接通,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小容,你脑子有毛病!要找死的办法多得是,你至于这样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吗?”   容谦的回应自然是虚弱无力的:“我这也不是没办法吗?当时的情形如果我不出手……”   “如果你不出手天就塌了是不是?狄一那么一个高手在旁边,你也不懂得要利用!燕凛没有你,他就真死定了不成?不知道你整天在想些什么鬼东西,看起来一副聪明样,其实这世上再找不出比你更笨的笨蛋了!”   容谦居然还能低笑两声:“我不忍去骗狄一。这些年,他也太难了。更何况,这种人是好骗的吗?眼看希望达成之后的失望会让他施出最可怕的报复手段,你别忘了他是什么人。”   方轻尘冷笑不止:“先利用了再说,事后再找个由头灭了隐患不就是了。以你的权势地位,有什么办不到。”   容谦在心中腹诽。得了吧,你也就嘴里说得恶毒,事到临头,你做起来,搞不好比我还糟糕呢。   他自然也知道方轻尘是一片好心,毕竟这个时候,联上精神回路不停地同他说话,强大的精神波,就可以隔绝他对肉体的感知,让他稍稍从无边无际的苦痛中舒缓一下。   当初幸好正是月末,他身体崩溃没多久,张敏欣就立刻和他接通信息,把他一通又一通地教训,一直到把到当月的时间用光。然后很快就是月初了,又有了通讯时间,他们大概是掐着劲节赶来的速度,轮着班的一天骂他一小时,让他天天能喘口气,今天这不又轮到方轻尘把他一通臭骂了。   “真不知道那个臭小子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掏出心来对他。他算什么东西?整天疑神疑鬼,猜这忌那,天天盘算来,盘算去,好象全世界的人都亏待了他!你对他但凡一分不诚,半丝保留,就足够他暗中结成心病。这种小气东西,你送我我都不要。”   容谦忍了气道:“他是皇帝!他自有他的立场与为难。”   “皇帝,我呸!”这阵子方轻尘自己也实在是大大不痛快,听到皇帝两个字就来气。本来对燕凛有十二万分不满,现在立马转成二十万分。   容谦心中暗自庆幸,幸好方轻尘选择的模拟对象不是燕凛,否则照这位眼中揉不得半粒沙子的性子,燕凛还不知道会给他折腾整治成什么样?   一直在旁听的张敏欣终于忍不住道:“小容,你和轻尘实在是各走极端得过份了。你操心太过,他狠心太过。你过于宽容,他过于绝情。你过于替别人着想,他过于关注自我。要是能融合一些,你们的日子都会好过许多。”   容谦暗自诧异,这个色女怎么了?语气居然如此怅然,简直都不象她张敏欣了。正常来说,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大呼小叫,什么什么美丽无私感人的爱情,什么什么,你们还不肯面对现实吗……这一类让人郁闷到吐血的话才对吗?   然而,张敏欣却只是又长叹了一声:“小容,你不明白,其实,我们谁都不觉得燕凛值得你这般待他,你……你……”   她忍了忍,最终又是一声叹息。   容谦更加奇怪,这人不大叫大跳,赞美这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却反而如此抑郁,这还是那个疯狂的同人女吗?   方轻尘在旁插话,冷哼道:“咱们急死又有什么用,这个白痴自己觉得值得,所以落到什么下场都属他活该。”   容谦苦笑,活该,是吧,大概是的。   当初他出手救燕凛,弄得身体支离破碎,惨不堪言,之后一直安慰自己那是一时冲动,如果有机会重来一次,肯定不会那么头脑发热,还闲了没事就暗中痛骂燕凛来出气。   然而,这一次,他有足够的时间考虑,在绝对清醒的情况下做选择,旁边还有狄一可以尝试求救,只要他肯违背自己的原则就好。然则,最后,他做出的还是和当年一般无二的可笑决定,且由始至终,心灵都是平静的,所以现在,他日夜受尽煎熬,却居然连骂骂燕凛的力气和精神也没有了。   这一次,他骗不了自己。这不是冲动,这不是一时的错误,这是他自己清清楚楚,为自己做下的决定。   活该吗?当然。   值得吗?谁在乎呢?   原来不管再重来多少次,不管有多少怨念不甘,他总是不可能真正坐视燕凛受任何伤害的。   只是……   似乎真的很可笑,很愚蠢吧!   容谦这样暗自叹息着,听着方轻尘如狂风暴雨般地怒斥痛骂,心中很是佩服方轻尘的本事。这么长的时间,骂人的字眼也不见他换一换,这么高深的骂人造诣,自己是拍马也赶不上的。   此刻,听到同伴这样痛骂自己,是很有亲切感的。其实想想自己干的傻事,连他自己都想把自己狠狠骂一顿。   然而,联络的时间,毕竟只有短短一小时,一转眼就过去了。方轻尘骂到最后,也意识到时间到了,情急间只交待了一句:“劲节很快就到了,你忍着……”   一句话没完,通迅中止。排山倒海的痛楚侵袭而来。   容谦想着那个面恶心软的家伙,骂到最后,还是忍不住交待一下风劲节的行止,不觉暗笑。念着方轻尘骂人虽骂得高山流水无比畅快,可是明显气息却渐渐微弱,偏又被他训得连插话的机会也没有,就是想问也找不到机会,心中又隐约有些担心。   然而,肉身的痛苦是如此剧烈,便是精神强大如他,渐渐也有些崩溃迷乱,再也无力去思索方轻尘的状况了。   在这一片黑暗迷乱中,他痛得连正常思考的能力都渐渐丧失了,只有一个念头,一直在心间沉浮。   燕凛在哪里?   为什么他不在?   为什么……他……一直一直,都不在我身旁?   为什么? 第二百一十章 空自牵挂   其实,最初,燕凛是一直陪伴在容谦身旁的。回京的路上,他一直守在他身边,一直唤着他,然而,容谦却不再能听得到。   他五感俱失,身体的伤痛难以忍受之外,外界又丝毫不能感知,竟是彻底被困在了这黑暗静寂的牢笼之中,度秒如年。   所以当小楼的通讯在他受伤后忽然第一次接通,张敏欣把他一能臭骂之时,他是感激涕零啊。   他更庆幸的倒不是这段时间不用再感受身体的痛苦,而是耳根不得“清净”。再怎么样,听张敏欣那滔滔不绝的痛骂声,也比那一片寂静空无要好受多了。   他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嗯嗯啊啊担心着燕凛,基本上没什么诚意地应付着张敏欣的愤怒。   张敏欣这么精明的人,岂会发现不了他根本心不在焉,又气又恨又是无可奈何。虽说很想干脆切断通信,让这家伙直接感受肉身的痛苦去,但手指按在控制钮上,又怎么也不忍心真的按下去。   最终不觉深叹:“小容,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为了那个小子不顾死活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叫他去找劲节?现在限于规则,我们都不能直接通知劲节你的事了。只要你不说劲节的事,不把劲节直接拉进你的生活中,我们就可以把事情当八卦讲给劲节听。反正他是违规入世,不用守规矩,一听你的情况,马上就可以动身来找你,中间少了山长水远传消息的功夫,你能少受多少罪啊!”   “如果我不跟燕凛说明白,我一受伤,劲节就自己急巴巴赶来有什么用?他虽是医术天下第一,却并没有名气,燕凛会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给我治病吗?中间再周周折折,冲突争执,闹出一堆麻烦来,搞不好时间反而耽搁得更多。就算劲节最后有本事取信于他,给我治病,燕凛自己又要后悔是他的疑心耽误了我治伤的时间,何必呢?”容谦笑道。   “你……你……”张敏欣气得跳脚:“这么烂的借口,你也真好意思和我说!凭劲节的功夫,他要见你,需要先得到你的小皇帝的许可吗?啊?还有你那个义妹不守在你身边吗?她不认识劲节吗?只要青姑开口说劲节就是上次治好了你的人,你那个小皇帝怕不跑来给劲节下跪求他治你啊!取信个鬼!”   呃……容谦没词了。这借口的确有够烂。   “你个白痴,什么都替他考虑!为了他少点无助少点自责,你就白受好些天的罪,你知不知道,你……你……”   她气得大喘气,一时竟说不下去。   容谦一怔:“我知道什么?”   “你……唉……这该死的规则……总之,小容,你是世上第一蠢材,现在比起来,阿汉都比你聪明。”   眼看着时间显示已经指到最后的几秒钟,张敏欣恨恨地叹了口气:“小容你等着,我们……”   通讯悄然而止,剧烈的痛楚侵袭而来,容谦暗自苦笑。   蠢材?   嗯,这还用那位同人女提醒吗?自己可是早就有觉悟了。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自讨苦吃。   严格来说,这次的伤势并不比上一次更严重,可是,现在他的体质却已经比起当年,差了太多太多了。   所以,当年他还是可以神智清楚地看天看地看世界,神态自若地和青姑聊天。可现在,他却连睁开眼睛都已经做不到。   容谦的精神全部用来忍受痛苦了,所以方才外界的感知才渐渐几近于无。   但是人的韧性真是无以伦比的,而且做为小楼中人的他,精神力之强悍,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他当年毕竟尝受过同样的痛苦,而且一直长年受着各种病痛的折磨,这方面的适应力极强。最初身体急剧恶化的阶段过去,又有小楼的通讯能让他稍微喘过一口气,他渐渐也就可以一边忍受,一边分神竭力去感知身外的一切。   只是,等到稍有成效之时,已经过去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了。   等他终于勉力可以再用双耳去感知外部世界时,只知道自己已经回了京城,进了皇宫……   嗯,好吧,燕凛不放心他,想留他在宫中,留他在身边最近的地方,这是合理的。可是,为什么,他隐约听到四周有人在提,这里是清华宫?   拜托,清华宫啊,这是皇帝的住所,别说大臣,就是后宫嫔妃里,也只有皇后才可以无旨主动进入这里的。   皇宫那么大,有的是可以让外臣住宿的宫殿楼阁。一般国事繁乱之时,重臣们偶尔在宫里住一两天不算什么大事。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小子要把我安置在他自己住的地方。就算想要离得我近一些,也用不着这么不顾体统吧?   这不是拿我放在火上烤吗?将来还不知道让人怎么责难呢?   一想起自己住的是燕凛的屋子,躺的是燕凛的床,容谦一点感动温情都没有,满心满意都是郁闷懊恼。   其实皇帝的床他也不是没睡过,当年燕凛幼小之时,他抱着幼帝理政,一时一刻也不敢离开他,唯恐让有心人谋算了这个孩子。同饮同食,同床而睡,那是属于又当爹又当妈又当老师,极辛苦地把小孩拉扯大,但如今毕竟时移世易了。   那个幼弱无力的孩子已经长成一个伟男子,已经可以担起一个国家了,有些分寸规则,还是不能逾越太过的。   容谦有些闷闷地想着,因着心里太生气,竟也就忘了身上的剧痛。   只是烦恼,烦恼,很烦恼。   烦恼自己被这小子扔到这种境地里,等将来好了,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朝臣的非议责难。   烦恼四周一堆人慌里慌张,手忙脚乱,在他身上乱摸乱按,虽说人人都尽量小心不用力气,且明显是在替他查伤,可是,这个时代的医生哪里见过这种伤势,基本上一帮老头,吓得按在他脉膊上的手都不停得哆索。被燕凛问起话来,只敢叩头请罪,这个说,此伤非人力可治,那个说,此伤非凡人可以承受,一个说得比一个严重,他看不见,但是完全可以想象,燕凛听了这些话会是什么表情。   我说你们没本事就没本事吧,至于这么一惊一乍,大惊小怪的吗?   这样的伤我当年又不是没受过,就算劲节不来救我,我也死不了,只是得一直残废着罢了。等过些日子,我精神好些了,也许就能睁眼,甚至能说话了。这年头,练武的,打架的,谁没断过几次骨头?只不过我一次断得比较多而已。又不是真的全身骨头都碎了,你们用得着当我是怪物吗?这种态度,这样的论断,你们也不怕把你们的皇上给吓坏了?   想想燕凛听到太医们说自己完全没救时是什么心情,又会是怎样的表情,容谦对于太医的无能就越发地腹诽起来。   耳边果然传来燕凛嘶哑着声音的吼叫,他那样疯狂大叫,愤声质问的是什么内容,容谦一时竟没听清,唯一的念头只是,他嗓子伤得太重了,如果再不治……   果然四周又是御医们一迭声地苦劝,这个要给他看嗓子,那个已经准备开方子拿药了。   然而,不出意外,能听到的只是疯狂的大叫:“滚开,朕不用你们理会,容相的身子都这样了,你们还只知道向朕献媚。”   “什么献媚,给你看病是人家的本份好不好?”   如果不是不能动,不能说,容谦真恨不得坐起来,痛骂这个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小子,好好儿的身子,自己都不知道爱惜,还指望别人替你上心不成。早知道你这样折腾自己,我又何苦为了救你把自己累成这样。   然而,不管他如何愤怒,如何急切,如何拼尽全力,想要地尝试着睁开一丝眼皮,发出一点声音,却终究是做不到。   这样竭尽全力地和可恨可厌的废物身体斗争了很久,容谦不得不承认失败。   再强大的精神,被束缚在如此破败的身体里,终究是什么也做不了。   他无奈地放弃了挣扎,神智一边苦苦对抗着痛苦,一边依旧努力地感知着身外的一切。   四周静得出奇,只有一个沙哑的声音一句句在耳边喊:“容相,我已经飞书去赵国了。我也派人去把青姑娘和安无忌接进宫了,容相,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本来想……我本来想……”   他一直反反复复说着“我本来想……”却又一直没有再说下去。   容谦可以感觉得到,他的手,小心地握着他的手,肌肤的热量,指掌的温暖,如此清晰,如此深切,可是,他却连略略用力,握紧这个自己多年来,一直想牢牢抓住的人,都不敢。   现在容谦的身体,已经承受不起任何力量了。   容谦可以感知到有些灼热的液体落在脸上,额上,那滚烫的温度,让人极不舒适。   他有些昏乱地想着,天啊,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你还是个皇帝,旁边有没有倒霉的下人在,不会被吓得晕倒吧?这大小孩偶尔一两次心灵软弱,以后要是恢复正常,心里不自在,想要杀人灭口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还有,这小子是用左手握我的手,右手呢?他的右手虎口上的伤有没有处理过,该不会还是任性地不肯让人给他治吧?   这个混蛋,你给我等着,我要知道你真敢一直不治伤,等我好起来,看我能饶了你吗?   他一直在他耳边说。   他一直在身体的深处,咬牙切齿地听。   那样急切,那样悲伤,那样痛楚的声音,这样一直一直地听,其实比伤痛更加让他觉得不能忍受。   其实,他到底在说什么,他并没有很真切地去理解去分析,他的愤怒,只是因为他一直说,一直说,用那个沙哑的,受伤的,甚至在出血的喉咙,不肯停止地一直对他说,仿佛这样说着,叫着,自己就会醒过来,好起来一样。   容谦听得烦燥无比,连身体的痛楚都顾不得了。   人怎么可以这样不爱护自己,皇帝的嗓子好歹也算是国家的脸面之一吧。有时候,容谦甚至胡思乱想,那偶然间溅到自己脸上身上,火热的液体是眼泪还是……还是那喉间热血……   每每一念及此,他就恨不得一脚把燕凛远远踹开。我好得很,如果你不在这里吵我,我会舒服得多,你还让不让人休息了,你还许不许人睡觉了……   这个时候,他的念头,那样单纯,他的愤怒,那样单纯。他甚至没有去仔细想,燕凛屡次提起,却屡次没能说完的那句话:“我本来想……”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没有想到,后来,燕凛就真的消失掉了。他再也没有来看过他,再也没有来到他的身旁,再也没有对他说哪怕一句话,一个字。   而这一切,他昏乱地想着,是不是开始于青姑和安无忌冲进来的那一刻呢…… 第二百一十一章 双目始开   对于青姑来说,这一切就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从宫里传话说容国公伤重,召她进宫探看,这个世界,仿佛就不再是真实的了。   跟着太监,兜兜转转,走在威严压迫,宏伟华贵的皇宫之中,这个本来胆小怯懦的小小村姑却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顾不得,只是一叠声地焦急询问领路太监容谦的情况,又为那永远一问三不知的回答而冒起怒火。   她甚至看不到安无忌扬手对她打招呼,听不到安无忌大声叫她的名字。   安无忌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急忙上前,一把拉住她:“青姑娘。”   青姑这才略略醒神,看到这个生命中除容谦外最熟悉亲近的人,至此,才懂得要伤心落泪:“他们说容大哥出事了,说他伤得很重,这是怎么回事?他明明早上才出的门,他明明很高兴很精神地说要出去好好玩一天,怎么才一天就会……”   她睁大眼睛,看着唯一熟悉的人,一声声无措地问着,仿佛安无忌可以解答她所有的疑难。   安无忌只是长叹。   他何尝不是什么也不知道,就让人一道旨意给叫了进了宫。此刻他自己也是满心混乱,却还是柔声安慰青姑道:“你先别急。太监只是传旨而已,说不定消息有误呢?我们先进去,见了皇上和容相再说。”   这里毕竟已经到了皇帝所住的清华宫,他总不能看着青姑太过失态,以后引来麻烦。   青姑有了主心骨,总算不再惊惶无措,自然而然由他拉着手,一路往里走。   二人平时打架次数太多,身体的“直接接触”也太多,彼此都习惯了对方的存在,这个紧要关头,自是谁也不会想到男女授受不亲的这种问题。   安无忌一路拉着青姑往里走,心里也在揣度,容相受伤了,可皇帝把容相安置在清华宫?   嗯,这是皇上一时情急晕了头,还是……   安无忌不禁皱了眉头。这时候,他还完全不知道,容谦的伤势究竟重到了什么程度,所以还有心估摸思量这种闲事。   就是当他和青姑并肩快步走进清华宫的寝殿,看见容谦安静地躺在龙床上,脸色青白,身体略显浮肿,不言不动的时候,他也还是没有完全意识到。   寝殿内跪了一地的太医,人人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四周的太监宫女们脸色苍白噤若寒蝉,而燕凛则一直坐在床边,背对着大门处。   安无忌从气氛上判断出情况,但还是不知道容谦到底伤得如何。青姑却已经是又悲又痛又惊地大喊一声,用力挣脱了安无忌的手,直扑到床前去:“容大哥!”   当年容谦第一次重伤时,是青姑日夜照料的,青姑比任何人都了解,那种骨胳筋脉碎折断裂,全身不能动弹的情况。她几乎是一眼就已经认出这是旧事重演,一时间心胆俱裂!   青姑扑在床边,盼着他能给她一个眼神,一句笑语,让她心神安定下来,让她不要那么害怕,那么恐慌。   然而,什么也没有。容谦没有动,没有睁眼,没有开口。   青姑全身颤抖,苍白着脸,直直盯着容谦……不,不该是这样的……   她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个天绝地灭的日子,她一心求死,却偏偏遇上了他。   那时他一身是伤,躺在泥泞之中,连一只野狗都敢欺负他,可是,他看着她,眼睛如星子般闪亮,从此改变她的一生。   然而,为什么,为什么这一次,他不睁眼,他不说话,他不笑着同她开玩笑,笑着数落她,为什么……   她猛然抬头,怒视燕凛:“怎么会这样?”   这一刻,她完全忘了,这个人是她最害怕的皇帝,她的眼神,愤怒得象是一头母狮!   一直如泥雕木塑一般呆坐在床前不动的燕凛,此刻却正也站起来用同样愤怒不解的语气,大声向青姑喝问了一样的话:   “怎么会这样?”   他怒视着青姑,怒视着这个应该和容相最亲近的人。   容相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怒目相向,天雷对地火,眼看就要炸。安无忌连忙上前施礼道:“陛下,青姑是个粗鄙村姑,不知礼仪,陛下切莫与她计较。”   这个时候,燕凛哪里还有心情去计较什么礼仪不礼仪?他只是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问:“怎么会这样?”   安无忌一阵头疼,硬着头皮道:“陛下能否告诉卑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卑职才能明白,该怎样为陛下解疑。”   “朕与容相去猎场打猎,遭到刺客攻击,容相为了救朕,射了两箭,就忽然倒地不醒,且有全身许多骨头断折碎裂……”燕凛呼吸急促起来,即使只是简单地重述一下发生的事,依然让他感觉不能忍受。   安无忌咬了咬牙,转头看着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容谦,眼神渐渐沉重。   纸,到底是包不住火的。有什么谎言能永远不被揭穿呢,即使是善意的谎言,到最后,造成的,也可能是不可逆转的可悲结果。   他叹了口气,终于开始述说,一丝也不隐瞒地,将一切都坦露开来。   最初容谦的身体是怎样虚弱无力,而容谦又是怎样通过长期枯燥且艰难痛苦得让人发狂的复健,慢慢让身体恢复至看似正常,甚至连自己仅仅因为旁观就生起的不忍和烦燥,并曾为此大声地反对容谦这种过于急切地做法,他也一样坦然说出。   他说着,在当时,容谦怎样只是微微笑着,漫不经心地敷衍他,之后又继续一意孤行……   安无忌惨然道:“所以,陛下,你看到的容相一切状况正常,除了身体看似稍稍虚弱,别无问题,其实这全是假的。他的身体外表完整,内里千疮百孔,全是靠他自己不可思议的意志力,才可以一直坚持行动如常。他这样的身子,哪里还经得起聚集全身内力发箭?”   燕凛一直默默地听,他努力抑制颤抖,却又止不住颤抖。他的双拳不自觉紧紧握住,却又茫然松开,再握紧……   实在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他大喝着问出了一声:“为什么?他为什么他要……他要……”   “为什么?”   安无忌强忍着心底生出的愤怒,神情只是沉痛的:“为了陛下你啊。容相所有的一切努力,不过是为着陛下看到他的时候,不要太为他伤心。”   安无忌凝视双眼失神的燕凛:“陛下,不是你碰巧撞见了容相,而是容相,一直守在你的身旁。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决定要重新回到你面前。他那么辛苦,那么辛苦,不过……不过是为了想要在重逢的时候,只让你高兴,却不叫你有半点难受,他……”   安无忌终于叹息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不是因为燕凛是他的君主,也不是因为看着燕凛眼中一点点流露的绝望悲痛,他觉得不忍心。   他不再说下去,只不过是因为容谦。虽然容谦神智全失,他终究是不愿意在他的面前,将燕凛刺激得太过。   燕凛呆呆地站着,不言不动,眼眸中只余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安无忌沉默了,可是青姑的声音,却很轻很轻地响起来。   早在燕凛说明刺客事件后,青姑就不再怒瞪他了,而只是安静地垂下头,侧身坐在床边,看着容谦。   她怎么可以责怪皇帝呢?这种念头,青姑一个村姑,是想都不会想。   他是皇帝,是个好皇帝,让百姓过上了好日子。皇帝有难,大家都应该尽力来营救的,换了她也会这样,何况容大哥是个大好人,大忠臣。   所以,她找不到理由可以对燕凛宣泄她的愤怒。   然而,呆呆看着闭目不动的容谦,她却又不能不恨。听着安无忌一点点讲述旧事,她却又不能不难过。   不值得。就算这个人是皇帝,也是不值得的吧?不值得容大哥你为他这样吃苦的吧!   她低垂着头,看着容谦,只看着容谦。胸中的种种伤心,不舍,愤怒……无处可去,只缓缓化作了她口中的旧事。   她说起那风雨之后的相遇,说起那个生不如死的人,是如何救了生无可恋的她。   她说起那小小茅舍中,他与她如何相依为命。说起那一夜又一夜,他痛得睡不着觉,却还是中气十足地骂她,笑她,教导她。   那些远去的岁月,如水一般在她的叙述中重演。那些苦难而寂寞的日子,他一动不能动地躺在床上,她日日夜夜地守护照料着他。如何看着他残缺而痛楚的身体,如何听着他轻松从容的笑语,他的聊天止痛法,骂人止痛法,他一边疼得全身冒冷汗,一边教她识字,教她认草药,教她和村人相骂对打,教她做生意自立自强……   她一边说,一边落泪,最终哽咽得语不成声:“可是,当年他一直很精神,再痛再苦,他也会笑,他也会一直看着我,那么亮那么亮的眼睛……”   她说不下去,伏床痛哭。世上的人,都以为是她救了他,只有她明白,一直一直,是他在救她。   容大哥,没有你的眼睛看着我,没有你的声音教导我,却要我怎么再能继续眼睁睁看着你的苦难?   开始她说的时候,燕凛默默倾听,眼神悲怆莫名,因为过于激动,偏又要强忍激动,脸部的肌肉都在隐约地抽动着。   那些点点滴滴,那些苦难折磨,那些笑语从容,那些洒脱自在,他一直一直……都不知道。   他派人查过当年的一切,自以为了解了当初容谦曾伤重卧床的苦痛,可是,他又哪里又会真的会了解?   那些事不关己的村人,随口几句解说,无非就是那个人伤得很重,躺在床上很久,也就把事情带过去了。   其间冷暖凄苦,其间炎凉艰难,也只有一直守着他,护着他的这个小小村姑,才真正明白,真正记得。   可笑的是,他却一直自以为自己什么都明白,他还一直自以为自己很清楚。   是他疏忽了,还是他其实从来没有真的用过心去想,去分析,去判断。   他所有的思量,所有的计较,无非是容谦待他有所保留,无非是容谦一直有很多事瞒着他,无非是容谦那样飘忽得让人没有安全感,却从来,从来没有真正睁开眼,看过事实的真相……   一切就在眼前,可是他却看不到,他看不到?   青姑一声声哭,一声声问,却是不能问天,不能问地,不能问那个高贵的皇帝,也不能问她不会回话的容大哥。   “容大哥,为什么,你的伤和过去一样,你却不能睁眼看看我,你却不能和我说话……”   “青姑娘,你别急,容相的身体这几年损伤太严重,所以伤势虽与当年一样,他却比当年虚弱太多,可能是要晕几天的,不管怎么伤,怎么痛,我知道,等他醒了,还是会满不在乎地笑,还是会和你开玩笑,不以为然地拿你打趣,我知道的,他一定是这样的……”   安无忌惊异地看向燕凛,想不到这个时候,皇帝居然会出言安慰青姑,而且语气还这样尽力温柔。说到最后时,他甚至还努力地想让唇角往上勾一下,似乎想要用一点些微的笑意来缓和这悲伤的气氛。   然而,那双眼睛里,那无穷无尽的悲痛绝望却又分明在疯狂地呼啸着,几乎要溢出来吞没整个世界。   安无忌身为密谍首领,见多世间阴冷丑恶出卖背叛,此刻却也觉彻骨生寒,竟不欲正视。   他咬着牙移开眼眸,却看见容谦躺在床上人世不知,青姑伏在床边痛哭不止。心里莫名地烦怒起来,很多事,青姑不懂,他可不会不明白,青姑不会追问,他却终于是忍不住!   “陛下行猎,难道不带护卫的吗?何至于要容相亲自出手?”   那一缕强挤出来的笑纹僵在燕凛的唇边,然后慢慢扩大,燕凛慢慢惨笑出声,他极慢极慢地摇头:“都是我的错,我……”   他忽然伸手掩了唇,剧烈地咳嗽起来。地上跪着的几个太医忽得脸色惨变,抬起头来,惊惶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良久,燕凛慢慢放下手,脸上竟然空茫茫没有表情,语气也非常平静:“容相晕迷前,已经指点了朕向何人求救。特使朕也已经派了出去,很快就会有最好的神医进宫来,你们不用着急。”   他回头再看看青姑,语气甚是柔和:“青姑娘你留在宫里照料容相吧,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宫人就是。”   青姑怔怔望着容谦,不抬头,不答话,甚至她到底有没有听到燕凛的话,旁人也说不清。   燕凛也不以为意,又对安无忌道:“朕知到你与青姑娘交情甚好,她又再没别的亲友仗恃,许你每日可以宫中停留一个时辰,多陪陪他们。”   以安无忌身为男子,且官职较低的身份,能有这样的待遇,实在是大大地破例。安无忌当即应声称谢。   燕凛也不答他,只是声音轻而飘忽地说:“你们守着容相吧,我……朕……还有很多事……先走了……”   他向前走出两步,忽得迟疑,回了身,深深望着容谦,犹豫了一会,轻轻伸手,那样小心地想要碰触他,指尖却在触到容谦衣角之前猛然止住,然后,他断然垂下手,转身大步离开。   他就这样漠然地从安无忌身旁行过,那一刻,他的脸上,无喜无悲,连伤痛悲苦都看不见了。   安无忌怔怔看着他这样看似毫无留恋地大踏步离开寝宫,却在迈过门坎时,脚下一跘,跌了下去。   清华宫内外到处都是服侍的宫人,人人动作灵敏快捷,自有下人把他扶住:“陛下小心……”   燕凛不答话,只随意将那人推开,径向前走。   那刚才扶着燕凛的手免他跌倒的宫人,先是一怔,后是恭敬地垂头,无意中看到自己的手掌,忽然失声喊:“血……陛下……”   然而,燕凛没有停步,没有回头。   几个太医相顾失色,最后毅然地追了出去。   安无忌深深皱眉,想着刚才燕凛掩唇咳嗽的情形,怕是竟生生咳出一口心头血来了。一念至此,心中到底不由软了些。这时才想到,刚才说话时,燕凛那极为沙哑涩然的嗓子,分明是受了伤了,而自己和青姑,却根本无心注意……他其实,也已经伤得很重了吧?   安无忌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床前,俯首看着晕迷的容谦,眉宇间尽是深深忧色。 第二百一十二章 人去何处   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容谦不是真的人事不知,他只是看起来象晕过去而已。他的意识还在身体的深处,无比清醒地忍受着痛苦,感知着一切。   他只能听着青姑的愤声责问,听着安无忌刻意地讲述旧事,听着燕凛沙哑着声音追问……   他听得心急火燎,忍着痛,在心里咬牙切齿。若是能跳起来,他定会冲着安无忌的屁股狠狠踹上一脚。   青儿是不懂事,忍不住。可你小子这不是存心的么?我用你来打抱什么不平啊?现在这节骨眼上,你小子这不是纯粹给人添乱!   他都这样了,你居然还刺激他,真把个皇帝弄病了,弄伤了,怎么办?那些国家大事,你能替得了他处理么……   他……   然而,他再急再焦躁,也还是无法动一根手指头来表示自己的意愿,也还是无法睁开眼来,也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燕凛这一刻的表情,看不见燕凛这一刻的目光,正因为看不见,所以在想象之中,燕凛的伤痛,更加让他焦燥不安。   要有怎样的伤心,他的声音里才会有那样的忧伤,要有怎样的痛悔,他那剧烈的颤抖,才可以让自己已不灵敏的双耳,也捕捉到那佩饰相击的声音。   可是,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啊?   是自己太过喜欢粉饰太平,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想着,不愿他伤心,所以不告诉他真相。是自己将一切考虑得太简单,浑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还有被逼着不能不动手的时候?   他原本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由他来承受这一切呢?   这一刻,容谦才知道了什么叫做悔不当初。   然则,除了被困在虚弱得只剩一口气的躯体中,独自着急,他什么也做不了。   听着燕凛居然还能声音柔和地安慰青姑,忽然间,心头便酸涩起来。几乎希望着时光倒转,那人还是小小的,雪玉般可爱的孩儿,这样,他才可以伸手抱他入怀,轻柔地告诉他:“如果伤心,便哭出来,别担心,全都不是你的错。其实我很好,我没事,我只是需要多休息几天。”   然而,他已经长大了,而他也根本动不了。   他已经习惯把所有的责任都扛在自己肩上,而这样的性情,却是他一手造成的。   多少次莫名地思念起他过去的样子,怀念着那样肆意地亲密和交流,然而,鸿沟分分明明就在眼前……   现在的燕凛,再多的伤和痛,也只藏在心里,逼得自己心力交瘁,却不肯流露一丝一毫。而他自己,却连劝慰他的力量,都已经没有了。   容谦在黑暗中听着那人一声声地咳嗽,那样剧烈地,那样撕心裂肺地咳嗽,仿佛要将那一颗破碎的心,都生生咳出来一般。   深沉的无力感,让他的心境忽得深深沉寂了下去。   即使面对着世上最可怕的肉体伤害,他也可以让精神微笑着承受,嘻笑着面对,漫不经心地胡思乱想,自取其乐。然而,那人就在他的身旁受苦,他看不见,可是,他分明可以感觉得出他的颤抖。   他就在他的身旁,方寸之地,痛得五内俱焚,心如刀绞,然而,他甚至不能伸出手,轻轻拍拍他的肩,给他一个安宁的眼神,笑着说一声:“傻小子,你以为这点伤就能难倒我吗?”   除了忍着,听着,感受着,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听着燕凛最后平淡地交待,听着燕凛远去的脚步,听着燕凛险险绊倒的巨大声响,听着……听着宫人忽然有些惊惶地大叫“血……陛下……”   他只能听着,只能听着……   如果他的精神有实体,也许那个小小的人儿,会在身躯里悄然缩成一团,因为这一刻,猛然袭来的剧痛,而皱紧了眉头。   燕凛就这样离去了,而且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连几天,容谦的精神都因为剧烈的肉体痛楚而无法安睡,只能无时无刻不清醒地感受着,忍耐着。   清华宫里一直有太医守着,宫女太监也轮着班照料他。给他喂食喂水,为他行针,努力保着他一口气息不绝。   青姑当年照料过他,对于处理如此残破的身体很有经验,知道怎样可以尽量避免加重他的伤情,为他日日擦洗,并时时对他说话,努力地呼唤他。   其实他是极想回应青姑的,每回听到青姑一声声叫着他,一次次忍受失望,渐渐声音带了哽咽,他便极度地想要睁眼看她,想要哪怕动一动手指,给她一点示意,然而,一切的努力,都是枉然。   他所能盼望的,只能是风劲节快快赶到,把他从这一片黑暗中救出来吧!   幸好,还有安无忌每天都会进宫一个时辰,一直陪着青姑,以前所未有的温柔安慰她,劝说她。而在一片陌生环境中,得到一个熟悉友人的支持,可以让青姑略略放松下来。有时甚至会不知不觉,靠在安无忌身上痛哭。   每当此时,容谦就偷偷地微笑。   或许,这是他这次受伤带来的唯一好处吧。   若没有这场变故,青姑永远都是安无忌眼中的母老虎,她永远不会在安无忌面前流露出这样柔弱无助的姿态。而安无忌也永远不会有勇气伸出手,尝试呵护这个容貌一无可取,但心地纯美无华的女子吧。   这两人平时的相处,其实已经远比普通人亲近,需要的只是一个催化剂而已。而现在好象,嗯,一切水到渠成啊,这算不算是我的功德呢?   容谦苦中作乐地想着。   这几天,他身在皇宫,困在一片黑暗里,对外界的一切,只能从听到的声息来感知,一来,他要拼命注意外界的动静,分散自己的精力来减轻对痛苦的感受,二来,在外面的世界,确实有他极关切极在意的人,让他不能不从一切声息中来分析判断那人的信息。   然而,关于燕凛,他什么也得知不了。   这些天,有的是太医给他诊治,有的是宫人悉心侍候,有的是大臣权贵们的看望和厚礼。然而,燕凛却一次也再没有来过。   青姑不关心皇帝,安无忌却是问过几回,宫中的下人哪里敢提皇帝的行止,一概只答不知道罢了。没有人会在他身旁讨论关于燕凛的一切,就连太医们也闷声不哼。   容谦在黑暗中焦躁无比。   最初,燕凛离开他,他其实是有些欣然的。不用面对着他,他总可以慢慢平静下来吧。不用一直眼睁睁看着他现在的样子,也许他就不必时刻受这样的痛苦煎熬。   再说了,他是皇帝,这会子他必然还有很多很多的事,必须去办。若是整天只知道守在自己床头,痛哭流涕,那也太令人失望,太让他这教导的人丢脸了。   可是,为什么连着好几天,甚至不来探望他一下?   其实他的要求是那样简单,不需要一直守着他,不需要为他痛哭失声,为他愁眉苦脸,只需要开口对他说几句话,让他知道,他的嗓子到底有没有治好吧。只需要轻轻伸手,为他理一理衣衫,握一握他无力的手,让他知道,他手上的伤,到底有没有处理吧?   傻瓜,混蛋,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你是皇帝,你有国家大事,你还要追查刺客,你还有一个怀孕的皇后要照料。你很忙很忙,但是,来瞧瞧我,在我身边坐一会,说几句话,不需要太多的空闲吧?   最起码告诉我,前线有没有战事,我们有没有和秦军对阵,胜负如何?这是你亲政之后第一场大战,成败关系你在朝中的威信,关系你对自我的肯定,也关系着大燕国许多百姓的福祉,我很担心,你知道吗?   最起码告诉我,刺客的事追查地怎么样?到底是什么人想要杀你,想要害你,隐患有没有根除,你准备动用什么手段来处理眼前的危机?你知道我不放心吗,你知道我担心幕后的人一次不成,再次动手吗?   燕凛,你来看看我,你来告诉我,就算是你以为我晕倒了,象青姑那样,在我身边和我说说话,叫我几声,让我安心,好不好?   燕凛,我很担心,很担心,你的伤到底有没有治,这几天,你没有回清华宫,到底有没有好好休息,刺客事件后,宫中的安全,你的护卫,有没有重新加强,整件事情,你到底是怎么处理的?   燕凛,我真的,真的,很担心……   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等你,数着时间,一点一滴,我在盼着你。   燕凛,你来看看我,好吗?   我……想要……你来看我……仅此而已! 第二百一十三章 应叹多情   出乎容谦料想之外的是,这数天里,燕凛其实什么也没有做。   他只是一个人,躲进御书房,将所有的宫人都赶走,什么人也不见,一步也不肯出来。   他下了旨意,除了送食物的宫人,不得有任何人进入,除非有容谦伤势变化的消息,否则任何人不得打扰他。   外界的一切纷乱,他不理不睬不交待。   国家重臣,后宫妃嫔,轮着番来求见,却得不到他一丝回应。   一日三餐倒是按时送进去,但下一回送餐时,上一餐的饮食总是又被原封不动地端出来。   自恃平时多得他礼遇爱宠的明妃,还有两个自命地位甚高的大臣,都曾试图硬闯进御书房去,结果竟是被燕凛拿东西生生砸了出来。   妃子花容失色败退而去,大臣们揉着被砸伤的痛处垂头丧气。   然面,终究还是有不信邪的人忍无可忍,再次硬闯。   这一次,来的自然是史靖园。   原本史靖园早就该来了。但是皇帝遇刺,容国公伤重的消息,让朝中乱成了一锅粥。而自封长清入军中之后,史靖园便接掌了一半的宫中防卫,他自己又是皇帝贴身信重之人,这番出事,弹劾他的折子立时堆山填海也似地冒出来。   当日陪同的护卫都已经解职被押,而他自己作为皇上安全护卫的第一负责人,虽然很想陪在燕凛身边,却也只好先在家中待罪。   可是等了几天,他也等不到宫里一句话。派人打听消息,听说燕凛沮丧失常到那种程度,他哪里还顾得该待什么罪,避什么嫌,直接就闯入宫中。   他的身份贵重,又素与燕凛相厚,这个节骨眼上,大家见他如见救星,宫中内外,谁会拦他。竟是由着他冲上去,强行撞开御书房紧闭的大门,大步行了进去。   “出去,滚出去。”沙哑而有些艰涩的声音,从御书房最黑暗的角落里传来。   御书房大得出奇。   如果不是有这声音指引,在这个四周窗户紧闭,仅仅从门外射来少数光线的宫殿里,他还真不容易找到燕凛的位置。   史靖园望着那隐在黑暗里的人,怒道:“陛下一直没有治伤……”。   “出去……”愤怒的声音高昂起来,完全不顾喉头嘶裂的伤痛。   “我可以出去,但是皇上什么时候出去呢?”史靖园冷笑问。   “不用你管……”   “我不管……”史靖园怒目圆睁:“我不管?我不管,你就烂死在这书房里头不成!”   他愤怒得再也不顾什么君臣礼仪:“燕凛,你太让我失望了!看看你在干什么?受了打击,就把自己关在黑暗里,什么也不做就这样慢慢烂掉?这不是你向来最看不起的人,最瞧不起的事吗?”   黑暗中的燕凛,默然无声。   史靖园的声音沉静下来:“我知道现在你痛你悔。可当年刑场惊变之后,你何尝不痛不悔。可是你能立刻站起来,做好一个君主该做的一切。为什么,这一次,你却不能。”   “当年,当年,容相要我做一个好皇帝……”燕凛的声音在黑暗里一片飘摇。   “那如今呢……难道容相不曾……”   “他交待我不要着急,不要担心,我知道他要我安心地等他慢慢好起来,可是……”   燕凛倏地惨笑起来:“可是他其实不知道,他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史靖园一怔:“不知道什么……”他一边说,一边又向前跨了一步。   “别过来!”一块价值不菲的名砚,砸碎在史靖园脚边。   史靖园铁青着脸止步:“皇上,我知道你难过,你伤心。可是,日子还要过下去。世界不会停在那里等你好起来。朝政你不理,军报你不看。你知道前方的军队到底怎么了吗?你知道我们大燕男儿在异国的土地上洒了多少血吗?现在几位政事堂的阁臣在勉力主持,可是,小事他们能决定,大事你不开口,谁好决断?”   史靖园越说越暴躁:“还有那几个刺客!尸体虽然在宫里被用冰块保存着,可是皇上你不开口,别人就不能查验。不查出他们的身份,又如何调查其间真相?当日你的护卫全都解职待罪,你一直没有交待,他们几十个人的生死,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悬着!你一直把自己关在宫里不出来,外头已经是流言四起,臣子们看不见你,已经生出多少可怕的猜测?外番已经有好几位王爷递折子要进京了探视了,京里的一堆宗室也全都坐不住,现在四面八方都是火头冒起来,你居然还躲在这里什么也不干?”   燕凛沉默着,不说话。   史靖园叹口气,放缓声音道:“还记得吗,以前你曾经说过,你此生最佩服太祖的,不是他开疆拓土,天下无敌,而是,在痛失方轻尘之后,他还能站起来,继续做一个帝王该做的一切。相比那些一生沉湎于个人伤痛,却把家国百姓看得轻如鸿毛的君主,太祖是怎样的负责任,有勇气,有担当!你的身体里流着太祖的血……”   “太祖失了方轻尘,便是做出再多的丰功伟绩,怕也是人活如死。他虽做下那些英雄事业,也许心中,其实也恨不得在方轻尘死后,就这样一直把自己关到死……”   听他语出如此不详,史靖园不觉大怒,再也顾不得他的情绪,大步逼前,厉声喝道:“容相伤重,生死未卜,你竟然躲在这里做如此打算!便是容相当真不测……”   话犹未落,一物迎面飞来。   史靖园看准来势,冷笑一声,却不躲闪。   那冰冷沉重的镇纸打在他额上,刹时鲜血迸溅,史靖园咬着牙把话说完:“你这个样子,他就是死了,也不会原谅你的。”   燕凛愤怒地大吼一声:“闭嘴!容相不会有不测,他会好起来,他答应过的,他对我说过的……”   他在黑暗的深处怒视着从光明中走来,尝试着要带他走出这片黑暗的朋友。   不是不知道他的一片真心挚意,只是,他不是那个,可以引他走出这无边黑暗的人。   不是想要伤他,只是,他听不得任何人把一个字死字和容谦联在一起。   史靖园定定地看着他。燕凛躲在书房最黑暗的角落处,四周窗子全闭得严严实实,这么广大森寒的殿宇,除了他走进的那扇门,再无一处可以让光明进入。   他甚至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清他的双眼,在黑暗中亮得奇异,如同一只被逼入绝地的,受伤的孤狼。   史靖园咬咬牙,心中叹息。   燕凛,谁让你是皇帝。便伤痛至死,你也没有权力如平民百姓一般,放纵自己的痛苦。   他慢慢柔声说:“既然知道容相一定会好起来,皇上,你又怎么忍心像现在这样,让他伤心失望……”   “伤心……失望……”   燕凛只是在黑暗中惨笑,声如泣血。   他的喉咙一直不曾治疗,现在伤势已经越发严重起来,只要一说话,喉咙深处就痛不可当。惨笑声中,他嘴里隐约已经感觉到了鲜血咸涩的味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我的确不明白。可是,我不需要明白,我只知道,我不能再由着你这样了!”   史靖园悍然再次举步向前,黑暗里又是一物掷来,劲风破空之声甚疾,史靖园定睛看去,这次击到的,竟是一把短剑的剑鞘。   剑鞘坚硬,撞中胸口,隐隐生痛。   史靖园怒极反笑,脚下再也不停,只是一步步逼过去:“既然有鞘,必然有剑。皇上扔出来的,怎么不是剑。”   “靖园,别逼我。”那个曾经的少年英主,在黑暗里有些软弱惶然地说。   史靖园冷哼一声。   燕凛,燕凛!此刻,我不逼你,更有谁来?多少年风雨一起走过来,我要看看,你伤心疯狂之时,可真会将那宝剑的剑尖对准我的胸膛掷来?   他咬着牙,强迫自己正视燕凛的眼。   “史世子,你们,你们在……”柔弱而惊异的声音,不恰当地响在这剑拔弩张的御书房。   史靖园一惊,止步回头,却见乐昌正满面愕然,站在门外。   史靖园这时满心怒火,若是什么太监或大臣来拦他,怕是早让他轰出去了,但是面对乐昌,他却无法发作,只得按捺着行了一礼:“皇后怎么过来了。”   “我,我听说……我……”乐昌显然也被御书房里一片狼籍,又黑暗森然的样子吓住了,支吾了一会才道:“我来看看皇上……”   “皇上现在……”   史靖园正想赶紧把乐昌打发走,却见乐昌身后有人正在努力冲自己使眼色。他皱了皱眉,迟疑一下,终于道:“既然如此,皇后请便,微臣暂且告退。”   他回头又愤怒地看了燕凛两眼,这才大步走了出去。   乐昌却是怔怔站在门外,呆了一会,才慢慢走进来。   燕凛对她倒不似待史靖园那样语气凶狠:“你别进来。”   “我……我不进来,史世子就要来了。”乐昌轻声答。   燕凛一怔,竟是说不出话,刚才要不是乐昌出现,史靖园就真要逼过来硬拉他了。难道他还真能把剑扔过去不成。   “我……我全知道了。我刚才……我刚才……去看了容相。”乐昌的声音虽轻,燕凛听来却是如同惊雷。   “容相那边,有些变化。”   燕凛一惊:“什么变化?”   “我去的时候,青姑娘正在照料他,青姑娘说,容相看起来虽然一直昏迷,但有的时候,能看到他的眼皮似乎在挣动,只是没有真正挣开来,有时候,也能发现他的手指有一点轻微地勾动,青姑娘说,容相一直在努力,努力要醒过来,所以,她也要好好努力,不能太消沉,不能天天哭,要不然容相醒了,一定会骂她,哭得太伤心,把他吵着了……”   燕凛专心地听着,等他发现乐昌一边说一边在靠近他时,乐昌已经走近了他许多。   “你别靠近我。”   乐昌柔顺地道:“我不近你。可是,我身子重,站着很累,我就上前一些,坐在那边的椅子上,好吗?”   燕凛沉默了一会,才轻轻道:“好。”   乐昌这才又上前数步,方才坐下,然后声音轻柔地讲述她去看望容谦的全部过程。   而燕凛只是一语不发地听。   这几天,他不敢走近那人一步,不敢听人提起那人一个字,然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实这颗心,发疯一般地渴望听到那个人的消息。   这时乐昌却是抓住了他的心思,所以他终于没有待其他人那样立刻将她赶出去,只想着,等乐昌把话说完之后才让她走。   然而……   史靖园一出御书房,就让人一把拉到一旁去了。   “史世子,你太莽撞了。”   史靖园瞪着对方:“王总管,我正要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眼看就能把皇上拉出来了。”   “史世子!就算你与皇上是总角之交,情份非比寻常,但他还是君,你还是臣啊。这种硬碰硬的事,咱们为人臣,为人奴的,不该做,也不能做啊!更何况,皇上的性子那么刚强,你们两个硬性子不肯转弯地碰到一块,就算你能硬把皇上拉出来又怎么样?他难道不会再走回去吗?万一弄出个两败俱伤来,那可怎么收场。倒是以柔克刚更为妥当。”   “我若不成,皇后难道就能把皇上带出来吗?”史靖园皱了眉头,明妃娘娘闯御书房,可是被燕凛凶狠的样子,吓得回去病了一场的。   “皇后是我特意去请来的。她是国母,是皇后,和皇上……和皇上是夫妻。有许多事,她能做,咱们不能做,比如……”王总管声音几乎微不可闻:“给皇上下药。”   史靖园吃惊不小:“什么?”   王总管苦着脸叹道:“史世子啊,你只记着眼前的国家大事,想要皇上不消沉,我却想只要皇上好好睡一觉!你可知道,这几天,他不吃不喝不睡,再这么折腾下去,这身子可就完了。便是天塌下来,也得先想法子让皇上休息啊!什么国事,都先搁着再说吧。”   史靖园点头:“我明白,我虽说用国事逼他,又何尝不知道他眼下最需要的是休息。”   “可是,容相一日不起,皇上是一日不会休息的。便是我们能劝他逼他,能让他自己愿意睡,他也是睡不着的。我……我只好偷偷去找太医,配了可以让人不知不觉沉睡的安息香。只是,只是……我一个奴才,怎么敢给皇上下药?更何况,那药带着香气,我带进去,也瞒不过皇上啊。只有让女子带进去,和女人用的熏香混在一处,皇上才无法察觉。所以我才去求了皇后出面,又教了皇后如何应对。就是皇上,也不会立刻赶她出来的。”   史靖园望向书房大门,眉宇间隐有忧色。   “史世子不必担心。皇上是真把皇后当亲人看待的。就是皇后做些欠妥的事,也是夫妻之间的爱护,外臣就算知道,也不敢随便议论国母。皇后心地善良,对皇上一直很关心,虽说这些日子与皇上有些疏远,也没亲自来探望过皇上,可每天都派人打听这边的情形,晚上担心得睡不着。这些事,我都是清楚的。自攻打秦国的事说穿了,皇上就一直对皇后十分抱歉,所以,再怎么样,也要给皇后几分面子,而且,皇后还怀着龙胎,皇上总不敢对着皇后扔东西吧……只要不强行赶人,让皇后在身边待上一会,药就会生效……”   王总管细细分析,竟是桩桩件件都考虑周详了。   而仿佛为了证明他的话一般,御书房里传来乐昌一声呼唤:“王总管!”   王总管眼前一亮,连招呼都忘了和史靖园打,转身拔腿就往书房里跑。   史靖园也觉松了一口气,跟着他同进了御书房。   扫了一眼黑暗阴沉的偌大殿宇,王总管叹口气,挥挥手:“把窗子全打开。”   立时便有好些太监们飞快地四下奔走,将宫殿四方的窗子全都打开,让光明再不受障碍地驱尽所有的黑暗。   这时候,角落里,燕凛仰靠着椅子,已经安静地沉睡了。乐昌也已经困倦到几乎睁不开眼,然而她还是勉强站起来,轻轻走向他,顺手解了身后的披风,想要轻柔地为他盖上。   适时,四周光华大作,满殿突然一片明亮,乐昌忽然惊呼一声,披风从手中滑落。   史靖园心中一惊,一跃向前:“什么事?”   他身有武功,步法飞快,转眼已冲到近前,看清了情形,全身却是一震,本来疾冲的身形,竟似被钉子生生钉进地里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王总管在后面紧赶慢赶地追过来,口中也在问:“怎么了?”   乐昌全身颤抖,伸手掩了唇,努力想抑制,却还是抑不住泣音:“皇上,皇上,他……他还不到弱冠的年纪……”   王总管这时已直冲到近前,低下头,看到燕凛,安静地仰睡在椅子上的容颜。   才不过几天时间,那少年英朗的脸,已是憔悴现出苍颜来。   王总管怔怔望着这个多年来,由他服侍照料的少年,不觉已是老泪纵横。   这一年,燕凛还未满十九。   这一年,燕凛将自己关在御书房内,几天几夜。   这一年……燕凛那满头的黑发……倏忽苍然。   少量的黑,夹杂在无数银丝雪发之间,反而比满头皆白,更叫人触目惊心,满目凄凉。   惟叹多情,早生华发,白了少年头。 第二百一十四章 争如不见   在药物的强迫作用下,燕凛睡了一天一夜。   已经疲惫到了极限的身体终于得了休息的机会,可他焦虑不安的精神,却依旧不得解脱。   睡梦之中,他呓语不断,神情或悲或痛,有时甚至会伸出手,无助地想在虚空中抓住些什么,身子不安地翻腾着。   见他身在睡眠之中,精神还是不能摆脱折磨,乐昌也不免心酸。伸手拿了帕子,小心地去替燕凛擦拭噩梦里额上渗出来的冷汗。   虽说是为着攻秦之事,二人之间生了隔阂,但是两人毕竟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了,她又多得他关怀照料,那样的情分,总也还是在的。   此刻,乐昌守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这般情形,让人不能不难受。   燕凛忽然一伸手,按住那温柔地拭在他额上的手,低低地喊:“容相……”   他慢慢地睁开眼,眼神虚弱飘摇而迷离。“容相……”   这一刻,他的声音柔弱如同一个稚龄的孩子,眼神迷茫得象是完全看不清这个世界。他只是个柔弱的孩子,在这一刻,单纯而哀乞地呼唤着亲人的回应。   乐昌怔怔地听着,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神,心中一酸,险险坠下泪来:“陛下,是我。”   燕凛愣愣地听着,过了一会才慢慢明白过来,目光重新有了焦距,本来的迷茫却又渐渐变作失落。   他慢慢地坐起身,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的。原本我正在御书房和皇上说话,说着说着,皇上就不应声了。我走近来一看,才发现皇上闭着眼,怎么叫也不答。”   乐昌宁了心,照着王总管教的话,一气说下去:“我吓得即刻召了太医来看,太医说皇上是太过疲累,太久没有入睡的缘故,所以精神稍一松懈,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这也不需要如何大治,只要好好休息,精神自然就能恢复了。”   睡着了?   燕凛有些失神。   他居然睡着了。   容相生死未卜,他居然还能睡得着。   明明那样地焦虑,那样地痛楚,却还是阻止不了身体自然地寻找沉眠休息的机会吗。   乐昌小心地打量着燕凛木然的神色,低声道:“皇上能睡着,总还是好事,象青姑娘那样,才真是让人心焦呢。”   燕凛一怔:“青姑娘?”   “是啊,我去看容相时,就见青姑娘憔悴消瘦得厉害,两个眼圈都是乌黑深陷,甚是怕人。我问了清华宫的宫人,和皇上一样,青姑娘也是自容相晕迷后,就再也不曾睡过。而且她还要忙上忙下,亲自操劳照顾容相。据清华宫的太医说,照这个情形下去,不等容相好起来,青姑娘就要病倒了。”   燕凛皱了眉:“怎么没有人劝?”   “劝过了,谁劝她也不听,连我劝都没有用。”   燕凛蹙眉不语。   乐昌低声道:“青姑娘是容相唯一的亲人了,若是有个什么好歹,便是容相醒过来,我们可如何向他交待?”   燕凛咬着牙不说话。   容相的一生,都是为着他。为了他断亲绝友,为了他从无娶妻生子之念,纵然权倾天下,却始终孤单一人,如今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个义妹了。   他已经极为对不起容相了,若是再让青姑出事,不用等容相醒过来,他自己简直就可以一头撞死在容相床头谢罪算了。   乐昌小心地打量着他的神情,低声道:“皇上,你去看看青姑娘,劝劝她可好?”   燕凛一怔:“我?”   “我听说,青姑娘十分敬畏皇上,皇上说的话,她总不至于不听。”   燕凛默然。他是皇上,而青姑怕“皇上”,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以他的身份,若去相劝,也许会有用,只是……   只是这个时候,青姑肯定不会离开容相身旁,若是去见她,就是去见……   他眉峰紧皱,一时竟是决断不下。   往日他最思念最想亲近的人,如今却是光想一想去看去靠近,就让他从心底里生出一种畏惧来。   乐昌轻叹一声:“罢了,皇上这几天也累了,还是好好歇着吧。我就厚颜再去劝劝她吧,我好歹也是皇后,青姑娘总要给几分面子的。”   她慢慢起身告退,也不等燕凛点头,便转了身徐步离去,只悄悄专心倾听后面的动静,果然才行出殿门,就听得身后脚步声响,燕凛大步走出来:“我去!”   燕凛只涩然交待两个字,就越过她,一路向前。   乐昌释然一叹,方才跟了过去。   二人一路向清华宫去,自有服侍的宫女太监跟随在旁。谁也没有注意后方有两个人在静静凝望着燕凛的背影。   “清华宫那边安排妥当了吗?”   “寝宫的人我都已经派人叮咛退走了,青姑娘也是直接用安息香催睡了才扶出来回避,应该是没问题了。”   “对青姑娘也用了药?”   “不用药不行,青姑娘守在容相身旁,说什么都不肯走开。而且这几天她也太累太急,虽然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她也曾经强迫自己小睡过半个时辰,好能继续照顾容相,可那点时间里,她也根本睡不宁。这样再来几天,她也真的会倒下了。所以用安息香让她好好休息,对她的身体也有好处。”   王总管是大内太监总管,耳目最灵,不管是哪座宫里的事,只要他想知道,一切细节,自然就能了如执掌。   史靖园点了点头:“青姑娘不过是个乡下女子,大事临头,尚能明白轻重缓急,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回事,关着门自责到死,于国于民,于容相,又有什么益处呢?”   以他和燕凛的关系,在王总管面前,大大方方埋怨燕凛几句,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王总管也不以为无礼,叹息着点头:“陛下心中素来把容相看得极重,这一次容相又是为他重伤,陛下内疚难过,原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   只是,这次的反应也太激烈,太怪异了吧。   这个时候,整天守在病床前,不吃不喝,万事不理不问,倒是正常表现,可他这么多天,一次也不肯去看容谦……   唉,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需系铃人。虽然不明白皇上的心结到底是什么,可既然他害怕得不敢接近容相,不管是骗是迫,逼他去面对了容相,总会好一些吧?   史靖园看着清华宫的方向,长长叹息了一声。   燕凛踏入清华宫的时候,一路尾随的太监宫女,自然在宫外止步。   宫里的下人们见了皇帝皇后联袂而来,亦是纷纷行礼。虽说人人看到燕凛几天之内白了大半的头发,都面露惊色,到底谁也不敢做声。   二人一路穿过重重殿宇,进了寝宫,只觉四周一寂,竟是一个人也看不见。   皇帝的寝宫甚大,中间又有两三个间隔,燕凛只道宫人们都在容谦床前服侍,也未曾在意。等绕到里间时,却见龙床上只安静地躺着始终昏睡的容谦,旁边却是谁也不曾见着,脚下不觉一凝。   然而,数日不见,心中却是百转千回地想过念过,此番远远看着那人的身影,一时竟是移不开目光。   他就这样远隔着几步远,怔怔望着容谦,双拳紧握,努力和自己心中那疯狂地想要扑过去,想要贪婪地看清那个人,想要不顾一切大声呼唤那个人的欲望争斗,良久,方能脸色惨白地移开目光,涩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皇上,这里没有一个闲人,我也可以立刻回避。你有什么想说的,就尽管对容相说。容相虽然听不见,但你守在他身旁说,在他耳边叫他,对他醒过来,一定有好处。便是有什么事,你心里念着,但又无论如何,不敢也不能说,现在正好容相听不见,你在他身边说一说,心里也舒服一些。”   燕凛又惊又怒地瞪了乐昌一眼,回身大步向外行去。   乐昌站在原处没有动:“外头的殿门已经锁起来了,皇上你出不去了。”   燕凛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你竟敢……”   “我没有什么不敢的。”乐昌勇敢地面对他,竟是比他还要大声:“难道要我看着你把自己一直关在书房里到死吗?”   她伸手抚着已经有明显突起的肚子。“难道……你要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燕凛就似被当头打了一棍,什么火也不能发作,只得闷闷地忍了,信手抄起一把椅子向外走。   “皇上真要把门撞开,外头自然也没什么人敢真拦。只是撞门的动静太大,太医却是说过的,就算是晕迷的病人,也不可以受太大惊扰。这些天,便是朝堂重臣,皇亲国戚来看望容相,都是在外头,放下礼物,问几句便走,决不许进来搅扰的,若是皇上在这里惊天动地地撞门,伤着了虚弱的容相……”   燕凛脸色发青,一手重重把椅子往地上一顿,可又立时想到容谦受不得大声惊扰,忙用另一只手拼力一架,小心地将椅子轻轻放下来,脸色却终是极之愤怒的:“你太大胆了,真以为我不能把你如何?”   “皇上又有什么不能做,不敢做的呢?”   乐昌倏得落下泪来:“你连秦国都已经发兵攻打了,我一个区区秦国的公主,又还有什么敢倚仗。”   虽说是事先背好的词,但真说起此事,乐昌到底伤心动情,悲楚难禁。   这话本来就直接打在燕凛对乐昌最愧疚之事上,又见乐昌落泪,燕凛越发痛愧,便是再愤闷难当,终无法对一个如此关怀她的女人迁怒,只得黯然长叹一声,无力地坐了下来。   乐昌松了口气,轻声劝道:“皇上既然来了,就过来看看容相吧?”   燕凛神色惨然,摇了摇头,垂下眼,静静望着地面发呆。   乐昌心中难过:“皇上明明那么想要看容相,为什么……”   “我不能看他,我不能走近他……”燕凛的声音沙哑干涩。   乐昌慢慢在容谦的床前俯身凝望他:“容相脸色不好,这几天象是瘦了很多。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照料的。不知道那位神医什么时候能赶到,听说,长久照一个姿式卧床,身上会生疮,可是,容相现在的身子,又不能翻动,容相……”   “够了,我不会过去,我不会看他,我不会靠近他!”   这隐带愤怒的声音,不知道是为了拒绝乐昌,还是为了提醒他自己。   “不知道昏迷的人还有没有知觉,听说人就算昏迷了,有在意的人一直在身边陪他,在耳边唤他,就可以醒得快一些。容相若是知道皇上这样对他不理不睬,不肯走近一步,一定……”   “别说了!”   燕凛愤怒地站了起来。   “你根本不明白,我才是他一切灾难的根源,我不近着他,对他只会有好处。远远地离开我,他就能过太平安乐的日子。我不会再靠近他,等神医治好他,我就送他去封地,本来……还是……此后……永不相见……”   乐昌震惊地望着他,忽然冲过来,一把抓住他,就往容谦的身旁拉。   燕凛想不到一个怀孕的女人,还会有这样的速度,这样的力气,一时又犹豫是否用力挣扎,一闪神间竟是身不由主,被她拉到了床前。   乐昌伸手指着容谦道:“皇上,你在说什么话!这个人是你的师父,是你的长辈,是教你养你护你之人!他一生心血都放在你身上,你待他如父如母如师如兄,日日夜夜,放在心头,珍之重之,这些别人不知道,我难道会不明白?现在你到底是怎么了?他伤成这样,你明明痛心疾首,日夜折磨自己,却不肯看他一眼,还说什么等他好了就一生不见,皇上,你这样,是对得起你自己,还是对得起他?”   燕凛咬着牙,别过眼,努力地不让自己去正视容谦,颤抖着身子,用最后一丝理智,压抑着想要疯狂甩开乐昌的冲动,低声惨笑:“如父如母如师如兄?放在心上,珍之重之?我待他的只有猜忌,隐瞒和试探。他一生心血,一生心血……就教出了我这么个东西。”   “皇上……”   “乐昌,放开我吧,不要再劝了。”   燕凛的声音疲倦无力,心灰意懒。   “没有用的。容相这一生,全是为我所害。他倾尽半生,教我养我,我却处他以极刑。当年他为救我,已是筋折骨断,今日,他却又为我生不如死。这么多的教训,还不够吗?我只是想要放过他,我只是想让他自由自在,再也不用受我连累。”   乐昌怔怔望着他:“皇上,你不要把所有责任都扛在自己肩上,当年的事我虽不清楚,但这一次的刺杀,怎么能怪得了你……”   燕凛的身子忽然剧烈颤抖起来,脸色在刹那之间,半点血色也无。   乐昌看得心惊:“皇上,真的不关你的事,谁能料想得到,猎场竟会有刺客……”   “刺客……”燕凛的声音都是破碎颤抖的,他的牙关咯咯打战,全身颤抖得如风中的落叶。   “那刺客……刺客……刺客……”   乐昌又是怕又是惊:“皇上,你怎么了?”   “那刺客……”燕凛看着她,眼中流露的是出奇地无助,出奇地悲苦,出奇地恐慌。   乐昌都跟着惊慌起来了。“皇上,你想说什么?”   燕凛闭上眼,终于无力地说出了一声。   “我知道会有刺客。”   “什么?”乐昌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不相信,自己看到那年少的君主,悲痛得仿佛连支撑自己站立的力气都没有,随时都会跪倒在床前痛哭失声,她更加不能理解自己刚才听到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几乎以为这是一场梦,只是偶尔发作的幻觉,然而,下一刻,她听到那人,心痛成灰后苍凉的声音:“刺客是我安排的。”   乐昌全身一震,猛然后退。她用力太猛,竟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后就是床,重重撞在床档上,一时奇痛无比,可是,她居然不知道叫痛。   而燕凛终于说出了这心上最大的隐密,说出了连最亲密的朋友最尊敬的长者最亲近的妻子都不知道的秘密,心中一松复一空,便如死刑犯般,意懒心灰,放弃一切,只准备面对最后的审判。   这一刻,两个人都是心中震荡无比,谁也没有看见,床上一直晕迷不醒的容谦,右手五指,曾经微微一紧复一松。   这么多天来,他无论如何努力,最多只是让眼皮略略挣动,手指微微抽动一两下,难得这一刻,巨大的震动,让他拥有了数倍的力量,竟是让右手五个指头,都略动了一动。   这已是他能让身体做出的最大动作,然而,在他身旁仅有的两个人,却是谁也不曾看见。   谁也不知道,他一直一直不曾真正晕迷。   他一直清醒着,听着每一句话,听着燕凛的所有痛和伤,所有内疚和矛盾,听着,最后,那个他付出一切来保护的孩子,揭出最无情的真相。 第二百一十五章 情何以堪   容谦感到了深深的疲惫。   疲惫得再没有力气与这软弱的身体抗争,疲惫得甚至都感觉不出肉体是否仍在痛苦中煎熬。   他的意识在一片黑暗里慢慢地下沉,下沉,身外的一切,渐渐由清晰而模糊。   一直一直在盼望着,等待着,然而,等到的,却是那人沙哑着声音说出万万意想不到的话。   “够了,我不会过去,我不会看他,我不会靠近他。”   最初愕然,继而失笑,这个孩子,又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错,又开始钻牛角尖了。   果然,之后燕凛说出来,就是让他想要狠揍这小子的脑袋,把他打醒的蠢话。   “我不会再靠近他,等神医治好他,我就送他去封地。本来……此后……还是……永不相见……”   他在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在琢磨着等劲节治好自己,有了力气之后,怎么好好用暴力让木头脑袋开开窍。   然而,很快,他听到了那人牙齿咯咯作响,半晌才挤出的那一句话。   “我知道会有刺客。”   一怔之后……   容谦终于忽然记起了很多事。   记起了那个超级同人女张敏欣,对他的遭遇,居然不兴奋地大喊大叫,反而愤怒地叹息说,我们谁都不觉得燕凛值得你这般待他。记起了方轻尘那过于激烈的愤怒,也记起了……燕凛曾一直在他的身边,一遍遍说……   “我本来想……”   一串串不经意的线头,早就悄然地联系在一起,可是一向自诩聪明的容谦,却一直没有去推想,那些线头后牵引着的可怕真相。   也许,只是不愿意去想吧。四个武功并不如何出色的刺客,就敢来行刺皇帝?这件事本身便是多么不合情理。   然而,他可以不想,不问,不追究,却挡不住那个人,在他的身边,轻轻地说:“刺客是我安排的。”   容谦的心神,慢慢地,慢慢地,沉下去。   疲惫,苍凉。   几世几劫,几番离合。每一世,他总笑着说,是我不好。然而,现在,他已经再没有力气微笑,再没有力气苦中作乐,再没有力气……继续给自己努力,坚持的理由。   他是真的累了。   这么多世轮转不休,这么多世呕心沥血,换来的,到底是什么呢。   其实,不过就是一场模拟,一次游戏么。为什么一定要在乎?   他有些迷茫地想着。   他一直沉入了那黑暗的最深处去,隐隐约约,那人一直在说话,仿佛在说着许多的理由,许多的原因,可是,他发现,他却连倾听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然而,其实……   其实,这一切的起源,竟然却是因为狄一。   作为一个君主,燕凛以前就一直对于游离在朝廷管辖之外的,所谓的江湖势力,武林人物,深以为忌。而那一晚,狄一给他的刺激和羞辱,更实在是太大了。   一个草莽人物,在察觉到他是皇帝之后,还是不管不顾地抡着他当刀当剑一般使,没有一丝敬畏,没有一点尊重。   就算是普通人受此羞辱,也难免耿耿于怀,更何况,燕凛是皇帝?一个年轻气盛的皇帝。   当他发现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被江湖人肆意夺取,连自己的尊严都可以被江湖人随意践踏,当他作为君主,亲眼看到这些江湖豪强,可以将帝王威严,将国家法度,漠视到何等地步,他还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他还怎么可能什么也不做。   无论是出于身为君主的责任,还是出于一个少年的复仇心,他都迫不及待地要用雷霆手段,将他燕国境内的江湖势力,打压到从此再没有对抗国法律条的力量。   只是,谈何容易?   朝中百官,凡事自是求稳。若是没个因由,他就要为了清除他们眼中的癣疥之疾而大动干戈,百官定会激烈反对,认为是多此一举,劳民伤财。   而百姓们,多多少少,总有个侠客梦,总向往着高来高去的英雄人物,替他们主持公道,成为他们梦中的英雄。如果没头没脑的,他就要扫荡群雄,民间的反对和对武林人物的同情支持,也会一浪高过一浪。   燕凛到底年少,受了那样的奇耻大辱,不免有些激切,自是耐不下性子,再慢慢寻找机会。   可是,狄一那件事,又是绝对不能公开!   那最干脆,见效最快的法子,自然是嫁祸。   让江湖人物,犯一个天大的罪过,然后,不管他如何打压武林人士,朝中民间都不好有什么非议了。而还有什么罪过,能比行刺皇上,更罪大恶极,更令人发指呢?   他却不敢叫人假行刺。既然要嫁祸,刺客必是要死的,刺客的身份必是要查清的,而株连也是在所难免。就算有人肯做死士来布这个局,他也不忍让忠诚到愿意为他而死的人,连同他们的家人,都为自己忍不下一口气,不愿意耐心等待时机而无谓牺牲。   更不要说,只有不知情,才会真打。就算是让死士行刺,对方知道他是皇帝,又哪里真能一往无前毫无顾忌地出手,这样难免会留下破绽。到时候彻查下来,万一瞒不过明眼人,岂不是弄巧成拙。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只有偷偷摸摸派了两个最可靠的人,悄悄和几个倒霉的江湖浪客接触,用重金收买对方行刺。这行刺,在宫中自然是不行的。正好他要和容谦出去打猎,所以地点就定在了猎场。   这事本来就见不得光,更涉及他自己的安全问题,就算他自认安排得千妥当,万妥当,旁人也是绝不会赞同的。因此,整件事他一点风声都没敢漏,除了受了他的直令,经手此事的两个人,连对史靖园,他都半个字也不提。   而这两个被他派去联络杀手的下属,只是知道自己需要去找几个武功其实并不怎么样的江湖人,在那一天,去皇家猎场,行刺一个穿着什么样式颜色衣服的一个年轻公子哥而已。至于为什么去找,还有,更重要的,被刺的将是什么人,他们根本一无所知。   他们只是盲目地依了燕凛的指示,嘴巴死死闭住,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联系安排好了刺客,便立刻远离了京城去“办事”。   本来呢,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木已成舟,就算不为了对燕凛的忠诚,就是为了自己和自己家人的脑袋,他们也不敢将办的事情说出去的。   而那几个杀手,更是可怜。他们到死都不会有机会搞明白,自己刺杀的究竟是什么人。   这种事,对容谦,燕凛更是打死也不敢说的。这种拿自己来设陷阱的事,容谦怎么可能赞同。   更何况,当夜与狄一冲突的时候,容谦是在的。若是知情了,免不了要觉得他太过小气,太过偏激吧?   想想容相那种不赞同的,甚至略带责备的眼神,燕凛就心虚胆怯,自是要一瞒到底的。   燕凛用略有混乱的语言,慢慢将整件事对乐昌讲了一遍。与其说是他信任乐昌,倒不如说是他自己这痛悔已久的内心,太需要一个人来审判他了。   乐昌震惊愕然。   作为一个皇族女子,她能理解燕凛迫切想要肃清一切民间武力的想法。只是……   只是,堂堂君主,用出这种鬼域手段,实在太失身份,倒也怪不得他把口风守得那么紧,亲如史靖园,敬如容谦,全都不知道。   可是……   “陛下,你,你怎么能?不过是一些江湖草莽,哪里值得你用自己去做饵?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身为君主,便是天大的事,也不该以身犯险啊!”   “根本就没有什么险。”燕凛低声道:“我为了引刺客出来,的确是故意找理由把不知情的护卫们都赶散了。可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人,其实也没什么危险的。刺客是我特意挑过的,那不过是几个江湖浪人,武功并不特别出色。而且,当初买凶行刺时,我就附带了一个要求,不可伤到头脸,理由是雇主要清楚地看对头死后的表情。那天,我贴身穿了刀枪不入的金丝甲,袖子里还绑了能工司特制的袖箭连弩……我……他们不会攻击我的头部,只会打我身体的要害,可我身上有金丝甲,其实根本不必担心受伤。而在近身搏杀时,只要我找到机会发连弩,他们绝没有逃避躲闪的机会。再说……再说……”   燕凛的语声终于微颤。   再说,容谦应该一直会在他的身边。   在他心目中,容谦从来是无所不能的,当年刑场身受凌迟之刑时,他一旦出手,尚且惊天动地,横扫三军,更何况如今,他只是身子有些病弱罢了,更何况如今,他最多不过要应付几个不入流的小毛贼。   连狄一那样的高手,容谦都能轻易将之打败逼退,那几个人又能造成什么麻烦?他还有什么危险需要畏惧?   他一直是那样理所当然地想着,直到血淋淋的事实,就此将他打入永远不得超脱的地狱。   乐昌默然,最后,只有深深叹息一声。   如此说来,虽说燕凛责任难逃,倒也不是……只是……   她迟疑着问:“既然陛下什么都准备好了,为什么却没有发暗器袖箭,以至于累得容相……”   燕凛默然无语。眉眼之间,只是一片疲惫。   他本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此刻看来,却似是已经历了无尽世态的老人。   乐昌犹疑着问道:“当时,没来得及?”   燕凛不答。   没来得及吗……   本来,他没有想到,容谦竟然和他分离了。他没有想到,他真的需要孤身和刺客们缠斗。   可就算是缠斗之时,他本来的打算也仍然是,要乘着刺客击中他的要害,自以为得逞,放松防懈之时,再忽然发出连弩袖箭,这样,断无不中的道理。   然而,在刺客有可能击中他之前,容谦就已经出手了。   也许,他可以对自己说,他是没有来得及。而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误会。   是啊,他不知道容谦真正的身体状况,容谦也不知道他本来的打算而已。多么简单,多么无辜的一个误会。   可是,这样的理由,无法让他原谅他自己。   为什么一定要设这么一个局?为什么,他要在当容谦陪着自己的时候,让刺客有机会动手?为什么,在那最后的关头,在那电掣星闪一瞬,他没有抢先发出连弩。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几天,他将自己关在黑暗里,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那么多心机,为什么那么多的谋算,为什么那么多的隐瞒。   容谦总是微笑的眼神,容谦永远平和的表情。即使是意外相逢,他也似没有更多的激动,没有更多的感怀。   容谦总是冷静的心境,容谦总是从容的神态,即使是自己违背他的想法攻秦,他也不过淡淡一笑,即使自己被那个魔教的叛逆所制,他的眼神里,也不见一丝波动。   容谦总是待他好的,容谦总是护着他的,只是,容谦有很多事,也总是不告诉他,容谦有很多决定,也总是直接自己决断,而并不真正去问他的意见,即使那是为他好。   容相,我长大了,你可曾真的看见。   容相,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你可曾真的明白。   容相,我要的,已经不仅仅是呵护,是包容,可是,你是不懂,还是不在意?   我知道你待我好,可是,这样的保护,究竟是为什么,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   想要你不要永远温和地微笑……你对我笑,对别人也同样是那样微笑。我记得多年前,刑场惊变之时,你震怒的表情,那样的你,令人畏惧,令人震怖,却令人觉得,你与平时,那么地不同。   想你不要永远只是平静地接受,从容地面对,我情愿你象当年那样,若我做得不对,你就伸手痛打我。   想要看得更多,想要得到更多,想要确定更多。   对你所有的保留都耿耿于怀,对一切的不确定都心中忐忑,而且,总是莫名地牢牢记着,那个长街偶遇的青楼女子说的话。   她们最懂得如何确定在别人心中,自己到底占着怎样的地位。   她说……“说穿了,也不过是,营造各种局面,看一看,对方到底肯为你付出多大的代价,在你面临不幸时,他到底会有怎样的表现,并借此确定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以便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   记得当时,对这样深擅心机的女子,他是不以为意的。   可是,却原来,那些话,就如魔咒一般,牢牢刻在心间,一时一刻,也不曾忘记。   燕凛,燕凛,你何曾清白,你哪里无辜。你自以为,并没有主动想要谋算他,可是,在你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你的心却已经悄悄在布置,在期待了吧?   你不告诉他,真的只是怕他责备你吗?   你与他同行共猎,真的只是为了给刺客更好的行刺机会吗?   你没有及时出手放连弩,真的只是来不及吗?   你当时没有想,没有计划,就真的只是巧合,只是误会,只是阴差阳错吗?   一天又一天,每一时,每一刻,他一遍遍地问自己,不停息,不宽容,不原谅。他在黑暗里,剖开自己的心,狠心地寻找着,探看着。   整件事,是否是他刻意谋算,故意安排,而当时迟疑着没有出手,是否只是因为……他故意要让自己更危险一些。   于是,他也就终于确切地相信了,是的。   是他无比思念着多年前,容谦为他失态的样子,是他希望看到容谦更多,更急切,更关心的表情。   他记得,容谦纵马而来时,远远地呼唤他的名字。   燕凛!   不是陛下,不是皇上,是燕凛。   多久,多久,不曾听他这样叫过他。   当时,心中涌起的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然而,他是那么地不满足,他就象那个贪心的青楼女子一样,卑劣地借用了表面对自己不利的局面,想要偷偷窥看别人的心。   然后,容谦为他张弓,然后,容谦用那样轻柔的声音招唤他,然后,容谦浑身是汗,满脸苍白,却用那前所未有的温柔眼神,轻柔语调,小心地安抚着他。   他得到了很多,他确认了很多。然而,他所失去的,却已是不可承受之重。   所有的温情,所有的爱护,所有的包容,都经不起,那样贪得无厌地索取。他看不到他的伤痛,他看不到他的疲惫,他看不到,他为了重新微笑着站在他的面前,付出了多少,他看不到,他为了不让他为他伤痛,忍耐了多少。   他看到的,只是自己得到的不够,只是那人对他依旧有所保留。他贪心地不允许旁人对他的爱护,对他的真心,有一丝一毫地不彻底。   这样自私,残忍,卑鄙,可耻之人,为什么上天惩罚伤害的,竟然不是他?   不亲手毁灭美好,不会知道,自己曾拥用过怎样的幸福。不亲手撕裂真相,不会知道,自己曾是多么可笑,多么伪善的家伙。   他知道他再也没有资格接近他,他再也没有资格向他伸出手,乞求一丝一毫的温情,如今的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尽量让如此可怕的自己,离他远一些,再远一些。   只是如此复杂的心思,却又叫他如何分说得明白,更何况,他也不愿对任何人去解释他自己的心意。   所以,他一直沉默不语。   乐昌一直在等着,明眸深深凝望着他,渐渐有了些许了然。   似乎可以理解了吧,听说民间有许多顽劣的孩子,为了得到父母长辈的关心注意,常常会去故意闯祸。   只是,谁也没有想过,这种其实并无恶意的小小手段,如若一旦酿成大祸,却叫人情何以堪。 第二百一十六章 风露中宵   乐昌轻轻叹息一声,正想着该如何措词安抚燕凛,却听得外间殿门砰地大开,一人旋风也似冲了过来:“你们在干什么?”   来的人,自然是青姑。   王总管不知道青姑身具天下少有的内力,那药量下得却是太轻了。所以她醒得远比王总管预料得要早。   她一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被带离了容谦身旁,立刻想要去看容谦。旁边的太监宫女自是一力阻拦,可他们越拦,青姑越担心,最后竟是发狠硬闯了来,而那些人哪里拦得住她。   她直冲到寝宫门前,看着大门上的锁,伸手一拉一扯,那铁锁就象纸做的一般给她扯下来了,她一手拍开门,就冲了进去。   她担心容谦,心如火焚,直冲进内室,看着乐昌和燕凛站在容谦床边,正要发怒,却忽地一呆,倏然止步,伸手指了燕凛,失声道:“你的头发怎么了?”   燕凛也被她震惊的目光,惊异的语气给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伸手摸了一摸,没觉出头发有什么问题,随手又扯了身后一绺头发到眼前看了看,微微一怔,却又淡然一笑。   原来如此!   数日之间,发白如雪,而他自己却是不知道。   青姑呆呆望着他,看着他眉宇间的深深倦色,看着他满头皓然白发,虽然她什么都不明白,却莫名地感觉到了一种深深地悲凉。   燕凛反而对她一笑:“没关系,这不是什么大事。其实……这样,也好……”   若这白发,是为着容相而来,倒还是桩好事吧。   等神医治好了容相,远远地送走了他,最起码,他还可以留下一个念想吧。   我至少,还可以看着我自己的发,想着,我总算,也为他做过一些什么,我总算,也曾为他,白了少年头!   他那样有些凄凉地想着,却知道,自己怕是连保留这如许白发的自由都没有。   他是大燕国的皇帝,他必须要面对他的臣民,他的百姓。若是年纪轻轻却白发苍苍,会惹来多少物议猜疑,惶恐不安。   他无声地喟叹,轻轻摇摇头:“青姑娘你别担心,我只是来看看容相,现在就要走了。”   他给了乐昌一个眼神,率先向外而去。   最终,没有勇气回头再看容谦一眼。   青姑依然呆呆看着他,不明白那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帝王,怎么几天不见,就似成了一个憔悴老人。   他的龙袍宽大,身形不免就显得消瘦了。隐约倒和容大哥有些象。容大哥这两年瘦得厉害,什么衣服穿着,都有些清瘦的感觉。而这个人,却象是在这两三天之内,飞快地瘦下来的。   她心中莫名地一软,呐呐道:“其实,如果你想来,可以常常来看容大哥。容大哥很在乎你,如果有你能陪着他,他也许醒得快一些。”   燕凛心中一阵酸涩。不不不,我永远永远,不会再近他了。   他强压了痛楚,勉力笑笑:“青姑娘,谢谢你。只是,我很忙,怕是没什么空能过来,你知道的,我是……”他到底是惨笑了一声:“我是皇上。”   青姑低了头,不再说话。   燕凛慢慢地走出去,乐昌看他脚步飘忽,神情迷乱,也只得担心着一路跟着出来。   清华宫外,史靖园已经静静等了很久,很久。   远远看着好友凛然的神色,燕凛倒也不觉地意外。   他慢慢走近过去,微微低了头,轻声道:“好了,我认输。我会好好做事,我会好好治国,我会做好一个皇帝本份上该做的一切。靖园,你可满意了。”   史靖园心中恻然,却不敢在这一刻露出软弱之色,只咬着牙点点头:“如此,便是大燕之幸。”   燕凛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不屈服,史靖园,王总管,乐昌,这些他身边的亲近之人,谁也不会放过他的。   更何况,既然已经决定要还那人一个自由,他便要努力地做好这一切,努力地好好活着,至少要看起来好好的,努力做好本份,让那人离去之时,可以少一些牵挂和担忧吧。   他低声说:“靖园,我总说这一生最佩服太祖,当年方轻尘身死,他守尸十日,拔剑而起,震服四方。我只道他性子坚强,什么也打不垮他,如今才知道,那十天的守候,十天的煎熬,到底是什么滋味。当年,他能走出来,于天下是大幸,于他自己……也许,当年他身边,也有你们这样的朋友,这样的亲人,无论如何,不肯让他放弃,无论如何,也要拉他出来吧。”   听他语气凄凉,史靖园的脸色也不觉黯然了。   燕凛却反而笑了笑,尽管笑容都有些疲惫:“好了,所有的事,我们一件一件来办吧。首先,是清查刺客之事……”   乐昌在旁边听着终于有些担忧,低声道:“皇上。”   “我做的事,便该我自己负责。什么事情,都总该有揭穿的那一天。”燕凛淡淡道。   燕凛离了乐昌,带了史靖园去关起门来密谈。至于二人谈了些什么,外人并不知道,只是近身的内侍们听得房间里,砰砰连声,似是摔了许多东西,其后,史世子脸色铁青地出来,一阵风也似地走了。   燕凛和史世子又为什么闹脾气,下人们自是不清楚的。不过,好在史世子虽生气,该做的事却没耽误。   关于刺客的清查很快就开始了。刺客的身份转眼查明,却原来是几个出身不同门派,因仗着武功为非作歹,臭气相投,所以结为义兄弟的江湖浪客。平时他们仗着武功,时常明偷暗抢,或是替人助拳,打斗,甚至接生意杀人为生。   至于他们行刺燕凛的理由,却是穷疯了,知道有个贵公子在猎场行猎,便想下手掳劫绑票勒索钱财。   反正这刺客早就死透了,燕凛又是怎么配合怎么说,刺客的身分背景查起来,也确实并无疑问,这个理由,便让朝臣们接受了。而且,朝廷上下人等,全是大松了一口气,以一种庆幸的心态,接受这个事实的。   这场行刺与阴谋无关,与夺权无关,朝廷免掉了一场动荡,王宫贵族们免了一场大祸,国家免了一场大狱,至于这帮江湖草莽,谁还在乎他们死后会不会被挫骨扬灰呢?   燕凛下了罪己诏,很大方地将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是他不该轻易出宫行猎,是他不该下命令让护卫们四散打猎,所以当时一众护卫们的性命,被他力保下来,只是降降级,罚罚俸,一人打二十板子了事。于是,所有的护卫都是感激而庆幸地领罚谢恩。   燕凛让太监染黑了自己的头发,振作精神,重新上朝。   他的嗓子受伤太久,虽然他在药力下沉睡之时,太医们也给他灌过些药,可到底耽误了治疗。事后再尽心诊治,却也不能完全恢复了。虽说现在他的嗓音已不是沙哑生涩地那种难听,但声音却十分低沉,若是稍稍提高声音说话,喉咙就痛得厉害。   好在,他是皇帝,这样低沉着声音主持朝务,并不让人生疑,反而令臣子们觉得,皇帝休朝了几日,威势愈重,喜怒难辩,连说话都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了。   燕凛在朝会上说起猎场之事,容谦之伤,大为震怒神伤,且对于民间武风泛滥,武者不服管束,肆意仗艺行凶的种种恶迹,深恶痛绝。   这时候皇帝在气头上,再加上容谦伤重到那种地步,以容谦在燕国的地位,受到这种伤害,朝廷不做出适当表态是不可能的。   几乎没有什么阻碍,在朝议之后,国家全力打压江湖力量的政策就已经定了下来,其后接二连三地各种手段,借着强大的国家力量施行出来,整个燕国的江湖人物,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各大门派,不是解散,就是为朝廷所用,这些事,自是后话,不必细述了。   而在燕凛处理朝务的这几天里,容谦终于睁开了眼。   那时,青姑疲惫不堪,身不由主伏在他的床边小憩,忽然生起一种极奇异的感觉,猛得抬头凝眸去看容谦,却见那人双眸幽深,正静静望着自己。   刹时间,青姑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怔怔望着容谦,浑然不觉泪下,良久,才能叫出声:“容大哥,你醒了?”   容谦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算是对这样明显的事实,给予一个肯定地答复。   青姑既觉欢喜,又觉迷惘。   以她对容谦的了解,便是伤势再重,醒过来时,他的眼神也该是清亮逼人的,看她欢喜,还该用嘲笑戏谑的眼神看她才是。   然而,这一次,容谦的目光却柔和得出奇,便是看她这样呆呆傻傻笨笨的样子,反应也是平静的。   这样过份的柔和,却象是把所有的锋芒光彩都生生折了去似的,却是不似从前那个,纵伤重不堪,却永远可以谈笑自若的容谦了。   青姑愣了一会,才慢慢俯身到容谦面前,轻声问:“容大哥,你是不是特别不舒服?”   而容谦,只能尽力给她一个温和的眼神安抚她罢了。   是吧,这么重的伤,当然哪里都不舒服的。不过,最不舒服的,其实是还是心里吧。   青姑的眼神是那么焦急,明明知道她担忧的是什么,可是他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让自己振作起来,让自己的眼中透出光彩,透出笑意,透出戏谑……   他累了,太累了,仅此而已。   本来已是那么那么地累,疲惫得再没有了任何力气去抗争。黑暗深处,燕凛虽然一直在他身边说话,可是他其实根本没有真的听清过。   实在是太累了,累得就算是燕凛又一去不再来,他却也找不回那种等待,期盼的心情。   然而,他能睁开眼,却还是因为在那一片黑暗里,他到底是清晰地听到了青姑的一声惊呼。   “你的头发怎么了?”   燕凛的头发怎么了?   纵然已经不想,那声惊呼,却分明一遍遍重复在精神深处。   燕凛的头发怎么了?   燕凛……怎么了?   唉,他是不是实在也太多事,太无聊,太无可救药了点啊。   他这样努力地要睁开眼,不过是因为,他想看一眼,他……到底怎么了?   可是,他却又明明知道,他应该是不会来看他的。   唉,原来,张敏欣也好,方轻尘也好,所有人那样痛骂他,都是太正确,太应当了,连他自己也很想痛骂他自己一顿啊。   容谦醒过来的好消息,立刻传遍了皇宫。   当然,容谦依然极虚弱,就是睁眼清醒的时间也极少,而且,最开始,他依然没有力气说话,到后来,才慢慢能用微弱的声音发出一个两个音,来表达一下意思。   然而,无论如何,他能醒过来,总是一桩好事。   朝中宫内,大大小小的人物流水价地前来看望。   有燕凛的铁令在,没有什么人真敢进去搅扰容谦,都是在外头留下礼物,和名帖,便又乖乖离去。   只是来的人里,没有燕凛。   知道容谦醒来之后,燕凛曾无数次地在清华宫外徘徊,然而,他颤抖着的步子,始终没能往里踏进一步。   容相醒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可是,一想到要面对容谦的眼睛,他就莫名地瑟缩畏惧,他不敢再放纵自己的感情,放纵自己的贪焚。他只有努力地克制着心中的渴望,明明做梦都想着守在那人身边,但他能做的,只是在那风露侵衣的夜晚,在清华宫外,一夜又一夜地守候。   然则,他到底也没能下决心,无论如何不去见容谦。   他召了太医,每天四五遍地问容谦的状况,他的伤势,他清醒的时间,他每天能喝多少水,他吃的药用的是什么方子,他的眼神如何,他的表情怎样,一切一切,他问得极细。   然而问得最多的却是。   “容相有无提起朕?”   他想着的是,如果容相问起他,那么,无论他如何畏惧,如何害怕,他都一定要鼓起勇气去见他。   装成没事一样,告诉容相,他很安全,他没有受伤,他过得很好,刺客的事也没给朝局带来任何动荡。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容相在伤重的时候,还要费心牵挂他。   然而,容谦没有问过他,一次也没有问过。   他不知道,容谦为着他才疲惫了千年不改的身与心,他也不知道,容谦还是为着他,才奇迹般地战胜了身体的软弱,睁开了眼睛。   他不知道,每一天,睁着眼时,那人静静打量一切,闭上眼时,那人静静倾听一切。他一直在等他,尽管他知道,他应该不会来,然而,他依然抱着一种奇异的心情,等待着。   他等待着,却既不说,也不问。尽管他已经能够勉力发出短促的声音,却一次也没有提起过燕凛。   尽管,他一直在等着燕凛,一直,一直,等着……   于是,燕凛便也一夜一夜,守在清华宫外,一步也不敢靠近他。   没有宫人敢说皇帝的闲话是非,所以,容谦也一直一直不知道。   这时候,从赵国日夜兼程而来的风劲节,才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燕京。 第二百一十七章 神医驾到   风劲节见着燕凛的时候,一身白衣早都成土黄的颜色了,身上脸上,就连头发上都全是灰扑扑的。这样的形容,什么风采也都给掩得一干二净了去,看上去倒是很有些当年他在军中当伙夫,挥舞饭勺那时候的气度了。   他这一路上紧赶慢赶,快马奔驰,竟是一刻也没停息过,到了燕京,又立即就被宫里的使者知会去见驾。那些礼仪规矩他自是一概不理,不但不肯净发沐浴,甚至连衣服也不换一件,就直接入了宫。   其实,照风劲节本来的性子,便是满身的风尘,一身的疲惫,也能如穿锦袍处花丛一般,照旧显出从容洒脱,谈笑自在,让人只顾着钦佩他的潇洒来。奈何这会子他的心情极度不爽,正是看谁也不顺眼的时候。   燕凛这个大燕国堂堂的皇帝,在他看起来,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个没有长大,还喜欢故作忧郁玩深沉爱胡思乱想的小孩子罢了。所以见了面,他冷冰冰一揖,连客气话都懒得多说上一句。   小容受伤的真相他是不清楚的,但是,光听张敏欣和方轻尘的话头就可以知道,这档子事儿,绝对和这个小皇帝脱不了干系。就凭这一点,他怎么可能对燕凛太客气。   燕凛却是盼星星盼月亮才把他给盼了来。   自从风劲节进了燕国国境,他便下了令,每天都要有七八趟的信鸽飞进宫来,好让他随时掌握风劲节的行踪。   风劲节人尚未入京,他就得了消息,连忙派人出城去迎,自己这边也紧赶着散了朝,亲自特意从宫中来迎他。   结果对方一介草民,却是连个好脸色都懒得给他。   本来说,皇上要找哪个名医来帮着谁看病,从来都是一个“召”字了事的。这样的亲身相迎,若是论起礼法来,已是极其不合的了。然而,对方却偏偏还大咧咧臭着一张脸,好像皇帝倒欠了他八百两银子似的,一点也没有受了帝王礼遇,该受宠若惊下的自觉。   如此无礼的行为,简直是不敬太过,直把宫里一干地位较高的执事太监看得个个额头直冒青筋。只是早在皇帝要亲迎的时候,一干“忠心直谏”的内侍们就都倒了大霉,这个时候,眼见皇帝两眼放光地把人家当成救星看,谁又活得不耐烦了,敢再多嘴多舌呢。   风劲节也没空去跟燕凛客套闲谈,说那些无聊的场面话,张口直接就问:“容谦在哪?”   燕凛初时见他这般无礼,倒也不曾放在心上,只是此时听得他如此不客气地直呼容谦的名字,心里面却是拧了劲儿的不舒服。只是容谦当时事急之下交待不清,人家和容相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是根本没搞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哪里好来计较这种事,只即刻道:“朕领先生去。”   风劲节大刺刺地点点头,毫不介意地接受皇帝的引路服务,一路直往清华宫而去。   他这几世颇有几次出将入相的经历,昔年做御医那一世,出入宫闱更是等闲事体,此时搭眼看了看宫殿的格局,立时就能猜到小容现在“下榻”的地方分明是皇帝自己的寝宫。风劲节眼珠转动,不免就有些胡思乱想起来。   小容受伤住在宫里倒罢了,为什么会住在皇帝自己的屋子里?那这段时间,这小皇帝又住在哪儿?莫非……张敏欣一直心心念念的源氏结局果然成真了?   呸呸呸,唉,真是的,三天两头听那个同人女在耳边尖叫,一不小心就被洗脑了。   小容的伤势虽然重,但对风劲节这种小楼人物来说,倒实在算不得天大的事。   他的问题之所以相对严重一点,只是因为他不能换身体,所以风劲节也愿意放下一切赶来相救。但在内心深处,他却实在还是很难把这件事看得过于严重,因此,这个时候,他还有闲心瞎猜。   燕凛哪里知道身后这位自己寄予厚望的神医转的是什么诡异的念头,只是越近清华宫,便越觉心怯,脚下忍不住要迟疑,却又不敢耽误哪怕只是一丝一毫救治容谦的时间。   他不得不暗中握拳咬牙,鼓起自己的胆气来。无论如何,总是要见容相一面的。一直避而不见,也太过不合情理,太过令人生疑了,就是容相嘴里不说,心里怕也多少是要计较的。   就借着这个由头……远远地看一看也好,以后再借口朝政太忙,尽量不来再近着他就是了。   天知道,在内心深处,他渴望着接近他,渴望着看着他,渴望着知道他的一切,都几乎疯狂,而直到现在,他才找到足够的理由,让自己有勇气踏入清华宫。   燕凛领着风劲节,并一两个大太监,和两三个太医,一起入了内殿,守在容谦床前的青姑回头望过来,先是迟疑了一下,再上下仔细打量了风劲节几眼,终于大喜起身,径自奔了过来,欢喜地道:“风公子,你来了!这下容大哥有救了!”   风劲节感念她待容谦极好,对她可比对皇帝客气有礼貌多了,他微笑着点点头:“好久不见。”眼神却已凝向床上的容谦,眉头不经意地跳了跳,眸子深处,开始浮出深深的怒气。   容谦这时也已注目看过来了。   他连眼神都是无力的。目光貌似极其漫不经心地在燕凛身上一扫而过,这才凝定了在风劲节的脸上,眼中终于慢慢流露出温暖之意。   燕凛不惜迢迢万里地请来风劲节,只不过是因为容谦的一句话,其实心里面不是没有疑虑的。但此刻看青姑如此欢喜,再看容谦的眼神,终于还是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看来,这个人倒确是可以信托的。   又想起容谦看向自己的平淡眼神,却不免有些黯然,只是,这似乎也是他该受的吧。这么久了,甚至没来看望过容相一次,容相对他有些心冷也是应该的,这样就好……只有真的放轻了他,容相才可再不受他连累。   他却哪里知道,这个时候,容谦一半的心思在为着风劲节的来到而欢喜,另一半的心思,却是在迷迷茫茫地想着。   头发怎么了?   头发很好啊,没见有什么问题啊?   到底青姑那天的惊呼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因为燕凛那天换了个比较夸张的发型吧? 第二百一十八章 鬼神之术   容谦身体虚弱,精神不济是应该的,旁人自是看不出他的心思跑到天边去了,这会子完全是在心不在焉,但却哪里瞒得过风劲节。   风劲节冷哼一声,大步向前,走到床边,探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把一瓶子药水,直接倒进容谦嘴里。   他的动作太快,几个太医太监谁也没来得及插手阻止,人人的脸色都古怪起来。   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草头神医?   皇宫里的贵人啊,哪能随便就吃些来历不明的药。皇上请这位来是给容国公看病的,可不是就来下药的?   按理来说,风劲节就是独自诊断过了病情,有了结论,也得和他们几个太医商量着会诊,得了他们的首肯后,再大家一起拿出各自的药案医方,再和他们商量着确定用谁的药方,再呈报上去,由着负责此事的贵人了拍板,才好在严格的监督下煎熬药汤,让人尝了药,确定了没毒,然后才好给容国公服用啊!   有好处大家沾,万一治疗无效也法不责众,这才是皇宫里太医的存身之道。   大家对于风劲节这种当着皇帝的面,还敢自作主张的行为,都很不以为然。   容国公的情况糟糕到这种地步,哪里还有得治。这种人,纯粹是井底之蛙,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就妄想出头,迟早自取其祸,命不久长。   很可惜,事实立刻打破了这几个人的自以为是。药效的作用,竟是快得出奇。   容谦自受伤以来,一直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他微微笑笑,轻轻说:“你来得好慢。”   虽说他的声音极轻,但已经足够让这里一殿的人都惊喜无比了。   这些日子,容谦虽勉强能发音,但往往要努力半天,才能说出一两个音节的字眼,因为没力气,咬字也不甚准,往往还要别人猜。现在他居然有力气说一句完整的话了。   青姑眼中蕴满欢喜的泪水,燕凛脸上也现出兴奋之色。而太医们,自然是脸都黄了。   那是什么灵丹妙药,怎么可能有如此奇效?这……这……不合常理啊!更要命的是,皇上会怎么看他们这些曾经判定了容国公已经没救的太医啊……   他们哪里明白,这小小一瓶药水,根本是超出时代的东西。当年风劲节带出一堆他在小楼里自己做了好玩的神药,为的本来是救治卢东篱,结果卢东篱没怎么用上,一大半全都浪费在容谦身上了。   你小子明明是不死之身,有不灭之魂,好端端的,干嘛把自己整得人不人鬼不鬼,想死都死得不彻底,连累别人替你操心受累。   “为了你,我天大的事都放下来,紧赶慢赶,累死累活,你还嫌我慢?”   容谦无力地笑笑。   咳,是啊,给卢东篱打下手帮忙那是天大的事,相比起来,他这个同学在受苦受难,算得了什么啊。   虽说当着燕凛等人的面,这话没真说出来,可是,光看他的眼神风劲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当下冷笑一声,伸手轻轻拍拍他的肩:“放心,有我在,你这什么伤都不在话下。”   他用的力气虽不大,但这个时候,容谦哪里经得起他这样看似温情地几下拍打,立时疼得额上连冷汗都出来了。   青姑吓得脸都白了,上前两步,又不太敢说话。   燕凛声音有些僵硬:“风先生请小心,容相伤重,禁不起任何一丝力气。”   风劲节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一国的皇帝:“我是医者,岂会有看不出来的道理。刚才我不过是查看试探伤情罢了。”   燕凛的脸都黑了。那样对着断了骨头的人拍,这是查伤情?   风劲节语气甚是不屑:“皇上从来尊贵,自是没有受过什么伤。若有疑问,您不妨去问问那些习武的侍卫,断骨接骨,骨头脱臼,要治好,要矫正,是不是都会奇痛?总不能因为怕痛,就不治了吧!”   燕凛这辈子何曾让人如此不客气地抢白过,呛得半死,偏偏还不敢生气,一时竟是答不得话。   容谦终是看不过去,低低咳嗽了一声。就算这几天,他心里也有点和燕凛闹别扭的意思在,但燕凛总还是他自己护着长大的孩子,再不好,也由不得别人当着他的面这样欺负。   就算那人是自己的同学。就算这位同学并不会真拿他怎么样,但欺负就是欺负啊!   风劲节挑高眉瞪他,唉,这个护短成性的家伙。   他心里不舒服,语气自然也不好:“所有人都出去,我治病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看着。还有,接骨续筋免不了会痛,你们要听到什么惨叫呻吟,都别太当回事。谁要敢多事闯进来,我受了惊,只要手一抖,他就得一辈子残废。”   他这里话音还没落呢,燕凛的脸色已是苍白如纸,青姑吓得脸青唇白,两个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几个太医还在喊:“这不合规矩……”   好在容谦已经叹口气,轻声道:“都出去吧,我没事的。这人医术很好,就是脾气极臭,最不爱守规矩。说得多了,他真能拂袖而去,他走了,你们谁负责治我。”   这么长一番话,说得他极是疲惫费力。   只是这态度一表,不但太医们不敢担这个责任,就连燕凛,都没胆子再反对什么,青姑倒是壮起胆子问:“风公子,治伤真的会很痛吗?”   风劲节在心里叹息。唉,这姑娘,真是实心眼。怎么就没看出来自己现在这是有点在挟私报复的意思吗?   治骨伤当然是痛的,但当年不也是这么治过来的。整个过程,小容照样有力气同他说说笑笑。不过,唔……   如今自己心情不爽,治病的手段野蛮凶狠一点,也是情有可原的嘛。而且小容的身体,确实是已经大不如前了嘛。所以……若是……嗯,也很正常对吧。   “青姑娘,从来良药苦口,良医也就免不了痛身。其实你照看这家伙那么久了,也该知道他皮糙肉厚,根本就不怕痛。当年我给他治伤时,你不就在门外守着吗?”   风劲节待青姑的态度,和对燕凛的态度,那可完全是天差地别的,此刻微笑得那叫和蔼,解释安慰得那叫耐心,满脸阳光灿烂,青姑这才略略放心。   她有过当年的经验,远比别人对风劲节有信心,郑重地对风劲节施了一礼:“容大哥就拜托风公子了。”然后第一个退了出去。   燕凛迟疑了一下,也跟着退了。他们两个都退出去了,谁还敢不识相地再留下来,纷纷退避,眨眼的功夫,整个内殿就冷清下来了。   见四周没了闲人,风劲节才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容谦,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指,扳得咯咯直响,学足立体电影里恶棍的狰狞表情:“别害怕,我一定会让你很爽,很爽的。”   燕凛和一众人虽说都退出了内殿,却断然不可能离开。   他只是怔怔守在门前,望着紧闭的大门,面有忧色。   旁边内侍端来了椅子,捧上了茶水,他却是根本无心理会,只问青姑:“青姑娘,你认识此人。”   “是,他是容大哥的好朋友。当年容大哥伤得很重,天天卧床不起,什么事也做不了。我用所有的钱,请了大夫来看过一回,大夫都说容大哥要残废一世,完全没救的。可是,那天风公子忽然出现,只和容大哥在一起呆了半天,之后容大哥就慢慢能走能动,还有些力气,可以做点事了。”   青姑满眼希望地看着内殿地大门,说起旧事时,声音颇为感怀激动。   “只用了半天,就让容相的伤有那么明显的好转?”燕凛甚是惊异,他虽然不懂医,但普通的常识还是了解的,骨断筋折,不是需要长时间细致的治疗才合理吗?   青姑欣然道:“是啊,风公子真是了不起。”她没有燕凛的这种知识和眼界,相信传奇,相信戏文,相信说书人故事里所有生死人而肉白骨的神医,因此只会欢喜,不觉惊诧。   燕凛虽觉震惊不解,却还是为容谦高兴的。且不论合不合情理,只要这人的医术真能治疗容相就好。看他与容相说话相望的态度,他们应该是极亲密的朋友吧,只是,以前竟是从没有听容相提起过认识这么一个医术冠绝天下的好朋友。   燕凛心中一涩,唉,容相的事,他到底有多少不知道呢?   而青姑哪里知道他的复杂心绪,还在说着自己对风劲节的观感:“风公子是个好人呢。不但医术好,为人也很好,待人斯文有礼,还很大方……”   当年风劲节风华如玉,却对她一个连普通村夫都不肯正眼看的残疾丑陋女子,温和微笑,态度可亲。他不惜千里奔波而来,救了容谦,毫不居功就走了,还留下很大一笔钱,成为她与容谦开茶摊,改变命运的本钱。   青姑最感激的,一是风劲节救了容谦,二是风劲节并没有带走容谦,只凭这两条,已经够让她一生视风劲节为好人恩人了。   她这里随口说起往事,燕凛也笑了笑。容相的朋友,本当是此等人物才对。   他已经在想该如何感谢这位神医了。这位神医的脾气古怪,不遵世俗规矩,想必定是不喜他下旨“赐”赏的。那……   “青姑娘,你可知风公子的名字。朕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风公子吗?他说过的,他是容大哥的好朋友风劲节。”   青姑说者无意,燕凛却是听得心中大震,脱口道:“风劲节?你说他是风劲节?!”   青姑讶然望着他:“是啊,难道皇上请他来给容大哥治病,却不知道他是谁吗?” 第二百一十九章 昔日今时   因为风劲节是化名重生的,容谦又不是特别喜欢八卦的人,平时两人聊天的时间也不多,所以风劲节那边的具体情况,他并不特别清楚。   因为不确定风劲节现在公开的身份和名字到底是怎样,为了避免弄错,当时指点燕凛去找他的时候,容谦根本没告诉他对方叫什么名字。   夜探卢府的燕国密探,只知道要找的是卢东篱身边一个医术很高的人罢了。不过,在确认了风劲节的身份后,倒是曾飞书向燕凛报告过风劲节如今的身份。   风劲节如今当然不是风劲节了,可是他也不再冒充说自己是曲道远了。他现在改冒充自己的兄弟。   这也是没办法。赵王那边倒是还没有对他“曲道远”的身份公开表示什么疑虑,但是一直在异国寻访卢东篱的下落的小刀和王大宝,却已经听说了卢东篱在赵国复出之事,万里迢迢归国来寻了。   相见之下,两人纳头便拜,放声大哭。以后两人便一直留在卢东篱身旁。轮班贴身护卫了。   这两人对卢东篱的忠心,风劲节是最信得过的。这样的安排他也最安心。   可是,风劲节自己却无法向他们表露身份了。这二人当年曾亲眼目睹风劲节被杀的详细情形,他无法用替身假死这一类的话蒙混过去。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象卢东篱那样,随随便便就可以接受他那神仙下凡的恐怖解释,然后绝不再多问一句的。虽然是亲近之人,他还是不能为逞一时之快,就冒险表露身份。   而这两人贴身护卫,自是不离卢东篱左右的。风劲节他自己怕卢东篱被人暗算,所以与卢东篱也是天天住在一处。   当然,所谓的住在一处,其实也就是住在同一个院子里,表面上,两人别说房间,连屋子都是分开的。   可如今赵王是放手让卢东篱去做他最想做却一直不敢做的事:清理吏治,改革军制。说起来,自都是于国于民有益的大事。可是这大事,不知触动了多少人盘根错节的势力,影响了多少人既得利益,又招致了多少古板守旧之人的抗议。   这是借刀杀人之计,完全是将人放在刀山火海上炙烤。自古以来,当皇帝手中这把刀的人,无论成败,鲜有善终。   赵王自是觉得自己这一箭双雕之计甚妙,偏偏卢东篱和风劲节倒是正中下怀。借着眼前的权力和方便,借着如今卢东篱在民间仕林的威望,放手施为,所有的压力阻力,两个人都可以相视一笑,转而看作是动力了。   无数个夜晚,挑灯夜谈,共论时事,共商策略,累了倦了,不是干脆伏案而眠,就是索性一屋同寝,一床同眠。   他俩整天忙得是晕头转向的结果就是,基本上,风劲节在院子里的另一处屋子,纯属是摆设了。   于是风劲节是成天时时刻刻地在小刀和王大宝那两人的眼前晃。   若是时时都刻意做戏,那可也太累人的点。风劲节怎么会给自己找那种麻烦。于是乎他的言行举止,性情作为,甚至和卢东篱相处的形式,让小刀和王大宝这两个看着是越来越眼熟,越来越眼熟,当然忍不住要追问。   风劲节被他们逼得难受,便戏称自己是风劲节幼时失散,成年后方才重逢,然后一直在暗中替风劲节打理隐密势力,继承了风劲节一切志愿的……咳,兄弟。   他的气质神采与风劲节一般无二,本领能力都不比风劲节差,又确实掌控着风劲节所留的势力,且说起风劲节的旧事,无一不知,兼之对卢东篱如此亲密而卢东篱对他又是如此信任,一如当年对待风劲节那般,于是这两人很顺理成章地就接受了这个解释。   后来风劲节与卢东篱商量了一会,觉得他再顶着曲道远的名号,也确实不妥。人们迟早会把他和真正的曲道远放在一起联系的。而兄弟这个解释,却也很说得过去,也对于风劲节的新身份得到世人的认同和尊重有极大的帮助。   于是,这个消息便正式公布了出去。   自然,对于当自己的弟弟这件事,风劲节心中多少还是觉得有点诡异。因此他谦称自己只是继承兄长遗志之人,自己以前的出身行事,有诸多不方便对人言之处,所以只是隐于卢东篱之后,对外都只让大家以“风公子”称呼他,竟是不称己名。   其实开始的时候很多人还称呼他为“风二公子”,让他浑身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明里暗里坚决不肯,于是世人最终也重又以风公子三字来称呼风劲节,且对于风劲节和卢东篱的异常亲密关系,以纯欣赏的姿态来认同,不但没有任何不妥当的流言恶语,反而被天下人当做是当年风卢佳话的续篇来接受。   赵国那场风波虽然甚大,但对于燕凛这个局外人来说,风劲节也好,卢东篱也罢,只不过当故事来听听,偶尔感怀谓叹一声,并引以为戒就是。详情他却是不得而知的。对于亲近之人,风劲节现在是自称风峻节的,但是燕国的探子却没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探出来。   此刻听青姑一语道破天机,燕凛不免惊愕。   风劲节?   按时间来算,当年容相伤重得到救治之时,风劲节已经死了好几年了。此人怎么会自称是风劲节?   他这里正自愕然不解,身边王总管低声道:“也许只是名字相似,谐音相近。”   燕凛点头,难免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青姑。   青姑当时正跟着容谦学认字,风劲节在她看来是她的大恩人,那名字她自是恳请容谦细细教过她,好牢记于心的。此时见燕凛看过来,结结巴巴道:“容……容大哥说,风公子的名字,是取的风中劲竹之意,极雅致的。”   王总管汗颜了:“也许只是一时戏称?”   “用死去兄长的名字来戏称?”燕凛蹙眉。   “又或者,风劲节当年就是假死,因着青姑娘不是赵国人,他没有防备,才随意说明了身份。”   他们对风劲节被斩的详情又不了解,不过是从那些远方异国流传来的戏文故事里听说过而已,所以此刻随口道来也不觉不妥,却不知其实勉强也算歪打正着。   燕凛想了想,摇了摇头:“罢了,是与不是,都不重要。本就是与我们燕国无关之事,不宜过于探听旁人隐私。既然他是容相信得过的朋友,我们便只信他便是。”   王总管点头道:“陛下说得是。容相可是当世奇人,结交的自然也是了不起的朋友。当年连魔教教主,不也都与容相有交情呢?”   提到魔教,就不免让燕凛想起狄一,继而想起猎场行刺之事,神情郁发沉寂起来。   青姑却是听得茫然不解:“皇上,你们在说什么,风公子他……”   话才说到一半,便听得殿内传来一声扯着嗓子的惨叫。   青姑“啊”地一声,脸上失色,回身想往殿里冲,却叫燕凛一把拉住了。   燕凛伸手拉着青姑,自己却不得紧咬着牙关,才能控制住想不顾一切冲进去的冲动。以至于,短短一句话,他都说得无比艰难:“别,别进去,不可惊扰了风……”   他无法正常说下去,索性不说,只定定望着殿门发呆,刹时间,眼睛便红了。   他不能相信容谦会惨叫,他不敢接受容谦会惨叫,当年凌迟之苦,那人尚且谈笑对之,猎场碎骨之痛,那人尚且神情自如,要什么样的痛苦,才可以将那人逼得惨叫出声。   他不敢动弹,只怕一动,身子就不受控制地冲了进去,他不敢说话,只怕说得太多,便会无可抑制地狂呼那人的名字。   他只得拼命忍耐着,什么也不能做地呆望着殿门。   身边王总管在叫:“陛下,陛下……”声音惶恐而惊怖。   青姑神色惊惶,连声喊:“皇上,皇上,你怎么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牙齿咬得太用力,唇角已溢出血色来,他不知道,自己拼命地握拳,指节发出的咯咯声响,令人震怖。   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把身边的人吓成什么样了。他只是怔怔望着殿门,迷乱地想着。   他到底有多痛,多痛……   为什么,他无力为他分担一丝一毫。 第二百二十章 人间无神   然而,事实上,内殿的情形,和外头人的想象却是完全不同。   容谦被风劲节逼着很郁闷地惨叫了一声,立刻闭口,感觉丢脸丢出十万八千里外去了。   风劲节很不满意地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凄惨度完全不够,缺乏真实感,矫揉造作,正常来说,根本瞒不过人。来,重试一次,记着叫得惨一点,苦一点,悲一点,无助一点,凄凉一点……”   “你是不是也太无聊了一点点。”容谦郁闷无比,无可奈何。   风劲节欺负容谦这时候精神虚弱疲惫,听不见外头的声息,一边暗中嘲笑外头那个笨到被一声假得不能再假的惨叫吓了个半死的皇帝,一边笑道:“什么无聊,我不过就想吓吓你家那个皇帝。”   容谦恶狠狠瞪他一眼。这还不叫无聊?   唉,在燕凛面前,不管他是忠臣还是奸臣,他都是个强者,从来没有真正失控失态过。如今被这家伙逼得里子面子全没了,唉唉唉,被很多人敬若神明的容相,也不过就是个怕痛的凡人罢了。   “你何苦为难一个小孩。”   风劲节翻个白眼:“在父母眼中,孩子是永远也长不大的。拜托啊,你家燕国的皇帝,也已经小二十了。他都要当爹了,你还当他是个小孩。再说,你以为我乐意折磨他,我这还不是为了救他。”   风劲节冷笑:“哼哼,哼哼,你可得想清楚。他要是不在我手里受点报应,吃点苦头,就该轮到轻尘忍不住跑过来了。你想想,如果换了轻尘出手,你家的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会有什么下场。”   容谦打个寒战,一时还真没敢接话。就凭方轻尘那激烈的手段,万一他真多事到跑燕国来,那后果……   莫名地,头上就冒出一层冷汗,耳边还听着风劲节笑得无比邪恶:“来来来,再叫两声来听听。”   容谦深深叹气:“你这是想折腾他呢,还是想折腾我?我看你纯粹就是想让我丢脸出丑。”   风劲节慢悠悠地坐下:“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之间弄成这么乱七八糟,极有可能就是因为,你从来不出错,从来不失态?”   容谦一怔:“什么?”   “是人就总会犯错,是人就总会有窘迫境地,是人总会有难堪,是人总会有一些特别在意,或特别讨厌的事情。我出错让东篱抓住不止一两次了,轻尘曾经被困,曾经重伤,我们都有过激怒,有过失望,有过无奈,有过愤怒,并且也愿意把这些情绪表现出来。可是你呢……”   风劲节大摇其头:“小容啊,你总好像是成功的,你总好像是镇定的,你总好像是万事不介怀,万物不萦胸的。在别人看来,有什么对你来说是特殊的,有什么是让你在乎的?”   风劲节忍不住叹息了。   “小容,你是人,而在这个人世间,我们都应该好好做一个人,而不是……唉,你都不是在当圣人了,你这都成神了。凡人面对遥不可及的神,会有多深的无力感,和不确定?如果有一天,神要飞升而去,凡人能做什么呢?”   容谦默然不语,良久才轻轻道:“我只是想为他们做到最好,我只是不想给他造成困扰……”   风劲节失笑摇头:“可是,也许这才是别人最大的困扰。”   容谦过了一会才道:“劲节,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规矩你是清楚的,你既然点了我的名,让我来医你,他们就不敢把内情泄给我听。不过,光看方狐狸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就知道整件事,和你家那个皇帝脱不了干系。再说,你们相处的情形,我以前也是听说过的,多少也能猜出点问题症结来。”   风劲节笑道:“既然你这当事人现在就在我面前了,那你来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居然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容谦苦笑:“其实那些内情,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当日他惊闻真情,心神皆疲,一直苦苦支撑的精神终于放弃了。   一世又一世,他已经习惯被他所爱护的人猜忌,被他所教导的人伤害,被他所抚养的人背叛。一世又一世,他一次次说着不介意,然而,真正的心境,其实也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待燕凛无所保留地好,却几乎从来不在意,燕凛是否会有回报,也从来不去认真设想,燕凛对他的感情如何。   与其说是迟钝迷糊,倒不如说,他其实只是怕了。   不想计较,不愿要求,不过是因为,不愿再失望。   所以,乍一听燕凛说是他派的刺客,他的第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就是,这是一场针对他的试探。   而这试探也不是没有理由的。燕凛对于自己隐瞒的那些事,一直耿耿于怀,这些他心里是很清楚的。作为皇帝,终究是无法接受旁人有所保留吧。   于燕凛来说,他可以理解,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只是,他再也没有力气,微笑着,毫不在意地当成一切没有发生过。   一世又一世,被负被弃被伤,这一世,一直如此小心地把握着与燕凛的感情和关系,到最后还是失控了,他还是无法不介意燕凛的试探,无法不在意,燕凛的不信任。   于是,他在黑暗里沉下去,身外的人还在说话,他听得见,却并不能真正理解。   本来一个人痛到极处的时候,就是不会有正常理智分析问题的。在痛苦的病人旁边,你跟他说简单的,加油,别怕,会过去的,他能听明白,你要跟他讲太复杂的事,他就不能理解了。   以前,容谦能正常理解接受身外的一切,是他一直坚持着用他强大的精神力苦苦对抗肉体的痛楚,而那时,他疲惫无力地放弃了这种坚持,再加上当时燕凛心情混乱,解说的时候,颠三倒四,他的嗓子又一直没好,声音也极为低沉,容谦听得断断续续的,又没再去努力去分析理解,所以,在当时,他确实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只是,这几天睁开眼来重新面对这个世界,整天躺在床上不能动,又不能说话,又不能做别的事打发时间,他便终于开始慢慢回思。   当时曾在黑暗里隐约听到的话,断断续续地被他理出来。只是,当时燕凛说得混乱,他自己听得更是心不在焉,现在再怎么努力去想,只是隐约知道,似乎那件事并不是针对他,似乎是一场误会,更多的,却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这几天,他不提起燕凛,不追问也不要求见燕凛,倒不是因为记恨,更多的还是,经过那次心神疲皆,身心皆伤的误会之后,他自己也隐约觉得,自己对燕凛的感情也有了细微的变化,到底是什么,却又说不明白。   他自己的心思甚是纷乱,反正当时还不能说话,无法表达,便也暂时选择了回避。   此刻听风劲节问起真相,他真的只能苦笑。真相?唉,他又何尝知道真相是什么?   风劲节看他这副样子,真是哭笑不得。你还优等生呢,居然连自己的事情都弄不清楚,简直就是个白痴。   容谦轻声道:“我只知道其中似乎有些误会,详情等我好些了再细问吧。”   “误会?这世上最狗血最无聊,但所有俗套故事都必不可少的桥段就是误会了。误会这东西,说穿了,不就是沟通不良吗,小容,你要反省啊。”   风劲节甚是自得地笑道:“你看,我和东篱之间就从来没有误会。”   看他这眉飞色舞的显摆样,容谦就觉得一阵扎眼。怪不得方狐狸没事就爱眼红这家伙呢,瞧这得意忘形的样子,的确让人真想揍他一顿。   看容谦的表情,风劲节也知道自己炫耀得太过了,笑嘻嘻一摆手:“好了,闲话休提,你的精神现在全是靠我用药力强提起来了,等药效过了,你还得要死不活地趴下去,咱们就抓紧时间吧。”   容谦一怔:“药力过了,就不能用新的药吗?”   “我说小容,优等生,拜托!你这家伙平时也补充点课外知识好不好?强心针虽然能救人,可是打多了,对身体也是有害处的,这是常识。”   风劲节不屑地道:“物极必反,异常为妖。所有在短时间内,强行把人精神提聚的药物,肯定都是有害的。”   “啊?有害你还给我喝!”   “废话,我不显点手段,那小皇帝能那么听话,由着我赶来赶去吗?不把人赶走,我们能好好说话吗?不让闲人回避,你还指望我按着皇宫里的规矩,由着一堆人监控着我给你治病。”   对于皇宫里这帮御医的“生存之道”,风劲节不是不了解,而是太了解了。   风劲节冷笑道:“更何况,我还有一件要紧事要问你。” 第二百二十一章 你回去吧   看风劲节那么严肃,郑重其事的架势,容谦也有些紧张起来了。   “什么事?”   “小容,你的伤势,我已经查看过了。你也知道,我的医疗能力虽然是超出这个时代,但限于客观条件,能做的,其实并不是很多。当年我就没有能力完全治好你,何况现在……”   风劲节正色道:“我所能做到的最好,也不过是让你在漫长的治疗和复健之后,终于可以走动,可以自由地做一些简单而不费力的动作。你不要觉得这是和你以前的情形一样。这一次,你的情况会有很大的不同……”   风劲节皱了眉峰道:“你身体的痛苦会比以前强最少一倍,虚弱程度也是一样。而且,就算是我能让你勉强活下来,你这个身子也不可能长寿。”   容谦苦笑:“我能活多久?”   “正常来说,能再活半年就算你命好。不过,有我这个神医在,只要以后你不再受伤害,只要你照我的规矩,控制饮食,坚持复健,活上个二十来年,总应该是可以的。”   容谦叹息:“按这个时代的寿命来说,我若是能再活二十年,也就不算短命了。至于痛,以我的精神力,也不是不能承受。只是我还在受罚之中,五十年不得脱离这具肉身,如果我死后还要被困将近三十年,那也太……”   风劲节叹息摇头:“别说是死后被困,就是活着受痛,也不是你想的忍忍就过去那么简单。痛对你来说也许不可怕,但可怕的是,你永远都不知道,这痛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这种苦,也许只有你以后真正去面对,你才会明白。”   风劲节停了一下,终于说到了正题:“所以,做为医生,我觉得,这样的治疗,无论是治疗过程,还是治疗之后的结果,对病人都只是残忍的折磨。因此,我个人的意见是,劝你放弃治疗。”   容谦目瞪口呆:“你让我等死?”   “确切地说,我是让你速死。”风劲节笑道:“早死早超生。”   如果不是因为身体不能动,容谦肯定要一拳打过去:“你明知道我没办法超生!”   风劲节笑得很邪恶:“你的问题我们研究过了,张敏欣也问过教授了。虽然你的精神被束缚在肉体里,但如果真的肉体完全毁灭,精神无可留存,的确也就能回来了。”   容谦只是一呆,很快醒悟过来:“你想把我烧成灰,作梦去吧。”   风劲节瞪他:“你怎么不识好人心呢?你以前总是抱怨,说什么被困在一个破烂身体里动不了,我们帮你想出一个脱身的办法,你又不听。”   容谦气结:“活活烧得连渣都不剩,这还算好心?”   风劲节笑道:“没关系,我给你下强力麻药,保证你整个过程没有痛苦。”   “你……你这个没有医德的家伙。”容谦咬牙切齿。   “唉……”风劲节做智者状连连摇头:“看起来你是情愿继续活着自讨苦吃了,那我就还是麻烦一点,接手治疗你吧。”   风劲节露出深思的表情。   容谦还以为他在考虑治疗问题,谁知一转眼,这家伙就又露出恶魔式的笑容:“小容,你看,如果我跟你家的小皇帝说需要他割肉疗伤,他会不会很痛快地割一大块肉给我。”   容谦非常确定,风劲节不是来整燕凛的,这家伙分明就是想整治他啊。   看着容谦一副要跳起来掐人的表情,风劲节就想笑。难得这家伙动弹不得,不乘这个机会欺负他一番,也实在太对不起自己的一路奔波。   “你别瞪我啊,古人不是都信这一套吗?你要想啊,如果他觉得自己能有这样的机会帮到你,心里一定会好过许多。让皇帝有机会表现一下他对你的孝心和关爱,没准还是史书上的千古美谈。”   容谦磨了磨牙:“你想都不要想,这里是皇宫,就是他愿意,也大不过规矩去。你要敢说这样的话,满朝的臣子能跳起来把你活撕了。”   风劲节很失望地叹口气,思索了一下又道:“也许他会愿意配合我偷偷地进行。”   “风劲节!”容谦咬牙切齿地喊。   风劲节大笑:“好了好了,你不愿意就算了。我这也不是为了让他将来不至于沦落到可怕的方狐狸手里吗?真是不识好人心。”   容谦气结,心中开始反省,自己让燕凛向这个混蛋求救,到底是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没准这家伙一直都记恨自己害他暂时离开卢东篱,所以千方百计,以打击他为乐。   风劲节笑道:“好了好了,不闹你了,我跟你说真的,如果你不肯自焚……”说到自焚两字时,语调甚是古怪,低笑了一声,方继续道:“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这无尽苦难的。只要你回小楼,利用小楼的科技治疗,这身体破败得再厉害,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我现在这样,怎么回得去?”容谦苦笑。   “现在当然不能回去,起码我得给你治上几个月,让你的身体状态好一些,你才经得起长途奔波。就是那样,速度也不能太快,一路上也得小心照顾身体。不过,只要能回小楼,自然一切后患皆无,什么苦难就都过去了,只是……”   风劲节凝视他,沉声道:“我们之中,你是违规最严重的一个。你已经招来了时空管理局,越过学校,对你直接判罚了。你只要一回去,就会被立刻禁足,在一百年内,你想要回转人间,哪怕只是想偷偷回来亲眼看一眼,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容谦默然。   风劲节轻声道:“小容,回去吧。强留下破败的身体在人间吃苦,有什么意思呢?现在的你,到底还能再做什么?”   容谦轻声道:“当年我说要和你一起回去,你却劝我留下。”   “当年你有许多放不下,所以我劝你留下。现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你依然还是放不下吗?”   容谦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秦燕也许已经交兵了,我很担心……”   风劲节冷笑着打断他的话:“担心又如何,你能左右大局吗?如果那个皇帝真正重视你的意见,这一仗就根本不会打起来。”   “他的立场……”   “站在他的立场,他自然是没有错。但是,你有无反省一下你自己呢?你可曾执着有力地表明你的态度,你可曾顽固反复地尝试说服他?你没有。天大的事,你都是云淡风轻的,你从不过于激烈地表明你的意愿,于是,别人也总以为你并不十分在意,既然如此,旁人不理会你的意见,也就理所当然了。”   容谦叹息:“我不愿意让他生出被强迫接受的感觉。而且,我和朝中别的臣子不同,我曾经的权威声望太重,若是对政务表现地过于热切坚持,对皇权将会是一种动摇。”   风劲节冷哼一声:“要么你就别管,要么你就放开一切,认真去管一管。这样左右摇摆,注定你什么都想干,可是又什么都干不成。在这个国家,看起来你地位尊崇,可是事实上,除了小皇帝对你的特殊感情,你还剩什么,你又还能做什么?除了被关在皇宫,困在皇城里,接受一个没长大的小孩的孺慕依恋,你的生命,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就是这样,你还是不肯回去吗?”   容谦怔怔不语。   自从他重新公开出现,受封国公之位,看似享尽尊荣,其实地位是有许多难堪尴尬之处的。以前不去细想这种事,如今叫风劲节毫不留情地揭穿开来,确是十分伤人的。他的存在,确实对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什么帮助了,而对燕凛……也许,反而是一种连累吧。   他苦涩地笑笑:“不是还有几个月吗?你先把我治得勉强能赶路吧,如果没什么事情发生,我就……”   他叹息一声,终于觉得自服药以后,忽然旺盛起来的精神,正以无以伦比的速度疲惫虚弱下去,真想闭眼大睡一觉,却还是声音低沉地说:“青姑的脸和脚,真的不能治吗?”   风劲节苦笑:“当年我就回答过你了。”   “那燕凛的嗓子呢。”   今天燕凛虽然只说了两三句话,但容谦已是听出那声音过于低沉,怕是耽误治疗太久了。凭宫里那帮大夫,谁知道能不能治好。   风劲节深深叹气:“小容,你就是操心太多,才会累自己如此。燕凛的嗓子不是什么大毛病,他要有心治,就是宫里人治不好,访求天下名医,也不是难事。只是,他未必愿意治。很多时候,人们会愿意给自己留点伤痛,留点念想。就象方狐狸,他中了毒,居然一次也不对我提,怕是也没存着让我治疗的意思。”   容谦最后勉力振作了一下疲惫的精神:“那只狐狸……他又怎么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谁能放手   “还不是他那激烈决绝的性子闹的。”风劲节把张敏欣私下跟他八卦的楚国惊变,前因后果,尽量简洁地和容谦说了一遍。   “轻尘胸口那一剑,说是赵忘尘刺的,其实是他自己发力把自己捅穿的。而赵忘尘给他下的慢性毒药,也是他自己纵容着自己中毒的,整个一自虐狂。”   作为一个医者,对于所有不懂得爱惜自己的家伙,风劲节都是十分反感。   “他的剑伤一直没好全,所以经常痛。就是治好了,因为伤势太重,留下些后遗症也是不可避免。以后凡是刮风下雨的天气,恐怕他都免不了会难受。因为是长期中的慢性毒,缠绵入骨之后,也十分麻烦,很难全凭功力逼出来,发作也不定时。偏他从头到尾,一个字也不跟我说。好在这样我就算是局外人,张敏欣才能放心跟我说八卦。”   风劲节恨恨道:“你说,这个白痴,不是自己想留着这伤痛做个念想吗?”   容谦料不到方轻尘身上竟然发生这么大变故,一时怔怔无言。那只狐狸为了楚若鸿重新入世,最后的结果竟是如此,心头又会是何等凄凉滋味。   一人负伤带毒,自己放逐了他自己,却还分心来为他的遭遇愤怒不平,反倒是他,一直沉溺于自己的烦恼之中,这段时间,根本没有在意过同学们的际遇。   容谦心中隐有深忧:“轻尘现在在哪儿?他一个人带了伤离开,而且照他的心性,肯定也不愿出现在任何故人面前。他现在流落在什么地方?”   看着气氛沉重起来,风劲节赶紧笑道:“放心放心,轻尘最近忙得很,暂时没空来给你抱不平,找燕凛的麻烦。”   容谦蹙眉不解:“忙?他现在还有什么事可忙,他……”   他心神一动,脱口道:“他去秦国了?!”   风劲节无辜地摊摊手:“这可是你自己猜出来的,与我无关。”   方轻尘既然去了秦国,就难免要卷入秦燕之争中,容谦也算当事人之一,照规矩这些相关的情报是不适宜透露给他的。   容谦恨不得抱头哀叹:“我怕的就是这个啊!他要是出手多管闲事,燕军哪里还能讨得了好。这个时候,我怎么放得下心走开。”   风劲节又好气又好笑:“放不下就放不下,不用找借口了。”   “放下?你也好,方狐狸也好,哪个是真能放得下的,咱们就谁也别笑话谁了。”   容谦叹道:“好端端的,他怎么去了秦国?照他的性子,出了那种事,应该心灰意懒,不见任何熟人才对。他又不是悲天悯人的佛爷,就算是外头洪水涛天,民不聊生,又与他何干?”   “吴宇说他去秦国也是阴差阳错,莫名其妙地就去了,不是故意的。不过,张敏欣那个大色女说,就算表面上是偶然,潜意识里也是肯定是下意识的,所有的事件都有其必然性。不过详情我也不清楚。”   风劲节汗道:“两个女人一起跟你说八卦的时候,你能指望她们的话有多客观。”   容谦觉得眼皮渐渐沉重,精神越发疲惫,喃喃道:“秦旭飞如果成功,也许就是秦国的皇帝。这不是好事……轻尘的论题,不该再继续了……他……”   风劲节目光渐渐柔和,安静地看着他闭上眼,安静地看着他慢慢睡去。   使用药力强行提神的后果就是药效过后,排山倒海而来的疲惫倦怠,会将人的意识完全吞没。   风劲节所用的药远远超过这个时代,即使以容谦的强大精神,也无法抗衡药力的影响,就此进入了沉眠。   这也是自他受伤以来,第一次可以让精神摆脱无穷无尽地痛苦,安静地睡一觉。   直到容谦失去意识,一直同他嘻笑胡闹的风劲节,眼神才慢慢沉重起来。   一世又一世,不管如何挫败受伤,小容永远是他们之间最浑不在意,最云淡风轻的一个。总是微笑,总是不介意,总是振作重来,可是,当张敏欣和吴宇都对方轻尘的未来有极好的期待时,他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轻尘的论题,不该继续了。和皇帝关系太紧密,不管那个皇帝是怎样的人,都不是好事……   若不是这一刻他心神疲惫而松驰,也许甚至不会脱口说出这样的话。   这个一世又一世,全心全意来爱护那些少年皇帝的人,终于如此确切地承认,扯上皇帝,不是好事?   要有怎样的心境,怎样的认识,才会有这样的感叹,这样的结论。   风劲节心中苦涩。   当年小容受伤,在京郊乡村的小小茅舍之中,见了他,会诉苦,会哀叫,会烦闷,会发脾气,会无可奈何。而如今,如果不拿燕凛来刺他几下,几乎很难看到他明显的情绪波动。他的情绪太温和平静了,静如井水,永远不起波澜。其实……就只不过是死水。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心中越想越怒,管他小容说什么误会,他暗中已是极为记恨燕凛了。   他一挑眉,转了身大踏步出来,一手推开了殿门。   他在内殿给容谦治伤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人人都以为他在施展妙手,接筋续骨,却不知道,他只不过是在相会的第一时间,利用药力振作容谦的精神,同他好好沟通一下,顺便让容谦能好好睡一觉。   这个时候,让他的精神能够休息哪怕只是一个晚上,都比所有的神技医术给容谦的帮助更大。   外头的燕凛和青姑等得无比心焦。宫中的贵人,朝中的重臣,也都听到了消息。   宫里自乐昌以下,几个贵妃都打发了贴身的下人来询问治疗的进度,外臣们大多不能随便进宫,只在宫外徘徊打听,不管是真心还是做态,几乎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积极的态度表现出对容谦的关心。   史靖园是燕凛的亲近之人,皇宫大内素来进出无阻,这个时候,也已经赶到清华宫,只是也同样进门不得,只好陪燕凛守着罢了。   此刻见风劲节大步行出,大家都用急迫的目光看向他。若不是在君前有规矩,怕是立时就有好几个声音同声追问。只有青姑是不懂规矩的,第一时间就迎上去问:“风公子,容大哥的伤怎么样?”   风劲节平静地把他对容谦所说的伤情分析添油加醋地重复了一遍,伤痛的后遗症,可能会带来的折寿结果,他都是提高了两三倍,再转述出来。   青姑听得悲戚莫名,早已忍不住泪落如雨。   在场众人无不神色沉重,而燕凛,只是一直一直沉默地听着。他是冷静的,至少看起来,他始终努力地保持着镇定和理智。在场所有人都能轻易地自他眉眼间看出他内心的激荡与痛苦;也同样能看到,即使如此,他依然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要吼叫,不要咆哮,不要因为情绪激动,而作出任何不理智又与事无补的失控行为。他是那么的努力,似乎这已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以至于冷汗湿透了衣服,他却不知道。   容谦的伤势用这个时代的眼光来看,基本上是根本没有生机的。他一直保持着希望,一直一厢情愿地想着,等容谦伤势好了之后的种种问题,基本上是很天真的,把所有希望都系在一个没见过面的所谓神医身上。其实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种想法过于天真乐观,只是不敢深想,不愿深究,不肯去让自己面对现实做出正确的判断罢了。   然而,现在,无情的现实还是这样当头压下来。   神医只是神医,不是神仙。谁也不能吹一口气,就让容相完完全全好起来。   燕凛还在勉强忍耐着自己不要发作,勉力转动着僵硬的脑子,努力地让自己尝试理解接受风劲节的话,身边的史靖园就已经有些忍不住了。   “容相说你是最好的大夫,他昏迷之前,就把希望都系在你身上。”   “我确实是啊。”风劲节毫不惭愧道:“我至少可以让他勉强活下来,我至少可以让他能走能动能说话……”   他冷冷扫视旁边几个御医:“你觉得现在还有什么名医,面对他这样的伤势,敢做出我这样的保证?”   他肆无忌惮地毁灭燕凛的希望,打击燕凛的信心。反正他是有恃无恐,就算他没本事把容谦立刻治得活蹦乱跳又怎么样?他是唯一能让容谦活下来的人,就凭着这一点,他就算扑过去,把燕凛的鼻子打扁了,燕凛也只能捂着鼻子对大臣们说,我走路不小心,撞墙了。   燕凛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慢地道:“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就真的只能让容相这样日日受苦地活下来吗?”   “有。”风劲节淡淡道。   燕凛眼神微亮,看定了他。   不管什么奇才异宝,灵丹妙药,他都愿倾整个燕国之力去寻求。   “让我带他走。” 第二百二十三章 何堪永决   燕凛一怔,心中莫名地咯噔一声,终于失声道:“你要带他去哪儿?”   风劲节故意加重病情地跟他们解释容谦的伤情,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不管容谦愿不愿意,他自己是看不下去了!作为医者,看着病人无谓地自苦,实在是件不能忍受的事。而且他真是看不出在这个燕国,容谦还有什么继续留下去的必要。   燕国国势昌盛,朝政稳定,燕王虽然还有些年轻,但也足够沉稳能干了。以后当然还是会有挫折,有风波,可是,人总要长大,人总要独立面对一切,解决一切,没有什么理由,非要容谦这个多事的家伙,一直守着护着。   如果容谦自己不能决断,他就帮他先一步把事情敲定。至少要让这帮家伙,心里明白有这种可能。就算现在不答应,将来看到容谦一点点努力恢复的苦状,只要还有一丝良心未泯,只要还不是自私到极点,自然知道该做什么抉择。   “带他去我的师门。”风劲节淡淡道:“我的医术灵药都从那里来,我治不好的伤,我的师门能治。”   “太好了,我派人护送容相……”   风劲节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我师门从不与外人接触,也从不让外人进入。任何进入我师门范围的人,都永远不会有机会重新走出来。”   史靖园冷笑:“那你又是从哪里来的?”   风劲节悠然道:“这些是我师门的秘辛,无需告之外人。”   估计没有人能想到,在大燕皇宫里,对着大燕国的皇帝,还有人可以这么嚣张无礼,史靖园脸都气白了。   燕凛低声道:“容相若是去了你师门那里,岂非也不能再出来了。”   “他知道我的师承来历,也知道我的师门禁忌,自是明白去了就不能出来。但不去,他就永远无法完全治好。而且,我的师门虽说与世隔绝,却并非是个牢房,你不在其中,不知其间玄奥,在我的师门,有很多的自由快乐,不过,旁人不懂罢了。”   燕凛黯然无语。   青姑却已低泣道:“那我也永远见不到容大哥了。”   对于青姑,风劲节是十分抱歉的。也只能轻声道:“那是治好他的唯一办法。”   青姑只是落泪,默默无语。她却不知道,这个时候,那高高在上的大燕国皇帝,有多么羡慕她。   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哭泣,她可以坦然地表露不舍和悲伤,而他却什么也做不得。   原本他的打算是等容谦好了,远远送他去封地,永不相见。可纵使不再相见,至少他可以知道容谦身在何处,过得怎么样,至少可以时时听说他的消息,至少可以遥望他所在的方向,思念怀想,猜测着他正在做什么。   可是,风劲节所说的那个神秘的师门,却又在什么地方?从此一别成永诀,永远永远不知道他在哪里,永远永远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永远永远都不能再知道他一丝半点的消息。   以后的日子,再没有惊喜,再没有期待,再没有盼望,几十年的岁月,却要如何度过。   他的脸色苍白,只能尽量平稳地问道:“容相愿意去吗?”   风劲节淡淡道:“我刚才已跟他提过了,他没说不愿意。”   燕凛的脸越发白得不见一丝血色,沉默着一时说不得话。   史靖园却是知道他对容谦深刻感情的,也曾亲眼见过,容谦失踪那几年,他是怎么度过的。如今若是真让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把容谦带走,那燕凛以后的日子,怕是比那几年,更加凄凉孤寂了。   他心中不忿,语气也就不甚客气:“我不信能有永远不变的规矩,以大燕国举国之力,要什么给不起,给不得?怎么就求不得你的门派破例一次。”   风劲节冷笑:“大燕国很了不起吗?若非容谦是我的朋友,便是你们举国相求,权势财富堆上天,我也懒得从赵国赶过来。”   “就算你们门派的规矩古怪,也没有权力治好了人就把人扣着不放。以燕国的强大,大军所向,什么跳梁小丑,不是土崩瓦解。”   风劲节大笑起来:“大军所向?燕国的大军,尚且奈何不得一个四分五裂,摇摇欲坠的秦国,倒来对我摆起了威风。”   史靖园脸色阴沉:“国家之争,岂是你们这些江湖门派,隐逸部族能明白的。一个国家的力量到底有多强,你们根本想象不到。”   风劲节失笑道:“你们位高权重,凡事都习惯了以势压人,却不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人与事,都会对权势低头,都会向暴力屈服。有本事你就试试,就算是倾国之力相逼,也不能让我的师门稍稍畏惧在意,便是十万大军,我也管保你们有去无回。”   他说的倒是实话,可惜,照正常人的思维来判断,肯定当这是史上最大的牛皮。史靖园都给他气得不怒反笑了:“好大的口气!这世上哪里如此超出一切力量的存在,就是以魔教之强,还不是被诸国联手,逼得龟缩一地,最后还是向各国妥协求助,方能得到喘息之机。不惧我倾国之力,十万大军……”   他冷笑连连:“除非你的师门,是传说中的小楼!”   风劲节无惊无惧,只冷冷一笑:“爱怎么想都随你们。反正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不能说的,你们再问也只是浪费时间。就算要送他回我的师门,至少也得等他身体略好,可以经得起长途跋涉才能动身,你们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可以考虑。”   他懒得再多说,回头进了内殿,砰地一声,当着皇帝的面,把大门重重关上。   一阵莫名的沉寂之后,青姑才嚅嗫着问:“皇上,容大哥真的非要跟他走不可吗?”   燕凛这个时候,还盼着有人能来安自己的心呢,偏又不能不强提精神安慰青姑:“他说了就算要走,也得等几个月。也许到时候容相的伤势会有好转呢。而且,这么大的事,我们也要问容相自己的意见才好。”   青姑怔怔地点了点头,怔怔地望着殿门,呆呆地发愣。   燕凛与王总管等人面面相觑,大家从没有和象风劲节这么无礼的人打交道的经验,一时竟是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人家摆明了是不想理会他们了,他们又唯恐风劲节还在里头继续治疗,想起风劲节开始的警告,倒是谁也不敢贸然打扰,可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傻站在这里,不知道要等到何时,到底不象话。   燕凛的身份不象青姑,他有种种顾忌,也受到许多规矩的限制,最终还是有些羡慕地看了一心一意守在外面的青姑一眼,低声叮咛了外头的太监御医谁都不许走,里头无论有什么召唤吩咐都要好好办到,这才有些黯然地与王总管史靖园等人一起离去了。   容谦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醒来时,一直以来疲惫不堪的精神,确已恢复了少许活力。而风劲节也不知是否一直守在他身旁,一察觉到他醒过来,即时微笑:“早啊!”   容谦回以微微一笑,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正式治疗我?”   风劲节淡淡一笑:“如果你愿意,随时可以开始。但我还是要最后一次声明,过重的伤情和病情,其治疗过程都是艰难痛苦的,无论对伤者本人,还是爱他的朋友亲人都一样。大部份的时候,被治疗者往往会受尽痛苦且毫无尊严,而爱你的人在旁观之时,也将承受巨大的折磨。小容,我希望你再次慎重考虑这件事,你仍然坚持拒绝我最初的建议,不肯采取一了百了的方式吗?”   容谦不答话,只静静地看了风劲节一眼,目光那么深沉宁静,看得风劲节莫名得心中就有些恻然起来。   罢罢罢,旁观者总是可以漫不经心地指手划脚,真正身在局中,谁又能真的放下,他又有多少资格,可以教训小容。   他苦笑一声:“好,既然你已经打定了主意,那,我们就从今天开始……” 第二百二十四章 相伴不离   怎样才可以治疗如此沉重的伤患,怎样才可以回天改命?   在那些浩如烟海的传奇故事里,人们将神医奇术,讲得无比玄妙,令人啧啧称奇。然而,家中若不曾有过真正无比沉重的伤员病患,若不曾亲自陪伴这样的重伤者,数月如一日地治疗,人们永远不会真的明白,这种痛苦的感受。   容谦全身的骨头断了不知道多少,但是风劲节首先要下手处理的,却是他内腑的伤势。   容谦的肋骨也是数处断折,虽然这些天他被照顾得非常小心,内腑还是多多少少都被折断的骨头,略略挤压刺伤过,也因为虚弱的气血而衰弱下来。   这是这个时代的医术完全无法治疗的病症。可风劲节就敢直接开刀,切开血肉,剖腹开胸来处理。   内腑积了血,可以用古怪的方式抽取出来,可有的时候遇上淤结难解的血块,就不得不用更加霸道的方式。看着乌黑的淤血从刀下剖出,再被吸净,有时候其中甚至还夹杂着胆汁和胃液等其它液体,然后看着风劲节用银针肠线,一点点将剖开的内腑再次缝合,简直就能把人生生吓晕。   每一回的手术,风劲节都先用药让容谦彻底晕过去,并且严格禁止青姑旁观。不过,他也确实需要几个胆子大,手脚快的宫人协助。有的时候,也并不反对燕凛在旁边守着看。   几回之后,在风劲节的指点下负责协助他手术的宫人,私底下都偷偷与关系亲密的人说,如果是自己的亲人,伤成这样,要经历如此恐怖的治疗,他们情愿亲人痛快一死算了。   然而,燕凛却什么也不说,每一次都奇迹般地撑下来,每一回,都脸无人色,眼神凄惨,然而,他一次也没有吼叫,悲呼,失控过。   他没有逃走,没有躲避,甚至不允许自己的目光稍稍离开那残酷的情景。   每一回,都是在容谦晕倒后他才来,又在容谦醒来之前离去,每一回他都拖着沉重的步子,身子有些摇摇欲倒。   然则,他没有落泪,没有痛哭,他甚至还要微笑着对一直守在门外的青姑说,一切顺利,风公子的医术很好,容相的伤势一直都在好转中。   他不知道,很多时候,风劲节那奇特的眼神,都在后方悄然凝视着他,渐渐地,那双眼中的冷漠,便悄悄地化尽了。   然而,并不是他隐瞒,青姑就不能猜出容谦的治疗有许多痛苦的,所有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破腹开胸的手术,十分伤人元气。容谦的身体本来就虚弱,但是他内腑的伤势,又不能不尽快处理。这样一场大手术下来,就算是风劲节的技术再高超,动作再熟练,再迅速,也只能是将伤害降低到最小而已。   接下来那些全身那些筋脉骨伤,风劲节却是无法一次处理完了。骨头断折,筋脉碎裂,那是要一寸寸地切开肌肉,找寻骨骼,拉出筋脉,再一点点重新用奇药异术,缝合修补的。容谦身上的伤处太多太重,而他的身体已经过于虚弱,禁受不起太大太频繁的手术。所以,只能一步步慢慢来。   每回手术对身体都有一定的伤害,但是一次两次又不可能一口气治好,所以,只得不断反复,只得等容谦体力稍稍恢复一些,就立刻再次动手。   每隔个四五天,风劲节就要给容谦做一次接骨续筋的手术。   风劲节给容谦吃了大量的药物,不但有他自己带来的药,也有他开了单子,列了名目,写明方法,让太医院配治煎熬的药。   容谦的身体也过于虚弱,药量过多过大,种种副作用不可避免。身上很快出现了多处肿块,皮肤上满是血斑,全身热得发烫,喉咙完全失声。   风劲节每天都用针钆容谦的全身穴位,可饶是他针技高超,力道适当,无数次地扎针之后,容谦各处穴位上,终于浮现出许多硬块,有时风劲节都会头痛不知该怎么扎才好。   安无忌,史靖园,甚至乐昌,本来都常来看望容谦,可是,看到这样的治疗过程,这样的治疗情形后,几乎人人头皮发麻,不敢也不忍再来亲眼目睹这一切。   就连青姑当年曾独力照料容谦那么久,如今也快支持不住了。   在容谦的示意下,安无忌总找各种理由用各种方式把青姑拉出去放松。而几乎,每一次离开容谦的耳目,青姑就会不受控制地在安无忌的怀里,哭得肝肠寸断,眼泪总是湿透了安无忌的衣衫。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许应该最痛苦,最早崩溃的燕凛,却始终坚持下来了。   他本来一直害怕接近容谦,面对容谦,可是,在如此痛苦的治疗过程中,他却一直坚持着,每天正常上朝,正常处理公务,然后,所有的时间,就留在清华宫。容谦手术之时,他旁观。容谦清醒之时,他便一直守着他,一直看着风劲节所有的治疗措施。   初时容谦待他极是冷淡,好几回想赶他走。然而,不管容谦是淡淡赶人,还是愤而斥责,他都只微笑着听着,就是一步也不挪开。   在容谦那漫长而单调的恢复过程里,燕凛坚持同容谦说话,坚持微笑着去讲那过去的种种旧事,微笑着去讲,如今的许多新奇异闻,微笑着把朝中消息,市井传奇,慢慢说来。   哪怕容谦不理他,哪怕容谦给他白眼,他也只慢慢地说,神情出奇地宁静和温柔。   直到最后,容谦终于放弃把他赶走的企图,直到最后,容谦终于可以安静而疲惫地听他说话,偶尔轻轻笑一笑,间或小声地接几句话。   即使是旁观整个过程的人,也无法想象,容谦究竟是以怎样的勇气与毅力来坚持着,度过那些可怕的治疗过程,并且还能以微笑与温柔面对陪伴他的人。一直以来,从来不暴燥,不迁怒,不发狂,不放弃。也根本不能明白,燕凛又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带微笑地始终握着他的手,守着他,陪伴着他,一点一滴度过这一切的。   风劲节一直沉默着旁观一切,不阻止,也不再动辄故意说话刺痛燕凛。   做手术的时候,清华宫中弥漫着消毒的药剂和烧酒的刺鼻气味。然而,当手术结束,包扎完毕,容谦开始休整的时候,风劲节便命令将清华宫所有的窗子都打开,通风透气,又让宫人们,在殿阁内外,到处摆上鲜花。   他不允许这座宫殿,有任何死气沉沉,悲伤痛苦的气氛存在。   然而,所有的光明和美丽,依然让人心酸。   有的时候,乐昌和史靖园悄然来到清华宫看望燕凛和容谦,却又不忍进去,只是在园中远远眺望,偶然可以遥遥看到燕凛扶着容谦坐在窗边,灿烂的阳光悄然在他们彼此身上镀下层层金辉,轻轻融在一处,身旁有许多鲜花,娇艳欲滴。   如此美丽的景象,却终究让人只觉凄凉无比。   阳光下,他们总是在微笑着交淡,那么多病痛,那么多伤害,也不能抹去他们展现笑容的勇气和力量。   然而,史靖园只得凄然长叹:“我至今,才知道,什么是笑对生死。”   而乐昌,却总觉连说话的力气也无,只得掩面忍泪,悄然而去。   便是连服侍的宫女,看着这些情形,私底下都不免悄然落泪。真是谁也不能明白,燕凛需要有多大的勇气,多强的毅力,才可以坚持到如今,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在发生了那一切之后,还能以那样亲昵的姿态,时时守在容谦身旁,以那样温和微笑的表情,同容谦看似漫不经心地谈笑。   然后,容谦到底是后悔了。   终于,有一天,趁着燕凛上朝的时候,他轻轻对风劲节说:“也许,当初我该听你的话。”   风劲节叹息:“晚了。”   容谦默然。   所有治疗的痛苦,对精神强大如他这样的怪物来说,都不是不能忍受的,然而,看着燕凛苦苦支撑的坚强,却足以打破他所有的心理屏障。   燕凛控制得很好,一点崩溃的迹象都没有,这才是真正让容谦感到心痛的地方。在他心中,燕凛再有什么雄才伟略,沉稳聪慧,终究还是个不满二十岁,未及弱冠的孩子。这样地苦苦支持,刚强后的痛苦,坚韧时的脆弱,以及在崩溃边缘的挣扎,才让他觉得不可忍受。   他甚至觉得,风劲节那一把火结束一切的建议,也许本是正确的。   毕竟刹那时的惊痛再猛烈,怕也很难敌得过漫长岁月中一点点煎熬的折磨。   然而,现在,他已经不可能再放弃。   在燕凛一直忍受坚持到如今的时候,再给他一个毁灭一切生机的结果,这将足以把这个苦苦强撑的少年完全毁掉。   “劲节,你说得对,一直以来,我总是过于固执地保护着自己所在意的人,我不想让爱护我的人,尤其是他,眼睁睁看着我的病痛虚弱,却没有任何办法减轻我的痛苦而忍受折磨,所以之前一直执意隐瞒身体状况,结果伤势发作,害得毫无心理准备的他,惊痛至此。”   他有些惨淡地笑笑:“或许,我根本不该责怪他什么。无论这场行刺是因着怎样的误会,无论他的本心是什么,他都是因为一无所知,才无辜地受我连累,被我伤害。而为了惩罚我的自以为是,上天要我亲眼看着我最在乎,也极在乎我的人,为我痛彻心扉,但是,既然命运已走到这一步……”   他抬头,目光清澈地看着风劲节:“那么,我和他,都不可能再放弃。”   所以,劲节,治好我,尽你的一切力量。   无论过程如何,无论结局怎样,我和他,都不会逃避。 第二百二十五章 利病之药   淡扫胭脂,眉目如画。轻纱绕体,体态婀娜。   一队美丽的宫女,身披阳光,轻盈地穿过回廊,走过花丛,来到碧水池塘之旁,盈盈拜倒。   领先的宫女双手高捧托着碧玉碗的玉盘,柔声道:“陛下,未时的药,煎好了。”   纤纤十指,玉手晶莹,轻捧美玉,本该是极美丽的图画。可惜,过于浓郁的药气,把所有的美好都给冲散了。   容谦毫无怜香惜玉的心情,恨恨地瞪了那无辜的宫女一眼,有些负气地转开脸,不予理会。   两个时辰就是一大碗苦得要命的药啊,天长日久,就是佛爷耐心也要崩溃了。   燕凛叹口气,接过药,陪笑递到容谦面前。   容谦只当没看见,双眼望天望地望白云青风,望花花草草,就是瞧不见眼看的药碗。   “容相,你……”燕凛差点没脱口把乖,听话,这一类的词说出口,忍了忍方道:“容相,你有伤,就要吃药。”   “吃吃吃,吃了一个多月了,也没见什么效果。”   很明显容谦这是在颠倒黑白。他从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到现在就可以坐着轮椅让大燕国的皇帝推着逛花园子,甚至可以用没有多少力气的手,摘两朵小花小草,怎么也得承认是风劲节治疗的功劳。   不过,容谦个人极度怀疑,在风劲节一连串的手术,和成堆的超时代药物之外,这些用草木煎出来的中药,到底是有多大效果。   而且,风劲节那个风流成性的家伙,居然找的这是什么破理由啊,说是什么什么处子芬芳,佳人芳华,可以更好的发挥药力,于是不但规定他一天要喝六大碗药,每碗都按照不同时间严格服用,而且从采摘药草到煎成药汤送到面前来,全部过程都要由美丽的少女经手,特别是送药的宫女,要是宫里最美丽的少女,且还要穿得特清凉,特诱惑,还得排成整齐的队伍,按照整齐的姿式来献药。   他百分之百地确信风劲节这家伙是本性发作,才大肆折腾。还不就是为了他自己看着养眼。而且他也不得不非常非常之怀疑,这家伙是在加倍恶整自己。   每两个时辰喝一次药,也就是说,他就算好不容易睡着,也得被叫醒拉起来喝药。而且,每一碗药,都苦得不可思议,连容谦这样性子的人都觉得难以下咽,喝碗药,比挨个三四刀,还惨。   所以万事好脾气,就连可怕的治疗也可以含笑挺过去的容谦对于喝这风劲节牌中药,始终非常排斥,到现在几乎每回让他喝药,都要身边的人费尽唇舌。   青姑倒是好办,每回容谦不吃药,便着急得眼泪汪汪,容谦无法,只好捏着鼻子喝下去。燕凛没有这种女儿家的优势,想哭也哭不出来,为着劝容谦喝药,哪一回不是赔尽小心,费尽脑筋。   “容相,药也不是特别多,一闭眼就喝下去了,再说,也不是非常苦……”   容谦好笑:“不苦,你喝一口给我看。”   燕凛的一张脸立时僵住。以前为了骗容谦喝药,他倒还真喝过一次的,才一口,那恐怖的味道就让他痛不欲生,当着容谦的面,又不敢吐出来,用尽全身力量咽下去,还要僵硬地笑一笑:“其实真的不算太苦……”   他干咳一声:“容相,你是大人,怕苦不吃药是很丢人的事。”   容谦似笑非笑看着他:“没关系,我不在乎。”   “容相,江南那边进贡了许多新鲜的水果,极是鲜甜,乐昌让御厨房试做了好多解苦的糖果……听说京城近日出了几个好角儿,唱念作打,都是极出众的,哪天把他们招进宫来,我陪容相看看到底怎么样……靖园说最近在派人寻觅杂耍百戏有绝活的人,也许能帮你消愁解闷……”   他这里笨嘴笨舌,说得头上冒汗,容谦看着又是好笑,又是感慨。   许多年前,那个孩子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时,总是撒赖打滚地不肯喝药,自己也总是抱着他又哄又骗,许了无数的诺言,多少好吃的堆成山,答应带他看戏法,逛京城,骑马射箭,最后还是先替他喝掉一半药,保证了无数次不苦,才能哄得他喝下去。   如今时移世易,一切竟然倒转过来了。   他自感慨万千,燕凛又何尝不是呢。   在他心中的容相,从来都是无所不能的,谁又想得他,有朝一日,他会似孩子一般,负气不肯吃药。   当年一直依赖他,托庇于他的自己,现在却要学着他当年哄骗自己的法子,语重心长劝慰他,费尽心思开解他,这样哄孩儿一般地拙劣劝说,说出来时,心中有些辛酸,却也有些甜美。   如果容相的伤不是这么重,只是些小伤小病,似这样,阳光下花丛里的相伴,轻言细语地劝说吃药,看着他难得的任性和胡闹,也许会是一生也不能忘怀的美好吧。   他说了半日,见容谦不为所动,可怜手里一直捧着药碗,手指都烫红了。最后只得苦笑一声,抬起手来,准备用行动表示。   “行了。”容谦拖长声音笑道:“拿过来吧。怎么总是这么笨,叫你喝你还就真喝。是药三分毒,没病没灾的喝什么药。”   燕凛如获大赦,忙陪笑,把药碗递到容谦唇边。容谦虽喜欢闹着不吃药,真要喝时,倒也并不甚怕苦,闭了眼,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得尽了。   说穿了,他这样闲着没事闹一闹,与其说是不想吃药,倒不如说是极喜欢看燕凛小心翼翼,拙劣可笑劝说他的样子。   待他喝完了,燕凛轻轻将玉碗放回宫女手中的玉盘上,挥了挥手,宫女们沉默着尽皆退下去了。   唉,宫中女子,哪个不期盼君王青睐。平时宫女们限于身份,哪里能有机会如此逾越地花枝招展,更不要说能如此走到燕凛的眼前了。不过这一个多月下来,那些该有不该有的心思,大家也都已经没有。   这会子,燕凛的眼睛里,就只有一个容国公。她们就算穿得再漂亮,身姿再婀娜,他也根本看不到。   一向德高望重的容国公如孩子般任性耍赖不肯吃药,一向威严冷静的皇上,笨手笨脚笨嘴笨舌地苦苦劝说,这样的场景也不是不让人惊异的,不过看多了,这些被调来的在清华宫内外近身服侍的宫女太监们,谁也不会再有什么反应了。   对燕凛来说,看着那个心目中永远不会被打倒的人,如今连喝口药,都要旁人帮忙,心中总是难受的。   只是这一个多月来,他已经看了太多太多容谦虚弱的病态。如果不能让自己的心变得更坚强,如果没有力量摒弃太多的感慨忧伤,而努力把任何一点细微的进步和成果,都当作天大的喜事来对待,那么,他根本不可能一直在容谦身边坚持到现在。   这时他伸手到袖子里,轻轻掏出一个玉盒,打开来,却是一粒小小的,有着晶莹色泽,雕成一朵小花的糖,赔笑递到容谦唇边。   吃了药要喂糖,这真的是拿他当小孩子待了,然而,容谦只含笑看他一眼,便含到嘴里去。   没必要为了面子同嘴巴过不去,这药实在是苦得过头了。   他含着糖,话音有些含糊地问:“他一直不让我看药方,可你一定是看过的。你老实告诉我,他到底加没加黄连,加了多少?”   燕凛没敢答话。岂止是加了,风劲节往药里加黄连那劲头,让人不免怀疑他是跟黄连有仇。   他私下里也是问过风劲节,有没有必要加这么多黄莲。风劲节立马一句话毫不客气地给他堵回来:“皇上信不过我,我现在就走。”吓得燕凛噤若寒蝉,再不敢对风劲节的冶疗方案有任何意见。   反复思量之后,虽然他也很是觉得容谦可能是在被风劲节恶整,可是到底没有勇气来冒险阻止。为了容谦的伤势能好转,他还得反帮着风劲节,负责准时劝说容谦把加了大量黄连的药给喝下去。每回看着容谦无可奈何地喝药,燕凛心里其实也闷得想吐血。   他虽不说话,容谦哪里看不出来,心中大大不满啊。劲节……你也太狠了点吧?加那么多黄连干嘛?就算我现在行动不便,那个……那个肠胃懈怠,以你的本事,真就找不出替代的药来了吗?   也亏得他是小楼中人,忍耐力超强,换了普通人,还不得活活苦死了。   容谦暗中磨了磨牙。不就是耽误了你陪卢东篱的时间吗,至于这么记恨我吗。在燕国,你又不是过得不威风,不自在,连皇帝都让你随便指手划脚呼呼喝喝了,你还想怎么样啊?   这时燕凛也忍不住迟迟疑疑地问:“容相,那位风公子到底是怎样的人?”   容谦自是闻声而知意,一挑眉问:“他又惹事了?”   燕凛头疼地连连点头。   风劲节是个好大夫,但也是个惹祸精。最初的半个月,他整天守在容谦身边,忙着施针用药做手术,除了态度较恶劣,还没显出什么别的坏毛病来。   可是,后来,容谦身体状况稳定了,他也就不再天天守在旁边,经常自己也到处走走逛逛,拉太监陪他赌钱,叫宫女陪他喝酒,闲了没事和美丽的宫中女官联络联络感情,真是……无“恶”不作了。   燕凛不敢管他,别人也是敢怒而不敢言,他在宫里这么闹腾了一阵,好像又觉得无聊了,于是直接闹腾到宫外去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春色满园   风劲节本来就俊朗漂亮,出宫去玩耍的时候,还特意挑了宫里最漂亮的一匹马骑走。   那马通体雪白,神骏导常……的确提气,的确漂亮。可宫里最漂亮的马,用脚后跟想也知道,当然是燕凛自己的坐骑啊!   可是这位大爷毫不客气地拉去骑,招呼也懒得打一声。管马的太监倒是努力地阻拦,还派人飞报燕凛。   结果,燕凛还在上朝,都没听得消息呢,负责全宫事务的王总管已经苦笑着打发人来说,既然风公子喜欢,这马儿就送与公子了。   风劲节谢也不说一句骑走了马不说,还生生敲走一副黄金马鞍。又找了京城最好的裁缝给自己缝制了好几十套衣服。   他是燕国的贵客,走到哪里自然都有宫里的管事要跟着照料,打打下手,听听吩咐,他要花钱,就替他结帐。   于是他整天就黑发白衣,白马金鞍地在燕京市上来回招摇,出入的都是醉生梦死,一掷千金之地,也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眼红。   燕京最好最贵的酒楼,从掌柜到小二,不到十天,人人都和风公子混得极熟络。   燕京最出名的青楼,最有名的花魁,不到半个月,全都多了一个知己良友。   有皇帝这种世上最大的冤大头站在身后,风劲节花钱当然不心疼啊,吃吃喝喝逛青楼之余,还爱一口气带了七八个美女出来逛街买东西,从东街买到西街,绸缎庄,胭脂店,首饰屋,那哪里是买,简直就是横扫一遍。美人们笑得百花绽放,奉承服侍地风公子直飞到天上去。可怜后头结帐的管事们,掏出了满身的银票还不够,写欠条之余,还得让人飞马回宫搬银子。   光花钱倒也罢了,燕凛这个皇帝,还不至于被他吃吃喝喝,挥金如土到捉襟见肘,奈何风劲节实在是太过招摇了。   有人不知道他的底细,当他是个冤大头,设了局想坑他的钱财,或是设仙人跳,美人局,或是骗他去赌钱。   结果,美人儿会莫名其妙地倒向他一边,赌局的所有本钱会被他赢光,如果无赖混混们还敢不知死活一拥而上,那么……一个时辰之后,一堆鼻青脸肿,呻吟唉叫的倒霉蛋就会被扔在衙门口。   原先燕凛三天两头出宫,大家就都神经紧张到了极点,天天梳理燕京的治安,京城里就已经给折腾得几乎可以夜不闭户了。来就剩下这么几个漏网的小混混们,还都给扔在衙门口了。   老百姓们倒是很高兴了,可京兆尹的脸面上,实在是有些不好看啊。谁不知道这段日子皇帝正在扫荡武林势力,偏偏燕京这家门口,却一下貌似有这么多的流氓帮派……他的政绩啊……年终评核啊……   不过,这些不上台面的人,本也就算不得什么。京兆尹也最多在心里腹诽两句,绝对不敢真发什么怨言的。   但是,风劲节还是真的有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吟风弄月之事难不倒他。能品美酒,也能烹好茶,兴至来时,吹得好曲唱得好调,人又生得好皮相,出手又大方得吓死人,出入青楼没多久,便不知惹得多少美人倾心。   那些名妓花魁,多以识得风公子,与之论交为荣耀,无事时说起他,也多有倾慕,常有人兴誓旦旦,似风公子这等人物,便是一文不名,她们也愿倾囊以交。   这话说出来,竟是在京城风月之地,传颂一时,成为美谈。   美谈是美谈了,可那些个名妓花魁,谁没有一堆裙下之臣。那些仰慕之人,自是个个对风劲节妒恨无比。偏风劲节行事又特别嚣张,毫不收敛,这才小半个月呢,为着争风吃醋的事,就已经不知道闹过多少风波了。   京城本来就是衙内纨绔恶少最多的地方,年轻人寻乐子,谁不爱在青楼里找个美人儿知己,年轻气盛,谁又不喜欢互相攀比,结果让风劲节痛揍的,几乎都是有背景的人。   最初打几个南方富商,北地豪客也就罢了。后来,就冒出什么尚书的公子,大学士的小舅子,甚至还有宰相的兄弟,而现在……   燕凛苦着脸道:“今早上,十二皇叔鼻青脸肿地跑来找我主持公道……”   说起来,他的那个十二皇叔,并不是燕凛谪亲的叔叔,中间多隔了一层。辈份虽高,年纪却比燕凛还要小。虽然那位的位份不是特别尊贵,可到底是皇子龙孙,王族血脉啊,让人揍成这样,确实面子上有些拉不下来啊。   而且,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下一次被揍的皇亲国戚,又该是谁呢。哪天要真犯起众怒,一堆叔叔伯伯跑来跟他闹腾,燕凛也一样头大。   听燕凛慢慢讲述这些事,容谦乐不可支:“那位郡王爷是怎么惹上他的?”   “十二皇叔去百花楼取乐,本是要荫荫姑娘来陪酒的,谁知荫荫有客,竟不曾来……”燕凛叹气。权贵去青楼,抢人家定好的姑娘这也是常事,一般来说,青楼中,也宁可怠慢普通客人,也不敢得罪权贵。   可惜啊,昨晚荫荫倒是想过去应酬下,可喝得兴起的风劲节却不肯放。那位尊贵的郡王爷哪里受过这等冷落,自然带着下人打上门去了,结果可想而知。   容谦失笑:“你看,他虽嚣张胡闹,分寸却也清楚。他虽然有意惹事,不肯收敛,故意激怒别人,但从来不会先出手,总是要旁人闹起来,他自己占足了理,再恶狠狠教训人,便是官司打到御前,他也不理亏。”   燕凛叹气,这年头,哪能事事讲道理……说穿了,他还不是仗着自己有求于他,所以有风驶尽帆罢了。   容谦只是低笑。风劲节本来就是佻达肆意的性子,在结识卢东篱之前,最爱的就是尽情享受人生,美酒佳人,唯求尽兴。如今为着帮卢东篱,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也不知道有多久没这么胡作非为过了。现在来了燕国,除了照料自己之外,没别的事,哪能不乘这个机会,变本加利地把所有的乐子都找回来。   至于这种过份的招摇惹事,唔……不过就是爱给燕凛找点麻烦。燕凛越是为难,他越是高兴吧。让一帮人围详燕凛哭诉哀叫去吧,看看这位皇帝,一边暗中恨得牙痒痒,一边还要绞尽脑汁,替他开脱,这也确实是桩不错的乐子。   这种事情,就由着风劲节闹腾去吧,容谦还真不敢多管。风劲节自己就对燕凛有许多意见,让他出出气也好,再说啊,燕凛今日多吃些苦头,也许就免了明天的大灾大难。想起上回风劲节用方轻尘来威胁他,容谦就暗中发寒,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方狐狸这种魔鬼,但愿燕凛一辈子也别有机会见着他。   反正这年头,要在权贵纨绔衙内们中找几个不该打的出来,还真不容易。风劲节又是知道分寸的,他就算把人打得看起来再惨,也不会真正伤筋动骨,何况,只要他出手,对方肯定也有过份的地方。   这种事,也算是生活里的小乐趣,小插曲,不用太当回事。哪个重臣真好意思为着儿子弟弟上妓院争风吃醋的事,跟燕凛来抱屈?至于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皇亲,燕凛也不过就是不能不硬着头皮听他们诉说不满,忍忍也就过了,算不得什么大烦恼。   所以其实容谦都不怎么同情燕凛。   看容谦兴灾乐祸低笑不止的样子,燕凛就知道不能指望他了,也不敢抱怨什么,只是苦笑着推了容谦慢慢在御园中行走。   罢了罢了,也不过就是几个朝中重臣,有仇不敢明说,拐弯抹脚,用各种借口找麻烦,也不过就是一堆叔叔伯伯,叔公伯爷,常常跑来哭哭叫叫,纠缠不休。   这么多年来,天大的事,容相都替他顶了,这么一点小麻烦,难道他就应付不了。   这样暗自下了决心,他也就不再多说这些事,只随口找些闲话与容谦笑谈。   身旁花柳如荫,碧波轻流,偶有鱼跃波上,鹤鸣花间,又有清风拂面,花香袭人,容谦笑道:“还是多出来走走地好,心情都舒畅很多。这世上到处都是美景,哪能天天闷在屋子里头。”   燕凛默然低头,怔怔地看着容谦,这一个月来越发瘦骨支离的身子。   走走,这样被人推着,也算走走吗?   世上确实到处是美景,可是,如今,他能看到的,却不过是皇宫里的一个小小角落罢了。   他迟迟不答话,容谦笑道:“若是累了,就停下歇歇,我的皇帝陛下,服侍人可不是你的专长。”   燕凛依然沉默。   容谦微微转头,冲他一笑:“不用太担心了,我不正在好起来吗,从来病去如抽丝,何况我伤得这么重,恢复得自然很慢,你也不用太心急。”   燕凛轻轻道:“容相的伤,还痛吗?”   容谦笑道:“说不痛是骗人的。不过,我现在能坐起来,能出房间,有力气说笑,还可以……”他抬手,轻轻拍拍燕凛的手背。   “还可以这样……”   燕凛慢慢地在容谦身旁蹲下,面对面看着他,轻轻问:“容相有什么事总是不在意,受再大的苦,也总是微笑,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你的伤到底怎么样了?你和我说笑的时候,我总会猜,你是不是一边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容相你……”   他极小心地问:“你平时什么时候痛得比较厉害,哪一处伤,痛得比较厉害……”   容谦有些尴尬地笑。这个问题太难答了,因为他根本说不清楚。   如果他是问他,什么时候不痛得那么厉害,身上哪些地方痛得不那么厉害,也许,他还能找出一两处来答……   只是,真的已经习惯了。   那些永远无休无止的伤痛,还有身体里此起彼伏的炎症,真的已经习惯了,也就不在意了。   痛就由他痛,生活还要继续,快乐地活和悲伤地活,总是一样要活下去,为什么不选择快乐呢。   他可以痛着微笑,他可以痛着温和地凝视身边的人,他可以痛着享受生活,真的不是牵强,不是演戏,不是做假,他只是……习惯了。   他没有答话,燕凛也没有再追问,他只是忽然又把话题转回到风劲节身上:“风公子是个奇人,我曾经想细查他的来历身份,也曾经想把他招揽到燕国来。”   容谦笑道:“幸好你没有,否则真是白废力气。”   燕凛也低笑了一声。其实他一直有些怀疑,这个风公子就是风劲节,只是并无证据。他也知道赵国的风劲节是个极有才华的人,所以确曾生过笼络之心,只是,在目睹了风劲节的一系列作为之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种狂生就是再有才华,他也不敢收进朝廷来。否则光去化解矛盾,解决纷争,安抚臣下的情绪,就足够他累死了。   而关于风劲节身份的调查,他三思之后,还是停止了。一般来说,这一类奇人都不愿有人在背后查自己,他不敢冒险让风劲节不悦,而且,风劲节是容谦的好友,出于对容谦的尊重,他也不好做这样的事。   不管这个风公子是不是风劲节,不管他背后有什么故事,说穿了,与燕国都无甚相关,他有才也好,有怨也罢,有冤有仇,再世为人也好,那都是赵王要烦恼的。做为燕王,他把这当成传奇戏文来看,也就罢了。   而现在,他提起风劲节,其实只是为了引出后面的话。   “风公子提过他的师门,是天下最神秘莫测的地方,那里有世上最不可思议的医术,也有最莫名其妙的规矩,他说过,如果你去了他的师门一定可以彻底治好所有的伤,不但身体健康,而且可以武功尽复,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容谦轻轻叹息一声:“是的,他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出身来历我也清楚,他的师门,的确是个有如此神奇力量的地方,只是,我也曾对他的师门有过诺言,不能对世人泄露他们的秘密。”   “没关系,不能说就不要说好了。”燕凛轻轻说:“我已经明白,世上有很多事不能说,不该太过强求。”   他低下头,俯下身,慢慢地把自己的头,极轻极小心地依在容谦膝上,然后轻轻闭上眼,不言也不动。   他这样脆弱而孺慕的姿态,让容谦心头一阵柔软又一阵伤怀,轻轻伸手,极柔和地慢慢抚过他的长发,抚上他的额头眉眼。   燕凛闭了眼,静静地感受着他手指的轻柔,指尖的温暖,终于平静地说:“容相,再过两个月,你就跟他走吧。” 第二百二十七章 何者至重(上)   容谦手指一顿,神情微凝,低头深深望着他。   燕凛抬头,神情平静地回望容谦,甚至还笑了一笑:“我私下问过风公子,他说你最少还要两个月的休养才能经得起长途跋涉,而且……”   他的眼神渐渐柔和,声音也渐渐低下去:“再过两个月,我就满二十了。”   容谦默然。   这么多重担,这么多压力,这么多波折,经过历过挺过,天下人谁还会记得,这个少年,其实还没满二十岁。   “二十岁,该加冠了。”燕凛凝望着容谦,低声道:“容相,你能为我行冠礼吗?”   男子二十加冠,由长辈赐字,代表着他已经长大成人。   这是他们人生之中,最重要的一项典礼。   为孩子主持冠礼的人,总是最亲近的尊长。只是燕凛的冠礼,本来朝中宫里,都是打算不了了之的。   燕凛十六岁就亲政了,谁敢说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谁又敢不以成人的态度来对待他。   他父母双亡,最敬重亲近的容谦又失踪了,那,谁还有资格为他加冠赐字呢?   皇族中倒是还有不少长辈的,但燕凛对于这些亲戚,一向极之提防,决不肯随便让哪个人,平白拥有替皇帝加冠的这种荣耀。   关于冠礼的事,礼部上折请示过几次,见每回燕凛都是若无其事,置若罔闻,自然也就识相地不再多提了。   而自容谦重归之后,紧接着便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这冠礼之事,燕凛原本是提也不曾提过的,这一刻忽然说来,容谦却是微微一怔。   燕凛只是微笑,神色出奇地温和。   这种温润柔和,根本不属于本该锐气飞扬的少年。   “容相别担心天子的冠礼太过繁琐,咱们不用理会礼部那帮老古董,就在宫里,找上最亲近的人聚一聚,当是行家礼就好,一切从简,以你的身体,也应该是可以应付的。”   “燕凛!”容谦的声音轻若微风。   自从他开始重新接受燕凛日日陪伴在身旁,他便不再象以前那动,永远谨守礼仪了。没有人的时候,他更喜欢直呼燕凛的名字,而不是一声声喊着“皇上”,“陛下”。   他身体不好,所以也用不着行礼,倒是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燕凛的服侍。自然而然地支使着燕凛做这做那。看着这个从没服侍过人的皇帝,笨手笨脚地为他捧茶递药,推车削果。   这其间,笨蛋燕凛被热水烫着若干次,失手用银刀割伤手指若干次,吓得太监宫女们哀哀叫唤无数次,而到现在,所有人都已经对这一切习以为常,而燕凛也渐渐手脚灵活起来。   他能够为容谦按摩捶背,力度适中地即可以让肌肉不至因长期不能运动而僵硬,又不至伤到脆弱的骨头。   他可以熟练优雅地用刀转着圈削掉整只果子的皮,长长的果皮螺旋而下,至地而不断。   他可以为容谦整衣理襟,手脚俐落得不象是个从来只接受别人服侍的人,他也能为容谦梳头束发……只是……   现在,他想的,却是在他人生极重要的典礼上,让容谦亲手为他束起长发,加上金冠,给他一个字,一个,只属于他和他的名字。   “容相,是你抚养我,教导我,指引我,保护我,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能为我加冠,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该请谁来看我最后长大的仪式。”   他看着他,眼中终于有了祈愿:“我想要你知道,你教养的孩子长大了,我想要你给我一个字。然后……”   他笑,神情竟不带一丝勉强:“我送你去治伤。”   这一刻,他出奇地真诚。   真的,并无勉强,并无矛盾。   即使没有当日,永不相见的决心,即使不曾担心自己继续连累容相,他也并没有想过,要留下容谦。   从他亲眼看着风劲节是如何剖开血肉,怎样接筋续骨之后,他就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念头,想要留住容谦。   所有的苦难,他都看在眼中,所有的艰难,他都在旁边和容谦共同经历。但凡有一丝人性,也该知道,哪一种选择,才对容谦最好。   不,其实,从来就不曾有过选择吧!   只要风公子说所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就这样吧。   放开手,送他去那遥远的地方,从此永不能相见,从此再不能听到他一丝消息,但至少,会知道,他在那天之涯海之角的地方,很好地生活,再不受伤痛所苦,再不必为自己忧心。   以前的燕凛,还有许多幼稚任性浅薄之处,而现在,应该能纠正许多了吧。   以前的燕凛,口口声声说着容相是我最重要的人,可是,心里更爱的还是自己吧,所以才会为了自己的感受,自己的疑虑,自己的苦痛,自己的患得患失,而胡思乱想,平白猜忌。   而现在,他已经不再把那些信誓旦旦的话挂在嘴里了,他已经懂得,在大多数时候,把容谦的感受置于自己的得失之上。   只是,还是有一点小小的自私的吧。   总想着,最后离别之时,可以留下更多的东西。   他那沙哑低沉的嗓子,他那永远不能让人发现的白发,他手上始终坚持着不肯上药去掉疤痕的烫伤割伤,这么多,这么多……可是,他还想要一场永世不会忘的典礼,一个……他送给他的名字!   他其实还是贪心的吧,只是……只是,这是最后一次,就容他,最后任性这一回吧。   然而,容谦却一直沉默着没有回答他。   有很多事,他不提,他不说,不代表真的已经过去。   他记得他那破碎的声音说着“永不相见”,他记得他崩溃着承认,“刺客是我安排的。”   然而,这一个多月来,燕凛却一直陪在他的身旁,陪着他撑过所有的手术,所有的折磨,所有的煎熬。   那个少年,是怎样忍着满心的恐惧,继续呆在他身边。   这个孩子,是怎么掩饰着满腔的自我厌恶,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地对他微笑,同他说话。尽一切能力,让他在那漫长而单调的复原之路上,不觉孤单。   然而,他其实从来不曾忘记,他自己那永不相见的誓言吧?他其实从来都觉得,自己才是一次次累他的根源吧!   要怎样才能这样微笑着,如此平静地说“我送你去治伤……”而唯一的要求,只是一场冠礼,一个名字。   可是,燕凛。   只有一只手的我,如何为你庄重束发加冠,含笑向天下人证明,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从此永远不得相见的我,纵然为你留下一个名字,天上地下,又还有什么人能够用它坦然呼唤你?   你是那样努力地想要告诉我你长大了,让我再不为你担心,你是那样努力地想要告诉自己,你长大了,从此再不要过于依赖我……   只是,这么多的岁月,这么多的往事,那些牵绊纠缠,又岂是如此轻易可以割断。   看着容谦眼神里的忧伤,燕凛只是微微一笑。   容相啊,你这一生所有的苦难,都只为着不放心的缘故。到了如今,却还要为我操心。   不过是一场冠礼,你又何需看得太重。   要什么肃穆威严天子威仪。我要的,不过是那个人是你。   只要是你就好了,就算手脚慢一些,梳乱了头发,掉落了金冠又如何,那个人是你,就够了。   我要一个名字,只属于你和我。是你亲自取的,你也曾在我的冠礼上,那样微笑着唤我。此后永决,也许这个名字再没有用处,也许再没有人有资格这样叫我。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当我思念你的时候,我可以轻轻地呼唤我自己,告诉我,这是在遥远的地方,你在呼唤我!   容相,其实真的没关系,很多事,想得开了,便不需要太过介怀了。   他伸手,极慢极慢地握住容谦的手,凝视他,轻柔地笑。   多有趣,以前总是他为着种种事耿耿于心,不能释怀,一次又一次,总是容相来开解他。现在,竟轮到他来开解容相了,看……这是不是证明,我真的长大了呢?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对望在碧水之旁,鲜花之间,燕凛无所顾忌的屈一膝半跪在容谦的轮椅旁,半个身子小心地依在容谦膝旁。   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出奇地安静……   只除了远远而来的那一声朗笑。 第二百二十七章 何者至重(下)   “在聊什么呢?这么亲热?”   看到如此诡异的君臣相处情形,不赶紧回避,还这么大笑着走过来的,除了那个从来不把皇帝放在眼里的风劲节,还会有谁。   对于这个有事没事就爱给自己找麻烦的家伙,燕凛也很是有些顾忌,连忙站了起来,脸上居然莫名地有些发红。   风劲节走到近前,看看容谦神色不对,心中立刻好奇起来,赶紧毫不客气地直接赶人:“皇上很闲啊,整天有空陪着容谦,国事都不用操心吗?”   容谦白他一眼:“你也很闲,整天出去拈花惹草,惹事生非……”   哟,有小人在告状……风劲节恶狠狠地瞪了燕凛一眼,冷笑道:“我只是觉得皇上既然这么有空,为什么整天就在这里打转,却不知道抽点时间去看看皇后?”   燕凛一怔:“乐昌?”   连容谦都愣了一下:“皇后?”   风劲节冷冷一扫二人:“皇后来清华宫探望过好几回了,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出她身子不妥,皇帝陛下没查觉吗?”   燕凛微微一震:“不妥?没听太医来报……”   “太医要是有用,你还用得着把我请来吗?”风劲节不以为然。   “十六七岁就要生小孩,你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你知道她整天呕吐,吃不下东西吗?你知道她下身浮肿,走路都不稳吗?你知道她总是双脚抽筋,痛不可当吗?你知道她这个时候最需要丈夫的关心支持吗?”   他冷冷看着脸色渐渐苍白的燕凛:“你知道自己已经有多久没去看过你那怀孕待产的妻子了吗?你知道有一个女人偷偷受着折磨,却还不让太医来给你添更多烦忧吗……”   燕凛心中愧悔不安,知道自己这段日子真的是完全忽视了乐昌。若不是此人提醒,真的……   他也不等风劲节说完,只对他深深一揖:“多谢风公子提醒。”回首又对容谦道:“容相,我去看看乐昌……”,见容谦点头,方才急匆匆地走了。   看着碍眼的人去了,风劲节这才笑问容谦:“刚才说什么呢,气氛这么沉重……你瞪我干什么?”   容谦恶狠狠怒视他:“你就是为了问这种无聊的事,所以故意在这里胡说八道,耸人听闻?”   “天地良心啊!我说的全是大实话。十六七岁的妈妈,现在又是怀孕后期,当然是很辛苦的。她自己的身体都还没发育完全,就怀了宝宝,母亲和孩子一起长大,一起争夺营养,本来就是非常麻烦的事情。再加上她又是皇族贵女,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根本就缺乏锻炼。我看她那小身子骨,唉……到最后分娩的时候,她十有八九是会难产的。”   风劲节素来怜香惜玉,极是看不得女人吃苦。而且自看过卢东篱与苏婉贞之间的故事后,就更加不喜欢男人为了任何理由,冷落薄待牺牲自己的妻子。这一点,就是对卢东篱他也是一样有意见的。   因此,他到底是忍不住哼了一声:“妻子都这样了,丈夫居然整整一个月也没去看她一眼。你觉得这很应该?”   容谦皱了眉头:“若真是如此……”他抬头看着风劲节:“你反正暂时也不会走……”   风劲节大翻白眼:“小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她是皇后。”   他反手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是男人。皇后生小孩,会让男人接生吗?你这是想要她的命。”   容谦苦笑:“你在外头指点指点也是好的。”   “我可以考虑一下,前提是……”风劲节笑咪咪地问:“先告诉我,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呢?”   容谦气结,过了一会,才叹口气道:“他说,等我能走了,送我回小楼治伤。”   风劲节眼神微微一动,唇边慢慢绽起笑意:“好,他总算没有让我失望。这一世,你宠他护他,总算也没有再教错人。”   容谦叹道:“你在试探他?”   “当然。”   风劲节大咧咧在容谦对面坐下,顺便给他检查身体。   “我只是给他一个让我可以原谅他的机会。如果他最终仍不肯放你走,只能说明,他对你所有的爱护都是假的,他最爱的只有他自己,他只是在利用你,达到他自己感情上的满足。明知永不相见,他还肯放你走,这才能说明,他真的,把你看得比他自己更重。”   “他心里很难受……”   容谦的语气甚是沉重,风劲节却答得满不在乎:“反正头发都白了,也不在乎再多难受一点。”   容谦一震,惊望着他:“他的头发白了?”   “当然。我没亲眼看到,不过,他的头发天天都用药水染,凡是用过药,就瞒不过我的鼻子。如果不是颜色有问题,年纪轻轻的,他染什么头发。”   容谦怔怔无语。   青姑的那声惊呼,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但不知为什么,他却始终不肯正面询问青姑,如果不是风劲节揭穿,也许他直到最后离开,也不会知道,燕凛的头发可能已经……   风劲节犹自淡淡道:“对了,有空你也跟他说说,安息香虽好,也不能天天用。就算药力再轻,年深月久,也是要中毒的。”   “安息香又是怎么回事?”   “一种催眠的药香。他身上这种药味越来越明显,可见每天都在用,而且用量越来越大。”   “他竟然……”容谦连说话都有些艰涩了。   “你以为他是神仙,每天正常上朝,正确处理国事,剩下的时候全部提着心守在你身边,还能睡好觉?你觉得要象没事一样,守着你笑,陪着你聊天,是件很轻松的事?你以为,天天看着你这样,他还能……”   风劲节叹息道:“可是不睡觉又没有精力,既无法理政,也没办法在你面前强撑着不露破绽。你说,他若是不用药,还能有什么办法。”   风劲节嘲笑道:“也不知道你们俩是怎么回事,以前他当你是神仙,觉得你永远不会有极限,现在……你也以为他不会有极限吗?”   容谦怔怔地道:“你到现在才告诉我?”   风劲节毫不心虚地说:“如果他最终不肯放你走,如果他没有通过我的考验,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明知道说了你心里会不痛快。”   容谦黯然无语,良久,方喃喃道:“都是我的错。”   “本来就都是你的错。”   风劲节语气里忽然多了点冷意:“你们之间,那么多误会,那么多波折。可是,这一切到底是怎么来的?是谁想得太多,是谁顾虑太多,是谁猜疑太多,那个人,真是的燕凛吗?”   容谦一怔:“劲节,你……”   “我什么我?我说错了吗?”风劲节冷冷一笑:“这么多年你宠着他,护着他,帮着他,但是,你可曾把他当做对等的人来看待,你可曾给过他足够的尊重。当年你一步步把他逼到绝地,迫他出手对付你,看似一切都为他安排好了,但可曾让他有过一丝一毫选择的余地。可怜他在最后得知真相时,只懂得追悔,真是过份善良了,换了我,不记恨你这样肆意拔弄他的人生才怪……”   “我是为他……”   “为了他好是吗?所以替他做决定,所以,逼得他没有半点退路。让一个皇帝成才,真的只有这么一条路吗?你这样做,到底是太爱他,还是太爱你自己?”   风劲节冷冷地望着他:“你经历了太多,不想再受一次伤,再被舍弃一次。于是,你就逼他舍弃你,你……于是你就可以自以为是地想着,这本来就是你自己的安排。你何曾在意过,真相揭露后他的痛苦……”   容谦终于勉强提起声音抗辩道:“如果不是发生刑场意外,真相永远也不会……”   “永远不要说什么永远,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封长清,你手下的几名大将,还有燕凛的几位老师,那么多知情人,你能保证所有人都永世守密,你能保证,所有人一辈子不喝醉酒,不说梦话……小容……”   风劲节的声音沉重了下去。   “你太自以为是了。”   他停了停,低了声音,继续毫不客气地说:“你重伤未愈,不能动武,为什么不敢告诉他,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不愿让他伤心?可是,这种事,能瞒一生一世吗?既然迟早要伤心,为何一定要隐瞒,而且还是隐瞒那么久?”   风劲节眼中隐有怒色:“你们重逢后,本来有那么长的时间,有无数的机会,你可以慢慢地,尽量不打击他地告知他真相,可是你没有。你当他是什么?是你养的小猫小狗,只需躲在你的羽翼之下,什么也不需要明白吗?又或者,你根本不敢让他知道,你不愿他知道你软弱无力,你不愿他知道,你也有虚弱无能的那一天。你太习惯在他面前扮演全知全能的神仙,你不能接受,有一天,他发现你对他也许再没有帮助,再没有用处。小容,你爱的,到底是谁?”   他渐渐压不住自己的声音:“什么是至亲至爱,不是天塌下来,我挡,地陷进去,我扛,而是永远并肩同行,永远坦诚相待。有什么烦恼就无所顾忌地诉说出来,不用担心让对方为难,有福时同享,有难时,也一定要拉上对方共当,无需去抱愧连累对方。可以吵架,可以纷争,甚至可以挥拳相向,但不要有隐瞒,哪怕是自以为是的善意的欺骗。这才是真正的自己人。”   容谦呆呆地道:“你也不曾告诉过卢东篱你复活的真相,每个人都会难言之隐,都会有不能说的苦衷。”   “明摆着告诉对方,你有一个秘密,只是因为一些苦衷而不能说,也是一种坦荡无私。小容,你做到了吗?关于秦燕之争,你插了手,却处处保留,你想阻止,却不肯尽力。你有苦衷,为什么不能坦坦荡荡对他说,请他理解你,相信你,不要逼问你,为难你。最终,你的选择却是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处处回避,不肯面对。小容,换了谁,面对你这种态度,都会忐忑不安,患得患失的。”   风劲节终是轻轻叹息了一声:“你在假昏之时听到了真相,却没听明白。可是,你一直没有再追究,甚至,这么久以来,尽量装成什么事也没有。你努力和燕凛相处,努力更自然更随意地对待他,可是,小容,摸着心口问你自己,你真的不在乎,不想知道吗?你这样地回避,到底是为了体谅他,还是为着保护你自己。”   他的目光湛然,逼视着容谦:“小容,你告诉我,你这样……你更爱的,到底是燕凛,还是你自己。” 第二百二十八章 求嫁求娶   远远地,看着燕凛推着容谦慢慢在花园中穿行,青姑怔怔地呆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转身走开,渐行渐远。   “青姑娘!”   青姑听得这一声极是熟悉,应声抬头,却见安无忌正眉眼含忧,站在自己面前:“你怎么了,看起来迷迷糊糊的,我叫了你好几声你才听到。”   原来青姑魂不守舍,迷迷茫茫,不知不觉间,已经漫步出清华宫很远。安无忌过来探望容谦,路上正巧看见,连忙将她叫住,心里不免担忧。   青姑还是呆呆的,怔怔看了他许久,眼中才忽然有了点亮色,急忙上前两步,站得与安无忌几乎相贴:“安大人……”   安无忌打个寒战,急忙后退两步。虽说这段日子他已经见多了青姑柔弱无助的样子,并不代表他真的把以前让这姑娘揍得满地爬的惨景全忘了。   这丫头,从来不叫他安大人的,忽然间这么客气,一定有古怪。   青姑望着他,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咬咬牙,硬着头皮说出来了:“你娶我吧!”   安无忌莫名其妙地伸手摸摸耳朵,很想确认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听。   青姑的脸已经红得直似火烧一般,她低了头,也不太敢看安无忌的眼:“我……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容大哥……我……”   安无忌看她喃喃地说着,就差没哭出声,倒底还是心软了,叹了口气,轻声道:“别急,慢慢说。”   听他的语气温柔,并没有轻视的意思,青姑才镇定了一点:“风公子说,要带容大哥回他的师门,才能治好他。可是回去之后,容大哥就不能再来见我们了。我想要他能放心地走,不要牵挂,不要担心……”   青姑声音里满是悲伤和不舍:“容大哥他不放心很多事,他不放心皇上,不放心这个国家,也不放心我……”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安无忌:“所以,你告诉容大哥,你要娶我,你会照顾我,让他放心一些,好不好。”   安无忌轻轻叹息了一声。   青姑见他叹气,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急急忙忙地说:“你放心,容大哥走了之后,我就……我……我可以养活自己,照顾自己的。你不用操心我的,你另外再娶合你心意的妻子就是。如果别人误会,我可以帮忙解释,我……我真的不会一直赖着你,我只是想请你帮我让容大哥更放心一些,我……”   安无忌初时听着心中生怜,渐渐地倒笑了起来,神情古怪地望着青姑:“真的一切可以随便我……”   那眼神如同大灰狼面对一只小白兔,倒是把青姑也吓得后退了一步,然后才勉强鼓起勇气,点了点头。   安无忌几乎是两眼放光,奸头奸脑地问,:“那你的内功心法和招式奥妙是不是也可以教给我……”   青姑倒是愣了。她还真的不知道,自己学的功夫是那么珍贵,那么值得别人眼红的,她也从来不觉得,能打人算得什么本事,如果要问她的特长是什么,她第一个想起来的,只有会泡茶。   她呆了一会才说:“容大哥说过,不要把功夫教给外人。不过,如果你娶了我,应该也就不是外人了,而且,你也不是坏人。但……我还是要先问过容大哥?”   安无忌反而笑了,心中倒有些欣慰。这丫头看起来傻里傻气,倒也不是真糊涂。大关节上,还是知道把握的。   “小傻瓜,功夫的事我早就问过容相了。你那内力招式,基本上就是容相为你量身定制的,旁人学了没用,只怕反而有害,我刚才说着,也就逗逗你。”   “那,那,你……你能不能答应我……”青姑努力地想表示自己的决心:“我真的,真的不会一直缠着你……”   安无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青儿……”   青姑一愣,安无忌一向是叫她“青姑娘”的,怎么忽然间改口了。   “你当我是什么人?”安无忌板着脸问。   “我,我……”青姑呐呐地不知道该答什么。   “你觉得我是那种花心大萝卜,随随便便就可以休上一两个妻子玩一玩,那样不负责任的人吗……”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   安无忌只是笑:“朋友若真是有难,我不会不帮忙的。如果你一定坚持,我也不会不答应。只是,有必要吗?就算你舍得了容相,只怕皇上也舍不得。”   他比青姑更知世态人情,早就看出燕凛对容谦那种奇特而深厚的感情。这个自幼失去父母的一国之君,在内心深处,是将容谦当成感情上的支柱来依靠的。而身为皇帝的人,照顾自己的情绪,永远超过照顾别人的身体。   他从容谦身上汲取着温暖和力量,他承受不起容谦永远离去的失落。   然而,青姑却摇了摇头。   她不象安无忌那样了解人心,但她有着自己最单纯最简单的直觉。   “皇上一定会让容大哥走。他还会努力劝容大哥走。他会尽一切力量,把所有的事做到最好,让容大哥可以放心地走。”   青姑很确定地说:“我看到他为容大哥做的一切,我坚持不住的时候,他一直仍在努力,我做不到的事,他一直都做到最好。我什么也不懂,可我知道,他肯为容大哥做到这一步,就一定不会坐视容大哥受伤痛折磨,我总觉得……”   她努力地回想着,刚才看到燕凛推着容谦漫步花间时,那出奇温柔的神情,那唇边始终淡淡的笑颜。   “我总觉得,也许他一直都在找机会劝容大哥走。也许,就在今天,就在刚才,他就会说了……”   安无忌暗自失笑,这个小村女,倒真当天下人都似她这般良善,这般心中只懂装着旁人。   “好好好,我们去问问容相,若是皇上真向他提起了这事,我就向他提亲。”   他大大方方,一把拉了青姑就走。   本来青姑也早习惯被他这样霸道地拉着穿宫过殿,只是此时想起是要去向容谦提亲,便也莫名地心虚胆怯起来,竟是连头也不敢抬地,只是红了脸,让他拉着快如疾风地一阵小跑。   一路进了清华宫,远远得瞧见容谦和风劲节似在说话。安无忌和青姑情绪都有些激动忐忑,一时间,竟是谁也没查觉,此时容谦和风劲节的神色都略有不对。   安无忌大步进前,同二人行礼招呼,这才道:“听青姑娘说刚才皇上在这陪着容相呢,怎么今儿皇上怎么走得这么早?”   容谦淡淡问:“你找皇上有事?”   “没事,只是想问问,皇上是不是曾对容相提起,送容相随风公子去治伤的事?”   容谦微一抬眉:“你怎么知道皇上会对我说这事?”   安无忌倒是怔住了。   “皇上真的……”   他竟然真的看错了那个皇帝?反而是青姑,看起来什么也不懂,却能不受任何先入为主成见影响,直指真如地看到了真相。   他愣了一会儿,直到感觉青姑在后头,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襟,才回过神来,不知为什么,竟是朗笑一声,莫名地觉得心境舒朗。   “容相……”   青姑羞得拼命要往后缩,安无忌一把拉过她与自己并肩站在一处,坦然道:“我要娶你的干妹子,盼你应允!”   容谦倏得扬眉,目中闪过一道异彩。然后却只微微眯了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道:“青儿,你出去走走。”   青姑本是羞得抬不起头,听了这话却还是有点着急:“容大哥……”   容谦也没多说,只是瞄了风劲节一眼。   风劲节笑道:“青姑娘,我陪你四下走走吧。”   “可是……”青姑呐呐地还想说什么。   风劲节笑说:“这种事,女儿家还是回避些好。放心吧,他们两个男人……自会谈妥的。”   青姑不放心地看看安无忌,见他给了个让自己安心的眼神,方才有些忐忑地由着自己风劲节给劝走了。   容谦这才平静地问:“你老实说,你忽然间求亲,是不是为着让我可以安心离开。”   安无忌点头:“那个傻丫头为你的一片心思,本来就瞒不过人。”   “那么……”容谦神情不动,淡淡道:“我不答应。”   “为什么?”安无忌愕然。   “你娶她,应当是为了她,而不是为着我。她嫁你,也应当是为了你,而不是为着我。”   “这有什么区别?那丫头是个死心眼,若不是有你这件事做引子,她一辈子也想不起要嫁人的事。而以我的为人,既然娶了她,自然就会一生待她好。你不是一直有意撮合我们么。难道说你又突然觉得,我会欺她负她了不成?”   安无忌打趣道。   “无忌……”   容谦微微摇了摇头。“我乐意看着你们在一起,也希望你们能有一个好结果。但是,我绝对不愿意自己成为你们婚姻的引子。一时的激情来去都容易,可是长久地相处相信相守,却绝非易事。今日你可以心无芥蒂,不代表你永远不介意,不在乎。我不愿意你们之间,有任何隐患。我不愿意,你总觉得,你的妻子,把另一个人看得比你还要重。”   安无忌笑而摇头:“容相,我早就知道青儿和你之间不是男女之情。你不过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至近至信至重之人罢了。容相你自己也许不觉得,可是我却清楚地知道,你是一个极特别的人。任何人和你相处时间略长,就会情不自禁,受你的吸引,不知不觉,对你生出关怀尊重亲近之心。有这份感情的,不止是皇上和青姑,象我,象封将军,也都是一样的。也许我们和你不是特别亲近,所以,这种感情也不象他们这样明显激烈,但这份心意,却也是一般真诚的。将心比心,我能够理解青儿对你的心意。我真的不会介意。” 第二百二十九章 珍重莫欺   话已至此,容谦深深凝视安无忌:“那你是真的愿意娶一只你最讨厌的母老虎。”   安无忌脸上一红:“容相,你别抓着我以前的气话不放啊。我承认我当时是被她打得有些恼羞成怒的,可是其实,这么多年来,真正能让我自己亲近些的女人,也只有她一个。”   安无忌苦笑了。真论起来,他二十好几了还没有娶妻生子,可以说是极其不孝的。只是他父母双亡,家里也没有什么亲近的亲戚长辈,所以却也无人为他操心操劳。以前他身处异国,身为密探,本是一个见不得光的人。除了一身皮囊是真的,什么都是假的,如何能成什么家,立什么业。   本来,当年他自己却也未曾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只想着将来一旦回归故国,立刻可以大箩筛选名门美女,娶回家来过小日子了。谁知道,人回来了,他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绞尽脑汁,用尽心机多少年,整天和人斗心眼,比算计,他已经是积习难改,本性难移。看到美女,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小心防范,和别人相处得再和睦亲热,骨子里也总是提防着对方另有所图,走在路上和个陌生人接近三尺之内,就不由自主地防着对方会暴起伤人。   他这样的人,还是孤独好些。娶一个让自己睡不着觉的人回来放在枕头旁边干嘛?他吃饱了撑的么。要解决“生理问题”,自然有青楼妓院。   此时此刻,虽然是因青姑所托,他才想起来,才向容谦开口,但是,他却已经是无比郑重,无比认真。   “容相,原本我没确实未曾想过婚娶之事。可今天她对我提起来的时候,我却一点反对的心思也没有,反倒隐隐觉得,若是错过了她,也许这一生,我再找不到一个女人,可以与我为妻。青儿是个笨蛋,她根本不懂为自己打算经营,也不善与人相处。遇上你,是她的运气,与我相识,却是命运的安排。在你我之后,我不认为,她会有机会与别的男子亲近相处。我也不觉得,还会有别的男人,能懂得她的好。”   他看着容谦笑道:“青儿她也许自己还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思,但是她若不是真的亲近我,相信我,以她的性子,断然是不敢开口求我娶她的。而我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心里真正接受,就算是为了容相你,我也未必肯娶。青儿是个实心眼的人,她若是心里承认了一个人,就会一心一意待他好。我看她这样待你,也是羡慕的。我也希望,有朝一日,我若是有难,也能有一个她这样的人,能这样不离不弃地守在我身边。所以,你真的不必担心。”   容谦终于释然点头:“我本来只怕你太过聪明,反而想得太多。你既然如此通透,我自然可以放心你。但是,我也希望青儿能明白。她一向自卑,不敢想男女之事,所以在这方面,笨得一塌糊涂,我不愿她一直以为,她是为了我,才嫁给你的。她急于成亲,或者是为了我,但是,她选择你,却一定是因为你。只是,这一点,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他笑了笑,看定了安无忌:“这个问题,你若是能靠自己解决了,我就将她嫁给你。”   安无忌笑道:“她既然不敢想,不懂想,又何必逼她太过。真说得多,做得多,她反而要又慌又怕。成亲之后,天长日久,我完全可以用实际行动,让她慢慢明白过来的。”   容谦断然摇头:“夫妻是要一生扶持,一世相守的。不能有太多的误解,迷茫,尤其是开始的时候。你现在如此自信,将来她却可能因为一时错觉,而做出自以为对你好的傻事。我不是反对你们的婚事,我只是希望,在决定之前,你们自己一定要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意。”   话说到这里,安无忌自然知道,想要尽快成亲是不可能了,反而,自己还身负有让那个笨笨小村姑,睁开眼睛弄明白男女情爱的重大责任,不觉一阵头疼,苦了脸道:“容相啊,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地催我俩这就成亲呢……”   容谦神色也略略苦涩起来:“若是以前,我恐怕真会急不可待催逼你们成亲了,想着趁着青儿糊涂,将错就错,先把事情定下来再慢慢来分解。可是,现在,我已经想通了许多事。人与人之间,越是相爱相重,越该坦诚相待。越想要长久相处,越不能有任何迷茫含糊之处。很多时候,一点小小的误解,却可能造成毁灭性地灾难。很多时候,自以为是地为别人好,也许最后只会伤人伤己。”   安无忌微微皱起了眉,低声问:“容相,你和皇上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容谦只是一笑,神色略略有些疲惫:“无忌,我精神有些不济,想要静一静,你去找青儿吧。”   安无忌迟疑了一下,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觉脑子一片空白,竟想不出什么措词来。唉,这个,容相和皇帝……他们之间……真个容不得旁人半点置评余地。强要分说,倒是牵强多余了。   他呆了一下,也不觉苦笑一声,便施礼退去了。   容谦一个人坐在花间,静了很久,很久。神色由迷茫苦涩,渐转清明坚定,终于扬声道:“来人!”   旁边远远守着的太监宫女立刻奔过来四五个。   容谦目光淡淡一扫,在他们之中找到管事,随手一招:“你过来。”   管事太监忙趋前施礼。   “皇上这个时候应该在甘泉宫?”容谦漫不经心地问。   宫里规矩,皇帝的行踪本应是秘密,只是在清华宫,这早就被破了例。不管燕凛身在何处,总会有人及时给清华宫报备,而且燕凛早就下过令,容谦这边的人若是有事,可以随时随地求见于他,不受阻拦。   只是,这么久以来,容谦这还是第一次动用了这种知情特权。   管事立刻躬身应答道:“方才听到的消息,皇上确是停留在甘泉宫。”   “你去甘泉宫外守着,如果皇上出来,就告诉他,我有事要找他。”   管事应了一声,就要行礼退下,容谦淡淡又加上一句:“只在宫外守着就好,不要进甘泉宫打扰皇上和皇后。”   管事太监恭敬地应了,这才快步离去。   容谦让大家缓缓推他回了清华宫内殿,原想着,要安下心来,慢慢等燕凛过来。没想到,他才进殿门没半刻,后脚燕凛就来了。一进门,便急道:“容相找我可是有什么急事?”   自住进清华宫以来,这是容谦第一次主动找燕凛,所以燕凛是一路赶过来的,额角都隐隐有些汗迹。   容谦却反而皱了眉头:“我说过不许进甘泉宫惊扰你们的。”   乐昌算是受自己连累,怀孕待产的时候,还被丈夫冷落忽视,难得丈夫来看望探视,又让自己给扰了,就算是容谦也会心中有愧。   燕凛忙分说道:“怎么有人敢违逆容相的话。我去甘泉宫里,乐昌却是已睡了。我让宫女不许叫醒她,自在外头坐了一会,想着这些日子实在太愧对她,心里只觉闷得难受,就出来走走,这才听到了消息。”   容谦看看外头的大太阳:“睡了?”   “我问过宫女,乐昌最近一直渴睡,容易疲倦,据太医说,许多孕妇多是如此。”   容谦点点头,这才释怀。   燕凛走近过来:“容相找我,必是有事吧。”   容谦抬头凝望他,眼神极之平静,却又说不出地幽深,竟是看得燕凛心中莫名地一慌。   容谦提高声音:“所有人退下。”   内殿里的几名宫人迅速出殿,就是殿外的宫人,都快速地远远散了开去。没有一个人敢来听到半句不该听的话。   看他这等,燕凛心中更是一慌,失声道:“容相……”   容谦却只目光淡淡,透过窗子,看着外头的花园里的万千美景。   “当初我伤势发作,奄奄一息,所有人都以为我一直晕迷不醒,其实……我的神智偶尔也是清醒的。只是当时我太虚弱,连眼睛都睁不开,看起来便象是晕迷一样。”   燕凛怔怔地望着他,随着他平淡的语声,脸色一点点苍白下来。   容谦目光徐徐转到燕凛身上,轻轻道:“那天你和皇后来看我,在我床边说了许多话,当时,我的神智虽有些迷乱,却还是有感知的。”   虽说已经预料到容谦会说什么,但当亲耳听到这话时,燕凛依然如受重击地后退了两步,脸上几无人色。只觉如三九寒冬之时,被人用冰凉的雪水,当头浇下一般,彻骨的寒意,冻得他整个身体都似没了知觉。   他知道,他知道,他竟然知道。   他所有的不堪,所有的浮躁,所有的荒唐可笑,浅薄无知,忘恩负义,刻薄寡情,一切一切,全部的丑态,原来……他全都知道。   他定定地看着容谦,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到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你……一直都知道!”   “不,我不知道。”容谦极慢也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当时我太虚弱,精神太疲惫,只是断断续续听了几句话,根本没弄明白过原因,但是,现在,我想知道了……”   燕凛的声音惨淡而虚弱,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完全吹散了。   “只要知道,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我就好,那些原因,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你很重要。”容谦目光湛然地望着他:“皇后来探望过我好几次,如果我愿意,就算她想替你隐瞒,我也能从她嘴里套出实话来。但我从没想过要这样做。我不想再对你用任何心机谋算,即使是出于善意的,也同样不应该。与其拐弯抹脚去追查,我更愿意直接从你这里知道真相。”   他慢慢地向燕凛伸出手,燕凛却如受电击一般,慌不迭退开四五步,竟是连让他碰触自己一下都不敢。   容谦神色平静地任凭自己的手虚悬在空中,等待着。   “燕凛,你要告诉我真相,无论如何不堪,如何愚蠢,如何荒唐可笑。你和我,都做错了很多事,现在,是该到纠正的时候了。” 第二百三十章 不过如此   容谦凝视着那个无声地悄然颤抖的少年,等待着他慢慢镇定下来,等着他鼓起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自己,等待着他表现出足够的担当,面对过往的所有错误。   燕凛,我正在努力学习相信你,所以,你也要学会相信我。   告诉我,让我们都不再逃避,让我们,可以一起来面对。   内殿里静得出奇。   只有燕凛一直在说话。   空旷的殿宇内,他一个人的声音,空落落的,低沉,缓慢,反而把整个世界,都衬得更加寂静起来。   而容谦一直只是安静地听。   整个世界,似佛都是安静的,窗外的风停滞了,树梢上的鸟儿仿佛也知趣地停止了鸣叫。天地间,就只剩下燕凛一个人的声音。   他慢慢地叙说了很久,干巴巴地,几乎是有些机械地,叙说着当时的真相。   他说得颠三倒四,混乱不堪,明明并不长,也不算太复杂的事,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他依然无法有条理地正常叙述出来。   没什么周折惊险,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情绪起伏。他甚至不知道在讲述中为自己做些辩白解释,也不懂得要表达出更深切的懊悔。他只是木然地叙述事实。   其实,在他心中一直就想着,如何把真情告诉容谦。做过了这样恶劣的事,他不能接受,自己始终象个无辜者那样,继续接受容谦的爱护和认可,他也从来未曾觉得,自己还有资格,逃避因之而来的一切后果。   只是,如今容谦的身体状况,让他不敢有一丝造次,不愿有任何事,影响容谦养伤时平静的心态。于是就这般一日拖一日,每天还要无事一般地与容谦相伴说笑,仿佛从来没有过辜负,没有过伤害,没有过猜疑,没有过试探。   可是他知道,那道深深的伤口,一直都在那里,狰狞地伸展着,在黑暗里等待着再次被撕裂的那一刻。   他不知道的只是,这一刻会来得这么早,早得他甚至没有机会做任何准备。   然而,只要容谦开口问他,他便再也说不得半个字的假话,只是这样一句句地,将真情说出来。   直到吐出最后一个字,他住了口,有些麻木地怔怔望着容谦,心中居然是一片空白。   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当初在猎场上,惊见容谦伤势发作,他一直疯狂地叫喊着他,但心中其实也是这样,空白,麻木,没有思考能力,也没有感受能力。他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叫,却甚至不知道自己叫的是什么。   他在马车上,守在容谦身旁,除了一声声继续呼唤,依然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能想。   隐约地,他也察觉出自己的情况不对,拔出身上的剑,伸手握着剑锋,锋利的剑刃切割进掌心去,希冀能摆脱那种麻木震怖。可是明明鲜血已经流在容谦身旁,他却竟然仍是无知无觉的。   直到后来,进了清华宫,怔怔守着容谦,他才慢慢地有了思索能力,慢慢懂得了感知和分析,慢慢开始懂得了懊恼和惊慌,他才会守着容谦,一遍遍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而现在,当日的空白和麻木,又一次悄然地占领了他的身和心。   说完了一切,他只能怔怔站在那里,象一块僵硬的石头,丝毫不能动弹。   容谦安静地凝视他,眼睛幽黑深沉得令人莫名战悚。然后,容谦轻轻道:“你过来!”   那么低的呼唤,燕凛未必听清,纵然听清了,此时他那麻木空白的心,也未必能明白。然而,那人用那样漆黑的眸子看着他,他便如受了蛊惑一般,一步步走近过去,直走到容谦面前。   容谦忽然微微一笑,轻轻勾勾手指:“弯腰!”   燕凛木呆呆地弯下腰,尽管心中,依然不知道听到的是什么,可是身体却象是自然而然地,不懂要违背那个人。   容谦轻轻抬手,很慢也很无力地在燕凛脸上拍了一下……或者……这个……勉强……可以算是一个耳光吧?   “傻小子,醒了没有?”   燕凛慢慢地眨眨眼,思绪和神智终于渐渐回归,只是表情还是有些呆呆笨笨地。   本来在他的心中,知道了真相之后,容谦有任何愤怒的表现都是应当的,可是,这样轻飘飘的一掌,再加上带笑意的语气,却终是让他有些呆愣。   容谦看他这笨笨傻傻,慢一拍的反应,心中好笑:“你不要得意,我现在虽没有力气,但这笔帐自是要同你记下的,等我伤好了,总是要揍你一顿出气的。”   燕凛怔怔地看着他那不带一丝阴霾的笑容,怔怔地听着他那略有些负气,却有着更多宠溺的声音,僵木呆滞的心灵里,这才真正可以重新生起各种感受,各种情绪。   直到这时,一直用干涩语气讲述一切的燕凛,声音才不稳起来:“容相,为什么你不生我的气?为什么,无论我做了什么,你总是不生我的气。”   容谦瞪他一眼,轻轻伸手在他头上用力一敲:“谁说我不生气,我气得想用大棍子狠狠揍你的屁股,可惜我现在办不到,否则你以为你还能安安全全站在这里。”   想到容谦伤得连稍大的力气都用不出来,燕凛又是心中难受,脸色愈发难看。   容谦白他一眼:“给我摆什么脸色,你做的事,难道还不该打?”   燕凛黯然垂头:“我自然是该打的。”   容谦好笑地看着他:“那么,你可知你错在哪里?”   “我不该瞒着容相做这种鬼蜮之事,更不该……”   容谦气得在心里大翻白眼,真想抓根棒子狠敲他的脑袋一通:“你最可恨的就是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你是皇帝,很多时候,为了一些目的,用些权谋手段,阴诡之术,都是不可避免的。可你错就错在,竟敢亲身犯险?”   本来还不是那么生气,这么一说,心中倒真个怒气升腾起来,他瞪着燕凛,怒道:“不就是想找个借口对武林人士动手吗?不就是要给江湖人栽个罪名吗?什么手段不能用,非得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说什么准备周全,说什么有宝甲有连弩?你真当自己是真命天子,所以有上天护佑,什么都不用怕了?你不知道这世上有意外这回事,有万一这种词吗?你的身份何其贵重,一身所系何其之大,你怎么就敢这么不顾不惜地胡来?”   燕凛呆呆地看着容谦,容谦越是恼怒,他的心中却越是酸涩。   “容相,为什么,你到现在,你还只为了我罔顾自己的安全而生气?”   “你不顾自己的安全,我不该生气吗?”容谦气结,这样抬头仰望着燕凛说话实在让人不舒服,他不耐烦地伸直手拉了燕凛的胸襟,尽力一扯。   燕凛顺从地屈一膝在轮椅旁跪下来,让他可以方便地平视自己。   容谦伸手在他脑袋上重重一敲:“只要是关心你的人都会生气,都会气得想要狠狠揍你。但是,恼过了,气过了,揍过了,也就罢了。你知道什么是亲人吗?那是砍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便是再多的恼怒愤恨,也拆不开……”   他伸手还想再敲他,却觉这小子的脑袋比自己的手硬,白费力气之余,好象只能自讨苦吃,改敲为揉,很坏心地把燕凛一头长发全给揉得一团乱,感受着指间乌黑长发的柔顺,他唇边依然带笑,眼神却有些幽深了:“你这小子,就这么盼着我一世恼恨你不成?”   燕凛只觉凭空也有一只大手在搓揉着自己的心,脸色惨淡,慢慢地摇了摇头:“容相,你不明白……”   容谦叹气:“我看不明白的是你才对吧!”   “你不明白,我……”燕凛闭了眼,过了一会儿,才能有勇气和力量把话说完。   “当时我完全可以在你出手之前就发放弩箭的,可是,我没有出手,我故意……”   “你当然是故意的。”容谦苦笑。“你不就是怕我骂你吗。”   燕凛一怔,睁开眼。   容谦无可奈何:“当时我赶到了,你如果当着我的面施放不应该出现的袖中弩,我立刻就能察觉有异,事后一追究,你如何隐瞒得过去。就凭你干的这种笨事,我若知道了,能饶得了你。”   燕凛呆愣愣望着容谦,张张嘴,却是半天才懂得发声音:“我,我只是为了这个……”   “你觉得你是为了什么?为着试探我,陷害我?”容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若是试探,从一开始布局,就该是针对我才是。而最后那一刻,危机就在眼前,你的一切反应,都只不过是凭着保护自己的本能做出的,哪里经过算计呢。保护自己的生命不受威胁,保护自己不要被揭穿,被痛骂,被狠揍,被教训而已。你那暗弩,自然一下子出不得手。”   看着燕凛还是有些呆木木的样子,他摇头笑道:“一个人,电光火石间的心思变化,更多的凭的是直觉,是本能,而不是谋算。反而是你自己事后,想得太多太杂,非要把自己往天下第一坏人的方面去想。”   “可是……当时我……”燕凛喃喃地可是了半日,也可是不出一个所以然来。那些天,他把自己关在一片黑暗里,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钻牛角尖,越想越觉自己卑劣狠毒到极致,却从来想不到,他耿耿于胸的心结,于容谦看来,却是最简单不过的一桩小事。   只不过是一个胆大妄为的孩子,瞒着家人做了点坏事,害怕被责骂,所以紧要关头,铁了心一瞒到底,仅此而已。   可是,容相……你为此却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本来这整件事,除了你太胡闹,太不爱惜自己,也没什么大问题,结果弄成这样,你觉得,问题是什么?”容谦沉声问。 第二百三十一章 你心我心   “本来这整件事,除了你太胡闹,太不爱惜自己,也没什么大问题,结果弄成这样,你觉得,问题是什么?”容谦沉声问。   “因为我……”燕凛觉得,一切自然都是因为自己不好,然而,如今被容谦这么一下评断,倒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容谦长叹:“因为,我们都过于在意对方,却用错了方式。我们都在努力保护彼此,却从来没想过沟通和理解。我们都是在想当然地做出决定,却从来没有真的去问过对方的意见。”   燕凛微微一震:“容相……”   “你心中一直介意那晚被辱之事,却一丝也不肯在我面前露出来。我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却也是一句话也不肯透露给你。我们待彼此自然是好的,只是,这种好的方式,一开始就错了。”   容谦轻叹:“我能怪你什么呢。我从来不曾对你坦诚过,又怎能责备你瞒着我私下的一些小盘算。说穿了,这件事,不过是阴差阳错,我们都没有了解清楚对方的情况罢了,这也算是老天给我们的一个小小警示吧。”   “可是,这个阴差阳错,却毁了你……”   容谦挑挑眉:“你觉得,我是可以被伤痛给毁了的?”   燕凛自知失言,急忙摇头。   “我只是重伤了一场,却认清了我自己的错误,并且正在尝试弥补和改正。我失去的,真的就比我得到的更多吗?”   容谦笑道:“我失去了什么,健康的身体?说穿了,这身体早就不健康了,现在不过是更糟一点而已。我不能再动用武功了?我又不用去卖武求生,也不必借武自保,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只要小心一点自己的安全,根本也没有动武的机会。”   他凝视燕凛笑问:“你为什么待我好?你为什么会关心我,敬重我?难道是因为我的身体比别人好,难道是因为我的武功好,能帮你杀人?”   燕凛只觉眼中酸涩,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呐呐地想要回答,声音却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容谦却似比他更能明白他想说什么:“你待我好,是因为我是你的至亲之人。我权倾天下,纵横无敌之时,你敬我爱我。我退出朝堂,软弱多病之时,你会更多些关怀,多些担忧,但敬我爱我之心,从来不会变。我待你好,是因为你是我教养大的孩子,你是一代名君,天下称颂,我自然欣慰快活,爱你护你。你是个莽撞少年,任性使气,闯祸胡闹,我生气,恼怒,骂你,揍你,可是,打过了,骂完了,爱护你的心思,也是一样不会改的。”   燕凛静静地听,忽得慢慢伏下身,额头靠在轮椅的扶手边上,久久地不动。   容谦低笑:“还想不通?”他轻轻伸过手,慢慢地抚在他的肩前上:   “古人总说,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话虽有些偏颇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勇于承担责任固然是对的,可万事都将责任全扯在自己身上,就有些偏执了。你实在是心思太重,只是你变成这样,却还是我的过错。我当年的事,给了你太多的阴影压力,所以,你凡事总爱自责自拷。其实……说起来,当年,我的行事,也不是完全没有过错的。你一直不曾怪过我,怨过我,敬爱我之心多年不变,倒是我的造化了。其实……”   他凝视燕凛,眼神温柔:“其实你待我,远比我待你要宽容得多。”   燕凛愕然抬头,因为吃惊,眼睛都睁大了。   容谦叹气:“知道当年真相的,都只道我一番苦心为了你,可是,这番苦心,却也累了你受了多少年痛苦折磨煎熬,而当时,你还是一个孩子。”   “容相,你是为了我好。”   “为了你好,所以全不顾你的意见你的想法,为了你好,所以独断专行地安排一切,为了你好,所以一步一步,把逼得你不得不对我痛下杀手……燕凛,知道真相后,你从来没想过要怨恨我,而只是一直责备你自己,你待我之心,如何比不得我待你之心。”   燕凛低下头,轻轻道:“其实,不是没有怨过的,只是……”   只是,所有的怨恨,比不上牵挂的万分之一,所有的不满,比不得思念的一分一毫……   “看,我们都一样。即使是对我们最亲近最爱护的人,有时候,也会有一些负面的情绪,会怨,会怪,会误会,会责备。但是,最后,我们都不会放纵自己迷失在这种错误的情绪中,我们会更懂得爱护,更珍惜情义,更在意彼此。”   容谦轻笑:“你偶尔对我有一些不满,有一些怨怪,本来就没有什么奇怪。人与人在长久的相处中,纵然是亲如夫妻父子,也一样会有矛盾争执的。然而,真正的亲人,绝不会为了这偶尔生起的一点阴暗心思,而去伤害彼此。更加不会象你这样傻得一直以为,你是在伤害我!”   燕凛愣愣地望着容谦:“难道,容相,你对我也曾……”   “当年我为什么把你打得哭爹喊娘,还不是因为生你的气。这次我为什么明明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真情,却一直没有开口问你?还不是我也同样有心结,我也同样耿耿于怀?”容谦有些自嘲地一笑。   “你看,我也和你一样,会任性,会犯错,会胡闹。但是,我已经克服了心结,并且努力在改正。燕凛,你呢?你不会让我失望,是吗?”   燕凛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间伸手死死抓住容谦那正轻轻抚在他肩头的手臂,他抓得是那么地紧,让容谦已经感觉到了臂上的痛意。然而,他只是微笑道:“以前,我们彼此相处太过小心翼翼,都只想着把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却把所有的烦恼不足小心地隐藏下来。这是客人主人相对的态度,哪里是至亲相处的方式。燕凛,以后……”   他的语气轻柔:“以后,我再不会用为你好,这样的理由来隐瞒你任何事。如果有些事,我因为一些苦衷,无法告诉你,那么,我也一定会坦然直言,而绝不借词推托。如果你对我的一些事,不明白,不理解,有猜疑,也不要再藏在心里,直接告诉我,好不好?我们不需要过于刻意妥协,刻意温柔相处,真有明显的意念冲突时,就是关起门来,痛痛快快争吵一番,也比强忍着心里的不自在,尽力做出笑容来要好,燕凛,你答不答应我……”   “我答应!”燕凛的声音含糊地几乎有些不能分辨。   容谦也不去介意他声音里的哽咽,不去理会会眼中那过分闪烁的晶莹,只是轻笑:“再不放手,我的手臂又要再断一次了。”   燕凛一惊,慌得放手不迭。   容谦微笑着道:“看,这就是进步,换了以前,便是再痛,看你这样激动,我也是一定忍着什么也不说的。”   燕凛脸上微红,轻轻道:“我以前,是不是常做这种傻事,平白给你添了许多苦楚?”   “什么是苦楚?”容谦微笑。“你不在我身旁,你不会为我失态,才是苦楚吧。你……”他伸手,慢慢地抚过燕凛那被他弄乱的长发。   “你自寻烦恼,不肯放过你自己,才是我的苦楚,你把自己逼到那种地步,才是我的苦楚……”   听他语气有异,燕凛先是一怔,随即了然:“容相你知道了?”   容谦轻叹:“为什么一直用药染发,你的头发怎么了?”   燕凛本想答没什么,只是多白了两根头发,只是看容谦那样沉静的眼神,心中莫名柔软一片,竟是断然不忍骗他:“只是白了一大半,我怕惹得满朝非议,所以染了。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也不碍着什么的。”   容谦欣然一笑:“你没有虚词安慰我,我很高兴。只要你自己能放开你自己,不再纠结苦恼,发黑发白,我也不与你计较。你若不想我看,我也不会逼你一定要把药水洗了,只是……你以后不许再用安息香……”   燕凛也不想追问容谦为什么知道安息香的事,也不想解释,使用安息香的种种逼不得已之处,只是轻声答:“好!”   “好。那以后,你就住在清华宫,我要好好看着你,每天不睡足三个时辰,你连早朝都可以省了。”   燕凛大惊,简直有些不能置信。容相一直在教导他做一个名君,不能耽误国事,这是最起码的要求啊。   容谦被他这傻样子惹得笑了起来:“作为大燕国的臣子,我想要一个名君,可是,做为你的老师……小傻瓜,我更心疼我的孩子。我想要守护这个国家,这些百姓,可是,我更想守护的人……是你。” 第二百三十二章 长夜无眠(上)   燕凛住回清华宫,确实引起了一阵非议。   本来清华宫是燕凛自己该住的地方,可现在,里面住的却是容谦。   皇帝与与臣子同住,已经够破坏规矩的了。更何况容谦规定,燕凛必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睡足了。   以容谦现在的身体,移动不便,耳目也难免不如以前灵敏。要“监察”燕凛,自然最好是让他就睡在身边。   本来说,清华宫这么大的地方,要在龙床边上加张侧榻倒也不难。问题是,若是真加张床,两个人该怎么睡?若是容谦鹊巢鸠占,独霸龙床,反而让燕凛这个皇帝在侧榻作陪,燕凛的耳朵大约会被朝中那些人给聒噪聋了。而燕凛也坚决不会肯让容谦屈居侧位,为他作陪。   好在内殿里的龙床无比宽敞,所以容谦手一挥,干脆省了那些麻烦,直接让燕凛和他同榻而眠。   皇帝偶尔和臣子故友,同榻而眠,倒也是佳话美谈。可这样天天住在一块儿,可就太不象样了。宫里宫外,朝臣宗亲,免不了都有些议论。   只是容谦有病,闭门不见客,燕凛整天忙得晕头转向,除了正式地处理国务,基本上就没空和臣子皇亲们有什么别的沟通。大家再不满,也总不好在朝堂上去提皇帝晚上跟谁睡一张床的问题,竟是谁也找不着机会向燕凛抗议。   便有人私底下去寻史靖园,或是王总管,暗示这两个与燕凛平时最亲近的人,多进点忠言。   这二位当然只是脸上带笑,嘴里含含糊糊地,把人都打发了去,哪里真肯去多一句嘴。   眼看着燕凛和容谦,居然都能抛开种种顾忌,完全不理朝议清论,这样肆意妄为地做事,史靖园和王总管这两个,心里其实都暗暗有些欢喜的。不管是明君也好,良相也罢,终究也是个人,能够不再处处隐忍,万事顾忌,任心任性一回,又有什么不好。   至于世人嘴里说的什么体统,什么规矩,在他们心中,哪里能超得过燕凛的身体去。   然而,燕凛失眠的毛病,并不是真的到了容谦身边,就能立刻好起来的。   容谦毕竟不是神仙,而一番长谈,虽说可以化解许多心结,但经历过那么多事,哪里可能转眼间,就积郁尽散,曾经的伤痛,本来就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慢慢消除。   最大的心病被容谦解开,确实对燕凛的睡眠有很大的帮助。但是他仍旧失眠,再疲惫也无法入睡。最初他还本能地掩饰,然而,他那点伎俩要瞒过容谦,却谈何容易。   容谦也不主动揭穿他,也只当什么也没察觉一般地自去睡,只是睡着睡着,便低低呻吟起来。   燕凛一惊而起,俯身探看容谦:“容相,可是伤又痛得……”   话还没说完,就僵住了。   容谦的眼睛,清醒得不带一丝睡意,有些责备地看着他。   燕凛有些惶恐地低头,不知该说什么。   容谦轻轻叹息:“我呻吟不只是为了试你,也是因为,我的确是真的痛。”   燕凛复又一怔,关切地望着他。   “我不是忍不了这种痛,我不是不能装做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我说过,我再不骗你瞒你,关于我的身体状况,再软弱,再不堪,我也会表露给你看。可是,你呢……”容谦叹息。   “你答应过我的话,就只是嘴上说说吗?”   燕凛低声道:“是我不好,我也不是想瞒你,只是不想为着我,扰得你也睡不了。”   容谦怫然:“你有事,不来扰我,却去找谁?”   这话说得既有些蛮横,又是完全地理所当然,燕凛听着呆了一呆,却觉得心头滚烫,胸膛里竟是热得叫他说不出话来。   容谦轻叹:“你老实告诉我,你睡不着觉的毛病,是不是由来已久?”   燕凛轻声道:“我一向睡得少,习惯了,也就不是什么大妨碍了。只最近这段日子,整夜整夜一刻也睡不了,所以不得不借助药物。”   “到底有多久?”   燕凛沉默了一会,张了张口,终究是低声道:“总该有六七年了吧!”   容谦慢慢地闭上了眼。   只怕……不止六七年吧。   他记得,在许久许久以前,在他一步步逼得那个小小的孩儿,眼中渐渐失了天真热情,一天天变得冷漠坚强时,燕凛就有一段时间,总是睡不着觉。   他也偷偷翻过医案,细问过病情,暗中着急忧虑过,只是后来,听太医回报说皇帝的病渐渐有了好转,便也放了心,慢慢就把此事淡忘了。   原来,他失眠的毛病,其实一直都没有好。   “当年,是我累你得病的?”   “不是的……”燕凛脱口分说。   容谦只沉静地睁目看定他。   燕凛便垂了头,过了一会才道:“当年,我心里怨恨容相,却又舍不下,放不开,越来越焦躁,渐渐地就有些睡不宁了。后来为着我的病一直不好,罚了好几个太医,宫中朝中也有些骚动,一些暗中向我投诚的臣子,也有些纷乱。那时候我年纪小,好面子,又任性,生怕为着我的病,让那些人觉得我是人浮躁不定之人,不堪投靠依赖,所以强要装做万事都好,心性安定。我就开始装成病情好转的样子。其实我的病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晚上要很长时间才能睡着,睡了之后,又很警醒,稍有点动静就会惊醒,醒来之后,又没法那么快睡下而已。”   容谦低叹:“我一直以为你的病好了。”   “我一个人睡不着,满殿的下人谁也不得安生,太医院里上上下下,也没有一个能安宁。再说我只是睡得较少,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我也没有放心上。要装睡也不难,不过就是醒着的时候别睁眼,别说话,别乱动,装成一直在熟睡就好。”   燕凛尽量把事情说得轻描淡写。本来他的失眠就是少时心情郁结太深所致,偏一直耽误了治疗,病势始终没有好转。   而在当年刑场事变,容谦飘然而去,燕凛向封长清问出真情后,这病情就越发严重恶化起来,大半个晚上都是辗转难安,只有极短的时间,才能拥有极浅的睡眠。而只要略有烦心之事,就往往是彻夜不能入睡。   之所以,他能没有明显地表露出疲态,一来是他年少,身子骨好,底子硬,这样长久地睡眠不足,也能熬得起。尽管这是在透支未来的健康。二来,则纯粹是因为他的性子刚烈坚强,这样的苦楚,只一个人忍耐下来罢了。   只是到如今猎场事变,容谦生不如死,燕凛病势才真正恶化地一发不可收拾,不管身体再怎么疲惫,不管心灵再怎么知道,必须要睡,精神却总是陷在深深的绝望里,反反复复地自我剖析和折磨,一刻也不能给自己安宁。   可是,那么多国事政务逼在眼前,容谦在养伤期间,也需要他去支持安慰,又断断不能露出什么破绽来,万般无奈,才只好让太医用药,强行催眠了。   容谦的声音低沉:“这些年来,一直没有人知道吗?” 第二百三十二章 长夜无眠(下)   容谦的声音低沉:“这些年来,一直没有人知道吗?”   “靖园小时候与我总是同进同出,有时候练功习武累了,同一张床睡,怕是多少曾经有些察觉的。王总管长年照料我的起居,心里可能也略略有数,只是,但凡问起,我一概不承认,他们也没证据。天长日久,我也没露出什么明显的破绽,而且,时间长了,我装睡装得炉火纯青,他们也就渐渐释疑了。”   容谦也是发觉了,燕凛装睡装得确实很成功。他可以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并且保持舒缓平和的呼吸,如果不是自己灵觉远异常人,夜深人静时,两人相隔如此之近,他甚至可以判断得出燕凛心脏跳动的速度,怕也无法看出真相来。   如此几乎完美的伪装,必是天长日久练出来的。容谦也是凭此才确定了,燕凛的失眠症,其实有非常漫长的历史。   他轻轻叹息:“一直没有人察觉吗?连皇后也不知道?”   燕凛脸色微红,迟疑了一下。毕竟这种夫妻之间的秘事,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出口的。只是,在心间,他却又觉得实实无法拒绝不答容谦的任何问题:“其实,我本来就睡得浅,睡觉时,身边若有什么变动,就更不容易睡着了。刚开始和乐昌在一起时,其实我一直没真的睡过,只是怕她多想,所以总是装睡。但后来,慢慢习惯了她在身边,知道她和靖园,王总管一样,都是待我极好的人,便也能放松许多,在她身旁,也可以略略睡一会了。只是在其他几个妃子处,我尚不能这样放松自在。不过,倒是谁也没有察觉我的病。她们都还是年少的女子,也没与男子亲热相处过,我掩饰得又很小心,哪里就会被看得出来。”   容谦默然。不曾失过眠的人,很难想象得出,那样一夜一夜,永不止息的痛苦。明明身体已经疲惫到极至,明明每一分肌肉,每一根血脉都喊叫着渴望哪怕只是一瞬的休息,可精神就是不肯放松的滋味,简直能让人痛不欲生。   就是容谦自己,如果不是曾经受过那么重的伤,受伤痛折磨,日夜不能入眠,怕也无法真正体会这种滋味。   而这个风光辉煌,居于万人之上的少年,年年月月,无数个夜晚,一个人,咬着牙,忍着内心的煎熬,精神的折磨,顶过挨过这样永无止境的痛苦,却还要装做无事人一般,倔强地不肯对天下人示弱,倔强地不愿意有负自己曾经的期望,倔强地不舍得所有爱护他的人为他担忧。   “容相……”身边燕凛在轻轻地喊,容谦却神思恍惚,不能答话。   一直一直,自己身边知道旧事真情的人,总是在说燕凛对他关怀不够,在意不够,所以才会看不出他的身体状况。可是他自己呢?在那样漫长的岁月里,自以为滴水不漏的保护照料,他不是照样不知道燕凛暗中所受的痛苦吗?   不经历这种事,不会了解这种悔恨,不明悟这分心境,不会明白这份懊痛,对燕凛有多少分心疼,对自己就有更甚十倍的责备。将此心,比汝心,才更加明白,从自己受伤以来,燕凛是怎样对自己进行折磨伤害的。   容谦心中痛得难当,脸色都慢慢苍白下来了。   燕凛看容谦神色不对,心中有些惊忧,伸手去拭他的额头:“容相,可是不舒服……”   容谦伸手,轻轻抓住燕凛的手,只定定睁眼看着他。   内殿里,一片空旷清寂,所有的宫人都因为容谦不喜欢有人在旁边,而在殿外守着,殿中连烛光也没有,只是床帐四周,吊了许多夜明珠,散发着清幽的光芒,照得这一片方寸之地,犹如神仙幻境。   燕凛只觉容谦的眼睛幽深得看不见底,让他的心神都沉入其间,不能也不愿挣脱,只感觉容谦的手轻轻一拉,虽然手上根本软弱无力,但燕凛半支起的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顺势伏了下去。   下一刻,感觉那手臂轻轻地把自己环绕,然后,渐渐开始用力。   燕凛默默地伏在容谦胸前,一手悄悄撑着床,不敢真把上半身的重量压在容谦的身上。只是安静地感觉着,伤病在身的容相,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想要用那已经使不出大力的手,把他更紧一些地抱在怀中。莫名地,眼眶便热了起来。   他心里有些惶恐。这么大的人了,若是半夜里在容相怀里哭出来,真是一辈子的脸都丢光了。只是,心中的那种温暖激动之情,却是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住。   多少年之前了,几乎就是在前生,无数个夜晚,也是在这清华宫,也是在这龙榻上,也是这个胸膛,这只手臂,一直护着他,守着他,给他温暖,驱尽冷寂。   只是后来,一点点长大,幼时的天真,便被世情风霜染得尽了。   原以为,那年幼时永远围绕着他的温暖,再也不能尽得,却原来,那份心意,那份关爱,一直,一直就在他的身旁,从来也不曾离开。   燕凛心中一片宁静温柔,真想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这样任凭时间,静静地流淌而去。但是,越来越酸涩温热的眼睛让他有些发慌,为了怕自己真的无用地哭出声来,他不得不想法子说话转移注意力。   “容相,你真的不用为我太担心,我也就是这段日子因着心事重,所以病情严重些。你既然已经宽解了我,我自然会慢慢好起来的。也就是睡得比普通人略少些,不算是什么大事,身边如果有象靖园,王总管,乐昌这样让我安心的人在,我睡得其实也很快的。”   “那么,我呢?”   “啊……”燕凛一时间竟是脑子空荡荡的,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   容谦的声音温和低沉:“在我身边呢?你感觉如何?”   燕凛沉默着不说话。   容谦轻轻地催:“燕凛!”   燕凛闷着头,声音低得几乎连容谦也差点没听到。   “晚上跟你睡在一张床上,我又激动又紧张,手指都不敢乱动一下,说话也怕声音稍大一些,别说我的病还没好,就是完全没病,我看也是睡不着的。” 第二百三十三章 春日融融   第二天,容谦迫不及待地向风劲节抱怨了。   “喂,劲节,是你说的燕凛的症状更多还是心病,从来心病还需心药医,我出面治疗的效果,远远胜过你这个神医开什么药方。可是现在他在我身边就特别小心翼翼,紧张得全身都一直绷着,怎么可能睡好?我把他强留在清华宫,本来是想要他不得不好好休息,可现在这样弄法,却是害得他病情更加严重起来了。”   风劲节摇头闷笑良久,方才笑道:“小容,你知道曾经有过最激烈最深刻爱情的人,在天长日久的夫妻生活之后,会怎样相处?”   容谦一阵郁闷,这都打的什么比方啊。   “就算当年爱恋最深时,一看到对方就心跳不已,鼻血横流,多年夫妻做下来,也都淡然了。握着对方的手,就象握着自己的手一样,没了感觉。天天听着枕边人轰隆隆的打呼声,也和没听到一样,照样轻松自在地睡觉。看起来甚是淡漠,可一旦失去了这样长久相伴的人,才会觉得,空荡荡的世界,冷清地出奇,没有人吵自己,晚上却连觉也睡不好了。”   风劲节笑着拍拍容谦:“你的问题就是如何把燕凛从一见到你,就心脏狂跳,鼻血飞流的阶段,引导到细水长流,相濡以沫的阶段。”   容谦顺手抓了桌上的茶杯盖,对准风劲节的鼻子丢过去。   风劲节轻轻松松一手接过,笑道:“有精神打人了啊,不错不错,好现象,都是我辛苦治疗的功劳啊。”   容谦让他气得绝倒,风劲节却已经挥挥衣袖,转身出去,自去寻美丽的宫女聊天联络感情去了。   既然风劲节袖手旁观,容谦就只得自力更生,自己想办法了。   他并没有急急忙忙把燕凛赶出清华宫去睡,反而让燕凛把御书房的公事都一概搬到清华宫了,却也并不是不放心到真把燕凛禁足在身边,万事都要看紧了。   燕凛每天的朝会从来不误,每日都会去陪伴乐昌一阵。并且开始积极接见大臣,会见宗亲,偶尔宫中也会搞些小小宴会,与嫔妃们隔个三四天,也能见一回。   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容谦甚至还是力排众议,坚定地支持燕凛多出宫走走看看。只要在安全防卫上做足功夫便是。   燕凛初时也不愿离容谦太久,更觉得这个时候出宫散心,很是没心没肺,然而容谦只是笑着教训他。   “人生在世,谁能不倒霉,谁能不碰上祸事。可是总不能放纵着自己,整天把头埋在灾难里垂头丧气,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我们要做的,是尽力继续好好生活下去。”   燕凛默然一会,便点头接受了容谦的意见。无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尽力让自己生活得好,就已是对彼此最大的爱护。若是象他们以前那样,凡事都太过关心,太过在意,反倒成为彼此的负担了。   他尽量让自己的生活恢复正常,处理朝政,与大臣沟通,关爱自己的家人。留在清华宫时,也不是整天眼也不眨,全心全意守着容谦,而是要分出一大半的时间精力处理政务国事。   而很多时候,容谦只是微笑着,看着他,守着他,等着他。   很喜欢看这少年,灯下凝眸,专心致志,批阅奏章的样子。就是偶尔皱起眉来,郁郁忧思,居然也让人看得很是顺眼。   很喜欢,就这样静静地守在他身旁,就算彼此一句话也不说,但是,他知道,因为有他在,燕凛才会有这样宁定的心神,倾心关注这着片他与他,都深爱的国土。   很喜欢,就这样平静地等待着。通常燕凛批阅了一会儿奏章,便会放下来,歇一歇,站起来,伸展一下肢体,松散一下身子,同他笑着说几句话,有时推他在外头转一圈,回来再继续做事。   整个燕国,最重要的政务,就这么简简单单,堆在案头,容谦从来也不翻看。只是燕凛却偶尔会在工作小憩的时候,推着容谦到窗前,在阳光下,亲手为他泡一杯茶,半靠着他坐下,随手拣一份奏章,慢慢地念给他听。   一般来说,除非燕凛真的取决不下,容谦都不太直接表达自己的意见。大部份的时候,他只是微笑着听,听着这片国土上的种种政务,听着燕凛慢慢解释自己的处置决断,有时候,觉得燕凛做得很好,微微一笑,欣然看他一眼。嘴里其实也并不多说什么夸奖的话,然而那样灿然明亮的眼神,便让这偌大殿宇都辉煌灿烂了起来。   有时他觉得燕凛做错,或做得不够好,他也会微微蹙了眉锋,于是,燕凛便也沉了脸色,皱了眉,去苦思自己的不足,若是能够想到,不免会两眼闪亮地跳起来,手舞足蹈地跑去御案那边,重新批示。看起来,象个浮躁冲动的少年,远远胜过一个深沉有为的帝王。   有时,苦思而不得,不免挫败,他也会纠缠着容谦问个不休。容谦被他缠得无法,低笑着提点他几句,燕凛心服时,会笑得眉眼生辉,但也会有不认同不以为然的时候,便也毫无顾忌,绝不给容谦面子地低声与他争执。   大部份争吵,最后多是以容谦的胜利告终,但偶尔也有几回让燕凛争赢了,燕凛便不免得意洋洋,次日定要对着史靖园他们炫耀个七八回。   很多的变化,当事人并不觉得,可旁边的明眼人,却看得一清二楚。   以前看燕凛与容谦一起,在阳光下微笑聊天时,总莫名地会让人有种心酸凄凉之感,而现在,远远看他们并坐在花间,身子靠在一处,低着头,很认真地分着吃同一份糕点,却只有一种淡淡的轻松欢快,让人唇边不觉悄然溢起笑颜。   以前,燕凛不管心中有多少烦忧,在容谦面前,都努力微笑,唯恐对容谦有一丝不好的影响。   而现在,有政务委决不下,或在朝中受了闷气,或者就是莫名地发了少年感慨,他都会无所顾忌地对容谦诉说。   有时容谦会劝他几句,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微笑着兴灾乐祸,气得燕凛总要跳脚发作一阵。   以前,不管容谦有多少不适,在燕凛面前,都尽量不露出来,纵然身如火焚油煎,依然可以笑得云淡风轻。   然而,现在,他从不刻意强忍痛意,从不用心去克制呻吟。他不介意表现自己的软弱无力,他不介意让燕凛看到他伤痛最甚时的情况。   不隐瞒,不掩饰,不强作欢颜,但是,依然快乐,坚强地活下来,甚至不肯让生活中的乐趣为此减少一分一毫。   他把伤痛完全展现给燕凛看,让那个忧心的少年,真切地知道,他是很伤,很痛,然而,这伤痛并不足以击垮他,事实的真相,并不象想象中,那么恐怖,可怕。有时候,因为好心而做的掩饰,带来的疑虑伤害忧心,也许比伤情本身,更可怕。   他喜欢阳光,喜欢鲜花,喜欢清风,喜欢与人说笑,喜欢一切美好的人与事。   燕凛每回出宫,总会把市井民间听到的新鲜故事细细讲给他听,总会买些新鲜玩意,好吃的果子,回来与他一起享受。   宫中有时举行小宴,只一些最亲近的人聚在一起,容谦也很乐意参予进来,仿若无事一般,与众人说笑。   燕凛也开始放松清华宫的门禁,允许一些当年与容谦情谊甚厚的旧部下属,入宫探望。这些都是真心关心容谦的旧属,与容谦说些当年旧事,彼此都颇多感慨,讲些今日情怀,大家也各有感怀。   乐昌身子越来越重,在宫中四处行走得较少,偶尔也会来看望容谦。   容谦很喜欢听这个柔婉的女子,坐在一旁,一边无意识地抚着肚子,一边絮絮地说些腹中孩儿如何顽皮,怎样踢她闹她的话。   容谦前生虽娶过妻,却一直不曾生过孩儿,这般听一个女子,满脸温柔地说着将要降世的孩子,对容谦来说,是一种极新奇的感受。   然而,他是真的喜欢。   喜欢那个很快就会来到世上的孩子,燕凛的骨肉。   喜欢听这些家长里短,骨肉真情。   他也知道,乐昌说这些话,不是因为乐昌心里只知道关心孩子,而是因为乐昌和燕凛都深信着,自己对那个孩子会自然萌生地爱,深深明白,在这安宁地午后,这样轻轻淡淡地说着笑着,会让他有怎样温馨宁静的感觉。   有时候容谦也会兴致勃勃地和燕凛一起讨论孩子生下来要取什么名字,然后很烦恼地翻着书,找着各种各样的字眼,且为了各自的固执己见,争来争去。   有时乐昌撞上两人孩子般任性地争执,不免好笑,低低说几句,孩子出生后,皇上就是父亲了,容相……这个,就是……   她顿了一下,忽然不好接下去,按辈份来说,容谦可真该算爷爷辈了。   话虽没说完,容谦已经在旁边垮下脸来郁闷,唉,爷爷啊。自己有这么老吗?明明我还算是在而立之年吧。   燕凛在旁边低头闷笑,满脑子想着如何让自己的孩子学会第一个词时,冲着容谦喊容爷爷,自己好在一旁欣赏容谦郁闷无奈的表情。   变化,就是这样,不经意地,发生了。   燕凛面对容谦,不再那样处处慎重,时时小心。   他可以将容谦一个人干晾在旁边,自己专心处理政务好半天,他也同样可以,扔下满桌子堆积的公文,陪容谦去喝茶聊天。一切端地是看心情如何。   本来,和容谦同榻而睡时,他的心脏会跳得象在打鼓,现在却可以把身旁到处是容谦的气息,当成是最自然的寻常事,安然在那份温暖中睡去。   不过,燕凛的失眠已经是多年的顽症了,没那么容易除根。就算他现在可以入睡,但要象容谦说的那样,一天不睡足三个时辰不许出清华宫,那他就天天都别想出门了。   其实,他每天能睡两个时辰就已经很不错了。这两个时辰,一半是在床上正常睡的,另一半,却是白天,在容谦身边,可以得到的零星的补眠。   他的精神,早已在容谦身旁完全放松,因着放松,便也不记得要同疲惫的身体自然对抗。有时候他与容谦说话,说着说着,眼睛慢慢眯在一起,倦意上来,不知不觉,就有一个短暂的小憩。   有时候,他替容谦捶背按摩,渐渐渐渐说话的声音就小了,有时依在他肩上,有时伏在他腿上,慢慢靠在容谦身上睡着。   这样毫无防备睡去的样子,完全象一个天真的孩子。   偶尔,在处理公务时,因为容谦在他身旁,虽然不说话,不交谈,但那种清晰温暖的存在感,就会让人的身心莫名地松弛下去,他便也能不知不觉伏案睡一会儿。   只是,容谦不希望他靠着桌子睡着,而情愿他依在自己身上。   因为燕凛难得入睡,且睡得极浅,一有惊动就会醒过来。   容谦很是珍惜他每一点可以安然睡着的时光,可是又总担心着,这样不管不顾地睡下,着凉生病,伤了身子。   容谦不敢给他加衣裳,哪怕动作再轻柔,也会将他惊醒,所以,更情愿他靠着自己睡下,至少两个人相挨着,彼此的气息体温相融,会有许多温暖。   容谦的身体并不适宜较长时间让别人依靠着睡去,无论是靠在他的肩上,或是伏在他的腿上,时间略长,对他那已经接好,但依然脆弱的骨头都是压力,然而,只要燕凛在他身边睡去,那么,直到燕凛醒来之前,他都可以安静而闲适地等着,就算肌肉都酸麻了,也不发出一丝声音,也不动弹一下。   日子就这么慢慢地过去。在风劲节的治疗下,容谦的身体好转得虽然仍然缓慢,但确实是在不断好转。而心结尽解,与燕凛自然轻松地相处着,也对容谦的健康有了很大的帮助。 第二百三十四章 萧飒西风   慢慢地,容谦的身体渐渐恢复。   他已经可以离开轮椅,在燕凛的小心扶持下,尝试着自己走几步,只是时间不能太长罢了。   燕凛努力让容谦的生活更丰富多彩一些,而不要只做一个闭塞的病人。   游园,赏花,邀了史靖园,乐昌,安无忌,青姑,这些最亲近的人,时不时聚一聚,让容谦的旧部常常来跟他聊天叙旧,偶尔招些百戏杂乐,大家一起赏玩,国事凡有疑难,便坦然向容谦请教,这些事之外,他甚至还偷偷带着容谦溜出了宫。   因为怕风劲节不肯,怕青姑不放心,怕史靖园阻拦,燕凛是想出种种法子,把若干人等都支走,引走,自己招了十几个心腹侍卫,恶狠狠下令大家一定要守密,然后才做贼也似地悄悄带了容谦往外溜。   他这里千小心万小心,却哪里知道,自发生猎场事变后,他身边的防范等级早上升了好几倍,这么大的动作,王总管和史靖园自然心里有数。只是大家都不忍心打破他们这样的乐趣,在经历了这种苦难之后,还能有勇气走出来,还有勇气去争取生命中每一点快乐,谁又真会去不识好歹地煞风景。   二人不但装作不知道,还悄悄通知了青姑和风劲节,让这两个常在容谦身边的人,很配合地被支走。   燕凛带了容谦在宫外痛痛快快,玩了一个多时辰,逛市集,享美食,听着市井叫卖之声,行人粗鄙的相骂,都觉得亲切快活。   他们坐着马车,哪里热闹哪里去,看那街头百戏,容谦若是起了兴致,也会让燕凛扶着他出来走走看看。兴致起时,见什么买什么,商量着回去被大家批判时,拿出来讨好。   略略累了,便在路旁酒楼歇下来,随意叫上几样酒菜,且笑且饮。见到有那清秀漂亮的弹唱歌女,诸座游走讨生意,燕凛高高兴兴点了几首小调助兴,大大方方赏下大锭的银子。   正快活间,忽然听得酒楼下喧天热闹,燕凛探头一看,却是风劲节白马金鞍,正招摇过市。他一路行来,两旁高楼上,飘下无数彩帕荷包,街头之上,有些胆大热情的女子,居然敢冲着风劲节掷果子。   燕凛敢紧着把头缩回来,心惊胆战地盯着楼梯口,唯恐这个吃遍京城所有大酒楼的家伙决定从那里冒出来。   带着病人溜出来玩,要是让大夫逮个正着,可就麻烦了。   容谦看得好笑:“行了,你真以为你那点小把戏能瞒得住人?皇宫要真能这么容易瞒尽别人耳目进出,那史靖园和王总管真可以一死以谢天下了。”   燕凛郁闷地垮下脸来:“我心里也不是没数的,只是他们装不知道,我就当他们不知道,偶尔偷偷摸摸闹一回,不也好玩吗,你这么快揭穿做什么?”他一手托着下巴,无限忧伤感怀地叹息:“没自由啊没自由……”   容谦看他这作张作致的样子,乐不可支,笑得只扶着桌子喘气。“你,你……”最后连声咳嗽起来,才吓得燕凛赶紧过来给他捶背揉胸。   旁边的侍卫们也是看着心中好笑,只是脸上还要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以示并无笑话皇帝的意思。不过个个装得都不是那么敬业。   皇上心情好,根本不用担心真的被怪罪,他们这些人当然也跟着心中轻松。毕竟天下间,能让皇上放下君主架子,沉稳仪态,象个普通少年这般任性而为,肆意地展现真性情的,也只得容相一个人了吧。   燕凛和容谦在城里转了一圈,直到天色渐晚,方才回转皇宫。   马车从侧门才一入宫,燕凛略掀开车帘,就见史靖园在前方等着他,脸色似笑非笑。   燕凛干笑着小声道:“靖园,我买了不少礼物给你。”   史靖园被他这拙劣的讨好方式搞得又好气又好笑,不赞同地看他一眼,实在很想教训他两句,不过,顾忌着车里还有容谦在,到底不好太无礼。   以他和燕凛的关系,偶尔造次一下原也无妨的,但对容谦就不敢冒犯了,只得先靠近马车,低声问:“怎么还不下车?”   燕凛也不等他把话说完,直接把车帘全掀开给他看。   马车里容谦想是玩了这么半日,身体精神都有些支持不住,半靠在燕凛肩上,正自闭目安睡。   燕凛伸手在唇上比了一下,示意史靖园不要高声:“容相累了,让他睡一会再下车吧。”   史靖园定定看着马车,一时竟说不得话。   以前从没有看过这样的情形,容谦竟会这样靠着燕凛睡去。   那个永远强大的,永远都会为燕凛撑起一片天的人,如此安心地展露自己的虚弱,如此理所当然地接受那个多年来被他呵护照料之人的守护。   他终于肯承认那个孩子已经长成大人了吧,他终于,不再单纯用长者俯视的目光来看着燕凛,而以平等之心相待了吧?   因为是旁观者,对于燕凛和容谦之间相处的问题,史靖园看得也许比燕凛和容谦更清楚,所以这一刻,也更加感慨。   他怔怔站了一会,竟是真的不忍心惊扰容谦,不忍心惊破这一刻的温馨。正要一笑退去,却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声:“陛下!”   这一声叫得甚响,容谦受了惊,抬起头来,眼睛还有些朦胧,神色略有些迷糊,呆呆得象是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种晕乎乎的样子,史靖园从来没有见过,看着竟是莫名地可亲。   倒是燕凛这些日子与容谦同住同宿,彼此全无隐藏掩饰,这些情形也看得多,知道外人眼中,完美的容相,在不经意时,也常有些迷糊傻态,早已习惯了。有些怨怒的看着快步而来的王总管,却也知道这位老总管并没看清这边的情形,也实在不好怪他。   王总管跑到近前,施了一礼是:“陛下,兵部尚书并政事堂三位相公紧急进宫求见。”   燕凛微微一震,容谦那略有些迷茫的眼神也立刻清醒了,轻声道:“必有要事,快去吧。”   燕凛点点头,也不迟疑,一跃下了车,便与王总管快步而去了。   史靖园在车前道:“我送容相回清华宫。”   容谦只含笑点头,眼中却隐有忧色。   朝中三相携了兵部尚书入宫,想来就是与军务有关的要事了,如今燕国最大的军务还能是什么呢?   容谦在心中无声地叹息。   回到清华宫没有多久,燕凛就回来了,神色异常凝重,入殿后也不多说什么,直接从袖中取出一份军报:“刚从秦国六百里加急送回来的。”   容谦无声地接过来,翻开静静看完,然后徐徐合上,轻轻道:“皇上,我知道,你一直都很介意当初我阻止你出兵秦国,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燕凛苦笑了一下:“容相,就算要和我说国事,你一样可以叫我燕凛,以前的错我不会再犯了,你也不用事事分得太清。”   容谦笑一笑,也不坚持,只淡淡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原因了。”   燕凛在他身旁坐下:“容相,我知道你以前不说,是因为你有苦衷,是我太任性,才会为这样的事耿耿于怀,你不必为了眼前的事而勉强自己,若是不方便的话,不说也没什么,我断不会再为了这种事去胡思乱想。”   容谦摇摇头,轻轻道:“我当初认定秦旭飞一定会回秦国,是因为方轻尘。”   “方轻尘?”   “是,你不知道,我和方轻尘是私交极好的朋友。”   燕凛笑笑,也不说什么。医道无双的风公子,名动天下的方轻尘。容相总有些出人意料的朋友,而且,每次如不是紧要关头,牵扯上了那些人,容相也永远不会对人多说与这些人的交情。   这其中,必然也是有内情,有故事的。只是,如果容相不说,他便下决心,连想也再不去多想这些事了。   “因为对方轻尘的了解,所以我判断,秦国的纷乱,有一大半是方轻尘在一手推动。”   燕凛微微一震:“他控制住了那些试图谋位的王子王叔?”   容谦摇头。   “不是控制,只是顺势而为,推波助澜,在火上浇点油,在关键时分悄悄拨一拨船头而已。他的目的只是让那些人野心更加膨胀,并且让这些人向异国势力求救。他要让秦国大乱,让秦旭飞回军救国,这样,楚国就可以从秦军的压力下解脱出来。”   燕凛默然回想,几年间秦国暴发的种种乱局,确实太多太频繁,再想想,所有因为此事而被卷入其中的国家,心中暗凛:“方轻尘竟然可以一手谋算这么多的国家?”   “也谈不上谋算吧。”容谦叹息了一声。“秦国的这些王子皇孙,迟早是想要夺权的。包括我们在内的邻国,也迟早是会借这样的机会进入秦国,谋夺领土的。方轻尘并不能无中生有,也不能单凭个人的谋划影响天下。他只是顺势而为,利用人心,巧施手段,让所有的这些矛盾在短时间激化暴露,从中取利。”   容谦摇了摇头。“因为知道这件事是他在推动,所以,我很不愿意让你被他利用。但是,我当时不能向你说明真正的原因,一来,这件事毕竟是我的猜测,并没有真实的证据,我口说无凭。二来,我与他到底私交甚深,我也不忍心将他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若是误了他想救楚国的一番苦心,那我也太对不起他了。我左思右想,方轻尘虽说意在利用诸国打击秦国,但只要运作得当,我们也未必不能从中得利。因此后来你坚持要出兵,我也没有认真阻拦。而现在,方轻尘的愿望已经达成,我就算说明真相,也不会再妨碍到他。所以我已经别无顾忌了。”   容谦虽已亲口解开了谜团,燕凛却并没有什么特别轻松的感觉。毕竟这当初曾让他耿耿于怀的谜,在这段日子,他早已轻轻放下,不再介怀了。   此时听容谦说起这段因由,也只是深深感叹:“虽说一切都是方轻尘在暗中操探,但这秦旭飞实在是个人杰,在这么艰难的局面里,竟然还是……”   容谦苦笑着看看手里的军报,亦是叹息一声:“是啊,他竟然还是让秦国的局势,一变至此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散兵残勇   天空中乌云遍布。时有闪电惊雷,撕裂天地,暴雨如注,如惊涛怒浪,自天际奔流而下。   如此惊人的风雨,却还影影绰绰有一些人在狭窄泥泞的山道上连滚带爬地前进。污泥之中,亮闪闪的武器盔甲,明晃晃的金银珠宝,四处随意而弃。甚至连救命的干粮食水,也多有掉落在地,污于泥泞,而它们的主人,没有力气再弯腰去捡拾。   走路的人一步一跌,累极了,倒在泥泞中,任人践踏,也再也不动弹。少数骑马的被前头的人阻住去路,不时大声呵斥甚至挥鞭驱赶,然而,那些摇摇摆摆木然前行的人,有些漠无反应,有些甚至红了眼跳起来,合力将马上的人拖下来。   伤兵们哭喊哀求着期盼得到一丝帮助,却大多无人应答,不断有受伤或力尽的马匹被主人放弃,也一样孤零零扔在道旁。   这么大的雨,秦兵不会追来了吧?那个怎么都不死的妖魔,也不会来杀他们了吧?   不是说,秦兵都不能打仗吗?不是说,打进秦国,就要美女有美女,要钱有钱,大家随便抢,一起都发财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秦旭飞……根本就是个妖魔。”卫国偏将卫凌骑着马,默默跟在这支溃散的败兵最后押阵,一路上,心里反反复复想着的,也是这句话。   天下人都知道秦国三殿下秦旭飞勇武善战,治下兵卒亦是百战悍卒。然而,谁也想不到,他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恐怖,这么可怕。   四月十三日,陈军苦战连日,击溃秦军,堪堪夺下威远城,秦旭飞忽引其部于后方攻击,轻易击溃陈军,是役斩首万级。   四月十七日,秦旭飞与陈军主力会战于平原,以二万骑兵破陈兵十万,震惊四方。   四月二十三日,陈王收拢在秦地的所有陈军战力,于魏城外布阵于秦旭飞决战。战势方起,四下伏兵皆出,以优势兵力围困秦军,力求生擒秦旭飞。岂知秦旭飞却以已身中军为饵,诱使陈军精锐尽出,陈王志得意满,于军前观阵。秦军却早选了五百死士,自侧翼冲击陈军防卫阵营,五百精锐生生冲破万人的防护,重伤陈王,其后陈军不战自溃,引兵远退数十里。据传当日五百死士,最后生还者不足三十人,然,整个冲锋过程,无一人退后,一人怯战。许多人死后尸身犹不落马,士卒收尸时才发现,很多战士,唯恐受伤落马,不能继续冲阵,就用绳子将自己双腿牢牢绑在马上,就算战死沙场,马儿犹带着他们的尸体,继续冲击敌阵。   陈军本来仍有数万兵力,犹可一战,但陈王伤重,全军不安,更恐国中生乱,很快引全兵退出秦境,黯然而归。   如此一来,本来可以与秦旭飞手上这支秦国唯一精锐军队缠战一番的陈军轻飘飘退尽,秦旭飞的军队,一路便可通行无阻,飞驰急行,驰援各方危急之所。   在那以后,各方的军报,就如雪片儿也似地飞传而来。   五月二日,秦旭飞解卫军围幽州之困。   五月九日,秦旭飞遣部将祁士杰引三千将士,力拒吴军万人,双方苦战三日,未分胜负,秦旭飞主力后缓将到,吴军乃退。   五月十七日,秦旭飞破吴将三万人马于渠山之下。   五月二六日,秦旭飞重将柳恒击溃卫军左军一部于定州。   六月五日,秦旭飞于虎啸川生擒卫国大将淳于冲,破卫军二万。   六月十二日,秦旭飞于定军山下引八千快马精骑与吴军三万交战,来回冲击七次,击溃吴军十余次合围,终于寻到中军主将的准确位置,盘马弯弓,于万军之中,三箭诛杀曾力助吴王建国的一代名将。吴军主力胆寒,退避三十里,方才勉强扎下营盘。   六月十六日……卫凌的噩梦降临了。   他分属卫国右军,六月十四日,右军攻下了颖城。大将军带一万二千精锐,继续向京城袭去,而他得了肥差,成了留守的打扫搜罗颖城的财富的八千人中的一员。   在城里大肆抢掠之时,他还是老神在在的。秦旭飞再厉害,也不会分身术,四天前他的队伍还在八百里外硬战,哪里就杀得过来。   该抢的抢,该拿的拿,该爽利发泄的就去找大姑娘小媳妇,然后拍拍屁股弃城而走,去跟大部队会合。合了兵,人多势众的,以秦旭飞手中那点兵力,肯定不敢轻易来攻,而他们右军的大将军,也是绝对不会蠢到主动去跟秦旭飞硬碰硬的。   然而,那天清晨,探子来报,发现了秦旭飞的军队。   秦旭飞初回秦国时,异军突起,连番奇胜,从那以后,各国各部的军队,不管身处何方,都向四面八方洒下大量的斥候,随时探查各方动静。秦旭飞想再依仗奇兵突袭,伏兵突现,这种战术,根本就已经没有可能。   连着四五拨斥候飞马来报,那四天前还在几百里外苦战的军队,已经就要来到眼前!然而,来的这支军队……不足千人。   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   四天前与吴国精锐之师一战之后,秦军那八千人伤疲交加,而秦旭飞居然凑出八九百犹有余力的勇悍之士,亲自率领,四天急行八百里,飞袭颖城!   卫军将领们先是心神震动,然后人人两眼放光。只有九百人啊,而他们自己有八千人!斥候传来的消息,证明了那些骑兵有多么疲惫不堪,而且这九百人里,有秦旭飞啊!秦国的主将!秦军的战神!秦人的三殿下!   卫凌寒着脸,瑟缩着身子,在风雨中策马呆呆前进。心里迷迷茫茫地想,如果当初没有选择出城一战,而是据城坚守,把这群急行军生生堵在坚城之下,耗尽他们最后的一点锐气战意,等他们所有累积的疲惫全部爆发出来,再……   卫凌的身子缩成一团。现在方知后悔,只是可笑。当初那巨大的功劳摆在眼前,已足已蒙蔽所有人的眼睛。   谁能相信,世上会有那样的魔鬼,谁能相信,世上会有那样的军队?   他们大咧咧乱哄哄在城外列队,人人兴奋不已,只想前行,甚至没有列稳队伍,只想着要去捉拿那个可以换来天大功劳的人。而那不足千数的孤军疲兵,面对他们全城出动的庞大兵力,居然眼也不眨地正面相撞,发起冲锋!   不过数百战马同起同落的声音,竟似有万马千军在冲锋,九百喉咙发出的同一声呐喊,竟似比天上的雷霆更震憾人心。   那是怎样的士兵,箭刺进身体,顺手拔起,带出大片的血肉,却不会妨碍他们挥刀戮砍的凶猛。中刀着枪,血流披面,他们却可以连擦也不擦一下,怪叫呐喊着让攻击得手的卫军心胆皆寒,手脚失措。   箭雨击不溃,枪林挡不住,几次急冲锋,就令得整个卫军阵营松动。   然而,最可怕的,还是秦旭飞……   卫凌莫名地在风雨中颤抖起来。   这一役,所有卫国人,都忘不了那个魔神吧。   矫健的乌骓马,大红的百花战袍,灿烂夺目的辉煌金冠。从来没见哪个主将,打扮得那么显眼触目。   除了演义小说之中,这世上哪里真有斗将之勇流行。主将们更喜欢安安全全呆在中军处,指挥若定,谁肯穿得太显眼,去引敌人的暗箭狙杀。   然而,那个有着尊贵血脉的王子皇孙,偏偏就是这么显眼,这么凶悍地冲杀在最前方,手里拿着的,居然是一把方天画戟!方天画戟,力大势沉,锋锐处处,威力奇大,可太复杂,太难学,太难精,太难于自如操纵。除非真有万夫不当之勇,有什么人真敢使用。   这种兵器,几乎已经失传湮没,成了纯粹的传奇。然而,今天的战场上,他们却看到了一杆戟,一杆带来噩梦的戟!   谁也忘不了,那一片大红所到之处,血色就弥漫了天地,断体残肢飞扬而起,多少惨叫声,同时响起。   谁也忘不了,无数的箭雨飞射,穿不透戟影流光,无数的士兵拼死向前,转眼间就尸骨不全。   无人是那妖魔手下一合之将,无人可以挡得住他的快马一瞬一时。   秦军如同着了魔一般,跟随着他们的主将,无惧死伤,不怕危险,只要那片红云飘到哪里,他们就冲到何处,所有的刀山箭雨,也不如跟随那人的决心和胆魄。从来将为兵之胆,有这样魔鬼般的将领,就有那样疯狂的士兵,以秦旭飞强横无比的战力为依凭,不足千余骑兵,就如一支锥子,轻易地直直扎进卫军的心腹之地。   那些兴奋莫名,一心想生擒秦军主帅的同袍将领们,一个一个,被那杆长戟挑于马前。那主持大局的主将,还没来得及下令,不管同时误伤多少卫军,动用强弓硬弩狙击混战中的秦兵,便被秦旭飞一支长箭,穿胸而过,跌落马下。   那红袍金冠,手执方天画戟的魔鬼,硬是杀破了卫军的胆魄,不等那支不是人的队伍冲过来,远处的卫兵看见那一片火红,便已扭头奔跑。仗打到最后,很多人宁可跳到护城河里,也不敢去硬撼那可怕的魔戟。   他们有八千人马,他们以逸待劳,最后却居然被杀成一盘散沙,被不足九百疲兵给打得四散奔逃?   卫凌铁青着脸,两眼木然地望着前方。 第二百三十六章 真是不幸   此时此刻,其实,卫凌的心中,除了后悔,也是有些怨愤的。   为什么那时候,所有将领,都被秦旭飞的勇武给吓得丧了胆呢?为什么当时就没有一个人,能及时站出来,主持大局,拿下这泼天之功,让大家最后都如此狼狈呢!   卫凌跟在这两百人的逃亡队伍后面,沮丧不已。   也许……如果……若是……当时……张坤他们……   唉唉唉,可谁能料想到,秦国这一大块肥肉,忽然会变成这么难啃的一块硬骨头呢?谁知道他们这些世家贵族子弟,好不容易挤走了那些老人,争来的唾手可得的抢夺军功,填充口袋的好机会,竟会将自己陷于绝境呢?   这一支逃亡的队伍,跌跌撞撞,狼狈莫名。他们身在秦国腹地,想要就此逃回国去,那是绝无可能的。也只有这样,抄小路,走捷径,试图去寻找向京城奔袭的其他主力人马了。   只是,他们这支溃散的军队,真的能支持到找到主力的那一天吗?   卫凌不敢多想。   眼前,也只能逃得一刻,是一刻了。   这时候,耳边却又传来了亲兵微弱的声音:“将军,我们的干粮全都吃完了,这……”   卫凌看了看身边这唯一还保着命跟在身边的亲兵,沉声道:“不要紧。实在不行,今晚就再吃一顿马肉。”   说出“马肉”二字,卫凌只觉胃里一阵翻腾,口角的火燎泡也似乎格外地痛了起来。逃出来的第一个晚上他们就只有马肉吃,那种腥臊的味道真是令人痛不欲生。而且马肉性燥,吃下肚去第二天,他嘴边就起了大泡,呼吸之间都似乎有火在冒。   卫凌勉强打起精神,不知道是想安慰亲兵,还是努力给自己打气:“我估计走过这段较荒凉的路,前面应该就有人家了。只要有村落有住家,我们就能抢到粮食。”   亲兵眼神惶然无助:“碰上百姓倒好,万一遇上秦兵……”   “没事的。秦国除了秦旭飞的人马,其他的秦兵都没有什么用处,一直被我们打得到处逃窜,哪里有力气来拦截追击我们。至于秦旭飞的人……他们那点人马,夺下颖城,已经是很勉强的了,哪里还分得出人手来追杀我们。等我们和大军会合……”   卫凌还在断断续续,尽力想说些安定人心的话,忽听得前方一阵哗然:“有人,前面有人!天啊,总算能弄到吃的了……”   前面乱七八糟,拔刀出鞘声,纷乱奔跑声,呼喝声,恫吓声响成一片。   那些疲惫不堪,走路都东倒西歪的士兵们无不精神一震,居然都能拔出兵器向前奔跑起来,后方的卫兵看不清前面的情形,却也激动得直向前涌。   当初在阵前溃败,谁身上也没带干粮,能一路逃到这里,大家靠的就是烧杀掳掠,一路劫杀秦国百姓。现在食物耗尽,人心疲惫,能看到秦国的老百姓,就是看到了他们的生机和希望。   就连卫凌的精神都略略振奋了些,催马想上前,可惜前头的路全让步兵们给堵着了,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大家心灰意懒,精神疲惫,如果还要摆官威吓人,没准会激起兵变,所以,也不喝斥,只耐心地等在后方,反正。真抢到了什么,总少不了他一份就是。   惨叫声起……   不是这一路上听习惯的秦国百姓的惨叫求饶哀呼之声,而是扑上前的卫军们,惨呼不绝。   卫凌在后方,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到无数个人腾空飞起,好些断体残肢,淋漓鲜血在空中纷落四方。   卫凌全身一震,几乎没滑落马下。这情形太熟悉了,当日颖城之下,秦旭飞所过之处,就是如此之般,神威无敌,惨怖莫名!   秦旭飞!那个魔神!他居然肋生双翼,飞到了他们之前来拦截他们了吗?   这一刻,他几乎想提缰纵马,转身逃窜,然而,刚刚猛力前冲的败兵们,这时也如潮水般向下退走,两旁分开,眼前豁然开朗,卫凌把前方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而他自己,也被完全暴露在别人的视野之下了。   前方开阔处,有十几个秦国百姓,抖抖索索,聚在一起。他们用大树叶子和藤条编织在一处,做成临时的伞盖,遮挡着头上的密雨。十几个人,有老人,有妇人,有稚子,也有几个青壮,都缩成一团,聚在一块躲雨,身边放着大大小小的包袱,看起来,象是一群逃难的人。   那些人望着这边的卫军,眼神有些惊,却并不惧怕,有些慌,却并不惊恐。   而在他们与卫军之间,只站了一个人。   倾盆大雨下,那人的一身白衣,紧贴在身上,满头黑发,也早就凌乱不堪了。然而,他就这么施施然负手站着,却居然给人一种极之悠闲洒脱的感觉。   第一眼确定那人不是秦旭飞,卫凌才没有立刻逃走。可是,他看看那人四周的断体残肢,惨怖情景,看着满地血水,转眼让雨水冲尽,却还是不自觉得干咽了一口唾沫。   刚才只是一瞬间吧,这个人,至少杀了十几个人……   这种手段,这种速度……   他用目光扫了扫其他的卫军,所有人的面孔都是惊怖而迷茫的。   卫凌在心中叹息。   二百多个人,如果一拥而上,应该有机会杀了这人吧,只可惜,现在大家连面对秦兵的时候都还不如,所有的胆气早就消失怠尽。这种神疲力弱的时候,指望鼓舞起士气来,太难了。   “你们是卫国的败军?”那人的声音穿过重重雨幕,清晰入耳。   卫凌极力睁大眼,可是雨势太急,影响了视线,他还是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是觉得,那样一个负手悠然而立的姿式,真个洒脱漂亮到了极处,就连着漫天暴雨,都丝毫不能损那人半点风采。   “你是什么人?”卫凌不答反问。   “是谁打败了你?秦旭飞吗?”那人好象也同样没有回答的习惯。   卫凌皱眉。这人直呼秦旭飞的名字,必然不是秦军中人,就算是直属秦王的军队,也不敢在称呼上,对有皇族血统的秦旭飞有所失礼。   “你不是秦人?”   那人低笑起来:“真是没面子,问什么都没有人理。”   他在大雨中好以整暇地望着卫凌:“能从秦旭飞手里逃走,算是你的幸运,可是……遇上我,又实在是太不幸了。”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向前走。   卫凌莫名地心中一凛,反手拔出长剑,遥遥指向那人,大喝一声:“还发什么呆?等着他一个个把人杀光吗!大家全力把他拿下!”   众士兵这才如梦初醒,鼓起勇气,挥刀前冲,卫凌也咬着牙,从马上一跃扑前。不管这人是什么来历,也只得一个人,他们这里两百多人,联起手来,就算是疲惫之师,也没可能打不过一个人?哼哼,除非……除非他也是秦旭飞那种不属于人间的妖魔……   然而,卫凌不知道,这个世上,可怖的妖魔,真的从来不仅仅只有一个。   而居然遇上这个人,他们这支溃军,也真的是实在太过不幸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如履薄冰   柳恒领着本部军队急行军赶到颖城驰援时,秦旭飞并没有出城迎接。   这个时候,他还在睡觉。   一场大战之后,四天四夜的急行军,接着又是一场大战,就是铁石之躯,也终是撑不住了。   活下来的秦军,自己事后回想,也觉得不能相信他们在四天急行军后,还能一战克敌。   其实秦旭飞不过是有苦自己知。当时四天急驰不止,人人疲惫不堪,如果那个时候让大家休息,所有人都会彻底躺倒,最少要一两天才能恢复。   那个时候,一旦任凭疲劳爆发出来,就只能随敌人宰割了。因此他只得强行激起军士们的热血胆气,用自己的身先士卒,苦战杀伐,来带领大家一鼓作气,攻陷颖城。   他们胜得很险。卫军如果意志足够坚强,就算打不过,但是他们人多,只要慢慢地耗着,坚持不退,拖也能拖死他们这支军队。   明知是冒险,但是秦旭飞别无选择。他只有豪赌,只有将赌注全部压在那支争权夺利不止,搜刮聚敛无度的卫军,不会有那份铁血志魄,和他们顽强对敌上。   这一次,他又赌赢了。   在连连受挫,死伤无数,外加主将被杀后,这支十倍于他们人数的卫军,生生被他们的杀气凶悍给震慑得四散而走。   秦旭飞全身一松,哪里还有力气去追击逃敌,四散围剿。他几乎连下令组织城中民夫来清扫战场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立刻下令进城。   打仗时,秦军勇悍无双,不畏疲累,无惧死亡,可是这仗一打完,所有的疲惫伤痛激发出来,有人直接就从马上晕过去栽倒下来,有人倒是还能保持清醒,可是却双腿僵硬,下不得马。   便是勉强下了马的人,也连站都站不稳。   进了城之后,他调了一百人负责城防。就这一百人,也是连站都难能勉强站直,还是轮着班地睡觉才能支持。   而其他人,都是什么也不管地休息去了。   这个时候,如果再有军队来攻,大约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颖城。幸运的是,此时卫军胆气丧尽,只知奔逃,却没有谁有胆子回头了。   柳恒带了本部骑兵,急行而来,也还是迟了两天才赶到。而他看到的,依然是一片凄凉景象。   好好一座繁荣的城市,到处都是破败的房屋,火后的惨象,家家户户都有哭声,每条街道,都有麻木茫然双眼呆滞的百姓。   就这等惨景,还是他们的军队及时赶到驱走卫人的功劳。否则,这整座颖城,最后恐怕会和卫军所过的其他几座城池一样,变成一座死城。   追随秦旭飞的士兵们还没恢复过来,很多人至今仍在抓紧每一分空闲时间睡觉,而完全忽略要给自己治伤。   士兵们零零落落地守在各处,勉强地站直身子,向他行礼。人人神色憔悴,个个瘦了一大圈,很多人身上的带着伤一直没得到好的处理。   柳恒看得心酸:“我带来的人立刻和你们换防,大家全部休息去……”   众人个个面露喜色,施礼拜谢。   “殿下在哪儿?”   “殿下还在睡,我领将军去……”   “还在睡?”柳恒微微皱眉。   “自进了城,我们这些当兵的还能轮班歇一歇,殿下却连口气也喘不过来,就要安排城中空虚的防卫,安抚城里的百姓,在城内调集寻找大夫,又要尝试在城里筹措粮草,忙了很久,才有空歇歇,所以,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柳恒默默地点点头,也不说话,跟着士兵,一直走到被抢掠得空空如也的太守府,在后面的卧房外,看到了两个仍强打精神守在门前的士兵,轻轻地挥挥手,让自己带来的人与他们换了防,自己才小心地推门进去。   房里秦旭飞仍然安睡,竟似全然不知道好友的到来。   柳恒慢慢走到床边,看着秦旭飞那明显削瘦的面容。   这些日子,太忙太累。他人瘦得特别厉害,整张脸的轮廊便深了许多,五官犹如刀砍斧削般深刻。   柳恒慢慢地坐下,看着秦旭飞满脸那没空打理的胡子渣,看着秦旭飞身上随便包扎的四五处伤口,心中一阵难过。   这段日子,他们真是太难了。   看起来是连场胜仗,总是以少胜多,勇武善战之名,足以称誉天下,然而,柳恒深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仗仗以寡击众,只能说明,在大的战略层次,他们一直处于下风。次次以少胜多,说穿了,全是仗着骑兵快捷,仗着秦旭飞的武功,和他们这支军队百战之身打磨出来的志魄。   然而,从来奇不胜正,奇计偶一为之,或可称善,却怎能总是这种打法?   运气再好,赌桌之上,也总有失手的那一天。而他们现在的赌法,是只要输一次,便会万劫不复的。   好好一支军队,怎能总让主帅去冲锋陷阵?可是,这不是因为贪功,不是因为要炫耀勇武,而只是因为无奈。   四国大举进击秦国,总共八十多万的兵马,而他们手里,满打满算,也才十来万人。   除了燕国,各国都是分兵进击,每过一处,多是烧杀掳掠,他们虽然想稳扎稳打,慢慢前进,一步步赶走这些异国军队,奈何明知百姓奇苦不堪,又实在不能安心缓缓图之。   只好将精锐分兵进袭,只好不断以少击众,去阻挠各方军队。要不是他们这支军队确实足够强悍,将领们也个个出色,以这种孤注一掷的战法,他们早就让敌军们围歼追打,个个击破了。   他们人手太少,且很难得到补充。秦国本地的青壮,几乎都让秦王征进军队了。秦王倒是很肯让军队和秦旭飞协手合作,甚至合并。不过,这个时候……   秦旭飞自己又哪里敢让秦王的心腹将领,带兵进入自己军中。   不敢指望他们帮忙,只要不被他们扯后腿,只要他们能提供给他们足够的粮草辎重,秦旭飞就很满足了。   然而,就连这个,秦旭飞也得不到。各地的辎重粮草一直跟不上,很多时候,因为粮草问题,秦旭飞不得不放弃全军袭进的战略,而只能选择少数精兵快马奇袭。   毕竟自从秦旭飞连打胜仗之后,各国的军队作风就更加残暴疯狂了,以前他们占领了一地,只是抢掠,而现在,几乎就是屠城了。拿走一切能拿走的,拿不走的全烧掉,在秦国的土地上,对秦国的军队实行坚壁清野。   秦旭飞一路攻来,不断夺回被各国所占的城池,却凑不到足够的粮草。不是幸存的百姓不愿意给,而是他们已经一穷二白。为了能让战至重伤昏迷,难进水米的伤兵,多一分机会活下来,年轻的女人甚至忍着羞耻,狠心抛下还在哺乳的亲儿,挤出自己的奶水来喂他们,却无法从家中见底的米缸里,再找出一瓢白米,来给他们这支军队。   没有被占领的城池,还在秦王控制之下的地域,粮食固然是有的,但要通过各国的封锁,送到秦旭飞这边来,自然是难上加难,更何况,就算有机会办到,秦王会不会愿意投下大批军力,付出偌大牺牲,来给自己最害怕的三弟送粮食呢?   无论如何,秦旭飞可不敢做这个指望。好在现在前线吃紧,就算秦王想拖他们后腿,让他们消耗更多实力,也不敢明来。粮草不济,秦旭飞就敢提剑杀人,他杀人,秦王也不会出头为被杀的官员讨什么公道。   怒砍了好几个地方官员之后,他们总算有了断断续续的后勤保障,但是一直是捉襟见肘,种种不足。   所以,一次又一次,他们被逼得不能不以少量的军力去打最艰苦的战争。军士们能撑到这个地步,不止是因为他们是无数次战场上历练出来的百战精兵,也是因为,他们的主帅,他们的将军,做得让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埋怨的。   每一场战役,主帅总是冲在最前方,最大的危险,主帅总是担当得最多。局势逼得秦旭飞不得不一次次亲身上战场,从头到尾,承担起整个正面攻击的压力。   在一次次不可思议的胜利里,一回回超负荷地征战中,他完全是以个人的勇武和威信,在保持着军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   小兵们不懂什么主帅不应该冲锋陷阵的道理,他们更多的只是以主帅的行为,来判断自己卖命值不值,该不该罢了……   只是,再强的人,也只是个人,而不是神。力总有竭时,这样一直紧绷着撑下去……   柳恒深深叹息,却只觉无能为力。   这样一刻不停地征战,一刻不停地奔波,对个人,以及对整支军队的负担,都太大了,但他们却偏偏不得不为。   现在秦国的军队,怎么会如此无能,如此没用?就算当年,举国精锐都被挡在了国门之外,楚国之内,可这几年下来,秦王也一直征召壮丁,为什么就练不出一点象样的兵?   为何只要异国军队一打,他们不是弃城而走,就是溃散奔逃,怎么连多撑几天,为他们分担些压力,都做不到呢!   他们这支军队,四方奔走,到处救亡,竟是一刻的休息都不可得。   这回秦旭飞为什么仅以八百骑奔袭四天来攻颖城,还不是当初在与最精锐善战的吴国大军做战时,却收到了颖城的告急文书,声称若无军来援,数日颖城必破,而依照如今卫军的行事准则来看,若是破城,必然在三五天内,将满城劫掠一空,再屠戮烧毁。这就是近十万的百姓遭殃啊。   所以秦旭飞才刚把吴军击破,就在战场上大喝:“可还有能战之士,可还有敢死之人?”   那些勇悍的军士们,挣扎着在血泊里站起,笔直地站在他面前。   秦旭飞咬着牙,红着眼,挑了又挑,才只能挑了不足九百勉强没有重伤,且足够强悍坚定的士卒,由他亲自带领着急行四日,直破一城。   看起来,他是算准了一切,算准了卫军破城后,必会分出最大的主力军队向京城前进,算准了卫军知道他们只有八百人,且十分疲惫,必会全军出城应战,算准了用他自己当饵,没有人抗拒得了这个诱惑。   是啊,又是一场奇迹般的胜利,又是一场足以流传后世的佳话,可那又如何呢?难道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行险?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带着那些为国家流尽了血和汗的勇士们,来苦战,来赴死,看着他们被敌人的刀山剑林砍得血肉模糊,看着他们被敌人的擂木滚石,打得肢体不全。   当日以死士绝杀之术,逼得陈军放弃攻秦,全军退回国内,可是那五百勇士,活下来的不过二三十人。   今日以九百骑建惊世之功,可是,最后存活的,也只得二百二十七人罢了!   一次又一次,亲手送他们去死的秦旭飞,心里想的又是什么?   这样沉重的负担,他还能撑到几时?   柳恒只觉心中悲痛,怔怔坐在秦旭飞床边发呆,门外却响起压低声音的传报:“柳将军,有军报……”   柳恒起身,开门,接过军报,翻开一看,初是一愣,后是愤然低哼一声。   身后传来一声虚弱但清晰的呼唤:“阿恒,什么事?”   柳恒转身:“你早醒了?”   秦旭飞笑一笑,不说什么。久经沙场的他,自有一种奇异的感知能力,就是在睡梦之中,他也在本能地感知外界。知道有着熟悉气息的朋友来到了身边,他可以照样继续沉睡不起,可只要外头发生任何一点细微的变故,他就能立刻感应,即时醒来。   对于一位将领来说,这也算是一个好习惯吧,至少不怕被偷营劫寨,不怕被刺杀。   柳恒走近过去,把军报递过:“真不明白,我们才被关在国门外几年啊,国内的军队怎么就无能至此、这事,你再不能管了。否则你不让敌人杀死,也得让自己人活活累死。”   秦旭飞默默地接过来,翻开一看,苦笑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外头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什么事?”秦旭飞抬高声音问。   “报,江宁道总管急信求援。”   “报,永定城飞书告急……”   “报,静水关已被燕军围困,主将派心腹突围而出,来我军求援,此刻已在城外等待……”   “报……”   柳恒脸色渐渐铁青,咬牙切齿,恨道:“这帮窝囊废。”   秦旭飞闭上眼,过了一会,才长叹了一声。   “静水关,永定城,一西一北,但都是京城屏障。江宁道直通着京中漕运……若是尽破,他们就可以挥军直逼京师。阿恒,那是国家根本之地,祖宗宗庙所在,我如何能够不管。” 第二百三十八章 楚人方氏   祁士杰领兵在漫天风雨中行进着。   人人又冷又累,疲乏欲死,可是,谁也没有想过要停下来。   秦旭飞以少量的兵力将卫军击溃四散,却根本没有力量去追捕围捉。而那些一路逃亡的卫军,必然会以烧杀掳掠作为他们补给生存的手段。   他们这些后到的军队,必须肩负起清扫的任务,早一天击破一股溃军,也许就可以多救许多乡野间百姓的性命。   被杀光屠尽的乡村民居,被放火烧毁之后的残屋灰烬……这样残酷的情形,他们已经目睹了无数次了,心中直如油煎火燎。   就算拥有天下最强悍的军队又如何,就算连战连胜,从无败绩又如何?他们倾尽全力,也不过只是让灾难减轻一点点而已。保住了大半个颖城的百姓,却又遗祸于这些乡野村居的可怜人。   祁士杰催马行进,脸色沉肃,直到前方有斥候来报:“将军,我们发现了几个难民。”   祁士杰略微有些奇怪。这种常规之事,哪里还需要前方的斥候特意来报。   “指引他们去颖城附近暂时安身就是。”   “将军,他们说,他们遇上过我们正在追索的那支卫国溃兵,而且……”斥候的声音也有些怪异:“他们说,那些卫国溃兵,全让他们的人给杀了。”   祁士杰一惊:“他们有多少人?”   “我们碰上的只有两人,自称是出来探路的。他们说,他们一行不到二十人,因为下雨,又不熟这一带的路,其他人都在一处被卫人焚毁了一半的村子暂时安顿。”   二十人不到的难民,杀掉二百多卫国溃兵?祁士杰皱了眉,一挥手:“把人带过来,我问问!”   被带领来的两个男人虽然也是骨瘦如柴,虽然神色多少有些慌乱局促,但却并没有普通难民那种极度的恐慌和惊惧。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趴在地上给那个高高在上的将军磕头,脸上多少还有些喜色。终于能遇上他们的战神,他们的三殿下的直属军队,让这些一路流亡已经太久太久的老百姓,感到了安全和依靠。   祁士杰听着他们说话的口音,随口又问几句家乡籍贯,风土人情,确定了他们果然是秦国百姓,却也并不敢完全放心。毕竟在这个混乱杀伐的世界里,为了求生,替异国军队效力的秦国人也不是没有。   他淡淡追问几句,这二人已是忙不迭地分说起来。   “不是我们杀的,是一路护送我们的方公子。”   “方公子?”   “我们也只知道他姓方,而且,他应该是楚国人。”   楚国人?方?   祁士杰一怔,心下浮起一丝荒谬的想法,又连忙自己给扫了开去。“你们如何会与楚国人同行。”   “我们逃难到了楚国境内……楚国的军队并不太拦阻我们的。”   祁士杰更觉不解:“既然你们都到了楚国,为什么会回来?”   二人神色凄凉,惨淡地说:“不是自己的国家,原来根本容不得我们生存。”   他们这一行二十多人,本来以为好不容易逃出了战场,逃到了一个还算安宁的地方,可以过安生日子,却没有想到,不管他们逃到哪里,只要被楚国老百姓发现,必然会纠集了一堆人,拿着棍子来追赶打杀。可怜他们进入楚国之后,一样是一日三惊,奔逃不止,竟是和在国内逃难时差不多了。   祁士杰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秦楚虽然名义上是盟国,可是骨子里是什么关系,所有人都一清二楚。留在楚国的秦军,因为是远离了秦楚当初战火最烈的区域,聚居一处,而且有方轻尘的交待照料,所以当地人还不会真拿他们怎么样。   而在秦楚边境之上,谁家无亲人曾经死于征战。这些逃难而来,无力保护自己也不受官府保障的秦国百姓,自是会承受楚国人的满腔恨意。   “我们逃得筋疲力尽,同行的人死伤了五六个……”那难民的声音都是哽咽的。没想到他们这些在战场上逃出生天的人,却会被和他们一样的普通百姓打死。那些楚国人,红了眼睛,竟连没有了力气,逃得不快的孩子都不肯放过。   “后来,我们终于被上百个楚国老百姓围住,眼看要让他们乱棍打死,那个方公子忽然出现了。他一个人就赶散了上百个人,救了我们的性命。他问了我们的来历,劝告我们不要再停留在楚国境内,否则他救得了我们一次,救不了我们一世,然后就走了……”   那难民急于把事情说明白,很多无关轻重的细节,也就轻轻省略过去了。   那个方公子有些骄傲有些忧伤的眼神,那位方公子问明他们是秦国人后,忽然间的叹息,忽然间的出神,还有说话时微妙的语气,神情间莫名的黯淡,这一切,当时在场的人或许都能感受到,只是在言词之间,却无法分说明白。   “后来,我们聚在一起商议,最后想着,反正都是一死,死在这异国他乡,还不如死在自己的国土上,所以,我们最后又一起上路回国,没想到,在路上又遇上了那位方公子,不过,这次他是晕倒在路上的。”   “晕倒?”祁士杰愕然。“他武功既然那么高,还有人能伤他不成?”   “不是受伤,好象是发病。他身上烫得厉害,昏沉沉地怎么叫也叫不醒。他是我们的恩人,我们不能扔下他,又不敢一直待在楚国境内,所以只好带着他继续逃。过了好几天他才醒过来,而那时候我们已经过了边境线,回到了大秦……”   那两个人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无非是他们苦求他救命,而他虽然不愿,最后还是留了下来,答应陪他们一起穿越战乱地区,到达后方没有打仗的安稳地方之后再走。   方公子是如何厉害,从各国的乱兵游骑,还有那些乱匪强盗中保了他们的安全。每到粮尽水绝时,那位方公子,随便到哪座山上打个转,就能捕杀野兽,给所有人保命。   只不过那位方公子脾气不好,不太喜欢与人说话,这一路行来,看到各地的惨况,眼神越来越阴沉,表情越来越森然,大家就是再感激他,也没胆子跟他套近乎,到现在,竟还是谁也没弄明白他叫什么。   祁士杰越听越是好奇,再细细问了几句,便令这两名难民带路,只是同时也给了手下亲兵几个眼色。   他手下都是精兵强将,刀山剑林里打滚过来的,自是人人伶俐,立刻分了两拔人马出去,一拔人照这两个难民事先所指点的方向去搜寻,看看那二百名卫军被杀的尸体是否还在,以此验证难民的话是否属实。另一队人快马赶去和其他几路追索卫军的军队联系,让他们立刻赶来策应,万一这是一个陷阱,身后有自己的人接应,大家心里也都有底。   做了这样的安排之后,祁士杰放心大胆地领了人马,跟着难民向前去,没多久,来到一处已经被烧得只剩两三间完整屋子的破落村庄。   十几个难民纷纷从屋里出来,看到本国的军队,神色却还是惶然麻木的,直到那最先带路的人大声宣布,这是三殿下的直属军队,大家脸上才露出喜色来。   他们这一路在国内逃亡,秦国的军队也常撞上过,但没人理会他们的求救,有的军队甚至还向他们索要粮食财物,说是要资军抗敌。搞到后来,他们不止要躲异国的军兵,看到本国的军队也是胆战心惊。   不过,他们也曾听别人说,三殿下带回国的那支军队,却是不会盘剥老百姓,还会加以保护照料的,而方公子仿佛也很赞同这个说法。方公子是大家的保护神,主心骨,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此刻见了这么多秦军,而且大多神色和气,众人自是心中大定,觉得一直以来的流离之苦,终于有了到头的希望。   祁士杰过来问起那位方公子的所在,早有人领了他到一处房子外头:“方公子有些不舒服,在里头歇着。”   这声音里隐隐有些忧虑,那位方公子身体好象不太好,常常发病,又不肯对人细说病情,只是每回不舒服,就一个人躲得众人老远,大家虽担心,却又不敢违背他的意思接近他。   祁士杰点点头,一手按剑防备,一手推开房门,行了进去。 第二百三十九章 待客之道   屋子并不大,里头桌翻椅倒,也没有人整理。   稍稍值钱的东西都早就被抢走,靠墙处只有一张小床,床上连被褥也没有。   那人合衣侧卧在床上,不知为什么,身影仿佛有些伶仃。   他背对着外头,面朝着墙壁。但根本不需要去看他的脸,祁士杰已是失声惊呼:“方轻尘!”   那人皱了眉,起身回首,看到目瞪口呆的祁士杰,终于是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让你们给撞上了。”   ——————————   对于自己莫名其妙地跑到了秦国来这件事,方轻尘除了郁闷也依然还是郁闷。   真是极无聊也极可笑。本来他雇了一艘船,由着他睡得晕天黑地,让船夫一直往前开就是了。一路上,他只天天缩在船舱里,饿极了才随便吃点东西。   因着胸前的剑伤严重,身上中的慢性剧毒又时常发作,他经常有些晕晕沉沉地,并不觉得时间如何流逝,也不清楚自己到了哪里。万里河山,千里水浪,稀里糊涂,涛涛就从眼前过了。然后不知不觉,船就开到接近边境的地方了。   没有通关文牒,船夫万万不敢把船继续往“外国”开下去,方轻尘无奈,只好下了船,自己漫无目的地随便走走。   他的身体底子实在是太好了,那么严重的剑伤,一直没认真治疗过,慢慢地,居然也就渐渐好了,只不过略有风雨的时候,会阵阵作痛罢了。   但身上中的毒却比较讨厌,三天两头就给他发作一回,不过他倒也没把这当回事。反正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里,也根本提不起心思去考虑未来,毒发了就等它过去,就这么随便地走走歇歇,偏偏一不小心,就遇见上百人围着十几个倒霉蛋喊打喊杀。   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不过碰上这种事,总不好意思直接装成没看见,只好顺手管了一管,结果随口一问,才知道这些居然是秦国难民。   自从在京城和楚若鸿赵忘尘撕破脸直到现在,他一直提不起劲和人相处,更喜欢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可是此时此刻,碰上这些秦人难民,心情却实在有些复杂微妙了。   然而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所以随便扔下几句忠告便离开了。谁料到半路上,忽然间居然又毒发,这一回,偏偏心情又灰暗冰冷,连运功对抗都提不起精神去好好做。结果就是……他一不小心,不知不觉地,就晕过去了。   等他醒过来时,居然就到了秦国境内,当时真是啼笑皆非,哭笑不得,莫名地有些恼怒。偏偏这个时候,正巧还冒出一帮陈国士兵来,对着这些难民喊打喊抢的触他的霉头,他要不乘机下狠手出气,那他就不是方轻尘了。   可惜啊,一个人表现得太勇敢,太强大,太能干,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一堆老弱妇孺两眼放光地跪在你面前给你磕头时,那种郁闷挫败的感觉直能使人发狂。   最后到底是为什么答应一路保护他们的呢?   是因为太闲没事做,还是因为,自己那仅剩的良心对秦国的百姓有抱愧之心,又或是……   对于自己保护这些人一路前进的动机,方轻尘随便想了一两次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也就懒得再多费心思了。   这一路上,他随手收拾了不少溃败的散兵,身边这些难民,看他的眼神,便简直是在拿他当神仙了。只是,哪个神仙会象他,三天两头发一回病呢?   每次毒性发作,他都喜欢清清静静,远远躲开别人的视线。难得这回终于能找到一处村子,终于有一个象样的房子一张象样的床,把门一关,总算可以让他安静一点了。   本来嘛,毒发已经很不好受了,还要同时忍受一堆人关心担忧着急焦虑的眼神,那简直就是双重折磨啊。   他这里毒势发作地厉害,人就有些晕晕沉沉,隐约了听到大队人马入村的动静,但本能告知他并无危险,所以也懒得动弹,直到这时耳边听到一声喊:“方轻尘!”   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听到现实中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心神微动,这才无可奈何地提起精神来。   其实从他护着这帮难民,一路向秦国国境深处而来,他心中就隐约知道,最后怕是难免要跟秦旭飞的人撞上的。虽然他并没有刻意想去寻找秦旭飞的军队,倒也什么要故意回避躲闪的念头。只是真看到了祁士杰,他还是莫名其妙地叹气啊。   他在这边叹气,祁士杰还在那边目瞪口呆。他们也都听说过方轻尘失踪的消息,但是,无论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方轻尘居然会这样,有些凄凉有些狼狈地,一个人出现在他们秦国的国境深处?   他傻眼了半晌,才想起来抱拳深施一礼:“末将拜见方侯!”   秦军上下,无论对方轻尘有着怎样的复杂心态,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对他失礼。   反正他们这帮人身上的楚国官爵都还没有革除,所以他对方轻尘执以下属之礼,倒也是说得过去的。   方轻尘站起身来:“好了,既然你们来了,那这帮人就交给你们了,没我什么事了。”   看他这样子,竟是要如释重负地赶紧离开,祁士杰慌忙上前一步:“方侯既然入秦,总该去见见殿下,好让我等尽一尽地主之谊。”   方轻尘淡淡一笑:“兵凶战危,这些虚情客套能免则免,我就不给他添麻烦了。”   什么话啊。你跑到秦国,却不见殿下,甩甩手就走,这才是真添麻烦呢!放你走了,我回去怎么交差?知道有你这么个敌友莫辨的强人忽然间出现在左近,今天晚上军中重将们怕是谁都睡不好觉吧?   祁士杰心里闷闷地想着,脸上还真不敢表现出来,只小心地拦在门前,恭敬地道:“殿下素敬方侯,若知方侯至秦,我却未能请来一会,必不能饶我。方侯您就体谅我这微末小将的苦楚,还是先去见见殿下吧。”   方轻尘失笑:“我若一定不去,你待如何?”他似笑非笑看着祁士杰:“硬捉了我去?”   祁士杰当即一脑袋全是汗。   硬捉?   他身边就带了一千兵马,能捉住方轻尘?再说,方轻尘是什么身份?就算是能捉,他也得也得敢捉,他也得好意思捉啊!   他们这些秦军将领,对方轻尘都是又恨又敬,又怕又羡。想杀他的心思固然不是没有,但他们人在楚国的这几年,全军上下,明暗之间,却不能不说是多得方轻尘照应。此番回国征战,更是多得他相助。   他们这才回国几天?若是他真要以众凌寡,这会子就下令全军联手欺他一人,他的这些部下心里还不知道会怎么想。   更何况,方轻尘的背后,是整个大楚国,在现在这个时候,已是千疮百孔的秦国,哪里还有力气冒险去招惹另外一个强敌。方轻尘到底是为什么来到秦国的,他有什么目的,这一层真情没想明白,他怎敢随便动手。   动手是不敢的,但要他将眼前的方轻尘就这么轻轻放走,那他可是更不敢了。想来想去,他只有苦了脸,心下一横,对着方轻尘深深施下礼去,腆脸道:“方侯明鉴,殿下待方侯的相重之意,方侯想来早已深知。自得方侯失踪的消息之后,殿下日夕难安,只是眼前战局凶险,国势危艰,无力分身亲自探查方侯下落罢了。殿下每每忆起方侯,总是黯然神伤,牵挂难忘,如今殿下刚刚攻破颖城,身心俱疲,身受重伤,此时方侯若能从天而降,必是殿下意外之喜,对于殿下的恢复有极大帮助,求方侯念及这一场相交之情……”   方轻尘终于蹙了眉打断他的话:“他如何受了重伤?”   祁士杰垂下眼来,黯然道:“殿下以就百骑力攻破颖城,反复冲杀,击散卫军八千余人,岂有不伤之理。”   方轻尘重重哼了一声,冷冷道:“居然又让自己的元帅亲自去冲锋陷阵,你们这些将军们好威风,好本事,好光彩啊……”   祁士杰不敢激怒他,低了头不说话,只在心中腹诽。   你用十来万兵马,在后援不足,粮草不济的情况下,四下扑火,到处救人,同时对抗四面八方的强敌来试试?就算是你方侯,怕也没本事能安坐帅帐,指手划脚吧。   方轻尘虽然明知他心里肯定没好话,却也懒得与他计较:“你这样拦着大门,却叫我如何去见他?”   祁士杰猛然抬头,喜道:“方侯答应了?”   方轻尘瞪他一眼,斥道:“我不答应,你能放我走吗?”   祁士杰哪里还会在意他的态度恶劣,连忙笑嘻嘻地让了开去,点头之,哈腰之,鞠躬作揖,恭恭敬敬地陪着方轻尘走了出去。 第二百四十章 束手束脚   祁士杰一迭声地下令回军颖城。一千兵士将方轻尘围在中间行进,前呼后拥之,监视控制之。他们心无旁骛,直线回程,行进速度自是奇快,次日天明时,一行人就赶回了颖城。   柳恒早接到了祁士杰派人快马传回的消息,城楼上,瞭哨时时刻刻眺望这边的动静,一发现他们这支千人队回来,柳恒便领了一直正装等待的诸将,场面盛大地迎了出来。   在这等兵凶战危,伤疲欲死的时候,他们还是摆出如此正式地格局来迎接方轻尘,对方轻尘不可谓不重视了。   然而,方轻尘目光淡淡,在众人之间一扫,只不由得微微皱眉。   出来迎接的人中,找不到秦旭飞的身影。   以秦旭飞的性子,绝对不会这么劳师动众地迎接他,但是既然真的迎了,他便一定会亲自迎出来。现在这种局面,这能说明,他已经没有能力作主,也没有能力出城。   以秦旭飞的坚强和毅力,要多重的伤,才能让他放弃指挥权,甚至连强自挣扎出城都办不到?   他心里一闷,连最基本的客套也不讲了,对面的柳恒还在客客气气跟他见礼,他直接就问:“秦旭飞在哪里?”   这话说得太不客气,在场秦军,不分兵将,人人侧目。   以前在楚国时,不管秦旭飞和方轻尘二人都暗藏什么心机,私下里打得头破血流也好,唇枪舌剑也罢,在众人面前,表面上的客气还都是做得丝毫不差的。一见面,你喊方侯,我叫王爷,面子上的事,谁也不会出什么错。   如今他当着所有秦军的面,这么直呼秦旭飞的名字,大家自是颇觉愕然,谁心里能舒服。   好在柳恒的涵养好,至少没表现出什么明显的不满,只苦笑了一声:“方侯来迟了,昨天一大早,殿下已是引兵向京城而去了。”   方轻尘一怔:“他伤得那么重,如何能领兵。”   “殿下受了二处箭伤,因有盔甲护着,入肉不深,并无大碍。另有三处刀伤,也只是伤在皮肉,并不影响行动,不算严重。”   方轻尘神色不动,只眼角往后一瞄。奈何祁士杰知机,这时候,早不知已经缩到哪处的人堆里了,哪里敢露头。一时间,方轻尘竟是连人影也找不着。   方轻尘心里一阵憋气。这是怎么了?他一辈子自负聪明,竟然会让那么个家伙,用那么拙劣的谎言给骗了?   柳恒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只笑着寒暄道:“方侯先请入城安顿。过几日,等我们后续的粮草备齐了,我们也要动身去和殿下会合,方侯可以与我们同行。”   方轻尘在心里叹气。唉,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再想随便脱身已是不可能。他只得点点头,策马与柳恒同行,顺口淡淡问道:“你们不是刚刚攻下颖城吗?现在最需要的是修整,他怎么就带兵上京了?”   这一路他和祁士杰同行往颖城来,已是问了许多战场局势,祁士杰也不敢隐瞒,能说的都说了。因此方轻尘非常明白,现在这支军队有多么困顿疲惫,秦旭飞最少该休整个十天左右,再去考虑提兵进击的问题。   “通向京城的几处要道关防,正被各国军队分别围攻,局势十分危急,为保京师,殿下只得出兵了。”柳恒语气也自郁郁。想到伤疲交加的秦旭飞还不得不强撑着身子,把手中现存的所有精锐都带去救援,他心里就觉愤闷忧虑。   方轻尘为之气结:“他一向是死脑筋不会拐弯也就算了,怎么你们也陪着他一起发傻?这么好的机会不赶紧利用,反而累死累活,赶去拼命做什么?”   柳恒默然片刻,终于说道:“那是京城。”   “你也知道那是京城?谁都知道你们一直四面开战,现在疲倦欲死。这个时候,出兵援救慢了,那是天经地义的,谁也怪你们不得。你们就不能安安稳稳在颖城先歇个十来二十天,再慢吞吞领着兵一路游山玩水向京城赶吗?”   方轻尘用看白痴的眼神看柳恒。他秦旭飞蠢也就罢了,可你柳恒不是个聪明人吗?亏我当初还指望你们回国后,你能敲打秦旭飞开窍,怎么居然连你也跟着笨到这个地步?   此刻他心里是双重的不痛快,口中说出话来自然也就非常不给柳恒面子。   “等你们到的时候,京城也该被人家攻下来了,然后你们再反攻,多好。那时候皇宫肯定遭劫了,皇家子弟也基本殉国了,抢回京师的大功是你们的,重新平定大秦的重责,你们殿下也是当仁不让了。再叫大臣们上几封书,老百姓们呼喊请愿一下,那个位置还能是别人的吗?轻轻松松上位,两手还清清白白不必染上肮脏。而且王位一定,所有摇摆不定的人,都只能横下心全力帮他,远比你们现在这样处处掣肘要好上千倍。无论是对秦国,还是对你们,这都是多好的机会,你们居然如此白白放过?”   众将无不脸色发僵。这种主意,这人就敢公然说出来。幸好现在是众将一起簇拥着他前进,他的声音又不高,不至于让一边的小兵听到,否则一旦传扬开来,咱们家殿下忠勇的美名可都被你给玷污完了。   柳恒哑口无言,一时接不得话。   这种事情,怎么好明说。   袖手不救京城,然后再全军反攻,秦王若是还没有死也趁乱把他弄死,再宣称大王被害,号召所有秦人复仇,这样的手段,并不是多么难想到,只是……   只是,方轻尘毕竟是外人,所以才能说得那么轻松。京城是秦国最富庶,人口最多的城池。千年古城,一旦被敌军攻破,屠城劫掠,生灵涂炭,那么多的百姓,他们怎能忍得下心。   太庙,皇陵,也都在京城附近,万一这些人贪心不可抑制,破庙挖坟,以谋财物,那秦旭飞身在皇族,就算是拔剑自刎,也抹不去这样的羞辱。   如果敌人将秦王吊在城墙上,要他们放弃攻城,他们又怎么办?忠孝大节,史笔如铁,虽说心里恨得秦王要死,可不是迫不得已的话,谁也不能真的公开当那个将自己的君主置于死地的人啊。   当然,柳恒很明白,真到了那种时候,只要安排一个将领假做冲动或失手,一箭射死秦王,然后让秦旭飞痛哭流涕,大喊着要上吊撞墙,自刎谢罪,最后是全军跪求,人人以大义相责,才勉强拭泪,为国偷生,只把放箭的将领处死了事,就得了。   只不过,柳恒也明知道,这种精明的事,就算是砍头,秦旭飞也做不出来。不管事后能得多大的利益,他也没法如此牺牲自己的下属将领。   正是因为这种傻气,这支军队才能在这些年里都凝聚不散,锋锐如初。然而,也还是这种傻气,在如今,成了他们“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   柳恒除了叹息,也唯有叹息。方轻尘说他们笨,说他们蠢,实在是很对的。   方轻尘显然也觉得和这帮死脑筋讨论这种机会如何把握,纯属浪费精力。顺嘴说了那几句,稍稍出了心中一口恶气,也就懒得再谈论这个问题,改口又问道:“他带了多少人?”   “三万。”这已是在紧急情况下,他们能临时召集的所有精锐了。   这次方轻尘是真的皱了眉头,看看前方偌大的颖城:“你们这里的驻军应该还有两万吧?”   “粮草不足,在急行军赶去救援时,无法同时筹措粮草,所以,只能有多少粮,出多少人。我在这里,负责的就是尽快筹粮,同时征召其他分散各处的军队,尽快集结。”   “筹粮还需要你亲自去?!地方上的官员都是干什么吃的!”   柳恒苦笑:“一来,卫国,吴国,陈国,分三个方向一直往国境深处打,所过之处,都是寸草不留,坚壁清野,就算我们把他们打退了,把城夺回来了,粮食到底还是很难筹集。二来,那些官员也有他们的苦处,就算有粮,他们也要先想着那些饿肚子的老百姓,三来……”   三来,到底秦王和秦旭飞之间是有心结的……就算是在这样的危急关头,想想上头那位阴狠刻毒的性子,下头的官员们,也难免有很多人要考虑一下,全心全意帮着秦旭飞,将来到底能不能落个好下场。   他摇摇头,没有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只道:“其实也不是由我来筹粮,只是由我来坐镇催粮,再不断派兵督促地方官员,这样他们办事才会用心。”   方轻尘冷笑:“你们以一支孤军对抗四国兵力,已经是愚蠢至极,居然还要分出这么大的心力来为补给费心。这么多年征战,你总不成还没学会辣手杀人。”   柳恒咬牙无语。他们不是没有杀人,只是……也许……杀得还不够多……   “你们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既然他们对你们坚壁清野,你们为何不以牙还牙。地利是在你们这边,人心是在你们这边。他们的十几万大军也要吃要喝,深入秦国境内后,你们若要骚扰他们的粮道,应该并不难。”   柳恒无可奈何:“我们已经分出重兵切断他们的粮道了,正因为这样,现在我们能用的人手才不足,以致无法全军救援京城。但是,他们每占一地,就地劫掠取粮……”   方轻尘看着柳恒,那眼神赤裸裸又如同看着一个白痴:“我是说,你们自己呢?为何不先他们一步坚壁清野。粮食能带走的就带走,带不走全烧了,一片木头也不给他们留下,不用半个月,他们自己就得饿死自己。”   “但是,这也会饿死无数百姓……”   方轻尘森然道:“你们不烧不抢,等他们攻破了城,不一样还是会烧会抢。你们将自己陷于困境,也不过能让老百姓能多吃一两天饱饭而已。” 第二百四十一章 心狠手辣   “你们不烧不抢,等他们攻破了城,不一样还是会烧会抢。老百姓也不过能多吃一两天饱饭而已。”   方轻尘那种冰冷无情的语气,令得他身边众将大多皱眉。柳恒默然良久,终是轻轻叹道:“如果我们能掌控全局,也许我真的会如你所说的那样去打算。可是,只有我们所占领所夺回的地方,我们的政令才能畅通,那些在后方的,目前仍未被攻击,或正在被攻击的地方,奉的还是京中的圣旨。他们可以向我们发求救信,但我们却不能向他们下命令……”   柳恒语气苦涩。不管秦旭飞在秦国民间有多高的威信,没有那个道统上的至高位置,很多事根本无法随心所欲。不得不将他们这支军队的尴尬完全暴露在方轻尘这个楚人面前,柳恒不能不感到有些屈辱。   方轻尘终是重重哼了一声。   不想法子先对付了某人的那位好兄弟,自是处处掣肘。就这样疲于奔命下去,出什么大乱子,恐怕只是迟早的事情。   他冷冷道:“既然你们不肯放弃京城,那明知道京城有可能被攻击,你们怎么还会把军队分得这么散,紧要关头,才能凑出三万人?”   柳恒摇头:“我们只是没想到,各地军队会溃败得这么快。这几年,国内的军队人数并不少,训练应该也不算差,就算没见过血,没有什么大的历练,且缺少将才,但就是依仗高城天险,死守不出,也该能支撑些日子。各处关卡,应该没那么容易被攻破的。我们一直在各方游战,吸引各国的军队战力,替他们分担压力,就是指望他们能多扛些日子,让我们能多喘口气,再徐徐图之,可是……”   “可是他们窝囊无能得超出你们的想象?”方轻尘的唇边掠起一丝讥诮的笑意。“某些人想要保存实力,当然不肯硬拼,却又做梦都想要把你们的实力全部拼光。难道他还会肯让你们成了功臣,再给他来个‘徐徐图之’不成。于是就算是本来并不无能的兵将,也会突然变得无能了吧。毁掉半个秦国,他还是半个秦国之主,比起失去王位的危险,这又算得了什么。”   柳恒咬咬牙,神色有些痛楚。他们不是不怀疑,只是纵然怀疑,却也别无选择。   国家危难,百姓生死,有些人可以退,可以走,可以不顾大局,他们,却真的做不到……就算是回秦之时,他们也已经有了改天换日的决心和觉悟,可总不能放任外敌肆虐,反而自己先在窝里斗上个你死我活吧!   他们做不到。   方轻尘叹了口气,忽然间不想再这样语气不善地逼迫下去了。   “这些日子,你们与各国交战,觉得他们战力如何?”   他这样问,却是有意帮着参赞军机了。柳恒精神一振,微微一笑,道:“陈军勇悍善战,实力最强。好在陈人民风彪悍,难免过于好战。若不是陈王好大喜功,御驾亲征,殿下也不可能抽空伏兵重伤了他,打中了他们的软肋,使得他们为着国内不至生乱而尽速退兵。这一路军马,我们赢得还算轻松。”   方轻尘点点头:“能这么快就让陈军全部退走,你们对付陈人的策略,倒是十分正确。”   听他这种大刺刺评价的语气,柳恒却只笑一笑,接着道:“吴军中的老兵都是久经沙场,战力也强,然而军队里的新兵历练还不够,这才让我们看出破绽,连打了几场胜仗。他们的将领十分出色,尤其是这次他们的主帅吴达,可称得上是有勇有谋。与我们数次大战,都是相持不让,就是处于下风之时,也是虽败不乱,虽退不失。不过,上回会战时,殿下找准机会,三箭射死了吴达,吴军失此主帅,虽说不会退兵,但也必会进退失据,战力大打折扣了……”   方轻尘皱眉摇头:“这已是侥幸行险得胜。”   柳恒无言可辩,继续道:“至于卫军……乌合之众,不堪一击而已。只凭殿下能以九百骑破八千之城,便知卫军能力如何了。可就是这样的国家,也敢来欺我大秦!”   方轻尘淡淡道:“卫王跟着那三国出兵,不过是仗着人多欺负人少,想着乘火打劫,分一杯羹罢了。”他一边信口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想,卫国的军力这么弱,不知道和卫国那个史上最贪图安逸的奸臣有什么关系没有呢?   国家有这种好逸恶劳,喜爱挥霍的奸臣,哪里还会有钱来建设象样的军队呢。   他懒洋洋收回纷乱的思绪,终于问到了重点:“那……燕军呢。”   柳恒眉头深皱。“燕军的攻击方向正好和我们的进军方向向反,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机会正式和燕军对阵,不过……”   柳恒的语气沉重起来。“从军报中看,他们一直是稳扎稳打,不肯躁进。卫吴陈三国都曾分兵疾进,让我们有机会各个击破,但燕军每一次都是全军进袭,每攻下一城,也不继续前进,而是先将城中搜括一空,将反抗力量肃清,确定没有任何后患,再慢慢向前逼进。他们的攻击速度极慢,但是极稳,极定,到现在,我们也还是找不到什么空隙。”   柳恒神情郁郁。就算是名将天才,兵力处于劣势之时,遇上这样能克制心魔,戒躁求稳的对手,也一样是束手无策。   “好在他们虽然也劫掠,但并不赶尽杀绝,只要百姓不是明着站出来反抗他们,他们一般也不杀人……”   所以,他们才暂时将燕军放到后面,集中精力先对付其它三个国家了。   “燕军……”方轻尘语气微异,顿了一顿,方道:“你觉得,如果你们与燕军对阵,胜负若何?”   “不知道,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柳恒遥望京城的方向,苦笑道:“算着行程,再过个两三天,殿下就会和燕军接触了。”   方轻尘忽得一皱眉:“是燕军直逼京师了?”   “燕军攻静水关,吴军击永定城,卫军进袭江宁道,这三处都是直通京城……”   方轻尘脸色一变,打断了柳恒的话:“燕军一向稳扎稳打,进军十分缓慢,为什么忽然间就能威胁到京城了?吴军刚刚死了主帅没多久,为什么可以立刻整兵击永定城,卫军既然不堪一击,屡战屡败后,怎么还能这么果断勇决地进袭江宁道……”   柳恒神色一震,脸色忽然有些发白。   此时他们一行人已然进城,到了临时充作大本营的太守府。也不等柳恒肃客,方轻尘已是一跃下马,大步入内:“我要看所有的军报,各国军队进袭的速度顺序,所有被他们攻占的城池,所有的攻守过程,所有守将军队的资料,还有你们手上所有的地图……”   他说得飞快,一迭声地吩咐,语气极其自然,甚至颇为霸道。周围人尚有不服,还待开言抗议,柳恒已是神情凛然,厉声道:“快,照他说的办,他要什么,都立刻拿来!”   他一边说,一边飞身下马,一向身手矫健的他,落地时,竟是身子一晃,险险跌倒,但他立刻站稳,快步跟着方轻尘进府。   ————————————————   长风如啸,染血的战旗被吹得猎猎飞扬。秦旭飞看着前方漫山遍野,潮水般的敌军,神色漠然,不见悲喜。   他右手的长戟,斜指于地,戟上不断有鲜血滴落。一身金甲,一次次被鲜血染污,现在本来的鲜红都透出暗黑的色泽来了。   一骑如奔雷般冲到面前,马上将领晃得几晃,险险落马,声音沙哑:“殿下,分路冲击的九队人马,已有八队尽没,仅一队冲杀而出。”   秦旭飞面无表情点也点头,并不多看这将领插在肩上的利箭和生生砍飞护胸的恐怖刀痕,冷声道:“裹伤,整军,再战!”   四周众将雷鸣般应和一声,尽管没有人身上不带着重伤,没有人眉眼间不透着疲乏,但策马拔剑,呼号列阵之间,依旧整齐迅捷!   从清晨到现在,他们已经激战了六个时辰了。而这样的战斗,已经持续了四天。   他们的三万兵马,已经生生折损了一万人!然而,这样的战绩,已足以令他们自傲。   连战疲惫之师,尚不及休息复元,就日夜急行军,意图救援京城。然而,他们居然会在半路上,居然会在自己尚未沦陷的国土上,这样生生撞进了三十万敌军的重围之中!   他们在疯狂赶路,急行军中,根本不可能派出大量斥侯,然后坐等什么消息。军情变化,一直是依赖本地兵马的军报飞传,一路奔驰,通关过卡,他们却在自己人所控制的地方,无声无息地,被从天上落下来的敌人当头拦住?   三十万人马,而且多是精兵,哪一国也没有这么大的手笔。看那旗帜阵营,明明是吴燕卫,三国的军队合围。   三个不同国家的军队,三条不同的进兵路线,却会有三十万人集结在一起。   三支明明都各在不同位置的几百里外攻击秦国城池的军队,会在同一时间,每支军队至少越过三四道城池关卡,拦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给他们设伏,这说明了什么??   这样的事实,足以让所有一片热血,抛开安逸生活,回军救国的汉子们,心冷成冰。   早就知道,秦王对他们有的是猜忌妒恨之心,早就对秦王的种种牵制利用,有所准备。   然而,谁能想到,这赤裸裸的出卖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狠,这么绝。   当无数的异国军队,还在自己的国土上纵横来去,肆意杀戮百姓时,他们的君王便可以将他们这最后一支可以保护国家的军队,这样献了出来。   可怜他们在踏入陷阱之前的那一刻,还牵挂着京城的局势,担心着国祚地存亡,不顾疲累地鞭马如飞,想要尽快赶去救援陷入危局的城池关卡。而迎接他们的,却是如此无情的背叛!   象是要把满心的不平不甘不忿都发泄出来一般,无数亲兵将领护拥在秦旭飞的身旁,追随着他,杀向前方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的敌军阵营。   “杀!” 第二百四十二章 困兽犹斗   三十万人。   三十万兵马,就算有秦王的放纵,要避过秦旭飞的耳目,给他们这支军队设伏,其实可以选择的伏击地点,也并不多。   陈驿便是这样一个好地方。   这一片贫瘠的丘陵处,人烟稀少,地势起伏,容易藏身。此间林木并不茂密,适合围剿,也适合突袭。它在秦旭飞回京救援的必经之路上,离三国军队各方距离相近,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一处屯田积粮之所。   简陋低矮的护墙之内,是几近空置的粮仓,还有几近无人的兵营。   这里本是换防下来的秦兵屯田练兵的所在,不过开战以来,几乎所有的兵士都已经被调走,周围的军田也已经荒芜。所以用于积粮屯兵的陈驿,也空虚下来。   不过,秦旭飞所带领的兵马到达陈驿,定然会歇脚补给。他们随身能携带的粮草极少,而这里并不是所有的存粮都已被搬空。   等他们人下马,马卸鞍,联军一掩而入,岂不是砍瓜切菜一般容易。这区区筋疲力尽倍受打击的三万人马,还不立刻土崩瓦解,望风而逃,由着他们随意追杀?   这一路潜行而来,秦国各处关卡,受了王命,都对他们门户大开。个个如此急迫,如此合作,怎能不让吴燕卫看轻秦国之人。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有这样的秦王,自然也就有这样置家国于不顾,只管自家性命荣华的太守们,将军们了。   伏藏在草木之间,山坳之中,听着阵阵马蹄如雷,急急呼啸,步入包围圈中时,三国兵将,都禁不住脸露喜色。   只待那陈驿留守的百余兵士,以交接联络为名,打开营门,撤出营外,便是他们发起攻击的信号。   ……   “杀!”   杀声起处,震天动地,与秦军对阵的敌军,竟是莫名地现出震怖惊惧之色。   这数日交战,便是他们数日不曾停止的噩梦。   当那百余陈驿士兵,在秦旭飞的兵马进入陈驿后,不但不离开,反而立刻紧闭各门,依着护墙,执弓搭箭,凛然对外时,各国诸将虽然惊讶,却也并不以为意。   明知山野中有数十万大军虎视眈眈,明明有王命圣旨,这些人,却仍是选择和秦旭飞的军队同生共死。知道无法送出消息,便和联军假意周旋,却在秦旭飞到来之后,为疲惫的他们拦起了第一道防线。   一国之中,也总该有几个血性之人。只是此时此刻,他们这百余人的血性,已经无力扭转全局。虽然联军是急行而来,并未携带大型的攻城器械,这不足六尺高的薄薄土墙,却也不会是什么障碍。就是依墙拒守又怎么样?就是多了百余弓箭手,又如何?也不过将灭亡的时间拖后一天半天而已吧。   然而,谁能料到,明明是这样的惊天之变,明明是这样的凄绝之境,那个疯子一般的秦旭飞,竟然选择抢攻!   层层包围,层层敌军,而他竟然带着他的人马,冲出陈驿,一步不退地正面冲击!   一路冲锋陷阵,所过之处,联军冰消雪融,死伤无数。若不是因为联军的人数实在太多,秦军的三万人马,也不可能象九百人小分队那么灵动轻快,只怕早就让他们生生撕开了口子,破围而去了。   可即使是如此,秦旭飞那狂风暴雨般的攻势,还是冲击得联军阵营大乱,后退不迭,好几次阵形几乎溃散,如果不是吴军副帅当机立断,下令军法队在后方用长弓大刀,射杀砍倒了几百名胆怯后退的士兵,逼得全军不得不奋力迎击,他们的合击之势,怕是早就让秦旭飞给打散了。   从早杀到晚,秦军分成三波,从不停息地四下出击,而秦旭飞更是一直在阵前厮杀,只凭他一人之力,已是或阵前斩杀,或长弓奇袭,斩了七八员大将,到后来,各国的重将,都有意无意,躲得他老远,只以旗号战鼓,指挥战事罢了。   既是联军,自然难以心齐。将无拼死之心,士岂有舍生之意,如此厮杀至夜,秦军退后扎营,联军虽众,却也是筋疲力竭,无力追击,只得暂时扎营相持罢了。   三国主将协商之后,将陈驿的包围撤掉了一个缺口,原以为这重兵重围的压力之下,秦军定会乘夜退走,一路遁逃,他们便可挫其锐气,衔尾追杀,谁知,秦军休整一夜,第二天,居然又是主动抢攻,这种疯狂强悍且完全不合常理的战法,惊呆一众兵将。   意料中一面倒地屠杀攻伐根本不曾出现,寸步寸血,相持不下,激烈惨厉到极点的战斗,一点点消磨着联军的斗志,勇气和胆魄。   远远地望着秦军如风驰电掣般逼近,负责整战场役指挥的吴军副帅许锋重脸色阴沉。身旁众将神情也大多不好看,有不少人身上带伤,额上有汗,表情焦虑烦燥。   “副帅,几天打下来,我们已经折损了将近五万人,这样硬碰硬,我们太吃亏了!出人最多的是我们,出力最多的是我们,一直挡在最前面的是我们,死伤最惨重的还是我们!这样下去,就算能杀了秦旭飞,我们损失如此之大……”   许锋重的脸色也很是难看。秦旭飞的军队,现在已是背水一战,别无退路。三万孤军,被三十万人拦住,如果立刻丧胆逃遁,让他们乘势掩杀,必然军心尽散,无力抵敌。而既然入了圈套,就该知道后退无路。他后方经过的那些关卡城池,既然在他们通过的时候未曾示警,他们若是试图撤退,也必然会紧闭城门,不放他们这支军队入内。   除了硬挡死战,他们已经别无退路。很显然,就算是身临绝境,秦旭飞也不会犯他们所期待的战术错误。   说是三国联军,可卫军不堪大用,为怕他们被秦军冲乱阵脚,只好将他们安排在后面。燕军虽说十分精锐,可是他们因为进兵缓慢,路途遥远,能及时赶来参予战事的只有五万人马,阻拦秦军的主力,自是他们吴军。   中军处,众将还在纷纷建言,前方秦军已经又冲入吴军阵中,刹时之间,惨呼哀鸣声不绝,无数个身影在鲜血迸溅中倒下。转眼已让秦军向阵营深处,杀进数丈。   众将看得眼都红了。   “副帅!再打下去,秦旭飞是逃不了,可我们的精锐也都丧尽了!”   “不如干脆让开一条路,让后头那帮卫军去死顶。”   “就凭卫军?顶得住秦旭飞?”   “顶得住顶不住,总能消耗掉秦旭飞几千人马!就是让秦旭飞冲过去又怎么样?他们现在是困兽之斗,所以才凶猛异常,等他们冲出重围,这股气势衰歇了,再跟卫军打一场,彼此都消耗了巨大的实力,我们再全军追击,还怕不能得手?”   “我们让开,让他一路向京城去逃,去跟他那个没胆子的哥哥狗咬狗,把秦国最后的军力都消耗掉,总胜过我们赔上自家儿郎的性命,让卫国和燕国捡便宜。”   “是啊,副帅,我们退一步吧……”   “不能退!一步也不能退!”   忽如其来的厉声大喝,让众人都是一惊。   抬头望去,却见一位燕国将领,遍身甲胃,眉目凛然地策骑就在十余步外。   三国联军,为表诚意,各国最上层的将领都可以自由来去彼此阵营,不过,这也只是一个形势上的礼遇,事实上,各国将领,还是各自聚在一处,很少互相串门。谁也没想到,兵凶战危,秦军在前方发起如此狂猛突袭的时候,燕军的将军竟不守在自己阵前,却跑到他们吴军的中军这边来。   本来按规矩,他来到这个距离,下头的亲兵就该大声传报了,可惜,这个时候,所有人的心思,都被前方激烈冲阵的秦军吸引过去,不但将军们没有发现有外人过来,就连亲兵反应也慢了。   此时众将回过神来,都有些脸红,毕竟刚才那话里头,对燕国,也不甚客气。   许锋重干咳一声:“封将军……”   封长清在马上抱拳:“许帅,万万退不得。一旦让开,这支军队我们可以消灭掉,但秦旭飞却很可能可以借乱脱身!两军交战,守重气势,现在我们有如此压倒性的优势,还要被秦军逼得让路退避,那士卒们的斗志战意,会立刻烟消云散。本来秦军这几日强攻,已让军士心寒胆战,我等若再退避,只怕会在全军士兵心中留下秦旭飞乃是不可战胜的印象,以后再要斩杀此人,更是千难万难了。”   许锋重待要答话,却见前阵的混乱已是一波接一波,难以遏止,皱着眉头挥了挥手。四五名将领,大声呼喝着各领本部人马,上前增援。   许锋重长叹一声:“封将军,此番三国联手,合力设伏,都是你多方奔走,四处周旋,才得以达成,我们对你也十分感激佩服,只是,眼前的局面你也看见了,不是我们不尽力,实在是……”他咬咬牙,恨道:“我军主帅已经捐躯,前前后后,也有六七万儿郎死于秦人之手,能做的,我们都做了,我大吴,自认已经尽力了。封将军,你总不能让我们拼尽最后一点元气吧。”   封长清坦然道:“此番能让秦军损失惨重,贵军本是首功,如今需要休整也是应当。等秦军这一波的攻击略缓之后,就由我们燕军接手,负责头阵的防御,许帅以为如何?”   许锋重神色一动:“此话当真……”   封长清苦笑:“我军因为进军太慢,相隔太远,能参予此战的军力不多,但也绝只知畏难避险之辈。贵军已苦撑了五日,也该轮到我们燕军打头阵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有计脱身   燕军肯全力出头,许锋重自然高兴。不过,想到他们毕竟只有五万人,许锋重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我们是否也该让卫军上前了。到现在他们都没真正和秦人交过手。也是时候让他们出点力了。”   封长清叹口气,摇摇头:“卫军战力如何,你我心中有数。让他们参予,是借他们的势,哪里真能仗他们的力。若是让他们上前,只怕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是让他们在后阵吧,万一我们燕军真被秦军撕开了口子,他们的人在后阵一拥而上,帮着我们拾遗补缺,总应该还是可以的。”   许锋重点了点头。指望卫军冲锋陷阵,他也很不放心。   ————————   秦军冲杀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停止攻击的势头,后退休整。   虽然他们人数少,处于绝对劣势,但攻时如锥破囊,如虎下山,吴军倾尽全力,也只堪堪抵挡。退时则长啸而走,稳如山岳,精兵重将断后,尤其是秦旭飞一杆戟,挥洒纵横,如割草一般收割人命,吴军竟是半步也不敢追击。   直到秦军退出攻箭射程之外,一直苦苦支撑的吴军,方才放松下来,转眼间,竟有不少人手脚发软,扑通跌倒于地,场面一片狼藉。   远远地,秦军将领们相视一笑,心知道这几日地拼命厮杀,已经达成了他们想要的效果。吴军的心防,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一人趋近秦旭飞,低声道:“殿下,时机已到,下一阵冲锋时,我们就可以行动了。”   秦旭飞却听而不闻,眼神只遥遥望着远方,神色木然。   这将领微微一怔,略略提高了一点声音:“殿下……”   秦旭飞回过神来,微微一笑,笑容却也是遥远的。“你刚才是在说时机到了……”   将领不答话,只是眼中忧色深深,凝视着他。   秦旭飞黯淡地笑笑:“没什么,我刚才,只是在想,皇……那个人,到底为什么会和卫吴燕在此联手。他总不成会以为,只要我死了,这三国就会撤兵?”   这将领重重哼了一声:“畜牲的想法,我们哪里明白。”   秦旭飞苦笑了一下,望向远处京城的方向。   就算是恨不得他死,那个人,也不可能舍得拿自己的皇位来陪葬啊。   ————————————   五百里外,大秦京城。   皇宫深处,大秦国的君主,也已经三天没有合眼了。他眼窝深陷,神情憔悴,今年还不满五十岁的人,看来竟如六十多岁的老人一般苍老疲惫。   “最新的军报如何?”   “今早来的最新军报,那边还在缠战。”定国侯柳云涛低声应道。   “我们的军队如何?”   “各部军队都已集结完毕,全军备战,各位将军只等陛下一声诏命,即可奋身为国杀敌!”   秦王点了点头,神色间终于有些轻松:“算算时间,他们也该出发了。以朕的估计,秦旭飞最多也就再撑个两三天。等到联军大胜,全军松懈时,我们的军队正好赶到,奇兵突出,便可将这群恶狼,一扫而尽。”   柳云涛沉声道:“是,微臣出宫后,立刻就去为陛下传令。”   秦王淡淡道:“也不用太急。军中的事,朕自会分派几位将军去办,朝中却是要你替朕来整肃的。此事一了,那些跳出来,帮封长清说话,掇窜朕和三国结盟联手,割城让地买平安的家伙,你给我一一挑出来,一网打尽了。”   柳云涛垂了眼眸,低应:“微臣遵旨。”   秦王冷笑:“那封长清真以为朕是三岁小儿,真以为买通朕的朝臣,上几个本章,进宫密奏,痛哭一番,说什么秦旭飞是心腹之患,此人之害,胜于十国,说什么宁可割地于友邦,不可让位于逆贼,朕就会昏了头地只想对付内忧,却便宜他们这帮外患吗?”   柳云涛笑道:“陛下不过是将计就计,借三国之力除去秦旭飞,再转手覆灭那三国之军罢了。可笑那封长清还自以为得计。”   秦王森然冷笑。   这几年,他何尝不是在拼命练兵,虽说军队远远比不上秦旭飞手上那支强兵,也不至于真的就狼狈窝囊到逢战必败的地步。他之所以下令各部刻意保留实力,绝不和敌军硬拼,万一敌军攻城凶猛,情愿弃城而走,然后再让秦旭飞再去把城抢回来,就是为了这一天。   这一连串的仗打下来,秦旭飞的军队疲于奔命,他秦国原有的战力却几乎没受什么损伤。他等的,就是如今的机会,可以一举数得,将碍眼的秦旭飞,还有胆敢侵入他的国家的外敌,统统一扫而空!   以他对自己那个战神弟弟的了解,有他预先备在陈驿的充足粮草和箭支为后盾,那三万能征善战,骑射俱精的骑兵精锐,到全军覆没时,少说也能拼掉对方十几万人。   拼掉那三个国家,最精锐善战的十几万人。   剩下的那一半人马,也会被拼杀得精锐不再,久战力疲,自己再尽起秦军,掩而杀之,令其全军覆没!   如果说有哪一样,秦王自觉强过秦旭飞,便是他能看得准人心,便是他能狠,他能忍。他可以放弃半个秦国任由他国践踏,只为了杀一个人。他可以让自己的军队拖旗望风而逃,任人唾骂,只为能麻痹另外一批人。   更小瞧朕一点,更不防备朕一点……连本带利,朕总会收回来。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除了秦旭飞,剿了这三国的军队,今后十年,他终可高枕无忧……   这么好的机会送到面前来,他有什么理由不抓住呢。   秦王微微一笑,忽然又深深叹息了一声:“云涛,这些年来,朕待你们柳家也算是肝胆相照了吧。待到秦旭飞败亡之后,这善后之事,朕可就全靠你了。”   柳云涛一低头,无比熟练地跪倒在地:“陛下放心,秦旭飞那逆贼一死,犬子没了指望,岂敢再有二心。只要陛下一纸手书,微臣必亲往招降,若不能说服这逆子,微臣就一头撞死在军营之中,谅那逆子,也不敢担此千古不孝之名。”   秦王悠然一笑,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经过这次被四个国家联手攻击,任人宰割,不得不向仇人求援的痛苦,秦王心中最迫切的,就是建立一支最强的军队。   虽然要三万精兵为秦旭飞陪葬,可只要秦旭飞战死,秦旭飞那支百战强兵,剩下的那十万余人,却是自然会由柳恒掌控了。   柳恒在军中的威名仅次于秦旭飞,又不象秦旭飞有皇家血统,无法威胁到他的皇权。这种名将,正是他这个英明国主最需要的。   柳恒没有足够的身份地位来割据一方,柳恒的父母兄弟,却全都在京城里,是死无葬身之地,还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全在他自己的一念之间。   已经没了指望的柳恒,颇有忠义报国之心的柳恒,面对残破山河,面对仍在秦国一半国土之上,肆虐纵横的那剩下的二十万敌军,面对国君的好意,除了率众来投,还能有第二条路可走吗?秦王自得地一笑。   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他曾经判定以秦旭飞的脾性,定然不会挥师转头进攻自己的故土,所以将其关在国门之外。他赢了。   他专意安排陈驿的守军,挑那饱受排斥,热血年轻之人,就是笃定他们事到临头,会不依圣旨,放秦旭飞入内,让那支疲惫之师,得到足够的补给,有更强的战力,替他多拼掉些敌军。他也赢了。   柳恒……   既然你当年能因忠义,弃国而随秦旭飞,今天,你也定然不会因秦旭飞而弃国。   朕,不会看错你。朕也绝对是不计前嫌。   “柳卿,若柳恒肯来相投,他就是我大秦的万户侯,三军大元帅!朕必倾心相待,绝无猜忌,从今以后,有大秦在一日,就有你柳家的公侯爵禄,万世不绝!”   秦王脸上的笑意,是从心底满满地漾出来,想遮掩都遮掩不住。   他一丝半毫都没有想过,若是秦旭飞能脱身不死,自己的如意算盘,是否还能打得如此响亮。   ——————————   眼见秦旭飞望着远方出神,在他身旁相劝的将领皱起了眉头,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殿下,别再耽误了,我们……换过甲胃吧!”   秦旭飞沉默不语。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是一个死局。   无论能拼掉联军多少兵马,他们这支军队,都将覆灭于此。   身入陷阱,后退无路。别说后方的关卡城池不可能放他们进入,就是这些联军,怕也早就在后方布了伏。若是返身逃遁,全军再无斗志胆气,被这三十万联军紧咬追击,再一头撞进敌人的埋伏里,更是有死无生。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保全他自己。   连日来,他狂猛进攻,为的不过是要在敌军心中烙下他勇悍无敌的阴影,为的就是让所有联军的注意力,都会被那火红披风,金冠金甲的身影所吸引。   而同时,他派出小部队四下突击,为的,也是让敌军对于这种向别处攻掠而出的小队人马,渐渐习以为常。   所有的安排,为的都是这一刻的脱身之计。   在几万人的疯狂杀伐中,敌军是很难看清一个全身鲜血的将领长相如何的。而自己那过于显眼,过于耀目的打扮,会自然而然,让联军把所有的重兵,所有的主力,都集中起来,应付自己的领军冲击。   这个时候,向四周冲杀的小队人马,压力必然大减。   为了这个目的,四天的冲杀,他亲手葬送了一万子弟,为了这个目的,他每天至少派七八队人,四下突击。   只有用所有人的鲜血和生命,营造种种假象,麻痹联军的警觉,最后才能让其他将领扮做他的模样,吸引联军的主力,而他则可以自领亲兵,混在七八队同时向各方突击的队伍中,破围而去。   以他的勇武,带着小队精锐逃出去的机会极大,到时遁入山林,隐入僻道,慢慢再想办法回头与柳恒的主力会合便是。   作为元帅,面对如此逆境,他冷静地计算了一切,冷静地考虑了一切。保全他自己,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然而,在时机终于来临时,他却连抬手脱下披风的力气也没有。   这里有三万人,人人亲如手足。他们陪着他远征异国,陪着他被自己的国家抛弃,陪着他放弃一切,回来流血流汗舍性命,而他,将平静地送所有人去死,只为自己活下来。   他这样怔怔地望着前方不说话,已经让身边好几个将领烦躁起来。   又这样!明明知道什么是最应该做的,偏偏事到临头,却拖拖拉拉!   昨天吴军就已经被他们打得有些丧胆了,远远一看见红袍金甲,都有些阵营散乱,昨天,殿下就该想办法突围了!可他偏偏要找种种理由,一直拖到今天。   不能再让他拖下去了,再拖下去,后患无穷。   “殿下……你还迟疑什么?你就这么想和我们一起死?你和我们一起死,又顶什么用?”   “殿下!柳将军虽得三军爱戴,但你才是我们的主帅!你活着,我们这支军队只是折损了三万人而已,你死了,军心会散,军不成军,柳将军他,未必能镇得住局面……”   “殿下……”   “殿下……”   每个人都在努力地劝说,秦旭飞只是沉默地听,静静环视四周诸将。   没有人身上不带五处以上的伤,没有人身上还有完整的盔甲,可是,所有人的眼神,依然是坚定而焦虑的。   他默然地望向周围的所有秦军。那些疲惫的容颜,疲惫的身影。一连四天苦战,箭矢几乎要射光了,刀枪也都砍钝了。很多马已经无力冲锋,很多人握刀的手,都鲜血斑斑,然而,人们只是低声地交谈着,平静地处理着伤口,沉默地尽量争取在短时间内让身体得到足够的休息,以便准备下一次冲锋。   大家都知道,这一回,恐怕是真的胜不了,恐怕是真的不能再创造奇迹了。   然而,没有人崩溃,没有昏乱,没有人脚软地倒在地上不肯起来,没有人象对面的吴军,痛哭失声。   秦旭飞只觉心痛如绞,肝胆成灰!   道理他全明白!不明白,他不会为自己脱身送了一万人去死!他命令自己握住缰绳的手,去解自己的披风,可是,他的手臂却是僵硬的,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   如果他在,这支军队,最少还能再支持个三四天,如果,他现在逃走……   知道他走了,军心一懈,这里所有的人,明天,都会死。   他僵硬着没有动作,身边众将咬牙切齿。   “殿下……”好几个人一起叫起来。看那样子,秦旭飞再不动弹,大家要联手用武力扒他的衣甲了。   “秦旭飞!你个混蛋!”   诸将转头,对冒犯自家殿下之人怒目而视。   那位陈驿的守将,那个选择了和他们一起去死的外人,毫不客气地用剑指着秦旭飞!   “三万人!你一条命,赔得起三万条性命吗?赔得起我的性命吗?以为自己死了,就可以算了吗?你的命,没那么金贵!你害我们送命,就要负责为我们报仇!就要负责照顾我们的家人!你要是敢死在这里,我就是变成厉鬼,也要吃了你的肉,喝了你的血!”   众将一时傻眼,看看那位守将,再看看秦旭飞,心里一半想揍这个胆敢骂殿下的人一顿,一半想和他一起揍殿下一顿,左右为难,张口无言了半晌……   小小的陈驿里,忽然传出一阵笑声。 第二百四十四章 英雄气概   陈驿护墙之内,不知道是谁忽然先笑了出来,然后,轻易地感染了他人。   在这样的绝境之中,一直抱着这样沉重的心情,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却终于笑了出来。   磨磨矶矶的殿下,对上剑拔弩张的新人,其实真是很滑稽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个死吗?大丈夫死则死尔,何必凄凄惨惨戚戚,你不舍我,我不舍你,做这些小儿女状!   诸将呼啦四散而去,备马的备马,整鞍的整鞍,不再理睬秦旭飞,只先自去做好冲锋的准备。路过那位摸不着头脑的陈驿守将,有人给他一个熊抱,也有人给他肩膀上来一拳。   “好啦,别傻站着,干活去啦!”   真放开了,也就轻松了。那种坦然无畏,甚至是轻松快意的氛围,也扩散开去,影响了所有的士兵。   就好像铅灰色的乌云都冲散了开去,陈驿之内,喂马饮水之时,有人甚至开始轻轻哼唱起家乡的山歌土谣。   大丈夫,死则死尔,何必凄凄惨惨戚戚!   忽然,驿墙处,瞭望的哨兵咦了一声:“他们在干什么?”   众人忙登墙向外注目而望,却见前方阵前的吴军纷纷后退,而侧营的燕军则大队上前,架巨盾,支长枪,分明是两军在更换防线。   一种隐隐的不安开始在将领之间流动。   在这个节骨眼上,一直在侧翼保存实力的燕军,居然和吴军换防?是不是以为他们已经要撑不住了,所以赶过来抢功。   燕军和他们交手还不多,对那红袍金甲,也还没有多么深刻的畏惧。这一换防,他们四天的苦战,效果已经生生打了一个对折。   众人难免暗自可惜。殿下,实在是应该昨天走的……   “妈的,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就再杀他们一阵,让他们也尝尝厉害!”   众将身处死境,万事放开,胆色反而是越来越壮,面对实力有他们两倍半,且一直以逸待劳,此刻精神充足的燕军,他们倒象在说一群苍蝇一般地轻松,只凝神注意燕军的阵形变化。   可惜全军都已经太疲惫了,否则乘他们两军换防的机会,直接上前冲杀,斩获必然极大。而如今,大家却也只好先眼睁睁看着燕吴军队,换防完毕了。   原以为这些燕军也会和吴军一样,只是严阵等待他们下一次冲锋,没想到的是,一支百人队护拥着一员重将突出阵来,遥遥望着这边,厉声喝道:“秦旭飞!不要再负隅顽抗了!即刻引兵请降,还可保得一条性命!”   众将大怒。这帮子联军,仗着人多欺人少,还让他们杀得连日退后,现在哪里来的胆子,跳出来指手划脚,放这样的臭屁。   秦旭飞也微微挑眉,哑然失笑。   自回国以来,几乎每一战,他都会仗着自己的勇武,斩几个敌军重将。现在凡是有他在的战场上,那帮子大将军们都学了乖,谁也不敢穿太华丽太显眼的服饰,生怕让他找到出手的对象。想不到,现在,居然还有人敢这么直接就排众而出。   他信手一带马,带了五千人马出陈驿摆开阵势,然后一人一骑,从从容容越众而出。   一南一北,两支大军,数十万人马。居然莫名地一片肃静。   所有人,都全神凝望着这个红袍金甲的男子,就这么一个人,悠然向前而来,闲闲在距离燕军两箭之地时驻马。   然后,秦旭飞望着前方一笑:“要让我请降,且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轻轻伸手,摘了马上雕弓,一挽而就,竟似连看也没多看,信手便射了一箭出去。   封长清敢越众而出,自是暗中做足了准备。这里秦旭飞手一伸向雕弓,那里他的四周,已是密密麻麻,重重叠的,架起了无数牛皮大盾。   这盾牌本就是专为防秦旭飞这种强弓疾箭所造,然而,弓弦霹雳声响处,首当其冲的皮盾崩碎四散!持盾军士惨叫一声,七窍流血,栽倒马下。   箭势不绝,直射进第二面皮盾,皮盾生生裂做八块,持盾军士惨呼声中,臂骨震断,也翻身落马。   箭气如雷,去势不绝,第三面皮盾,裂成三块,持盾者手臂脱臼,手掌鲜血淋漓,身子晃了几晃,还是没能稳住,复又跌了下去。   箭上杀气,犹自极盛,第四面皮盾左右裂作两半,持盾军士双手虎口震裂,脸色苍白,却是勉强控住了身形,没从马上跌下去。   箭仍不停,第五第六张大盾被劲箭生生射出偌大的洞来,上百军士,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电光火石之间,这一箭连穿六盾,带跌三人下马,直射向他们的主将!   封长清早已全神贯注,把一身劲气都凝在双手之上,见得箭到,舌绽春雷,大喝一声,长枪向前一迎一挑……到了这个地步,他竟仍不敢正面硬挡秦旭飞的一箭,而是借力打力,借势一挑,把箭上的劲气往侧面卸去。   箭势至此终于一斜,侧飞出一丈有余,方才力尽而落,却也深深扎到地上,箭羽仍在颤抖不止。   四周一片惊叹之声,竟是数万人在那一瞬屏息闭气之后,同时深深呼吸。   这一声喟叹,也不知是惊于秦旭飞的一箭之威,还是为封长清松了口气,毕竟封长清是这么久以来,第一个被秦旭飞神弓狙杀,却毫发无伤之人!   封长清朗笑一声,一挥手,四周持盾亲兵散开,他持枪遥指秦旭飞:“纵然你有不世之勇,强弩之末,亦不足穿缟!秦旭飞!你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四周百余亲卫,齐声大喝:“秦旭飞,速降!”   身后五万燕军,应声亦喝,“速降!”   这等喊喝呼声,震天动地,声势无匹,曾经被秦旭飞杀至胆寒的吴兵,也跟着精神一振。   刚才那一箭,封长清可是连块油皮也没擦破。原来,就是秦旭飞这种魔鬼,也一样有他做不到的事!眼见燕军喝声如雷,他们也跟着放声应和呼叫起来。   秦军无不大怒,纷纷执兵刃列阵,众将咬牙切齿,策马到秦旭飞身旁:“殿下,我们冲……”   秦旭飞一摆手:“我们刚刚已冲杀了一个时辰,现在休整不足,此时冲击,正是中他们之计……”   他抬眼看了看远处封长清,朗声一笑:“来者可敢与我这强弩之末之人斗将?”   这一声笑,清越激昂,战场上几万人的呼号之声,都压之不住。   这一句话,比几千声“住口”都有用,整个战场为之一肃,所有人都自然地停止了呼号,静静注目封长清。   封长清心中暗暗叫苦。大家被秦旭飞的气势压得太久了,做梦都想有个人能站出来,正面击败秦旭飞,让大家出口气。可是,他还没有蠢到真和秦旭飞去单打独斗。   虽然已经挫了他的锋芒,虽然秦旭飞连日苦战,此时也正当是筋疲力竭,可他自己挑飞了那支箭后,双手到现在还发着麻呢。   他心里郁闷,脸上却半点不露,也同样朗朗笑道:“本将习的乃万人敌之术,何必学你,徒逞这等匹夫之勇。”   秦旭飞也不恼怒,哈哈一笑,轻轻举弓架箭,封长清四周立时盾立如林。可是秦旭飞却没射箭,只是虚虚一挽弓弦,长啸穿云:“好一个万人敌。”信手又把弓箭挂回马上,带转了马头,悠然向本阵而去。   如临大敌的燕军无比尴尬地放下盾牌,封长清脸上也有些讪讪然,暗道一声惭愧,也自拔马回阵去了。   虽说这一次趁人之危,出头挑衅,的确证明了秦旭飞不是无所不能的,鼓舞了一下士气,但自己却也好象大大地丢了一回面子,这一番交锋,也不知谁胜谁负。   回了本阵,封长清回头遥望秦旭飞,心中终是叹息。   能以一人之勇,令三万人赴死如赴宴,百战而不言退,临绝境而军心不乱。这等本领,真论起来,大燕一国,能在兵法武功上堂堂正正与此人一较的,恐怕也只有没有受伤时的容相了。真是可惜了……非战之罪,如此虎将!   秦旭飞,就算最后我还是不得不杀了你,这一生,我也都会敬你是个英雄。 第二百四十五章 何处援兵   “整个一缩头乌龟,只会躲在盾牌后面说话。”   “满嘴就会说大话,一说要手下见真章,就只会狡词躲避。”   “张口闭口劝降,我们殿下一拉弓弦,就象受惊的兔子一样躲起来。”   “幸好殿下不与他计较,略施手段,就戏弄得这胆小鬼丑态百出……”   听着下属们愤愤地喝骂,秦旭飞只是暗自苦笑。别看他在两军阵前,几十万人面前表演得甚是从容,其实是有苦自己知。   那一箭已经射得他够吃力,够辛苦的了。   就算他全盛之时,全力一箭,也不过如此,何况此刻,确实是百战身疲。   本来是为了立威,所以强提真力,强行射出超负荷的一箭,射完之后,胸口发闷,气息不畅,偏偏对方还防得那么周密,硬是他让赔上如许真元射出的这一箭白白浪费了。   后来他随意拉弓却引而不发,旁人只道他是吓唬封长清,却哪里知道,他是真的再没有多发一箭的力气了。   这种箭再发一次,他就得立刻内伤发作,真气走岔,兵凶战危之时,这种意气之争,他却是断然不敢做的。   然而,这全力的一箭失手,想要杀敌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是如此让人心中沉重,他不得不承认,他自己真的也已经到了极限,真的也已经……   心思正自纷乱,忽觉大地剧烈地震动起来,他猛得勒马转头,遥望联军后方,只见烟尘滚滚,一时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多少骑,正自如飞而来。   众将无不骇然。   “妈的,还来?他们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多人马?”   “怕什么!来多来少,都不过是拼命!”   “殿下,要不,你……”   秦旭飞根本不理身边的人说什么,只是遥望远处,面沉如水。   哪个秦军也不会去指望这是他们自己的军队。秦王不会派人救他们,而柳恒的人马,不可能来这么快。他们信息不畅,粮草奇缺,又怎么可能现在就出兵远行至此。   然而,这个时候,联军那边也是一片混乱,人人回头遥望远方。   “哪来的人?”   “是谁的人马?”   “怎么回事?”   “斥侯呢,探子呢,怎么没回报?”   三国出兵,总共六十万人,三十五万人已经聚集在这里。剩下的二十五万人,在运送粮草,在驻守取得的秦国城池,路途遥遥,责任重大,怎么会有谁会突然抽出手来增援?   因为是联军,谁也掌握不了全局,看到变故,先一步想到的就是,其他两国是不是暗中调了兵。而燕吴将后阵的事全交给了卫军,包括探马斥侯,也是卫军负责,此刻却不见卫军有人过来通报军情,反而是有小兵被打发了来,问后面来的人马是否是他们两家所派,直气得封长清和许锋重七窍生烟。   卫军觉得很冤枉,他们的确是莫名其妙。怎么从天而降这样一支军队?我们不是在后面还埋伏了五万兵马吗?为什么那边埋伏的兵马,没有报个信说有人过来?   等到吴军和燕军分别派人回答说并没有调兵过来时,卫军才想起来要列阵应变,却已经来不及!   数不清的铁骑呼啸如雷,冲杀而来!远远地人马尚未到,劲箭已如疾雨一般侵袭而至。   四面八方,不知多少人在大喊:“兄弟们杀啊!一个都不放过!他们已经中计了!”   “兄弟们,立功的时候到了!他们已经被三殿下的手下杀得疲筋力尽,我们只要一合围,里应外合,他们就完了!”   “皇上万岁!三殿下千岁!”   “三殿下,我们来了!”   “三殿下辛苦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这二十万人了!”   “皇上万岁!三殿下神威!皇上万岁!三殿下神威!”   轰隆隆的叫声四面八方响个不停,眼前已不知有几万人生生冲杀而来,远方还有无数烟尘弥漫,不知道还有多少大军正奋力向这边赶来。   这支忽如其来的秦军,勇悍非常,转眼间,就冲击得卫军阵形散乱,死伤无数。   中计?   秦王?   二十万大军?   卫国的兵兵将将们,完全晕了头,只想赶紧撤兵保存实力,可被敌人重兵冲击时,回头乱七八糟地撤退逃命,拿后背送给人家的骑兵,这岂不是找死。   转眼间,十万卫军,就四下溃散开来,可真个害苦了燕军和吴军了。   燕军和吴军都料到卫军必败,可是谁能想到,卫军会败得这么快,这么彻底,这么可笑。十万人往后这么一退,就退进他们的阵营中,生生把他们的阵形冲得支离破碎溃不成军,无法组织有效的防守反击。   燕军吴军都是精锐善战之师,这个时候,冲过来的就算是秦军,他们也未必会太过害怕,偏偏冲来找麻烦的是友军。   他们手里有刀,不能砍,掌中有箭,不能射,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队伍被冲乱冲散。一时间人踏马、马踏人,马翻人堕,呼喊震天,自相践踏而死者倒比被敌军所杀的更多。   这么好的效果,连后方那支忽如其来的秦军都没有料到,但是他们立刻把握机会,全力跟在卫军后头掩杀袭击,大砍大杀得那叫一个痛快啊。   没有能干的友军帮忙,不过这无能的敌人,比友军还要可爱得多啊。   这支秦军的将帅们暗中爱死了卫军的将帅,吴国和燕国的将领们,可就把卫国的“将军”们恨得牙痒痒。   许重锋气得简直要吐血。这帮废物点心!   和陈吴燕不同,卫国这次从开始就是抱着捡捡好处的心。以为这次出兵,四国对付一个奄奄一息的秦国,肯定是手到擒来,一路能烧杀掳掠,顺手发财,还外带白捡军功无数,于是,有一堆没用的权贵子弟就拼了命地往军队里挤,想乘这个机会发财立功,而真正带兵的将领,反而都被挤了下来。现在的卫国军中,真正有能力的将军本来就没几个,还大多让秦旭飞在以前的几次战场上给先后收拾了,如今就是一堆纨绔带着一支无用的废兵……   虽说本来也没指望他们能有多大用处,可是,现在,现在……   而燕国阵中,众将则更多是考虑眼前的局面。   “封将军,这……”   “这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封长清怒喝一声:“自己以观尘之法去看!纪律严明的军队进军时,烟尘条条而起,可你们看那远方的烟尘,分明一片混乱,这哪里是军队,也就是些马匹拖着树枝来回乱跑罢了,这帮没见识的卫人……”   可惜啊,话也没来得多喝两声,身后却是喊杀震耳,封长清苦笑回首,果然,秦旭飞不可能笨得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已是一马当先,领全军杀了过来。   封长清用力一挥手:“事已至此,慌也无用,秦旭飞的军队休息还不到半个时辰,勉力冲杀,锐气支持不了多久。前军给我守稳阵营,后退一步者斩。后军稳住阵脚,不可被卫军冲乱,军法队,弓箭队死死守住,大声呼喝卫军回身抗敌,否则就不要留情,凡敢冲我军阵者,杀无赦……只要抑制住卫军这股子溃逃之风,一切就有机会挽转……”   他冷笑着遥遥一指:“那批突然冒出来的秦军口号虽喊得响,人马却不多……就这么点人,就这么点诡谲手段,只要我们和吴军守稳了,撑住这一阵,还是可以把局面扳回来的。”   封长清到了这种关头,倒是还能保持清明冷静,奈何,那边吴军的阵形,却已经支撑不住了。别的还好,可是远方直冲云霄的烈火浓烟,却让他们心惊。   后营!军粮!   他们的军粮,并不比秦旭飞富裕多少。从本国而来的补给线绵长,又秦旭飞派兵反复骚扰破坏,他们的军粮,不能指望国内支援,只能就地搜括老百姓。   他们的前军在和秦旭飞交锋,主要的军粮都放在后营那边,如今一把大火烧起来,若是没了粮食,就算能杀了秦旭飞,他们自己也得饿死。   退兵的路上,已经搜刮过一次的地皮,还能刮出多少东西来吗?   混乱中,许锋重咬牙下令,全军后退,回护后营!不管是卫兵还是燕军,凡拦阻的,一概杀无赦!   吴军一乱一让,燕军顿时独力难支。   燕军因为攻得稳,补给线又有重兵护着,补给压力不大。就是此处的粮草被烧,他们也不心急。但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一家独善其身,根本没有大用。   吴军军心已散,卫军溃不成军,燕军守得再稳,被秦旭飞的大军冲击得,也是阵阵动荡。   这时,后方那支秦军中,突然分出一支小分队,如锥子一般,直扎进卫军之中,分波逐浪,渐渐逼近燕军。   左右战旗倏得一分,露出那一直隐在乱军之中的白袍将军。   封长清远远地只见那人白马银枪,从旗后现出身形来,立刻成为战场上与秦旭飞一样扎眼的存在。   隔得太远,看不清面貌,只见着那人轻轻伸手,摘弓搭箭,竟是和秦旭飞相同的姿式。   封长清只觉得好笑。秦军的这些将领们,是不是都太羡慕秦旭飞,所以有事没事就爱模仿他?他可没听说过,秦军将领之中,还有第二个秦旭飞!   然而,他一声笑还没来得及出唇,那箭影已如电光一般直逼眼前,快厉强劲,呼啸风雷!   封长清身边的亲兵盾卫,都只全心全意,防备着那一边的秦旭飞,谁能料到,身后却莫名其妙,冒出第二个和秦旭飞一样恐怖的箭手来?   盾卫们反应不及,封长清却身手快捷,大喝一声,横枪拦在胸前,奈何那一箭射至,长枪竟生生断作两截,而箭势不止!   封长清只觉胸口如遭重击,闷哼一声,喷出一口血,栽下马来。 第二百四十六章 你这混蛋   封长清胸口剧痛,浑身气机均被箭上附着的内力冲得暴乱,闷哼一声,喷出一口血,栽下马来。   他跌在地上,两只断枪扔在一边,狼狈不堪。怕乱了军心,他急忙深吸了一口气,还待奋力跃起,却只觉四肢百骸无不奇痛,双脚发软,一时竟连站也站不起来。   四周是无数兵士惊恐的喝声,四五双手一起伸出,扶他起来,耳旁却又是劲风声起,随之咔嚓一声巨响,封长清勉强抬头看去,却只见头顶的燕字大旗已是生生折断,呼啦啦跌落下来。   封长清一手掩胸,面色惨白。   人群间隙中,极目远眺处,却见那白袍将军已是闲闲收了弓,信手使开银枪,一路向前杀来,也不知只首先是要杀戮燕军,还是去与秦旭飞的军队会合。   这时旁边有亲兵把刚才那支箭递过来:“将军。”   封长清调息未匀,呼吸间胸口仍是剧痛,只勉强掩饰,接过箭,注目一看,果然,这一支箭,是去了箭镞的。箭头处,还紧紧地层层用一张柔软的红绸缠裹成球。怪不得自己刚才胸口中箭,却能保不死。   只是,如此凶狠的一箭,却又故意手下留情,为的是什么?   红绸上似有墨迹,封长清随手扯开红绸,展开一看,眼神立时一沉,神色几番变化,终于毅然传令:“退兵!不必再与秦军缠战,立刻整队退兵,同吴军会合!”   “那卫军……”   封长清铁青着脸咬咬牙:“管他们去死。”   ————————————   远远地,看着前方大秦的战旗翻飞,旗后闪出的人,白马银枪白袍银甲,这造型太过眼熟,秦旭飞差点没直接从马上滑落下去。他身边那帮子将领也不由自主地抬头望望天,这个,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啊?   楚国的镇国侯居然会从秦军的阵营里冒出来,看那架式,好象还是主将,这这这……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是我们的人吗?”   “是……是……是他??”   秦旭飞却只长笑一声,也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惊愕,挥戟又生生从人堆里杀出一条血路:“瞎猜什么!我们直接去问他便是!”   同一时间,方轻尘也闲闲收了弓箭,举目越过无数的干戈杀伐,无数的尸山血海,遥遥看见了秦旭飞。   看着那阵前交战最激烈处,血污浸染,却依然显眼无比的红袍金甲,方轻尘微微挑了挑眉。   亏得张敏欣那帮人有事没事都爱说他自恋,真该请他们过来,好好瞧瞧秦旭飞的这身行头。这简直就是在昭告天下啊,我是主将!我是大人物!快点过来杀我吧,快点向我发暗箭吧……真是不知死活到了极点了。   当然,在对秦旭飞不满的时候,方轻尘对于自己现在这一身银闪闪白亮亮的打扮,是不会有任何自我反省的。   他低笑一声,策马向前冲去,身后紧跟着他的这支前锋秦军,遥遥望见了秦旭飞策马冲锋的身影,更是激动欣喜起来,齐齐大喝着奋身向前。   这时整个战场已是一片混乱,卫军,燕军,吴军,大多无心争杀,只求尽快退走,而秦旭飞和方轻尘各领的两支秦军一前一后,只如破水之箭,飞速向中央突破会合。   二人都是武艺高强之人,身边率领的亲卫也是军中精锐中的精锐,这会子杀得兴起了,后营的军队完全跟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小队在漫山遍野的敌人中,杀出两条血路,飞速接近。   杀着杀着,这两人身边跟的亲卫也追不上这两人的速度了,偏偏这两位不知是没发现还是根本不在意,到最后都成了单身孤骑,还只顾向前冲,一路杀向彼此,竟是谁也不肯缓一缓。   二人身后的将领都是急出一身冷汗。   这两位!本来骨子里就一样都是恃艺胡为,任性使气,天性就喜欢冒险,现在争胜之心一起,眼睛里除了对方就没别人了啊!   急什么呢?两军会合已成定局,迟上一息半晌又怎么样啊!都这时候了,你俩却这么个胡闹法,万一让敌军齐心协力,把你们二人孤骑生生困死用人海战术给剿杀了,那可是要滑天下之大稽了!   将领们拼了命指挥着本部人马,在乱军中左右冲突,尽量打散联军的阵形,让联军不能定下心来全力对付那两位任性的主将。   还好这时候吴卫之兵都顾不上起这种心思,封长清倒是曾经很想将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全力困死,但是看秦军兵将如此拼命,心中计算翻覆几回,终究是知道不能得手,心中恨恨也怅怅地叹息一声,忍痛放弃了这看似无比诱人的机会,只令众将全力整军后退,不要让阵型涣散,不要给秦军更多可乘之机。   联军散乱不堪,各自图存,空有三十多万人马,却让秦旭飞和方轻尘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直如闪电一般,生生撕裂出鲜血和尸体铺就的道路,会合于乱军的中央。   饶是二人武艺精湛,在人山人海中这般放手厮杀,也已倾尽全力,初时双方只求会合,远远望定了对方的身影,便策马冲击,兴奋之时倒也不觉疲惫,这一刻二人双马并骑,身体才感到有些吃不消。   秦旭飞从早杀到晚,体力早已透支,此时手上无比沉重,几乎拿不住他的方天画戟,但眉宇之间,却是一片昂扬之色,笑道:“为什么是你?”   方轻尘的一身白袍银甲,也早成了一片血色,眉梢一扬,带点懒洋洋的不羁与傲气:“为什么不是我?”   他信手把银枪一抡,将秦旭飞身旁一个举刀向他劈去的燕军挑飞到半空中,挑眉讥笑道:“没力气了吧?”   秦旭飞哼了一声,长戟横扫出去,生生扫跌一大圈人:“倒要看看是谁先没力气!”   二人这时才真正认真地向四下瞧了瞧,却见四周全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敌军,而身边除了彼此再无旁人。   偏偏心中居然无惊无惧无忧无扰,反觉说不出的兴奋和快意。   秦旭飞原本有一肚子的疑问要问,此时却觉得半句也懒得出口,只想着能和方轻尘这般策马并肩,协力一战,实是生平未有之快事,旁的闲杂之事,便都搁了开去。   原本四周的那些乱兵看他们势孤,难免也有借着人多势众,要争个泼天之功的意思,可是无人居中指挥策应,只乱糟糟挺着兵刃往上冲,也不过是乌合之众。   二人一枪一戟,纵横施展,两道寒光相融相联,配合得竟是天衣无缝,隐隐形成一道无可逾越的屏障,足以将任何试图侵入的生命绞杀毁灭。   转瞬之间,二人马前已是伏尸处处,四面八方却倏得响起无数欢呼之声。二人都是一愣,举目四望,却见已经冲杀到近处的秦军,人人望着他们激动地大声欢呼,这欢呼之声,如山呼海啸一般,震动人心,转眼间,还在远处后方的秦军,也都齐声呐喊欢呼起来了。   二人莫名其妙地互看一眼,闹什么呢?咱们现在还没赢吧,至于高兴成这样吗?   他们两个完全不自觉,更不明白,无数秦军遥遥望着他们二人时心中的感受。   看着秦旭飞的金甲红袍在这战场上,灿烂夺目得叫人转不开眼睛,看着方轻尘的白马银甲,一点点被鲜血染透,似闪电一般,穿越了大半个战场,直到与他们的殿下双马并骑,再不分开。   看着那一枪一戟,如魔神般展现的力量,看着那敌人的万马千军,在他们二人马前,却只如蝼蚁一般,再无光彩。   这时,秦军们心中涌起的,是骄傲,是兴奋,是激动,是数日激战之后的轻松,是数日急行军之后的释然!   所有的努力付出后,得到成果的快意,便在这一刻,完全迸发了出来。   他们肆意地大喊,放声地呼号,用那从胸膛里发出的吼声来表达这样的心情。   这种感受,方轻尘和秦旭飞两个一时间还体会不出来,可是,四周的燕军,吴军,卫军,却出奇地明白过来。   遥遥望着略有些茫然地那两个恐怖的战神,本来还试图一拥而上的乱兵们,这时已被同伴的惨烈而迅速的死伤给震得有些胆怯心惊了,再听得秦军如斯欢呼,人人都感到沮丧颓废,他们不曾拥有这样让他们为之骄傲的战神,他们也没有如此可以跟着主将,百死不悔的勇气。   军心已乱,没有人再试图向他们两人进攻,而秦旭飞倒还不忘了出手斩杀不幸经过他身旁的兵将。方轻尘看出危机已过,却是好整以暇,随便挥几下银枪摆摆姿式也就罢了,尤其是对逃跑的燕军,放水放得更是极之明显,连手都懒得抬一下。   片刻之后,两支秦军,终于完全汇聚在了一处。这一场突袭,胜局已是大定。   这一场混战,卫军死伤竟有四万有余,吴军伤亡也有将近两万,只有燕军,虽然腹背受敌,但是阵型未乱,损伤不过数千人。   他们胜是胜了,可其实也不过是惨胜。秦旭飞的兵马就不用说了,方轻尘所带的秦军也是几天几夜奔袭而来,此刻人人都是强撑着疲惫之体在硬扛,连衔尾追击败逃乱军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嘴里呼喊高叫罢了。   他们的人数,远远比联军要少。如果如果守后阵的卫军能稳住阵脚,如果吴军不因粮草心乱,如果燕军能一直坚持到最后,只怕连方轻尘带来的人在内,最后也还是要困死在这里。   联军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完全退走。   而方轻尘和秦旭飞的军队至此才能集结在一起,清点一下人数。众将自然而然,全都集结到了秦旭飞和方轻尘周围。   大家彼此微笑着招呼,尽量想做出战胜后高兴的样子来,只是,看到身边缺失了的无数同袍,神情间的沉重,却是无论如何也掩不住。   方轻尘领来的这支人马,当然都是秦旭飞的手下,虽说一路上令行禁止,都听方轻尘的安排,此时此刻,却是没有人再等方轻尘的命令了,纷纷下马拜倒在秦旭飞马前,人人神情激动。   祁士杰颤声道:“殿下,幸亏你安然无恙,我们这一路赶过来……”这在数十万大军中冲杀,至今一身伤口还没有包扎的硬汉子,只说了这么短的一句话,声音就哽咽起来,一时再不能继续下去。   其实不用他说,秦旭飞也能想到,他们急行军赶来救援的这几天,该是何等地忧虑,何等地焦急,心中感动,口中却只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事站起来说……”   他安慰过祁士杰两句,却又抬眼看向了在旁闲闲袖手的方轻尘,神色之间尚有一分犹豫,似要开言,最后却又只笑了一笑,身体却似乎微微有些摇晃了。   方轻尘耸耸肩,哼了一声:“没关系,你可以昏了。”   他这边话音未落,秦旭飞已是身子一摇,直接从马上跌了下来。   四周响起一片惊呼之声,无数双手伸过来扶他,秦旭飞却已经疲惫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耳边最后听到的,只是一声低笑:“不要紧,他只不过是太累了。”   方轻尘冷眼看着秦旭飞跌落马下,四周秦将急得脸色苍白,他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就秦旭飞这种性子,这几天的苦战,肯定仗仗身先士卒,阵阵一马当先,一个人硬顶了联军最强大的攻击。别说他是个凡人,就算是小楼中人,一天又一天这么撑下去,也是要吃不消的。   他能一直支持到现在,不过是因为,他知道,只要他一天还能纵马横戟,他的军心就不会乱,他的士兵就可以多活一天。   如果没有自己的这支援兵,秦旭飞也许还可以神奇般地再撑个三四天,照样如战神般,神勇无敌。然而,此时此刻,危机一去,一直紧绷的身心松驰下来,他当然是要撑不住了。   方轻尘有些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心中腹诽:“都这样外强中干了,刚才还敢跟我逞强,简直是不知死活……”   原是想骂秦旭飞的,没想到,他心里才嘲讽了一半,忽然却觉得自家的胸口一阵发闷,脑子发晕,眼前发黑,呼吸莫名地紧促,而额上脸上,忽然热得出奇。   他这才记起来,自己也是四天四夜不眠不休了。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再这么疯狂一透支,要想那旧伤和剧毒不一起乘机发作,怎么可能。   要说外强中干,他和秦旭飞还真是谁也没资格笑话谁。   咬了咬牙,他莫名其妙地低骂了一声:“秦旭飞,你这混蛋。”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不君不臣   秦旭飞的身上虽然大大小小挂了不少的彩,但都没有大碍,他只是太过疲累虚弱,一时体力不支而已。等得后来秦军收拾战场,整军休息的时候,他便也缓过一口气来。   虽说众将都劝他休息,可这个时候他心中万千疑问,又哪里安得下心来。   他有很多话想问方轻尘,不过,人家方大公子却没这个空闲应酬他,只说几天没睡觉了,人倦得很,全军上下还在忙碌之中,他已是自顾自休息去了。   他不受任何人节制,自是谁也管他不得,秦旭飞满腹疑惑,就只好去问祁士杰了。   祁士杰将如何遇上方轻尘,方轻尘又是如何查知战况有异,最后柳恒是如何果断地将军队交予方轻尘指挥的事一一道来,秦旭飞听得感觉甚是诡异。   柳恒居然会剑走偏锋,将自己的军队完全交给方轻尘这个楚人,而方轻尘居然真能将这支军队指挥自如,他手下的将领们,居然也都肯听方轻尘的号令?   虽说秦军中大多数将士对方轻尘都是暗中佩服敬重的,所以这病急乱投医,好歹也算投了个名医,可是……   “为何是他来?柳将军人呢?”   “柳将军……”   祁士杰看看秦旭飞掩不住疲倦的脸色,实在不想他现在操心,不由得略微迟疑了一下,权衡轻重,还是不能不如实交代。   “柳将军将手头上能调动的军队都给了方侯,他自己坐镇颖城,分派了信使出去,紧急召集各处的军队集结。柳将军……柳将军也下令大家赶来的时候,顺便将地方长官,名流仕绅,门阀大族的要人,也全都带入军中,到颖城会合。”   秦旭飞愣了一下,心中随即百味陈杂。   阿恒,是要杀人了。   祁士杰低声道:“我们前头,真是太好说话!让这些人的首鼠两端,畏畏缩缩,这边半心半意地应付着我们,那边却是无论如何不敢得罪那一位。我们在前头拼死拼活,他们在后头办差却还不肯尽心尽力。现在既然那一位已经做到这个地步,我们还给他们留什么余地?”   柳恒已是怒极,终于要施雷霆手段,将目前由他们掌控的地区,彻底纳入手中。所有人,要么死心塌地站到他们的阵营中来的人,要么,便当那刀下之鬼。这些事情做出来,便是连表面上,也不再肯做秦王的臣子了。   可这些事,本来应该是由他秦旭飞来做的。这个罪名,本来也是该由他秦旭飞来担。因为他的失误犹疑,现在却全部压给了柳恒替他善后。这些事,除了他,也只有柳恒,才有这个身份地位来做,也难怪他无法分身来救援,却要全权托付给方轻尘了。   秦旭飞只觉胸中憋闷,又皱眉问道:“那些事,进行得再快,也要过几天才能尘埃落定。你们这一路过来,却是哪里来的军粮?”   祁士杰低了头,轻声道:“我们杀了一批战马。”   秦旭飞咬了咬牙。   对于他们这些骑兵来说,胯下的战马不仅仅是坐骑,更是伙伴,是知己,是自己的手脚和四肢……没有了战马的骑兵,还能战斗吗?   祁士杰却又抬了头。   “另外,我们抢。”   秦旭飞浑身一震。   “这一路上,能抄近路的地方我们抄,抄不了近路的关卡城池,我们也没有绕。方侯每次都是为派一支小队,装成掉队的军队叫开城门,然后突施袭击,不给他们燃放狼烟给别处传讯的机会。这些关卡本来就没有多少军队,又根本没有防备,所以每一战都让我们神速拿下,然后,方侯便命令……”   秦旭飞神色惨淡,淡淡接口:“为了不让消息泄漏出去,主事的官员,全数杀了,守兵直接打散编入我们自己的军队里,作为运输和仆从的士兵。封禁城池,十日内不让百姓自由出入,然后,在城内……”   祁士杰点了点头。“殿下与方侯果然是英雄相知。”   秦旭飞苦笑。“什么相知。若论刚强决断,我远不如他。”   祁士杰顿了一顿,方又勉强安慰秦旭飞:“方侯他……他说……草根树皮,吃个几天,不会死人的。”   秦旭飞低低惨笑。   他本有一支秦国最强的军队,可是,现在这支军队中精锐损失了一半。他本想要救护秦国的百姓,可如今,为了救他,一路之上,他们搜刮粮草一空,谁知道会有多少百姓,因此而饿死。   只为了他的一时不忍,却害了多少人。   祁士杰低声道:“殿下,百姓虽然会吃些苦头,但如果一切顺利,撑过这几天,后面柳将军就可以安排送粮来。如果当时不施这雷霆手段,只怕局面愈发不可收拾,到那时,我大秦的国土都要沦于外敌之手,百姓又岂能安宁。”   秦旭飞苦笑着摇摇头:“我没有怪谁,我只是恨我自己,这些事,早就该由我来做的。”   祁士杰轻声道:“殿下,你素来是英雄胆魄,豪杰心性,哪里忍心苛待百姓。”   “英雄豪杰?”秦旭飞冷笑一声,淡淡自嘲:“我算什么英雄。狗熊而已。”   祁士杰咬咬牙道:“殿下,那人行事猖獗,我们谁也没能料到,怎能都算是你的错?我们这样拼尽一切赶来,是为了救你,也不止是为了救你,如果没有了你,我们这支军队也会被毁了,那这个国家,也不知会沦落到何等地步!”   秦旭飞只是默然。那些史书上的英雄豪杰们,是否也都经历过今天?让国家让百姓让军队为自己做出牺牲,却总可以寻找出如此堂皇正大的理由。   而现在,他也将成为那些人中的一个。   秦旭飞不能纵容自己想下去,只勉强打起精神,摇摇头,问到:“你们这一路过来,军情如何?”   祁士杰简单交代了下方轻尘是如何安排他们绕过了后面埋伏着的那五万卫军,如何惑的敌,如何烧的粮,秦旭飞皱了眉:“燕军粮道未断,应当不担心粮草被毁,却是为何乱了阵脚。”   “方侯射了一箭给燕军主将,箭上有封信,提醒他们,自交战以来,秦王的本部人马,一直在保存实力,目前秦王手下,最少有二十万将士,正在后方急赶过来,等着坐收渔人之利。估计那燕将是相信了,所以不敢同我们硬拼,徒耗实力。”   秦旭飞初是一怔,随即心中豁然开朗。自家大哥的想法,虽然太卑劣了些,太如意了些,从他那个角度来看,倒也不能不说是好打算。怪不得他会不顾后果地出卖他,原来,是指望在后头安排上这么一手么。   “方轻尘却是如何得知?”   祁士杰汗颜一笑:“当日在颖城,问过我们所有战事细节,看完全部军报地图后,方侯就说出这个判断,我们也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当时……”   方轻尘当时是毫不客气地白了众人一眼,爽快地答:“猜的!”   看看祁士杰的表情,秦旭飞就能猜出怎么回事,叹了口气:“我实在不如他多矣。”   祁士杰很是有些傻眼。关于秦王那支奇兵,方轻尘当时的判断,他们这些将领,包括柳恒在内,都只是半信半疑的,只是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将一线希望,寄托在方轻尘的猜测之上。偏偏燕军的主将却会信,会信到立刻撤兵,而自家殿下只不过听了片言只语,却也立刻推算出了同样的前因后果。   既然说起了方轻尘,秦旭飞倒是终究有些忍不住:“我们现在忙得脚不沾地,他倒好,什么都扔下不管,自去安睡了。”   祁士杰听这话头倒是埋怨,语气里却是一点怨怪的意思也没有,虽是心情沉重,却也暗自有些好笑。只是也不敢真驳他,嘴里低声道:“方侯原是早就将许多事都交待下了的,只是他身子不好,不能长久撑着,本也应当休息。”   祁士杰忍不住抓了抓头:“这些话,方侯原也是要我转告殿下的。方侯说,殿下只管先安心在这里整军,让军队好好休息一阵再说,任那三国联军去跟从京城来的大军斗个晕天黑地,咱们尽管看热闹,后面埋伏的卫军咱也不必多理会,那一支乌合之众,没了联军的支持,翻不起浪来。我们就在这里休整,等柳将军那边稳住了大局,带了人马过来会合,顺便把一路所过的关卡城哨,全都以秦王不义的名义劝降,凡敢不降者,立刻攻城。秦王把军队全调走,想用这些空虚的关卡来拖住殿下,如今却也正好便宜了我们。军心不在他那边,民心不在他那边,各个关卡又虚空,没多少兵力,根本拦不住我们的人。等柳将军的队伍到了,若是方便,就一举灭了那股卫军,若是不便,我们再派兵前后呼应一下。剩下的行止,就等到我们两军会合后再决定了。”   秦旭飞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方轻尘安排得……很好。   柳恒那里已经没了骑兵,全是步兵,速度自然是不会快的。要肃清不安定的力量,要稳定大局,更是要折腾上那么很长一段时间,那也是难免的。   自己所带的军队受了这么重的损伤,自是要慢慢休整,自是无力和京城来兵前后呼应的……   而那退却的三国军队,却定然会正面和京城那二十万军马厮杀一场。他们这三万人没有被拼完,相应的,联军的实力也尚在。方轻尘已经向对方示警,现在联军已有准备,不会再被偷袭,而是会反过来主动突袭京城来的秦军。结果谁胜谁负,秦旭飞心中也不是没有数。   实力?保存兵力,就是保存实力?笑话!只有没打过仗的人,才会如此算计。你保存下二十万兵马,以为就可堪大用吗?没有士气,没有血性,没有目标,没有自信,这样的军队,顺风顺水之时也许尚可以大呼小叫,挥枪拼杀,一入逆境,一遭突变,可能如臂指使,顽强不退? 第二百四十八章 拒人千里   秦旭飞心中百味陈杂。   联军一路劫掠而来,现在军粮不继,又发现中伏,已是无法沿原路返回。柿子捡软的捏,打散了那二十万联军,联军自己的实力也会严重受损,绝对不会回头和他秦旭飞手下的军队硬拼……   那支联军,会转道,会去京城。去那座精锐尽出,正是空虚可欺的京城。   一直以来,他不忍心做的,或是无法决断的,方轻尘却是眼也不眨一下,轻飘飘,不着痕迹地把局面经营到了这一步。   如此有利于他,还不让他受人半点指责。此人……真个是……   秦旭飞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轻声问:“你说他身体不适,那些难民也说过他的身体一直不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我也只是听难民说的,并没有真的亲眼看方侯发过病,倒是不太清楚。”   秦旭飞皱了眉,想了想,站起身:“我去看看他。”   “方侯说,他休息时,不许人打扰。”祁士杰忍了忍,还是小心地提醒:“这是方侯特地叮咛我的,想必这话也是说给殿下听的。”   秦旭飞听了这话,反是越发有些担心了:“我小心一些,不吵着他就是。”   话音还没落,他已自顾自起身出去。   祁士杰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不识趣到跟上去阻止。   ————————   难得现在全军如此疲惫,方轻尘房外居然还有两个卫兵站岗。看了秦旭飞过来,自是恭敬施礼,却又小心地说:“殿下,方侯休息前说,他有夜梦杀人的毛病,不得他的召唤,不许任何人进去,否则出了什么事,可怪不得他。”   秦旭飞哑然失笑。当年他视方轻尘为生平大敌,费尽心机探查过方轻尘的一切资料,怎么从来不知道这位居然有夜梦杀人的嗜好。   “无妨,我也不是什么人想杀就能杀的。”   两个卫兵相视一眼,苦着脸说:“方侯还说了,任何人要是进去扰他清梦,他都要我们的脑袋。”   秦旭飞越发好笑了:“这就更无妨了,我马上把你们调去别处当差便是。几万人的军队,谅他也没处找你们。”   两个卫兵没法再拦,只得眼睁睁地任秦旭飞推门而入,又看他信手关了门。   好在秦旭飞倒也是君子,望望安睡在床上,象是全然不曾察觉自己进入的方轻尘,只先咳嗽了一声,提醒下方轻尘他进来了。   照理说,以方轻尘这样的身手功夫,便是睡得再熟,听了这样的动静,也该即刻醒来,谁知他却还是沉睡如故,一点动静也没有。   秦旭飞略一皱眉,快步走到床边,这才看到方轻尘脸上一片通红,甚是骇人,心中一惊,抬手就去探方轻尘的额头。   谁知本来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晕了的方轻尘忽然一抬手,竟是奇准无比地扣住秦旭飞的手腕,往外发力一抛。   换了旁人,早就被这一记抛得生生撞破大门了,但秦旭飞岂是这般容易让人扔出去的,手肘略沉,马步沉稳,却是半步也不曾动弹。   方轻尘反应奇怪,一抛不成,即刻又是向内一拉一扣,原本他这样迷迷糊糊,也是拉不动秦旭飞的,但秦旭飞看他脸色不对,担心他的身体,虽是沉臂对抗,却没敢发力,初时一抛倒还罢了,现下往里一拉,正好是相反的力道,秦旭飞猝不及防,竟是让他拉着身子向下一沉,跌向床上。   方轻尘的左手飞快扬起,对着他胸前又是一掌,真正是又准又狠,秦旭飞立掌及时拦在胸前,挡下这一掌顺便猛然抓住方轻尘的左手,还不及喘口气,心中警兆忽生,右膝抬起,向下狠狠一压,以毫厘之差,压住了方轻尘那正往他的鼠蹊处撞去的左腿。   电光火石之间,他连续变招数次,还好应对迅速,要是刚才稍有失误,他不是丢了性命,也是终身残缺,当不成男人了。   此时秦旭飞哪里再敢放手,手脚全狠狠压在方轻尘身上,一刻也不敢放松,气急败坏之时,全不觉二人这等样子有多么诡异不雅,又不敢高声让外面人听见,只压低了嗓子怒喝:“方轻尘!你干什么!”   ——————   用小楼一干同学的话来说,方轻尘是标准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本来在战事刚结束的时候,他就已经很不舒服了,只是他不却不肯像秦旭飞那样,放松自己,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的虚弱,而是一直倔强地强撑着,不肯露出来。   看着秦旭飞跌下马,他却一直端坐马上,动也不动一下,其实,只是觉得身子发软。有马代步还好些,真要自己到处走动,跟一堆人挤在一块,他肯定会露出破绽来。   于是,全军上下,还自忙个不停,他却第一时间就找地方休息去了。为怕被人撞破,也曾一再警示祁士杰和守门的卫兵,也亏他脸皮够厚,连夜梦杀人这种事都能拿出来当借口。   把房门一关,往床上一躺,身心放松下来,便任凭那一种疲惫软弱混乱晕沉以及几乎已经习惯了的痛楚将自己淹没。   迷迷糊糊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间感觉身旁有人,他当然抬手一把扣住就向外抛。   这个时候,他的神智都没清醒,只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习惯,让他的身体自然地想要把这个时候接近他的人给扔出去。   一抛之下,居然抛不动,他人仍然没有醒来,只是凭着顶尖高手的本能自然而然,变化劲力,甚至手脚兼施地攻了出去。   先是所有的攻势都被强力阻住,接着耳边响起一声怒喝:“方轻尘,你干什么?”   那声音太过响亮,方轻尘震了一震,神智终于勉强拉回来了大半,这才觉出身上压着一个偌大重物,双手还被狠狠扣着。   他睁开眼,眨了眨,很努力地想要尝试理解眼前的诡异状况,看着秦旭飞愤怒的面容,慢慢用目光引领秦旭飞低头看看清楚二人奇特的紧贴姿式:“或者应该由我来问你吧,秦旭飞,你干什么?”   秦旭飞这时也终于发现,自己这样恶狠狠压在方轻尘身上的样子有多么不雅观,连忙腾地一声跳起来,脸上阵红阵白:“好端端的,你向我出手做什么?”   方轻尘这时头还是一阵阵发晕,胸口也是闷痛得厉害,恨不得赶紧把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家伙赶出去,自己闭了眼,管他是睡是晕,至少先让世界清净一下。   他伸手抚着额,做沉睡初醒状:“我提醒过外头的兵士,我有夜梦杀人的毛病,你本来就不该在我睡觉的时候进来。”   秦旭飞皱了眉,看他抚额的样子,轻声问:“你是不是病得有些糊涂了?”   方轻尘怒瞪他一眼:“谁病了?”   秦旭飞不说话。脸上红得象有火在烧,身上热得滚烫,这么明显的事实,如果某些人还硬要抵赖,他还能说什么呢?   这个怪物,生怕旁人相信他是好人,也生怕让人看到他丝毫的脆弱和疲惫。听祁士杰说,他一路护着难民逃生,可是每回发病,都不许人靠近,就是睡觉,也孤零零一个人远远躲着众人,只怕也是唯恐让人看到了他的虚弱和无力吧。   秦旭飞心中莫名地一阵柔软又一阵恻然,低声问:“你……这是怎么落下病根的?”   方轻尘气结:“我没病,就是这几天太累了……”   忍不住又瞪他一眼,要不是为了救你这个无聊的家伙,我至于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吗?   秦旭飞实是很想与他理论一番,可是看他神色憔悴,终究还是强忍了下来。   明知道这人逞强,自己追问得再多,他肯定也是要赖到底的。要他这样浪费精力来应付自己,反而会使疲惫的身体更得不到休息。   他忍了忍气,叹道:“好,就算你累了,那你先好好休息,我暂时不打扰你。”   他冲方轻尘点了点头,倒真是干脆俐落地转身出去了。   方轻尘也没想到,这个固执的家伙,这回会这么好说话,反而是微微一怔。呆呆看着那打开又关上的房门,过了一会,才莫名地叹了口气,闭了眼,复又躺了下去。 第二百四十九章 软硬兼施   当着方轻尘的面,秦旭飞虽是好声好气地不与他硬顶,但既然亲眼看到了方轻尘的状况,他自然不可能真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出来便招了下属,让他们赶紧去寻访大夫。   本来军队里该有医官的,可是他们这两支人马都是急行军过来,后勤人员都没跟上。现在周围空有几万士兵,能看病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将士们身上的外伤,凭着多年做战积累下的经验,用现成的伤药自己处理下也还好,方轻尘这疑难杂症,却是没人能诊断了。   这会子要去民间寻访医者,却也是谈何容易。这方圆百里之内,都经了战火,兵荒马乱的,百姓流离,一片混乱,偏秦旭飞还要在这么艰难的情况下,四面撒网,细细梳篦,铁了心要立刻找出一两个好医生来。   几个将领心下不解,私底下问过秦旭飞,得知是和方轻尘的病有关,便没有人再提什么反对意见了。   大家也都得了秦旭飞的提醒,和方轻尘撞到一处时,千万不要露出什么关心在意的样子来。心里明白方轻尘的身体不好就是了,嘴里那可是一句都别说。   好在方轻尘大部份时间,都是一个人躲在房里,不与旁人接触,偶尔出来走几步,见了人可总是冷冷的,连招呼一声都欠奉。   他这样无礼,分明就是存心要得罪人,偏偏秦军上下都感激他救了秦旭飞,救了这两万兄弟,无论他如何无礼,大家也都不与他计较。   这下方轻尘可是既郁闷又无奈了。   他这样故作骄横,不过是为了尽早脱身。本来他晕沉沉,睡了一整天后,终于可以勉强提起精神,很努力地用内力把发作出来的毒势再压了回去,马上就装做无事人一般,跟秦旭飞提出要走。   秦旭飞已经脱险了,他还留着这里做什么?   若是不知道方轻尘有病,秦旭飞便是不舍,也是不会留他的。他本来也无意让方轻尘牵连进秦国的内争中来,自己面临的局面这么艰难,凭什么要硬拖了方轻尘和他一起面对呢?   只是,既然是知道了方轻尘的身体有问题,又早知道,方轻尘是个不懂得要善待自己的人,秦旭飞哪里还敢放他走,于是找出种种理由来挽留。   斗嘴他当然斗不过方轻尘,一条条理由被方轻尘一一驳尽,他哑口无言就索性拍桌子用强,直接下令,不许方轻尘离开秦军的营地!   方轻尘有些气急败坏。这里的几万兵马,全是秦旭飞多年带出来的精兵,真要是硬打,他虽然武艺高强,也还是没本事冲出去。当然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和他硬打,问题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真和他们硬打。   别的不说,他一挥枪,后面某人若是大叫出来揭了他的短,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伤在身还会发病,现在是为了不看病要逃走……那也太丢脸了些。   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困住,方轻尘开始对自己多事跑来救人的行为,十分悔恨。待人便越发得冷淡傲慢,简直就是以得罪人为乐。   他的本意恐怕就是专意要挑挑矛盾,好让秦旭飞为难,奈何一干秦将谁也不同他置气,大家对秦旭飞都还发发脾气,顶顶嘴,对他却是人人忍让十分,退避三舍,由着他摆架子使性子便是。   这以柔克刚的策略,使得方轻尘有一拳打进棉花里,多大的力气也使不出来的郁闷感觉。   一来一去,转眼僵持了好几天,秦旭飞派出去的人,终于找来了两个在民间据说颇有些名气的大夫来。   只不过,要想让方轻尘乖乖听话,接受诊治,却又是一件极麻烦的事了。   在两个大夫被直接扔出房,四五个卫兵被踢出门,七八个劝解的将领被方轻尘毫不客气地赶出来之后,秦旭飞终于站了出来。   他没象所有人以为的那样,耐着性子好言相劝,而是一把推开方轻尘的房门,冷冷道:“方轻尘,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好好接受诊治,不要为难大夫。第二,我把你绑起来,然后再让大夫来给你诊治,如果你不介意在几万人面前丢脸,我很愿意成全你。”   众皆愕然,秦旭飞却是目不斜视,看也不看众人的表情,只目光凶狠地死死盯着方轻尘:“你选哪一样?”   方轻尘气得话都快说不出来了。活了几辈子,他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不留余地地威胁过,更让他懊恼愤恨的是,除了屈服,他还真不可能有别的选择。   秦旭飞这种人,平时虽好说话,性子却是极固执的,一旦决定,绝无更改。他这话既然出了口,就不是虚言恫吓,而是真会说到做到。自己若再逞强,这家伙真能叫人把自己绑了硬来。   最终他不得不咬着牙忍下了这口气,不得不丢脸地受人胁制,不得不让那两个打着哆嗦的所谓大夫,给自己诊脉,甚至不得不忍受那两个无聊人物扯开他的衣服,看他胸口的伤。   好在秦旭飞也是颇知分寸的,既然方轻尘肯接受治疗了,他就绝不会让一帮人在旁边看着。这是顾全方轻尘的脸面,当然更是替他这帮手下的小命着想,谁要真看见了方轻尘的狼狈,谁知道哪天会不会让这个性子偏激的家伙给宰了灭口。   至于方轻尘那一副咬牙切齿,恨不得扑过来,把他活活撕了的表情,他就努力视而不见了。   他自己亲自带领了众人离开,却也不走远,让士兵们团团围着方轻尘的住处,大大方方地下令,如果方轻尘再敢把大夫赶出来,就直接动手不用客气。   一旁的祁士杰听得满头冷汗:“殿下,真动手啊?”   秦旭飞挑眉:“你觉得我只是在吓唬他?”   祁士杰挥汗如雨:“这个,说说也就罢了,真要对方侯动武,怕是不妥。”   “难道是我想对他动武,谁让他如此不自爱。”秦旭飞咬牙,心中莫名地愤怒起来。   “可是……可是,这样得罪了方侯,将来,怕是无有宁日了。”   秦旭飞却不觉一笑,神色竟有些遥远了:“这正是我期望的。”   祁士杰忍不住伸手擦了把汗:“这个,万一方侯索性出手把大夫杀了呢?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两位大夫,现在要想再找到别人怕是……”   “他不会的,这个人啊……”秦旭飞叹息一声,摇摇头:“凶狠也不过就是放在嘴上罢了。”   他注目凝视那紧闭的房门,想着这一回,他可真算是把方轻尘得罪惨了。此人表面上是个大英雄大豪杰,骨子里却只是个睚眦必报,极度任性偏激的家伙,将来怕真是一生难有安宁了。   不过,这么些年来,时不时去得罪方轻尘一下,惹那位楚人敬如神明的方侯生气,已经成了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种乐趣了,想来也习惯了。   情愿着这人心中怀恨,将来来折腾他报仇,也不愿他就这样,闷不吭声,只一个人孤单地和整个世界隔离,无声地折腾他自己。   秦旭飞一直在外头守着,等到两个大夫出来,直接就问方轻尘的病因。   “这位方公子在不久以前,胸前曾受过极重的一剑,而且很明显,没有认真治疗处理过。眼下剑伤虽愈,却遗留下许多的麻烦,天气稍差,伤处便要发作,身体若是疲惫,也会引发旧创。”   “方公子身上似乎一直有一种顽毒,纠缠不去,到底是哪一种毒,我们却也无法确定,目前也只能勉强判断出大致的毒性罢了。”   秦旭飞微微蹙眉:“那毒可会有性命之忧?”   “伤及性命倒是不会的,只是,伤身却总是难免。身上带着这样的毒,本该好好调养身体才是,可是方公子却似乎不太注意休息。人越是虚弱,毒性越是容易发作,每发作一回,又会对身体造成极大的伤害。”   秦旭飞脸色阴沉,复问:“那剑伤可还能治?”   “若是当初刚受伤时,好好治疗,自然无妨,如今剑伤都已经完全愈合了,又怎么再去治疗?”   “毒可能驱除?”   “我们也无法准确地查知是哪一种毒,对毒性只有一个大致的猜想,不敢胡乱用药。更何况,方公子中毒最少也有一年多了,这么长的时间,怕是毒已入髓,哪里驱得出来。唯今之计,只是好好调养身子,尽量保持他身体强健,不要让身体太疲惫,不要让身体受伤,尽量让毒发时的伤害减到最小。”   大夫有些战战兢兢地把他们的看法一一说明,秦旭飞只是沉默着点头,对于这两位大夫倒并无什么苛责和不满。   毕竟,这年头,不是随手就能抓到一个神医的,这二人只是民间较有口碑的大夫,面对方轻尘那种强悍的,喜怒无常的病人,能把病情诊明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错了。   一旁的祁士杰错愕道:“胸口有严重剑伤?谁的武功能够重伤方侯,还中了一年多的毒?那岂不是,我们还在楚国时,就已经有人给他下毒了?” 第二百五十章 不知爱惜   祁士杰错愕道:“胸口有严重剑伤?谁的武功能够重伤方侯,他还中毒一年多了?那岂不是,我们还在楚国时,就已经有人给他下毒了?”   秦旭飞摇摇头,低声道:“这是他自己的私事,你不用多说多问,也别在他面前多嘴了,小心他翻脸无情。”   祁士杰打个寒战,非常感谢秦旭飞的提醒。   秦旭飞自己却只是沉默着出神。   谁的武功能重伤方轻尘?   或许,要伤他,根本不需要武功。   谁能给他下一年的毒,他却不知道?   又或是,他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道吧。   那毒……会是下在哪里……会是下在哪里,最为方便?   是那一坛又一坛的酒吧。   一杯杯喝下那剧毒的美酒,继续冷静而严格地调教他的弟子,拒人于千里之外地抗拒任何人的提醒和关心。   对于方轻尘的事,他知道的远远比别人想象得多,所以从当初听说方轻尘失踪,就隐隐有些猜到真情了,这时自然不似祁士杰这么吃惊不解。   想起自己当初冒着惹火方轻尘的危险做出的提醒,想起自己离楚时,对赵忘尘那全然无用的旁敲侧击,只觉得心间说不出地沉重难过。   一直一直,他看得比谁都明白,偏偏却什么都做不了。又或者,他其实并没有真正努力去为那人做什么,努力尝试为那人去阻止什么吧?   那些软绵绵的,一阵风就吹得散去无踪的话,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当年,他没有大声揭穿真相,为什么他当日,就不曾直接出手,好好地打醒赵忘尘呢?   终究是,不曾真的尽心,没有真的把那人放在心上吧。   他咬咬牙,努力挥去心间的黯然,淡淡地吩咐两名大夫:“不管怎么样,先开几服药,助他调理一下身子吧。”   ——————   这是一场极安宁,极闲适,也极悠长的梦。   梦里总有一股温暖,层层叠叠,绵绵密密,将一切寒冷悄然驱尽。因着那温暖,所以黑暗也不逊于光明,所以独自一人,亦不觉孤单寂寞。   这样的暖意,一层层将他包围,一点点入肤入骨,入了肺腑。这种暖洋洋的感觉,这种被关怀,被爱护,被守候的感觉,似曾相识……   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过,这样的温暖,这样的快乐,然而……   然而,只要他开始依恋这温暖,开始沉迷这美好,一切就……   方轻尘心间倏然一凛,最初睡梦里的懒散闲适,温和慵懒,全变做锋芒与防备。原本放松的身心,忽然间绷紧,原本任那悄然而入的暖流,一点点驱尽体内霜寒,这一刻,却是体内真气如惊涛怒浪,呼啸着反噬过去。   耳旁传来一声闷哼,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了几点在他的脖子上,似乎有极沉重的东西,猛然间压下来,只是,这样的沉重,也依旧是温暖的。这该死的,让人愤怒的温暖。   方轻尘猛然睁眼坐起,毫不客气地将无力地伏在他身上的秦旭飞直踹出去。为什么每一次他睡觉,总会被这个人打扰,为什么这回他醒过来,这个无聊的家伙,居然又会趴在他身上,做一些诡异的事情?   秦旭飞一手掩唇,把一口鲜血硬生生重新咽了下去,只觉体内内息四下乱窜,四肢百骸奇痛无比,要不是他性子生来坚忍强悍,只怕在这措手不及,被撞出去的时候,连站都别想站稳了。   纵然如此,这时候,他心里想的却也不是自己的伤痛,只是暗自遗憾。   只差一点,就可以探出方轻尘中毒到底有多深了,可惜这人醒得太快,反击得也太猛烈了,要不是他自己内力也算深厚,只怕立刻就得命丧当场。   他这里懊恼不已,方轻尘的心情也绝对谈不上愉快,冷眼望着他,寒声问:“你在我的药里,动了什么手脚?”   以他的本领,就算是有些晕沉,也不可能任人跑到自己床上来,对他上下其手,胡乱摆弄,甚至被对方的真力侵入经脉那么久,也不警觉的。要说秦旭飞没下药,真是鬼也不信了。   秦旭飞勉力压下紊乱的内息,方能低声道:“我只是让大夫在你调理身体的药里,加了几味会加倍诱发毒力的药,原想着若是能把毒力激发出来,我用内气探查,你一人之力逼不出来,合我们二人之力,或许就能成功。”   他自然是一番好意,纵是绝顶高手,若非是至亲至近之人,也绝无可能这样拼着真气损耗,去为旁人如此驱毒的。更何况,他为的是一个完全不肯领情,不愿合作的人,这般苦心施为,不但是拼上他的真元武功,甚至可以说是押上了性命来的。   方轻尘的脾气,方轻尘的武功,他都清清楚楚。如果刚才方轻尘反击时的真气再猛烈个两成,他自己的性命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可惜啊,知道他如此一番苦心,方轻尘没有丝毫感动,有的只是愤怒。   这个世上,怎么有人可以多管闲事到这种地步。而自己,居然会这样毫无防备地上当?   与其说他恼怒秦旭飞的无聊多事,倒不如说,他为自己在秦旭飞面前的不设防而惊怖莫名。   他是方轻尘,从来没有人可以轻易给他下药。当初赵忘尘费尽心思,找那无色无味之药,每回都只在酒里下极轻微的一点点,慢慢积少成多,才能造成毒害。   然而,就是那么轻微的毒力,他其实都是立刻察觉了的。   现在倒好,只不过是两个民间大夫动的笨拙手脚,只不过是由秦旭飞亲手端过来,很凶狠地瞪着他,非要亲眼看他喝下去,才肯放过他的药,于是,他便真的毫无察觉地一口喝光了,即使后来毒性忽然发作地厉害,他居然也没动疑,只当是那两个大夫的医术太差罢了。   他竟然从没有怀疑过秦旭飞一丝一毫,他竟然从身到心都对这个明明不算亲近的家伙完全没有防备。   这个事实让方轻尘愤怒如狂,如果这里不是秦军的营帐,如果不是一点仅余的理智,让他知道,现在出手跟秦旭飞打架绝对没有好处,要照着他自己的性子发作起来,只怕秦旭飞剩下的半条命,就得交待在这里。   纵然如此,他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怒声喝道:“你为什么就那么喜欢管我的闲事?”   秦旭飞深深凝视他:“你又为什么也老要管我的闲事?”   方轻尘一怔,沉默了极短的瞬间,才迅快地说:“我救你,是为了楚国,如果让别的强国吞并了秦国,国力就会更加强盛,与秦国有大片疆土接壤的楚国,也就暴露在威胁之下了。”   这个道理,似乎也是很说得通的,只是,秦旭飞眼里看到的却是,刚才方轻尘那仿似漫不经心,垂下去了的眼眸。   那样理直气壮的话,为何居然不愿正视着他说出来。   他不觉一笑,便是胸口真气乱窜的奇疼便也不觉得了:“你说是为了楚国,便当是为了楚国吧,但不管你的原因是什么,你救了我,都是事实。”   “其实我也只救了你的军队,不是救了你。以你的本事,若是只求自己脱身,是没有人能困住你的。”   秦旭飞一笑摇头:“方轻尘,你曾经出兵助过我两次。一次,你救了阿恒,一次,你救了我的无数手足兄弟,下属伙伴。不错,这两次,你都不算救我的命。可是,你该知道,这比你亲手救了我,更加叫我感激。”   方轻尘冷哼了一声。   秦旭飞也不以为然,只从容道:“但是,我不愿意你受伤害,我想要你可以过得更好,这一切,不是为了感激,不是为了报恩,只是因为,你是方轻尘,你是我极重视的人,所以,我见不得你这般不爱惜自己,这般糟蹋自己的身体,这般……”   他倒是一口气说得痛快,方轻尘的脸却是越来越沉。   这人到底是他的谁啊,哪里来的闲心闲功夫,整天对他指手划脚。   又是不爱惜,又是糟蹋……   这人怎么就随便找两个词,都能让自己火冒三丈呢?   方轻尘莫名地咬咬牙,几乎是有些恶意地笑了笑。   极重视的人啊?   哪一种重视呢,关心是重视,仇恨也是重视吧?   秦旭飞,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人?你何曾见过我的真面目,你何曾真的明白我?如果你知道,秦国的这一场连绵兵祸,万里灾劫,无尽死伤,无数苦难,皆是我一手操纵,你又会给予我哪一种重视呢? 第二百五十一章 私情私谊   方轻尘本来就是极偏激任性之人,此刻莫名地被秦旭飞的好意给激怒起来,心中竟然涌起一种冲动,要将真相告诉秦旭飞,然后冷漠而邪恶地,去看秦旭飞会有怎样的抉择,去看这个无聊多事的家伙,是不是还能这么坦坦然,大声说,你是我极重视的人?   这个念头一升起来,就如魔鬼般盘旋不去,他几乎是恶意而疯狂地想要看到秦旭飞的痛苦和愤怒,至于他自己被困在秦旭飞的大军之中,会有什么下场,他却是一丝一毫也不去顾及了。   他看着秦旭飞,微微冷笑起来,那奇异的眼神,让秦旭飞莫名地身心一寒。   “其实,我……”   “殿下,紧急军情……”门外祁士杰的大声呼喊,让方轻尘本来极有可能脱口而出的惊天之言终于没有机会说出来。   秦旭飞看了方轻尘一眼,莫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开门出去了。   方轻尘默默地原样坐着,想起自己刚才那可怕的失控,忍不住伸手抚额,低低叹息了一声。   这是怎么了?秦旭飞又算是什么人?竟然值得他这样偏激疯狂地生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念头来。   一直以来,会让他这样疯狂,这样肆意而为,这样任性地不顾自己也要伤害的人,好象从来只有……   他摇了摇头,却又低笑一声,笑声,有些惨淡。   ——————————————   秦旭飞刚一走出房门,祁士杰便凑到近前,低声道:“刚刚收到消息,京城陷落了。”   秦旭飞脸色不变,只点了点头。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了。吴燕卫三国联军及时回兵,迎头对秦王派来的二十万大军就是一番痛击。秦军措手不及死伤惨重,大败溃逃。然后,那支联军,果然攻向了京城,一路所过之处,秦军均是溃不成军。   这些,秦旭飞都知道。而他们的军队,却没有再去救援。   他们在休整三天之后,才分拨了一支人马,不紧不慢地远远缀着联军的后面,收拢接应那些溃散的秦军。偶有发现有小股的联军在和尚未溃散的小股秦军作战,他们也不急于现身,而是隐在暗处,冷眼看着那边的秦军将领战死,士兵们陷入必死险局,这才出手相救。   很多事情,并不是多么高深,多么复杂。不去做的人,并不是蠢到不懂得该怎么做,而只是出于种种原因,选择了不做。而人的心一旦冷了硬了,要去做出来,又能有多么困难。   就这样,一段时间下来,他们整编收纳了二万多秦军。二万多失去了“高级将领”的秦军。那些高层的将领,不是死在战场上,就是带伤被他们救下之后,没过多久,便静悄悄地“伤势发作”死掉。   同样都是秦人,剩下的这些最底层的,听令而行的士兵,并没有任何罪过,而多保全一个人,也就能多为国家保存一分元气。   这时候,秦旭飞在秦人间的威望名声,才终是令他们得了极大的好处。虽然原本是隶属于秦王的军队,但是士兵们也是一样仰慕他,六神无主之时,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来投奔他,不但是被秦旭飞派出的兵马救下的人,很多被打散的秦兵,尤其是那些年轻热血,有报国之心的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一路打听着主动投奔过来。   这些投奔过来的军兵,从训练从素质上说,自是尚且远远不如秦旭飞手下的老兵,但却也都是死心塌地,肯为他所用。   在老兵的带领下,他们正迅速成长起来。   在秦王手上所控的军力一步步损失怠尽的时候,在吴燕卫的联军和秦王的军队血拼而一次次蒙受伤亡的时候,他们却在弥补损失,扩充实力,渐渐此消而彼长。   秦旭飞安坐在这里,等着他的军队休整恢复元气,等着四方筹集的后勤补给,渐渐送上来,等着四下派出的小队人马,替他一队队带回秦王那些四散的溃军收归己用,等着……   等着远方异国的军队攻打他大秦的城池,杀戮他大秦的军队,抢掠他大秦的百姓……   等到今天,京城陷落的消息。   “他……是死是活?”   “现在京城里的消息,我们是探不到的。不过,他总不会勇敢到肯殉国吧,而联军若是抓住了他,想来也不会那么容易让他死。”   祁士杰语气悻悻,显然有些遗憾。   “柳将军的亲人呢?有没有及时逃出京城?”   祁士杰叹息一声:“我们现在,除了京城失陷,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秦旭飞咬了咬牙,才问:“他们是否屠城?”   “现在还没有,不过,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祁士杰的语气终于沉重起来。   秦旭飞默然,点点头,再说不出什么了。   祁士杰迟疑了一下又道:“殿下,还有一事,与方侯有关。”   秦旭飞注目望向他。   “我们派出去各方打探消息的探子,听说了许多与方侯相关的消息流言,现在到处好像都在轰传。”   秦旭飞皱皱眉,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   方轻尘很郁闷,为什么每回自己躺在床上,想好好睡一觉时,某人总要很没礼貌地闯进来。   明明是皇子王孙,怎么就连敲门这么简单的礼节都不懂呢?   他可是被下了药,诱发了毒性的人,刚才能及时清醒过来,只是因为理智足够强大,意志足够坚定。现在他需要休息,需要时间力气,慢慢再把这股毒性给好好压下去,实在没有力气应付无聊人士了。   然而,秦旭飞完全无视他的表情,毫不客气地直接推门进来,最多也就是为着他的面子着想,反手替他把门关上,不让第三个人看到英明神武的方侯,现在有些晕晕沉沉,想起又起不来的样子。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方轻尘伸手抚着额头,真想呻吟着说,就是天塌下来了,我现在也不想知道。   “我把你在我军中的消息放出去了,现在到处都在传,楚国方侯在我大秦军中,所有人都相信,楚国将会全力支持我们。”秦旭飞沉声说。   方轻尘挑挑眉,既然是到处都在传了,那肯定是好些天之前就要开始往外放消息了。既然是好些天前就往外放消息了,你又为什么会直到现在,选择他正在极其不爽的这个时候,对他来说?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旭飞:“你也是刚才才从祁士杰嘴里听到的吧?消息是柳恒有意散布出去的,对吗。”   那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将军很不错啊,当着他的面客客气气,一转身就给他捅刀子,这花样耍的,够狠。他这明摆了是要把楚国拖下水来,就算楚国不出力,最起码也要借一借他方轻尘的名头招牌,借一借楚国之势,定一定秦国混乱的民心军心,寒一寒联军的胆魄志气。   因为毒性发作,方轻尘有些头晕,脸色出奇地绯红,眼神也有些朦胧,然而,思绪却居然仍就如此清晰。看他的样子,秦旭飞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担忧:“虽说是阿恒做的,但他本来就是在为我筹谋。我们这个集团本来就是一个整体,而我是首领,自然算是我做的。”   站在柳恒的立场,尽一切力量,让局势更有利于他们,原是他的本份。可惜,他根本就不明白,方轻尘这个人,骨子里的偏激,到了什么程度。柳恒怕是还想着,既然方轻尘肯出手相助,那事后就算恼怒,也不至于翻脸的吧。   方轻尘低笑:“你怕什么,怕我把柳恒宰了?”   能不怕吗?秦旭飞在心里暗暗嘀咕,这个人有多么疯狂任性,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的。柳恒敢背着他做出这等事情,这样利用他,算计他,天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来。   其实,依秦旭飞的本意,就算方轻尘极好说话,他也不会愿意这样利用方轻尘身后的力量。   无论方轻尘是否承认,他都清楚地知道,他与方轻尘彼此之间确是有那点相惜相重之意,然而,这纯属私情私谊,和国家大事从来扯不上半点关系。   而在任何情况下,他们都不会动用自己身后的力量,来为这一点私心服务。   柳恒也知他的性情,料他不肯利用方轻尘,所以才悄悄自行其事,就是得罪人,也是他柳恒的事,总不至于让他做恶人,叫他为难就是。   怪责柳恒的念头,他自然是想也不曾想过。很多事,他没有对柳恒说明过,很多心意,他也不曾直接对柳恒表态。既然他自己没有事先杜绝流言出现,又怎能把错误放在一心为他筹谋的人身上。   所以,他只想着怎么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来。他只是希望,方轻尘最好不要真生气,便是生气,也最好不要冲着柳恒。只可惜啊,就算是毒性发作的时候,方轻尘也从来不是好骗的。   方轻尘笑一笑,有些无奈地揉着阵阵发晕的头,披衣站了起来:“我要写一封信。” 第二百五十二章 如研如磨   秦旭飞看他脸色越发红得厉害,不觉皱眉,开始后悔自己在药里动的手脚。这一番好心,怕是反要害人受一回折磨:“也不急在一时,你我合力的话,也许真的能把毒给……”   方轻尘冷冷一眼,让他的话头无奈止住,过了一会,才轻轻一叹:“你是骄傲到不想也不屑接受任何人的关怀帮助,抑或只是,你其实根本不愿意治好你自己?”   方轻尘刹时间眸如霜雪,几乎有些森冷肃杀地看向他。   因着毒发,他的脸火烧也似的红,可是眼神,却霜封冰锁般地寒。   他本就容颜俊美,眸光清华,此时此刻,这两种极端的火与冰,同时出现在他的身上,容色愈美,而眸光更清,倒是叫秦旭飞一时看得怔怔的,只是心中却莫名地悲伤起来:“伤你的,不止是赵忘尘一个吧。若是只有赵忘尘,你不会这样完全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你不会这样刻意不愿治好你自己,是不是……”   “秦旭飞!”方轻尘的语意冰冷:“如果你不想我有朝一日找柳恒算帐,最好记得,对别人的私事,不要干涉过多。”   秦旭飞默然,只慢慢替方轻尘将纸张在案上铺开,伸手拿了那一方泥金松墨,就着清水,慢慢在砚台中为他研磨:“等墨磨好,还有一点时间,你就算不喜欢我插手,至少可以自己试着把毒压下去。”   方轻尘却不理他,只是径自在案前坐下。毒发又怎么样,那些胸膛里的痛楚,那些身体深处的无力,那些艰涩的呼吸,那晕沉的头脑,那有点迟滞的身体,又有什么不好?   一切一切,都在提醒着他,原来自己依然还是在以这副肉身,活在人世间,原来曾经发生的一切,并不只是梦幻空花,并不是一场游戏。   让这肉身的一切疼痛和不便,提醒着他,多少人的痛苦无助无奈和悲凉,提醒着他,这干净修长整洁漂亮的手,曾经翻手风云,覆手烟雨,毁灭了多少人的幸福安乐,这一切,又有什么不好?   他低低冷笑一声,伸手拿了笔。然而,微微抬眸,看着前方砚台上,那只手稳定而有规律地,徐徐为他研磨。   那样一只手,干燥,宽大,握刀握枪握长戟,万马军中逞英豪,如今却只是如此轻柔而平静地,为他研磨。   这个人,这些年就算是颠沛流离,到底还是王子皇孙。只怕这一辈子,还从没做过这等替旁人打下手的活吧。   偏是替他做起来,倒是这般自然从容,全无半点不自在的拘束样子。   亏得这位大秦王子,大军统帅,这般委屈自己,难道只是为了怕他迁怒柳恒?   纵然是心思苍凉如雪之际,他却还是略略牵动了一下唇角。   因为他这时候正低头看着案上的笔墨纸砚,秦旭飞倒是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看着墨研好了,一笑便抽身退开数步,避嫌不去看方轻尘写什么。   其实,又何必多看呢,将心比心,他也能猜得出来。   自然是叮咛楚国诸人,不必理会这些流言,也不用猜想他身在何处,想要做什么?楚国现在要做的,就是牢牢守住国门,好好建设曾经破败的国家。不可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去做可能会损伤国力的决定。就算是大秦军中有人派出说客,也不用理会那些人嘴里的天花乱坠,或者恶意要挟。   秦旭飞心中一片明了,却也一片平静。   作为一个对国家,对百姓,对军队都有责任的上位者,做出这样的决定,本就是理所当然。换了是他自己,他也绝不会损耗秦国或秦军的利益,而去帮助方轻尘。   所以他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看方轻尘在案前写信。   见多了方轻尘的白马银枪,阵前风华,见多了方轻尘的白衣闲适,月下饮酒,却是从没有见过他在案前行文书信的样子。   当年的大楚方侯,日夜操劳,为那个年少的皇帝处理无数琐碎国事时,是何等的精明,何等的能干,又是何等的风采,其实已经遥不可知了。   无论如何,不会是这样吧。因为衣服只是随意披在身上,所以显得身体有些单薄,因为毒势一直没有压下去,所以脸色总是异样的潮红,到现在仍是阵阵头疼吧。   所以,他一手写信,一手却还支着额。这样的一种虚弱和困顿,竟然真的就这么不再掩饰地直接暴露在他的面前了。   叫他心中不忍的同时竟也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欢喜。   方轻尘却是不知道身后秦旭飞的心境变化,头一阵阵地晕,心口一阵阵地疼,胸闷欲呕,精神不振,却还要费心费力,思量词句,斟灼下笔,哪里还有空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若是旁人在身边,他就是再不舒服,也要装做浑若无事,只是对着秦旭飞,他早就无力了。   这个人,根本不懂人与人之间的礼貌界限,总是理直气壮地干涉旁人的生命和隐私,且全无一丝愧疚不安。如果对着这个人,他还要自找麻烦地强撑无事,只怕这人立刻就能完全不懂礼貌地直接给你点出来,倒不如索性放松一回罢了。   他几乎是抱着一种无奈且放弃的心思,任凭自己的虚弱展现在秦旭飞的面前,匆匆写完了信,信手封好,略略沉吟,秦旭飞却已道:“我知道你在秦国,应该也是有人手的,不过,现在到处一片混乱,要想联络上旧部未必那么容易,如果你信得过我,我派人替你送信,保证在最短的时间内送到就是。”   方轻尘不觉一笑,如果信得过?   他从来不曾想过,原来秦旭飞是可以信不过的。就算是刚才被激怒到几乎脱口说出真相,就算是自己的身体里,现在还被秦旭飞方才下药诱发的毒性折腾着,就是算在很久很久之前的当年……是眼前这个人与他为敌,设下一封伪信,点燃了那根导火索,他也从没有想过,秦旭飞不可信。   只是,让秦国人将一封绝对不要出兵帮助秦国的信交给楚人,这却也是太诡异,太有趣了一点。   他莫名地一笑,信手便将书信递了过去:“如果柳恒有心的话,应该能截住这封信的。”   “我的手下,他大多能指挥,我的事,也从来不瞒他。他若有心,真要截这封信,自然是截得住,但是,他绝对不会那样做。”   秦旭飞一笑,眼神都是温暖的:“阿恒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我没有注意到的事,他会替我设想,我不方便做,不能做的事,他会出头替我做。但只要是我下了决定,我表了态的事,就算他不同意,他也绝不会违逆我。他从不叫我为难,就算他生气,也只会选择关起门来和我吵一架,而绝不是背着我去拖我的后腿,或者阳奉阴违。所以,我从来不需要担心他,更永远不会猜忌他。”   方轻尘用手肘支在桌上,略略无力地撑着额,对着秦旭飞轻轻笑一笑:“他是个好朋友,希望你永远记得今日这种珍惜朋友的心情。”   毒性果然比以前发作得厉害啊,方轻尘又开始昏昏欲睡了。   眼睛微微合上。恍惚间,很久远的过去,也曾经有人这样说过他吧。   秦旭飞静静地看着他,一声也不出。   那人在案前侧头支额,微微闭目的样子,那种恍惚和迷离,那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他在想什么?在这一刻,他的神思是不是飞到了非常非常遥远的过去,想起一些类似的人与事,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曾有一位人中的英杰,天下的王者,曾用同样温暖的语气,同样闪亮的眼睛,对人说起,轻尘,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   秦旭飞心中一痛,忽然不忍想下去了。   他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信封,眼神微动,轻轻道:“你还是写信给赵忘尘?”   方轻尘懒洋洋地答:“他的我唯一的徒弟,由他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各方,又有亲笔书为证,岂不是最好。”   秦旭飞默然。当然……是最好。那个少年,作为方轻尘的弟子,曾经享有了多少特权,多少优待。而现在,就是方轻尘已经飘然远隐,可只要他仍是只肯联络赵忘尘,只肯选他做自己的代言人,那么,只要赵忘尘没有犯大的错误,他的地位就永远不会动摇,只要赵忘尘还肯努力,还愿上进,他前进的道路,就一定光明辉煌。   秦旭飞长叹了一声,有些话到了嘴边,想了又想,到底还是忍了回去。   那人的决定,只要不再损害到他自己,那么,他就算再不以为然,至少也要尊重。   只是心中,到底还是有些不甘不平与不忿啊。   房中一下子静了下来,秦旭飞是心中一时无语可表达此刻复杂的心境,而方轻尘却是懒洋洋提不起一丝精神说话。   这个人为什么还干站着不走开,天啊,就看不出他有多么需要休息,需要好好睡一觉吗?   “殿下。”门下居然适时又传来了祁士杰的叫声。   方轻尘和秦旭飞同时都是一愣,不可能又是紧急军情吧?   秦旭飞扬声问:“何事?”   “殿下,有人……传旨来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谁是好人   “殿下,有人……传旨来了。”   祁士杰的语气极之诡异。   “什么?”秦旭飞愕然。   方轻尘也振作了一下精神:“传旨?”   “是京城来的,那个,那个人的旨意……”   秦旭飞简直惊奇到说不出话了。那个人居然会对他下旨?都到了这个地步,那个人居然还好意思给他下旨?这人的脸皮到底是怎么长的?   方轻尘低笑起来:“去吧去吧,去看看圣旨里说了什么?”   秦旭飞注目看他:“你……”   “你们兄弟打架,与我无关,秦国争战,更加与我无关。我只想安安静静睡觉。秦旭飞,如果你再敢闯进来打扰我,我不保证柳恒有命可以安安全全活到老。”   方轻尘一手支着桌子,有些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冲秦旭飞挥了挥手,自顾自走向他的床。   心情真是好啊,难得柳恒有个把柄送到他手上来,难得他终于找到一件可以威胁秦旭飞的事。以后,应该是再也不用担心这个无聊又霸道的家伙,动辄仗势压人了。   秦旭飞看着他旁若无人地自顾自上床睡觉,一时真是啼笑皆非。   方轻尘自入秦营以来,无论什么开会决议,永远是不到场的,也从不在众人面前,提出建议或计策,然而,私底下,该做的事,该有的安排,该交待的话,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早就用他的方式,暗中让柳恒安排好,漫不经心,让祁士杰传过话了呢?   总是不肯公开来做,总是不肯表明态度,总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浑不在意地,去帮了别人天大的忙,却又仿佛只是随手摘了一朵花那么简单。   总是情愿与人交恶,也不肯接受别人的好意。总是那么害怕被人当做好人,被人真心相待,然而……   秦旭飞苦笑着摇摇头,轻声道:“你好好休息,在你毒性压下去之前,我不会再来打扰你,若是对圣旨有兴趣,明天我再告诉你。关于你身上中的毒,你若实在不愿意,我也不过多干涉,只是以后,毒势伤势发作起来,你至少要处理一下,不要就那么索性由着它们损害身体,你……”   话说了好几句,看见方轻尘很无趣地背转身向着墙壁,自己反思一下,也觉得自己这番唠叨很是可笑,只得讪讪然笑笑,向房门走去。   刚到房门前,才要伸手拉门,耳旁忽听到一个低沉得仿佛是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   “其实,我不是什么好人,只是别人都不信。”   秦旭飞的手停在门上,不言不动。   其实,方轻尘也许真的不是什么好人吧?虽然他救了他,虽然他救了柳恒,虽然他救了秦军,但是,那么多纷乱辗转的红尘旧事,那个决绝偏激任性疯狂的方轻尘,的确不是好人吧!   他不是好人,但他是方轻尘,他是他秦旭飞心中最最重视的方轻尘,也是他秦旭飞这一生一世,都不可能忘却的方轻尘。   “秦旭飞,你不必为我费这么多心。我帮你,不过也是因缘际会罢了,何况,帮了你,确实对楚国有利,相信我,其实,你并不了解,真正的我,是什么样的人。”   方轻尘的声音遥远低沉。不知是清醒时的表白,还是毒发混乱中的梦呓。   秦旭飞依然不回头,只是慢慢挺直了腰:“我了解你,方轻尘。相信我,我对你的了解,也许超过了你的想象。”   他拉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方轻尘轻轻笑笑,有些无力地替自己拉了拉被子。   真是太累了,没力气去和这种蛮牛争论了,就由着他自以为是去吧。   他闭了眼,任那晕沉迷乱转瞬间将他淹没。   迷离的梦境里,一片黑暗,没有光明,没有人,只有一个声音,那么坚定地,一直在响,一直在响。   方轻尘,相信我……   我了解你……   了解吗?真是笑话。   真正的方轻尘,真正的真相,这世间凡人,有谁能了解呢?   轻尘,相信我……   几世几劫,有多少人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相信吗,相信吧,然而,相信了之后是什么呢?   方轻尘在梦里轻轻笑出来。   醒来之后,梦境浑不可忆,他只是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可笑,很可笑的梦,所以,睡梦中的他,似乎一直在笑,一直笑醒过来。   ————————————   打进了京城,俘虏了秦王,然而,封长清却并无快意。   在这座曾经繁荣昌盛,富饶华美,如今却是一片荒败凄清的京城中,他策马街头,神情十分僵硬。   不知哪处街角的民居里,有女人凄厉的尖叫,有男人们得意的大笑,有些淫乱放肆的声音,远远传来。   封长清闭了眼,徐徐呼出一口气,慢慢放松那陡然握紧的缰绳,继续越街而去。   他不是不可以管,但是他终究是管不了什么。   要保持士气,要让兵卒们奋勇争先,总要让他们得到甜头。从被征服的土地上得到甜头。   这一路的攻伐,虽然还算顺利,可是三国也都损失了不少人。而攻打京城时,秦军最后的疯狂反抗,更是让联军死伤惨重。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不是秦旭飞的遥遥威慑,他甚至很难说服吴卫不屠城。   至于秋毫无犯?他没有想过。这里不是燕国,他们本就是为了抢掠而来,燕国那个勤谨,忠诚,正直的将军,在这片秦国的土地上,却是带来杀戮和灾难的魔鬼。   作为一名将领,身历沙场这么多年,他了解这一切,理解这一切,也可以冷静地接受这一切。只是,就这样亲眼看着,亲耳听着,到底心中还是郁郁不安,沉沉如坠的。   莫名地,他又想起了容相。容相一直不赞成出兵秦国,是不是,也是因为,他始终就不愿意像这样,用一国百姓的鲜血和活力,来滋养另一国。   封长清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你不灭人,人就灭你,容相那样睿智明慧之人,又岂会不明白空谈仁义是件多么可笑的事。   想起了这些,想起了为了征秦之事,容相时常流露的那种矛盾无奈,封长清自己又有些犹疑和深深的惭愧。   当日来军中之前,容相同他一起推演种种战局可能,为他提过许多建议,可是他到底没能做到最好。   容谦早就曾叮嘱过他,稳扎稳打,保存实力,若秦旭飞实在太强,不必硬挡,莫若与诸国联手,以及好好利用一下秦王对自己这位三弟的恶毒心意,只是,诸国之军,可联而不可峙,秦王其人,可托而不可信,万事多留退路。   而他虽然成功联合了吴卫二军,却没有想到卫军无能至此,虽然和秦王达成了协议,却又没有防范到秦王暗伏的后手。   容谦事先给他的锦囊之中,切切叮咛提醒,如果楚国方轻尘出现在战场上,并且以本来的身份向他提出任何警告,他都要宁可信其有,而且,一旦方轻尘明摆着要帮助秦旭飞,他们就一定要停止战事,尽量选择议和。   因此他接了方轻尘的那一箭传讯后,即刻醒悟退兵,还好反应快捷,否则和那二十万秦兵的一场仗,燕军极有可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可是,说到要尽速议和退兵,直到现在,他也还是无能为力。   和秦王的军队生死交锋的时候,当然顾不上议什么和,也没处议去。等到付出了不轻的代价,终于击溃了秦军,顺利地夺下了大部份秦军的粮草后,他也还是无法提出谈和。   付出了如许代价,不得到足够的好处,吴卫怎么可能退兵?他们不退,燕军又如何退。况且……   金银美女,防守空虚的京城就在前方,可以顺势立下大功劳,发一注大财,这样的好机会,他又如何能说服自己的军队放弃。   而现在,他们已经在这京城里,已经将秦国的王族百官,都集中关在皇宫里,他们已经有足够谈和的筹码,和讨价还价的空闲,然而,他还是没能提出和谈的请求。   燕军的主帅并不是他,燕军的主帅,还在后方领着十余万燕军,一点点,缓慢,但也平稳,从容而无懈可击地,继续向秦国的纵深腹地深入。他只是带着这五万燕军,轻装简骑,来配合吴卫二国伏击秦旭飞而已。他能指挥的,只不过是眼前手中的军队。   身为监军,他有资格影响主帅的决议,而燕凛给他的便宜行事的秘旨,也让他在必要时,可以架空主帅,自作决定。但这种特权,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动用的。更何况,议和这等大事,就是一军主帅,也不能擅自决定。   他早已在第一时间,便将手里的消息,用最快的速度传递回国内,提出议和的建议,等待燕凛的决断,而他自己则尽可能地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在这期间,避免和秦旭飞的军队正面冲突。   好在秦旭飞的军队,并没有急于和他们开战,夺回京城,而是守在颖城一线,从容地收编各方散军,安抚离乱百姓,稳定巩固着后方所有在他治下的领地。因此,这方面,他的压力并不算大。   然而,在这京城里,封长清却越来越如坐针毡。不必秦旭飞来战了,就现在这样,在这秦国的京城里,燕军每多呆一天,就多一分败亡的危险。 第二百五十四章 君之抉择   封长清现在最担心的,是他带的这支军队,会毁在这秦国的京城里。   这次出兵,本来以燕凛的心思,有很重要一部分,就是为了练兵,为了能让燕国的新兵经一经沙场,以较小的代价成长起来。   兵强,国才能安。   可是现在,这支以死难者的鲜血培育起来的军队,已经要成了什么?   三家联军攻下京城,攻下这秦国最富饶的城池,上层的将领们,争功争劳,争着是谁第一个破城,谁第一个入宫,秦王到底算是谁的俘虏,就已经说不清了。而下头的士兵们,到处抢钱抢物抢女人,彼此之间自然也是冲突不断。   以前燕军就算攻入城池,也会掠夺,但都是有组织地进行,没有谁可以为所欲为。只要百姓不反抗,就不可以杀人,而奸淫女子者,必定军法处置。原本燕军的规矩一直如此,士兵们还不觉得如何,可是现在看卫吴二国的军队,如此肆意胡来,渐渐地,却是军心浮动,多有不满了。   看着卫军肆无忌惮地到处烧杀掳掠,无所不为,看着本来还算顾全大局的吴军也开始沉不住气,生怕出手晚了,能抢的东西都被卫军抢走,因着不肯吃亏,也开始四处抢掠甚至和卫军打得头破血流,逼得几个高级将领四处弹压而效果不佳,燕军的眼睛,也渐渐红了。   同样是离开家园打生打死,凭什么人家到处发财,他们却处处束手束脚?凭什么人家可以抱着秦国的女人纵情发泄,他们却要受层层管束?   在另外五万卫军毫发无损地也到达了京城后,这种不满和怨言,封长清已经几乎弹压不住。   这五万卫军,原本是埋伏在秦旭飞后路的,早就成为了孤兵。可是出乎大家的预料,他们居然一直没有被秦旭飞派军围杀。他们只是疯狂地追着联军,向京城方向逃遁,而秦旭飞只是派了军队在后面跟着闲闲追击,逼得这支卫军,只敢一刻也不停得逃,没有空停下来祸害沿途百姓而已。   现如今,京城里忽然是卫军最为人多势众了,于是那些人胆色更壮,封长清已经让燕军一退再退,本来应该为燕军所得的财物,如果有别家军队去争抢,都尽量放手,不去争执,而本来归燕军所负责的地段,如果有别家军队来抢掠,燕军也要忍耐着,不冲突。   然而,就是万般委屈自己,人家也只当你是人少兵少怕了他们,越发地欺上头来。就算你燕军不肯动手,人家吴军和卫军,为着谁先抢到的财物和女人,哪天不打个十几二十场。   这一滩浑水之中,燕军的独善其身,又还能坚持多久。而有些事情,一旦把持不住,有了一个开始,就会没有尽头。   如果这一场征战,他竟然训练出了一支卫军带了回去,带回去一群尝到了抢掠的甜头的,红眼的狼,他真的可以在燕凛和容相面前自杀谢罪去了。   再这样发展下去,不用秦军来攻,只怕……   封长清深深叹息。他几乎有些期盼秦旭飞赶快发兵进攻京城了。眼前的局势,只有危机,才能让这些头脑发晕的人清醒过来,才能让自己的队伍也清醒过来,记得起自己应该是一支作战的军队,而不是一帮来抢劫的土匪。   可惜啊,人家秦三殿下,忙着整顿城池,巩固势力,生生摆出一副要跟他们长期作战,慢慢耗着的打算。   封长清每天除了一再强调军纪,压制燕军中的不满,就是不断策马在各处巡视,任何地方,只要发生卫军吴军的争斗攻杀,他就立刻弹压,尽一切力量,把最后的必然会爆发的内乱,多拖一天是一天。   他也曾就前途局势,几次和两家的高级将领长谈,可是却也没什么效果。卫军本来就没有什么出色人物来指挥,吴军已经失了主帅,而现在的副帅许锋重,沉稳有余,机变不足。眼前的局势暗中危机重重,可是,所有人居然还只是安于现状,只是认定了秦旭飞同样损失惨重,没有几个月回复不了元气,所以就什么也不用担心。   说不定,秦旭飞满足眼前局面,甘于和他们南北分治呢?就算是秦旭飞打过来,也是几个月后的事了,到时候就算是打不赢也不要紧,能押着所有的皇族和文武百官,带着这所有抢掠来的财物退回国内去,也算是发了一笔大财,露了一回大脸了。   而现在怎么应付秦旭飞?吴卫二国想出的法子,更实在是让封长清无话可说。   吴国的许锋重逼着秦王下旨给秦旭飞,说大家都是好朋友,所有的战斗全是误会,让秦旭飞罢兵息斗,从此干戈化玉帛。   他这是想公开暴露秦旭飞违旨抗命,给他安一个叛臣逆贼的名声。然而,秦旭飞当着全军的面,将圣旨一撕两半,朗声大笑:“王可降,而臣不可降!我大秦男儿,是忠于独夫之天下,还是百姓之家国?”   三军将士,齐声呐喊:“保家卫国,誓死不退!”   声势惊天,把传旨的使者,几乎吓破胆子。   而卫军则派出使者去和秦旭飞和谈,声称从此停战,大家把秦国从中一分为二,互不攻伐,各取所需。   秦旭飞把使者赶出营去倒罢了,还派了军马,一路用鞭子赶着使者回来,一路大声向沿途百姓宣扬使者的言论,并大声传颂秦旭飞的回复。   “但一息尚存,岂有令寸土属于他国,但一命尚在,岂可令一人受辱异国!”   这两番尝试,白白叫秦旭飞借机营造声势,大收军心民心。   那些遭受了残酷的屠戮抢掠,饱经磨难,苦恨深重的百姓,听说秦王不但自己投降为俘,还要让手下最强的大将也投降,他这个君主,在秦人心中最后的威势,尊严,也终于彻底消亡。而秦旭飞,秦国的战神,那唯一有机会赶走异国军队的王族血脉,他的连番表态,他那宁死也要与敌人做战到底的气势,立刻让他成为所有百姓的希望和光明。   各方的难民们,蜂拥着向秦旭飞所控制的领地逃去,幸存的青壮男子,则纷纷前往投军,为秦旭飞那损失惨重的军队迅速注入新血。   联军的局面每况愈下,而秦旭飞的声势却一日日兴盛起来。现在到处都在传扬,楚国方轻尘已经正式出面帮助秦旭飞,到处都有人说,用不了多久,楚国的军队就会来参战。联军闻此,更是人心浮动,人人都只想尽快搜刮,尽快撤走,而无心战事了。   封长清终于不得不承认现实,自己的盟友实在不足以谋。心中也暗自放弃了同他们协手齐心的最后一丝希望。然而,他却仍然不能撤走,不能放弃秦国的京城,不能放弃秦国王宫里的诸多人质。在付出了这样多的代价之后,将最大的一块肥肉留给吴卫两国,胆气不足般自行离去,无论是对于军心,还是国家威严,都损伤太大。   这种日子过得,能把人生生逼吐血来。封长清每天都忍不住站在城头遥望,盼着能尽早收到从燕京而来的消息。   不知道,自己发回京中的密信,到底会有怎样的回复。他的心中,实在不敢抱有太多的期望。   同秦旭飞和谈?   陛下真的会同意吗?   陛下还年轻,那么渴望建功立业,眼前燕军并没有受大的损失,他真肯就此放弃?   容相……他能说服陛下吗。   虽说容相在陛下心中地位极高,只是,陛下到底已经是一个成熟有为的皇帝了,当初他既然能不顾容相的意见选择出兵,现在,也未必一定听从容相吧?   这样犹犹豫豫地想着,封长清心中就越发忐忑了。想起京城,更觉牵挂,隐约听说京中出了件极严重的大事,可惜他一直在秦国作战,无法查知详情。   他只能每隔三两天,就将目前的种种现状隐患全部写明,再让快马带到后方军中,以飞鸽传回京城。   也许,这一个个不利的消息,对容相说服陛下,会有一些帮助吧?   他心里有些无奈地想着,却也实在不知道,燕凛的回复到底会是什么,那可以帮助他决定前进道路的回应,又能否赶在京城内乱暴发和秦旭飞发起正式攻袭之前来到。   此时此刻,他心事重重,沉着脸,徐徐策马,穿过那寂静寥落的长街,看着家家户户紧闭的屋门,看着一队队的吴兵和卫兵们,疯狂粗野地用刀柄四下门户胡乱敲击着,试图硬闯进去,听着四面八方,许多地方传来的哀呼惨叫与悲鸣,他咬着牙,努力地深呼吸,努力地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继续前进。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然由远而近,一骑快马,从前方转过街角,直迎到面前来,马上的燕将,脸上有兴奋之色,声音却压得极低:“将军,收到信了,京城来的!”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万事俱备   秦旭飞的军队退守到永定城两个月之后,柳恒才带了人马来和他会合。   这两个月,秦旭飞在休整,在训练,在安抚百姓,在收兵扩充,而在他的后方,柳恒则在整肃,在杀人。   为了再不让秦旭飞被人从背后扎刀子,再不让人慢吞吞给他们拖后腿,柳恒已是放弃了一切表面上的温文尔雅,已是顾不得如此不顾一切地急迫行事,会让自己将来面对怎样的风评和物议,他要的,只是尽快替秦旭飞稳住的局面。   大砍大杀,人头滚滚。这样多的鲜血,足以将这一个教训,牢牢印在每一个试图两面讨好或者阳奉阴违的人心中。   而在这永定城中,从楚国打回来的百战老兵,从战场上收编下来的溃军,还有抱着一腔热血来投奔他们心中的战神的青年,混杂在一起。老兵毫不藏私,尽心尽力地传帮带,大战就在眼前,新兵们不必别的监督奖惩,训练起来也是拼了命的努力。渐渐磨合,渐渐不分彼此,这一炉杂钢乱铁,淬炼已久,虽然还不是百炼精钢,却也已经可堪大用。   而今天,柳恒终于带了后方的军队,来和秦旭飞会兵一处了。   秦旭飞也没有摆出盛大的仪式来欢迎他,只是带了七八名将领,亲自迎了出来。双方在城外相见,彼此一笑,却又暗怀感慨。   不用柳恒再禀报后方的现状了。只看他终于可以放心带人前来,秦旭飞就知道,自己的后方,必然已经牢不可破。不管是民间,还是官场,所有忠于秦王,或是摇摆不定的势力,应当都已经被柳恒几乎完全肃清。   才两个来月不见,却都觉得对方消瘦了许多。然而谁也不说什么,只是眼神温暖地彼此一笑,就策马并肩向城中而去。   现在的永定城里,集结了十一万军队。自然,这并不是秦旭飞手下的全部实力。在柳恒的安排下,秦旭飞的大半嫡系军队,仍然分散驻守在各个秦旭飞治下的地区,保证着他的后方,继续稳如磐石。   “京城陷落已经很久了。”秦旭飞低声道。   柳恒只是沉默着听。   其实也不算太久,才一个半月。只是对每一个秦人来说,这一个半月,却是日日度日如年。   “他们得意不了多久的。我们只需要继续以静制动,等他们内哄起来,再一举袭之。”柳恒轻声道:“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秦旭飞心里沉重。身为主帅,他早已知道自己是不能再做任何贸然的意气之争的,然而,面对柳恒,他不能不为自己的无所作为而羞惭。   柳恒轻声劝道:“你已经尽力了。”   可是,我并没能做得更好。秦旭飞摇摇头。“阿恒,你的家人……”   柳恒轻轻叹息一声:“我的家虽破,亲人却还是在的。”他努力让自己笑一笑:“比起那些家破人亡的人,我已经很幸运。放心吧,我父亲是那么大的官,谁都不会肯随便杀掉的,还要留着他们,慢慢同我们讨价还价呢。”   秦旭飞涩声道:“阿恒,你心里难过,在我面前,不用笑。”   柳恒却只凝视他,轻声问:“殿下,当初你执意援救京师,是不是也有一份心思,想要救出我的家人?”   秦旭飞摇摇头:“若说一丝这样的心思也没有,自然是假的,但这样动用几万人马,去做一场拼杀,终究还是为了京城,为了国家的尊严,也为了我那几分,身为秦家子孙的私心,总不至全为了你。”   柳恒轻道:“我的父兄这些年来,一直倾力相助那人,可以算得你的敌人了……”   “他们只是大秦的臣子,为君主效忠,也没什么大错。阿恒,那是你的亲人,你关心他们,我便也愿关心,你不必为了我,强要抹杀这样的骨肉之情。”   柳恒心里难受,既感动于秦旭飞的体谅,又牵挂身在虎穴的家人,只觉胸中沉沉如压巨石。只是他也是刚强果决之人,知道现在不是可以让他流露出伤感脆弱的时候,只咬了咬牙,强自一笑,转开话题:“方侯还好吗?”   听他说到方轻尘,秦旭飞就是一阵头疼。   这段日子以来,方轻尘倒是没再提出要走,可也始终不肯介入到秦军的上层决策中来。秦旭飞自己倒罢了,本来也不想拖累方轻尘,可是别的秦将们放着这么个顶尖高手,绝代名将在,谁不想拖他下水。只可惜无论是献媚也罢,示好也罢,种种拉拢手段用尽,人人说得嘴巴发干,方轻尘却是一概当做轻风过耳。最后还是秦旭飞发现了底下人的这些小动作,表过态了,这些人才算安生了。   既然留着不走,又不帮忙不干活,方轻尘当然就闲得发慌了。只要他的伤毒不发作,他也常四下走走看看,冷眼瞧着别人忙上忙下,浑身冒汗,他却是悠悠闲闲,如同春郊游乐,闲了没事,还常指指点点,说这个哪里不好,那人何处不妥,整个一站着说话不腰疼。   大家虽然生气,但念着他救了秦旭飞,自是也不同他计较,可是他却要计较。   计较没有好吃的,没有好穿的,没有好酒,没有漂亮美女服侍,等等等生活诸般不如意,挑剔他们这些秦人待客无礼。   现在秦军的补给这么困难,无论是秦旭飞,还是高级将领们,都是和士兵一起吃粗粮的。可人家方侯远来是客,又对大家有恩,所以面对这般冷嘲热讽,大家全都脸红脖子粗,却是无可奈何。   秦旭飞头大如斗,只得安排了些人努力搜罗,好不容易弄来的一点好酒,几盘好菜,全供应给方轻尘了。   好酒好菜到手,方大侯爷若是自己关了门吃,倒也罢了,反正大家眼不见为净。可他每天总爱带着满满一壶的美酒,满世界乱晃,别人越是忙碌,越是辛苦,他越爱在附近,懒洋洋,闲散散,晒着太阳喝着酒,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秦旭飞暗中不知费了多少唇舌,替方轻尘陪过多少不是,心里明白方轻尘这明显就是要折腾他,苦笑是苦笑的,却也浑不在意,甚至甘之如饴。   要说他最大的不满,倒不是方轻尘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还要求享受,且如此不知节制地到处招摇,而是,方轻尘因着上回被他下药的事,再也不肯喝药了,不管他再怎么劝说,再怎么保证绝对不再动手脚,方轻尘都当没听到。   可现在秦旭飞也不敢拍桌子说你敢不喝我就把你如何如何的狠话了,除非他能关方轻尘一生一世,否则,这种顶尖高手脱了身,回头肯定会找柳恒算起帐来,那麻烦可就太大了。   这时听柳恒提起来,他就不免苦笑起来:“你还说呢,就为着你胡来,把我给害惨了。”   这话的语气,全是朋友之间的私下埋怨,绝无上司对下属的不满之意,柳恒听了也只一笑:“我是大大得罪了他,所以今天才准备要正式去向他赔罪。”   “算了,你还是躲他远一些吧,免得他给你难堪。”秦旭飞叹口气。“你啊,要施些手段原也无妨,只是何苦得罪那个人。他要真狠了心同你撕开脸硬来,我却如何自处?”   柳恒失笑:“你太多虑了,我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知道,他便是再恼恨我,看在你的面上,也不至于过份报复我。至于偶尔被他恶整一下,让他出出气,原也无妨,你也不必为难的。”   秦旭飞哭笑不得:“阿恒,你太看得起我了。”就方轻尘那偏激的性子,能给他多大的面子?   柳恒却只是微微一笑:“我的殿下,你也太看不起你自己了。我敢做这件事,不是因为我不怕死,而是因为,我知道,我肯定死不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好梦正酣   “我的殿下,你也太看不起你自己了。我敢做这件事,不是因为我不怕死,而是因为,我知道,我肯定死不了。”   柳恒微微一笑,语气极是笃定。秦旭飞是当局者迷,他却是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的。   方轻尘固然不是易与之辈,但这些年来,秦旭飞为他花的心思,对他的重视和尊重,他也绝对不是无感无觉。   他能够确定,方轻尘会来到秦国,绝不是所谓的巧合,所以他敢于将手上最精锐的军队交给方轻尘,他敢于相信方轻尘的诸般判断,他也敢于去得罪方轻尘,敢于暗中散布谣言。   这一切,都绝不是在冒险。   无论如何,看在秦旭飞的份上,方轻尘就是再恼恨他,也断然不会真的把他怎么样,可惜,秦旭飞本人却没一点这方面的自信和自觉。   柳恒想来就觉得有趣,于是也不肯把秦旭飞点醒,只这么在旁边看着他的殿下迷迷糊糊,替他操心担忧:“好了,等进了城,我就去找他赔礼,要打要罚都由他便是。”   “他暂时不方便见人,你还是别去了。”   秦旭飞记得出城前,看方轻尘的脸色又有些怪异的潮红泛起,怕是最近喝酒略多,又勾得那毒发作起来了。   唉,依方轻尘的性子,此时此刻,自是要去关起门来,自己运功压毒的。   自从上回他在方轻尘毒发时,秦旭飞差点稀里糊涂被他踢成终身残疾,他就下了死命令,方轻尘如果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除了他之外,谁也不许擅自进入方轻尘的房间,有什么事,只许在门外敲门呼喊,里头如果不应,也不许进去。   只是,这事的底细他又不敢明说,总不能告诉全军,英明神武的方侯,只要一发病,人就会犯糊涂随便打人吧,所以只好含糊其词。结果,军队里关于方侯夜梦杀人的毛病,却是越传越厉害了。   这个时候,他当然不敢让柳恒去见方轻尘,柳恒却是听着奇怪:“怎么不便见人?”   秦旭飞苦笑:“算起来,这时候,他应该在睡觉。”   方轻尘运完功逼完毒的时候,一般都会有些累,于是通常也就会顺势大睡一觉了。   柳恒愕然:“那个夜梦杀人的传说,居然是真的?”   秦旭飞抚额苦笑:“天啊,这世上的流言怎么就传得那么快,居然连你都知道了。”   柳恒颇有些兴奋好奇:“夜梦杀人,我还只听人说书时讲过,倒真要去见识见……”   “行了行了,我先去看看,他要醒了,我就告诉他你找他赔礼。他要没醒,你就躲远一点吧。你们两个,谁伤了谁我也不愿意。”   最后这句话,明显是给柳恒留面子。以他的武功,他哪儿能有什么机会伤得了方轻尘。   柳恒看他这烦恼无奈的样子,心中好笑,只是表面上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应允了。   大家都是多年的同袍,不需要有什么废话客套,回城之后,随柳恒来的一干将领们跋涉辛苦,都各归房间,痛痛快快洗澡睡觉去了。   而秦旭飞既然答应了柳恒,自然是要亲自去找方轻尘。   自从方轻尘夜梦杀人的毛病传开后,连替他看门的亲兵,秦旭飞都早早调走了。   现在,方轻尘的房门口倒是空荡荡,没有半个人阻碍的。   秦旭飞看着那紧闭的房门,伸手悄悄一试,果然没有闩,不觉一笑复一叹。   说起来,这段日子,他忙得脚不沾地,方轻尘闲得整日无聊,难得在外头碰上,方轻尘也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完全懒得理会他。   因为顾着方轻尘的面子,他不好与方轻尘在人前争吵,也只得由着他眼睛长在头顶上地横行直过,若真有什么事,想与方轻尘商议,便总是自己来方轻尘房里。   有几次方轻尘闩了门不想理他,被他随意一吐内力,直接震断门闩,这次数一多,方轻尘也无奈,只得干脆不闩门算了。不过,偶尔也怒气满腔,忍无可忍地责问他:“你为什么总要在我睡觉的时候跑到我房里来,身为皇子,你从来没有学过最基本的礼貌吗?”   秦旭飞听着也是挺无奈的,如果你方侯肯和我正正常常地交谈应酬,我至于要三天两头,跑到你房间里来,看你这样大刺刺躺着连身也不起一下吗?到底谁才没有最基本的礼貌。   想想这些事,也真不知道是好笑还是无奈,他信手推开房门,习惯性地回手关上,站在门前等着方轻尘的反应。   然而,整个房间,静悄悄毫无声息,那个安然睡在床上的人,一下也没动。   秦旭飞心中一凛,难道方轻尘没有成功压住毒性,又象上回那样,晕沉迷糊了。心中一急,他大步上前,只是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不敢过于造次,接近得小心翼翼,暗中一直在提气应变。他可不想让方轻尘糊里糊涂给打死打伤了,那可真是冤都没处喊去。   然而,直到他站到方轻尘床边上,方轻尘也没有任何攻击的动作。秦旭飞低头一看,又是一愣。   方轻尘脸上并没有毒发时那种异样的潮红,神色非常宁静平和,呼吸也稳定舒缓,只是额上隐隐有些汗水,说明在不久前他还在辛苦地镇压毒性。   秦旭飞愣了一会,才能够明白过来,方轻尘没有任何不妥,他只是太累了,所以睡得有些沉了。   他呆呆站在方轻尘床边,看着这人不设防沉睡时安宁的样子,看着他额上的汗水,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以方轻尘的武功,就是再累再疲惫,鸟惊花落也能立时警觉,何况一个人直接欺近到他的床边。   可现在,他居然还是毫无察知,毫无反应。   过了一会儿,秦旭飞的眼神莫名地温暖柔和起来。   自己不也是这样么,再苦再累再疲惫,只要一点小小的声息,就可以立刻警觉,可是当他睡着休息时,柳恒来到他身边,守了他那么久,他却会完完全全不知道。   人的身体多么奇怪,即使神智陷入沉眠,身体却还会自然地分辨,什么人可以相信,什么人可以依靠,什么人可以让自己无所顾忌地沉入梦境。   他随手把椅子拉过来,在床头坐下,静静守在方轻尘的身旁。   看着方轻尘额上的汗水,还有那被汗水浸得有些湿漉漉的额发,他想要替他拭一拭,又怕惊醒了他,最后只好作罢。   小小的房间,沉静安详,房外的喧闹,房外的纷争,房外的天地,仿佛都已经遥远得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秦旭飞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方轻尘的身旁,静静地凝视着他,看着他这样安宁地一梦酣然,静静地微笑。   这里很安全。有方轻尘夜梦杀人的声名在外,他可以完全放心,这个房间里,没有哪个外人会来窥探,会来打扰。   虽说,方轻尘并不需要他的守护,虽说,他本来也不是有什么急事,必须在方轻尘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和他沟通,但说不出什么原因,这个时候,他却不想走。   渐渐的,他只觉得连手指也软弱得不想动一动了。忽然间,他也想要和他一样,如此安宁的地沉沉一睡。   这些日子,秦旭飞其实一直是很累很累。劳心劳力,每天都睡不足两个时辰,却也不能在人前表现出他的疲倦。不过身体仿佛也已经习惯了,事实上,他甚至都已经快要忘记了自己也是个人,忘记了自己的身体也有极限,也应该会疲惫。   慢慢地,他的呼吸与方轻尘的呼吸,交融而同步,慢慢地,他身子开始倚在床档上,渐渐闭上了眼。   人的身体啊,是不是真的永远只会在自己最相信的人身旁,才肯自然而然地放松,自然而然地任本能将自己掌控呢?   他有些迷乱地想着,然后,慢慢沉入那一片安宁舒适的黑暗里。   ————————   方轻尘睡了很长很舒适很宁静地一觉,自从一个人飘泊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舒服,这样安然地一直睡到自然醒了。   没有那莫名的惊梦,没有那些莫名的迷乱,没有那种莫名的空虚和失落,天地安然,世界温暖,一切都是宁静而美好。   他懒洋洋地打个呵欠,眯着眼慢慢坐起来。真是很久没有这么舒畅过了,四肢百骸都是懒懒的,刚想伸个懒腰,眼角扫到一个人,几乎没让他直接从床上跳起来。   秦旭飞出现在他的房里床边,这不是什么大事,他早就习惯了。   可是,秦旭飞出现在他身边咫尺之间,他居然一直睡着,毫无感应,而且,就连醒来之后,也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好象这个人在身边,就象空气,就象水,太过自然,太过合理,所以不管是身还是心,都不会有半点警觉。   方轻尘呆呆看着秦旭飞,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终于感到了莫名的愤怒和气恼,他咬咬牙,直接坐正了身子,等着秦旭飞反应过来,好同他算帐。   谁知他等了半日,秦旭飞还是半倚在床边,一副好梦正酣的样子。   方轻尘为之气结,你这是什么绝顶高手,怎么可以迟钝到这个地步?身边的人有这么大的动作,连床都震动了,居然还一点感觉也没有。   这种笨蛋,哪天睡着了让刺客一刀子结果了,也不算稀奇事吧。   这个时候,他倒是忘了,说起来,自己的警觉性和这一位,好象也就是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高明。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与你相伴   方轻尘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地瞪了秦旭飞半日,奈何人家倚床小睡,甚是安逸,你方大侯爷就是把眼珠子瞪出来了,他也还是不知道。   方轻尘极轻也极含糊地嘟哝了一声,忍不住伸手,也不知是想推醒他,还是一掌把秦旭飞给远远推出去。然而,手略略一动,却终究又没有伸出去。   这些天,他虽然并不去与秦旭飞亲近,看起来,也从不管秦军中的闲事,但秦旭飞一直忙得没空睡个好觉,他倒也是知道的。此刻看秦旭飞睡得如此安适,皱了半天眉,终于开始佩服这种非人类。   哪有人在自己床上不能好好睡一觉,却跑到人家床边,靠着床档睡得香的?   方轻尘很莫名其妙地叹口气,想要起身,却一时竟又不知道自己起了身,又应该做什么?   怔了一会子,复又躺回去,随意用手枕着头,也不看秦旭飞,只怔怔望着床顶,脑子里居然是一片空白。   就这样怔怔地发呆,也不知道秦旭飞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只是耳边听到一声大梦初醒后,带点迷糊和倦意的问候:“你醒了。”   方轻尘挑挑眉。谁才是糊里糊涂,刚刚睡醒的那一个?   方轻尘懒洋洋侧头,看了秦旭飞一眼。   可能是因为发觉自己在方轻尘面前靠着床边睡着,所以秦旭飞有些赧然,人又还没完全清醒,神色间还有点模糊的迷茫。   看样子,他还不知道自己方才睡得直如……还以为是他方轻尘刚刚醒过来,而他醒来的动静又把自己给惊醒的吧。   方轻尘在心里把秦旭飞和某种贪睡的动物扯在一起比了一比,当然还是丝毫也没有顺便自我检讨检讨的意思,只径自用看白痴也一样的眼神,冷冷逼视着他:“好端端的,你跑我屋里来睡觉干什么?”   秦旭飞这时才完全清醒过来,眼神凝在方轻尘身上,一时竟没立刻答他。   这几天天气本有些燥热,方轻尘不过盖了层薄被,睡时的里衣也只虚掩着,并未系紧,刚才起坐一番,被子让他掀开了,里衣也略略松开,倒是露出大半个胸膛来,偏偏方轻尘还用双手枕着头,就这种姿式懒洋洋发呆,便叫衣裳敞得越开了些。   秦旭飞眼神在方轻尘身上,略定了一会,直听到方轻尘有些不耐地闷哼,这才赧然道:“阿恒来了,想向你赔罪。”   方轻尘也没太意自己的姿式,和秦旭飞刚才略略凝定的眼神。   不是不知道,彼此的相处的情况,似乎有些暖昧地过份了。毕竟,古人极重礼法规矩,象这等卧室相会,衣冠不整,浑不以为意,就是最好的朋友世交,也是极少的。   方轻尘本来虽不是拘谨的人,倒也不至于象风劲节那样肆意不羁到全不以礼法为意。就是这几世轮转,与至近之人相处,也只是前两世与庆国女王在一起时,纯以夫妻之亲,方才不在意这些事。   就算是后来和燕离,和楚若鸿,形影不离,朝夕相伴,可似这般的相处情形,也并不是太多。   奈何,任何事情,也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渐渐习惯。   秦旭飞总是无所顾忌地干涉他的隐私,进入他的个人私生活空间,次数实在太多,他要计较,要认真,要处处讲究,都已经没力气了,最后也只得放了开,懒得理会罢了。   这时听秦旭飞说起柳恒来到,略一思忖,终究还是起了身。闷头吃大亏不是他的风格,既然要见柳恒,还是正正经经,在外头见一见的好。总不至在秦旭飞之外,再弄一个人,三天两头在他房间内外乱窜吧。   一想起秦旭飞仗着强势所享有的这种特权,方轻尘就忍不住磨牙暗恨,偏又实在奈何他不得,竟只得隐忍罢了。此时起了身,大大方方在秦旭飞面前穿上常服,心里只暗暗盘算着怎么同柳恒算帐。   那个柳恒,好声好气的书生相,骨子里的阴毒厉害却是远胜过这个蛮牛也似的秦旭飞,看事居然奇准。这次竟然敢这样利用他,应该是已经料定了他再怒再气,也施不出多么厉害的报复手段了。   一念及此,方轻尘更是郁闷得直欲吐血。这一次,他还真是什么辣手也施不得,最多不过是能从口头上讨点小便宜罢了。几世几劫,他又何曾吃过这样的哑巴亏。   闷闷地整了衣冠,方同秦旭飞一块出去。   秦旭飞见他神色极之不善,心里倒是有些忐忑,好几次带起话头,想要说些宽慰的话,让他冷眼一扫,便只得讪讪然住了口。   二人相偕一路往议事厅去,才走在半道上,祁士杰就已匆匆迎了过来:“殿下来得正好,柳将军刚还让我即刻来请殿下呢。”   “又出什么事了?”   “刚刚接报,我军的前哨捉到一个燕军密探,不过,看情况好象是他自己撞进我们的哨网的。那人自称带了封长清的密信,要亲交给殿下,前哨的将领不敢擅专,便将人押来了。”   秦旭飞神情微动,看了方轻尘一眼。   方轻尘懒懒扬扬手:“你们有公事,想是也没空同我谈私事了,忙你的去吧。”转了身,径自而去。   秦旭飞扬声道:“对方既有如此举措,想来必有大事,你也和我一起……”   不等他说完,方轻尘头也不回地抬手挥了挥,表示他懒得理会,信手自腰上摘了酒壶,边饮边走得远了。   秦旭飞苦笑一声,只得回头与祁士杰一起去了。   没了秦旭飞在旁唠叨,方轻尘倒也自在,随意地四下在城里晃了晃,走了走,便一个人慢慢登上城楼,居高望远,看着远山近水,看着经过联军蹂躏催残的土地,看着那因为被紧急收割抢走,以及抢不走就放火烧光的大片乌黑土地田园,看着远处那些目光呆滞,动作僵硬,神情麻木,容颜憔悴的秦国百姓。   他一直一直,只是静静地看着,静静地一口一口喝酒,直到高举酒壶,再也倒不出一滴美酒来,便低笑一声,信手一抛。   那小小的酒壶,从城楼的至高处,轻巧巧地翻落下去,过了一会,城下才传来隐约的一声响。   方轻尘忽得一翻身,直接向外坐在城墙垛口上,整个身子完全向下暴露在城外,双手有些懒懒地向后撑着城墙,身子微向后倾,微微眯着眼,让城头强劲的风,吹得自己体内的酒意,渐渐涌了起来。   他的眼神既灿亮,却又有些迷朦地望着城下。   城墙上的血早已干透了,城下的尸体也已经被掩埋。再过十年二十年,人们就会渐渐忘记,在这里,曾经流过的无数鲜血,曾经毁灭的无尽生命吧。   他静静地看着城下,那宽而深的护城河,那沿着城布下的铁钉,竹刺,若是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去,就是摔不死,也会被扎透吧……带点醉意,带点疯狂,他有些迷乱地想着。   然后,在下一刻,有人坐在他身旁,与他一样胡闹而不象样的姿式,与他一样,肆无忌惮地朝外坐在城墙上,让整个身体暴露在城外,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以前没有尝试过这种坐法,感觉居然很自在。”   方轻尘略有些醉意地侧眼看他,低低地笑:“三皇叔殿下,三军大元帅,大楚国的翼王爷,象小孩一样坐在城墙上,会让你所有的百姓和士兵都深受打击的。”   秦旭飞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微微笑一笑。   天知道,刚刚登上城楼,看到方轻尘这种漫不经心,向外坐在城墙上的姿势时,他的心跳得有多快。   那个懒洋洋,背对着他的身影,孤独寂寞得让人心疼。城楼上,那么大的风吹过来,那人的身子仿佛一片树叶般没有重量。他几乎生起一种错觉,这个总是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世间,总是用讽刺的语调面对世事的人,也许在下一刻,就会轻轻两手一推,然后就那样,无所顾忌,也无所依恋地从这城上最高处跳下去。   然而,秦旭飞咬着牙,忍住了一步跃过去,把那人恶狠狠拖下来的冲动。他只是深深呼吸吐呐,努力平息着心内的情绪,然后快步走过去,浑若无事地来到方轻尘身边,学他一样坐在城墙上。   不是没听到身后,很多士兵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不是没看到,城下,有一些百姓士兵,愕然抬头的样子。只是,这个时候,却也顾不得了。   他与他并肩坐在一处,在同样的高度,看着这天与地,人与事,让同样强劲的长风,拂起彼此的衣和发,然后,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第二百五十八章 输赢难定   方轻尘刚刚一觉醒来,虽然为了出来见柳恒,随意地穿了件外衫,头发却没认真梳理固定过,只随意用一根发带束着,这时在城上让风吹了半日,那发带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头发被长风吹得飘散开来,刚刚在短时间内喝完了一整壶的酒,那酒意也叫风劲给催了出来,脸上又带起些醉意的红,眼神也不知道是迷茫还是明亮,隐藏在时不时拂过的黑发间,便叫人越发看不明白。   “你喝醉了。”   方轻尘有些郁闷地低低嘟哝了一声。秦旭飞靠得这么近,竟也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看他神情似乎有些不痛快。   是啊,千杯不醉的方侯,居然喝了小小一壶酒就有了醉意,实在是有些丢脸的。   只是,醉人的到底是酒还是心,到底是我给你的酒太烈,还是你的心其实总想要大醉一场。   秦旭飞忍耐着,克制着自己,不要去试图探索方轻尘内心的秘密,不要去过份触碰方轻尘心头的隐痛,只得也尽量忽视自己心间那隐约的痛楚,当做无事一般,自说正事去:“封长清来信说,燕国愿与我方议和,希望我们能够拼出足够份量的人,和他接触,如果我们不放心,他也可以派出重将,到我们的势力范围来与我们谈判,只要达成和议,燕国愿全军退走,与大秦永结友邦之盟。”   说到最后那句永结友邦之盟时,他还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方轻尘淡淡道:“我从来不管你们的决策。”   “这是大事,所以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秦旭飞笑笑:“你若是懒得理会,也就罢了。”   方轻尘的衣发在长风中猎猎翻飞,懒懒地闭目问:“你们自己的决定呢?”   “大家看法不一,有人说这是联军的诡计,有人说不用理会,也有人提议把这封信直接透露给卫军和吴军,让三国联军自己先内讧起来……”   方轻尘微微一笑:“就没有人愿意尝试谈一谈。”   “阿恒有些想谈,只是将领们大多不赞同,有几个人都直接拍桌子了。”秦旭飞苦笑。   他手下的班底,几乎都是纯粹的武人,热血,冲动,勇敢,无畏,视以战争保卫国家为荣,认为被人家打下京城之后,再忍辱谈判等同于投降。所以现在大家有这样激烈的反对情绪,也就不足为奇了。   方轻尘轻轻一笑:“错不在他们,错在你手下的人才太单一了。当然,这也是你以前眼光不够长远,立志不够远大造成的。以后你应当好好发掘重用各方面的人才,也要好好安抚这些跟着你多年的重将……”   他这话的意思,已是把秦旭飞放在未来秦王的位置上了,秦旭飞只怔了一下,便道:“这些事还远着……”   “不远了,燕国选择你做和谈对象,就已经是将你放在和燕王对等的位置上了。这个时候,明眼人都知道,真正有力量给这个国家做主的,目前也就只剩下你了。”   秦旭飞沉默了一下,神容殊无喜色,只莫名地叹了口气。   方轻尘却根本没理会他的表情,只淡淡道:“你自己呢,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燕国人和卫国吴国一样,都是来喝人血吃人肉的强盗。想让他们和谈退兵,不割肉放血,付出足够代价,那是绝无可能的。”   方轻尘平静地点头:“你既舍不得,也不甘心。更何况,如今你的声望这么好,若是选择议和,对你的名声是极大的打击,也让别人有了攻击你的借口。老百姓什么也不懂,将来面对困窘贫苦时,他们只会怨怪你这个投降的主君,将秦人的利益,拱手送给了燕国。而如果你不和谈,全力一拼,成功的机会还是很大的。当然,死的人会很多,非常多。不过,战争再惨烈,也怪不到你的头,老百姓还会将你当救星当英雄来膜拜,哪怕是家破人亡,哪里是十不存一,他们也会认为,是因为你的血战不退,才让他们没有成为亡国奴。”   “可是,那样的话,国家的元气就伤尽了。”秦旭飞语气沉郁。   眼前的局势,他自然是看得明白的。三国联军,卫国不值一提,吴国也已锋芒尽折,力量大损,只有燕国,连番血战之后,主力基本上没受什么损失。他们京城还有将近四万的精锐,后方有十余万大军接应。但是这样的实力,如果要硬拼的话,他不是没有信心拼赢。   怕的只是,打到最后,打得整个秦国,赤地千里,生机全无,无数的百姓要为这连场的血战付出生命的代价,打到最后,打得跟随着他的弟兄手足,折损殆尽,所剩无几。那样的话,就算打赢了,又如何呢?一个破败不堪,贫穷孤苦,人烟渺渺的国家,一支十不存一,精锐尽丧的军队?   这样的国家,要用多少时间,多少力气,才能从苦难中走出来,而在这个乱世中,又有几个国家,会仁慈善良地坐等你慢慢摆脱苦难,重新强大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总会一个人关在房里,默默地翻看所有阵亡者的花名册,那一个个的名字,就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那些人,跟随了他这么多年,这么多的飘零,这么多的苦难,这么多的拼搏,到最后,他一个个送他们去死,而将来,他又要送多少人走向死亡呢?   看着他的抑郁之色,方轻尘只是淡淡一笑:“你其实早就看清楚了,又何必我再来说什么。只看最后你在乎的,到底是秦国的得失,还是你自己的得失罢了。”   秦旭飞苦笑:“也许我只是当局者迷,所以,非常想知道,你作为一个局外之人,是什么看法。”   “不管是战是和,都要看最后才好决定。现在燕国也只是表达他们有谈和之意,你又为什么不试着谈一谈,看一看,他们的底线到底在哪里呢?如果最后的条件,是你完全不能接受的,再战也不迟。”   “至于将此事泄漏给卫吴二军,令其内哄,此计你就完全不考虑吗?”   方轻尘冷笑:“就算没有此事,联军迟早也会内讧,加不加这一把火,并不是什么关键。”   “你也不认为,此事有可能是燕国的阴谋?”   “这阴谋能给他什么?即然连派来和谈的人都愿意进入你的势力范围,而最后的决定亦未做出,就算有阴谋,总也要等他露出端倪再拟对策吧。”   方轻尘淡淡道:“燕国想和谈的原因,和你应该也差不多。要赢是可能的,可最多也只不过是惨胜,这种纯粹消耗人命和鲜血的战斗毫无意义,就算得到名义上的胜利,也补偿不了实际的损失。如果能借助和谈,得到足够的利益,达到双赢,反而更好。”   “双赢?”秦旭飞脸色有些阴沉:“无论结局如何,秦国都是输家。”   方轻尘低笑:“秦国是输家,但你,也许是赢家。”   这话极是诛心,可秦旭飞却又无法否认。事情再这样发展下去,自己确实会成为最后的得利者。沉默了一会,他只得低叹:“你总是要刺我几句,才能快活吗?”   方轻尘漫然不语。可惜啊,不管怎么刺他的痛处,这人也不过咬咬牙忍耐下去,反而会为了他治不治病,吃不吃药这种小事而大发雷霆,轻重不分到了这种地步,也实在让人无奈得很。   秦旭飞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坐在他身边,一起看着这一片劫后的土地,静静地审视着这满目的疮夷。   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方轻尘才轻声道:“他们都在等你,去吧!”   秦旭飞轻声问:“你呢?”   “我再坐一会,自然回去。”   “你……”秦旭飞迟迟疑疑没有动。   方轻尘失笑:“你不会以为,我会从这里跳下去吧。”   秦旭飞没敢说自己真有这种错觉,只得苦笑一笑,跃下城墙:“那我先走了。”   方轻尘也不理他,也不回头,还是那样懒洋洋迎着风坐着。   秦旭飞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看方轻尘那被风吹得呼啸飘扬的发和显得身形孤单清减的衣,站住脚,怔怔呆了一会,方才快步下城去了。   城下,柳恒一直在安静地等待,见他过来,微微一笑:“他说明意见了。”   “他还是倾向支持和谈的。”   “我就知道,他看起来冷淡,真有大事发生,从来不会真的袖手旁观。”   秦旭飞轻轻一叹:“便是平时,他又何曾真正旁观过。”   他抬头,向上望,从城里的角度,看不见那个一身白衣,坐在城墙那一侧,向外遥望的人。   那个人总是万事不经心,万事不为意,看似什么也不肯理,不愿管,反而喜欢指指点点,把别人做的事,贬得一无是处。然而,在他的冷嘲热讽,讽刺贬低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在漫不经心地点醒诸将,所有的错误,指点他们最好的方式……   他手下那帮将领,虽不敢说是最能干最杰出的人,可这么多年军中下来,哪里就真的愚傻无能得只会用最拙劣的方法去处理问题。   说穿了,还不是那些一心想要他指点的人,看出方轻尘的面冷心热的真相,然后一传十,十传……大家都学会了故意在他面前犯错,好借着他的提醒,学会最好的方法罢了。   而方轻尘又哪里是真的上当,真的信以为真,真的看不过诸将的拙劣蠢笨。他也不过是,需要有一个理由,说服他自己以他的方式提供帮助,需要有一个假象,让他可以在帮助了他之余,还自欺欺人地坚持说,这只不过是在讽刺打击那些无能将领。   一念及此,秦旭飞不觉轻轻摇头一笑,唉,这个嘴硬心软的家伙。 第二百五十九章 挑拨离间   秦燕之间,终究开始了秘密的,艰难的和谈。边吵边磨,边谈边妥协,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磨出对方的底线来。   秦人寸土不让,而燕人也终于不再在割让土地上多做纠缠。漫长的拉据争议之后,燕人给出的所谓最后条件,是数额巨大的金银,财帛,女子,丁口。   燕人说:燕秦本是姻亲,此番出兵,纯粹是为了秦国王子所托,前来平乱局,清君侧的,完完全全是为了秦国的利益而奉献了燕国士兵们的生命啊。如今退兵,要向秦国索取一点军费,一些死难者的抚恤,这是完全是理所应当吧?   既然彼此要装出笑脸来和谈,负责谈判的祁士杰和柳恒也只得捏着鼻子,皮笑肉不笑地将这样颠倒黑白的官话给硬吞进肚子里去。   粗定的和议条款拿回来,光看看上面那一条条狮子大开口的金银数字,就够让秦军这些穷得整天只能吃咸萝卜拌粗粮的高级将领们暴跳如雷,只求一战了。   然而,秦旭飞一个人闭门思考了一天一夜,最终给予的答复是,无论女子男丁,都是秦国的百姓,同土地一样,不可能送给燕人。其它的“补偿”条件,他都可以答应。但秦国如今穷苦困厄,就算是赔钱,也要分数年慢慢摊还,而燕国人为了表示诚意,不但要退兵,而且要帮助秦国让吴卫的军队溃败,并且保证京城不被屠戮,俘虏不被带走或杀害。   消息回报给封长清之后,很快得到了回复。   燕军可以答应秦旭飞的条件,但秦国必须保证不让燕国背上叛盟背诺的罪名。也就是说,燕军就算是撤军,就算是背后给吴军卫军扎刀子,也得是风风光光,冠冕堂皇,秦军不得阻挠,不许揭穿。   另外,既然秦军所有的赔偿必须分历年才能偿还,那就必须有个保证。正式的合议上,应当有秦旭飞的亲笔签章,还需要有第三国的重要人物(方轻尘),作为见证人和保证者的签章。而封长清为了了表达诚意,也愿意借着巡查关卡的理由,离开秦京,来到双方势力交界之处,亲自向秦人展示燕王给予的全权议和圣旨。   前提仍就是,秦旭飞能和方轻尘一起亲自去见他。   ————————   “三殿下,方侯,封某私心里真是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实是三生有幸。”   天清风静的某一日,在双方势力交界之处,一个小小的,已经没有了人烟的村庄的破败祠堂之内,秦旭飞,方轻尘,封长清,来自三个国家的三个人,有生以来头一次,貌似友好地会了面。   会面之前,秦军事先派了大量人马,把这方圆几十里都来回梳理了四五遍,确定没有什么伏兵暗算方才同意让秦旭飞和方轻尘过去。至于封长清,倒是省心了,根本没派人查探。第一他不是主帅,命不够值钱,对方应该看不上。第二,反正人家是两大高手,要杀他抓他都是一只手就能解决问题了,哪里用得着另外埋伏,于是他还不如干脆大方些算了。第三根据容相容相密信中相告的内容来看,对于和议,方轻尘只会倾力协助,断没有出手破坏的道理,所以他也就放心大胆地做出坦坦荡荡的勇者气派,并且还可以顺便做些小动作了。   此时三方相对,他首先十分恭谨地,对秦旭飞执了外臣对他国君主之礼,然后对着方轻尘,虽然只是平平抱拳,可他脸上那亲近喜悦之色却是如此明显,哪里像是对着一位曾一箭将他极其丢脸地射下马来的敌人,倒是要让人以为他俩是老友久别重逢,真是感觉如沐春风了。   三人步入祠堂,分别落座,封长清和秦旭飞点头含笑寒暄过,又转向方轻尘,言辞十分恳切。   “方侯,燕楚虽然遥隔千里,但是我们燕国,上上下下,对您也是闻名已久,十分敬佩的。如果我燕国能得方侯垂青一行,我燕国君臣上下,都会是深以为幸的。”   这已经超出了一般客气话的范围,随行的几个秦军将领,脸上多少都有些异色了,只有秦旭飞神情自若,平静从容,一边喝着茶,一边微笑着看封长清刻意去奉迎方轻尘。   方轻尘自是对封长清没好脸色。这燕国人也太无聊了,既然已经如愿以偿,为何还要非把他拉下水,这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么?   本来他来得就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只要他一出面,一在和议书上签字盖章,那就不止是代表他本人,而是代表整个楚国做为公证一方参予到了这件事中,一旦秦国反悔,楚国也必须承担道义上的责任。   从个人感情上说,就是他自己个人,也是懒得出面去替秦国担当的,更不要说为了秦国而牵扯上楚国。   而以秦旭飞的本意,也是不愿意让他承担牵扯,可是此事太过重大,所以最终秦旭飞还是只得无可奈何地找他商量,让他自己决断是不是要介入。   而方轻尘虽然并没有犹豫太久,便还是答应了下来,但是心里不痛快是肯定的了。   封长清还在极力吹捧,一再说燕军上下是多么倾慕方轻尘,燕王对方轻尘是如何神交已久,一再地邀请方轻尘去燕国做客,又再三再四地提起容国公对方轻尘是多么看重,多么在意,多想有见面长谈的机会。   方轻尘听得心间烦躁,奈何,对秦旭飞的手下,他可以傲慢无礼,看在容谦的面子上,却是不得不容忍封长清一二的,否则他早把这只苍蝇拍到房外去了。   “……当年楚廷之变,不但我主听闻之时,心痛神伤,容相更是击节而叹,美酒遥祭,只说天下从此,再无英雄,此生此世,竟然无缘方侯一面,真是甚惜的。”   不用说,听封长清这样大摇大摆地捏造小容的反应,方轻尘的脸色已经是黑如锅底了。   “我主虽是少年英主,但于治国一道,还是常自觉有缺失之处,方侯匡扶乾坤,定楚国于帷幄之中,我主心……”   心中对你的景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犹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   方轻尘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暗暗给封长清接了几句马屁之词,脸上居然微微露出点笑意来,然后又是淡淡地仿佛什么没有听见一般。   他心知肚明,封长清这是有离间挑拨之心,于是反而是不肯如了他的心意,连神色上甚至也都不表现出什么不耐之意了。   他们身后站着的秦军将领们却难免都已经有些脸色发青。在楚国的陈年旧事,对于他们这些归秦之人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很愉快的回忆。就算知道封长清是有意为之,心中到底还是不由自主有些堵,不能当作耳旁风去。   秦旭飞却始终是悠然自若,丝毫没有因为封长清对方轻尘过份的推崇和刻意地亲近有什么不满和妒忌的意思。   在他看来,方轻尘本来就惊才绝艳,本来就值得各国下血本来拉拢结交。不来下血本结交的都是傻瓜。至于封长清话语之间神色之中那点挑拨离间的恶意,他更是不动如山。   如果这点伎俩就能让他耐不住性子,猜忌介意起来,他也就真的不值得方轻尘屡次相救,心下相交了。   “……都真的非常期盼方侯能有以教之。”   封长清本来也不是特别厚脸皮的人,虽是为着燕国的利益,得了这个机会,他总要试图在秦旭飞和方轻尘两人之间插一根刺,可如今见手段无用,也就没法子再死皮赖脸多说下去,讪笑两声,便结束了这番话,归入正题。   他将燕王写明将和谈全权授予他的旨意,交给了秦旭飞审看,并且同意让秦旭飞拿去保存为凭。之后三人在一式三份的和议上分别签章,各留一份为凭。   好在方轻尘虽然离开了楚国,代表他自己身份尊荣和权力的印鉴却一直是贴身带着的。这倒不是因为他还想回楚国去掌权,而是当时他怕自己离开后,赵忘尘一念之差,利用他的印章,伪造什么文件书信来以谋利,所以,与他个人权威相关的信物,他是一件也没留在楚国,此时倒也十分现成。   当然,他作为所谓的中间人,保证人,应该保存的那一份,他一回头,就直接扔给秦旭飞了。 第二百六十章 里应外合   最后商量决议了一下未来行动的策略,秦旭飞和封长清微笑着,如同亲密友人般挥手告别,各奔东西。   到了回程的路上,秦旭飞才终于吐出那一口胸中闷气来。这种虚与委蛇,你谦我恭的事情,虽然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不能为,但是始终还是不能真正适应。   也是到了这时候,他才终于有了机会,轻声诚恳地向方轻尘道谢。   方轻尘自是对他的谢意嗤之以鼻:“你不用谢。我不过烦了天天被你们这一团乱事缠着,借此早点脱身而已。”   秦旭飞习惯了被他冷言冷语地顶撞,只笑了笑,并不多说什么。   只是为着尽早脱身?   虽说他是下了令不许让方轻尘离开,但现在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全军上下又没有哪个真敢把他当成囚犯。他若是铁了心想走,只要不是正好毒发的时候,以他的武功,哪个夜黑风高的夜晚走不成。   就算是那个人真的如他自己所说,是想走而走不成了,他那个人,又是可以被胁迫,被拘束,是会肯迫于什么无奈,而违心地将自己连着楚国都一起搭进来的人吗?   只是,既然方轻尘自己死不承认,他也就不点明,只是微笑着与方轻尘并马前行,轻声道:“不管怎么样,这次议和多是仗了你和楚国的声威,要不然,这仗还不知要打多少年,我谢你原也是应该的。”   “燕军不愿和你死拼到底,是怕了你手上的军兵。你以此自傲就足矣了,不必再扯上我。”   秦旭飞笑着摇头:“当初在战场上,是你亲手一箭将封长清射下马的。现在到处又都在传扬你随时会召楚国大军参战。而你肯和我一起走到这议和桌前来,做这和约的见证人,就是极其明确地表了态,向燕国证实了那些传言。如果不是考虑到这一层,只凭我手上这一支残兵的话,燕军现在实力未损,兵力占优,又怎肯轻易和我议和。”   秦旭飞所不知道的是,千里之外的燕国京城里,容谦倒真的是借着方轻尘背后整个楚国极有可能参战这个理由,最终说服了燕凛见好就收,同意在尽量争取些利益后议和。   方轻尘低哼一声:“你还是去谢柳恒吧,是他的谣言散播得好。”他冷冷看了秦旭飞一眼:“那些燕人口口声声说仰慕我已久,可惜却根本不了解,我决不可能真的会为任何一个秦人,去牺牲任何一个楚人的性命。”   方轻尘说得极不客气,秦旭飞自然也是不会生气。尽可能保护自己国家和百姓的利益,同样也是他自己的原则。   只是,其实,他们两个,也都已经因为对方,而违背了自己的原则了。   方轻尘出现在秦国,就已经冒了将楚国拖入战火的危险。而方轻尘既然已经在秦国,在这战火之中,秦旭飞也实在是应该安排个机会,让他重伤甚至死在联军手里的。   那样的话,再派个能言善辩之士入楚,动之以情,晓以利害,他未必就不能真的联楚抗燕。如若成功,最起码这数额巨大的赔款,也就可以省下个七成了。毕竟,楚国并没有燕国那样强悍的实力,能让他不得不虚张声势,才能签订下这一份不平等的和约。   身为王者,为了自己国家的利益,本来不就是应该不择手段么?只怕燕国的君主也是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才能这么爽快地决定议和。   只是,自然,他其实从来没有动过这方面的心思。而方轻尘这样的聪明果决之人,如果不是从头到尾,都确知他秦旭飞不可能对他有这样的念头,也能约束他自己手下的人,不可能有这样的做法,从一开始,他又怎么会肯冒险留在他的身边。   想到这里,秦旭飞胸中无由地一暖,不觉微微一笑,侧首看着那懒洋洋策马在他身边的方轻尘,眼神明亮灿然。   这个人总是用极不屑的语气和态度,数落他的愚蠢,白痴,可笑,拘泥。   然而,如果他不是那个可笑而拘泥,不智而愚蠢的秦旭飞,这个聪明的,任性的,飞扬跋扈的方轻尘,还会这般看似懒洋洋,漫不经心,却始终与他不紧不慢,策马并肩,行在同一条道路上吗?   远方有清风徐来,众人马蹄渐急,秦旭飞在风中微笑,轻轻问:“轻尘,攻击京城的行动,你和我一起,好吗?”   这是他第一次,以“轻尘”二字来呼唤那个人,却又说得如此自然轻松,没有丝毫拘谨与不自在,仿佛已经这般轻快从容地唤过他无数声“轻尘”“轻尘”“轻尘”。   他的态度太自然,语气太平和,方轻尘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出他的称呼变了,怔了一下,方道:“有了燕军暗中帮忙,这种十拿九稳的事,你还要拖着我一块卖命做什么?”   秦旭飞只是笑:“你不用出手,只在旁边看热闹也好。”   方轻尘冷冷扫他一眼:“你又不是美女,我有什么可看的。”   他信手一鞭打下去,马儿吃痛,立时向前飞驰而出,徒留一阵滚滚烟尘,把身后一干措手不及的人呛得咳嗽不止。   秦旭飞似叹似笑地摇摇头,也是挥鞭纵马,急追而去。   身后一干人等,才喘过气来,又被秦旭飞带起的灰尘呛得是一阵剧烈地咳嗽,彼此苦笑,俱都是敢恼而不敢言了。   ————————————   秦旭飞提兵进击,一路向京城攻袭而来的消息,终于让整日在京城内讧的三国联军慌乱起来。   就是不算尚在边境之处,缓缓推进的那十五万单独的燕军,秦国腹地之中,三国联军的军力,也仍然在秦旭飞的军力之上,而所占的地盘,既有他们本来攻城掠地而来的城池,也有占领京城之后,借用秦王的旨意,和大队的兵马,顺便逼降的邻近城池关卡,和秦旭飞也颇可分庭抗礼。   只是,今不如昔,秦军其势如虹,勇悍异常,而三国联军却在这两个多月的内耗争斗中,已经将最初就不多的那一点点友善和默契全部耗尽。   三家联军,令出不一,杂乱无章,各自都想自保,各自都想监视对方,根本不能互为犄角,彼此相援。   许锋重和封长清紧急商议之后,二人都决定不能留在京城,坐等秦旭飞一路攻过来。所以吴燕二军各引重兵,去前方支援自己的关卡城防,每一处都借城关之力,尽量消耗秦军的实力,实在守不住也不必硬撑,以最快的速度退到下一处城池关卡,继续守城,一点点磨掉秦军的兵马。   卫军虽然不堪大用,但是如今他们人数最多,在两家的协调下,帮着用来守城还是可以的。协商之后,卫军的将领,最后也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带了大队人马出城。   这富庶的,意义非凡的京城,自是谁也都还不肯放弃。三家各留了大批的人马坐镇,一旦前方的关卡挡不住,守不了,一路退回京城,借着城坚墙高,也可敌十万精兵,何况这满城百姓,皇室宗亲,文武百官,也都是极其有价值的人质。   纵然如此,封长清和许锋重还恐卫军不堪大用,又各自从本部调了许多人马协助卫军,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这样地小心谋划,如果不是秦燕已经私下结盟,一路硬攻过来的话,秦旭飞的军队定然是损失惨重,最后在京城下进退不得,左右为难。   自然,实际会战的结果,便颇有不同了……   卫军所守护的关卡,本来在秦燕二国派来的精锐的帮助之下,也都是可以牢牢守住的。可是到了月黑风高的夜晚,城门却会被不知何人从内部打开。   秦军呼啸而入,卫军神魂还没转过来便被杀得溃不成军,连累得吴军派来帮忙的人马也是死伤惨重,燕军自是知机得快,早早溜走,不会陷落几个人。   秦军换上被俘获的卫军的衣服,紧接着一路急行,遇关赚关,能骗就骗,骗不了便突施袭击,每次袭击也总不必费太大代价就可以拿下,竟是连连抢关夺寨。   等到在前方苦苦抗击的吴军主力发现后方已不对劲,许重锋咬了牙,弃城,飞速奔袭后方,只求着能尽快回返京城,借京城之雄稳,保本军之精锐,而且以他对燕军能力的了解,相信在回程途中,他应该可以和同样赶回京的封长清成功合兵一处,到那时,却也不是不可以正面和秦旭飞一拼。   当然,他没能等到燕军。   心如火焚,一片混乱之时,许重锋的吴军主力,只一头撞到了秦旭飞精锐大军的面前。 第二百六十一章 秦人秦都   秦旭飞的军队,也是兵分数路突袭的,现在虽然已经突破了联军的封锁防线,但还没有来得及合兵。   所以,许锋重所遭遇的这支秦兵,并无人数上的优势,只是,比较倒霉的,这支军队的主将,是秦旭飞自己,所以这支军队,恰好是秦军中的绝对精锐。   一方慌不择路,一方胆壮气盛,战意昂扬。许锋重眼见事不可为,要夺路回京城已是无望,咬了牙,壮士断腕,抛弃了被困在秦军阵中的吴军,带领所有能及时脱离战阵的军队觅路奔逃,心中已是一阵冰凉。   他所抛弃的,不止是眼前的军队,怕还有京城那边的驻军。而他唯一的希望,只是尽全力带着手头这仅余的人马,逃出这尸山血海,逃回自己的家国去。   秦旭飞也知道,这逃跑的是敌军中最精锐善战的一支,哪里肯放,安排人马继续绞杀被困的吴军之外,分出一支精兵来,自己带领着,一路追袭许锋重而去。   这些人,既然敢贪心而狠毒地在他大秦国的土地上烧杀掳掠,他就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人,活着离开。   秦旭飞引兵一路追击许重锋,因为快马劲疾,冲击奇速,渐渐竟然又将后面那大部队甩了开来,只有身旁亲卫勉强跟得上他的速度。这时他忽然勒马止步,众人倒也并不奇怪,纷纷住了马势。虽说现在他们是在追击丧胆的敌人,但一小分队人速度过快,追击位置太前,是很不智的,还是等后方的人会合过来再说。   秦旭飞却扭了头,对身旁那个在战阵之中,也只是一袭白衣,不肯着甲的人小声道:“轻尘,我有一事相求。”   方轻尘虽然一再说,必赢的仗自己懒得参予,但事到临头,还是半被秦旭飞硬拖,半抱了看热闹的心跟着一起来了。只是人虽上了战场,却是绝不出力的,别人去拼杀打斗,他袖了手在旁边看戏,一夜厮杀下来,他那一身白衣,别说是血,连灰尘也没见沾上多少。   这时秦旭飞忽然开口相求,倒是让他略有些意外。   秦旭飞虽然一直内外交困,但从来都不强求他任何事,反而总是尽量争取不要牵累到他,就是燕秦和约在他一言之时,也不肯游说他什么。没想到,胜利在握时,这人却一反常态,在求他了。   “我有急事要离开,不想让别人干涉阻拦,麻烦你替我统管一下部将。许锋重的军队是一定要追击的,就算不能全歼,也要打到他们毫无战力。他是个出色的将领,我怕部将有失,只有你负责全权指挥,我才能放心。”   秦旭飞的语气极之平和从容,方轻尘的眼神却倏得凌厉起来:“你要去哪里,又为什么怕你自己的手下干涉?”   秦旭飞一笑:“你既然这样问了,心里自然是已经明白的。”   方轻尘怒视他:“你这个白痴……”   秦旭飞摇头:“我并不是要去做傻事,而只是去担当我本来应负的责任。只是我怕我再怎么保证,大家都不会放心,难免要阻碍我。”   方轻尘气结:“就凭你以前做的那些蠢事,你叫谁能对你放心。”   后方马蹄声渐渐接近,秦旭飞眉宇间有了些焦急之意,语气却还是平缓的:“但我必须去……”   方轻尘冷笑:“你既然不想去做傻事,又为什么一定要去?”   “因为我不能把所有的罪过,都让别人替我担了。”   方轻尘挑眉,冷笑,再次给出了结论:“白痴!”   “也许吧。”秦旭飞一笑:“上位者必须使用权谋,但至少也该有一点自己的担当吧!轻尘,只有你助我,我才能一路无所阻碍地赶去。”   方轻尘含怒看着他:“从你拉我来看戏开始,就已经存了利用我的主意了?”   秦旭飞苦笑了一声:“这个局面,我只能求你,也只有你才会相信我,才肯帮我做这种事!”   “我为什么会帮你?”方轻尘气结。“再说,我又凭什么管束他们?”   后方的纷乱马啼声已是震耳欲聋,各部将领眼看就会带着本部兵马会合过来了。   秦旭飞大急,只怕等大家围上来了,自己就脱身不得了,从怀中掏出一物,直接往方轻尘手里一塞:“这是令符,你可全权行大元帅令。”   方轻尘拿着令符又好气又好笑:“你以为任何人拿块令箭就能行令吗?没有你坐镇,没有你交待,我凭什么指挥几万兵马,人心如何服我?你莫名其妙失踪,他们说不定还会怀疑我偷偷把你怎么样了!”   秦旭飞听着马蹄声逼得太近,实在不敢再耽误,只顾挥鞭纵马,同时扬声笑道:“你不是任何人!你是方轻尘!他们一定会相信你,因为我相信你,而他们相信我!”   话起时,人尚在眼前,语尽时,却是已连人带马,跑出老远去了。   身旁一干亲卫,也是赶紧着策马追赶而去。   只剩下方轻尘一个人拿着块令符,一时竟没决定是该把这块可恶的东西随手扔掉呢,还是直接追上去找那个利用他的家伙算帐。   只这略一迟疑,秦旭飞已经溜得人影也看不到了,后方倒是轰隆隆哗啦啦追上来好多将领官兵,四下一瞧,找不着他们家主帅,一起围了过来。   “方侯,殿下呢?”   “方侯啊,殿下不会又犯险轻身追敌去了吧?”   “呃,方侯,殿下的令符怎么在你的手里?”   众人七嘴八舌问个不停,神情都有些焦躁。   方轻尘抬眼看看秦旭飞消失的方向,心里头的火气那是一阵一阵地往外冒啊。   他好象什么也都还没答应吧?那位怎么就敢走得这么放心,这么干脆俐落,怎么就敢把令符和大军一起甩手扔给他。   凭什么他一个局外人,要陷在这一片混乱里,替他安抚人心,替他阻挡这帮着急上火的家伙,不让他们回头去追他,还要替他收拢人马,替他镇住军心,再替他去一路追杀敌军呢?   凭什么?   ——————————   此时此刻,秦国的都城,也终于乱了。   卫军吴军本就不睦,小打小闹天天不断。现在原本竭力两边调停的燕军又开始不着痕迹地栽赃嫁祸,诛心挑拨,吴卫之间很快便发展成了大规模的冲突。   倾力争斗起来,几日下来,双方都是损失惨重。而燕军几番“阻拦”不住,自是独善其身,在旁两不相帮。   这个当口上,探子又送回了前线不利的军报,得知大部队已被击溃,而秦旭飞的大军正向京城逼来,吴卫的人马又在皇宫外,为着皇宫里拘押的可以用来保命的人质到底该归谁而大打出手,血流成河。   直到这个时候,一向隐忍的,好说话的,什么也不争的燕军,才终于露出了獠牙。   精锐的燕军赶到现场,只将皇宫牢牢围住,不许两方的人马入内,口称这些人质是三国共有,没有三国主将的命令,谁也不得私占。   吴卫已经无力和燕国的军队硬抢,几番争执交涉无果之后,又听着秦军已然逼近京城,只得无奈弃城而走,分路逃遁。   不久之后,由柳恒所统领的军队,也攻到了大秦都城之外。   燕军下了禁城令,城中百姓,在喊杀声中,都紧闭了房门,一家人紧紧缩在一处,听着外头纷乱的喊杀声,奔走声,马蹄来去声,而恐惧地全身发抖,却又满怀希望地祈求神灵保佑,三殿下的神兵能把他们救出这漫长的苦难。   而他们所不知道的是,他们所以为的激烈战斗根本没有真的发生,士兵们好以整暇地叫喊着,杀啊,冲啊,偶尔装腔作势地惨叫个两三声,自己人还拿着刀剑,一阵乱敲,营造出所谓激战的假象,而柳恒的人马已经在燕军的配合下,悄然入城。   入城之后的所有事项,自有其他将军们指挥安顿,而柳恒自己则在一名燕将的陪同下,带了数百亲卫,直奔皇宫而去。   宫门前,燕军将皇宫团团守护,而在这重围之前,有一人长髯飘飘,意甚悠闲,遥遥望着他,微微一笑:“阿恒,你终于回来了。”   柳恒神色微动,眸中既有温暖,亦有怅然,远远飞身下马,大步向前,屈膝拜倒:“父亲!”   柳云涛微笑着拉他起身:“多年不见,吾儿已成伟丈夫了。”那欣然之色,溢于言表,仿佛多年以来,为了让他离开秦旭飞而做的种种逼迫,都从来不曾发生过。 第二百六十二章 只该由我   柳恒努力压抑矛盾的心情,放低了声音问:“父亲如何在此?”   “自是沾了你的光。”柳云涛笑道:“自三家联军入京之后,全城的达官显贵都被赶在宫中各处,与皇族关在一处,便于他们看管。因我家与你的关系,三家联军,都盼着将来能利用我们柳家为质,所以并不曾亏待我们。你进京时,燕国的将军就把我们一家全放了出来,而我,是特意留在此处等你的。”   柳恒见他神色之间甚是快慰,并无半分愁怅悲苦,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父亲似乎十分欢喜?”   柳云涛笑道:“三殿下宏图将成,我们柳家的昌盛亦在眼前,为父有什么理由不欢喜。”   柳恒默然抬头,看着那暗沉沉,一片荒败凄凉的皇宫,想着身后那曾经无比辉煌繁荣,如今却到处断墙残房的京城长街,心中苦涩难当:“柳家的昌盛?父亲觉得,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柳家还能辉煌如旧吗。”   “不是辉煌如旧,而是更甚当年。”   柳云涛断然道:“三殿下可用武将得天下,但不能用武将治天下。他需要文官,需要能吏,来治理国家。而现在,他手下并无多少这样的人才吧。所以他总要不计前嫌,用些旧人的。既然用谁都是用,为什么不用我们柳家呢?我们家族世代为官,你的兄长叔伯都曾历任各职,颇有才具,更何况,只为着你的情份,三殿下就不可能为难柳家,反会大力提拔,阿恒,为父可有料错?”   柳恒只有默然不语。   他这个不管历经多少风云变幻,永远屹立不倒,从来都立在权势高处的父亲,自然是不会料错的。   他心中抑郁难舒,实在不想在此时此刻,再面对父亲:“父亲,孩儿尚有军务在身,先要把差事办了,方能陪父亲长叙别后之情。”   柳云涛笑而点头。   柳恒这才回头面对一直静静站在数步之外的燕将,轻声问:“还请将军带路。”   那名燕将却是一笑:“人在何处,柳老侯爷清楚得很,请他带路就是,我一个外人,只在宫外替柳将军守护便好。”   怪不得他们早早放了他的家人,怪不得,他们会允许他的父亲,在宫外等着自己。这燕国的将军们,果然一个比一个精。   柳恒只得回了头对柳云涛道:“父亲……”   柳云涛点点头:“我带你去就是。”   他的语气甚是轻松,并无勉强。柳恒咬了咬牙,才终于忍耐着将心里那样莫名的烦躁压了下去,挥手领了众人随柳云涛入内。   皇宫各处都有燕国军队守护,看着他们一行人进来了,所过之处,本来驻守的军队就立刻向他们行礼,然后撤防。   就这么一路前进,看着原本到处宫灯华烛,明珠美玉的皇宫,如今皆作残败荒凉,黑暗清冷,听着身边的亲生父亲,用一种极平淡的语气,说起他服侍多年的主君的祸福。   “燕人今早把皇上,诸皇子,姬妾,皇孙,都集中看管在了紫辰殿,看来就是为了方便你们了。”   “所有人?”柳恒的语气微微有异。   当今秦王的几个年长的皇子,都已经有儿女,再加上他们的妃嫔姬妾,那关在紫辰殿中的皇族中人,竟是该有一百余人了。   柳云涛回首望他:“你觉得人很多?”   柳恒叹息一声:“多少……也已经没什么不同了。”   柳云涛却停住了脚步,目光环视四周:“这些人可都是你的亲信下属?”   “自然。”   “那么,有些话,方才不方便说的,现在为父要对你说。我却是要劝你立刻回头,指挥城中大局,另派其他部将来做这些事。”   “父亲!”   柳云涛皱眉:“难道三殿下亲自下令,一定要你做不成?”   柳恒苦笑摇头。秦旭飞没有下任何命令,只是上上下下,都心知肚明,这件事,必然要有人做罢了。   “既然如此,就不要做,至少不能由你亲手做。”   虽然四周的士兵是柳恒的亲信,且都并不太靠近,柳云涛还是压低了声音:“替主君除掉心腹之患是大功,但弑君,却是大罪。今日你挺身而出,替他除掉眼中钉,他日便逃不过被当成替罪羊以谢天下。阿恒,你不是粗笨的武人,史书前鉴,不用我再和你分说。就算他现在不会牺牲你,就是现在可以无人知道真情,但天长日久,谁敢保证,他没有和你算旧帐的那一天?”   看柳恒似乎无动于衷,柳云涛更是苦口婆心地劝说这个性子倔犟的儿子:“阿恒,若论对为皇之人的心性的了解,当今天下,比为父强的人,恐怕不多。听为父一句劝吧。当了皇帝的人,最怕的就是别人谋反。无论是谁,如果敢眼也不眨地杀掉一个皇帝,就算他是为了效忠新皇而杀,在新皇心中,都不可能没有芥蒂。三殿下也不能长久地用军法治国,过个三年五载,朝廷上下,还不是要讲仁恕,讲孝悌,讲忠信的。那些儒生文人,又开始指手划脚的时候,说起先皇死因,总有你的干系在,你总会是所有人眼中的一根刺。就算你能勉强保得一世安然,那千秋史书之上,对你所记所载,又会是如何?”   听着父亲如此清醒冷静地同他讨论弑杀主君的得失,柳恒只是平静地一笑:“多谢父亲提醒。”   他对柳云涛施了一礼,然后挥挥手,也不等柳云涛在前带路,自己直接引人向紫辰殿而去。   柳云涛皱了眉,在后低喊道:“阿恒!你要想清楚!”   柳恒微微一笑,回了头:“父亲,正是因为我想得很清楚,所以这件傻事,我才不能抛给旁人去做。”   他没有回头再看自己的父亲一眼,只是领着人大步向前,身后却倏得响起一声雷霆般的大喝:“阿恒……”   柳恒剧震,猛得回身,却见那人,金甲红袍,如疾风闪电般,大步而来。   一众兵士纷纷让路施礼,神色恭谨而目光热切。   柳云涛也是神色愕然,怔了怔,方才大礼拜了下去:“三殿下。”   秦旭飞随意抬抬手:“侯爷不必多礼。”便也没再多看柳云涛,大步走到震惊的柳恒面前,对他微微一笑。   柳恒又气又急:“你怎么会来的,你……”   秦旭飞咧嘴一笑:“我在战场上找了个机会,把别人甩下,就赶来了嘛。那些人谁也不敢拦我,我说要进来,自然也就由着我了。”   看柳恒神色不善,秦旭飞赶忙又加了一句解释:“你放心,那边的事我交托给方轻尘了,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柳恒气得手脚发凉。放心?你让我放心?   秦旭飞知他心思,低声道:“阿恒,你别误会,我虽然愚鲁,但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妇人之仁,我是有些,但我也还不至于漠视所有人为我流过的血。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阻止你。”   柳恒仍旧恶狠狠地盯着他。秦旭飞的脾性,他实在已经是了解得已经太彻底。他坚持要求秦旭飞在前线主持战事,自己却飞速率了己部进京,就是怕秦旭飞最后会心软,下不了手,结果还是防不住这人使手段偷溜。   “若不想阻止我,你来做什么?”   “阿恒,我就如此让你信不过?”看着他的神色,秦旭飞终是沉沉一笑:“我只是来做本该由我做的事。”   柳恒一震,声音低得仅彼此可闻:“你疯了!这事谁都能办好,何须……”   “你说的没错。这件事情,谁都能办好。可是办这件事的人,无论是谁,都是给自己留下了最大的隐患和危机。”   柳恒怫然不悦,当即打断了他的话:“你胡说些什么。难道你竟会弃我害我不成?”   秦旭飞怅然一笑,神色之间,却也有一种了悟后的清明和解脱。   “阿恒,今日的我,已经不是当初离秦入楚的那个秦旭飞了。”   柳恒张口欲言,秦旭飞却只摇了摇头,用眼神止住了他。   “今日的我,仍旧是不会弃你害你,可是焉知我在那个位置坐了七八年之后,心意还能一如今日呢?”   柳恒语气放软,轻声,但却坚定地说:“你不会的。”   “是吗?”秦旭飞淡淡地问了一声,却并不需要柳恒的回答。“这些事,终究是要我自己面对,才是最好。阿恒,这几个月来,你为我做的恶人,已经够多了。”   “所以也不需要计较再多一件两件……”   “可是,我计较。阿恒,罪也好,孽也好,功德也好,英明也罢,都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能一次又一次坐享其成,然后再自欺欺人,假装自己的双手仍旧干干净净。我也不能每一回,都似乎是思虑不周,安排不及,然后有心无力地看着你去背这一身命债,满手血腥。走到这一步,我没有权力再说什么天真仁义。如果我连眼前的现实都不能面对,那么,我永远无法从一个普通的军中将领,变成一个合格的帝王。这些事,我必须学习如何去接受,如何去面对。阿恒……不要阻拦我。” 第二百六十三章 今可如夕   柳恒默然。   每一次,都是这样。秦旭飞总是很尊重他的意见,可那人一旦固执起来,他却从来没有一次,可以真正阻拦他,改变他。   再怎么不甘,他也阻止不了他。从他走进皇宫的这一刻,一切,就再不能由自己做主了。   秦旭飞平静地望着他:“阿恒,你不用想太多。”   柳恒苦涩地摇摇头,终于放弃了无谓的劝说:“我陪你去。”   秦旭飞点点头,与他一起并肩前进。四周的亲卫军士,不管有无听清二人的小声对话,却都是面无表情地一跟追随在后。只留下柳云涛,愕然望着前方两人的背影。   疯子,都是疯子!这种事,有什么理由,非要新皇亲手去做?宁被人知,不被人见,哪怕天下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只要不是那人自己动手,就总可以推脱。   为皇者,要坐稳了那个位置,必应是高不可攀,遥不可及。新皇应该是大仁大义的英雄,护国保民的救星,忠诚无欺的臣子和皇弟,因着国家破败,君主殆于乱军之中,无奈之下,方应天下人所请而登基的。这才是滴水不漏,稳如泰山。   岂能如此任性妄为,留一污点,留一把柄,留一个无知百姓们,心存不满之时,可于街谈巷议之间,借题发挥,辱君蔑君的借口?   真要说起来,他这样保护柳恒,又还有什么意义。阿恒他杀的人已经够多了,无论是骂名,还是众怒,早已惹了一身,早已是不可能逃得过他日,那些文人儒生,正义清流们,对他的唾骂追究。   若说这一项罪名,定要加在一个人的身上,那加在身为自己这个旧朝老臣的儿子,早已满手血腥的柳恒身上,代价才是最低。   柳云涛摇摇头。   这样的道理,他自是绝对不会追上前去,去努力和秦旭飞分说。对于柳氏一族,这样的结果,当然才是更好。   只是,心中终究还是有几分感慨。自己服侍两代先帝,永远都能体贴上意的心思头脑,现在,竟然会完全跟不上眼前的变化了。   紫辰殿外,围了三四圈燕国士兵,看到他们大队人马来了,立刻一言不发地行礼撤退。   待得燕人都去得尽了,秦旭飞方怔怔望着紫辰殿的大门,低声道:“阿恒,有些话,我需要单独同他说说。”   柳恒没有说话。   “我也有些事,想要问问他的儿子们。”   柳恒皱了眉。   “阿恒,相信我。”   柳恒终于长叹一声:“你小心些。”   秦旭飞点点头,一步步走向紫辰殿的大门,站在门前,迟疑了一下,方才伸手将大门推开。   大殿里,只是一片沉寂,只有黯淡的烛光,从门口摇曳着亮出来,隐约也映在窗上。   秦旭飞步伐沉重地走进去。   然后,反手将殿门沉沉关上。   夜风中,几百兵士静静站在园子里,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所以,那殿中突然传来的尖叫,惊呼,哭喊,哀求,便越发地清晰,越发地刺耳。   而一个高亢的,疯狂的,激烈而愤怒的声音,突然拔高而起,转眼就把所有的声音压了下去。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以为你是大英雄,大豪杰!你光明磊落,你坦坦荡荡?哈哈哈哈!你不用得意!朕这个位子,不是那么容易坐的!”   那疯狂的声音猛然低沉了下去,阴森森,仿佛来自地狱的诅咒:   “用不了几年,你也会变成我……”   柳恒皱了眉,挥挥手,一众亲卫立刻飞快地退出园子去。   虽说这些人都是多少年同生共死,绝对信得过的下属,虽说每个人都清楚今晚要做什么事,并且人人都立了血誓,永不向外泄露一个字,但这些话,能少听一句,还是少听一句吧。   众人都退得尽了,柳恒自己,也慢慢走到园门处,回首望着那阴暗森冷的大殿,却终究没有再往后退一步。   园门之外,远远跟来的柳云涛皱了眉,在喊:“阿恒!”   现在,他为自己的这一个儿子担心了。   这一个曾经总是与他作对的儿子,现在,阴差阳错,却已经是整个家族荣耀前程所系,万万出不得差错。可是,这个儿子,历了这么多年风霜,却怎么还是一样的倔犟不智。   那个人是他的朋友,但也是他的主君啊。不管里面现在发出任何声音,他都是该远远避开,一个字也听不到才是最好最安全。   然而,柳恒却只是冲着父亲笑一笑,回头又向大殿那边走近了十几步。   距离仍是足够远的。只要他自己不凝神运功去听,只要里头的人,不是扯直了喉咙歇斯底里,他是听不到多少声音的。   他只是不放心,只是想要离他的朋友近一些。   偶尔,在夜风中,还是会有几声疯狂的嘶喊隐约入耳。   “你来啊,你来把我千刀万剐,出尽你这么多年的恶气啊!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三叔,饶了我,饶了侄儿吧,我什么也不知道,对不起你的事,都是父皇,不,是那个老东西做的……”   “殿下……”   “王爷……”   “皇叔……”   “皇弟……”   “求求你,饶过我的孩子……”   纷乱的叫声,纷乱的哭泣,纷乱的哀求,尤其是那些女人们无助的哭喊,让柳恒心头如坠巨石。   旭飞,你何苦。何苦非要逼自己面对这样丑恶的一幕,何苦非要让自己亲眼看着,亲耳听着,再亲手去扼杀那一个个的生命,然后,一生被这个夜晚所折磨。   那暗沉沉的大殿里,有多少无辜之人。   秦王,还有那些争夺王位,引狼入室的王爷王子们,还有他的儿子们,也许是该死。   可是,那些普通的姬妾呢?那些只是身不由己,被掳掠被采选而来,纯粹供那些人发泄兽欲的普通姬妾呢?荣华权势并没有享受过多少,这一场宿命的杀戮,她们却逃不过。   还有那些小到什么也不曾做过,什么也不知道,除了身在皇家,并无任何罪过的孩子们……   何苦。何苦这样逼迫自己来面对这些残忍和冰冷。   柳恒一个人静静站在寒风里,深深地望着那座凄清的宫殿。   他来,是为了保护他。   他来,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位帝王。   用现实,主动抹去自己心头最后一点软弱和天真。   人,终究是要变的。就算自己再不愿意,这个世界,也要逼着人一点点改变。   那个有着赤诚的眼神,温暖的笑容的朋友,也会要变成一个成熟而冷静的帝王了。   这,不正一直是他们这些部将所期盼的吗?   应该是欢喜的,应该是欣慰的,只是为什么,此时此刻,他却只觉得胸口剧痛难当。   ——————————   这个晚上,秦旭飞在紫辰殿里待了很久,很久。   出来的时候,在他的身后,紫宸殿中,曾经的那些,杂乱的,凄厉的,求乞的声音,都已经沉寂。   秦旭飞的脸色略略有些苍白。   柳恒快步接近,用担忧的眼神望着他,却并不说话。   秦旭飞努力对他有些惨淡地笑笑,嘴角眼角,都在轻轻地战栗。   “阿恒,有件事,我要求你帮我。”   柳恒皱着眉,心中叹息。   这个人……是否到底是……不能狠心到最后。 第二百六十四章 无知稚子   秦旭飞望着柳恒,眼中有恳求之意:“那里面,几个皇子的孩子,最小的两个,一个才一岁,另一个,也只有两岁半……”   柳恒默然。   “阿恒,那里面,有八个孩子。”   秦旭飞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另外六个,都已经懂事了。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情,我……可是……”   秦旭飞咬紧了牙关,一时竟说不下去,终是闭了眼,复又睁开。   “可是这两个小的,还完全不懂事,也不会记得这一切的。我……你说我愚蠢也好,天真也罢,阿恒,我知道我必然会杀戮妇孺,伤害无辜,但是,这两个孩子,真的太小了。而且,那人到底也是我的兄长,如果可以,我总还是想为他留一线血脉。”   秦旭飞声音低沉:“可是我知道,如果你不同意,我是救不了任何人的。”   事情走到这一步,自柳恒以下,所有秦旭飞的部将,都已经不再单纯是秦旭飞的下属,而是和秦旭飞利益攸关的一个集团。大家的生死荣辱,都系在秦旭飞一人的成败上,所以,他们不会允许有任何可能动摇秦旭飞地位的隐患存在。   既然大家联起手来,可以逼得秦旭飞只能同意由柳恒带兵进京,可以迫得秦旭飞只能借助方轻尘的帮助,悄悄逃脱,那么,就算现在秦旭飞想救那两个孩子,只要大家不同意,他也没有办法。   他不可能为了秦王的两个孙子去和这么多同他走过生死困苦的兄弟翻脸敌对,就算他偷偷把孩子送出去,手下人联手也可查得出来,自然有的是办法让这两个小孩死得无声无息,事后秦旭飞也不可能去追究。   因此,此时此刻,他能做的,只能是请求柳恒的理解和帮助。   两个完全不懂事的幼儿,就真的不能给他们一线生机吗?   柳恒迟疑了。   他自问早算不得什么好人了,当年纵马楚国,他何尝没有镇压杀戮过百姓,如今在秦国,为了巩固秦旭飞的势力,他也早就屡次大开杀戒,手下又何尝没有许多无辜冤魂。   只是,要对两个这么小的孩子下手,他心中也还是有些不忍的。   然而,半晌,柳恒终是摇头,轻叹:“他们终究是隐患。”   “但不是所有隐患都会变成灾难,也不是所有隐患最终都无法收拾。”秦旭飞握紧了拳头,仍旧不肯放弃:“史书所载,也不是所有人都对政敌斩尽杀绝的,也有没有成年的孩子能刀下保命。可是时移世易,人情易变,所谓几十年后,政敌之子还再起风云,回来报仇雪恨的事,又哪里有过几桩?那都只是些传奇戏文故事罢了。”   “可是……”   “阿恒!”秦旭飞回首一指紫辰殿:“那八个孩子,但只要稍稍懂得一点人事,隐约能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我都狠了心没再理会。只这两个孩子实在太小,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记得,远远地把人送了出去,不留半点痕迹,谁又真能查出他们的身份来。”   “阿恒,他们还那么小,别说没有机会被发现身份,被人拥护利用再发展势力,就算真的有这种事,也要到二十年后了。如果我是一个好的帝王,国泰民安,就不会有人肯跟随他,他们是谁的子孙,也就不再重要了。如果他们真能聚集起势力,那只能证明我的庸碌无能,如果我用了二十年时间,还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还让他们情愿拿起刀枪用我拼命,那样的皇位,又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如今不顾一切去维护?如果……如果到了那时候,有人真要反我,那么,就算是没有大哥的骨血留存于世,那些人又何尝不能伪造出一个来。这两个孩子是死是活,真的那么重要吗?”   柳恒苦笑。   是啊,也没有人会想到,本该巴不得斩尽杀绝的秦旭飞,会偷偷摸摸,日夜兼程地赶来,却是努力要为这世上最对不起自己的人,保住一点血脉,所以自然也不会有人去查,有人去找的。   他没有忍不住,想要保下所有的孩子,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最大让步,全部妥协了吧。   而凡是秦旭飞真正决定了的事情,柳恒都无法让他回头,而当他再不回头时,他也不可能去袖手旁观,或者去阳奉阴违。   最终,柳恒只能叹息了一声。   “把两个孩子带出来。一切交给我来办。你永远不要问我,这两个孩子在哪里,只当这件事从没有发生过,不但要瞒天下人,就是我们军中的将领,也不能让他们知道。”   他的语气不甚客气,若是这样安排,就是他这里把孩子接走,一转头把人杀了扔掉,怕是秦旭飞也不能知晓,无能为力的了。   然而,秦旭飞只是凝视了柳恒极短的一段时间,就平静地点了点头:“好!”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曾想过,要怀疑防备柳恒。就算是不赞同他的想法,柳恒的选择也一定会是力争到底,而绝不是阳奉阴违。   将孩子交出去,从此不再追问下落踪迹,尽力将这一切忘掉,对秦旭飞本人来说,也许能更轻松一些。绝了指望,什么也不知道,反而比时时挂在心中,总忍不住悄悄派人查探关怀,更加安全,也更无后患。   秦旭飞静了静,又开始交代另一件事:“还有一件事,我要你悄悄查一查。只是此事关系也极重大,绝不可泄露半点风声。”   柳恒看他神情郑重,便也肃然问:“什么事?”   “我刚才在殿里,细问过几个皇子,他们到底是怎么动的心思,为什么要向异国人求援,为什么,几个人都在并不多相同的时间里,做出几乎完全相同的事?”   柳恒心中一凛:“你觉得……”   “我一直觉得奇怪。各国觊觎秦国是理所当然的,有机会有借口时挥兵来攻也是自然之事,只是,几个国家的借口几乎完全相同,人人都能拿出皇子或王爷的求助信件,个个都打着助秦国皇族清君侧定天下的旗帜,这么短的时间内,在不同的人身上,集中发生几乎同样的事,这巧合得已经过分了。”   柳恒深吸一口气:“你觉得有人暗中推动这一切,可是,谁能布这么大的局,他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秦旭飞苦笑了:“若说好处,得到最多的人好像是我。”   柳恒蹙眉不语。不管怎么样,此事既现端倪,就不能不查。偌大一个秦国,不可以让某个隐身暗处的人玩于指掌之中。好在这局布得太大,铺得太开,那么只要有心,就一定能找到线索,就一定有机会查明。   皇子们的属官,心腹,还有其他几个牵涉其中的旁系王爷及其部属,如今都关在皇宫的各处,人人都知道大祸临头,个个都想着怎么讨好新主子,好逃脱大难。借着这个良机,审问查探,总能发掘出些真相来。   “这件事我来查,也绝不会让消息传出去,等眼前的事了了,找时间,把你和几个皇子的对话中,所有涉及此事的内容和我说一遍……”   秦旭飞神色黯然,默默地点了点头。   柳恒低声问:“下面的事……你……要先回避吗?”   秦旭飞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一笑,缓缓摇了摇头。   柳恒最后望了一眼那阴沉沉,毫无声息的紫辰殿,叹息了一声:“你回去,把孩子抱出来吧。” 第二百六十五章 江山已定   无论是再不堪的事,也总可以被宣扬得冠冕堂皇。   据说,经过了一夜的“激战”,秦军的正义之师,终于在三殿下秦旭飞的带领下,攻破了京城,救下了所有受苦受难的百姓。   据说,当全军兴高采烈到皇宫迎接秦王时,才知道早在卫吴二军内哄着要抢走所有王族威胁秦军时,秦王为了保持皇家的尊严,为了不让秦军受胁迫,所以三代人都聚集在紫辰殿中,毅然引火自焚。   据说,如今嫡系皇族,百余口人,都已成枯骨焦尸。连姬妾在内,包括最小一岁,最大十二岁的八个孩子,都一个不曾漏网。   据说,秦旭飞强忍悲痛,派人清查火场,到处在后宫寻觅,试图寻找一两个死地余生的直系皇族血脉而不得。据说秦旭飞绝了指望,只得痛哭了一场,将众人厚葬,可怜那皇帝皇后,太子皇孙们,生前无比荣耀,死后却连谁是谁都分不清,在这国乱之际,也不可能讲究什么隆重的葬礼,最后百余人的尸骨,只能草草一起落葬于皇陵。   明眼人,就是没有证据,自然也还是清楚其实发生了什么事。但多也能也理解秦旭飞被逼到底线后的“无奈反击”。   其后,便是秦旭飞“忍痛”坐镇大局,解救百官,安抚百姓,再以不忠,叛国等种种罪名,将该清洗的人一个不剩地清洗了。   而那些有贤名,有能力,一直比较中立,不曾深涉党争,不曾与秦旭飞抵死敌对的官员,自是皆无加罪,大多被秦旭飞厚礼谦词相待后,便倾心倾力,助他整顿京城,重理朝纲。   至于放不开君臣大义,梗着脖子不理会秦旭飞的礼遇的人,秦旭飞也不理会。不肯效力也罢,称病不起也罢,谁爱闲着就闲着。风骨这东西,未必能挺得过太长时间的孤寂冷清。   自然……终于也开始有人呼吁,国不可一日无君,三殿下有大功于国,理应登基。   越是犯了错,越是怕追究,怕降祸,这个时候,当然就越是要高喊口号,表现赤胆忠心。以往逢迎秦王最起劲的臣子,以及也曾经动过夺位之心,和诸王子一样,暗中有过一些小动作的宗室王爷们,此时此刻,怎能不积极。还未等秦旭飞军中有所动作,便一个个拼命鼓吹起来,那真是涕泪横流,义正辞严,大有你不当皇帝我就一头撞死的样子。   秦旭飞却沉着脸,忍了又忍,等众人把闹剧演得差不多,才拍着桌子,声色俱厉地将人全赶了出去。   当皇帝嘛,当然不能马上答应,三辞三让,左推右拖,最后才勉勉强强,无可奈何,一副我是被逼的样子坐上龙位,才是正理。秦旭飞的反应,让大家觉得更是拍马屁拍对了地方。   于是,这一场劝谏大戏更是红红火火,沸沸扬扬了。文人墨客写劝进表,百官联名上书,百姓万民书请愿,整得秦旭飞头大如斗,平时议事都不太敢出来,整日躲在皇宫里。   在这纷纷乱乱的日子里,没有人知道,在紫辰殿着火的晚上,有人偷偷把两个被乱兵杀死的幼儿尸体送进了紫辰殿。而柳恒,则悄悄抱走了两个幼儿。   将孩子身上的衣服彻底换成平民衣服,在两个孩子身上认真检查了数遍,发现较明显的痣,就用民间偏方将其点掉,发现有一两处略明显的胎记,就用很轻很薄的刀,削掉那一片皮肉,即使孩子吃痛大哭,他也不曾收手。   劫后的京城,本就有无数人妻离子散,本就有无数孩子,成为父母双亡的孤儿。   军队在四处寻找父母双亡,奄奄一息的孤儿,把他们从灰尘,泥土,残房,甚至死人堆里抱出来,很多孤儿身上都带着伤,所以当两个衣着普通,身上有轻微伤势的幼儿被收容时,没有人多加了一丝注意。   秦旭飞的军队,收容照料着这些无助的孤儿,一边帮他们寻访着父母,一边也鼓励在战乱中失去孩子的人,到军中来领养孩子。至于最后始终没有人肯领走的孩子,则由国家统一抚养,提供基本的衣食,并让他们从小学一门手艺,待成年之后,让他们各自谋生。   此一项善政,得到了无数百姓的称道。   而无人知道,在这无数孤儿之中,有两个孩子,身体里流着和旧皇新皇一样的血。   他们会和无数孩子一样,挣扎着试图活下来,试图长大。他们会和秦国所有的孤儿一样,有相同的生存可能。   柳恒不着痕迹地将孩子交托出去之后,便没再对孩子做任何跟踪。   孩子是因为体弱死了,是被人领养了,又或是直接在国家的供养下长大,将来懵懵懂懂,对秦旭飞这个杀父弑母的仇人终生感恩戴德,他都不理会,不追查,不关心。   如果连他和秦旭飞这两个仅有的知情人,都已经放弃一切线索,任凭两个孩子如滴水入大海一般,失去踪迹,再难寻觅,旁人,又怎么可能再将他们找出来。就算真找出来了,谁又还能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们的身份。   ————————   在秦旭飞困守京城,整顿朝纲,与朝臣与燕人周旋,脱身不得的时候,远方前线的方轻尘,已经又是几日几夜,没能好好合眼。   祁士杰率部追击卫军,一路十分顺利,只打得卫人狼奔豕突,四方逃窜,一路留下无数尸体,数十万大军,最后有命回到卫国的不足万人。   而方轻尘所率的这一路秦兵,却迎面撞上了吴国增援的大军。   本来,能征善战的吴王,一直留着重兵镇守国内,防范萧家,可在得知秦旭飞起兵攻击京城之后,他再也按捺不住,终于亲自领了八万大军,直接攻进秦国来接应己方人马。   方轻尘引兵一路追击吴军,眼看就可以将其全部围杀,却是突然遭遇强敌,功亏一篑。   如果不是因为带兵的是方轻尘,忽逢此变,强弱易位,寡不敌众之时,秦军怕是要吃大亏。幸得方轻尘临危不乱,以精锐骑兵反复冲突断后,令大队人马及时退到险要处驻守,他们这一支五万余人的兵马,才没有被吴王的军队击溃。   吴王眼看自己的军队损失如此惨重,极为震怒,对着秦军日夜猛攻狂打,但秦军在方轻尘的指挥下,借助险要,稳扎稳打,双方对峙了五六天,吴王已领教了方轻尘的指挥能力,心知肚明,想吞下这支军队不易。他根本不敢长时间将国内仅余的强兵一直驻在秦国国内,算算时间,祁士杰部能赶来增援的时间也已经不远。眼见战机已失,吴王只得咬牙切齿,忍痛退兵。   此役攻秦,吴军出兵二十万,其中精锐可战之士有十六万之众,但最后能在吴王的接应下,安然退回吴国的,不足四万。吴国因此元气大伤,军力大减,国内后族萧氏的风光势力因此大盛,这却是后话了。   吴军撤离,方轻尘也不敢贪攻急进,引了军队一步步慢慢向前,吴王退一处,他们方进一处,不肯多走一步,直到吴军完全退出国境,秦军上下,才大大松了口气。   方轻尘仍不敢大意,让全军在边境处驻扎下来,修砌残败的城墙,收拾战后的混乱,重新恢复边关重镇的战力和防御能力,同时派探马不断查看吴军动向,确知吴军应该不会再来攻击,这才把指挥权交出来,自己则轻骑快马,赶去京城,找秦旭飞算帐。   亏大了!谁想得到,这份不要工钱的苦力,他最后居然做得这么辛苦! 第二百六十六章 意欲何为   秦国这一场大乱,燕国成了最后的赢家。   他们撤退得不紧不慢,有条不紊,秩序井然。柳恒率军试探性地追尾攻击了两三次,双方便罢手,然后双方便公开签订了那早就私下议定的合约。   燕国交出所有被占城池,退出国境,与秦国永结友邦,攻守互助。而秦国用这一路追击卫吴溃军,所缴获的财物珍宝,支付给了燕军,以作为燕国助秦平乱的“军资”。   当然,按照和约来说,秦国还欠着燕国大笔的钱,要分年偿还。只是,秦国其实并没有打算一定要履约,燕国其实也并没有指望剩下的钱真能拿得到。   和约,本来就是为着有朝一日撕破而存在的。秦国如果强大了,自然可以有无数种方法不认账,燕国对此也不甚介意。   他们只需要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幌子,可以让他们将在秦国几乎寸草不留地搜刮到的一切,光明正大,安安稳稳地运回燕国,充实燕国的国库。那才是他们得利的大头。他们也只需要纸面上一张漂漂亮亮的和约,可以对国内的文武百官,平民百姓们,有个交代。   燕军不是败退,不是被迫撤离,而是任务完成,荣归故里呢。   带着伤兵,带着死去的燕兵的骨灰,带着从血火中锻炼出来的新兵悍卒,也带着自秦国民间搜刮来的所有财物,还有本来吴卫辛苦搜刮而来,又由秦人转交给了他们的财物珍宝,燕军盆满钵满,浩浩荡荡,一路荣归。   吴卫不是不怀疑的,不是不愤怒的,但是没有证据,能说秦燕有何私下交易,却也无可奈何。   其实,就算有证据,又能怎么样。国与国之间,难道还真的有道义可讲。燕强而吴卫元气大伤,只凭这一条,燕人就可以高枕无忧。   国土已靖,秦国国内那些儒生清流们,终于有人开始感到已经足够安全,可以站出来指手划脚,痛斥将军们无能无勇,卖国求荣了。   不过,这样的声音,在刚刚经历了战乱痛苦的百姓之间,就入泥牛入海,不起波澜。至于多年之后,安定的日子过多了,史书之上,会不会记载一笔丧权辱国,秦旭飞不介意,柳恒不介意,军中众将,都懒得去介意。   而此时此刻,方轻尘千里一骑,也已经来到了大秦国劫后的都城。   ——————————   方轻尘来到秦国京城之外的时候,是一个夜晚。   城中仍在宵禁,别说是百姓,就算是官员们,此时要出入行动,都不是易事。不过,这一切对方轻尘都不是问题。   他轻易就叫开城门,轻易就从守城门的将军那里问出京城的大致情形,轻易就让人家将军大人安排亲兵领他去皇宫,也轻易地让守卫皇宫的将军给他大开门禁,亲自为他带路。   方轻尘在秦旭飞军中呆了几个月了,平时又显眼得不行,招摇得可以,这军中上上下下,对他的模样脾性,都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大家都习惯了他所享有的,连柳恒都比不上的种种特权,也都习惯了方轻尘的傲慢无礼,肆无忌惮,这些事,对于秦军的将领们来说,都是再平常不过,平常到都很正常了。   可是,在这京城里办事的,除了这些将领们,还有帮着一起守城抚民的文官,还有皇宫里负责各项琐碎事务的宦官呢。   在他们眼里,秦旭飞就算现在不是皇帝,将来也是皇帝的,怎么可以让人这样,阴沉着脸,浑似人家欠他几万两似的,不通报,不等候,不听令,横冲直撞,大摇大摆地就来找他?   在秦旭飞目前所居的崇德宫外,总管太监正尽职尽责地守候着。   他在皇宫里苦熬了几十年,在兵乱中担惊受怕,吃苦受累,终于等到三殿下入京,清算完宫里一堆身居高位的秦王心腹权宦之后,随手就把他提拔起来担任总管了。知遇之恩,怎能不报,虽说三殿下和别的皇族不同,不喜奢华,总爱把宫人远远地赶开去,他也总要守在宫门之外。   结果,今天晚上,远远看到一位将领陪着一个不认识的白衣人,疾步而来,大总管就皱起了眉头。   虽说现在这皇宫破败得不像样子,但皇宫还是皇宫啊,规矩也还是规矩。要见殿下当然要一重重通报,怎能容他这样乱闯?   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大内总管,他自是挺身迎了上去,斥道:“什么人如此没有规矩,若是惊扰了殿下……”   这句话,他永远没有机会说完了。   他真没犯什么错。没说错什么话,没做错什么事。他只是碰上了方轻尘。而且是很倒霉地被秦旭飞陷害,被迫打了一个多月苦工,又连续快马奔驰好多天,又累又气又烦躁的方轻尘。   方轻尘这一路赶回来就是想找秦旭飞算帐,所以入了城,衣服也没换,马鞭也没扔,就往皇宫里来。所有识得他的秦军将领,一看他的脸色,全都知趣地半声也不吭,一句异议都没有地尽全力配合他,这时候,居然有个不长眼的冒出来惹事。   规矩?   惊扰?   开什么玩笑!他方轻尘要见秦旭飞,居然也需要讲规矩了?   方轻尘眼也没眨一下,一鞭子就挥了过去,真正是蛮不讲理,仗势凌人。   可怜的总管大人额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一手抚额,惨叫一声,向后就倒。   方轻尘带起一阵劲风,横行直过,几个跟随大总管的小太监一看这位俊美公子,杀气腾腾的样子,人人倒抽一口冷气,一缩脖子,到底谁也没敢拦。   大总管爬起来,还想不顾一切过去追过去抓住方轻尘,肩膀让人一拍,那位给方轻尘带路的将领已经拉住了他,识趣地止了步子,眼瞧着方轻尘衣角带风地闯进崇德殿去,口里只笑道:“孙总管,这人你管不了。由他去吧。”   “岂有此理!这还有没有上下尊卑!就算是柳将军,现在来见殿下,也定是要先让我通报的!”   将领干咳一声,为总管大人庆幸。幸好方侯这时已经进去了,否则,他要听到这老太监要求他跟秦旭飞讲上下尊卑,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呢。   孙总管尤自负气道:“我虽是卑贱之人,却是殿下亲命的大内总管,这般辱我,就是辱及三殿下!我总要找三殿下,为我主持一个公道的!”   这位将领擦擦额头的汗。唉,其实这位总管大人挨的鞭子,也就是破了层皮,在他这种沙场血战的汉子看来,根本不算是伤。   方侯虽然经常故意给人气受,不过,从来不会太过份,出手的轻重,总是心里有数的。   “孙总管,算了,这人你惹不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孙总管委屈极了:“难道他这样猖狂,打的这一鞭子,就白打了?”   这将领嘿嘿一笑:“别说是打了你,就是……”他望望崇德宫的宫门:“就是打了三殿下,也是白打!”   孙总管听这语气有异,倒是神色一变:“这人还敢对殿下无礼不成?”   将领虽没立刻答话,但那表情已是说明了一切,孙总管立时跺脚就要往宫里冲,让那人一把扯住:“你做什么?”   “殿下把服侍的人都赶出来了,一个人在里头喝闷酒,若是那人真敢冒犯,殿下虽神勇无敌,但……”   孙总管倒是赤胆忠心,焦急无比,将军大人却是好整以暇:“一个人?喝闷酒……”   他呵呵两声,拖了孙总管就走,还顺便冲那帮守在宫门前的宫人们挥一挥手:“没你们什么事了,早散了吧,记着了,这宫里头就是打得天翻地覆,也和你们不相干,别没由来地去多事。” 第二百六十七章 乾坤颠倒   偌大的园林一片破败,曾经的碧阶玉瓦金饰,早就都被敲走剥光。   只余枯木残石,断草冷池,一片清寂。   方轻尘怒气冲冲,进了崇德宫,顺着那冷冷清清的回廊走不多久,就看到了秦旭飞,然后,微微蹙眉,站住了。   劫后的宫廷,凄凉也就罢了,周围还四处扔得都是酒坛子,满眼一片狼籍。浓郁的酒气扑鼻而来,本来是早已习惯的气息,却让方轻尘皱了皱眉头。   那人懒洋洋坐在池塘边上,背倚着一块奇突的巨石,神色竟然有些许颓废,几分迷乱。衣衫头发,也都凌乱不堪,身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而那人自己,正抱了一坛酒在喝。   这眼前的一切,明明他应该并没有见过,可怎么就这么眼熟呢?   方轻尘正口渴,却也先顾不上和秦旭飞发火了,大步走过去,一把将秦旭飞手里的酒坛夺过来,高举过头,一通畅饮,真是痛快。   秦旭飞也不知道已经喝了多久,此刻似已是醉了七八分,竟然迟钝到连方轻尘接近都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突如其来地手里的酒坛就被夺走了,他先是一惊,抬起头来,眼前倒有三四个方轻尘模模糊糊在晃动。   秦旭飞叹了一声,笑了起来:“轻尘,以前总是我抢你的酒,这回你总算可找着报复的机会了。”   方轻尘微微一怔,慢慢放下酒坛,低头看着这个衣发散乱,神情迷朦的人。   是了……眼熟……不过是因为,这一切,以前都已发生过许多次了。   总是他在园中无聊闲饮,总是这人不请自来,总是他懒洋洋衣冠不整,礼节不守,总是这人,大大方方伸手夺了他的酒自己喝。   只是今天,这一切,全都颠倒了过来而已。   为什么?   这个不管处在何等困苦境地里,也一直坚持着不肯放弃,不愿示弱的人,这个可以大声讥笑他借酒浇愁的人,怎么会学他一般,肆意纵酒,露出这等颓唐之态。   方轻尘信手把酒坛一抛,在秦旭飞面前席地坐下:“怎么,不高兴了?”   “我有什么不高兴的,我都马上要做皇帝了,还有什么可以不高兴的。”   秦旭飞笑着,随手拿起另一坛酒,拍开泥封:“可是方轻尘,我又有什么可高兴。”   他仰头痛饮了一口酒,竟然被呛得咳嗽连连。   方轻尘冷冷看着他:“要成功,还想不流血,安安稳稳坐上了龙椅,你却以为你的手还可以不脏?”   秦旭飞哈哈大笑起来:“是啊,轻尘,你果然知我。我不过是不知足而已。世人从来不知足,穷人想富有,富人想当官,官小的要做大官,大官当然就想当皇帝。而我,你看,就是当了皇帝,也依然觉得,我很吃亏,很倒霉,过得很不怎么样。我的国家残破,我的国土之上遍地死尸。而我和我的敌人签定和议,向他们卑躬道谢,奉上财帛珍宝。我的兄长被我杀死,我的亲人被我杀光,还有……”   他慢慢嘬着酒,笑着摇头。   “我就要当皇帝了,可是为了那些‘小事’,我竟然还是不快活,实在是很不像话。可是方轻尘,你又有多洒脱,多超然?你知足吗,你快乐吗?你又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自己的侯府里,天天喝酒……”   他用那带醉的眼,看着月色下,脸色煞寒的人:“方轻尘,你看似洒脱,可是,其实,对这个人世,对一些人,你比我,苛求得更多。若说太不容易被满足……是你,还是我?”   方轻尘的眉梢不由得跳了跳,咬了咬牙。很好,很好。秦旭飞,你强。都醉糊涂了的人,说出话来居然还可以句句刺心。能几句话就把我惹怒到这种地步的,这几百年还真的只有你一个。   他已经伸手挽袖子准备打架了,秦旭飞却是慢悠悠又喝了好几口酒,就很浪费地把酒坛往池中一扔,随手又拿起一个没开封的酒坛子拍开。   “方轻尘,我知道我的将来会是什么样。会有很多人热诚地求我登基,好象我不当皇帝,天就会塌下来。我会辞几次,让几次,然后,我会坐上那个位置。柳恒现在已经开始注意礼节,进退出入,都要让人通报,我身边的将领,对我也远比以前客气恭敬了许多。以后,他们对我当然会更客气,见了面,再不会象以前那样说说笑笑,而是要下跪,要磕头,要严肃正式地说话了。”   他眯着眼,看着自己手新刚开了泥封的酒坛,举起来,却没有送到唇边,而是猛然向地上一掷!   一声脆响,酒坛四分五裂,美酒四溢,在地上流淌,染湿了一地泥污。   “我不能再随便在军中出现!不能再随意上战场!不能再和大家一起笑,一起闹,一起喝酒纵情!我要整顿这个国家,我要提拔人才,我会有永远理不完的政务要处理,我会含笑听着文官们互相指摘攻击,我会利用人心,使出手段,在官员势力之中控制平衡。对了……”   他向后仰了身子,放松了自己,靠在巨石之上,望着夜空,还是在笑:“我当然还要论功行赏,要分封我的兄弟同袍,然后,再开始防备他们。过几年,国家大定了,我会把文官的权力一点点扩大,而那些陪我一路走来的同袍们,我当然要安抚打压他们,控制约束他们。”   他侧了头,看着方轻尘,笑容里是浓浓的自嘲:“对了,我还得找一群女人放在宫里。一群美丽又贤良,父兄又都很有势力的女人。她们可以给我生儿子。然后,这个国家就有继承人了,臣子们就安心了。然后,这些女人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斗得你死我活,等我的孩子长大后,他们也会彼此争斗,而臣子们则会红着眼睛,在我的儿子里挑选自己的新主人。呵呵……”   方轻尘默然。   原来,这个人,其实是一直知道的。知道成为君主之后,必然会面对的一切。   这多少年的失意,多少年的无奈,倍受排挤,郁郁不得志的时光,与其说他总是不知道怎样才能不被别人陷害,倒不如说,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知道成为君主,会失去自由和率性,他知道成为君主,必然一步步和他的兄弟袍泽越行越远。所以,这个愚蠢的家伙,有意无意地,一直让自己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远。   可是,阴差阳错,他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在别人看来,他是幸运无双,他是最大的赢家,可是,他自己呢?   这么多年,绕了这样大一个圈子,吃了多少苦,连累了多少人。最后,这些他不想做的事情,这个他不想成为的人,他却终于还是避不开。   看着方轻尘沉凝的眼神,秦旭飞低笑着站起来,有些摇晃地向他走近一步:“方轻尘,打一架吧?”   方轻尘一怔,虽说他是想把秦旭飞狠揍一顿,但这人不至于喝醉了还这样主动积极吧。   “我现在,全力出手,同你还能算是伯仲之间,只怕等我将来,做了几年皇帝之后,就再没有与你争锋的锐气了。”   呸,什么伯仲之间,你现在也不是我的对手。方轻尘怒视他,有一种想把他一脚直接踢进池塘的冲动。   “打就打!不过打之前你先醒醒酒,免得明天说我欺负你。”   方轻尘没有一脚踢出去,而是一手把秦旭飞硬扯过来,然后一抖手就准备往水里扔。秦旭飞倒是很顺从地一拉就过来,只是被拉过来的时候,顺便就一张口……   方轻尘知道不好,手一松,肩一动,就要向旁掠开。奈何秦旭飞这时候却是借势一伸手,直接搭在他的肩上,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故意存心,整个人几乎是施着千斤坠把重量全压在他肩上,拖得他的动作慢了一慢。   就这一眨眼的功夫,秦旭飞已是嗷地一声,吐了方轻尘一身。 第二百六十八章 惊天一语   方轻尘被秦旭飞吐得一身臊臭,真是勃然大怒,直接抬腿一脚就踹出去。可惜,秦旭飞不是别人,他虽然喝醉了,武功身手,却是一丝也不差的。   他的身子本来就较方轻尘稍微高大一些,这时人醉着双手搭在方轻尘肩上,身上也向下压过来,下盘的桩却把得极稳,硬受了一脚,只略略一晃,低低闷哼一声,却是一没退,二没闪,三没跌倒,眼神明明是迷朦的,偏又亮得出奇地看着方轻尘:“轻尘,你来了,真好!”   好?好个屁!   方轻尘快给气疯了。被人吐了一身,还让人死抓着脱不得身。想把这家伙扔出去,一下子居然还扔不出,这个亏,真是吃大了!   “我很难受,轻尘。可是,我不能对任何人说,就是阿恒,我也不敢说。他们为我做了这么多,好不容易让我走到这一步,我不高兴,不感激,反倒天天愁闷,叫他们何以自处。可是,轻尘,我真的很难受。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听得见那些声音。大哥曾经处处迫我害我,可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待我极好。他是长兄,总是护着我们这些弟弟,领着我们爬树钻洞,我们犯了错,他就替我们出头,替我们顶罪。我的侄儿们,最后一直哭喊着求我,他们小的时候,我都抱过他们,就象大哥当年待我一样,领着他们到处玩,他们惹了祸,我替他们求情……还有那些孩子,那么小,那么小,什么也不知道,最小的才五岁……”   方轻尘终于微微挑挑眉。   五岁?据他所知,秦王最小的皇孙,好象是一岁吧……哼哼,哼哼,很好,很好。这个白痴,肯定又偷偷摸摸做了些傻事了。   “轻尘,那天晚上,大哥一直瞪着我,眼睛血一样地红。他一直在笑,他说我假清高,假仁假义,他笑,他说,总有一天,我会和他一样。因为,那个位置就有这种魔力,可以把人生生变成鬼,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他,轻尘……”   他的头靠在方轻尘的肩膀上,口中的酒气,喷在方轻尘的耳朵上:“轻尘,我已经变了。将来……我不知道自己还会变多少……如果有一天,我觉得阿恒的权力威望太大,我会怎么办?如果有一天,我觉得,那些曾经的同袍们,太喜欢讲过去的功劳,太喜欢摆老资格,而且他们手上又都抓着军队,我又会做什么?轻尘,如果有一天,我看着我那些好不容易劫后余生的其他宗族亲人们不顺眼……那个位置,让小时候肯给我当马骑的哥哥,变得宁可毁家灭国也要杀死我,那么,最后,我又到底会变成什么……”   是酒气,还是人的火热气息,让方轻尘燥热而烦闷,他一手扣住秦旭飞的腕脉,一手一推一抛,总算把这家伙给抛出去了!   你爱变什么变什么去,关我屁事?   秦旭飞给他扔得直飞出去,顺意在空中一翻一折,轻飘飘落下,还顺手又捞了一个酒坛子喝了三四口,但身体已经保持不住平衡,退了几步,终究站不住,依着身后一棵大树,坐了下去。   方轻尘低头看看自己那被吐脏的衣服,一阵气闷,三两把将污了的外袍脱了,脸色肃杀地大步逼过去。别怪我乘你醉要你命,你这家伙,实在是太没酒品了!   “秦旭飞,我当你就是个白痴罢了,谁知道你喝醉了还会多愁善感……”   “多愁善感啊……”   秦旭飞已经醉到了九分,说话都已经大舌头了,只怔怔望着方轻尘笑:“方轻尘,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够像你?我以前一直以为我可以和你相比,直到现在,我才真的能明白,你都经历了什么。和你相比,我的确是不如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方轻尘皱了眉头,站在他面前,眼中闪着恶意的光芒:“你不止软弱愚蠢,而且还对自己毫无信心。你觉得,自己一定会变,是不是……”   “他们不是都变了吗?”秦旭飞的神情黯淡,语声低沉。   “谁?”方轻尘冷冷问。   “曾经疼爱我的父皇,曾经保护我的兄长,曾经被你保护疼爱的楚王,曾经……”   秦旭飞抬眼,深深望着方轻尘,迷朦的醉意里,似乎有清明,有悲痛。   清亮的月光,在他眼眸深处,映出异样的晶莹华光。   “还有,很多很多年前,深深相信相王的女王,很多很多年前发誓要保护她的丈夫的女主,很多很多年前,握着朋友的手,说如许江山你我共享的英雄,最终,他们都变了。”   秦旭飞说到楚王二字时,方轻尘已是变了脸色,一掌就对着他劈过来,然而,那人就在掌风呼啸里,安静地,一动不动地,将剩下的话全都说完。   方轻尘立掌如刀,停在他的颈侧,脸色在月光下,煞白如雪,手掌冰寒一片,声音也只余清寒肃杀:   “你在说什么?”   冰冷的脸色,冰冷的语声,冰冷的指尖,还有,这一刻,倏然间冰冷若霜雪的心。   他知道?   他竟然知道?   轮轮转转,七百年时光易过。却终是有人看穿了一切虚迷幻境,看到了那个真正的方轻尘。那个隐藏在所有的大义凛然,所有的正直无私,所有的为国为民,所有的凛然担当之后的,真正的,恶魔般的方轻尘。   这样的天机,从来不曾有人觑破。而觑破了天机的凡人,又有几人可以避过天谴?   耳闻惊雷,可是方轻尘居然感觉不到惊怒,混乱,或者迷惘。或者,是另一种情绪太明显,太激烈,所以,叫他把一切的惊怒迷乱,都暂时给忘了。   他只是就这样定定地在月下望着他,眸如霜雪,肃杀凛然,指如霜雪,冰冷地停顿在那人的颈侧要害,心中居然无波无扰,无思无虑,这一刻,有的,似乎只是一片空白。   那倏然停顿在颈侧的手指让秦旭飞不悦而不耐地皱了眉头,不是因为要害被制,而仅仅是为了那冰凉的感觉让人不适。他微微仰头,想要避让开去,但那手指却如影随形,一直紧扣在他脖上命脉处。   秦旭飞闪了两次,没能闪开也就罢了,却只是轻轻一叹,笑了一笑:“你既然已经听清了,又何必再问一次。”   方轻尘冷冷望着他,手指慢慢扣下去:“那么,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没有一丝多余的辩白或分说,他直接就默认了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然后冷然追问。   这一次,他是真的动杀机了。   颈脉受力让秦旭飞呼吸有些艰涩,只看着方轻尘极度冷静的眼,全身每一寸皮肤,都感觉得到那透骨而入的,分分明明的,凛冽杀机。   秦旭飞早就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惹方轻尘动怒了。只是以前,这人就算真的怒形于色,出手相搏,也不似这一刻,冰冷到让整个天地都只余肃杀之气。   这一次,他是真的触了他的逆麟,戳了他的伤口,揭了他的隐私。然后,真的可能会为了这个将自己的性命给送了。   然而,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他似笑非笑似醉非醉地看着方轻尘,伸手指了指方轻尘那恶狠狠扣在自己要害的手。   我现在连气都喘不了了,还怎么出声答你?   月光下,方轻尘的脸色,仍旧是霜雪般地白。   他冷冷地看着他,终于,一点点地,松开了指力。   秦旭飞却只怔怔看着方轻尘的面容。   这样的一种,不正常,不健康的煞白,绝不是只因为吃惊愤怒。这个人,在任性地毁灭别人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摧毁了他自己的身体。   夜风之中,他的声音,终于有了惆怅:“轻尘,你是我的朋友,你是我极敬重,极关心的人。我既然有这份心,关于你的事情,自然都会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曾经发生的事,必然会在你的身上心上留下印记,天长日久,你又怎么可能永远不露破绽,不留痕迹。”   秦旭飞的叹息之声,几乎轻不可闻:“轻尘,你就算再强,也终究不是铁打铜浇。你也会脆弱,会失意,你也会象我,有忍不住纵酒浇愁的时候。这些事,只要是对你有心,又怎么可能完完全全无知无觉?”   几世历遍,他身旁那些最亲近最挚爱之人,却竟然从来不曾窥知真情。究竟是他在这茫茫七百年中,从来不曾有过一次脆弱,半回失控,还是……还是……   还是其实,他们都不曾用心! 第二百六十九章 恨不当初   “你知道多少?”方轻尘慢慢放开了手,可是,月夜下的肃杀霜寒之意,却越发浓得化不开。   秦旭飞慢慢地把后背靠在大树上,又喝了两三口酒,才缓缓道:“我知道七百年来,有四个方轻尘。而这四个方轻尘,其实是同一个人。同一个骄傲,固执,连名字也不肯改一下的方轻尘。同一个不管有着怎样差异的身份,怎样差异的人生,但骨子里都一样任性的方轻尘,我知道……”   他想他果然是醉了,所以才会说出最不该说的话,才会揭开本应该永远埋藏心底的秘密。可原来,他却不知道,人即使是醉意深重,心也依然能感觉得到痛。   我知道,七百年来,有四个方轻尘,其实是同一个人。同一个苦苦跋涉,苦苦寻求,却一再失望,一次次被放弃,然后又一次次愤然复仇的人。   我知道,他肆意狠毒,疯狂偏激,我知道,他不是好人,甚至,他也许根本不是人。   我知道,他也许是可怜复可恨,然而,我既不恨他,也不怜他,我只是……只是……难过……   七百年岁月流转,一次又一次,在那些绝望,悲痛,背叛,放弃之前,你是曾经有过爱吧?有过全心全意,有过不计得失,有过倾其所有吧?然而,转眼间,伸出手,掌心依旧空空如也,依旧什么也握不住。   明明知道方轻尘不介意天下人的仇恨,方轻尘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可他依然无可抑制地难过,为着一个,也许不是人,而是妖是魔的存在而难过。   “除此之外呢,你还知道什么?”方轻尘平静的问,语气冷得不起一丝波澜。   可是,秦旭飞真切地知道,从没有哪一刻,方轻尘的杀机是如此迫切,如此森然,如此不可抑制。   这一次,不是玩笑,不是意气,也无需再有任何顾忌。不管他是人,还是妖,如此可怕的秘密被人知晓,杀人灭口本就是理所当然。   也许,是酒让他的精神放松,心神麻痹吧,所以秦旭飞没有惊乱,没有焦虑,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他只是低声笑:“这还不够吗?我还需要知道更多吗?”   “不要再查探下去,真相内情不是你可以知道,可以了解的。”凡人欲窥天机,终为苍天所不容。秦旭飞已经踩在了生死线上,再过半步,便是天雷击顶,死无全尸。   方轻尘不觉得自己在意他的生死,也不觉得自己在意,那当年的旧事,这人到底猜知了多少。他甚至仍旧很清楚地感觉得到那森冷的杀机,就在自己的心中,就在自己的胸间,就在他的每一点血脉,每一次呼吸里,他依然想着要杀了他。   然而,这样冷然警告的话,他却还是自然而然说了出来。   “我为什么还要查探下去?你是什么人,还是为什么你不是人,你来自何方,你为了什么进入人间,很重要吗?我在意的,从来就不是这些。”   秦旭飞看着方轻尘,明月在上,流水在旁,他不知是醉还是醒,他不知是幻还是真:“我想知道的,只是,我的朋友……他经历了什么。他付出一切,试图得到过什么,他痛过什么,又失去过什么。我要知道的,只是他的心里,期盼的,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其它的那些闲事,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方轻尘冷笑,有些讥嘲,有些不屑。   他居高临下,冷冷看着坐在依树而坐的他,冰冷地问:“我经历过什么,我想要什么,你又何尝看得懂。便是真懂了,我的事,又与你什么相干?你能算是谁?”   秦旭飞苦笑了一声,一手扶着树,有些摇晃地站起来。   那着一身白衣,面容煞白的男子,就在他咫尺之间,他伸手,想要去碰触去掌握,被那人很不耐地一掌拔开。他酒力冲头,心思混乱,脚下终究不稳,晃了几晃,几乎跌倒,急忙弃了酒坛,扶了树,才能勉强站稳,轻声问:“轻尘,你不让我查下去,可是恐我遭遇不测。”   “是。”方轻尘答得坦坦荡荡,毫不回避:“你要死,也该由我动手。”   秦旭飞低低笑起来:“轻尘,这一次,你是认真的。”   “似你这样揭开旁人的隐密,你觉得,我有什么理由不杀你?”方轻尘终于开始有更多的感觉了。最初心中的空白冰冷,慢慢鲜明起来,慢慢有了活气。有了愤怒和气恼。   “你怎么会愚蠢到这种地步!这样的隐密,就算是知道了,你也该装成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当着我,如此无所顾忌地说出来?”   为什么,要把曾经的伤口挖口,为什么,莫名其妙,要我来面对这样的选择,这样的局面?为什么,你偏偏对我的事,这么好奇,这么多事?为什么?   然而,秦旭飞只是惨笑了一声:“轻尘,我只是恨,只是恨,我说得晚了,若是,若是……”他咬牙握拳,望着方轻尘的眼神里,终于浮起了愤怒。   方轻尘莫名地皱了皱眉,被揭穿的人是他不是他,什么时候,轮到这人生气了。   “若是,若是当初,我有足够的勇气,若是我可以放开一切顾忌,我可以不管你我的身份,我可以大声对你说出这些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可以告诉你……”   秦旭飞忽觉疲惫而苍凉,几乎想要低头再提一坛酒,然后一饮而尽去了。   如果,当初,我可以不顾一切地对你说明白,告诉你,我知道被至亲至近之人放弃背叛是什么滋味,告诉你,你不需要一个人独自背负,四世的苦痛。如果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一切,却不怜你,不恨你,不会轻视你,我只是希望,将来你若再次遭受辜负和伤害时,不要愚蠢地继续选择那自我伤害的绝然之法去报复……   如果,我当时可以对你说,是不是,是不是你也许不会受这次剑伤?是不是,你也许不会让你自己中毒,是不是,你也许不会如此肆意地毁掉你自己的身体?   如果,我当时能够对你坦然说明白,即使对你来说,也许我并不算多重要的人,即使,对你来说,我的愤怒忠告和痛心,也许微不足道……   但只要我能对你有一丝影响,是不是,在我走之后,那些伤你至深的事情,也许就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然而,我到底是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我很礼貌地同你保持着距离,我很理智地,装成什么也不知道。   我清楚一切的局势,一切的轻重,却独独还是忘记了你。和他们一样……我最终,选择的仍旧不是你。   轻尘,我知道将这一切说出来,有多么疯狂而不顾后果,然而,我只是恨,我当初,没有更早一步对你说。   可是,如此混乱的心绪,如此昏醉的身体,他说不清,也不想说。   他只是再一次直接大步逼向方轻尘。   这一次,方轻尘没有再避开,他抬手,一掌,似轻实重地直接对着秦旭飞心口拍去,而几乎在拍实的那一刻,秦旭飞的手掌,也贴在了方轻尘的胸前。   这一掌方轻尘不是避不开,他只是被一种莫名的愤怒和痛苦所控制,刻意地不想去回避。   然而,那一掌轻飘飘,不含一丝力气,就这样凝在他的胸口,隔着衣衫,那掌心的火热,却几乎灼穿胸膛。   方轻尘的掌力一凝,然而已有一部份真气直攻入秦旭飞的心脉去。   秦旭飞闷哼一声,唇边溢出一丝血来,眼神却是异样温柔,但也异样伤痛地看着他。他的手掌依然贴在他的胸前:“你总是这样,伤人的时候,总会忍不住要伤己?伤害你所在意的人时,总是要先摧残你自己?”   刚才那一掌,他若凝力击出,先受伤的,一定是方轻尘。然而,他轻飘飘的手掌贴在方轻尘的胸口,方轻尘的脸色,却比受了重伤还难看。   在那手掌所按的位置,曾经有一把剑,从前胸,穿到后背,直到现在,他依然时时受旧伤发作之苦。   在那手掌所按的位置,曾经有人,微笑着,拿了最钝的银刀,想要一点点剖开他的胸膛,剖出他的心来。   而今,那人的手不肯舍弃地按在伤处,眼神里的伤痛,让人不愿直视。   忽然间,他就明白了秦旭飞所有没有说出来的话。   我只是恨,只是恨,我说得晚了! 第二百七十章 痛是不痛   方轻尘笑了。   你说得早,说得晚,又有什么区别。我方轻尘的选择,与你秦旭飞何干。   一世又一世,他很认真地对所有知情人说,我受伤了。然而,身边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理会他,每一个人都用冷嘲热讽地语气说着他的自作自受,说着他的狠毒残忍……   一个伤害了他人的人,本来也就没有资格叫苦。   可是,这个白痴,却觉得,他所有的偏激疯狂,所有的自作自受,都是他秦旭飞的错?   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他就是说那一番话,又可以改变什么?   心口莫名地痛起来,七百年岁月,剖心何止是一次。当他平静地,一点点将自己杀死时,当他冷静地,点燃宫殿的火焰时,当他几乎是漠然地,挡在那寒刃之前时……又何曾没有冷冷剖开胸膛,挖出一颗曾经火热,曾经激烈跳动的心!   只是一点一点,冷了,寒了,也就麻木了。也就再感觉不到。   然而,这一刻,这个人,只是用手轻轻按在这处几世几劫每一次都不曾幸免的伤口处,他便痛了起来,仿佛那七百年来,累积的一切苦痛,便在这一刻,全然爆发,仿佛一次又一次,他漠然地笑,平静地面对,快乐地玩游戏,好象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地和同学斗嘴,看似可以很轻易地压下来的一切失落彷徨,在这一刻,已经完全失控。   心口处,痛得如煎如绞。原来,不管几世几劫,不管换了几个躯体,不管外表如何光鲜平滑,那伤口一直在,一直在。在那暗无天日,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一点点化脓,一点点腐烂,一点点将他所有的生机,所有的活力,都徐徐摧毁。   却是直到这一刻,它才露出它那狰狞的面目,在朗朗天光。   他不是那骄傲倔强,永远不低头,永远不认错的方轻尘。   骨子里,他脆弱,可笑,失意,落寞,和所有的凡人,并没有区别。   “痛不痛……”那声音含含糊糊,几乎听不清晰。   方轻尘冷笑。他失意,他苦痛,又与旁人何干,又哪里用得着旁人来多嘴多舌,多作关心。   “我很痛……”秦旭飞慢慢收回手,按在自己心口处:“轻尘,我不如你坚强,不如你决绝,我不如你……我差得太远。我亲手杀死了我的亲人,即使明白这是必须的,我还是痛得日夜不宁。我知道这是软弱愚蠢,可鄙可笑,但是我,还是会痛。轻尘……你也痛的吧,一世又一世,所有因为你而发生的事,你也和我一样,一刻也不曾忘过吧,所有的鲜血和死亡,你也和我一样,从来就不曾放开过吧……”   他喃喃地说,他和他,都不知道,这是不是迷乱的醉语。   方轻尘怔怔地望着秦旭飞,终于再也说不得话。   他以为,他问他的,是曾有的一切失意伤害痛不痛。可原来,他却问他……   曾经对天下人的伤害,你痛不痛?   一世又一世,同学,教授,哪怕是最宽容的小容,也会指责他手段过于狠毒,哪怕是万事皆无所谓的阿汉,也会用不太认同的眼神望着他。   可是,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伤害别人,你会不会痛?   只有这个,其实对一切都半知半解的人,会轻轻地问他。   痛不痛,伤害别人,痛不痛?   当然不痛。怎么可能会痛?若是会痛,为何还会一次又一次,眼也不眨地,遗祸天下。   秦旭飞,只有你这种白痴,才会为别人的苦难而悲痛。而我,在意的,从来都只是我自己。如果,这个世界不能让我快乐,我便毁了这世界,又何妨?   他怔怔望他很久,才能生涩地说出口:“宁教我负天下,不可令天下人负我。我为什么要痛?”   秦旭飞用那也许比任何人都清明的醉眼看着他,然后微微一笑。   “轻尘,你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毁灭天下人,你只是不肯为天下人,而委屈你自己。我永远不会有你的决绝和骄傲,可是,我知道,我会一直一直羡慕你的不肯妥协,你的绝对纯粹,你的任心纵情,因为……”   胸口忽得大痛,让他一句话再也说不下去,伸手掩唇,吐出一口血来,他低低笑一声,刚才心脉处挨的掌力,受伤果然不轻啊。   方轻尘漠然看他伤重吐血,漠然说:“死到临头,还只会说一些无聊的话?”   秦旭飞抬头,看着方轻尘,也许是醉得厉害,也许是内伤发作,眼前的人,面目都看不太清晰了:“你不会的。”   “不会杀你?”方轻尘对他可笑的自信,极之不屑。   “不会这样杀我,这不符合你的风格。你对重视的人,从来都是杀人不见血的……”   方轻尘微微含怒:“你值得我重视?”   “值得!”虽然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不清,秦旭飞却是挺了胸,自信而干脆地答出了这两个字,堵得方轻尘本来苍白的脸色都有些发青了。   秦旭飞这才笑一笑,把话头缓过来:“纵然,我比不得那几个人……”他轻轻苦笑一声:“你要杀我,也总不至于在我喝得半醉之时动手。总该等我醒了,和我明刀明枪打一场吧。现在,我一来喝醉了,二来受了伤,三来还是你弄伤我的,所以你要负责……”   他虽然看不清,当然也可以想象这一刻方轻尘的脸色有多么难看。想着想着,便觉得有些快活地笑起来,但身子还是摇晃得厉害,到底撑不住,一矮身,坐了下来。   方轻尘面寒如霜,并指点下。   虽说看不清,秦旭飞还是听到了风声,也察觉了来势,却也没作什么躲避的意思,只轻轻最后叫了一声:“轻尘……”   来不及说更多的话,那指力已经点中了他的睡穴。他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向后靠去,一直一直,方轻尘也没看明白到底是迷醉还是清醒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他安静了下来,方轻尘却心中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平静。   真该一掌将这人杀了,可是,最后的选择,终究还只是点倒了事。   现在的秦旭飞,酒意已经差不多全涌了出来,再让他这样迷乱下去,天知道还会说出多少让人心烦的话,而且,他的心脉受伤,需要的也是休息,而不是继续这样纠缠胡闹。   方轻尘叹息了。   罢了,他说得对。就是要杀他,也该是等他酒醒了,伤好了,大家放手拼一场才畅快适意吧。   他默默地站了一会,终于也慢慢地坐了下来。   坐在秦旭飞的对面,看着如许月色,如许寒池,心境一片纷乱。   小楼中人,自入世以来,从来不曾被人窥破真相到这种地步,到底应该如何应对,全无前例可循,所以连方轻尘都有些迷茫了。   而且,这个人却又如此古怪,如此不合常理。   看破真情至此,却不追问他的来历。他不在乎他是人是鬼还是妖,他甚至……甚至没有对他曾经做过的一切,有哪怕一字半句的责备和不屑。   他不是非常具有正义感,非常具有同情心吗?在知道了真情之后,他不是应该义正辞严地指责他吗。   就连小楼之中,那些高高在上,大部份把世人看作蝼蚁的“神灵”们,闲来无事,也总会对他唠叨嘲笑责备几句,以展现他们的仁慈悲悯。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白痴,竟只是问他痛不痛,问一个作恶的人,作恶……痛不痛?   方轻尘慢慢伸手,抚在心口上,一点一点,摧心挖肝,几世几劫的痛,在今日,他才能真正感受。   七百年来,所有的骄傲,自负,倔强,固执尽都消散,真的是,很痛,很痛……   可是,秦旭飞,我就算是痛,也是为了自己,何曾是为了天下苍生。   你道我只是不肯为了天下人委屈我自己?   那么,对秦国百姓呢?对于所有死在战场上的秦人,燕人,卫人,吴人,还有陈人呢?我所做的又是为了什么?   秦旭飞,你又何曾真的看到了最终的真相?   他微微仰头,月光下,他的脸因为忍痛,而苍白若纸,“秦旭飞……你若知道,你若知道……”   “轻尘,我知道……”   那声音低不可闻,方轻尘却如受重击。 第二百七十一章 由你自主   方轻尘猛然注目望去。   秦旭飞依然未醒,他只是闭了目,在烂醉如泥中,低低呓语。   “轻尘,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只是自以为知道罢了!   “轻尘,你弄伤了我,你要负责……”   即使心痛如斯,方轻尘也仍然忍不住低笑一声。唉,这人,真是无赖。   “轻尘,我不想变,我不想变,大哥说……我会变……轻尘,我不想……”秦旭飞的神情有些不安,伸手在空中胡乱地抓了两下,仿佛想在虚空里,寻求一点支持,一丝回应。   然而,方轻尘不动也不理。   秦旭飞,你兄长的诅咒,一直压在你心间,逼得你日夜不宁。可是,为什么你那么不想变,为什么你,那样害怕自己变。   你是怕你负了同袍,你是怕你负了柳恒,还是,你怕你负了……   方轻尘闭了眼,忽然间不愿想下去,然而,心间却明明白白地继续问着。   你怕你,负了我?   你不想变,因为,楚若鸿变了,因为燕离变了,因为,更久更早以前,还有两个美丽的女王也变了。所以,你那样固执地不想变,你那样不安地害怕那诅咒成真……   可是,秦旭飞,一开始的时候,谁又会是想变呢?一开始的时候,每个人说的,都是最真诚的话吧……一开始的时候,谁又能想到,最终是谁负了谁……   方轻尘按着心口的手慢慢用力,全然不觉,再这样发力下去,自己和秦旭飞一样,也要受内伤……   秦旭飞,我早已不再相信,有人可以不会变,我早已不再寄望,有人可以不改变……   “狐狸狐狸,呼叫狐狸……”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方轻尘莫名地松了口气。   也好,这个时候,他真的不需要自己一个人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小楼历史上,第一次险险被人窥破真情,既然他自己难以决断,那么让小楼给予建议,或者更好。   然而,这一次,唯恐天下不乱的张敏欣,居然不跟他讨论眼前的惊天奇变。   “轻尘,阿汉出事了……”   方轻尘一怔。他的心绪还全在秦旭飞给他的震动里,心里还做好准备,要同张敏欣研究怎么处理秦旭飞这个半知情者呢,忽然间,却让人把话题扯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   “怎么了,他天天睡大觉,还能睡出什么事?就算出事,大不了不就是死回小楼,你居然为了这个来吵我?”   “狄九瞒着狄一狄三,一个人把阿汉从山上带下来了。”   方轻尘诧异了:“他一个病得半死的人,带着一个植物人下山?他想干什么?”   “他才刚离山呢,目前还判断不出他的目的。反正他弄了辆马车在赶路。这人太闷了,什么打算都不对人说,只藏在心里,我目前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方轻尘皱了眉,想了一想:“也许是因为狄一狄三那边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他不耐烦,要带着阿汉亲自去求医。也许是他以为要是带着阿汉来找我们,让我们亲眼看看阿汉的情形,我们就会心软。”   “我看情况没这么简单,算了,我多注意观察几天,看看这家伙到底要去哪再说。”   听着那边有点要结束聊天的意思,方轻尘急了:“这里的事呢,你们就不打算管?”   “管什么?如果秦旭飞真的触到小楼的底线,不用我们管,电脑自己会处理,既然他现在还活着,就是电脑不管了。既然电脑不管,那个家伙啊,哼哼,哼哼,我们肯定是绝对不会管的。”   张敏欣笑得让方轻尘咬牙切齿:“方狐狸,你想要我们出主意,做决定,然后你自己却解脱掉?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你自己取决不下,也别想拉我们下水替你顶缸。这是你的麻烦,你得自己面对,自己处理,自己做最后的决定。我现在很忙的,我总觉得,狄九这次的行为不简单。所以我要对阿汉这边进行长时间的追踪观察,暂时就没空注意你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张敏欣奸笑几声,切断了通讯,把那个心乱如麻的家伙,就这样扔在了寒冷的月色中。   ——————————   任你是盖世英雄,宿醉醒来之时,也躲不过头疼欲裂之苦。   秦旭飞当然也不例外。   他呻吟着抱着胸袋,慢吞吞坐起来,迷迷糊糊老半天,才算勉强忆起大醉时发生的事,心中悚然一震,猛地坐直了身子,眼光连忙向四下一扫。结果发现,敢情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被人搬到寝宫里了,四周倒还是一如既往,空荡荡并无一人。   秦旭飞怔了一怔,才悄悄苦笑了一声。   该受宠若惊吗?照方轻尘的性子,居然没把喝醉了的他直接往池塘里一扔,而是顺手给送回殿内,甚至直接放床上了,这简直是破天荒的大慈悲啊。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苦笑着起了身,一边揉着现在还隐隐作疼的脑袋,一边有些艰难地思考着。   天啊,这……昨晚真是醉得太厉害了,怎么最后居然连那种事都说出来了?现在方轻尘岂肯同他干休?   虽说,他心中向来是隐隐觉得,方轻尘有兴致同他不死不休或许反而是件好事,只是这会子想想,这一次,实在是有些过头了,于是到底有些心乱如麻,茫然无措。一边向外走,脑子里各种念头一边乱转。   才一踏出殿门,秦旭飞忽然一怔:“你没走?”声音里,竟有些不能自抑的喜意。   原本背向着他,袖手看着满塘碧水的方轻尘徐徐回身,冷冷道:“事情还没弄清楚,我怎么会走?”   “你昨晚守了我一夜?”秦旭飞开心笑问。   方轻尘觉得自己额头的青筋都快迸出来了。什么守不守的?这人真是自我感觉良好。我在这等到天亮是为了和你追究真情!   秦旭飞却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只含笑打量方轻尘,笑道:“你穿我的衣裳?”   方轻尘冷哼一声。   被你吐了一身,难道可以一直臭着不换衣服,而这鬼地方,除了你的衣服,我还能翻的出别的衣裳来吗?   秦旭飞眉眼带笑,眼神一时竟不能自方轻尘身上移开:“难得见你穿白色以外的衣裳,倒也极是好看的,你以后……真该多试试别的衣裳。”   方轻尘素来喜穿白衣,多少与他性子里的孤高自许,任性自负有关,照张敏欣等人的话来说,那就是天生自恋狂了。   可是秦旭飞却是皇族中人,自来接触的,多是华丽堂皇的颜色,金,黄,紫一类的服饰本有不少,但他性子热情激烈,更偏爱的倒是那炽红之色。堂堂男子,把浓烈的红,穿得激扬狂放,在战场上绽出夺目的厉烈风华来,却也算是他的风格了。   昨晚方轻尘衣裳脏了,把秦旭飞扔回宫殿里时,随便搜刮寻找了一下,于是当然是顺手拿了件秦旭飞的红袍换了。秦旭飞身材只比他略高大一点,把衣衫稍稍束紧些,倒也还算合身。   他本来身体不好,脸色略白,昨晚又一个人在月色下怔怔徘徊一夜,神情便有些萧索,穿着白衣时尚不觉得,此刻映着红袍,便显得,红者愈红,而白者越白。本来的虚弱疲惫之外,却凭空生出一种夺人心魄的丽艳之色来。   红袍,黑发,雪般容华,倒叫这一片破败的园林,也凭添了一种异样的华美。   秦旭飞从不曾见过方轻尘这般风姿神采,一时间,只是移不开眼目。 第二百七十二章 狐狸原形   方轻尘却是没空体会他此刻的心情,只冷然问:“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别再想含糊混过去。”   秦旭飞本来也没想着还能再蒙混。这会子他也再没法子再借醉佯狂地说那些题外话,于是只得笑笑:“当初你为了唤醒楚若鸿,遭到反噬,有过短暂的昏迷。那时候,你呼唤过一些人的名字……”   他顿了一下,方道:“所以我才心中生疑,便费心去详查细探……”   “有一段时间,你忽然特别喜欢读史,让人替你搜集一切与史料相关之事,并寻找找古人画像,为的其实只是追查我一个人的底细?”方轻尘恍然大悟之余,也颇为懊恼。   当初秦楚之间表面上合作,暗中一直在互相打情报战,间谍战,秦人忽然间四处搜罗史料画像,这些事他也是知道的,为什么当时竟然没能猜出内情来。   秦旭飞知他心思,笑道:“这原也不能怪你,就是我自己的手下也并不知道。他们都是盲目地四下搜罗一切史料画像,我自己再独自在其中挑选我用得着的。这种情况下,你就是再聪明,又如何能猜得出来?”   当然,这样的开解,丝毫不能让方轻尘释怀。他心中只是郁闷,自己当初那么多次想宰了这家伙,怎么居然就是蠢到一回也没真的出手呢?   秦旭飞忍不住心间暗笑。这个人,对自己的要求总是太过苛刻,总是希望自己可以全知全能,稍有错失,就免不了闷闷不乐,然后自怨自艾。现在,怕是正在极度后悔当初那几次三番出手,却都没有真的杀了自己吧?可也只能恨恨罢了,真的时光倒转,重来一次,他也照样下不了决心出不了手。   他倒不是自恃方轻尘对他能有多深的情义,只是深知,在那种局面下,纵是真的气愤欲狂,方轻尘也不会冒着让楚国再起干戈杀伐的危险而肆意妄为。说起来,倒是自己仗着这一点,屡次三番,故意激怒于他的行为,做得有些恶劣了。   看着秦旭飞这般神情,方轻尘也可以隐约猜到他在想什么,不免有些悻悻然。好在他被秦旭飞惹怒次数也已经太多,果然渐渐也就适应,再恼再气再无奈,也很快就自我调适过来。   既然总是拿他没办法,也就没有再让自己想不开,继续钻牛角尖的道理。方轻尘尽量让自己轻松些,叹口气,方淡淡问:“你虽然察知了当年一些隐事和巧合,为何就能如此确定,七百年来,每一个方轻尘都是我?这种匪夷所思之事,你就这样全盘接受了?”   秦旭飞苦笑:“我本来从不相信怪力乱神之事,但是既然事实已摆在眼前,既然无法用别的方法解释,我也就只能相信这唯一的可能了。”   其实他最相信的,并不是自己调查来的真相,反而是,那天亲耳听到的喃喃低语,那么轻那么弱却又那么悲痛的声音,怎可能做得半点虚假。   方轻尘凝视他,轻轻问:“那么,你也不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为何可以如此一再转世重生?”   秦旭飞原本并不想深究方轻尘的真实身份来历与神通,只是见此刻方轻尘的态度并未显得特别沉重在意,他自己也觉心神一松。其实他一直不曾对方轻尘揭破真情,固然是考虑到很多现实原因,却也是顾忌着方轻尘自己的心情。这样的隐密和旧痛一旦被掀开,对方轻尘本人恐怕也是一种打击。   若不是昨晚喝醉了,若不是最近真的有着太多的压抑和无奈,他也未必会这样不顾一切爆发性地把事情说穿。今早一醒过来,心境确实忐忑,倒不是担心方轻尘会把他怎么样,而是更关心,方轻尘自己的心境如何。此刻看方轻尘虽然有些气恼不甘,终是没什么大碍,心思才放松下来。   既然方轻尘有兴趣问他,他便也知趣地顺着方轻尘的话风问过去:“那么,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呢?是人是仙是神是鬼,还是妖或者是魔?”   问话的时候,他不自觉是带着笑的。作为方轻尘几世流转的唯一知情人,这个看似玩笑的问题,本来应该极为沉重才对,然而,这一刻问出来,心境居然出奇地轻松。   方轻尘却没有立刻答他,神情反而略略有些怔仲。   他是谁?   他是来自小楼的未来之人,他是有通天彻地之能的永生之体?   算起来,他们这帮同学,都可以勉强算是在这凡间历练的神灵吧。记得劲节就曾经半真半假地告诉卢东篱,他是神仙下凡,亏得那个卢东篱居然真的不追究不介意。   只是,他方轻尘……算不得神灵吧。纵然有些许几似神灵之力,藏的,终究也只是一颗妖魔之心。   他这样的狠毒无情,从来都与悲悯的神灵无关。   “也许,我是妖魔吧?”这般语气,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了。   秦旭飞大笑起来,大步走到他近前,神神秘秘地问:“那你的原形是什么?我保证不说出去。”   本来忽然有些沉重的心思,却叫这人一句话给逗得轻松起来,方轻尘不觉失笑:“有人喜欢说我是狐狸变的。”   狐狸?   秦旭飞目带异色地把方轻尘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心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幻想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被自己抱在怀里又拍又揉又逗,然后自动把这张狐狸的脸换成方轻尘的脸,只这么一想,已经掌不住想要放声大笑。   看秦旭飞忍笑忍得脸通红,方轻尘哪会不知道他在转什么念头,便是这么些年来,反反复复让秦旭飞折腾激怒,到如今他都快没脾气了,还是忍不住恶狠狠瞪他一眼,以作警告。   看他这种手脚发痒,恨不得动手杀人的眼神,秦旭飞就越发好笑,偏又实在不敢挑战方轻尘最后的忍耐底线,只得拼命强忍着,笑问:“怎么,你到现在还是想杀人灭口不成?”   方轻尘蹙了眉冷冷扫他一眼,终于淡淡道:“等你伤好了,我再来宰了你。”   既然要问的已经问过,最后的疑团也已经释清,他也实在没耐心,继续站在这里,忍受这个白痴的胡思乱想,转头便拂袖而去。   至于最后的这句也许是警告,也许是宣言的话,至少在这一刻,却并不完全是虚言。他心里的杀机怒意仍盛,只不过,最后杀不杀得了他,他自己懒得多想,而秦旭飞也不觉得自己需要为这种事费神。   既然这么多年,方轻尘被他激怒了那么多次,也没真把他如何,现在这种情形怕也不会改变。当年方轻尘顾忌的是楚国百姓,而现在,他也断不会真的为了一人之怒,而让无数秦人再陷入苦难之中……   一念及此,秦旭飞的心境不见轻松,却忽然沉重起来,本来将笑未笑的面容倏然肃穆,注目望着方轻尘的背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呼唤他,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要对那人诉说,还有很多问题,期盼那人的回答,然而张口的这一刻,却是伸手掩唇,吐出一小口血来。   方轻尘昨晚的一掌,真是伤得他心脉不轻,刚才强自说笑,尚且支持得住,可这般心境莫名沉重下来,便把心脉的伤给勾出来了。   秦旭飞脸色虽有些苍白,神情倒是无所谓的。他作战风格从来就是刚强决烈,自从军以来,受伤无数,这点内伤,本来也不放在心上,只是这一口血吐出,隐约熟悉,忽然间记起来,昨晚在朦胧迷乱之间,他似乎还说过几句也不知算不算是耍赖的话。   是你弄伤我的,你要负责……   秦旭飞脸上腾地一下,火烧火燎也似地滚烫起来。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丈二和尚   方轻尘昨晚来的时候,心情不好,今天走的时候,心情更是糟糕。白白叫人揭穿隐私,自己还不能把那人怎么样,这闷亏吃得真是让人想吐血。   他出了殿门,扬长而去,而秦旭飞在他身后望着,只是叹息了一声。   罢了,自己受伤也有好处。这伤势要全好,总需要一段时间,而那人说话向来算数,也就是说,这段时间内,他是既不会走,也不会跑来找他麻烦了。   方轻尘面沉如水,一路扬长而去,浑然不理沿途的太监官人们,远远对着他,那种愕然张望,窃窃低语的态度。别人对他有什么看法,与他何干。方轻尘早就是完全不在乎他人对自己的议论了。   然后,一个诡异的流言,开始从宫中流传起来。   昨晚闯进殿去,单独和殿下相处一夜的人出来了!   他换了衣服才出来的。   换的还是殿下的衣服呢!   他自己的衣服哪里了?!   他和殿下做了什么,做得连自己的衣服都不见了?   那人……那人是谁?   不知道啊,看起来,比柳将军气派还大似的。他和殿下是什么关系?   听人说,他就是打了殿下都白打呢,这这……   说起来,殿下好象从来不近女色啊。人家十几岁就当爹了,可他过了弱冠,也只专心练武演兵。先皇当初屡次提起他的终身大事,他也没应承,到如今殿下都三十出头的人了,别说是娶妻了,居然连个贴身服侍的侍妾都没有……   这么说起来……   嗯……   也许……可能……说不定……   这人倒是长得极是英武俊俏……   多年身处宫中,见多皇族各种荒淫逸乐之事的宫人们深有所悟地彼此点着头,用那异样的眼神,传递着见不得光的信息。   很快,这流言就传到宫外,京中那些不明内情官员们听了,虽有些惊异,但联想起秦旭飞多年不近女色的性情,总也觉得,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不免为着国家将来的稳定而担忧起来。   至于武将们,当然完全没把这些流言当回事。他们对于方轻尘的身份太过清楚,对于方轻尘的性情也早就明白。   这二位关起门来避开旁人在一起那么久,还能是干嘛?更不要说连衣服都扯破了。   当然是……咳,当然是某人脾气发作,和自家殿下又打了一场啊。   不过,想是这么想,却没有谁站出来替秦旭飞的名声分辩。有外人问起方轻尘的身份来历,这些人也都是支支吾吾,更没有人将这风声透露给秦旭飞知道。   于是,秦旭飞突然很郁闷了。   国家破败不堪,百废待兴。各部打残的军队要重新整编,各地流离的百姓要重新安顿,无数烧毁的房屋农田要重修归整,各方已经僵硬停顿的民政要重新开展,对于他来说,偶尔任性地躲起来喝酒至醉,已经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了。大部分时间,他都忙得晕头转向,痛不欲生,气都没空喘了。   至于日常起居上,他是行伍之人,生活简单,本就不耐烦有人伺候。虽说知道自己如今身份已经不同,有些花架子不得不端起来了,可是要他去为那些费心,怎么可能。兵祸之中,秦宫中原本的宫女们,十停里已经散失了八九停,倒是那些太监,因是畸余之人,无人在意,也无力在外谋生,大多还留了下来。   秦旭飞不打算补充宫中之人,而因为宫里剩下的基本都是太监,所以秦旭飞随手指了负责帮他端茶送水的人,当然也都是太监。   于是,近日来……秦旭飞终于很困惑地注意到,总有些年少,俊俏,面貌阴柔的太监会借机围着他转悠。那种奇怪的,甚至可以说是“哀怨”的眼神,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自然,秦旭飞没空为这种小事费什么心思,令他更加头大的则是,朝中文官跑来向他议政请示之余,也总爱用一种极忧虑担心的眼光看着他,还有人多事得拿了一堆京中闺阁佳丽的芳名资料,来跟他谈娶妻之事。心烦气燥的他气得简直要拍桌子。   国丧兄丧,两重的重孝戴在身上,这个时候叫他娶老婆?就算是想往他的头上抹黑,也不用做得这么明显吧!   国事繁重,头大如斗的时候,他自然没有那样细致的心情,去体谅别人的难处,研究旁人的想法了。甚至,他连对方轻尘的行止起居都没有太多时间过问,只是听知机的部将跑来报告说,方轻尘出宫那天,随手抓了当时在宫门外的将领,让人替他找了一处已经在战乱中成为无主之处的富家豪宅居住,还要人去人市买了一堆伶俐的下人去服侍他,另外又要了一堆奢侈的家俱摆设,精食美肴和大量美酒。   这时候,京城里已经是人人精穷,这种奢华连秦旭飞都享受不到的,也不知道那班将领们费了多少心思气力,才替方轻尘办到。   秦旭飞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不知道那个坏脾气的家伙有什么古怪本事,倒搞得自己的手下怕他比怕自己还甚似的。   不过,看方轻尘这般架式场面,倒似真有点长住的意思在,他心中又有些许欣然。只是他实在太忙,就是有时候想去瞧瞧方轻尘那京城第一奢侈享受的新家,他也没有空。   好在过了些日子后,方轻尘自己倒是常来找他,找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打架。打架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他方轻尘要杀人灭口。   虽说最后总是没灭成口,不过,每一回却也是打得惊天动地。宫里的某些太监们曾经的那点小九九,早飞到天边去了,人人叫苦连天。这二位每次聚一块儿,就是飞砂走石,天崩地裂啊,他们倒是痛快了,可怜的是他们这些下人们,事后收拾,累得那叫一个凄惨啊。   以前在楚都,大家都知道这两个打架,但是碍着秦楚有别,谁也不能不避嫌地跑去方轻尘的侯府外头去扒墙头,现在回了自己家门口了,知道这里有两大高手过招,那些武将好奇这么多年了,个个心痒痒得不行。   到后来,方轻尘一进宫,军中的将军们,就蜂拥而来着争抢入宫巡卫的差事,不过连续三四次,趴墙头,钻狗洞的若干偷窥英雄们,都被方轻尘有意还是无意的,全部遭受了碎石击头,劲风袭眉等等池鱼之殃且面目重创,数日不能见人后,众人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才终于暂时放弃了这场轰轰烈烈的偷窥大业。   时间就慢慢过去,各方重将,也已经纷纷归京。   柳恒因着同燕军谈和之事拖延,是回程最慢的人之一。等他返京时,京中已经发生了许多事,多了许多生动有趣的流言。   他人还没进京城,就已经听说了七八个版本。   什么什么,三殿下喜好男风,把某个神秘男子宠上了天,封做一品大员,高官贵爵,在京城中开府,其奢华享受,风光气派,比之王侯犹甚。什么什么,那男子每回进宫,必要同三殿下天雷勾动地火,闹得满宫震动,方能心满意足……   用脚趾头想,柳恒也知道那个所谓神秘男子是谁,心里又是好笑,又是诧异。   秦旭飞在小事上一向比较粗心,他本人不知道这些流言倒也没什么奇怪。但方轻尘是个多么精明厉害的人,怎么会纵容流言传到这个地步?   柳恒百思而不得其解,只得快马加鞭,希望尽早赶到京城再说。 第二百七十四章 以身相护   柳恒如今可是秦旭飞手下的第一红人,所以他的人马才刚到了城郊,便已有不少文武官员前来迎接,一番客气应酬之后,众人相携入京。   柳恒寻了个空子,凑到早几天返京的祁士杰身边,悄声交谈。   “关于殿下的流言,都是怎么回事?”   祁士杰悄笑:“我也刚回来不久,听说是从宫里太监们开始传的。没办法啊,咱们三殿下和方侯都不是寻常人,平时做事,太过脱略形迹,那帮子家伙喜欢胡思乱想,也就由着他们罢了。”   柳恒气道:“真是胡闹,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你们还不出来收拾局面?打量咱们殿下好说话呢?可方轻尘那是个吃素的主吗?现在他隐而不发,哪天一块儿给你们发作起来,这秦国的地界怕是都要抖三抖。”   祁士杰一摊手:“这……我有什么办法。我回来的时候,事情就已经传到这个地步了,满朝文武都知道,甚至市井间都有流言,再想控制,可怎么控制?”   柳恒叹口气:“算了,等我先看看情形再说吧。殿下呢?”   “还在宫里。这段日子他累趴下了,实在没时间也没力气来接你。”祁士杰忍了忍,下半句话没说出来……   不过,好象他再忙都会有空去跟方轻尘决斗。   “殿下仍然没有和朝廷百官正式介绍方侯吗?”   “殿下倒是有这个意思,提过一次,方侯没搭理他,殿下就再也不说了,还吩咐了我们谁也不准多嘴。”   祁士杰皱了皱眉:“所以那些朝中官员,拐弯抹脚找大家套话,大家也不敢明说。要不然,这流言也不至于传到这种地步。”   柳恒点了点头,屡次出手相助,对方轻尘来说,是迫于无奈,也是不忍看秦旭飞万劫不复。但在内心深处,他始终不愿意明明白白站在秦旭飞身旁。这固然是有些别扭的心思在,但身份上的为难之处却是更多。   方轻尘虽然离开了楚国,但他在楚国的地位,对楚国的影响,都明摆在那里。秦楚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很微妙,他身为楚国方侯,若是公开和秦国的新皇过从甚密,楚国的官员和百姓们,心里只怕都会很有抵触情绪。   而这些新归附的秦人之中,却也不见得有几个乐见其成。   这一场流言风波,未必不是有知道内情的有心人在暗中推动。有些人,恐怕是不欲方轻尘滞留秦都。   无论他是在明,还是在暗。   柳恒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这些事,暂时还是含含糊糊,混过去罢了。以后的事,该怎么办,只怕无论是秦旭飞还是方轻尘,都还未必想定了。   众人一行进了京城,各方官员都抢着要给柳恒接风洗尘,柳恒客客气气推辞了,口称身负公务,要先面见殿下,谢过了众人,便向宫中去。只是在入宫的路上,柳恒又被柳云涛的轿子拦住,柳云涛把他招到轿旁,低声交待了一大堆,让他替家人在秦旭飞面上讨些个好位置的话,而柳恒只是唯唯诺诺罢了。   好不容易将这至亲之人应付了过去,柳恒方才入了宫。   他有特权可以直入宫禁,一直到秦旭飞住的崇德宫,才由总管太监替他通报。本来以他和秦旭飞的关系,连这一层通报有时都可以省了,只是他自己处处守礼,不肯逾距。   这倒不是因为秦旭飞的身份有了改变,他便要刻意同秦旭飞生份些,而是因着秦旭飞也是刚刚主理全国政务,朝中官员们对秦旭飞的为人行事不算熟悉。秦旭飞待一个臣下过于不讲规矩,也许会让别人因此轻视秦旭飞的权威尊贵,所以,这最后的一层礼法规矩,柳恒一直用心在维持着。   可今天,远远的,他还没到崇德宫,就见着孙总管如见救星一般地飞跑着迎过来:“柳将军呐,您可算回来了!”   柳恒心里暗自嘀咕,自己和这位总管大人不算很熟啊,用不着见了他,就象见着久别的亲人吧。   “孙总管,麻烦你向殿下通禀一声……”   “柳将军,这个时候,谁敢进去通禀啊,大家可都想多活两天呢!”孙总管指着偌大的崇德宫,声音里约略也有些怨气。   柳恒这时也隐约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劲风之声,心中有些明白过来了:“莫非……”   “殿下又和那位公子在里头打架呢!每回打完了都是天翻地覆的,东西一片狼藉倒也罢了,可殿下身上总会带些伤。殿下金玉之体,怎可这般不爱惜,柳将军,这事,只能指望你来劝谏殿下了。”   孙总管巧妙地把他们这些太监对辛苦活计的抱怨,转换成对秦旭飞身体的关怀,用殷殷期待的目光望着柳恒。   在这段流言满天飞,所有有识之士都在为秦国的未来而担忧的黑暗时期,大部份人都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身为秦旭飞至交的柳恒身上了。   可惜啊,柳恒丝毫也没被孙总管的痛苦触动,一听说秦旭飞和方轻尘在打架,他就是眼前一亮。他自己也是武人,和那些武将一样,对于这种宗师级大战也是充满了热情和好奇啊。   他想也没想就大步向前,走到了崇德宫外,略一迟疑,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轻轻一跃,一手攀在墙上,悄悄探头去看。   他倒不是喜欢偷窥,而是怕自己从正门走进去,打扰到了两个正在比武的人,呐自己岂不是错过了这一场眼福。   “柳将军,使不得……”   他身后的孙总管吓得脸色发白,脱口大喊。天啊,都忘了跟柳将军说明了,前前后后有四位爬墙偷看的将军,都是人一上墙,就惨叫着跌下来,再爬起来时,已经鼻青脸肿不能见人了!   话音未落,只听轰然一声巨响,烟尘弥漫,眼前一时不能视物,隐约只听得柳恒一声惊呼。孙总管手脚冰凉地赶过去,一边被呛得咳嗽连连,一边辛苦地揉着眼拼命张望,好不容易看清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傻眼。   好家伙,这一回,不是在里头打得昏天黑地,而是直接拆房子了。   偌大的围墙倒了一大块,断垣残壁之间,柳恒面如土色,秦旭飞侧身挡在他前面,而那位模样英俊,脾气却极其不好的公子则沉着脸,冷冷站在对面望着他们。   看着气氛不对,孙总管屏息闭气地蹑手蹑脚往后退,然后撒丫子跑得无影无踪。而柳恒却是无处可躲,干咳一声,对着方轻尘一礼:“方侯神技,在下佩服得紧。”   刚才柳恒才一探头,已是叫方轻尘察觉,随手一袖拂出,却把地上一块用来当景观摆投的奇石拂得疾飞袭来,不过站在他对面的秦旭飞也及时发现冒头的那个是柳恒,赶紧一脚把旁边假山踢得生生裂出一大块石头也疾迎过去,两块石头在堪堪靠墙那一瞬撞在一起,连墙都被震塌了一大块,不过好在有秦旭飞这一阻之力,柳恒才有机会飞退开来。   秦旭飞恐方轻尘恼怒,还要出手,所以才飞身过来,护在柳恒身旁。   方轻尘看着冷笑:“他又不是小孩,用得着你护得这么紧?”   秦旭飞干笑一声,没答话。以前几个跑来偷看的家伙,是什么下场,自己又不是没亲眼见过。   看着两个之间剑拔弩张,柳恒只得笑着圆场:“二位这是在切磋武功吗?”他一边说,一边扫了眼那面残破的院墙,心里同情宫里太监们的劳役之余,也用那不以为然的眼光看了秦旭飞一眼。   殿下啊,咱们现在多缺钱啊!不用我提醒你吧,内务府哪里经得起你这样整天拆墙拆屋的。   秦旭飞苦笑,这种事……好象不由他控制吧。   方轻尘冷冷道:“不是切磋,是生死决斗,或者说,是我想要杀人。”   这语气极之肃杀,柳恒听得一头雾水,拿眼直瞪秦旭飞,我的爷,你又哪里着惹那位煞星了?   秦旭飞只是干笑两声,啥话也不说,即使是对着柳恒,他也不会泄露方轻尘那件匪夷所思的大秘密。   方轻尘扫了二人一眼,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想和秦旭飞不受干扰地打到底已经不太可能了,只冷哼了一声:“我下次再来。”转身就走。   秦旭飞忍不住在他身后叫了一声:“算了,轻尘,现在你已经没办法明刀明枪,光明正大地打败我了。”   回应他的是毫不客气迎面袭来的数道指风。   秦旭飞侧身堪堪避过,方轻尘的人影已经到了远处。   秦旭飞蹙了眉,凝望他转瞬消失的身影,眉宇间,终是郁色隐隐。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一退再退   秦旭飞蹙了眉,凝望方轻尘转瞬消失的身影,眉宇间,终是郁色隐隐。   柳恒低声问:“怎么回事?”   秦旭飞轻叹了一声。   “你知道的,他的武功本来在我之上,只是现在,他却已经无法再正面胜过我了。”   “他……”   “他身体里余毒未清,剑伤也时时复发,到现在已经严重地伤害了他的身体。虽然他的武功造诣依然高过我,身体状况却已经是远远不如了。这种情形下,我们再拼多少次,也只是平手。”   秦旭飞眉锋深蹙。   “阿恒,真奇怪,以前我视他为生平大敌,明知武功逊他一筹,却总也不服气,心心念念只想着要胜过他。可现在,他已经赢不了我了,我却并不觉得高兴。”   柳恒沉默了一会儿,才拐弯抹角安慰他道:“只是公平交手不能取胜罢了,真要是沙场决生死,似他这般精明百变,手段莫测,真和你对上了,基本上你还是有败无胜的。”   秦旭飞摇摇头:“是啊,他比我聪明,比我机变,比我能干,可是,他就算有千般手段又怎么样呢?现在,他怕是一种也对我用不出来了。”   说这话时,秦旭飞并不觉得得意骄傲,心境反而有些苍凉:“他狠毒无情,精明机变,可那些他向来都是用来对付敌人,还有对付他自己的。他那个人,若是真接受了一个人……”   秦旭飞苦笑了:“那些手段计谋,他哪里还用得出来。以后,只要我不负他害他,不突破他最后的底线,那么,他就是再恼怒我,最多也只是会气得找我打架罢了。”   柳恒皱了眉:“这样,不好吗?”   他望着秦旭飞,满目疑惑。   你和他,这样,不好吗?   作为可以被他接受的人,作为可以让他千般手段,都不愿对你施展的那个人,这样,不好吗?   秦旭飞无言。这样,对于他,自然是没有什么不好的……   他只是,莫名地会为方轻尘伤痛不平。   最近这些日子,他看似处处占着上风,占着主动,总是让方轻尘无可奈何,但他心里明白,那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强悍,多么厉害,只不过是因着,方轻尘在心底里,没有真的把他当敌人来对待。   有意无意之间,方轻尘一直在容让他,迁就他。   那个骄傲的,任性的,偏激的,疯狂的方轻尘,其实是会为了自己在意的人,一让再让,全不介意让人步步进逼,渐渐就占尽了他的一切的。   只要没有被伤到最痛的那一处,他的计谋,才智,手段,能力,便永远不会对他在意的人施展。   一世又一世,是否每一次,他总是这样,在自己都不经意的时候,一让再让,渐渐地退到退无可退,是否每一次,那些坐享他一切爱护帮助的人,也总是这样,渐渐肆无忌惮,渐渐无度索取,并且从无反省,永不满足。   看他神色有异,柳恒立时把话题带开:“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找你打架?”   他原是看出秦旭飞有些难言之隐,便有意解围,谁知这个问题却越发让秦旭飞无法回答。过了一会儿,秦旭飞才勉强道:“他这样别扭的性子,既看不得自己好,也看不得别人对他好,没事也要找点事出来。”   柳恒哪里会听不出秦旭飞在含糊其词地应付自己,心中感觉十分奇异。这些年来,他和秦旭飞肝胆相照,可以说是无话不谈,还真没想到,有些事秦旭飞会刻意瞒他。不过,他心里却也并不觉得生气失落,反而倒是觉得,若事关方轻尘,这一切便都是理所当然似的。   这种感受非常新奇而特别,柳恒倒是过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看着秦旭飞神色有些不好意思,不觉一笑:“无论怎么样,他能常常来找你打打架,倒也是好事。”   这话秦旭飞也是点头同意:“是啊,如果不是他,我根本撑不到现在。”   眼前,他面对的局面,其实比他当初在楚国时还要艰难得多。   秦国现在缺钱,几乎所有的财富都让别人抢掠一空了。可偏偏所有的地方都要钱。军队重建要钱,流离的百姓重新安顿下来要钱,纷乱的各级官府重新组织起来要钱,新的朝廷立起来,也要钱。   秦国缺人才,连番大战,异国人的杀戮,秦王和秦旭飞这两方面人的清除异己,大开杀戒,各城各镇各府各道的大小官员,死的,逃的,失踪的,残的,废的,病倒的,不计其数。于是上上下下,那么多事逼到眼前,却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做。   京城新朝廷的建立,各处要职的安排,全都是不能耽误的,而剩下的,还能干活的各方官员却还在明争暗斗,人人施尽手段要为将来的好位置努力拼搏。偏偏秦旭飞自己手里能用的政才实在屈指可数,而去国别乡多年,再加上,以前在国内时,心思也多用在军务上,这方面的认识也极是浅薄,自然觉得处处是难关,步步有难题了。   偏偏,他不能躲,不能逃,不但要做,还要做得好。现在整个秦国都在看着他,官员指望着他来稳定大局,百姓们指望着靠他能过上安稳的日子,那些权贵,宗族,还有很多有才有能之士,也都在冷眼审视着他,看他有多少本事,多少气量,看他能不能比秦王做得更好,看他除了带兵打仗之外,有没有掌握一国的能力,看他……   看他值不值得他们臣服,效忠。   一个人管着这么大的烂摊子,仓促处理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谈何容易。若是几年前的秦旭飞,面对这种局面,早就手忙脚乱,错漏百出,处处好心办坏事,徒然惹人耻笑了。   如果不是有在楚国这几年的经历,如果不是一直被逼着处理政务,被逼着站在朝堂上,为所有秦人争取地位和利益,他还会是那个单纯的武将,除了用军法管制,不知如何治理国家。然而,这几年,朝堂之上,在楚国官员们倾尽心力和他抗衡,也与他合作的过程之中,他学到了很多,很多。   幸运地,他有了这样的经验,所以现在,面对这一团乱麻般的局面,他终是可以勉强应付,终是不致出错,不致让所有人,就此看轻了他。   然而,这一层层的重担压下来,就算是秦旭飞这样坚毅的性子,也会有撑不住的时候,就象一张弓,天长日久,永远紧绷着,总会有彻底绷断的那一天。   也幸好有方轻尘,总是隔个几天,就跑来找他打一仗,虽然每一次,都会打得筋疲力尽,虽然每回,他身上总会带些大小伤口。但如此痛快地放手一搏,却总是可以让数日来,一直沉沉紧绷的身心放松下来。   若没有方轻尘让他每隔几天,就能彻底放松心神地做一回真正的自己,若没有那一次次交手中,找回的那个豪勇自信永不言退的自己,只怕他早就在这一层层案牍劳形之下,未老先衰,疲惫欲死了。   而现在,还能完完全全,不理会他身份上的一切变化,依旧用平常态度来对待他,动辄冷言冷语,出手就打的人,天底下,也就只剩下方轻尘一个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避无可避   孤军奋战了这么久,终于有柳恒回来在身边,秦旭飞亦觉轻松许多。   “阿恒,你回来就好了,我现在手里太缺人手了。”秦旭飞与柳恒并肩信步闲走,语气间颇带出了些疲惫无奈。   柳恒却只是一笑:“缺人手才好。现在到处都有官职开缺,正好可以示恩于天下。朝中不少官员都可以提升重用,下层低级官员的空缺,完全可以在还没有出仕的士子们之间挑选。把那有清名的,有才华的先用了,若还是四处都缺人,凡是有功名在身,或是曾有过幕中理政经验的人,便都让他们暂且出仕。有无德行,有无能力,暂且也顾不得太多,情急时先用着,以后待万事理顺了,再慢慢处断就是。只此一条,便是天下的读书人,都要颂你英武圣明。军中的同袍们也好安排提拔,连番的大战,现在各镇大多也没了统领大将。要重理军务,要整顿四方,举国各地,有的是位高权重的官职,可以用来酬功。咱们这帮兄弟,怕是人人都能连升三级,自是高兴的。其他的宗族世家,这个时候,多给些甜点,许些高位,让人心都向着你,便也容易些。”   秦旭飞一笑。这道理他何尝不知道,只是要象柳恒这样轻轻松松地说出来,他却是不能:“行了,行了,不管是什么,到你嘴里,都能说成了好事。”   “反正好也要过,坏也要过,事情既然已经逼到头上来了,多想想有利之处,总是好的。”   柳恒顿了一下,方又道:“殿下是否也该挑几个以前得罪过你的人,封赏一番了?世人若是看你待仇人都肯如此宽大,对你的信心必然大增,以后也就更愿投效于你的。”   秦旭飞神色忽略略有异,轻声道:“说起来,你的家族也是宗族世家了,族中几代男丁,大多有官职在身,才具也多是胜过旁人的,如今的乱局,确是可以出不少力气。”   柳恒解释道:“我并不是要你特意提拔我的家人。”   “不是特意提拔,而是现在,只要能用得上的人,我都一定会用,只是有些话,我却是要提前告诉你。”   秦旭飞轻叹一声,肃容对柳恒道:“对他们,我不会大用。等慢慢熬过了眼前的难关,他们的爵禄富贵纵然只高不低,但真正的实权职位,却是轮不上的。”   柳恒摇了摇头:“这些事,我该避嫌,你决断就好,不必同我商量说明。我的家人才具自然是有的,只是德行上……”   “与德行无关。阿恒,官场之上,我不会苛求一个人的私德。只要是能有理政的大才,能对百姓家国有助益,就是良臣了。你的家族能历事数朝而不倒,没有几分真实本领,哪里能做得到。我将来不可能大用他们,倒不是为着以前的事心存芥蒂,而是因为你。”   “为了我?”   “阿恒……”秦旭飞低了声音,道:“我知道,你是宰辅之才,而让你当全国的兵马大元帅,并不是你最擅长之事,也还是委屈了你。可是,将来,我怕是不便再直接管理军队了。这大秦国军方的最高官员,除了你,也不可能是别人。你若在军,你家族中的其他人,就无法在政。若是他们也在朝廷上身居高位,执掌大权,只怕就很有些不妥了。而以你家父兄的身份爵禄,若是去任品阶较低的官职,又说不过去,如此,便只得以高位闲爵来投闲置散了。”   柳恒点头道:“本来就没有同一家族之人,同时掌握军政要职的道理,便是你肯,我也不肯的。就算我肯……任何心忧国事的官员百姓也不会肯。这样安排合情合理,你又何必如此郑重对我解释,难道你还担心我会不满?”   秦旭飞叹口气:“我自然知道,无论如何,你都不会责怪我。只是,我担心你的家人将来怨你逼你,迫你替他们出面。他们到底是父是兄是长辈,你会为难。”   柳恒失笑:“你啊,操心太过。他们便是心里再恼再怒,也不过多烦我几次。我不理会,他们还敢怎样。以前我不过是家中幼子,从来在家族中就无人在意。偏偏我又死了心跟随着你这个死心眼的笨皇子,眼看着没什么前途,甚至动辄就是挨打受气的。如今我是你眼里的第一红人,整个家族的荣耀富贵都系在我身上,他们以前待我甚薄,如今心中有愧,便是老父长兄,对我也都是客客气气,曲意讨好,哪里还敢说我一句重话。”   他这话语虽是刻意轻松来开解秦旭飞,但语气中,终是有些释不去的失意和怅然。秦旭飞听了,心里还是替他难过。   父子手足骨肉之情,本是天伦,他出身皇家,注定不能享有,可是柳恒若不是一直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那他和家人的关系,也不至于弄到现在这种地步。   “阿恒,无论如何,骨肉总是至亲,我已经失去了,你还是多珍惜一些为是。”   柳恒也叹息了一声,一时也再不想就此话题多说下去,转了话题道:“你也别老惦记我了,你自己的事,也不能再拖了。”   “我的事?”   还装糊涂!柳恒有些气恼地瞪他一眼:“登基的事。”   秦旭飞哑然。   “你拖又拖不了,躲也躲不过,何苦还这样生生耗着?事情过去已经这么久了,现在再议登基的事,也不会再显得急迫难看,反而是这样拖着,越发让人心不稳。总是要早些定下来,做起事,才更加名正言顺,大家也都能安心。”   秦旭飞苦笑:“我何尝不知道,不管伸头缩头,终是一刀。只是真到了登基那一天,以后……很多东西,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摇摇头,叹息一声:“阿恒,不管怎么样,先把那件事查清楚,之后再议登基的事吧。”   柳恒终于皱了皱眉。   “我领兵出京之前,就已经安排了人在彻查,多少也有些眉目了。现在既然我回来了,如果还要接着查下去,想来用不了多久,结果就能出来,只是……”他注目,凝眸,望着他的朋友和主君:“这件事……真的还需要查吗?真的还要查下去吗?”   秦旭飞默然静立,良久,方轻轻道:“猜想推测,只是猜想推测。这件事,我不想有一丝一毫误会的可能。我要确凿的证据,我要确实的真相,哪怕可能有半分的错误或者想当然,我都不愿去疑心于他。”   柳恒半晌无言。   既心存侥幸,不愿有一丝误会那人的可能,却又不肯自欺欺人地不去追究真相。这般自苦,到头来,只怕终究是会害人害己。   “阿恒,我有我的责任,死伤了这么多人,我不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柳恒沉重地点点头:“好,我会继续查下去,也一定会保守秘密,除了你我之外,真相绝不容旁人所知。”   秦旭飞微微颔首:“这话不用你保证,我也明白,若是有一天,连你我也信不过了,那我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他一笑道:“阿恒,你也不用陪着我了,回家去吧。你刚刚回来,就进宫来找我,你的家人,怕还在府里等着你团聚呢。为了我,你们一家已经分离了这么多年没有好好聚过,别让他们等太久。”   柳恒沉默了一会,终于没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告退而去。   秦旭飞站在原处,目送他离开,眼神寂寂沉郁。   柳恒也好,方轻尘也好,终是要走,终是有各自的去处。   这么大这么大的皇宫,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他一个。他会登基,他会成为帝王,然后,将那曾经金戈铁马,曾经灿如烈焰的生命,就这样永远禁锢在这座空洞,孤寂的皇宫中。   这里,是住处,是牢笼,是他行使他君主职责的地方,却从来,不是家。   ——————————   和秦旭飞一样,方轻尘在秦都中的这个处处奢侈豪华,还有许多下仆奴婢的居所,也只是个临时落脚的地方,绝对不是家。   或者,对他来说,自从重回人世,这茫茫天地,不论是楚地还是秦京,都没有哪一处,真正可以算做是他的家。   府中虽有不少仆婢,但他基本上也并不怎么需要别人服侍,自宫中回来,他也不过就是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便一个人在房里自斟自饮。闲闲地喝掉了三四壶酒,方才微微一笑:“我算着时间,差不多也该有人来了。”   窗子被轻轻推开,一个人影悄无声息,一闪而入,单膝点地,拜了下去。   “属下来向方侯辞行。” 第二百七十七章 难得糊涂   黑衣人单腿跪在面前,方轻尘却只是漫不经心地为自己倒酒,眼皮也没抬一下:“你是最后撤离的人了?”   “是,属下走后,京中暂时就再没有我们的人了,所以属下无论如何要来辞行。如果方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也请告知属下,属下必尽力行事。”   “这次的事你们能办好,无论是对我,对楚国,都已经够了。我没有事情安排你们做,也不想再管你们的事。你们已经不再欠我,也已经为国家立了大功。想要逍遥自在的,去哪里都无需告诉我,想要回国的,拿着我的信物去找萧远枫,卓凌云。你们的事,他们都清楚,立了这么大的功劳,该有的封赏总是少不了的。以后,你们所有的行止,都不必再通报我,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发生,以后,我也应当不会再回楚国,不会再介入政局,不会再对你们任何人发号施令了。”   “方侯,这……”   “我的事,你们就别管了。”方轻尘伸手支额,揉了揉也许因为喝酒太多,略有些疼的额头,挥了挥手:“去吧!”   来人黯然起身,低声道:“方侯,柳恒回来,必会继续追查到底,事情掩不住多久了。方侯最好也尽早离开。”   “我自有分寸,不必你来提醒,快走吧。”   来人复深深施了一礼,这才重又穿窗而去。   方轻尘随手将一满杯酒全倒在嘴里,辛辣的酒气,呛得他硬是咳了两声。   算起来,不知不觉,这已经是今晚第五壶酒了。好久,没这么不知节制地喝过酒了。   似乎……   似乎从那次秦旭飞笑他借酒浇愁开始,他便喝得少了。虽然看起来还是经常身佩酒壶,手不离杯的,但在饮酒方面,不知不觉,就已不再过量。   只是,现在,似乎又开始有些失控了。   柳恒回来了,那所谓的真相,还能再隐藏几天。又或者,其实从一开始,那些事,就不曾真正瞒过有心之人的双眼吧。   方轻尘微微一笑,为自己再次满斟一杯。   借酒浇愁?   真是可笑,他若是借酒浇愁,那个明明马上就要当皇帝,却愁眉苦脸,拿着几十上百坛酒,偷偷躲在皇宫里喝得晕七倒八的笨蛋,又算是怎么回事?   举杯就唇,一饮……   “狐狸,狐狸……”   方轻尘被呛得一阵猛咳嗽,气恼万分。   为什么每次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这女人就会冒出来,而且总是让人措手不及,吓人一跳?   “又怎么了?!”   “紧急大发现,我已经通报过好几个人了,就剩你和小容劲节了……”   “大发现?这年头,还能有什么新奇事。”   “有事有事,小楼出大事了。”张敏欣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紧张。“这都好几百年了,终于又出了一个敢找咱们小楼挑衅的家伙了。”   方轻尘勉强振作了一下精神:“这年头还有不知死活的笨蛋……”其实他差点脱口问成,这年头还有比秦旭飞更蠢的笨蛋?   “就是那个狄九啊,根据我对他一路行程的详细分析,终于可以确定,这家伙是带着阿汉,目标明确地直奔咱们小楼而来的,怎么样,够神勇吧?”   方轻尘居然没立时回应,神色怔怔,略出了一下神,才轻轻一笑:“够不要命的。”   “喂,方狐狸,太不给面子了吧。你就不吃惊吗?清商和赵晨他们,都吓了一大跳呢。”   “有什么可惊的,狄九本来命就不长了。反正迟早是个死,便豁出去,带着阿汉到小楼来拼一场,也算不得什么损失。”   “你这人,真是……大家听了消息,谁不叹气,好歹都有些替他难过的。你倒好,还是轻飘飘的,好象什么在你都不值得一提似的。”   “有什么值得提?我可以一手播弄,让楚国为我的死而四分五裂,连年征战,让秦国因为我的计划,几乎亡国灭种。多少人都被我害死了,狄九这一个人是死是活,又值得我来感叹惊奇吗?”   “算了算了,本来还想问你的意见,看样子,是指望不到你发慈悲了。”   方轻尘冷笑一声。“我能有什么意见,小楼需要我的意见吗?照规矩,只要侵入了小楼的落围,他不是被毁灭,就是被终身困在人迹不至之处。我根本干涉不了小楼的法则,又何必还白费力气。”   “可是,狄九也算是惨了。入了小楼,不止是死,而且还是死不见尸。就算将来狄一狄三想寻找他,安葬他,都是不可能的了。而且,他抱了这样的决心来为阿汉拼命,他一心来赴死,却永远不会知道,阿汉其实并没有危险,而只不过是在睡觉疗伤……”   “你这种疯狂可怕的女人,也会为了别人伤感吗?”方轻尘肆意嘲笑。   “切,你不知道女人都是感性的吗?不跟你这缺乏同情心的家伙多说了,我去把情况通报给小容和劲节,看他们有什么意见。”   张敏欣极不满地哼了一声,再次切断了联系。   方轻尘微笑着提壶重新为自己斟酒,伸手拿着翡翠杯在指间徐徐转动,凝眸望着醇酒飘香,唇边微微带笑,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阿汉……”   他信手举杯,遥遥向窗外一敬,方才徐徐引杯就唇。   阿汉,该祝贺你吗,几世几劫,受了几许背叛伤害,终于有人,肯为你至此!   美酒入喉,既热且暖。   命运何其神奇,阿汉,这一世,你遇上那世上最无情冷酷残忍多疑之人,他负你伤你叛你害你,最后,却为你拼死血战,为你忍死强活,为你数载守护,为你以命一搏。   阿汉,我是比你幸运吗?每一世都能掀动风雨,每一世,都会遇上极爱我重我之人,然而,每一世到了最后……到了最后……   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他无所谓地挑挑眉。   连这痛苦,都已经熟悉得快要麻木了。   好久不曾喝酒过量了,今晚忽然间一次喝这么多酒,旧伤毒疮,不跟着被诱发出来,那才怪呢。   总是这般自讨苦吃……   他低低地轻笑,一手拿起酒壶,长身而起,走到窗前,抬头看寂寂天宇,然后直接扔了壶盖,倒转壶身去喝酒。   或许,每一世都怪不得旁人吧?误他的,从来都是他自己的偏激和任性,只是,一世又一世,直到现在,他却还是固执地不思悔改。   所以,这一世,不管有怎样的结局,也依然,是只能算是他自找的吧!   阿汉,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不愿醒来,而我什么都清楚,却还是不愿醒悟。   说起来,我这个精明人,却似乎比你这头只会贪睡的小懒猪,还要笨上许多许多呢。   —————————————   回京五天之后,柳恒登门拜访了方轻尘。   方轻尘在秦京的这座“府”上,总是宾客盈门的。虽然他谁也不见,但那些想要通过他和秦旭飞亲近亲近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地上门,而对于那些礼物,方轻尘倒是来者不拒的。   于是,他这府中,便堆满了各方人士送来的礼品。他也不介意府中下人看着孔方兄的面上,和来访的人胡编乱造地“透露”他这位主人的诸般爱好。   以讹传讹之下,关于方轻尘的性情,身份,来历,以及和秦旭飞的关系,便又有了诸多奇特的新传闻。   然而,柳恒却没有和大家凑热闹。   “听说柳将军日理万机,忙得连喘口气的功夫也没有,怎么倒有时间半夜跑来找我聊天?”看着面沉如水的柳恒,方轻尘很有些头疼:“你素来比秦旭飞知轻重,不要把他的莽撞胡闹学了去,却丢了你自己的稳重谨慎。”   方轻尘心中暗自叹气。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着秦旭飞时候久了,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人,居然也学会秦旭飞这种半夜三更,不经通报,就爬人家墙头的毛病了。   柳恒神情凝重,一字字道:“殿下以往也常这般找你,是他不拘形迹,可我这样做,却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方轻尘哦了一声:“柳大将军,究竟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这个闲人,竟然需要掩人耳目。”   柳恒定定看着他,沉声道:“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问方侯。” 第二百七十八章 坦然相对   方轻尘微微一笑,静静等柳恒说下去。   “外面那些流言,殿下自是不知情的。但方侯何等人物,不可能不曾听闻,为何竟能无动于衷?”   方轻尘悠然一笑:“流言这么有趣的东西,多传传也没什么不好。大家的日子这么单调无趣,能添些乐趣也是妙事。”   “方侯就不为自己的名誉着想?”   “名誉?”方轻尘做惊讶状:“你听了哪一句流言里,提到了我方轻尘三字?”   柳恒气结。没错,天下人只会传,秦旭飞好男风,贪逸乐,国丧兄丧,国家荒败之时,犹自与人牵扯不清,还华屋锦室供养男宠,任那人收受百官贿赂,作威作福,亦不干涉……   至于那男宠是谁,可是没名没姓。若是方轻尘真的好意思不认,可不也就真的不认了?   “流言中虽没有明着提到你,但是,我们军中诸将,自是人人都知道是你,便是那些足够聪明,耳目足够灵通的官员们,怕也是已经猜出你的身份来了。”   “那又如何?凡当事人不承认的,一律都是谣言。我又不象秦旭飞,他的身份明摆在那里,灯笼似的亮。我的身份,只是含含糊糊,少数人心知肚明罢了,谁又真敢在这种时候,站出来多嘴?”   方轻尘又是悠然一笑:“不知情的人,不知道是我。知情的人,知道了是我,又有谁会真的相信,我是秦旭飞的男宠。”   柳恒无言了。是啊,方轻尘的身份不暴露,流言再多,坏的也是秦旭飞的名声,与他无关。方轻尘的身份暴露出来,以他的权威尊荣,所谓的男宠之说立刻就不攻自破,于方轻尘本人,更是不可能有半点损伤。总之不管怎么算,都是秦旭飞吃亏。   “怪不得方侯任凭这流言越传越是荒唐,也不理不顾,原来存的竟是如此心思。”   方轻尘冷笑一声:“你觉得我心怀鬼胎,那你们自己呢?哪一个不是袖手旁观,乐呵呵,等着看热闹,恨不得这谣言传得越玄越好。你们这些知道我身份的武将,心中又有多少好意?”   柳恒觉得有些冤枉。虽然他私心里确实也有点看热闹的心思,甚至好几回因为好奇想秦旭飞知情后的反应,而差点忍不住去点醒秦旭飞。但是放任流言到处传的人里面,好象并不应该包括他吧。   “还有包括你父亲在内的,那些消息灵通些的文官。这些人,应当也早就猜出或者套问出了我的身份。他们既然已经知道了我是我,便该明白,所谓男宠之事,纯属流言。可是,却也没有见到任何一个文官站出来极力辟谣,加以制止。为什么?”   柳恒心头一堵。军中的将领们不干涉这件事,自是因为大家私底下都把秦旭飞当做极亲近的人,所以难免有点小小的恶作剧看热闹的心思。这固然是唯恐天下不乱,却绝无什么恶意。   但那些文官们,知情而无所作为,却只能说明,这些碍于情势,不得不接受秦旭飞成为君主的人,私心里,始终没对他建立起真正的忠诚来,因此也不会有那种替他维护声名的热情和勇气。   至于那些对于这种会影响秦旭飞名声的流言,不但置之不理,甚至暗中推波助澜的人……   “你放任谣言,是不是也想借此提醒我们,多多注意百官,不要以为大局已定就放松警惕。只要借这次谣言事件,多多调查百官行止,和一些极过份流言的出处,也便能查出许多心怀二意之人,就算眼前不便处置,心里有了数,将来也能防备?”   方轻尘懒懒洋洋道:“这些都是你自己说的,与我无关。”   柳恒怔怔看着他,良久不语。方轻尘有些不耐烦了:“你偷偷摸摸地来找我,总不至于就是要问我这些鸡毛蒜皮的问题。”   柳恒终于长长叹息一声:“方轻尘,你到底是怎样的人?一次次,你总是这样,漫不经心,浑不在意地替殿下做了许多事,却又总不承认。你是不是也一样可以拨弄筹谋,将许多人卷入战乱,让兵祸连绵,赤地千里,然后却还是这样,漫不经心,浑不在意,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方轻尘唇边极缓极慢地绽开淡淡的笑意,抬眸,眼神里都带着微笑,看着柳恒:“我也罢,秦旭飞也罢,甚至也包括你。我们的身份地位,权力职责,注定了我们翻手覆掌之间,都影响掌控了无数人的生死存亡。把许多人推进地狱的事,我们都做过,而以后,也许还会一直做下去。柳恒,莫非你竟以为,你或者秦旭飞,就比我清白?”   柳恒黯然。“你说得没错。我们谁也不清白。但是,我是秦人。秦国的土地百姓,是我发过誓要守护的,那些倒在战场上的将士,每一位都是我的袍泽。所以,虽然我也不清白,甚至我还曾经从中得利,可是,我终究还是要问你一句……”   他注目望着方轻尘。   “是你,对不对?”   方轻尘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你既然来问我,想必是已经完全确定下来了。”   “是。只要还有一丝不确定,我就不会对你提一个字。我和秦国都不能承担你的愤怒,殿下更不愿你受任何冤枉委屈。”   “既然都已经确定了,为什么还要多费口舌来问我?”方轻尘似笑非笑看着他:“想来大义凛然地责备我?还是想满怀被骗痛苦地来问我,为什么?”   柳恒静静站了一会,终于长叹了一声。   “方侯……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楚国。若说我这个秦人,可以因此而指责什么,那真是可笑了。你是为了你自己的国家而努力,正如我们为了我们自己的国家而努力一样。更不要说,你并没有在布好陷阱后,就袖手看好戏。”   他神色渐渐落寞:“一次又一次,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却从来不居功。你不止是救过殿下,也救过所有人,甚至在很多细微之处,你也都给过我们许多指点。很多事,我们没想到,你考虑到了,总是用你的方式来引导我们去理解醒悟。没有你,现在的秦国,还不知道……”   他顿了一顿,才能接着说下去。“如果我可以只将你看作是楚国方侯,该有多好!那样我只会承你的情,只会感谢你,感谢在胜券在握之时,仍旧放我一条生路。”   柳恒惨然一笑。“可是我不能。经历了这么多事,对于我来说,你是楚国的方侯,你更是方轻尘,而我依旧是个秦人。整个秦国,千里江山,无数军民,都被你玩弄于掌心之上的时候,我却在与你为友。我不可能不怒,不可能不痛,我也不可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切。知道了这些,我的心中已如油煎火炙一般难过,又何况殿下……”   “如果他脆弱地连事实的真相都不能面对,那么,你也就别指望这种人当了皇帝后,还能挽救这个危难破败的国家了。”方轻尘声音冰冷,决然打断柳恒的话。   柳恒苦涩地一笑,叹息一声。   “罢了,我本来就辩不过你。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指责你,或是同你争辩什么道理。我只是来告诉你,我知道了,而且,我马上就要进宫去,把所有的调查结果,告知殿下。”   方轻尘倒是一怔:“你还没有告诉他,却跑来同我说?这件隐密,你绝对还没有对第二个人说过,对吗?”   柳恒叹息。现在秦国这种局面,哪里还有力气再去和楚国打仗拼命,争个是非对错。以秦旭飞现在这种心境,他哪里又还能让秦国别的人得知真情,再来逼迫秦旭飞。   这种事……不保密,还能如何?   “也就是说,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真情,而你一定也已经尽全力消灭痕迹,所有你追查到的活口,都已经被你灭口。”   方轻尘笑得冷酷:“所以,只要你死了,秦旭飞便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就算他心里能猜个七七八八,但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只要有一丝不确定,他就不会向我问罪,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肯冒险,让我受丝毫冤屈误会。”   方轻尘慢慢长身站起,一步步向柳恒逼近过来,语气虽然散淡,眉眼中,却隐隐有些狰狞之色。   柳恒有些索然地看着他:“你根本不会杀我,又何必吓我。”   方轻尘愕然悻悻。你知道我这么大的秘密,我凭什么不杀你。我跟你很有交情吗? 第二百七十九章 知心知己   柳恒的神情有些复杂:“你不会杀我,因为你不愿意殿下伤心难过。”   “为什么?”方轻尘有些气恼。他这么大的局都布出来了,还有什么不愿某人伤心难过,这话说出来也得有人信啊。   “因为,殿下……也是这样待你的!”   柳恒看方轻尘那一副似乎不解的样子,忽然有些愤怒起来:“殿下,他就是这般待你的!便是自己再为难,再痛苦,也不会愿意让你伤心难过。方轻尘,事已至此,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你为什么屡次相救与他,你为什么数度为他出生入死?你待殿下也是一样的!你不会为了你自己的安危,去伤害他,你只是,你只是……”   后面柳恒在说什么,方轻尘已是一个字也没有听清了。   他以为他待秦旭飞算是够保持距离了,原来,所有人都还是看在眼中,心中明了。   数度出生入死,几番挺身相救?   是吗?   他自己都已经忘了。   那些相救相护,做起来太过理所当然,自己早都不当一回事了。却原来,他待秦旭飞竟已至此?而秦旭飞待他,亦是相同?   只是……纵然如此,又能如何?   将心比心,他不会为了自己的安危去伤害秦旭飞,但为了楚国,他会毫不留情地布局陷害他。   秦旭飞宁可自己再苦再难,也不会伤害他,但是,为了秦国……   方轻尘忽然微微一笑,眼神渐渐遥远起来。   柳恒深深叹息一声:“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方侯,何去何从,你……”   他苦笑了一声,一句话没有说完,便转身悄然投入暗夜深处。   方轻尘慢慢坐下来,心中一片萧索寒寂。   柳恒审出了真情,却在见秦旭飞之前先来见他。   不是因为他对秦旭飞不够忠诚,也不是因为感激他方轻尘所做的一切。   柳恒先一步来找他,只是想要保护秦旭飞。   真相已经瞒不住了,所以他来提醒他立刻离开。只有这样,才可以避免让秦旭飞面对最痛苦的抉择。   该怎样对待他呢?秦国遍地烽烟方散,而他这个始作俑者,便在秦旭飞的眼前。如果不对他做些什么,那无数惨死的百姓和将士,若是地下有灵,知道自己的君主竟然庇护他这个将他们推入深渊的人,当是死不瞑目。   该怎样对待他呢?秦旭飞这个无论如何,总是借了方轻尘的阴谋,踏着那么多人的尸骨和苦难,才走上了皇位的人,若是不对他做些什么,该怎样面对自己良心的责拷。那样的良心折磨,对秦旭飞这种人来说,当是日日难安,夜夜辗转。   如果不对他做些什么,那么,也就是要承认了,他这个得利者,对方轻尘的“馈赠”,是心存谢意,是甘心与方轻尘为伍,是承认自己是方轻尘的共谋。这样的认知,要让秦旭飞如何才能承受。   更何况,不对他做些什么,会伤害的不止是秦旭飞,还有随他出生入死的袍泽,还有秦国的这片土地。   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有朝一日,秦人得知了真相,或者甚至,只需看着他与他携手相从,便可以心生疑忌,猜测不休。   再回过头来,看他与他……   若是他不对他做些什么,人们便不会再当他是救世之主,而善忘的人们,也不会再当他的大哥,是那个迫害忠良之人。他只会是一个被阴谋篡位的君主,一个死于乱军之中的君主。   那些不顾生死,随他回秦救国的将士,不再会被文人交口传诵,不会再在百姓家中享有一块祭祀的牌位。他们,会被记忆成是暗含乱臣贼子之心的投机者。   不止是声名,不止是史书留笔。他的统治,到现在为止,仍然有很大一部分,是在依赖他无私无畏的战神之名。这样的震撼,可以轻易被有心人利用,给秦国播下隐患的种子。   可是,他若是真的出手,对方轻尘不利呢?他屡屡受他所助,得他相救,若非他手下留情,秦旭飞恐怕早已成一缕英魂。   若是翻脸相向,秦旭飞难道便可心安。更何况,他和他……   伤害他,总也会是极痛。   前不久,他才刚刚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侄儿,心神已经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伤害。柳恒又如何忍心,让他在这样的时候,再次承受如此的痛苦。   而只要他走了,秦旭飞就能解脱一半。   说起来,不管是秦旭飞还是柳恒,都是聪明人,只怕在开始追查之前,心中已是隐约能猜到真相了。若是他们能够装糊涂,不查不究不追寻,也许就不必有这样的痛苦和两难。   方轻尘轻轻笑起来。   何必这样正直,何必如此放不开责任与担当。凡事看得太清,想得太明,有什么好。撕掉所有伪装去看那赤裸裸的真情,学不会难得糊涂,不懂得睁一眼闭一眼,那么,最后自是矛盾,痛苦,永世挣扎不脱。   只是活该。   他低笑着讥嘲秦旭飞,心里却明明知道,他嘲笑的,是他自己。   柳恒,你太不了解我了。   你想要我走,却怎么从来不曾想过,我为什么一直留到现在。   战事已定,秦国已安,秦旭飞也已经不再需要我的帮助,我为什么还一直留连不去?   因为我早就知道你们在追查,我也早就知道,你们必然会查出真相。   所以,我留下,我等着,我要看,秦旭飞最后的决定,是什么。   其实,那决定,也不是有多么艰难。一个大义的名号,要用来埋藏一点私心,抵消几分歉疚,多少良心,都可以那么容易。   而这一次,这一个大义的名号,甚至不需要他临时去编织。   堂堂正正,现现成成。   而生与死,成与败,这些从来不是我所在意。我只是那个,世世生生,要拉着全世界,陪我一起沉沦的妖魔。   方轻尘伸手按在心口处,默默感受着那里奇异的悸动。   柳恒,你的苦心,只是枉然。因为你根本不了解,真正的我,到底有多么可怕。这世上,没有人真的了解……   心口忽然一痛复一热,方轻尘有了一瞬间的怔仲,抬眼望窗外,暗夜寂寂,恍惚间记起,在一片幽暗迷茫中,他曾听到一个声音,一遍遍地说……   方轻尘,相信我……   我了解你……   ——————————————   夜深时分,京城内外是禁止出入的,但规矩这种事,对于特权人物,从来都是一句空话。   所以,现在,今晚轮值守城的祁士杰,苦着脸无可奈何。   “方侯,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没有令牌,这城门开不得。”   方轻尘也懒得同他多费口舌,只淡淡一笑:“你开门让我出去,或是我直接打出去,自己选一个。”   祁士杰满头冒汗,方轻尘现在又没毒发,他要真硬闯,自己手头这一队人马,还真不够拦的:“方侯,你有什么事,直接进宫找殿下要块令牌不成么?何必这样为难我。京城的门禁不可玩笑轻忽,我今晚开了城门,那就是失职之罪。”   “我出城有事,至于是什么事,你自己去问秦旭飞,他必不会怪罪你。你要再耽误,我也没功夫跟你客气。”方轻尘笑道:“你放我出去是失职,让我闯出去了也是失职。反正你这职是失定了的,自己看着办吧。”   唉,是啊,反正这职是失定了的,何苦硬要得罪这么个小气恐怖的人。祁士杰苦着脸,略一犹豫,终于挥挥手,喝令打开城门。   方轻尘挥鞭纵马,绝尘而去。   祁士杰站在原地,看着他一人一马,渐渐远去,直至踪影全无,无奈地叹气摇头。今天晚上,来的怎么都是他惹不起,拦不得的人,害他想留个不畏权贵,坚守原则的佳话,都不成。   他正哀叹,身后马蹄声急响,他回头一望,又见柳恒一人一马,转眼已到面前。祁士杰忍不住伸手抚额。看吧看吧,又来一个自己拦不住的人。   柳恒在马上疾问:“殿下可是出城了?”   “是,半个时辰前,殿下一人一马出的城,我问什么事,殿下不肯说,我劝殿下多带几个人,殿下也不理。”   “方侯是不是也出了城?”   “是,刚才出去的。殿下出城前对我吩咐过,见到方侯要出城的话,不要真正阻拦,做个样子就好了,所以,我就从命放方侯出城了。柳将军,今晚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柳恒叹息一声:“不必问。你开城门吧,我要出城。” 第二百八十章 他是何人   方轻尘出城后不久,就放缓了马速,任由马儿徐徐前行,连缰绳也懒得拉紧一些。   “轻尘,你到底想干什么。”一声叹息,凭空在他脑海中响起。   方轻尘对这张敏欣这个无聊的偷窥狂,素来是没什么好气的:“我要离开。要是这么简单的事你也看不出来,只能说明你的智商有问题。”   “你智商才有问题!别跟我装傻,我是问你,你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不走?他已经知道了真相,我该等着他来杀我,还是等着他苦苦挣扎后决定不来杀我,然后再对着我,天天内疚啊痛苦啊,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的?”   “可是,他重视你,他在乎你,他将看做他最重要的人!轻尘,他不一定就会牺牲你!”   “将我看做他最重要的人,那又如何?”   繁星满天,点点晶莹。数不清的光芒,却终是照不亮这沉沉黑寂。   黑暗之中,方轻尘的神色,无人能看得清。   “张敏欣,这是现实,不是你看过的无聊小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自己的责任,为了这些,就是连自己的生命都可能不得不放弃,何况是朋友,甚至是亲人爱人。每个人,要珍视要在乎的东西,都有很多。总有不能两全的时候,总要取舍,总要放弃。”   “你的那些书中之人,只为了一个爱字,父母家人师父亲友被爱人杀光的仇就可以忘,成千上万的人被爱人杀死,也可以不介意。国家可以让它亡,旁人可以让他死,只要我爱你,只要不妨碍最后我和你快乐幸福生活在一起……”   方轻尘的语气之中,渐多讥嘲之意:“这种人,如果真的存在,那也只是个天良丧尽,自私自利到极点的畜牲。如果秦旭飞真的如此‘待我至重’,我连多看他一眼的兴趣也没有。”   张敏欣的声音里,满是痛惜:“可是,轻尘,秦旭飞马上就要当皇帝了啊。不要总当我是腐女,除了是腐女,我也是你的同学。听我一句,好不好?七百年了,你才遇上一个他。这一次放弃了,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再有一个完成论文的机会?爱情完美不完美,是电脑判断的,又不归你判断。就算是有些障碍遗憾,也不一定就是不完美啊?你自己也说,为了一些事情,人总要放弃。你是学生啊!为了你的论文,你就稍微牺牲点你这该死的洁癖,不行吗?”   她抬头望了望另外一个显示器里,那个遥遥肃立,和方轻尘的距离渐渐越来越远的身影,有些焦急:“你说你放弃了,可你为何又走得这么慢?你心里也是舍不得他的,对不对?现在他还是来得及追上你的,你就再等等他,好不好?他一发现了你离开了,也一定会感受到失去你的痛苦的,说不定,他纠结一会儿后就会明白了,为了那些无聊事而去追究介意有多么愚蠢,然后他就会追上来找你道歉了……”   方轻尘冷冷一笑,没有再答话。   是啊,相比于美好的,刺激的,浪漫的,纯粹的,伟大到可以冲破一切“阻碍”的爱情,那些“无聊”事,都算得了什么呢?男男不是问题,父子不是问题,多少死亡,多少悲苦,多少人的生死成败,爱恨情仇,都不该是什么问题,而只该是那伟大爱情的小小调剂,花边注脚。   只要拥有了所谓的“爱情”,死再多的人,毁灭再多的国家,最后的结局,也应该是两个人毫无芥蒂地在一起幸福地生活。   可是,也许,错的不是这样想的张敏欣,而是他方轻尘吧!   爱情?论文?   他早就忘记了。偏偏那一帮多事又无聊的人,倒总是记在心里。   其实,从燕离那一世开始,他就已经不在乎论文了。   什么论文,什么论帝王的完美爱情,他从来就不是好学生。大不了补考,大不了再用几千年时间沉浮凡尘,不得超脱。   为了论文刻意去爱,或者不爱?真是可笑之至!   他若爱上一个人,绝不是因为论文,只是因为他的心。他若离弃一个人,也不会是因为,这一切不符合论文要求的完美,只是因着,他不肯对不起他自己这颗心。   方轻尘低头,伸手懒懒地拉了拉马缰,又随意松开。   “轻尘,我也不明白。”这一次,响起的居然是吴宇的声音。   “你一直没有离开,我也看得出,你是故意在等秦旭飞他们查出真相。我们原本都以为,你要一直等到秦旭飞做出选择,可是,为什么,你却在最后一刻放弃了?为什么,已经到了最后,你却选择离开?”   “还要问为什么?”张敏欣简直是痛心疾首:“这小子关键时刻掉链子,他害怕了啊!”   张敏欣的语调尖刻起来:“方轻尘,一次又一次,一世又一世,你终于也没办法再承受一次,成为被抛弃的那一个,对不对?所以你夹起尾巴逃得飞快,是不是?那个骄傲的,毫不妥协,永不后悔的方轻尘哪去了,那个绝情的,狠毒的,就算自己要死,也要拖着全世界跟自己一起下地狱的方轻尘,哪里去了?!你要挺不住也不说早点挺不住,都坚持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你居然放弃,真是气死人了!”   方轻尘懒懒不言。   往日里义正词严,责骂他狠毒无情,丧心病狂的,都是谁来着?如今没了热闹可凑,没了好戏可看,又笑他不能坚持到最后。这是非道德,正义对错,比四月的天气变得还快。还是说,神仙的是非标准,和凡人的相差总是太远?   马儿突然打了一个响鼻,不耐烦地摇着头,似乎有些不满这束缚着它的马缰和嚼头。   方轻尘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抚挲着马脖上的鬃毛。   逃避,放弃,害怕?   不,他不是逃跑。这一生,他从不逃避任何事。这一次,他只是离开。   如果明知他离开,秦旭飞还领人来追杀,那只能证明他杀他之心有多么迫切,多么坚定,如果如此……   如果如此……他又何必不让他达成愿望呢?   毕竟,是他一手导演了楚秦两个国家,先后的苦难灾厄,毕竟,是他一手毁灭了无数活生生无辜的性命。   所以,他不纵马,因为,他不逃跑。   也因为……他其实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还可以去哪里。   该做的事,他都已经做完。秦楚二国,目前都已相对稳定平安,楚若鸿已醒,赵忘尘亦已有了自己的前程,小容和阿汉也都不再需要他的帮助。   这个尘世,似乎已不再有人,不再有事需要方轻尘,那么……又还有什么事是他需要在意的呢?   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大的天下,没有他可以去的地方,没有他想要寻觅的人。   半轮新月,初上林梢。风动雾开,碎叶掩映,半遮半透之间,反而更添夺目光华。   方轻尘策马,缓缓而行,侧头看了那明月,许多回忆,水一般滑过心间。   提枪杀敌,穿越重重敌军,举枪一致意时,那浩浩江水,没膝而过,带着冰凉。   对岸之处,那金甲红袍,炽烈如火,却看不清他的面目。   他冲杀往复,四面皆敌,空中却有遥遥鼓声,穿云击浪,和着那数万人的齐声呐喊,送入耳中。   可那时候,他们依然还是劲敌。   江流,长风,醇酒。谁和谁针锋相对,谁和谁惺惺相惜。他击节而歌,他拍案相合,声虽尽而意不止,谁曾含笑举杯,在那浩瀚江心,对饮一尽。   可那时候,他们是正在谈判,彼此机关算尽。   他在黑暗里沉沦沉沦,一幕幕旧梦前尘,几欲将他拖入地狱。那人冒生死之险,唤他醒来,身重伤,颜留痕,却不曾得他一字谢意。   他和他名为合作,他针对他的阴谋暗中展开,暗中只将彼此密密提防。   然而,天地间,唯有他能与他放手一战,唯有他能对他疾声指责。唯有他敢伸手抢他的酒,肯厉声骂他借酒浇愁。   他的国家已危如累卵,他要带着一支孤军,回转生死莫测的家国,然而,离别之前,他却也还记得提醒他去防范危险。   秦旭飞是什么人?   秦旭飞是方轻尘的什么人?   方轻尘的神色,出奇地柔和平静下来。   不,他不是燕离,他不是楚若鸿,他不是其他任何人。这一次的事情,与以前的历世,并不相干。   无论秦旭飞的选择是什么,他其实都不会过于介意,都不会去记恨不甘。   他要的,从来不是自己被某个人永远永远放在第一位,永远永远看得比国家,百姓,天下,亲情,友情,良知,等一切一切更重要。只是,小楼里的同学,似乎从来不相信。   这一世,他只是不再胆怯,只是学会了更多的宽容。这一世,他只是不曾再畏缩,只是愿意去尝试更多的理解。   他记得,卓凌云平静地放弃所有权力,在那个风雨之夜拜倒在他的面前。   他记得,那么多双赤诚的眼,在风雨中凝望他,那么多个响亮的喉咙,喊出了震天动地的欢呼。   他记得,他领着小队人马,连日奔驰,以一人之力,逼降萧远枫整支军队,因为,这一次,他不想再逼迫那些曾爱戴过他,曾关心过他的人,去做那椎心刺骨的选择。   这一世,不再逼迫……   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勇气,不是因为放弃,而是因为执着。所以,几世历尽,伤情受尽,最终,还是敢于去相信,敢于去承担……   秦旭飞,这一世,我终于在最后一刻,放开了我,也放过了你。   不是因为我不能面对你的选择,而是……不管怎样的选择,你最后都只会一生苦痛,而我……不愿意…… 第二百八十一章 愿待君归   当方轻尘信马由缰,徐徐月下穿行的时候,京城外,小山之上,有人正凝眸遥望着他。   从守在方轻尘府外的探子来回报,柳恒夜入了方府,他便离了宫中,离了秦京,寻了这山高之处,等着他。   他知道,柳恒如果不是得了确信,不会去找方轻尘。他也知道,那个任性偏激的方轻尘,最后的选择,必然是悄然而去,不再让他去做痛苦抉择。他更知道,方轻尘必然不会回楚,他只会选择这个远离楚国的方向,离开。   他不知道的是,在不久前,他领军离开楚国时,方轻尘也曾遥处山颠,如此凝眸相送……   秦旭飞静静地任目光追随山下,微小得只隐约可见的身影。   耳旁听得叹息之声响起,秦旭飞目光犹自不肯稍移地望着山下,只轻声道:“阿恒!”   “我去宫中,找不到你,孙总管把你留给我的信给我看了,你啊……”柳恒长叹了一声,与秦旭飞并肩站在一处,顺着他的目光极目向下看去,能见到的,也一样,只得一个隐约的影子罢了。   “若是真的不舍,就不要这样自苦了。他……”   秦旭飞只是摇了摇头。   “我不能留他,也留不住他。”   柳恒沉默了片刻,还是开了口:“他固然心狠,但若不是他的安排,事情也不过能再拖个十年,二十年。可是迟早,那些人一样会争权夺利,引狼入室。如果不是他,我们到了那时,都已经老迈而不堪战了,就算想要回师救国也没有力量,只能落魄而无助地在楚国,看着我们自己的国家被瓜分瓦解,生灵涂炭……最后,我们这些人,也都只会在楚国孤寂而死,不会有如今的风光辉煌。他虽然是为楚国谋划,但我们也都承了他的情,得了他的好处。偌大秦国,竟然就不能给他一个栖身之地吗?”   “阿恒,我知道,若非不忍我伤心,你不会这样说。”   秦旭飞望着山下那缓缓远去的身影,语气黯然。   “我看过京城新整理出来的户籍名册了,人丁足足少了一半。那一座座被屠灭的城池,比京城更惨。我也亲笔抄写了我们军中死难者的名册。那么多兄弟袍泽,跟着我,受尽了流离之苦,多少年有国不能回,眼看着有了安宁日子,却又为我重回杀戮,倒在这一次征战之中。”   秦旭飞语气惨淡。   “阿恒,二十年,可以发生很多事。我不能摸着良心说,这场大难,如果没有他,如果不是他试图扶我为秦王,也一定会发生。我没办法对所有死去的人说,为了大局,为了国家,为了我,他们的死亡是应该的。但是,我知道,这一切,不是他的错,不是他的罪。我不会怪他怨他伤害他,但我不可能立刻就毫无芥蒂地和他相处甚欢,因为,我放不下,我的罪。”   他的脸在月光下,寂寞而苍凉。   “秦国的灾难,百姓的死伤,同袍的牺牲,所有的一切,其实我才是应该负最大责任,担最大罪过的人。若不是我多年来的优柔寡断,妇人之仁,若不是我一直以来的莽撞逞强,浅薄无能,又何以由着暴君恶徒,将国家如此败坏。可是,他却不会那样想……”   柳恒静静地站在秦旭飞身旁,听着他轻轻的低语,看着秦旭飞那流露着深刻感情的目光。他从来不知道,人的眼睛可以表露那么多复杂而真切的感情,可以有那么多的怜惜,不舍,爱护,在意。   “他总是这样,所有的过错,总要一个人背在身上,然后骄傲地拒绝一切关怀和理解,努力让天下人都相信他是世上最可怕的恶魔。无论是秦国也好,楚国也罢,所有的灾难,他都认定是他的错,却从来没有追究过,我也曾侵略楚国的土地,我也曾困于忠义之名,而坐视秦国落于暴君之手。”   他凝望山下那细微的身影,唯有一声叹息。   柳恒喃喃地道:“不是你要追究,而是他放不下?”   “当然。否则为什么你能查出真相,最终却没能抓住一个楚国的暗探。为什么所有方轻尘派来推波助澜的人都能及时逃走,你却依然可以根据留下来的蛛丝马迹,最终收集起确凿的证据?”   秦旭飞神情黯然:“他根本就不曾想过要掩饰,要隐瞒。大局已定,大事已成,真相本来就该让人知晓。我猜出真情,他会不知道?你暗中追查,他会不知道?你能查出来,不过是因为,他不愿阻挠你。他送走了所有人,保住了每一个下属的安全,却独独留下他自己,来面对我们可能的愤怒和报复……阿恒,不肯放过他的是他自己,他待自己,从来比对别人更苛刻,为了楚国,他布下这么多的局,陷进这么多的人,本来无人可以怪罪。可是,他自己从来没法漠视所有因他而死的人,从来把最大的罪孽加在他自己身上。他留下来,也许是因为,他心中隐约觉得,他应该受报应……”   “怎么可能?”柳恒只觉不可思议。“他……他打仗都打了多少年了?怎么还会……”   秦旭飞微微摇头。“当年他领军对敌之时,就从来都不肯反攻深入我们的国境。与我和谈之时,他曾经说过,即使君王有旨,他也永远不会侵略别人的国家。当初我本是不敢置信的,可如今……他真是个怪人,明明看重每一个人的性命,却总是装作无情。把所有的责任都背在身上,却仍觉得自己冷酷。他为了楚国,出卖了秦国,可是,却又暗中借着楚国朝政,磨练我的理政之力,一点点不着痕迹地把我从一个普通将领,教导为一个可以胜任国君之职的人。在秦军全部退出楚国后,他还拖着伤毒交煎之体,来到秦国,屡次相救,一力相护,尽他的力量,让秦国的纷乱在最短时间内平定,让死伤的人可以少一些,更少一些。然后,才留下来,等着,最后的结局,最后的下场。”   秦旭飞的语气渐渐沉郁。   “现在他离开,也不是要逃避,只是因为,他不愿我一生不快乐。他知道,如果由我来选,无论是出手伤害他,还是假做什么也没发生,照样和他快活论交,我都会心中不安。所以,与其我选,不如他选,与其我为难,不如他去承担胆怯逃跑之名……”   秦旭飞的目光,遥遥追随着那渐渐渺不可觉的微小身影。   “阿恒,事到如今,我不是不能留下他,只是心中不安,待他必然不能似以往坦荡。他也不是不能留下来,只是心头重负一天不放下来,待我也不可能如当初那般自然从容。强要相留,彼此相对,生硬艰难,假作笑颜,小心相待,反添磨折。所以,他走,不告诉我。但他知道,我知他心意。所以,我送,也不对他说,但我也知道,他从不会有一分怪我之心。他走,我放他走,不是因为我放弃了,而是因为,我们之间,从来坦坦荡荡,容不下那样的虚伪和勉强。悔恨原谅的话,不必说。我们只要尽我们的力量去做,去补偿。”   秦旭飞遥望着那终于一点点淡出视线的身影,眼中有痛有伤有不舍,却还有更多的决心和坚定:“罪也好,孽也罢,此罪此孽,我该共担。此苦此恨,我当同尝。既然眼下强留,只会有更多的心结和不快,那么他要走,我就放他走。他不在的时候,我会做一切我能做的事,直到有一天,他在远方,看到一个强盛的秦国,看到许多安乐的百姓,并和我一样欣慰开怀,相信曾经的牺牲,应该多少还是有意义的。直到有一天……我和他,都可以放下如今心头的重担,在面对了那么多死亡之后,还有勇气去做快乐的人,还可以挺胸站在天地间说,我们有资格做快乐的人,那么,他一定会回来寻我,我也一定能坦然迎他,所以……所以……”   秦旭飞喃喃地说着,仿佛是在表明心意,也仿佛是在给自己更多的勇气,更多的决心,更多的支持。   可是,远方那渐渐几不可见的身影,到底还是让人痛彻心肺。   方轻尘,你能去哪里?楚国,你已不会回,秦国,你又不能留。你曾试图用生命唤醒的楚若鸿,伤你至深,你一力造就的赵忘尘,无情毒你,你悄然一手扶助的我,又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开解你。方轻尘,天大地大,你还有何人可寻,何事可为,这样一个人孤寂飘泊,最终要流落何方……   再没有人会追着你,不许你放纵喝酒,再没有人,会逼着你,一定要逼毒疗伤,再没有人,看着你,扰你烦你,你这个最不会照料自己的人,又会把自己的身体,毁坏到什么地步……   喉头一阵发甜,仿佛那满腔煎熬欲焚的鲜血要一涌而出。秦旭飞闭了闭眼,声色不动地重又狠狠咽下去,却原来,再多的理智,再多的决心,终究克制不住,此刻的心痛,眼前的不舍。   要多大的力量,才可以控制住自己不放声呼唤那人的名字,要多大的努力,才可以勉强自己不要纵身去追寻那人的身影。   轻尘,轻尘,既然如今你放不下,那么,我放你离去。   无论多少岁月,不管付出多少努力,我总会等到你心结尽解的那一日,在如许星月下,回到这片曾经因你我而历经劫难,但终又因你我而重归繁华的土地。   柳恒一直静静地守在他的旁边,看他神情,听他低语,然后,轻轻叹息。   难得糊涂,糊涂难得,为什么,这两个人,偏偏都要如此清醒地面对一切,谁也不肯糊涂分毫。   秦旭飞一直静静站着,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凝望着山下,直到那微小的人影,完全没入黑暗,再也不可寻觅,方才转头,看着柳恒,让自己笑一笑:“阿恒,不用难过。其实就算我不查,他不说,这件事无人追究,只凭着他大楚镇国侯的身份,目前也不可能长留在秦国。”   柳恒闻言长叹一声。   不错,楚国的方侯,怎么可能永远留在这里,做一个众人眼中连姓名身份也没有的所谓男宠?而如果公开他的身份,就更加不妥。大楚国的方侯,不应该在秦国朝中任职,也不可以顶着一个暧昧的身份,时常出现在秦旭飞的身边,无论是对于楚国人,还是秦国人,在感情上都不会愿意这种事发生的。   秦旭飞长舒了一口气,挺直了身躯。   “阿恒,回京之后,可以通知大臣们上劝进书了。”   “你终于决定登基了。”柳恒神色了然,终于不再犹疑,不再拖延,是为了,那人回来的日子,可以早一些,更早一些吗?   “是,我要登基,我要成为君主,我要尽一切力量,让这个破败的国家渐渐强盛起来。”秦旭飞语气虽轻,却有倾尽天下之力也不能动摇丝毫的决心。   “阿恒,请你帮我,帮我守护这个国家,帮我,让他强盛起来,还有……帮助我,不要变……”   柳恒微微一怔:“什么?”   “所有的人都告诉我,坐在帝位上的人,最终都会变。大哥临死前,也一直诅咒我,告诉我,有朝一日,我会变得和他一样。可是,我不想变,我也终于想通了。他们都变了,那又怎么样?他们是他,我是我!我有你帮着我,我有他看着我,有什么人能说,我就命中注定,一定会沦落到和他们一样?”   秦旭飞暗暗握紧了拳。   “阿恒,请你看着我,守着我,不要让我变。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忘记了初衷,请你提醒我,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已不能听进你的忠言,请你站出来反对我。阿恒,我不想变……”   秦旭飞的声音低沉,静静的月夜里,这呼唤祈求,分明是自心间流转而出。   阿恒,我不想变,我不愿将来忘记曾有的血性,曾有的热情,我不愿将来,漠视天下人,漠视你,我不愿有一天,会负你,忌你,我更不愿,不愿变得和那些曾经负他伤他的人一样。   若干年后……会有一个富足的秦国,一个强盛的秦国,千千万万安逸的百姓。那些曾追随我受尽苦难的将领士兵,可以回归故乡,重得亲人,可以做为英雄,受人爱戴尊重。这一切一切,才可以让我们相信,曾经的惨烈,曾经的舍弃,真的并不全是罪孽。   若干年后,已经长长久久离开楚国政治中心的你,将不再是一个标志,一尊神像,不再拥有过于敏感的身份,到那时,要做什么,也不必有太多顾忌。   若干年后,重逢之时,我可以坦然挺胸对你说,方轻尘,你看,我没有变。你看,不是每一个人,在那个位置上,都会变的!   方轻尘,你等着我……   柳恒在月下凝视他,低声回应:“你知道,我一直都会在这里的。”   他会一直在,一直在,陪伴着他的朋友,帮助着他的主君。等到有一天,时间让伤痛褪去,岁月令苦难淡忘,等到有一天,那人飘然而来,他会告诉他,有人一直在等待着他,那个人,为着他,一直坚持着,不肯变!一直在坚持着,去赎那本不该由他与他承担的罪。   方轻尘不知道身后有一双怎样的伤痛的眼眸,一直遥遥送他离开,方轻尘不知道,远方的高处,有人为他立下怎样的决心。   他坐在马上,任马儿自在徐行。 第二百八十二章 大事不妙   “你说话啊,狐狸……”   方轻尘只冷冷一哼,懒得理会。   “你这家伙……”   “好了好了,敏欣,轻尘的事他自己能作主,咱们就不要多说了。”吴宇赶紧打圆场。“我们还是办正事,开会讨论阿汉的问题吧。”   “阿汉?又关他什么事?”方轻尘有些奇怪。   “我们几个私下问了大家的意见,都觉得让狄九这样直接闯到小楼来送死不太好,所以打算开个会,研究一下怎么办?”   “教授呢,他没表示?”   “教授说自己的问题自己面对,自己选择自己决定,只要没触犯了小楼的原则,他一概不管。”   “那随便吧,开会就开会好了……”方轻尘反正也无事可做,态度甚是随意。   “好了好了,我把大家都连在同一个频率里……”吴宇忙着操作一番,方轻尘只觉脑海深处一阵乱糟糟,一堆的人在互相打招呼问好。张敏欣正和清商问候,忽然讶异地叫了起来:“咦?他哭了!哇哈哈,他流眼泪了……”   张敏欣乐颠颠地说着狄九的眼泪,嘲笑着那个把酒倒了满头满身的人。   而方轻尘明明不曾亲眼看到,却出奇地理解了那个人如此行事的原因。   “他是被自己的眼泪惊醒,所以把酒浇在脸上身上掩饰。”   为什么,他知道?   因为,将心比心而已。   一句话说出来,脑海里一片寂静,似乎所有人都被吓坏了。   那个偏激任性的方轻尘,竟然肯与人将心比心?明明前不久,他还是对狄九的必死命运,表现得最冷酷,最不在意,最不以为然的一个。   然而,他却又是唯一一个,能敏锐得立刻了解到真情,并且肯去理解狄九的人。   估计小楼中人都在那边大喊着太阳从西边出来吧,而方轻尘却只是有些漠然地笑了一笑。   是啊,将心比心,因为他也是那个,心里痛得再厉害,也会骄傲挑衅,肆意飞扬的人。因为,他也是那个,本能地对任何人都要掩饰心中软弱,甚至不肯让自己察觉到的人。因为他也是那个,纵然孤独地面对天地,也要顽固地掩饰一点悲凉之泪的人……   只不过,他和狄九所使用的方法不同罢了。   好在小楼中人,终究没有太多时间来研究他的情绪,在短暂的沉寂之后,大家的注意力重又回到了阿汉和狄九身上。   很难得,这帮神仙,最终居然还是决定尽量出手挽救一个蝼蚁般的凡人。   为了免得狄九自陷死地,大家决定想办法阻拦他进入小楼。   可惜,想法虽好,实施却不易。   小楼中的同学是不能出手干涉人世之事的,而在世间的同学,有势力的虽多,要真做这件事情,却是不易。   风劲节的势力全在赵国,调不出来,而且,他还要保护卢东篱,也不便分出人手。   小容在燕国看似地位极尊崇,但他很早以前他就把手头的隐密势力全放开了。就连安无忌的手下,现在也不好随便用了。他倒是可以请燕凛帮忙出手的,可是燕凛毕竟是国君,从国家角度出发,怕会另有一番想法,再加上他本来就对魔教中人有极大心结,如果查知狄九和阿汉的身份,天知道会借机弄出什么风波来,上回燕凛就为了狄一的事,设局陷害武林中人,害得小容惨不堪言,这一次,谁也不敢再冒险了。   方轻尘的势力也很大,可惜,他现在一心要脱离政治中心,也早下了决心,再不动用指挥那些人了。   最后商量来,商量去,也就是萧清商和赵晨能尽量调动一些人手了。但是狄九和阿汉并不在吴国和卫国的势力范围内,萧清商和赵晨只能远距离调动去阻止狄九的人手,这样能用的人就很少,且本领也谈不上有多高强。暗中使绊子,耍阴谋,拖慢狄九的行程倒是可以的,想要完全阻止他,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大家烦恼了一阵之后,方轻尘终于皱了眉,挺身而出:“你们的人只管尽量拖慢他的行程,让我可以赶到就行。”   众人都是一喜复一惊:“狐狸,你肯亲自出手?”   “我们这些正主不出手,就凭那些人,谁能拦得住狄九。你们这帮人里,清商赵晨还在做论文,受规则限制,不能介入这件事太深。小容的身体……肯定是什么也做不了。劲节又要照料小容,分不得身,除了我,还有谁能出手。”   方轻尘反正现在也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有这么一件从天上掉下来的大事,倒也可以打发时间。说着说着,脸上居然有了笑意。   “劲节,我路上正好要过你那里,说不定我还可以顺便去找你串个门。”   “啊?”   先出声的却是小容,干笑得颇为不自然,心中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当年风劲节折腾燕凛的时候,威胁他的话,他还可还都记着呢。   “那就好办了,只要轻尘能及时赶到,狄九的小命不成问题,咱们只要多搜集资料,尽快找到不加重伤害又能把阿汉唤醒的办法就是。”吴宇道。   小容这里头疼,别的人可都是如释重负,一阵轻松。散会之后,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悄悄掇窜劲节,让他趁机会想办法趁轻尘不备,把他给放倒了脱光了看看伤,然后劲节跳脚说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暂且不提。   小容叹气。轻尘要来了,可不可能不惹出事啊?燕凛和方轻尘这两个,不管闹出什么矛盾来,都够让他头大。   可是,轻尘来,总能顺便治治伤。   麻烦非常非常可能有,好处却也一定会有。那么……他到底该不该盼着他来?   方轻尘策马扬鞭,飞速赶路。   这一次,他要与时间竟速,他要赶在狄九踏入小楼禁地之前,拦住他。   ————————   这一日,风和日丽,而容谦的心情,依旧很不好。   本来最近万事顺遂,燕国喜事连连。国泰民安,朝政清明,征秦的大军又轻轻松松带着大量的战利品和条件非常优厚的议和文书凯旋而还。燕国练兵顺利,得利满满,连带着燕凛在朝中军中的声望都如日中天。   前不久,乐昌也终于生下了皇子,虽说有些艰难曲折,但幸好最后总还是母子平安。皇家有后,君位有嗣,既是家喜,也是国喜,朝中宫里,都是一派热闹。   看那粉嫩嫩的孩子,想起幼时燕凛也是这般柔嫩可爱,容谦心里却也极是高兴的,心中更有许多感慨怀念。   他自己的身体在风劲节的照料下,也一直在好转着,现在就算没有人扶着,也能自己走个十几二十步了。虽说比平常人远远不如,总算是进步明显,也算是一桩喜事吧。   可惜啊,这么多的好事,一起摆在他面前,因为某人的缘故,他的烦恼忧愁,还是没办法略略减上半分。 第二百八十三章 自寻烦恼   容谦一个人坐在大太阳下,身边百花盛开,清香袭人,他的心境却越发地郁闷了,单手支着腮,闷闷地叹了一声又一声。   燕凛悄悄而来,远远地望着那个懒洋洋有些无趣地独坐花间的人,心中又是担忧,又是不安。   因着乐昌刚刚早产生子,又是难产,身体受创颇重,心情也极是凄苦,所以这几日,燕凛大多数时间都要留在甘泉宫陪伴她,也照看自己那刚刚来到人世不久的孩子。   这几天他能留在容谦身边的时间确实不多,可怎么才几日没有朝夕相伴,容相的情绪就变得这样低落了呢?   听青姑偷偷来报信,好象这几个晚上,容相似是睡得比自己以前还不安生似的。   一念及此,燕凛眉峰深皱。他自己的失眠症好不容易才好了大半,若是再累得容谦得同样的病,却叫他怎样心安。   这么多年受折磨过来,他太明白夜夜不能入眠的痛苦了。   这般心中纠结,便是朝政和军事的大成功,幸得爱子的大欢喜,便也淡去了。   他远远站着,呆呆望着容谦,直到一阵凉风袭来,花叶飘摇,容谦身上的衣衫也被吹得飘拂起来。   燕凛连忙大步上前,信手解了自己的披风,轻轻替容谦披上去,轻声道:“虽说该多出来晒晒太阳,但衣裳却还是要多加几件的。”   容谦很有些为自己如今弱不禁风的身体感到无奈,抬头对燕凛微微一笑:“这个时候,怎么不陪着乐昌?再说,你怎么舍得把你的小皇子抛下。”   燕凛笑一笑,推着轮椅到一处石桌前,自己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凝视着容谦:“容相,我有五天没过来了。”   容谦一笑点头:“乐昌这次受了大苦,虽然母子还是平安,你也要陪伴着。那些国事,也不能耽误了。你哪里有空来这儿。那孩子和你小时候差不多,我看着也喜欢,只是我身体不好,不方便时常去看。”   “容相,我这几天虽没法过来,但我心里却从没有忘记过你。”燕凛很郑重地说。   容谦失笑:“这是自然,便是我伤重时,你总陪在我身旁,也不能说,你就不关心乐昌啊。我们都是你重视的至亲之人,只是人的时间是有限的,总是只能分给最需要的人。”   燕凛认认真真看着他,眼神有关切,有内疚,却还有点隐隐的恼怒:“既然你知道,你是我至亲至重之人,有事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容谦苦笑。青丫头越来越不听话了,居然敢偷偷去告他的状。   “容相,你说过,以后我们有什么事,都要坦然相告,不可相欺。可是你心里有事,却什么也不说,自己天天愁闷忧烦,吃不好,睡不好,居然还不让人告诉我,你……”   燕凛越想越是气恼:“你一个人烦恼,我不能为你分忧,你在这里发愁,我却什么也不知道地享受一家欢聚的快活?容相,你这样做,置我于何地?你若是为什么烦心之事,伤损了身体,你叫我怎么样……”   他语气很是不快,眼神里也有极大的担忧。他恨的,倒不是容谦有什么事瞒他,而是容谦有烦恼,他却没有最早发觉。   他只顾着自己高兴,却没有能在容谦有心事时,替他出力。   容谦知他心思素来极重,自是不肯再让他胡思乱想下去,苦笑道:“没那么严重。我只是有些小烦恼,那时候你又这么高兴,我不愿意影响你的兴致,所以想等你尽兴后再和你说。其实今天也到了最后的时限了,就是你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告诉你的。”   “时限?”燕凛甚觉不解:“到底是什么事?”   容谦叹了口气:“方轻尘到燕国了。”   “方轻尘?楚国的方轻尘?”燕凛愕然。   容谦愈发无奈:“唉,还有第二个方轻尘吗?”   “我们的探子只打听到他离开秦国,失踪了,却不知道他……”燕凛皱了眉。“他到燕国来做什么?”   容谦心中叹息,可是这些事,涉及小楼内情,他却不能答以实话。   想着这些,容谦就觉得脑袋发胀。他真的不是不愿意尽地主之谊啊,只实在是放不下心,天知道方轻尘见了燕凛之后会做什么事。   方轻尘可不是风劲节能相比的,风劲节最多就是冷言冷语,给燕凛几个白眼,嘴巴上刺激一下罢了,可方轻尘做事的手段……   容谦光想想就觉得身上发寒。   燕凛不似容谦这般忧心如焚,想起那个传奇中的人物,脸上也不由露出复杂的神色。   燕凛对方轻尘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好感。如果不是这个人全力支持秦旭飞回师秦国,没准他的燕军就成功瓦解瓜分了秦国,如果不是这个人领着奇兵突出,没准他们的三国联军,就成功设伏把秦旭飞杀掉了。   现在,虽说燕国仍然是吴卫陈燕四家出兵之国中,唯一的得利者,但想想本来能得到的更大好处,燕凛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的。   “方轻尘来我燕国,可是有什么图谋?”   “他来燕国是私事,与天下大局,国家大事无关,在这里最多也就停留一两天。”容谦叹着气答。   让他头疼的不止是方轻尘那个偏激任性还喜欢护短的家伙,自己这一手教出来的这个心机深沉的帝王也同样让他操心。就算他能劝得方轻尘不多管闲事替他出头报仇,万一燕凛自作聪明,对方轻尘动起手脚来,谁还敢指望方轻尘心胸宽大到绝不报复呢?   燕凛从来就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主,别说对方轻尘暗中记恨不是一天两天,就算两边毫无过节,只凭着方轻尘的能力,威望,名声,以及在楚国的政治地位,白白送到他面前,哪里忍得住不使心眼,动心机,想要掌控利用他一下。   唉,把小孩子教得太聪明,太独立,太自主,也不全是好事啊。   “方轻尘此刻在哪里?”   容谦抬头看看日头:“算算时辰,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入京了。风劲节已经出宫去接他,我估计很快宫门那边就能收到传报了。”   容谦都有些后悔,以前没有坚持搬回他的国公府去。如果在自己的府邸里,完全可以自己私下接待朋友,用不着冒险让燕凛和方轻尘见面。可现在他住在宫里,旁人进出就极不方便,即使以风劲节此刻享有的特权,也不能随便带个陌生人,抬腿就进宫来。   方轻尘当然不是没本事偷偷潜进宫,不过那人哪里肯如此屈就,害得他如今,想不对燕凛说明白也不行。   方轻尘这么重要的人物居然来了燕国,居然入了燕京,居然马上要进宫,自己手头上半点消息也没收到,身残体病,困于宫中的容谦却对这等隐密之事,如此清楚,真不知容谦暗中还掌控了多少力量,又如何可以轻易通过宫禁传递信息。   若是以前,便是燕凛再信重在意容谦,忽然听到这种消息,身为帝王的本能,还是很自然地会去做那方面的设想。   但如今,他虽心中震惊,心思混乱,却不曾有丝毫念头涉及任何负面的猜忌顾虑,只满心想着针对方轻尘,该做怎样的安排。转瞬间,心中已转了十几个念头,正自犹疑不下,注目见容谦这般愁眉苦脸的样子,却又不觉一笑,倒把那满腹深沉的心思都放到一旁去了。   “容相,你就是为着这事发愁吗?”本来可以算是极大的政治事件,但不知为什么,对着容谦这样轻笑着说话,燕凛的心思都轻松了下来。   容谦苦笑:“我不该发愁吗?”   “容相你曾说过,你与方轻尘是朋友,这次他来,你很不愿意我和他有冲突,是不是?”   容谦叹息着点点头。   燕凛摇摇头,叹口气,语气里带些笑意,带些埋怨:“容相,你就为着这事,自寻烦恼,一直不肯告诉我?” 第二百八十四章 夫复何疑   燕凛摇摇头,叹口气,语气里带些笑意,带些埋怨:“容相,你就为着这事,自寻烦恼,一直不肯告诉我?”   容谦笑一笑,很嘴硬地咬定:“我不是自寻烦恼,我只是不愿过早影响你的心情。早说了,就是你不来问我,我今天也是要和你说的。”   看到往日深沉含蓄的容谦如今如小孩一般地死不承认,燕凛又是有些好笑:“容相,你有心事,直接对我说就好,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别和方轻尘起冲突吗?我尽量礼遇他就好,便是他待我有些无礼,以他的身份名望,我忍让他一二,也算不得什么。”   他笑着举手保证:“我答应你,只要他不犯我,我绝不对付他,图谋他,你可放心?”   容谦眉锋微动,看着他默然不语。以方轻尘这样的身份,既然出现在燕国,身为燕国君主的燕凛,需要立下怎样的决心,才能抗拒得了这诱惑,不去打他的主意。   燕凛知他心思,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容相,你以前就是思虑太多,为我考虑得太多,才总是一个人自苦。我也是想的太多,思虑太多,才会平白增添了许多烦恼。现在,我什么都不多想,我只相信你,这就够了。”   他的眼中露出深刻的感情,轻轻道:“容相,你一直让我信任你,也曾保证过会信任我,你教我有什么心事都彼此倾吐,不要为着一时好意,反而自误。我每一句都记在心里,莫非你自己倒忘了。”   他轻轻伸手,替容谦拂开几朵被风儿吹到身上的落花:“容相,你不愿我为难方轻尘,不是为着朋友之义而枉顾燕国的安危,而是为了担心我吃亏,对不对?我不知道方轻尘到底凭什么让你如此忌惮,但你既然有这样的顾虑,我自然要叫你放心的。秦燕已经议和,楚国又和燕国并不接壤,方轻尘这个人能利用掌控固然好,若是不能,结一仇总不如交一友要好。我也不一定非要去谋算他。”   容谦也不由微笑:“看来你当了爹,性子倒是温和谦冲了许多。”   “这与性情无关,我只是信你罢了。”燕凛一笑,眼神有些伤痛,有些怅然,却也有欣慰欢喜:“容相,发生过那么多事,为着我的多心猜忌,累你到这种境地,我若还不能信你,便连人也不必做了。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你总是护着我,卫着我的。你既然这样担心我和他冲突,当然更多的还是替我着想,我要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也就不值得你这般待我了。”   他的语气比风还要温和,神情既似忧愁,也似坚定,偏又带着说不出的关切和信任,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容谦。   容谦只觉心中一阵柔软,一时竟不知可以回应什么话。   唉,小孩子有的时候太贴心太懂事,其实也还是让大人有些不好意思的。而且,这样说得他好象挺没同学爱似的。其实……其实他还是挺担心方轻尘那只狐狸的。   那小子人倔强,性子又怪,吃亏受罪都不肯出声,偏现在身上又带伤又带毒,前不久还受了点打击,一直不太顺,就算是明知方轻尘跑来拜访他,没准是安着坏心眼,却多少还是不想方轻尘在燕京再遇上什么不愉快的事。   看着容谦有点感动,却又努力不想让感动流露出来的样子,燕凛倍觉好笑。细想起来,容相在他面前,笨拙地不能设防,自然流露真性情的时候越来越多,以往的高深莫测,沉稳镇定,却是越来越少了。   这样的容相啊……   莫名地只觉清风入怀,一阵舒畅。燕凛起了身,推着轮椅在百花中徐徐散步,笑道:“容相如今可放心了,不用再吃不好睡不着,整天替我操心劳神了吧?”   容谦干咳了一声,脸色居然有些发红,其实最近这几天,他心思重重,固然是因为方轻尘要来,但多少也有些别的杂念,不过这些事啊……咳……与坦白无关,与信任无关,反正是绝对不太好对燕凛说的。   好在这时燕凛是在后头推着轮椅走,没有看到容谦的脸色,倒也并未查觉有什么不对,只轻轻地同他说些闲话,又讲些小皇子如何爱哭,睡觉如何如何不安生,累得他怎样怎样辛苦的话。   容谦听得只是低笑,轻轻地笑答:“你以前,比他还要麻烦,我整日都要抱着你,稍一松手,便是大哭大叫。可怜我别说是批阅奏章,就是上朝理政,也不敢把你放开。这边和满朝文武讨论国事,那边你就尿了我一身……”   燕凛听得脸上发红,心中倒不十分相信自己幼时能有如此顽劣,只是这事也只能由着容谦一张嘴随便说,又找不出什么人去与他对质的,只得干笑两声,硬着头皮当没听到便罢。   好在容谦也十分给他面子,不再多说英主雄君婴儿时的笑话,只絮絮叨叨叮咛他如何照料孩子。   燕凛安静得听着那个曾经掌控一国的盖世人物,如今唠唠叨叨同他讲育儿经,心中一片温柔。   当年燕宫中处处杀机,容谦不得不时时护他在旁,凡事亲力亲为,既当爹又当娘,还要当老妈子当老师,如今国家安泰,宫中顺遂,这些照料孩子的细微小事,哪里用得着他这个皇帝亲自去做。   然而,就这么静静地听着,想象着许多年前,容谦就是这样一点点护他周全,呵护他长大,那可以握笔批乾坤,执剑卫江山的手,笨手笨脚给他换尿布,喂奶,拍着他,哄着他,让他睡觉,一点点由拙劣到熟练,每一个细节,甚至都可以清晰地记到今日。   于是,帝王的雄心豪情,都在这百花清风中,慢慢地柔作了春水。   容谦说了半日,没听他哼半声,不觉回首道:“你想什么呢?”   燕凛定定看着他,柔和地笑,轻轻道:“我听着呢,容相,我虽不说话,但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着,我都记着。”   容谦见他神色出奇地柔和,倒是怔了怔,忽得一笑:“算了,人啊,不服老不行,人一老,就唠叨多事,今时不同往日了,这些事,你原也不用多听多记的。”   燕凛黯然,看他这有些病骨支离坐在椅子上的身子,想着他那带着淡淡笑意自嘲已老的语气,心中一阵酸楚。   他的容相,把一生所有的光华,所有的青春,所有的美好,都为他耗尽了。   “容相,你说吧,我想听。所有你和我相处的时光,所有你为我做过的事,我都盼你能多说说。凡我记得的,你多说个一两回,我能记得更清楚,那些我不记得不知道的事,我更盼着你能说几遍,我以后也永不会忘。”   容谦带笑看他一眼:“胡说些什么,不过是些家长里短,日常小事,哪个有闲工夫去记得,有那个闲力气去多说,我……”   一句话犹未说完,忽见前方一名太监快步而来,神色匆匆,心中略算了一下时间,暗自明了,便停了话头。   那太监到了近前,施礼拜倒:“陛下,风公子带了一个陌生人,坚持要进宫探望容相,又不肯说明来者身份,宫门处的禁卫不敢擅放,如今正在宫外候旨。”   燕凛深深吸了一口气,纵是一代帝王,也不觉隐隐有些紧张。   这个时候,容谦反而微笑了起来,抬手轻轻拍拍他的手背:“也不过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和我们也没什么不同,不用太过在意。”   燕凛微微一笑,这才觉得心神放松,用征询的目光望着容谦:“可需大礼迎候?”   “不必,他为私事而来,看过我就会走,无需大张旗鼓。”   燕凛点点头,淡淡发令:“请风公子带了朋友入宫,一路所有关卡不得阻拦,朕在这里等着迎候贵客。” 第二百八十五章 济济一堂   金阶玉栏琉璃瓦,天上人间第一家。   燕凛不是那种喜好奢侈,大建殿宇之人,但在这个纷繁的乱世中,燕国经容谦和燕凛二人先后的治理,却独独保有了十几年的和平繁华。虽然不曾刻意为之,但这作为最高权利者居处的宫殿,一点点累积下来,依然金碧辉煌,大气恢宏起来。   由风劲节陪着,一路在燕宫行来,看尽诸般宫殿景致,方轻尘心里也有些淡淡的感慨。相比燕宫的壮美,楚国这几年虽勉强息了兵戈,劫后的皇宫,至今也没恢复元气,尽多黯然凄寂之意。而大秦国的皇宫,目前还根本是一片破败。   对比得这么明显,实在让人不是滋味啊。凭什么他曾试图保卫的国家国势飘摇若此,小容教出来的任性小孩却是坐享其成,这一回还占尽了大便宜?   这心中一念既动,对那个没有见过面的燕凛便又增添了几分不满。   燕凛可不知道自己居然会因为家里太漂亮所以让人给记恨上了。他虽没有准备盛大的迎宾礼仪,却也不想失了主人的之礼,所以亲自推了容谦到清华宫门外迎候。   本来,心情多少还是有些期待,有些紧张的。可谁知极目张望着,远远看着风劲节陪着一人遥遥而来,他几乎不觉失笑。   果然是风公子的朋友,要不怎么连出场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同样是一件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白衣,同样是仆仆的风尘,染了一头一身,乍一眼望去,什么传说中的风华神采,真个都瞧不出来啊。   风劲节当初是为了紧张容相的身体,所以日夜兼程赶路,他又是为了什么事,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大楚国的镇国侯,传说中的盖世英雄,不是应该在任何情况下都气定神闲的吗?更何况他既入燕宫,就该想到会见到我,怎地就没有考虑到衣冠不周,疲惫憔悴,会有损楚国的声威呢?   这般遥遥望着,心中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人却越发轻松了:“容相,那人就是方轻尘?”   容谦也同样遥望着正渐渐由远而近的方轻尘和风劲节,眉锋微蹙,却也是低笑一声:“是啊,是不是觉得,见面不如闻名,为这么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如临大敌,很是无趣?”   燕凛虽然也想跟着打趣几句,可想想看,容谦既然称方轻尘是朋友,那么,他自己奚落两句无妨,自己若要跟着数落,怕是要让容谦不快的,所以只淡淡一笑:“大英雄不拘小节,原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人,似乎比我以为的要瘦一些。”   容谦眉锋皱得更紧,长叹一声:“是啊,你没见过他,都能感觉得出来,这家伙真是……”   燕凛听出他语气中的亲近与关切,微微一扬眉,却又立刻释然。方轻尘如此微妙的身份地位,可绝非风劲节可比。容谦肯坦然在他面前表现这种关怀和在意和亲近关系,这份坦荡与信任,他岂能无知无觉,尚作他想。   远远就看到燕凛和容谦守候在清华宫外,不过风劲节和方轻尘都没有刻意加快脚步,只是继续按原来的速度不疾不徐地前进,一派悠哉超然。   表面上悠哉悠哉是一回事,方轻尘看见坐着轮椅的容谦,心里的火就是蹭蹭地往上窜。这家伙,把自己折腾得散架了一次还不够,还要再散架一次,怎么样,装不起来了吧?   方轻尘越看越生气,于是干脆鼻孔朝天,看天看云看房檐,就是不再看容谦了。在那家伙把自己都赔进去才教出来的小皇帝面前,还是要给同学留几分面子的,而他不敢保证自己再看容谦几眼,不会当场指着鼻子骂他。   风劲节突然放低了声音,笑道:“轻尘,你这副打扮真是太丢楚国的脸了,大燕国皇帝看起来非常失望。”   方轻尘白他一眼,为着能及时救下狄九的小命,他一路从秦国赶来,气也没多喘一口,有时候吃饭睡觉都是在马上将就的,还能指望他现在有多么白衣飘飘,一尘不染啊。   当然,在进燕宫之前,他也不是没时间沐浴更衣换形象的,不过,就燕凛那个还没完全长大的家伙,值得他那样郑重对待吗?   他心里虽然总是很不以为然地将燕凛说得轻飘飘没有份量,但遥遥望着那黄袍少年,迎风而立的身姿,目光终究还是深深凝注。   那少年虽年轻,却不浮躁,容貌俊雅而气度沉稳。看到自己这种重量级的人物,不曾表露出一丝不安忐忑,远远见着自己和风劲节的轻慢,亦无一丝明显的不满和焦躁,怎么说,也不能否认他是个心智成熟,年青有为的家伙吧。   他不知道,燕凛不是不紧张,只是想着容谦对他的坦白不欺,心中高兴,顾不得紧张。燕凛也不是没有帝王的虚荣脾气,只是这么久以来,早就让风劲节的无礼给磨得没脾气了。所以此刻的表现才这样沉稳安定。   方轻尘却是看得眼热,莫名地想起楚若鸿,愈发不高兴地低低哼一声。   唉,人比人,气死人……不过,算了。也就只有小容才受得了自己教出来的这种年少深沉的怪物吧。   他心境虽起伏不已,眼神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在燕凛脸上再三徘徊,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   风劲节失笑:“怎么了,这小子长得不如你想象中的英俊。”   方轻尘没理他,只低声嘀咕:“一点也不象。”   风劲节初时一怔,继而好笑:“都几百年了,十几代下来,最初的血脉已经淡到微乎其微了,你还以为满世界都能碰上返祖现象不成。”   方轻尘不答,默然无语。风劲节却只淡淡微笑。   不象,岂非更好。   几百年时光流转,物是人非,何必有更多的触动,更多的回忆呢。不过,这狐狸居然肯直接表现出这一瞬间的若有所失,倒也是好事。   肯说,肯想,肯表达自己的失望怅然,总比以前,刻意去玩游戏,刻意对一切漠然视之,对过去的一切记录,从不多看一眼,多评论一句要好。   狐狸的心境似乎变了许多,那些往事能慢慢看开,慢慢能轻松自在地与人说起,不知某人是否有些许功劳呢?   方轻尘可不知道自己这随口一句话,竟让风劲节心中转了这么多念头,既然燕凛身上找不出丝毫故人痕迹,他也就懒得再去感怀往事,随意转眸,又看见了已是近在二十几步之外的容谦。   虽说风劲节在带他来的路上,已经一再说明了容谦此刻的状况,他也早有思想准备,但就这样,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人在如许灿烂的阳光下,手脚无力地坐在轮椅上,衣衫之下,露出来的手腕瘦得不像话,皮肤上隐隐还有淡淡的纵横刀痕,不知道当时风劲节是费了多少劲头,才把他又缝起来,方轻尘的眉毛还是一跳,隐约地一层煞气就浮了起来。   若说是护短记恨,任性使气,小楼里一干人等,多少都有些这样的坏脾气,可是找不出一个人能及得上他一半的。   适时容谦开口,说的居然又是一句让他火冒三丈的话。   “轻尘,你瘦多了。”   无可否认,容谦是极关怀他的,这一句话里的关切在意,也是殷殷切切。事实上,刚才在宫外和风劲节见面时,风劲节的第一句,也是同样的话。但此刻听容谦说起来,方轻尘却是勃然大怒。   劲节是大夫,拿腔拿调,教训别人不爱惜身体也就罢了,你小容有什么资格来说我?我这些天日夜赶路,吃不香睡不好,我瘦一点有什么奇怪,无论如何,总比你强吧?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一点也不醒悟,居然还敢来对我指手划脚?   容谦这话也是自然真情流露,一语未毕,却见方轻尘杀人般的眼神恶狠狠望过来,即刻醒悟到自己失言,又触了这最喜欢自欺欺人的家伙的逆麟了,一时头大如斗,只得干笑一声。   燕凛却哪里知道这其中玄机,更不明白,二人眼神一个来往,交换了多么复杂的信息,只是见方轻尘的神情莫名地凶恶狰狞起来,心中一凛,想也不想,踏前一步拦在容谦身前,一笑拱手:“方侯……”   方轻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跟容谦是什么关系,那是三百六十二级的死灵法师和三百七十九级的圣骑士的关系啊!我们俩就是干架,又用得着你一个外人,一副保护姿态地站出来吗?再者说,你一个三脚猫功夫,半桶水晃荡的家伙,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本事在我面前保护别人。   他一挑眉,微微冷笑:“皇帝陛下有什么指教?” 第二百八十六章 绝缘胶布   方轻尘一挑眉,微微冷笑:“皇帝陛下有什么指教?”   语气冰冷无礼倒还罢了,只是这扬眉一笑之间,方轻尘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原先的灰头土脸,黯然无光,立化作凛然生威,神采逼人。武功达到他这种级数的人,心念动处,英华外露,本来就不是难事,更何况,他多少年掌控国事,纵横沙场,这等英风气势,毫不收敛地显露出来时,自是极为锐利逼人。   燕凛只觉他一眼看来,便如泰山之重,沉沉压在肩上,淡淡一句,每一字起伏停顿,那惊涛骇浪无形有质的气势便袭面而来。   方轻尘短短一句话说完,燕凛已是汗湿重衣,呼吸不得,只觉得双腿酸软得连站立都成了最艰难之事,胸间窒闷难当,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身体的本能在驱使着他,快快让开,快快躲避,快快离这人越远越好。   然而,他还是站在那里,尽管站姿十分僵硬,他还是定定地不肯躲避地看着方轻尘,尽管在短短的一瞬间,额头落下的汗水就让双眼视线一片模糊。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危险,没有察觉,这个顶尖高手,如此无所顾忌肆意施展的气机即使不刻意攻击,长时间的压力也会震伤他的内腑,他只是本能地想着,自己应该拦在容相身前,不容让,不退缩。在经历过这么多这么多之后,总该由他来保护容相,不管发生什么事,也不弃不离不悔不退。   风劲节袖手站在一旁,略略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阻止。他知道,方轻尘这股子怒气不发作出来,硬生生压下,将来爆发,恐怕其害更大。   容谦却是急了,这狐狸越发没轻没重,任性胡闹了。他伸手用力在椅子上一按,有些艰难地站起来,抢前几步,一手拉住燕凛,半个身子遮在他面前,回头怒瞪了方轻尘一眼:“别胡闹了。”   因为着急,也因为站起来太急,走得过急,脸色除一向病弱的苍白外,还略略带了一点急切的红,他一手死死挽着燕凛,半个身子却因为疲惫吃力,不得不靠在燕凛身上。   燕凛着急地伸手扶着他,想要重新把他藏到自己身后去,却又哪里能够。   容谦低笑一声:“傻小子,别怕,他是我的朋友,不会加害我,刚才只是看我伤得太重,心里生气,他一向这样不知轻重,你别与他计较就是。”   燕凛一怔,刚才看容谦忽然站到自己身前,光顾着害怕着急去了,倒没察觉,那无所不在的强大气机压迫已然完全消失了,他迅速上下检查下容谦,看他确实未曾受到任何伤害,方抬头怔怔看了方轻尘一眼,想起容谦的话,忽然心中一酸。   是啊,只有真正关心容相的人,才会为他伤重而气至如此境地,哪一个见过容相往日风采的人,能不为他不平,为他难过呢。   这般一想,对方轻尘倒是没了怨恨,反隐隐有些认同感激之意。   方轻尘一见容谦抢步过来护着燕凛,赶紧就收了气势功力,现在的容谦可经不起他的真气这么一冲一掀,虽说极不满容谦对燕凛的维护,但看到容谦能自己站起来,自己走动,心里多少还是欣慰的,冷笑一声:“能走能动还装腔作势,坐什么轮椅。”   话虽如此,看容谦这样狠瞪自己,到底有些心里不舒服。唉,这个最好说话的老好人,居然为了这么个不懂事的大孩子跟自己使气……   风劲节看他心理不平衡,在旁悄悄笑道:“行了,得些好处就收手吧,真闹下去,不过平白叫小容为难罢了。”   方轻尘闷闷无语。   其实他也知道,容谦是两头为难。现在这样,他在燕宫受到礼遇,燕凛不带别的高手护驾,单独面对他,容谦就怕他折腾燕凛。可是其实,他不过是个光杆司令,而燕凛是一国之主。如果燕凛选择打他的主意,趁机预先布置,安排上无数大军,如云高手来对付他,那就会轮到他吃大亏了,想要全身而退几乎不可能。   说穿了,容谦一直以来的忧心,不安,顾忌着不太愿意他来燕国,都只是因为关心情切罢了。既关心燕凛,也关心他,所以,不愿他们两个中任何一个受到伤害,才会左右为难,倍感苦闷。   而燕凛现在对他谦和,又哪里是因为他的强大或者地位呢,不过是给容谦的面子罢了。真做得太过份,把容谦逼急了,不得不在保护他和保护燕凛之间做个二选一,这个没有同学爱的家伙肯定还是选择帮着那个小皇帝欺负自己。反正自己这帮同学全是九命怪猫,打死了也无所谓的,人家可怜的燕凛,却只有一条小命,经不起折腾啊。   方轻尘心里叹气,只得悻悻然看了容谦一眼,摇头苦笑而已。   燕凛却反而对方轻尘爽朗一笑:“久闻方侯英豪盖世,今日方知世间有如此神功,实在令人钦佩。”   方轻尘看他语气爽朗,神色坦荡,并无勉强作伪之色,倒是微微惊异。这小子看起来,气量挺大的啊,不象想象中那么阴沉,那么容易记恨。那当初到底是怎么一而再,再而三把小容折腾成这样的?   容谦气道:“轻尘,我可没力气一直站着给你陪小心,你还想怎么样?”   方轻尘看他这无可奈何的样子,一笑复一叹,上前与燕凛一般站在他身旁,扶了容谦另半边身子,风劲节早就一笑把轮椅推过来,方轻尘将容谦按坐下去,笑道:“好了好了,反正是你自己的事,你既然不愿意我管,我还懒得费这心思了。”   容谦微舒一口气,风劲节也忍不住一笑。有容谦这么大一块人型绝缘胶布在,这俩人好歹是闹不起来了。   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气氛,至此才消解了去。   燕凛本就是聪明人,这时也已清楚领悟到几个人言谈间所交换的信息。心中既觉吃惊,也觉欣然。   那个翻手为云覆手雨,悠然间掌控数国风云,推动几国大战的枭雄人物,居然只是纯粹地为着一个朋友的伤痛,而对一个强国帝王如此肆无忌惮不顾后果地表现出不满和敌意?   看着方轻尘自然扶着容谦坐下的姿态,看着他们在阳光下,彼此毫不客气瞪视,低斥的神情语气,明明感觉得到,他们三人之间,或许自成一个小世界,有许多外人无法介入,无法探知的秘密,然而,他心中升起的,不是妒忌,不是紧张,反而是隐隐的快意欣然。   有人为了容相而生他的气,真好!容相有这样的朋友,真好!有人能这样关怀容相,这样为他愤怒,这样为他不顾一切地出手,真好!   他这样想着,一时竟有些出神,没有听到远方脚步声匆匆响起,一个执事太监快步而来,远远地伏拜于地:“陛下,封统领携李将军,王将军,郑将军一起入宫求见。”   燕凛神情微动。封长清兼着大内侍卫统领,可以自由出入宫禁,有事找他,一般都是直接自己前来。而这次居然是和好几位这次出征秦国的重要将领一起,正式经由太监通禀拜见,想来是有重要国事,竟是耽误不得了。   回头看看方轻尘与容谦之间,那种毫不客气,但明显亲密理解的情形,心中还算安定,知道可以放心让这个强大莫测的人和容相相处,便一笑道:“方侯恕罪,朕另有政务,不便相陪了。清华宫中,已备薄宴,想来方侯也愿与容相和风公子畅然尽兴,只是……”   他回头盯着容谦,很认真地交待:“容相可不许饮酒。”   容谦尴尬一笑,当着方狐狸的面,被自己教出来的小孩管头管脚,这可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风劲节在旁笑道:“陛下放心,有我这个大夫在呢。”   燕凛释然一笑:“还要烦请风公子好好看着容相。”   方轻尘听着也觉好笑,对燕凛的敌意便也消了几分,居然也客客气气一拱手:“陛下不必客气,自便就是。”   燕凛这才一笑,转身离去,并未发觉方轻尘那悠悠然凝视他背影的眸子里流露的一点异采。   容谦却是有些忧心地望着方轻尘,深深皱眉。   这家伙,弄了什么鬼?   燕凛一路进了御书房,房内几名重将都纷纷起身行礼。   燕凛一笑坐下:“什么事,居然惊动得你们几个一起进宫。”   众将互望了一眼,封长清道:“陛下,我们今日无意中发现了一桩大事。” 第二百八十七章 奈何奈何   “究竟是何事。”燕凛一边问,一边坐了下来。   “楚国的镇国侯,方轻尘,不知为了什么目的,秘密来到我们京城了。而且此人似乎和风公子交情极好……”   封长清眉头深锁,神色极是郑重。   燕凛一阵头疼,这这……这确实算是一件大事,也确实值得让这几个重臣立刻进宫报信,只是……   他乱咳一声,勉强保持了神色不变,问道:“此事……你们是如何知晓的?”   封长清连忙解释道,因为燕军方才凯旋而归不久,所以当日军中几名重将,难得都还留在京中。大家都是在刀山剑林里一起拼杀出来的交情,而且想到各人很快就又要天各一方,分守边境了,自是有些不舍,难免要趁大家都还在一起的时候出去聚聚,吃吃喝喝,酒足饭饱一番。   他们今天聚会的这闲云楼,所处街道正好是通往皇宫的必经之路,酒菜又好。一群人正在楼上雅座里且笑且饮,随意倚栏临窗,看楼下街市繁华景象之时,封长清却突然觉到一种森寒之气,扑面而来,心中一惊。这种杀气,分明就是自己当初在战场上被方轻尘一箭射下马时,曾感觉到的那种杀气,所以他第一时间就俯身向街上寻找,一瞬间看到方轻尘和风劲节并肩转过街角的背影时,纯凭这种高手强大的气势,就认出了方轻尘。   既然发现了方轻尘这等人物出现在燕国,而且居然和能直接出入皇宫的风劲节有关系,他哪里还敢怠慢,连忙叫了那几位军中重将一起,入宫给燕凛报信。   燕凛皱了眉头,有些奇怪。虽说这几位军中重将都见过方轻尘,可是方轻尘今日的样子,分明是风尘仆仆,若不走近,面目都不甚可辩,衣衫更与平时出名的白衣耀目不同,在那人潮如水的街道,封长清只是转瞬间的一眼,又如何认得出人来。   他心头思忖着,慢慢道:“杀气……”   “是,极重的杀气,森然逼人。”   燕凛沉吟了片刻,方问:“此事,你们可曾告知旁人?”   “发现了他的行迹后,臣立刻追下酒楼,但他人已不见。想到事情牵涉到风公子,所以臣和几位将军立时赶来宫中,只是臣临时写了一封短信,让随从快马带去给史世子。毕竟史世子掌着行人司,方轻尘入了京城,踪迹何处,所为何来,需要史世子立刻调动行人司去查探。”   燕凛伸手揉了揉额头。果然……麻烦大了。这下子,不但这一帮功高位重的武将们知道了,连带连着史靖园,安无忌,还有行人司那些上层骨干,估计全知道了!   “陛下,不管方轻尘来我们大燕,有什么阴谋诡计,既然我们已经先一步发现他,便不能容他得逞。”   “管他是什么英雄豪杰,盖世人物,既然撞进了咱们手心里,万事就由不得他了!他能有多大的本事,能逃得出我们布下的层层罗网!”   “臣估算着,秦国的赔偿,最多也就是前两三年,肯老实送来。等他们将边境防务建好,新的军队整编完毕,必然要千方百计,拖欠抵赖的。方轻尘既然是当时的保人,在楚国又是声望极高,咱们就先将他扣住,秦国要是赖帐,就用他压着楚国,让楚国替秦国还钱好了。”   “是啊,若有方轻尘在手,不但秦人投鼠忌器,就是楚人,怕也要对我们顾忌五六分的。”   燕凛听着几员重将,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是兴奋激动,人人神采飞扬,个个表情激昂,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发疼。   唉,真是一帮好战的家伙!他们在秦国被方轻尘逼得未竟全功,不得不签下和议退兵,虽说里子面子各项便宜好像都占全了,心里却还一百个不服气不甘心的。如今仇人送上门来,怎么能不想着要讨还旧帐呢?更何况,这番思量筹谋,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里人人都是重臣,资历极老,威望极重,且刚刚立下大大的战功,说的又都是为国谋划的事,想要驳他们的意见,冷他们的心意,谈何容易呢。   想起刚刚对容谦许下的诺言,燕凛就是一阵烦闷。这个方轻尘!你没事在街上放什么杀气呢?   武林之中,真正的顶尖人物,可以用气势慑人,那是不假,但平时早就能英华内敛,含而不露了,哪里有会在街上好好走着,忽然间就杀气四溢的道理?容相当年的武功,绝对不弱于方轻尘,但他哪时哪刻,不是让人觉得温和如春风化雨,不露锋芒?   他自己刚刚看到方轻尘的时候,方轻尘也是让他只觉得对方就是一个一路风尘,十分疲惫的远行客,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感受。若非后来方轻尘忽然动怒,他也根本感觉不到丝毫压力和危机。那在街上,又是怎么回事?   燕凛心间忽然一动,方轻尘总不可能只是为了让他为难头疼,所以故意露出行迹的吧?他那种心思深沉,掌控一国的枭雄人物,不可能这样不知轻重,就为了小小一点意气,这样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吧……   明明知道是不可能,但心中却又总是隐约觉得,这分明就是方轻尘莫名其妙在大街上杀气毕露的原因。   老天,这……这算是什么人啊……   燕凛正头疼欲裂的时候,容谦的心情也很不好。   看着自己对面的家伙眼前摆满了美酒,自己面前却只有小孩喝的果子汁,对方面前是数不清的山珍海味,自己面前却只有青菜豆腐,谁的心情能好得起来。就算容谦是这么好脾气好性子的人,也经不起风劲节这样故意在自己面前刺激炫耀啊。   好吧,他是重伤号,不能喝酒,这也就罢了。可凭什么他整天就只能吃清汤寡水,严格按照那个无聊大夫的可怕食谱进食呢?不知道他这个虚弱的人,很需要更多的营养滋补吗?   更可恨的是,风劲节非要端着山珍海味,绝品美酒,在他面前吃饱喝够。要说这家伙不是故意刺激他,整治他,鬼也不信了。   不就是让他和卢东篱多分离了一阵子吗,不就是让他不得不两地思念,靠着空中信鸽飞来飞去写信慰问吗?至于这么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地整人吗?   偏偏这么大的皇宫,所有人都向着风劲节,包括青姑和燕凛在内,全都乖乖照着风劲节的安排,一起把他的饮食管得无比严格。   唉,吃喝玩乐,这一伤一病,人生四大乐趣,几乎全部与他无缘了。   他这里愤懑不已,方轻尘的心情却是极好。   在清华宫里,享用了皇帝级别的沐浴,顺便拿了风劲节的衣裳换上,数日来赶路的疲惫辛苦去了大半,清清爽爽高高兴兴地过来坐下,见风劲节在含笑饮酒,好脾气的小容却脸色阴沉,心里好笑,自己拿了酒壶就要替自己倒满,却不想手才伸出去,就已经让风劲节一把抓住手臂:“你也不许喝酒。”   方轻尘愕然:“怎么管到我头上来了?”   “你不该被管吗?”风劲节狠狠瞪他一眼,手指向下移去,从方轻尘的手臂移至腕脉处,猛一运力。   方轻尘闷哼一声,半边身子酸软下去,手也无力地垂到桌上,骂道:“喂,你是大夫,还是杀手?”   “对你这种不听话的人,就只能用这种法子。”风劲节笑驳了他一句,便凝神探他的脉象。   方轻尘虽然懒得治伤,但现在被风劲节抓在手里,挣扎不开,也只得悻悻然由着他,自己自用另一只手,懒懒拿了筷子夹菜吃。   风劲节诊着脉一直不说话,方轻尘倒是没理会,容谦却有些不安,轻轻问:“怎么样?”   风劲节摇摇头,放手站起来,忽得一弯腰,飞快扯开方轻尘的胸襟,看他胸前的伤口。   方轻尘皱了眉嘟哝:“虽然我也是男人,可你脱我衣服之前,是不是也该先打声招呼?” 第二百八十八章 关门聊天   方轻尘皱了眉嘟哝:“虽然我也是男人,可你脱我衣服之前,是不是也该先打声招呼?”   风劲节低斥一声:“闭嘴。”   容谦在旁笑道:“轻尘,你现在可是伤员病号,千万别跟大夫对着干,小心吃亏。”   方轻尘翻个白眼,忍耐着不说话。   风劲节慢慢放了手,阴沉着脸坐回去。   方轻尘理好自己的衣裳,笑道:“怎么样,天下第一神医?”   风劲节恨恨瞪他:“剑伤留下的隐患,全在经脉之间,外伤却早已经好了,我反而无处可以下手,只能帮你调养。你长期服用的慢性毒药,对身体的伤害早已入膏盲,你自己又一直不肯认真逼毒,又没有在离开楚国后立刻来找我,现在要治,一样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方轻尘耸耸肩:“也就是说,你这个无能郎中没办法。”   风劲节没好气道:“你留下来,我每日施针为你清毒,照我的方子洗药水澡,半个月后,你身上的毒就可以清了。”   “半个月?半个月后狄九的小命早没了。”方轻尘失笑:“你不会以为萧清商和赵晨手下的人,能有本事将狄九一直拖住,到我伤好吧?”   “那我就给你配药!这里是皇宫,要什么药没有。我一两天时间就能配出来,团成丸子,你带在身上。照我的方子,你日日服用,不出半年时间,也就能把毒清了。”   这回方轻尘没说话,容谦就先苦笑着皱了眉。指望方轻尘乖乖将半年份的药随身携带,每天按时按量好好服用,这可能性实在是……   看着容谦和风劲节都是一脸沉重,又是恼恨又是无奈地瞪着自己,方轻尘倒是轻松得很:“你们就不用替我操心了。反正我的事也办完了,等把狄九那死心眼的家伙解决了,我就回小楼去,换个身体,健健康康,不比吃药方便多了。”   风劲节无可奈何地叹气。   再高明的大夫,碰上这种不肯配合的病人,也只能束手无措。   容谦却是微微一笑:“回小楼?照规矩,你回去了就不能出来了,你现在,放得下?”   “有什么放不下的?”方轻尘答得理直气壮,反瞪着容谦:“倒是你,到底放不放得下,跟不跟我回小楼去?”   容谦神色微微一黯,低叹一声,没有说话。   风劲节轻声道:“原本是说好了的,等他身子能经得起长途跋涉,我们就回小楼去。燕凛也答应了,等小容为他加冠之后,便送他走。不过,因着大军凯旋,还有皇子出生,一连串乱七八糟的事情赶在一起,燕凛的冠礼便推迟了。”   方轻尘失笑:“那小子连爹都当了,还行什么冠礼啊?”   “论年纪,他虚岁也才刚满二十,是还没到行冠礼的时候啊。按民间的规矩,到了二十岁,行了冠礼,孩子才算真正成了男人,可以有资格分家,有资格独立门户了,倒是极重要的,可他们这些皇族中人,怎么敢说要分家,他们分家,那是分谁的家?不成了造反了。所以从来也没人在意。这次只是燕凛他自己想要这样一个仪式罢了。”   风劲节摇摇头:“你以为人人都和秦旭飞那个怪胎一样么。这年头啊,皇族子弟,哪个不是十一二岁就张罗着要娶老婆了,二十岁有儿子,都算是晚的了。可怜的是这些入了宫的女孩子,身体都还没发育好,就要生小孩,弄得生个儿子,和过鬼门关一样。这次要不是我在,早就一尸两命了,哪里还有什么燕国上下欢庆的大喜事。”   方轻尘讶然:“皇后难产?你个大男人,接生???”   风劲节白他一眼:“悔不该当初说漏嘴,让小容知道了乐昌这次生产恐怕会有危险。”他恶狠狠地指着小容:“这家伙,整天拿我当免费劳工用!我要给他治病复健不说,还得替燕凛治失眠症,替乐昌保胎养身,顺便给乐昌宫里几个贴身宫女做紧急接生护士培训,哼哼,哼哼。乐昌难产的时候,小容抓着我就守在房门口,里头忙得晕天转地,有什么问题,宫女报出来,我就在外头帮着指点,这才能救下那两条命的。”   方轻尘哈哈一笑:“如此说来,你可是燕凛的大恩人了,他的老婆儿子外加师父的命,全是你救的。”   风劲节冷哼一声:“我若是恩人,那你就是仇人了。如果不是你,乐昌怎么会提前生产,弄得险而又险。”   方轻尘莫名其妙:“怎么了?又关我什么事?”   ————————   清华宫内,三人对谈。而数层宫殿之外,大殿之内,燕凛方才召来侍卫,令他即刻出宫,传口谕,让史靖园赶紧停止手上追查之事,立刻进宫。   他又宣了通旨太监来,低声叮咛:“容相和风公子在宴客,你去清华宫里看看情形,只在外头瞧瞧,问问守在外面的宫女太监,里头有什么动静没有?不许靠近偷听,就算是什么也听不到,你们也不许靠近。”   又要探听,又不许偷听?这命令也太矛盾了吧?   只是,当奴才的人,是没资格置疑主子命令的。那太监低眉顺眼地领命而去。   燕凛这才平静地面对御书房里一干脸露惊疑之色的臣子们,笑道:“不用多猜了,没错,容相和风公子宴请的客人,就是方轻尘。”   “什么?”   两个性子火爆点的将军,几乎就要跳了起来。   燕凛一笑,抬手安抚震惊的众人:“先别急……”   ——————————   “如果不是你,秦旭飞能活下来?能掌握秦国?能一把火把秦王一家全给杀光?”   风劲节哼道:“大军凯旋之后,乐昌就一直在打听秦王的事。虽说燕凛下了禁口令,但是这么大的事情,哪里真能瞒得住。乐昌一心要问,最后总归是问了出来,她心神大震之下,孩子当天就提前出生了。胎位不正,接着她又血崩,精神也正是最疲惫的时候,这一次真的很险。”   方轻尘皱了眉:“乐昌以前身份低微,那些人一向欺凌她,唯一关爱她的母亲也是被秦王虐杀的,她怎么还会为那些人伤心。”   风劲节叹息一声:“再怎么怨恨……那也是血脉之亲啊。突然间,所有的亲人都死光死绝了,而凶手显然就是以前唯一曾对她有过关爱呵护秦旭飞,这样的打击的确太大了。倒也幸好,孩子平安落地了,她看着自己的骨肉,总可以多一点慰藉和勇气,否则的话,这日子可怎么过。”   方轻尘终于略有了打抱不平之意:“燕凛待她不好?”   “好,怎么会不好。”风劲节道:“这段日子,燕凛都是日夜守在甘泉宫,一步也不肯离开他们母子。”   “那你还替她叹什么气?”   风劲节摇摇头:“燕凛待她,是友情,亲情,是丈夫对妻子的责任之心,男人对女人的怜爱之意,可若论那种彼此无欺,携手相依,相濡以沫的夫妻之爱,却怕未必有多少。”   说起这些,风劲节还是很郁闷的。他在燕宫中也待了很长时间了,对于那个时时来看望容谦,真心关怀容谦,性情温婉良善的乐昌,他也是颇有些好感的,自然也不愿意这样的女子遭受太多的不幸。   乐昌现在只剩下秦旭飞一位亲人,可是这位亲人,手上却染满了血。现在她一个人孤独地留在异国,挣扎求存,没有国家可以依靠,没有亲人可以为她做主。本来如果夫妻和睦,她会有机会,慢慢同燕凛细水长流地发展出夫妻间的爱情,这种感情,对于她这个在感情上已经是一无所有的孤女来说,会是多么宝贵。   然而,燕国攻秦,打破了一切和美。二人虽然依然关怀在意对方,但是,风劲节也感觉得出,两人之间,终究有了一种似乎被割裂了的遥远感觉。如今,又有了秦国王室的灭门惨祸……   这一对夫妻,还可不可能向前在多走出一步。还是……他们永远都会是同在一个房檐下的……两个人。   风劲节不知道。   听风劲节语带感怀,方轻尘却是不甚介意:“那样又有什么不好?皇家夫妇不比民间夫妻,过于浓情挚爱,反成祸患,以亲情相维系,信任关怀,相敬如宾,对所有人来说,也许反而是最好的。”   方轻尘和乐昌没交情,自己又曾数历皇家情爱,于这等事本就看得透彻些,语气也甚是冷漠平淡。   “更何况,比起那些……”   他突然不肯再说下去,回过头来就问容谦:“在说你的徒弟和徒弟媳妇呢,有什么意见?”   容谦一语不发,全无反应。   “小容……”方轻尘叫了一声没听人应,还打算提高声音再叫两句,风劲节摇了摇手:“没事,老毛病了。一跟他提回小楼的事,这人脑袋就打结,由着他吧。”   “哈哈,果然还是舍不得吧!”方轻尘大笑,“小容,就你这样子,还敢来问我放不放得下?” 第二百八十九章 得失我心   容谦一派沉静。方轻尘的嘲笑,风劲节的无奈,二人之前的一切对话,其实他都听得很清楚,心里也很明白,只是心境一片苍茫,忽然间,懒得理会,懒得开口。   终究是要走的吗?   先是大军凯旋,事务繁忙,后是皇后产子,宫内纷乱,燕凛原本说好的冠礼,便一拖再拖。   是真的忙不过来,还是燕凛其实是在不自觉地让一切显得过于忙碌不堪。   而他,也凑和着,一起为大胜高兴,一起为乐昌紧张,一起为孩子欢喜,却从来没有问过一句,你的冠礼,准备安排在何时?   舍不得的人是谁,放不下的人是谁?   其实,他真的没怎么把身上的伤痛放在心上,以前也不是没经历过,苦难尝多了,麻木了,也就罢了。   反正这轮椅很方便,不费力就可以操纵,反正现在努力一点,站起来,还能走个十几二十步呢,照劲节说,再好好休养,身体状况还能更好一些。   其实,这样……对于他,也就足够了。   他又不需要去和别人比武较技,他也不用赶时间,卖力气,天天安安逸逸,让别人服侍,又有什么不好?   就算是那身体里四肢百骸无时无刻的隐隐痛楚,因为习惯了,也就渐渐不以为意,照旧言笑自若了。   只是,他放得下,燕凛,青姑,所有爱护他的人,能放得下吗?   以后,十年,二十年,那样漫长的岁月,他怎能忍心让他们一直面对永远无法进一步好转的他,时时刻刻心中煎熬苦痛。   终是要走的吧。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燕国强大昌盛,燕凛他已经长大了,经过了一次次的磨练,处事越发地沉稳有度,原也不需要他一直操心唠叨,不合时宜地在旁边指手划脚了。青姑和安无忌相处甚欢,也无需担忧。   既然一切都已经这么好,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回去呢?   回到小楼去,结束肉身的一切苦痛,若是思念他们,打开显示器,还是可以观察到他们生活的点点滴滴,在小楼的深处,悄悄为他们欢喜微笑就是。   而燕凛也好,青姑也好,当然也会常常思念他,也许会经常有些伤感,只是,知道他一切都好,知道他恢复如常,心境总也该轻松一些,自在一些,快乐一些的吧。   是该走了,功成而身退,当断则需断。   是该走了,燕国的朝堂,早已不再需要一个功勋盖世,威望无比的容谦。而燕凛也不能常年背着一个累赘,一个良心的重负。燕国的宫廷更不适宜长年累月,供奉着一个身份过于尊贵,把皇帝也压一头的外臣。   离去,是对所有人最好的决择。   然而,终究是舍不得,终究是闭了眼睛,塞了耳朵,自欺欺人地,忽视着自己心中那种提醒与呼唤。   那么长久的矛盾,犹豫,为难,无奈,到最后,也还是……放不下。   方轻尘一直冷眼看着容谦有些怔怔出神的样子,忽然一笑,重重一掌拍在容谦肩上。   风劲节阻拦不及,气道:“你胡闹什么?”   容谦的身子哪里经得起这样拍,全身一阵剧痛,心神一清一明,抬头愕然去看方轻尘,却看那骄傲任性的同学,对他展颜一笑,灿烂夺目,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来:“既然放不下,那就别回去了。”   听方轻尘这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容谦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风劲节已怫然道:“你又在出什么荒唐主意?小容不回去,就得一直这个样子,不但身体残疾,而且苦痛重重。现在又没有什么事,还是非他办不可,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自虐?”   方轻尘不以为然。   “得失寸心知,小容的路自然要由小容自己来决定,我们可以给予建议,但也仅只是建议而已。我们觉得是错,是吃亏的事,在他也许正是他所乐意,他所喜欢。那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在旁边指手划脚。身虽困顿,但心能自由,又有什么不好。小容的决定,我们可以不赞同,但至少应当尊重。”   风劲节翻个白眼,话真是说得好听。当初那个屡屡设局,坑得小容和燕凛不能不见面的家伙,干坏事之前,怎么不先尊重一下小容的意见?   可惜,他现在吃人嘴短,心里嘀咕,嘴上却反驳不出来。当初他离开小楼去找卢东篱,又何尝不是大家反对的事,唯有方轻尘表示支持,今日方轻尘成为唯一一个站出来支持小容留下的人,那……那好象……唉,也是理所当然吧。   容谦看风劲节神情,不觉好笑:“得了,我知道你巴不得我赶紧回小楼,这样你就得回自由身,可以立刻去赵国,用不着现在这样,整天眼巴巴地看着天上有没有鸽子飞过来。”   方轻尘也跟着很不屑地瞄他一眼:“还不是他自己医术太差,一个两个都治不好,怪得了谁啊?说真的,我本来过来是想替狄九从你这里拿些药。可现在,看你这水准,拿你的药去,真能救得了狄九吗?”   风劲节皱了皱眉,叹了口气“悬!”   方轻尘和容谦相顾一眼,异口同声道:“真的救不了?”   “你……你简直就是个九流大夫,还敢自称天下第一神医?”   “神医又怎么啦?神医又不是神仙。我的知识是超过这个时代很多,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很多药,在现在的条件下,我根本提纯不出来。这次我原本是从小楼带出来了一些超时代药物的……”   风劲节又恶狠狠一指容谦:“可基本都喂了这个无底洞了。剩下的药,并不是正对狄九的病症。张敏欣和我详细介绍了狄九的情况,他的身体在数年前,就几乎全部毁掉了,而这几年,他不但不调养,反而耗尽每一分生命力去苦苦练功,一次又一次地透支生命。现在他看起来虽然还是能走能跳,可内里的根骨底子却应该已经是全部损毁了。人能活到现在,就已经是一个奇迹。”   风劲节说到这里,终于叹息了一声:“什么药,也都只能医不死之病啊。现在我能给你的药,也就是可以让他好受些,发病时不那么厉害,多活个几天罢了。”   他皱了眉,绞尽脑汁半晌,方道:“罢了,轻尘。你找到他后,带他来见我,我亲自为他诊治。燕国皇宫的库房里,各种珍贵药材都现成,我替他延寿三五年,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容谦神色黯然:“便是能再多活几年,他也终是要日夜受身体病痛的折磨,也一直会因为阿汉的事而不能释怀。有生之年,哪怕是一天的快乐,都找不回来,这样活着……”   “我能做的,也仅止于此而已。”风劲节无奈道:“小容,你自己本也不把身体之苦放在心上,又何必太过为他人介怀。阿汉的事,大家都在想办法,也许真能找到可以唤醒阿汉而又不让阿汉受伤的法子。我若是能为他延寿数载,也许在他活着的时候,终究还是有机会亲眼看阿汉醒来。”   “阿汉醒过来了,再看他去死?”方轻尘冷笑一声,语含讥诮:“早也是死,晚也是死。既然如此,我还紧赶慢赶地赶去做什么?这样辛苦,何尝救得了什么人,又何尝解脱得了谁?”   风劲节斜睨他一眼:“你不去,正好,留下来跟我泡药水澡。”   容谦也知方轻尘不过是嘴里说得硬罢了,自然不肯同风劲节一般地挤兑他,只轻轻劝道:“还是去吧。狄九已经为阿汉做到这一步,也该够了。不管未来如何,能救便救,能让他多活一日,总是一日,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只要人活着,总是有希望在的。”   看着风劲节一副你不走,我这个大夫有的是手段对付不听话病人的表情,方轻尘浑身都觉得硌得慌。容谦已经给他搭了这么好的台阶,他哪里还有不顺着下的道理:“去就去,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可做。”   这话冲口而出地答来,他信手为自己倒好了酒,一口饮尽。   风劲节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再阻止,只是回首和容谦交换了一个眼色。   已经无事可做了啊?这只狐狸……   只是一个极短的瞬间,二人的神色间都露出了些黯然,又均是立刻就收敛了去。   方轻尘却是不理二人的心绪起伏,一手懒洋洋给自己提壶斟酒,一手拿着筷子下筷如飞,嘴里含着食物,居然还能清晰地发问:“怎么样?到是说说,最近你们过得如何?” 第二百九十章 以身为饵   容谦和风劲节互相白了对方一眼。   “他过得很好,整天吃喝玩乐,在宫里调戏漂亮宫女,跑宫外去招摇炫耀,有事没事,拿燕国传递紧急军情的信鸽战鹰给他往赵国发私信,内容无非就是某天碰上了个漂亮姑娘,交谈甚欢。某日找到一种美酒,喝着不错。偏偏就他这么一个浅薄庸俗的人,还总是惹得一堆人喜欢。现在宫里年轻漂亮的宫女,就爱在清华宫外乱晃,甚至连许多名门闺秀,权贵之女,进宫给皇后请安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且次次都要从清华宫外绕路……”   方轻尘听得甚是好笑:“小容,你就不要眼红人家的桃花缘了。你这人,就是太正直,太古板,所以缺少乐趣。”   容谦哼道:“谁说我眼红了?我很有成人之美。我正准备去和燕凛商量,无论是哪位宫女对上了他的眼,都让燕凛立刻割爱。无论是哪位淑女中了他的意,都让燕凛立刻给他赐婚。”   风劲节一口酒呛在嗓子里,咳了两声。   容谦笑得温文尔雅:“劲节,燕凛现在可是感激你的很。这点小事,我一说,他肯定是眼睛都不会眨就答应的。我保证,他为你操办的婚礼一定是大把大把撒银子,铺张浪费到极点,绝对会极其合乎你的口味。”   风劲节一时失语,转了话题就开始揭小容的短:“嫉妒,你这纯粹是嫉妒。轻尘,你知道不,他的日子最近过得极其不好。本来他整天就病歪歪的,一听说你要来燕国,更是吓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唯恐你把他家小皇帝怎么样了。”   方轻尘失笑:“小容,我有这么可怕吗?”   容谦却并不介意他们的嘲弄,反倒正色问:“你是真的不会再找他的麻烦了吧?”   方轻尘挑挑眉:“这就要取决于他找不找我的麻烦了。”   “什么?”   风劲节在旁边解释道:“我陪他进宫的路上,他偶尔一抬头,发现封长清并着几个军中重将在路边酒楼上喝酒,就故意散发出杀气去惊动人家,连我都给他拖下水了。现在一帮燕国有头有脸有势力的人物都知道我跟坏燕国大事的楚国方轻尘有关系。刚才那些人进宫,估计就是找你的小皇帝告状来着。”   容谦苦笑:“轻尘,你……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他本来的打算是悄悄对燕凛说明真情,让方轻尘静悄悄进宫出宫一趟,不惊点尘地了了这事。如今弄得一堆重量级人物知道,且都是经过秦国一战,对方轻尘暗中记恨,又正好担着天大的功劳,连皇帝也要给面子的人,有够燕凛头痛了。   “遇上他们是碰巧,不过就算不遇上他们,我也会想别的法子,把我在燕国皇宫的消息泄露出去。”   方轻尘冷笑道:“就许你为他弄得半死不活,就不许我看看,他到底能为你担当到什么程度?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一点小考验而已,难道他还经不起吗?”   风劲节笑道:“你总是这么任性,完全不考虑后果。这里到底是燕国,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是一个人,若是被人暗中谋算了,哭都没处哭去。如今你站在明处,他若是真的要对付你,我倒要看看你打算如何脱身。”   “怕什么,你难道会看着我死?”方轻尘一脸赖笑,有恃无恐:“你若肯助我,他就是调集大军,也未必能围得住我。等我脱了身,哼哼,以后他就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   他的话语倒迹似玩笑,但眉宇间的狠厉之色,却让人深切地明白,这个家伙,绝对说得到做得到。   风劲节气道:“你刚才不是还支持小容留下来?”   “小容留下来是小容的事,我不反对。我要整治某个无聊的家伙是我的事,最好别人也不要妨碍我。”说这话时,方轻尘挑高了眉,斜睨向容谦。   容谦却只一笑,有些无奈,有些纵容地摇摇头。神色间,倒竟然并没有什么为难忧急与气恼。   风劲节奇了:“轻尘没来,你整天担心,轻尘来了,你反倒象没事人一般了。”   “我当日担心,只因还不知燕凛的心意,今天他却已经答应了我,必不会出手对付轻尘,那我还有什么要发愁的。”   方轻尘一扬眉:“以我的身份,谁能忍得住不打主意,就算他不愿,那帮重臣也会有一堆以为国家为重的光明正大的理由逼着他做……”   容谦微笑,语气平静:“燕凛待我,必不背诺。所以那些事情,就都是该他去想法子解决的麻烦。既然没我的事,自然就用不着我替他操心了。”   方轻尘冷笑:“他曾经罔顾你的心意,出兵秦国,他也曾经不向你说明真情,就设计了那场刺杀。你自己也说,他是一个好皇帝,那也就是说,他的许多考量都从国家的得失出发。一个好皇帝,偶尔忽略你的感受,不也是天经地义的么。既然如此,今日他为了燕国再算计我一次,又有什么不可以。”   容谦只是淡淡一笑,不再分说。   他信燕凛,是他自己的感觉,自己的心意,旁人明白不明白,又如何。   既然燕凛能一听他说起方轻尘,就可以微笑着确定,他的担忧是为着想要保护他,绝不多问多查,就许下诺言,那么,他有什么理由,不相信燕凛会有足够的勇气和坚决,守住这份诺言呢?   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事,也已经得过了那么多的教训。若彼此再过多思虑,再过多相疑,那才是天下最愚蠢的事情了。   方轻尘看容谦这等神情,这般微笑,便知道再说什么也不能扰乱容谦的心境,心中反倒为容谦高兴,释然笑道:“既然你这般信他,这段日子却还只是为着这事睡不着,倒是可笑了。”   风劲节在旁笑道:“怕你欺负了他养的小孩只是原因之一,整天矛盾不能决定要不要回去,是原因之二,这原因之三嘛……”   他戏谑般看着容谦,容谦居然被他看得脸色微红,好在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人物,谁也装不了深沉神秘,所以只是微微有些尴尬:“行了,想说就说吧,被你们取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   “若真有天大的好处,那我们出手对付方轻尘,就算是付出些代价,倒也无妨。”   大殿之上,面对着一干重臣,燕凛不疾不徐,侃侃而谈。   “只不过,对付方轻尘,我们燕国,果真又能得利几何?楚国上有国君,下有各方诸侯,诸般势力纠缠,一个自由的方轻尘,或许能制衡各方,但是一个沦为了阶下囚的方轻尘,那些人却未必就愿意搭救。楚燕之间隔着秦国,我们并不能直接向他们施压。若是我大燕平白学那山贼大盗手段,绑架扣押那楚国方侯而以求利,却不得,岂不是平白惹来天下物议?”   “以秦楚之间的种种恩怨是非来看,秦旭飞与方轻尘这二人之间,不过是互相利用,彼此牵制而已。方轻尘肯帮助秦旭飞,不过是忧心唇亡齿寒,不欲强燕并秦而接壤于楚,秦旭飞虽然得利,却并无须感怀。我们抓了方轻尘,楚国便缺了一位仲裁者,秦旭飞恐怕只会高兴,又哪里会因此受制。”   燕凛笑道:“征秦一战,方轻尘令我们功亏一篑,朕知道大家心里是有些不舒服的。然而若不是他通风报信,我军陷入秦王军队的反包围时,损失也必是惨重的。虽然他是为秦旭飞解围,我们却也得了利。若论恩怨,却也是一笔糊涂账了。国家之间,本当只计利益得失,若是心心念念,记恨含怨,反倒落了下乘。”   燕凛刻意停了一停,方才继续说了下去。虽说他是皇帝,要独断专行,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这里都是国之重臣,若他强行以君权硬压,未免人心不服,所以,终是要耐着性子,慢慢与大家说理,一条条反驳大家的意见,一点点将众人火热的杀意打下去。   “我们若是要捉拿方轻尘,不但得失未知,成败也是难定的。方轻尘是何等样人,明知自己与我们燕国有芥蒂,他岂有真的毫无防备,就进入我们大燕的道理。他既然敢故意放出杀气,惊动你们,定然也是胸有成竹,自有脱身之计。我们若是贸然出手,不能成功,岂不是徒然惹人耻笑。”   “再者,方轻尘与容相有所交谊,他既然坦然入宫,探访容相,我们又岂能无容人之量。捉拿他,并无什么确切的好处,而风公子亦与方轻尘颇有交情。我们若是调集人马对方轻尘出手,难保风公子不出手相助。他若出手,便成了我们燕国的大敌,那容相的身体,却又怎么办?” 第二百九十一章 都付笑谈   燕凛说的轻描淡写,可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刚才那一大通话里,其实最关键还是最后那一句。   容相的身体离不得风劲节的,难道你们打算为了捉住方轻尘解恨,便连容相的身子都不管了吗?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   燕凛对容谦的感情,瞎子才看不出来。若是能为燕国取得绝大利益,作为燕国的臣子,咬牙坚持要求他偶尔牺牲容谦一次还可以。但现在燕凛言语之间,只是扣着要捉拿方轻尘,不过是大家想要泄愤报复而已,并无实际好处。那谁又还好意思,叫着喊着逼燕凛做有可能损及容谦的事呢?   大家一下子都沉默下来,但心中还是尚有不甘。   还是封长清第一个将心态调整过来:“陛下说得是。自古远交而近攻。与其对方轻尘出手,我们倒不如盛情隆重地接待他,卖个大大的人情给楚国。秦楚现在表面上称兄道弟,可也不过和我们燕秦之间一样,暗地里龃龉难消。若是我们能借方轻尘的契机,与楚国建起不错的邦交,将来两国协作,制衡秦国,却是有大大的好处。”   燕凛微微点头:“多交一个朋友,总比多结一个仇敌要好。只是方轻尘既是悄然而来,事情又牵涉到了容相,朕倒也不便擅自作主,要先问问容相的意思再说。”   众人一看燕凛的态度基本已定,封长清也完全支持,也就不再多争,俱都点头称是。   适时那被派去清华宫打探的太监回来复命,跪在地上,恭声道:“容相和风公子请了客人在侧殿饮宴,并不要任何宫人服侍,殿门也是关着的。奴才遵照圣命,不敢靠近窥探,只隔着殿门数步站着,听着殿内一阵阵笑声,甚是欢快。奴才也问了守在殿外等待招唤的宫人,都说自殿门关上后,不过一柱香的时分,殿内就时时传来笑语,想是极轻松快活的。”   燕凛沉声问:“你可听清了,是何人在笑?”   “容相,风公子和那位客人的声音都夹杂在一起,常常是三人都在笑,问了旁边的宫人,也都说容相笑的次数甚多,颇为愉快。”   燕凛微微一笑,轻轻挥挥手,令太监退了下去,只觉胸中一片柔和,每一分肌肉每一点心神都一点点松驰轻松下来。   终是没有做错,这一次,他终究没有再负容相的信任。   其实,不论太监的回报是什么,他都已决定守诺到底,就算臣子们的意见再坚决,也要力保方轻尘无恙。   然而,听到太监的传话,到底还是心中一片快慰。   他真的做对了,那个人是容相真正的朋友,那个人,能够让容相笑……能够让那个很多时候,过于内敛,过于含蓄的容相,轻松自在畅然地大笑,笑声甚至可以响亮得让殿门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管是什么人,能让容相如此愉快,他都愿衷心感谢,真心相待。   燕凛相信,既然容相是燕国的容相,是他燕凛的容相,那么,一个容相如此相重的朋友,就不可能去做任何不利于燕国的事,有容相在,便已有了香火情份,他日燕国有难,也未必不能得此人援手。   他不是为了自己私人的感情,而坚持罔顾国家的利益。他只是比过去,有了更广阔的胸襟,看得也更长远,所以懂得怎样才是正确的决定,懂得什么才是既不负心,又不负国。   打发走了一干重臣,又毫不客气地将紧赶慢赶赶过来,然后被他一道停止调查的旨意弄得摸不着头脑的史靖园扔给封长清去慢慢应付,燕凛稳步向清华宫行来,心中既有释然,也有欢喜。叹息之间,又是感慨。   如果以前,他能有这样的心胸见识,如果以前,他不是过于浅薄猜忌,如果以前,与容谦相关的一切,他都可以如此坦然,如此信任,从好地方面去思考,去面对……那该有多好。   自然,如果燕凛知道他们三个正都在笑些什么,那欣然快慰,衷心感谢之情,不知道会一下子打个几折。   ————————   清华宫中,风劲节笑容满面地说:“第三就是他不知道怎么给小孩取名字,所以烦恼不已。”   “给小孩取名?”方轻尘听得莫名其妙。   “燕凛让他为自己加冠,冠礼上是要给燕凛取字的。”风劲节指着容谦嘲笑道:“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举重若轻地办了,却为这种小事发愁?”   方轻尘瞠目结舌:“小容,我只听说过,谈恋爱的人会智商飞降到零,可从没听说教个小孩会把自己教成傻子?”   容谦也不气恼:“若是旁人的事,我自然也就看得轻淡,便可从容应对。他却是我至亲至近之人,是我一手抚育教导出来的孩子。师徒父子,情分非比寻常。我心中待他与旁人不同,又有什么稀奇。你们两个,几世都不曾生儿育女,自然不太了解这份情怀,但这种事,总也该见过吧?多少英雄人杰,抱了自己的孩子,也不一样笑得象个傻瓜,为着给心爱的孩子取一个名字,翻遍了古今书籍,也难以决断呢。燕凛想要我给他一个名字,一个让他可以铭记一生,永为纪念的名字。我以前也不曾有过孩子,也从没有被如此郑重托附过,现在有些患得患失,难以取舍,有什么奇怪?”   方轻尘摸着下巴,悠悠然地想,什么师徒父子?什么心爱的孩子,你就蒙你自个去吧!   风劲节讪笑着道:“基本上,这个燕国传奇人物整天就为这种无聊事,愁白了头发,多少好词好字,他都看不上眼,我好心好意出主意,他也瞧不上……”   容谦摇头道:“你说凛字有寒冷之意,建议取字景寒,固然好听,却终是失了帝王气象,所以我说不妥……”   方轻尘一笑道:“好了好了,小容,你现在是当局者迷,心里太过看重燕凛,所以什么好字句,你都觉得不够完美,取决不下。还是我这个旁观者,帮着出主意好了,燕凛,燕凛……”   他在容谦满含希望的目光中思索了一阵,伸手在桌上划了一个凛字,煞有介事地道:“凛者,二禀也……”   风劲节忍着笑道:“二饼,我还一条呢?你这是准备拆字算命么?”   看样子叫燕二禀是不可能了,方轻尘皱了眉,摇头晃脑:“凛可通懔,为敬畏之意,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懔乎其不可留也,若取此威严,不可轻犯之意,总该有皇家气象了吧?”   容谦听他说得甚是认真,自是欣然点头,看他的眼神越发期待了。   方轻尘点点头,断然一拍桌子,高高兴兴地说:“决定了,就叫燕威风!”   风劲节一阵闷笑,脸涨得通红。容谦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去。   “怎么,觉得不好听了?”方轻尘蹙眉苦思:“要好听的话,那我给你找个好词吧……”   他双眼望着上方,慢吞吞地道:“燕昭云?燕阳天?嗯,你别扔东西啊……燕云那个十六州……喂喂,斯文一点,病人就要有病人的样子,燕云十八骑……嗯,燕南飞……”   风劲节哈哈大笑:“小容,我帮你出主意,你还看不上,现在你该知道,我和这狐狸相比,多有诚意,多善良了吧?”   容谦给气得一口气都快喘不过来了,要不是身体不好,这个经常被大家嘲笑做好脾气圣人的家伙,能生生跳起来掐死方轻尘,此刻伸手指着方轻尘,气道:“你,你个臭狐狸,你……”   方轻尘笑咪咪地问他:“我怎么样?”   容谦本来怒火万丈,看方轻尘这等轻松样子,风劲节又在旁边看好戏,气恼了一阵,到底也有些掌不住,低低笑起来,笑声渐渐响亮,渐渐飞扬。   方轻尘笑道:“看,取名字其实也是一件很有趣,很轻松,乐在其中的事,也许心意一到,妙手偶得,就是最好,没必要过于介怀。”   风劲节也在旁笑说:“小容,实在想不出来,随便拿本书,翻开一页,选第一个字,再翻一页,再选一字,好不好听,意思顺不顺,看你家小孩的运气好了。”   容谦只是又好气又无奈地望着二人,一边笑,一边摇头。   道理人人会说,不是自己放在心中,时时在意的人,自然可以一个比一个洒脱,一个比一个看得开。   轻尘也罢,劲节也好,说穿了也就只看得到人家的笑话,自己干出来的事,还不是一个比一个蠢。   ————————————————   打发走了一干重臣,又毫不客气地将紧赶慢赶赶过来,然后被他一道停止调查的旨意弄得摸不着头脑的史靖园扔给封长清去慢慢应付,燕凛径自稳步向清华宫行来。   原本燕凛估计着,容谦和风劲节即和方轻尘相聚甚欢,想来这时还在闭门喝酒聊天,他本来也不打算去打扰,不过就想在那殿门外,静静地站一站,听一听,容相那朗然的笑声,感受一下,容相的快意便好。   然而,才一进清华宫的大门,就见到偌大园林中,容谦正独自负手迎风而立,立时吓了一大跳:“容相!” 第二百九十二章 花间携行   燕凛见容谦独自负手迎风而立,吓了一大跳:“容相!”   容谦闻声转眸,在一片花海之后冲他微微一笑,迈步向他走来。   “你别走!别动!”燕凛气急败坏地叫,将一身不算高明的轻功运到极处,飞一般掠过来。   容谦也不过向前走了三四步,便让他赶到身边,一把拉住,上下一看,气道:“又不坐轮椅,又不让宫人近身服侍,你就敢这样一个人站着?万一跌了伤了,你自己是不当回事,可连我在内,上上下下多少人,都得让风公子好一顿数落。”   容谦看他紧张的样子,只觉有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其实能自己走几步的,用不着这么担心。”   “虽说能走几步,到底不很稳当。真要走着练腿劲,要么靠着墙,一手扶着稳当些,要么让下人在旁边照料安心些,再不然,把青姑娘特意为你做的那拐杖拿着,也安全些,哪能就这样胡来?”   燕凛愤愤然地数落,觉得现在的容相有时候真是越来越任性了,倒要害他这样时时刻刻操心,真不知道,二人谁大谁小,谁才是师父,谁又是徒弟。   容谦看着他,忽然有些好笑。   如今他处处让燕凛管着,时时听他唠叨数落,倒也都习惯了,真象是燕凛小时候他们的相处模式,被反过来了一般……心中倒觉得颇有几分淡然的温馨。   其实他也不是故意要惹燕凛着急。若是平时,一个人练习走路时,他也是会拿根拐杖以策安全的。只是今天方轻尘在这里啊,他能要站着,看似还算轻松地走动几下,方轻尘看了才舒服。他若是敢拿根拐杖,颤微微地扶着走路,天知道那小心眼的狐狸,会不会又受到刺激,再给燕凛搞出什么麻烦来。   燕凛看似随意地牵了容谦的手,陪着他缓缓前行。   他相信容谦的毅力,相信容谦可以一步步稳定地走到最后。所以他不会再过于小心地扶着他,不会再试图去做他的支柱,但是他却绝不会松手。   万一有失足,万一有意外,至少,这双牵系着彼此的手,总是能牢牢拉着,不叫他跌倒,不令他受伤。   他微笑着陪着容谦极慢极慢地向前走,花海无边,阳光如许,恍惚中,他却只觉得,被这双手牢牢牵系,小心保护,永不至失足,永不至坠落的,其实一直……一直都是他自己。   “怎么样,这么快就把那一干重臣都应付好了?”容谦微笑着说。   “容相,你知道他们来做什么?”   “轻尘跟我说了。这小子任性胡闹,故意给你添麻烦。”   说服那些重臣们的过程,容谦一句不问,燕凛也一句都不解释。他信他,他也知道他信他,他们之间,早已无需多费那些唇舌。   “方轻尘是何等人物,我也是知道的。看在你的面上,他其实已经是极收敛了吧?只看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多少王侯将相,戏于掌中,我也知道,他若真想同我为难,有的是更高明,更狠,更绝,更让我难堪无奈的法子。他的任性,也只是为你不平。如今肯这般留情留余地,我倒是要谢他对你的心意,对我的宽容才是。”   燕凛淡淡说来,绝无勉强。   容谦微微一笑。以往的燕凛,虽是少年英锐,终是过于锋芒毕露了。如今经历了这么多,总算渐渐圆融自在,有容乃大,方大见帝王气象,君王心胸。当师父的人,怎么不欣然欢悦,与有荣焉。   “方轻尘和风公子呢?为什么他们不在你身边?”   “劲节这个当大夫的,最看不得病人喝酒。轻尘身上带伤,又是个不知收敛的家伙,现在已经让劲节抓去整治了。”容谦笑吟吟道。   本来方轻尘喝酒,风劲节还是忍耐了。可是方轻尘也不知道是不是说得太起劲,一时间得意忘形了,眨眼间,就灌下去三壶酒。敢当着他这天下第一神医的面,这么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风劲节哪里还忍得下去,抓了人往床上一扔,直接拿出银针给他松动骨头去了。   就风劲节那喜欢让病人无端多受折磨的恶趣味,估计全天下,除了卢东篱之外,别的人碰上他,都难以幸免。容谦在风劲节手头吃过苦头,不敢留在那里多看方轻尘狼狈的样子,怕万一让这小子记恨了,所以才溜出来松散一下。   听容谦这么淡淡一句话交待,燕凛心中也多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初风劲节初来给容谦治病时,就整得容谦惨叫连连,而后那一碗又一碗加足了黄莲的药,也实在是让人心存疑惑,估计如今的方轻尘,也不会比当初的容谦更轻松。   他心中好笑,嘴里只笑问:“方轻尘的伤……严重吗?”   “伤倒好办,只是他中了慢性毒,比较麻烦。劲节已经写了单子,让人送去药房配药,让他长期服用,这两天乘着他还在,就每日用银针替他驱毒,再逼着他用药水泡一个时辰的澡。”   容谦语气间,还是有些喟叹之意。配那些药,不过尽尽人事罢了。他和风劲节都对方轻尘按时吃药这点没啥信心。所以也只能乘着方轻尘还在眼前,能多治一点就多治一点吧。   骨子里,两个人也都不认为,方轻尘在解决了狄九之事后,肯回小楼去治病换身体。他们这几个同学,真是乌鸦落在猪背上,谁也别说谁有多黑。   方轻尘能笑话他舍不得走,能支持他留下来,可他却未必肯承认他自己舍不得走。偏偏这小子又是个偏激的性子,容谦和风劲节心知肚明,却也不敢跟他挑明了劝说,只得隐忍着能做多少算多少,尽量将他的伤毒减轻一些罢了。   燕凛思索着问:“他会在这里留多久?”   “本来他有急事,来看过我,最多耽误一天就走。但现在要抓着他治病,药房那边配药炼制也要时间,估计还能留三天吧。”   “三天!”燕凛轻声询问:“既然他留的时间略长,或许也有时间应酬各方。那你看,我是否应该将他来燕的消息正式宣布,隆重地将他当贵客款待?”   容谦立时明白他的心意,微笑着摇摇头:“除非楚国有大难,否则方轻尘不会再回楚国,也不会再动用他在楚国的权力。不管今日他在楚国的地位有多高,过个三年五载无声无息,也就成了边缘人物,对楚国朝局的影响也无关紧要了。我们过于隆重地接待他,未必能有多大好处。而且,他性子不好,未必肯搭理外人,真把他贵客来对待,怕反要自讨没趣。”   燕凛一惊:“他不会再回楚国?”   方轻尘在楚国的权势地位,比之君主尚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他愿意,随时可以取而代之。如此权位,他居然可以随手抛却,对于燕凛这种整日殚精竭虑,思虑国事,且要防范所有重臣和皇亲的君主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到极点。   容谦微笑凝望他:“不可置信?”   燕凛定了定心神,怔怔看了容谦一会儿。“若是旁人,自是不可置信。可他是容相的朋友,无论表面上性子有多少不同,骨子里……他也许和容相是同一类人吧。”   既然当年,容谦能轻抛天下权位,甚至牺牲自己来成全他这个君主,那么,方轻尘的所作所为,再不合理,便也合情了。   他笑道:“怪不得容相不愿我对付他,他若真是完全不打算再掌楚国大权,我却还把他当成大敌来苦思谋算,真是太过可笑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牵手放手   想到方轻尘不会再回楚国,燕凛心中忍不住便要快活。   楚国若无大难,方轻尘便不再插手管理,那眼下的楚国,就再没有方轻尘这种强悍人物指引带领了。   楚国如今君弱臣强,臣下又是诸侯分制,虽然可以维持了平衡,但这种平衡,几乎是踩在钢丝上一般。这种局面下,就算勉强能保住了国内的和平稳定,要想协同齐心,向外扩张,却是不能了。   知道至少在若干年内,楚国不能再回当世强国之列,私心里,他怎么能不高兴。   容谦知他心思,想他既是燕王,自是要这么想,见燕凛微露喜色,不觉好笑。   有方轻尘遥遥看着,楚国好歹乱不起来。将来若有别国敢觊觎楚国,元气恢复过来的秦旭飞也不会坐视。虽然当初轻尘故意弄得楚国局面如此,就是为了他自己那一点私心,存心要让皇帝这个位子不那么好坐,但是既然楚国的平安可以保证,其他的事,只顺其自然,看会发展到哪一步就好,倒也无需太过介怀。   “轻尘在这里的事,大张旗鼓,郑重其事地宣扬自是不必,但顺其自然地让消息传出去,也没有什么不好。他那人嘴硬心软,你客客气气招待他,一丝也不为难他,处处迁就他的性子,他就算嘴里不以为然,心中总是会记着你的情份,将来,说不定就有回报之时。他虽无意于楚国权位,但名义上毕竟是楚国极尊贵之人,楚国不少诸侯与他感情都极深,他们知道这件事,对你也会有些好感。将来,若不影响楚国利益,又只是举手之劳的话,他们应该不介意帮助燕国。”   容谦微笑道:“虽说这些事未必会发生,但反正我们没有损失,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燕凛点点头:“好,那我就不发禁口令了。”   容谦一笑:“传且由得他们传,可你也要派人控制一下,免得传出许多古怪故事来。另外,再让长清去和其他朝臣们沟通一番,以免那一干为国操心的大人们,又跑到宫里给你提狙击擒杀方轻尘的建议。”   燕凛一笑应是,伸手拂开一方青石上的无数落花,扶着已走得累了的容谦坐下,微蹲下身子替他去揉腿。   不过是几十步路的距离,对容谦的双腿来说,已是极重的负担,需得替他松驰肌肉,让他的双腿感觉更舒适轻松一些,这才能避免高强度的复健让肌肉受伤。   就这样,半跪下一膝,低头垂首而小心地照料着另一个人,这一切,燕凛做来,已是无比熟悉自然。   容谦也没有半点不自在不习惯,只微笑着低头看着他,看阳光下,燕凛那年轻的面容,忽然间想起,他……就要行冠礼了。   说起来,也真不能再叫他孩子了。他长大了,不是少年,而是一个男子汉了。不再需要旁人替他遮风挡雨,而是自成一棵大树,伸展出枝叶,全力地庇护着所有他爱重的人。   容谦莫名地微笑,静静凝眸,看着燕凛专注的眼神,那样灿烈明亮的阳光,照进他的眼睛里,似乎闪起夺目的光华,他轻轻喊:“燕凛……”   燕凛仍低着头,一点一点地为容谦推拿搓揉疲惫酸痛的双腿,每一分每一寸也不曾错漏,嘴里轻轻应一声:“嗯……”   然而,容谦没有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感受着这已长成伟男子的学生,掌上的温暖,指间的力量。   ————————————   方轻尘两眼呆滞,形容憔悴,神色迷茫地从殿内走出来。   他游魂也似走到石桌旁边,重重地坐下,哀叹道:“小容,真亏得你能忍受得了那家伙几个月的折磨,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容谦看他样子可怜,忍着笑,拿起桌上银壶,替他倒了一杯果汁。   方轻尘很不屑地道:“都几岁了,还喝这小孩喜欢的东西?”   “你就知足吧,这年头,你当能喝口新鲜果汁容易么?这可是用的各地飞马进贡的各色鲜果,宫中最漂亮的女官亲手榨的,还是劲节亲自指点的配方,现在还有我亲自伺候着你,你还想怎么样?”   容谦恶劣地笑:“或者你还想再当着他的面喝酒?”   方轻尘居然瑟缩了一下,闷闷地端起果汁,一口饮尽。   坐在一旁的燕凛看得心中好笑,偏还真不敢当着方轻尘嘲笑出来,用力绷着脸做严肃状,心中实在颇觉有趣。   不过三天而已,那个可以毫不客气威压一国皇帝的强者就给折腾成这样了。燕凛心中真是很好奇,好端端把一个人,硬压到热腾腾泛着药味的盆子里用火狠命地烧上一两个时辰的所谓治疗,他怎么看怎么象是一种酷刑,而风劲节那一日三次给方轻尘做的银针松骨,到底又是有多么可怕?   有容谦的前车之鉴在那里,要让燕凛相信,风劲节在治病之余没有乘机让方轻尘加倍吃苦头,还真不太容易。出气啊,太出气了,在秦国失利的仇,风劲节全帮他给报完了。   方轻尘也没力气在燕凛面前端架子,就差没沮丧得直接扒在石桌子上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时意动,生生撞进风劲节的手心里。本来是要去拦截狄九的,只想着顺路到燕国转一圈,找风劲节讨点儿药救狄九的命,免得自己白费九牛二虎的力气,把人救下了,却活不过几天。谁知道那个九流大夫完全没有救人的把握,却有闲心抓着他一通狂折腾。   本来他和劲节的本事,差不多是平手。可是他中毒这么久,武功生生打了折扣不说,劲节这边还有一大群的帮手帮着看着他。现在他是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竟是生生给困住了。   他越想越烦,心头火烧也似,不客气地把杯子往容谦面前一递。   容谦含笑替他提壶再倒,方轻尘很不耐烦地道:“慢吞吞的,利索些不行吗?”   燕凛在旁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忍忍忍,不给他面子,也要给容相面子。   他在旁边看到容谦已经能完全自如地用手执起几乎全满的壶子,心中已经极是欢喜了,哪里还会计较容谦的动作慢。偏这人还要不识相地嫌东嫌西。平时倒果汁这种事,都是他自己这个皇帝服侍容相,亲手替他做的,如今换成容相服侍他,他还要挑三拣四?   方轻尘象是完全没察觉燕凛的怒气,等着容谦替自己倒满了,径自一伸手,把燕凛面前的杯子也推过去:“替他也倒上。”   燕凛一怔,方轻尘居然好笑地冲他眨眨眼。“用不着这样紧张,不过是倒一杯水而已。你师傅不是水晶做的,碰一碰不会碎的。他是容谦,伤得再重,也依然是强者,放心提出要求,放手让他去做,挫折失败这种东西,他自己如果不介意,你就要有勇气在旁边看着。天天捧在手心里护着,他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就算你要将他当小孩子教,总也要放手让他去跌去摔,他才能学会走路……”   他这里大刺刺一番教训,燕凛听得有些发呆,容谦却已是替他倒满了一杯,笑道:“别理这家伙,他没事就爱教训别人,却从来看不到自己的错处。”   燕凛无声地用双手把杯子握住,慢慢置于掌心旋转,一时竟不忍饮下,轻轻道:“容相,自你受伤后,这是第一次,你为我倒水……”   容谦轻笑:“还不错,你看,既没有洒出来,壶子也没失手掉下来。看来我也不算太没用。”   燕凛低头定定看着那晶莹的果汁,心中有些酸涩,又有些欢喜,抬头对方轻尘道:“谢谢你提醒我,我以前……”他脸上微红,看向容谦:“我以前管得太多了,容相,让你很不自在吧。” 第二百九十四章 今非昔比   听了燕凛的话,容谦只是微笑。   方轻尘懒懒道:“只是我看不大下去罢了,也没准他自己其实乐在其中呢,你也不用太内疚。也不用多感激我,反正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如果要对我表示谢意的话,这最后一个晚上,就让我安生一回吧,皇帝陛下能替我把所有来看望你们容大国公的贵客全部挡在清华宫外吗?”   燕凛与容谦相视一笑,方道:“今日我留在这里,就是因为容相叮咛了我,无论如何,要给清华宫守一日的清静。”   方轻尘低低哼一声,并无丝毫感激之意。你大燕国皇帝这里坐镇阻挡,哪里是为了我的清净,心疼着你家容相被无端连累了,才是真相吧。   这几天方轻尘日子过得实在是极其不舒服。不但他自己被风劲节抓着一通恶整,还不断受到许多人的骚扰。自从方轻尘作为容谦的朋友,正在清华宫做客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满朝文武都轰动了。那些身份足够高贵的重臣们,举着看望容谦的大旗,轮着班地往清华宫里跑,就连宫里几位地位尊贵的妃子,也拿了亲手做的药膳,补汤,客客气气来探容谦的病情。   这些人身份都很高,且大多和容谦有旧谊在,也不好闭门不纳。明知道人家看望是假,偷窥是真,容谦也只得提起精神来一一应酬。   这帮人一边和容谦说话,一边竖着耳朵,听各处动静,一双眼更四下乱扫,还有那和容谦关系较好的,直接就厚着脸皮,问起方轻尘,表达自己久闻大名,十分钦敬的心思,极盼容相能为之引见。   方轻尘自是懒得理会这种事的,容谦也不会傻到去做介绍。可是现在方轻尘毕竟是被风劲节强关在清华宫里治病的,于是想躲也躲不开。一天下来,总要让那特别耳聪目明的家伙,撞见个三五回,还有那极其脸皮厚的,完全不理他那满身生人勿近的冷漠,直接就跑过来同他套交情。   要不是必须给容谦面子,要不是不愿无端替楚国结仇,方轻尘早就直接把这些无聊人士扔出去了事了。   而对于方轻尘的这些不满,燕凛是没有丝毫同情的。   这能怪别人吗?谁叫你太有名了呢。楚国方轻尘,亡则大楚亡,生则大楚生,一人定一国,何等英雄,何等风采,何等传奇?凡是听说过你故事的人,能不对你好奇吗?听说你就在皇宫里,能不想找机会见一见吗?   只不过,好不容易在清华宫里瞄到方轻尘几眼的那些人,大部份都是失望而归啊。   本来方轻尘要是梳洗一番,换上他标志性的白衣服,风华神采,夺人眼目,那是不用说。可惜这几天,每次能让人碰见的时候,他不是刚刚全身都被用银针扎一遍,就是才从热水缸里爬出来。让风劲节给整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脸色惨白,双眼无神,什么气质风度都没有了,倒叫无数因慕名而来的客人,大失所望,暗叹见面不如闻名。   那帮文武重臣们失望也就罢了,最有趣就是几个宫中妃嫔,虽然都是名门贵女,却也依然年少,还是普通女儿家作梦向往英雄豪杰的年纪,见了方轻尘之后,失望之下,怕是有许多的美好梦幻,碎作了一地,私底下互相埋怨,懊悔着不该来看。   燕凛听了此等趣事,只觉好笑。如果不是担心容谦的身体,不愿容谦被方轻尘连累地受这么多打扰,他不但不会守在清华宫坐镇,不让别人再来骚扰,怕还要暗中推波助澜才是。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风劲节微笑着徐步而来。   方轻尘咬了咬牙:“我们哪个的表情象是高兴的样子?”   风劲节失笑:“除了你哭丧着脸之外,还有谁不高兴?”他伸手一指,容谦一直面带微笑,燕凛虽脸上不敢笑出来,眼睛里却全是笑意。   对于自己成为别人嘲笑对象这一事实,方轻尘有着深深的无奈,恶狠狠瞪着风劲节:“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SM的天赋?”   “本来没有,可是碰上你这个天生的M,自然就被激发出当S的天份了。”风劲节及时一伸手,按住刚想跳起来找他拼命的方轻尘,冷笑道:“故意中毒,故意受伤,故意不肯治,你自己实话说,你是不是个受虐狂。”   容谦干咳了一声,以作提醒。   二位,有外人在呢,说话能含蓄一些吗?   风劲节和方轻尘一起很鄙夷地白他一眼。   “你不是连什么叫源氏结局都不懂的吗?”风劲节笑道。   言下之意,就是你连常识都不懂,还能听得明白这么专业的词吗?   燕凛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其实很想私下问问容谦,什么斯,什么母,什么元始?不过看风劲节和方轻尘那诡异的表情,心里隐约升起一种莫名的地警惕,这似乎是很危险很不该问的问题。   容谦脸色有些尴尬,偏偏又感觉到燕凛不解且好奇的目光,脸上都有些发热,半侧了脸装成没发觉。   方轻尘和风劲节察觉不对,互望一眼。   咦?这个死读书的好学生,知识面似乎增长了啊,好现象啊好现象。   容谦心里那叫一个郁闷啊。当初就因为风劲节笑他没常识,害他在某次通话时间,随口问了张敏欣一句,什么叫源氏结局?结果那个同人女尖叫着大喊,小容开窍了,抓住他给他洗了N久的脑,说的那些恐怖诡异的话,简直让当时的容谦恨不得一头撞死了事。现在这两个,居然敢当着燕凛的面,把这无聊的事给提了出来?   气氛一下子诡异起来,容谦闷咳了两三声,准备借着做复健走开了事。才要起身,风劲节已含笑轻轻按住他:“要走,也得等吃了药再走。”   容谦叹口气,抬眼望去,几名美丽的宫女,排身一列,衣饰华美,已经是纤纤盈盈地向他们行来了。   这几天方轻尘对于容谦的吃药程序也很熟悉了,但每回看到这排场还是想笑,歪头看风劲节一眼:“你到底是为着什么恶趣味,非要人家布出这等风流阵仗来吃药。”   “无他,养眼耳。”   风劲节回答得,那叫一个坦然啊。   宫女们行到近处,盈盈拜倒,领先的宫女双手高举玉碗:“陛下,药已煎好了。”   容谦很无奈,很郁闷,但也很认命地伸手把药碗拿过来,眉锋忽得微微一蹙。就在接碗的这一瞬,他感觉到这宫女捧着碗的双手,正在轻微的颤抖。   他慢慢将药碗放在桌上,也不急着喝,只注目看着这个宫女。   宫女把双手垂下来,在场几人都可以无所遮碍地看到她的面容,也立刻发觉,这个美丽的女子,脸色出奇地苍白,眼神闪烁,游移不定。   方轻尘漫不经心地瞄了药碗一眼,跟容谦交换了个眼色,都没说话。   燕凛心中却是立生警兆,在场几个都是精明人,这捧药的宫女神情略有不对,便能立刻查觉,更何况燕凛的心思,一直紧紧系在容谦身上。看到这个给容谦送药的人有问题,胸中一片凛然肃杀,伸手端起了药碗,递过去,冷冷道:“你喝一口。”   宫女骇然抬头,神情说不出地惊怖恐惧。 第二百九十五章 平地风波   “不用了,没有毒。”风劲节平静地接口:“我的方子我的药,没有下毒,药的成份也没有丝毫变化。”   其实在他之前,容谦和方轻尘就已经自己确认过了,几世轮转,多少风波历尽,又有什么毒药能瞒过他们的感知呢?只是明明什么问题也没有,这宫女却这般紧张,让二人心中生疑,没有立刻把自己的判断说出来,直到最有把握,最有资格的风劲节开口发话。   这宫女全身一松,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整个人跪坐在地上,却又立刻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又跪正拜倒。   听说药没问题,燕凛也松了一口气,但神情还是极为肃穆,冷冷望着宫女问:“出了什么事,你这么慌张?”   这为首的宫女低了头,颤声道:“陛下,都是奴婢无礼,刚才有些走神,想起和别人吵架的小事,以致在君前失仪,所以非常害怕!”   燕凛目光森然扫视其他宫女,见跪在后方的宫女神情都比较迷茫,略有不安,都是很正常的表现,唯有这为首的宫女可疑,当即冷冷道:“来人,拉下去杖毙了。”   宫女骇得面无人色,惊恐至极地磕头不止:“皇上饶命,皇上饶命,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奴婢自己想得多了,虚惊一场……”   “是不是想多了,是不是虚惊一场,由朕来判断。”燕凛沉声道:“你还不老实讲来?”   宫女几乎都瘫软在地上了,哭道:“奴婢今日去药房为容国公取药略比往常早了一些,在药房附近遇上了花房的晴儿。奴婢问她是不是去了药房,容国公的药有没有煎好?晴儿的样子很慌张,连声说没有去过药房,只是从那边经过而已。可是奴婢和她擦肩而过时明明闻到她身上有药的气息,只有在到处是药的药房出入过,才会染上药气。本来奴婢也没有多想什么,就自去了药房,可药房里居然空无一人……”   那宫女浑身只是发抖:“……奴婢等了一会儿,负责煎药配药的药师们才一一回来。一问起来,都说是不知道早上吃错了什么,全拉肚子去了。奴婢也是一时胡思乱想,觉得事情有些巧,又想起以前听到的一些前朝故事,便有些害怕,可是为容国公送药又耽误不得,奴婢一个下人,原也不能多说什么,便拿了药回来带着几个姐妹同来送药,一切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自己瞎想,奴婢罪该万死……”她一边哭,一边又挣扎着跪正磕头。   这宫女见容谦的药一点问题也没有,便哭着口口声声自责想得太多,可燕凛却不能不往深处去想。   宫中禁卫森严,从来由不得下人乱走。因不少鲜花可以入药,花房的宫人去药房是常有的事,信口承认也是寻常,可要是神情慌张身带药气却一再说没去过药房,就必有内情。   药房里按制必须一直有人看护,居然所有药师都一起拉肚子,一起离开,以致是否有人悄然出入也无法发觉,这种凑巧,就凑得太古怪了。   皇宫里,从来不会少屈死的冤魂,莫名的冤案,药杀本是最常见的手法,听多前朝遗事,心思灵敏点的人有些想法,会暗中担忧,也是很自然的。   只是,容谦的药,又明明没有丝毫问题?   皇宫之中上下人等近千,常常有人生病,需要诊治,但等级之别,犹如天渊,连药房也各分多处,为容谦煎药调药的药房,负责的是给宫中身份最高之人配药的,算起来,除了容谦之外,应该就是……   燕凛站起身来,厉声喝:“来人!”   不远处几名太监和侍卫立时飞快奔至近处,施礼听命。   “派人去把今日药房当值的药师,和花房的晴儿全部带过来。”   “派人用最快的速度赶去甘泉宫,告诉皇后,暂时不要服用调养的药物!”   ————————   甘泉宫中,一派欢喜。上至管事女官,下至洒扫宫女,无不喜气洋洋。   乐昌斜倚在床上,含笑看着那个被奶妈抱在怀中,正在吃奶的孩子,心中一片欣然满足。若不是皇家规矩束缚,真想自己一直抱着这至亲的骨肉,再不松开。若不是这身子难产时受损太大,至今不但没有奶水,还要一直服药调养,真想悄悄地用自己的乳汁来哺育爱子。   这般思来想去,唇边笑意微微,神色出奇地温柔,就连因难产而一直憔悴的面容,都有了一种独属于母性的光辉。   旁边的贴身宫女轻轻地递过药来:“皇后,该服药了。”   乐昌微微点点头,眼神仍望着爱子,漫不经心地接过药,徐徐喝了大半碗,殿外忽得有人传报:   “皇后娘娘,皇上派了侍卫来给娘娘传信!”   ——————————   “不要吃药?”乐昌惊疑不定:“为什么?”   “属下当时隔得远,也不太清楚。听那宫女的意思,仿佛是药房那边出了什么事,皇上特命属下来传信,请皇后无论如何,暂时不要服药。”侍卫恭敬回答。   乐昌看看旁边玉盘里已喝了大半的药,喃喃道:“可是我已经喝过了。”   侍卫一惊:“皇后可有不适?”   乐昌茫然摇头:“很好,并没有任何不舒服,和往常一样。”   侍卫松了口气:“那想来是药里并没什么问题,不过,为防万一,请容属下将这剩下的药带去清华宫请风公子检查。”   “那药房又是怎么回事?”   “属下也不太明白,只是若皇后的药中没事,或许是别的药有些差错吧!”   乐昌心中顿时一凛。那间药房里负责配制的都是宫中最尊贵之人的药物,若是她的药没事,难道是容谦的药有问题?   在燕凛心中,容谦的地位有多么重要,乐昌是很清楚的。若是容谦的药中有什么不妥,怕是比她喝药喝出问题来,更要严重许多倍了。   乐昌浑身一颤,站起身来:“我也去清华宫看看。”   虽然她的身体仍旧是有些不适,但是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不可能再坐在甘泉宫里等消息。毕竟她是皇后,后宫诸务都归她管。宫女们有任何问题,说起来都该算她的责任。   虽说因着难产抱病,宫中的事务暂时交由几位妃子协同处理,她只安心调养,但真要出了事,她又哪里能置身事外。   她心间这一慌一乱,便也顾不得许多了,纵然身边几个宫女都在劝,她也不肯理会,只让侍卫带上了残药,领着几个贴身的宫女,乘了皇后的御撵,便往清华宫去。   到了宫门前,示意侍卫进去通报,自己站在宫门外等候。宫门前一条花径不远处,正好有两名侍卫押着一个宫女向清华宫过来。看到了皇后的车驾,两名侍卫急忙施礼,那宫女乘这个机会,猛然一挣,竟挣脱了出来,向着这边飞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喊:“皇后娘娘救命,皇后娘娘救命……”   事发突然,竟是谁也没来得及阻拦她,便让这宫女冲到了近前。几个贴身宫女只是手忙脚乱地挺身护在乐昌身前,那飞跑而来的宫女已是跪拜在地,痛哭叩首:“皇后娘娘,念在奴婢一片忠心的份上,你救我一救吧!”   乐昌愕然问:“你是谁,出了什么事?”   “娘娘,这是花房的晴儿,今天就是她偷偷进了药房却不承认,皇上令属下们将她押来审问。”两名负责押送的侍卫也极是狼狈地到了近前,跪地请罪。   乐昌脸色一变,身子竟微微颤抖了起来。 第二百九十六章 远近亲疏   晴儿的脸色一片慌张惊恐,语声绝望:“我什么也没干,我什么也没干,皇后娘娘,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奴婢全都是……全都是……”   她欲言又止,跪着想接近乐昌,被几个宫女挡住,更是哭倒在地。   乐昌惨白了脸,没有再理会这个哭叫的宫女,只是回首望向清华宫的宫门。   开始侍卫进去传报皇后到来,这时又在宫门口闹出这么大的喧哗事件来,自是早有人闻声而来。   宫门前站了好几个人,然而,乐昌的眼里,却只看得到燕凛。   风劲节的风采,方轻尘的气度,还有容谦那若有所思的神情,乐昌都看不见。此时此刻,她的目光只凝定在燕凛身上。   她的丈夫,她的君主,她在这世上仅能依靠的人。   他那样肃然地面容,那样带着凛然杀气的眼神,让她心中升起一股无以伦比地寒意,冷得手足都是一片冰凉。   她虽然不是特别聪明之人,可她也曾是秦国的公主。皇宫里的倾轧,她没有亲历过,却已经旁观过足够多。事到如今,她哪里还看不出,这一切,分明就是一个专门为她特设的陷阱。   手法未必高明,计策也不算出色,只是……只是……竟然是容谦,她竟然涉嫌谋害容谦……   她恐惧到几乎不敢再看燕凛的表情,不敢去设想燕凛会做什么样的判断,只觉得冰寒彻骨。直到那轻轻的拍掌声响起,那懒洋洋的声音带点讥诮之意,打断了晴儿的哭喊求饶。   “皇帝陛下的侍卫……真是让我眼界大开啊。”   方轻尘似笑非笑地看着前方那两个恭敬地跪在皇后身前请罪的侍卫:“两个身怀武功的男人,居然让一个弱女子从手心里挣扎出来,还足足跑了一路,一直跑到皇后面前来了。如果这个宫女不是来求饶,而是来刺驾,真不知道这大燕国皇后的安全,要靠什么人来保护?”   方轻尘看着脸色越发难看的燕凛,笑道:“不知道是燕国的侍卫太无能,还是过于怜香惜玉呢?”   燕凛沉了脸色,一语不发地走向前,也不理那两个脸色煞时间一片苍白的侍卫,也不看那哭着瘫软在地的晴儿,只伸手牵了乐昌冰冷的手,轻轻地说:“别怕,我在这儿,谁也害不了你。”   乐昌定定看着他,眼中盈盈有泪光,颤抖着想要说什么,却又觉身心皆寒,开了口,竟发不出声音来。   燕凛心间又是怜惜,又是不忍,又是不解。他已经表明了他的信任,为什么,她却还如此惶恐,如此惊惧,如此不安?   他一时不知如何安抚乐昌才好,只得不断地柔声道:“我信你,我相信你,谁也陷害不了你,乐昌……”   方轻尘叹口气,摇摇头。   这个笨蛋,完全没找着重点。   “不用怕,你们容相的药里没有毒,估计皇后娘娘喝的药里也应该没有毒,有毒的是我的药。”方轻尘这叫个郁闷啊。   亏得燕凛和乐昌都不算是太笨的人,居然会犯这么明显的错误?   好么,一察觉药可能有问题,燕凛先就对容谦的药紧张起来,发现容谦的药很正常,立刻又紧张起老婆的药来了。这乐昌估计也是一样,一喝了自己的药没问题,立刻就担心容谦的药出事。然后……然后……   喂,他好歹也算是燕国的贵客吧?怎么就这么没存在感了?   这二位,生生是谁也没记起来,他方轻尘的药,也在那间药房配制来着呢!   真是没地位啊!没人权啊!   说什么贵客,说什么尊重,一有变故,早把他忘到脑后去了。还是容谦和劲节有点同学爱,肯操心操心他的生死安全。只有容谦记得立刻下令,将药房所有替方轻尘配的药全部取来,然后那上百粒的药丸子,风劲节一个一个仔细地查对了一番,果然发现,其中有个五六粒,被人下了毒。   因为只有少量的毒丸,混在上百颗好药当中,除非最后交药时风劲节一颗颗地查对,否则还真不容易发现。而方轻尘对于照料自己一向不甚经心,风劲节给他的药,他又必然十分信任,以后吃药时,十有八九是看也不多看一眼,摸出一颗就吞的。   算起来,他要是不幸阴沟里翻船,被那幕后黑手阴一回,毒一次,那可能性还真是极大的。   发现这场变故最后针对的原来只是方轻尘,燕凛脸面上固然有些难堪,赶紧着向他道歉,并一再保证会追查真凶,但方轻尘哪里会看不出,燕凛那抱歉不安,全是面子上的事,骨子里真个是心情……轻松。害的又不是他家容相,又不是他的老婆,他还会真的那么介意一个外人的生死么。   乍听方轻尘这句轻描淡写的话,乐昌震了一震,然后,每一分心思,每一点肌肉,才一点一点地松驰下来,直到这时,她才能够说出话来:“皇上,我……我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燕凛连声应,只是望着乐昌的眼神,却在倏然间幽深了许多。   他握她的手,他连声安慰,他极力表达他的信任,却都及不上方轻尘一个外人,随便一句话让乐昌感到安全和放心。重要的,不是方轻尘的份量,而是……是容相……容相在他心中的份量……乐昌她……   燕凛望着自己那刚才还无限惊恐的妻子,忽然有些怔仲出神。   风劲节皱了眉,看着乐昌那惊魂初定的面容,看着她那在转瞬间,便在额上密密麻麻泌出的冷汗,轻轻叹息一声:“皇后抱恙在身,又受了这番震动和惊恐,此刻最好回去休息,我开个安心宁神的方子,派人即刻为皇后煎药服用才好。”   燕凛看乐昌脸色苍白,手足冰凉,神情也有些恍惚,竟似连站也象站不住多久,心中不忍,知她这一番真个受了极大的惊吓。这是他的妻子,前几天才经历了九死一生,为他生了个儿子,此时最需要自己这个唯一能保护她的人,守护安慰,可眼前这个局面,这些事……   乐昌轻声道:“皇上,我没事,这就回甘泉宫休息去。”她勉强镇定了一下心神,努力尽到皇后的责任,抬头向容谦和风劲节感激地笑笑,这才把目光移向方轻尘。   刚刚方轻尘两次发言,一次是替她辩冤,一次是安她心绪,转眼间就将她从至大的惊恐中解救了出来。言谈之间,方轻尘自自然然,锋芒出鞘,那些惫懒疲倦倏忽不见,那一种风采气概,令人一见难忘。再加上他对待燕凛的从容态度,更显出不同寻常,乐昌哪里还能猜不出他是谁。   面对方轻尘,她不能不感激,却又难掩心中那复杂的情绪。   若不是方轻尘,自己的父亲兄长小弟,侄儿侄女,也许都不会死。然而,她又茫然地不知道该不该为着那些除血脉相连,与她并无太多干系的人,去怨恨这个素不相识却救她于水火的男人。   三日来,宫中别的贵女们都纷纷来清华宫探望容谦,借机看看方轻尘是何等人物,乐昌身为皇后,却什么也没有做,就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方轻尘,索性借着难产后身体抱恙的借口,守在甘泉宫里一步不出。   而此时此刻,她终于对着方轻尘裣衽一礼,诚心诚意道:“多谢方侯!” 第二百九十七章 暗雾重重   乐昌对方轻尘裣衽一礼,而谢什么,为什么谢,都已是不必明说。她作为一国皇后,如此郑重地对人行礼,已经表达了她足够的诚意和感激。   方轻尘也不客套,也不让开,大大方方,安然受了她这一礼。   一直沉默的容谦直到现在才淡淡开口:“陛下陪皇后去甘泉宫休息吧。”   “我没事……”   “我要审问……”   容谦神色平静地打断了燕凛和乐昌同时说出来的话:“这件事,交给我来问吧!”   他扬眸,目光深深,望进燕凛的眼中。   燕凛默然。不错,这个时候,是乐昌更需要他的安慰和守护,而更重要的是,眼前这场拙劣的阴谋,不管幕后的黑手是谁,只怕牵涉的那些人,都是不好处置的。   自己作为皇帝,作为……真在旁边,亲口问出来了,反倒更加难堪。   只是,只是……   他咬着牙,有些不甘地看着容谦。   容相,难道这种为难之事,我只能退缩逃避,却由你来为我承担吗?   容谦只是一笑,看着他的眼神越发温和。傻瓜,人生里哪里有所有的事,都要跳出来逞强的。对身边的一些人,容让一些,后退一些,也未必就是不好。我是你的老师,你的长辈,这种事闹出来,我不出面,难道还要你自己来办?   二人默默地对视了一会,燕凛轻轻叹息一声,柔和地一拉乐昌的手:“朕送你回去。这里有容相,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   容谦将所有相关人等都押去一个个审问,因为事涉宫廷阴私,要替燕凛留着体面,风劲节和方轻尘当然也不可能在旁边听审,自是需要回避的。   风劲节倒是无妨。这种宫中争斗,在他看来,本来就是极其无趣且猥琐,能不牵扯正合他的心意。方轻尘倒是有些心里不痛快,好歹他也算是受害人啊,居然就这样,话也不交待一句地让人晾到这里了。   “审审审,慢慢审。审出来了,看他那小皇帝怎么办?个个都是枕边人,天天耳旁说恩义,喊打喊杀是无情,手下容情还是无情。我倒要瞧瞧,他怎么处理。”   方轻尘明显是坏心眼地盼着事情越闹越大,他好瞧热闹。   “你确定是内宫的陷害争斗?”风劲节似有疑问。   “还能是什么?”方轻尘冷笑:“那宫女察觉了药房的问题,却只担心着小容的药出事,为什么没想过皇后的药也可能有问题?如果她心中无鬼,她最先怀疑的,本来就应该是皇后的药。她说她是听多宫中旧事的人,那她当然就该知道,宫中争斗伤害的,多是宫内女子。”   方轻尘哼了一声:“在药房里下毒固然不算太容易,可几个当值的药师,同一时间,全部拉肚子,是不是也太显眼,太不合情理了一点。至于那花房的丫头……居然力气大到可以挣脱侍卫,简直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风劲节叹了口气,打断他:“行了行了,知道你宫斗经验丰富。什么阴谋诡计,你闭着眼也能看破了。”   方轻尘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他当过两世的王夫,闲着没事,和宫里那帮人拆几招,也算是调剂生活,这种事真是看得太多了,感觉自然比风劲节和容谦这两个正直的家伙敏锐些。   只是现在,被风劲节用这种口气拿来嘲笑,心中倒也有些不是滋味。但转念一想,自己居然只是略有尴尬,而非恼羞成怒?这却叫他自己都有些吃惊了。   看来时光如逝水,真是没有什么不能磨平,不能淡忘的。一念及此,心间竟涌起淡淡怅然之意。   “其实这手法虽然谈不上有多高明,时机选择的倒是巧妙。皇后和我也算是有仇的,说她记恨在心,暗中谋害我,相当顺理成章。若燕凛不是够精明的君主,看到这连场好戏,怕还真要对皇后生起怀疑。更重要的是,这计谋在分寸上掌握得很好,先一步将下毒的事揭出来,并没有真的伤到人,那就算事后暴露,因为没有造成严重后果,燕凛碍着情份,怕也未必下得去手严查狠处。”   风劲节却微微摇摇头:“可你毕竟是个外人,虽说给你下毒的事揭穿了,让燕国大大丢脸,但天底下何曾有过为一个外人而废皇后的道理。再说,要害乐昌,早也可,晚也可,为什么要选她刚刚为皇帝生下嫡长子,恩宠正隆的时候呢?”   方轻尘朝天翻个白眼:“还笑话人家小容没常识。劲节,你好歹也当过一回御医吧?这宫里的事情,就一点没弄懂?谁说陷害皇后,非要一次就害得她被废。一个除了丈夫的保护,什么倚仗也没有的皇后,只要失了宠,就只能在深宫中枯苦无依而死。哼哼,更何况她难产后,本来身体就不好。经几次严重的惊吓和伤害,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剩下的半条,等已经无人在意她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帮她去了,恐怕也只会被诊断个自然死亡吧。至于嫡长子?”   方轻尘冷笑一声:“恐怕正是因了这样的大功,这样的恩宠,才要在此时出手呢。”   风劲节眉宇间仍有不信之色:“轻尘,这些后宫中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知道的自然不如你多,可也不是一点也不了解。而且我在这燕宫中停留的时间比较长,有的事,应该是比你清楚。要争宠,最少也要有宠可争吧?可是燕凛这人……他有宠爱过谁啊?他待这些后宫女子,都很好也很温柔,谁有什么要求,他能满足也都尽量满足,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就是对乐昌,他也还都有很大的保留。他宫中嫔妃总共就这么几个,除了按制比较厚待乐昌之外,他对其他诸妃完全是一碗水端平。争宠争宠,无宠可言,有何可争?就是真扳倒了乐昌,其他诸妃地位相当,燕凛从来也没略为偏向过谁,谁又敢保证下面能上位的,就一定是自己呢?”   方轻尘也不得不点头:“这倒也是。”   这几天几个宫中妃子都到清华宫出入过,也曾与燕凛打过照面,方轻尘冷眼旁观他们的相处,自是清楚地知道,这一场场政治婚姻里,实在找不出多少情意。像燕凛这种极其没有“情趣”的“明君”,不会对某人宠爱至极,宫中女子也就难以生出争强斗胜之心。   燕凛纳妃是为了巩固统治,贵女嫁入宫中,为的是尊贵的身份和家族的权势荣耀,只要这两条能够得到保证,日子又过得安逸舒服,有谁真会为了一个男人几分之几的小小恩宠爱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开玩笑。   所谓的一帮女人为着爱一个男人斗生斗死,或者一帮男人为着爱一个女人斗生斗死……很不错的故事,不过也只是故事罢了。   至于其他几个连面也没资格露一下的贵人们,则根本不需要去费心思考虑。出身过低的女子,在这个时代,是永远没有机会爬到高位的。   “若不是为着后宫争宠,那你说,又是谁,为了什么,要陷害那个看起来象小白兔一样无辜且不会威胁任何人的皇后呢?”方轻尘笑问。   对于方轻尘语气中无甚同情心的调侃,风劲节很不以为然。思索着道:“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既然发生在宫里,又涉及到宫女,侍卫,最近协理宫中事务的妃子们,自然是难逃嫌疑的。问题其实只是在于,这参与其中的是一个人,还是数人联手。燕宫的管理是极严格的,就是身份尊贵的娘娘,甚至皇后,也不会有多少机会做什么阴私之事,而这次阴谋涉及的人……却实在不少。”   方轻尘和风劲节对望一眼,同时嗅到了一股不属于宫内的阴谋气息。 第二百九十八章 皇宫夜宴   和方轻尘对望了一眼,风劲节缓缓道:“为小容送药的宫女,是个有品级的宫中女官。花房也并不独属于哪位娘娘私管,药房更有较超然的地位。还有侍卫,素来是封长清和史靖园协同管理,外人很少能插手进去。除了他们二人,也就只有燕凛才能差使侍卫们偷偷办事。而哪一位娘娘能有这样天大的本事,同时间调动这么多人手,甚至连侍卫们的排班派差都有能力安排。”   风劲节摇头叹气。只有介入安排侍卫的排班,才能保证被差去押人的侍卫肯同他们合作,让晴儿及时挣脱。史靖园和封长清都是极忠心且有能力的人,如果自己手下的侍卫,会被渗入得这么惨,让娘娘们拿去玩这种宫斗游戏,这二位,不如直接撞死了算了。   方轻尘伸手轻轻敲着桌子,带点悠然思索之色,徐徐问:“侍卫们……有不少是勋贵子弟吧?”   风劲节眼神一动,点了点头。   无论是哪一国,这皇宫侍卫的位子,都会有很多勋贵重臣之子,争着来当。有很多王侯之家,长子承了爵,其他的儿子,就会托关系走门路的被送进宫里来当伴读当侍卫什么的。苦是会苦个几年,但和皇帝皇子们套上交情,将来放出去,总有很好的前程。   这些人固然都极忠于君主,又知根知底,不易轻易被外人渗透利用。但另一方面,他们身后站着整个家族,许多勋贵,如果是身后之人的意思……   风劲节轻轻叹息一声:“若是如此,事情就真的比较严重了,怪不得小容要把燕凛赶走,自己来审。这种事,真的不好细究,只好让皇帝陛下装糊涂了。”   方轻尘冷冷一笑:“这也说明了,为什么皇后刚刚生下嫡子,为国立下大功,就有这天降横祸,嗯,若没生儿子没立功,说不定反而没事了。”   风劲节伸手揉着额头叹气:“不管是哪里的皇宫,都难免有这种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无聊事。轻尘,亏得你连续两世都在皇宫里混,真是好耐性啊。”   方轻尘忍无可忍,一掌把一张桌子都给拍散了:“你有完没完。”   风劲节笑着退开两步:“我也就随便说说,你何必……”   外头忽传来一阵子混乱的快速奔跑声,风劲节止了话头,回身开了门问:“怎么回事?”   门外飞奔的宫人止了步,哈腰答道:“风公子,容相要请客,差了我们急往各府里头递贴子。”   “请客?”方轻尘漫步踱出来:“是要赶在今天开宴吗?”   “是,今晚就开宴。容相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客人一定要按时请到。”宫人们也是一身汗,要请的也是极尊贵的人物,不是人人都闲坐在家里,等你一请客,就立刻上门的啊。   方轻尘和风劲节相视一眼。   很好,小容很有闲情逸致啊!这天色都要晚了,他居然在皇宫里请客,还是立刻摆宴,立刻就要请到人,甚至招呼也不跟皇帝打一声,嗯,着实有趣得很啊!   ※※※   在这将暮未暮的时分,本该关门落锁,一片威严静寂的宫门,突然间忙乱起来。   容谦忽然想请客,而这些平时忙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贵臣要人们,居然全都正好在家里,一接到帖子,立刻就同时进宫来赴宴了。   虽然来的不过是十几位外臣,但这些可是十几位极其有身份的外臣。就算是再不张扬,轿子轿夫贴身侍卫也是免不得的,于是乎宫门外一时间人头攒动,寒暄客套之声不绝,转眼间人入宫中,宫门处,便又再度清冷了下去,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容谦当然不至于能直接拿皇宫当自己家一样开宴会,不过燕凛提早让王总管通知了礼部内府,不得留难。而史靖园和封长清这两个掌管宫禁之人,也在受到邀请之列,得了燕凛的指令,自是大开方便之门。   于是,这场临时兴起的宴会,终究还是在行动不便的容谦的养伤之所,清华宫,燕凛的寝宫,燕国的神经中枢之处,正式举行了。   宫门口的那一场短暂的热闹,真是给足了容谦的面子。   往日宫中也不少没有宴请过重臣,但那都是大操大办,大大热闹一番的。这一次却不同,与此事无关的宫人们连消息也没听说过半句,就连御膳房也有多么忙碌,只按照普通小宴的格局做了几个菜,备了些好酒送来。   至于这酒菜是给谁享用的,御厨们甚至都不知情。   没有歌舞,没有雅乐,连服侍的下人们都被远远赶了出来,殿门一关,就剩下一群燕国的大人物们,个个食不甘味地对着那一桌子酒菜了。   ※※※   事实证明,风劲节虽然是个S,但好歹是个很有人情味的S。他居然专门交代下去,给方轻尘准备了他可以喝的,兼有调理身体作用的果酒。   虽然这果酒淡到和果子汁也差不多了,但好歹也算是酒不是吗。   和正殿隔着好几间房,这两个慢条斯理地,喝着淡酒,就着可口的小菜,悠悠然地等待宴会结束。   方轻尘笑道:“你猜一个,这阵仗的宴会,小容在里面现在是在审问呢,还是在谈判?”   “管他是什么,都不该是小容来管的。”风劲节有些懊恼。“他一个重病号,这种伤身伤神的事,凭什么要他来收拾。再怎么也不过是皇帝家后院拆烂污,他插的什么手?”   方轻尘耸耸肩:“你啊,当大夫都当出毛病来了。小容是个病人,可他也是小容啊。”   方轻尘漫不经心道:“燕凛若不是视他至亲至近,这么关系私隐,又极为难堪的事情,岂肯交托给他。而小容的身体虽然不是很好,但是能为燕凛做一些事,能解决眼前的麻烦矛盾,能证明他并不只是燕凛的累赘和负担,又有什么不好?”方轻尘笑道:“有什么办法,那小皇帝是他养大的,而这件事,由他出面,的确是方便很多。你就这样想吧,审问一堆下人,再跟一大堆朝中重臣们对峙谈判,虽然不轻松,但是他心情肯定好。心情好,对身体也会好,对吧。”   风劲节苦笑:“轻尘,我不是担心那个。对小容来说,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被人时时捧在手心上小心呵护,而是信任交托,即使有什么事发生,也不会因为怕他劳累而不愿将事情交给他。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我虽然也希望小容好,但看着他和燕凛渐渐找到最适应彼此的相处方式,我就越发替他担心。这样下去,小容……他怕是真的很难再回得去了。”   方轻尘鄙夷道:“虚伪虚伪,你怎么不直接说你恨不得我赶快把小容打包带回去,然后你好脱身学那信鸽飞回赵国去了。还有,你居然真的以为,小容和燕凛已经找到最适合彼此相处的方式了?要我说啊,这二位还没开窍呢!”   看风劲节莫名其妙,很想不耻下问的样子,方轻尘憋不住大笑起来,连连摇头:“小容是个天然呆,也就罢了。劲节啊,你怎么也这么正直了?”   “笑什么笑,事情都是你惹出来的,现在倒是躲在一旁看着热闹图高兴了。”门外传来容谦朗然的声音。   风劲节大步走过去打开了殿门:“你的客请完了?”   容谦笑了一笑,极慢极慢地走了进来。   方轻尘郁闷了:“喂,小容,不带你这样冤枉人的。怎么什么事,都又是我惹出来的?” 第二百九十九章 防患未然   容谦点点头:“这次的阴谋,确实是你惹出来的。”   方轻尘莫名其妙,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你没开玩笑吧?我像是那么有能量的人吗?”   看看容谦的脸色,忽然想起自己当初好像似乎的确曾经是将手伸到燕国的后宫中来,方轻尘一摊手:“就算我手能长到摆布这些女人宫斗,我也不至于要给我自己下毒吧?”   容谦叹口气,坐下来道:“这一次不是后宫争宠,而是一次政治事件。”他神情也有些无奈:“事情的诱因就是大燕攻秦。”   方轻尘哼了一声:“你这一杆子,打得可真够远。想要我将来帮你家小孩就明说,别总是明里暗里的拿话挤兑我。”   他突然这般死死咬定自己吃了亏,只听得容谦哭笑不得。他斜瞥他一眼,咳一声,才要说话,方轻尘摆摆手,不让他再开口。   “得了,歇着吧。你今天浪费的口水十分不少,神医大人已经相当不满。我来替你说。”   容谦微微一笑,不再说话,端起旁边放着的温水来润口。   “我猜,那帮家伙是告诉你,他们觉得现在乐昌占据着燕国皇后这个大好位子,已经是对国家有害无益。她又生下了嫡长子,将来隐患重重,所以为了大燕国,为了天下苍生,他们非常痛心地,不得不对她一个孤女下手。”   容谦点点头:“秦燕已经翻脸,乐昌身为已故秦王之女,现任秦王没准还会将她当成眼中钉,所以她对燕凛已经没有任何帮助。她再继续当这大燕国的皇后,又是嫡长子之母,确实是隐患重重。所以他们觉得不合适,也不能说不对。”   方轻尘讥嘲道:“自然,同样重要的,但是不那么好听的理由,就是这次他们去征秦,间接害了乐昌满门皆诛,成为孤女,所以生怕被乐昌记恨。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会行差踏错,如果真被皇帝疼爱呵护的枕边人,皇长子的亲娘给惦记上了,在关键时刻,吹吹枕边风,实在是太过危险。就算他们不顾自己,也要想想自己背后整个家族的荣辱得失,所以这会儿居安思危,努力在防患于未然了。”   容谦叹息摇头:“这一次的事情,的确基本是参与攻秦的那些武将搞出来的。他们这样为自己打算一些,也不算是错。不过,这些武人,性子都粗疏,本来还没来得及想到这深一层的利害隐忧。这次会这么快发动,却是受了旁人提点。说来这人你也应该见过。”   方轻尘迅速在脑子里将熟人们过了一遍,可实在是想不起,哪一位能有这么无聊。   容谦笑道:“秦国的定国侯,柳云涛。”   方轻尘一怔:“他?”   “当初燕国和秦旭飞私下定盟之后,京城之内的燕军,就悄悄给予柳氏全家很多优待和自由,柳云涛也得了这个机会,和当时守京城的几个将军们拉关系,攀交情。有事没事聊天闲谈的时候,就说起这一次秦王的骨肉基本都会被清理干净,但那几个出嫁的女儿,尤其是乐昌,却会逃过一劫了。乐昌身为燕国皇后,又怀了孕,将来生的若是公主倒也罢了,若是嫡长子,则无故不可轻废,待皇子长大成人,若是受亲娘影响过重,则如今这些为燕国立下大功的将领们,将来不知是如何下场,而燕国的未来,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方轻尘冷哼一声:“吃饱了撑的。”   风劲节皱眉道:“柳云涛管这种闲事做什么?是否是秦旭飞的授意……”   “不关秦旭飞的事。”方轻尘断然摇头:“那人蠢得厉害,这种斩草除根,迫害弱女的主意,他肯定想不到。”   容谦和风劲节对望一眼,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神色,方轻尘却根本没心思理会,自顾自极为不屑地狠命讥嘲:“这应当是柳云涛自作主张。那人名利心极重,知道秦旭飞很快要掌大权,急于想表现自己的能力,觉得玩点拨弄人心的手段,替秦旭飞铲除一个祸根,然后再让秦旭飞明白一切都是他的功劳,会对他的前程会有好处。不过碰上秦旭飞那种笨蛋,算他倒霉,这一个马屁,结结实实算是拍在马脚上了。”   方轻尘摇摇头,十分不解。那种人,到底是怎么养出柳恒这种儿子来的?   “小容,那些人是不是和你说,当时他们没当回事,回了国之后,私下里聚在一起,说起柳云涛的话,却越想越有理。但是眼见燕凛和乐昌关系不错,乐昌又并无失德,总不好上本章去要燕凛废后,于是也无可奈何。但是这次看着乐昌却因为秦王一家惨死的消息伤痛到难产,然后生下的又偏偏是儿子,然后燕凛对她又是百般呵护,甚至为了陪她连朝都好几天没上了,看这架势大家实在是心中加倍忐忑,又正好我在,算是个难得的机会,所以就发动了?”   容谦揉着太阳穴叹气,点了点头。   风劲节皱了眉:“这帮人,乐昌人身量未足,骨架不够大,这次会难产早就是预料之中了的事情,和秦国有什么关系?本来她就已经快到了临产的时间,不要说是亲人被杀这种震动,就是被人在背后大喝一声,吓一跳,也可能会动了胎气。就为了这种事……”   方轻尘狠狠鄙夷了他一眼:“劲节,你当医生当上瘾了?赶紧醒醒吧啊。就你现在这精神状态,怎么看着那么让人不放心。你要是再这样‘潜心医术’,还是别回赵国去和那位赵王斗了,当心再被人砍一次,然后看你还再能出来不,再出来了,你又还拿什么理由去忽悠卢东篱。”   风劲节得意洋洋一笑:“好意思说我,轻尘,现在咱俩是谁在犯傻?你当我是你啊,你那个借口用一次就完蛋了,我那个理由,却是可以随便重复使用的。”   方轻尘气结,也懒得再和他斗嘴,转回来说道:“这次乐昌就算是完全无动于衷,顺顺当当生了孩子又怎么样?那些人肯定又觉得她心机深沉,心冷如铁,定然是准备着女人报仇,十年不晚了,那不是更有理由要对付她。”   他哈哈一笑:“不在局中的人,才洒脱得起。那些局中之人,看到乐昌为秦王的事反应这么大,燕凛又如此宠爱她,再加上嫡长子降生,谁能不深感威胁。”   容谦叹了气,继续揉额头。   那些武将早已经和朝中其他的宰执重臣们暗中通过气,大家都认为,乐昌消失掉才是最好。基本上,如果能让燕凛换老婆,能让甘泉宫换一个女主人,就算是头母猪,大家也会吹吹打打送进宫的。   只不过,要废掉乐昌的事,大家只能想,不能说。毕竟乐昌不但没犯错,反而立有为国家传嗣的大功劳,燕凛又刚刚喜得长子,又还年少,还不曾被岁月没有磨出过多的奸狡和冷酷。这种话,谁好提起?   封长清和史靖园也都被他们游说过,不过这两位虽然赞同他们的理由,却坚决不赞同他们解决的手段,谁也不肯去劝燕凛伤害乐昌。   于是,这帮重臣,最后用了这几乎算是摆明了的计策,用这样一种不太光明正大的方式,去表达很多人不好出口的意见,向燕凛施压。本来,这个事,封长清和史靖园多少听过些风声,也一直暗中阻拦,可偏偏这些天宫里燕凛忙到恨不得分身三个,一个陪容谦,一个陪乐昌,一个去上朝,封长清和史靖园不想燕凛再有烦心,这些暗流,他们也还一直没有向燕凛提起,却也没有料到那些人会这样孤注一掷。 第三百章 水落石出   屋内,三个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这一场风波,说到底,不过是某些人,要给燕凛提一个醒。   他们有办法毒死乐昌,但是他们没有。他们有办法在容谦的药里动手脚,再陷害乐昌,但是他们也没有冒犯容谦。   他们选择了方轻尘这个外人来下毒,又及时自己将自己揭发出来。   这一计里,留了无数的余地。这一计,简单到近乎无耻。   他们不指望燕凛真会昏庸到相信乐昌有罪过,但他们给燕凛提供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借口。   只要燕凛肯借着这次的陷害,将计就计,冷落乐昌,乐昌产后虚弱,又受大惊吓,就算不死,也要生病。   缠绵病榻的人,自然不适合亲自教养孩子,用体贴她的理由将孩子带走,乐昌受的打击更大,未必能活过几年。   就算她能活下来,后宫中也再没有了她的地位,从小和她疏远的燕国嫡长子,也不会再被她这个生身之母影响。   不必废后,不必见血。软刀子杀人,一样方便。   皇后命薄,体弱多病,帝虽百计千方,亦不能挽其性命,唯含泪抚育孤子……   国家稳定了,大家安全了,史书的记载也漂亮了,这一切是多么完美。   这一计,代表了朝堂之上,八成朝臣的态度。虽然是阴谋,却并没有直接伤害任何人,而最终的决定权,他们依然敬而重之地放在了燕凛的手中。   便是燕凛不肯依计而行,有这一条法不责众,有这一条一心为公,他们却也无须担心龙颜震怒,端的是有赚无赔。   方轻尘徐徐转动着手中的酒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风劲节拉了容谦的胳膊过来,细细诊了一次脉,确认了一切正常,一颗心这才放回肚子里,松了一口气。   饮了杯中酒,方轻尘冷冷道:“你把大家聚在一起,一追问,他们知道瞒不过,必然是认了。然后,怕是就要说服你和他们一起劝说燕凛了。我倒是好奇,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   容谦苦笑。   做一个好皇帝,做一个快乐的人。当年他强撑着支离破碎的身体,飘然远去之时,所说之话,字字真心。他也许比任何人都更希望燕凛能做一个英明的君主,却绝对不愿意让燕凛为国为民为大局,就将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感情和良知都牺牲了。   “还能怎么样?我先拍了桌子骂了人,问他们为人臣子,怎么忍心陷君主于不义。稚子何辜,没娘的孩子在宫廷中再受呵护,也不安全。如今燕凛只有这一点血脉,他们怎能不考虑燕国的大业传承。”   容谦摇摇头,无可奈何:“接下去我当然直接骂他们愚蠢,燕国并不需要一个过于强大的后族。燕凛还年轻,等嫡皇子成了年,他应当也还正在盛年。那时候,如果皇长子的母族有太强大的力量,才真正是成了祸乱之源。乐昌孤苦无依,没有外戚势力,才是燕国最合适的皇后。我是要先断了某些人觊觎后位的心,让他们知道,燕凛容不得一个显赫的后族,这样也许以后乐昌的压力能小一些。”   “最后当然是痛心疾首,问他们,柳云涛一个秦国人的话,他们怎么也能听。如果乐昌的孩子继承大统,她就是皇太后,他们就都是她儿子的臣子。自古出嫁从夫且不说,世界上哪里有为了一点旧怨,去伤害自己儿子的左膀右臂的母亲?”   方轻尘和风劲节相视一笑。可以想象容谦方才是如何唱作俱佳,一时间气极而口不择言似的破口大骂,一时又带点无奈痛心与包容地慢慢讲道理……红脸黑脸一人包办下来,这得需要多高的技巧,费多少唾沫啊,这份活计还真是够辛苦的。   容谦半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我也笑他们,真将燕凛看成是可以随便由着妇人摆布的庸主么,就算乐昌对他们心存些许芥蒂,他们又有什么需要担心。而且乐昌虽然已经是孤女,她和秦旭飞这个新秦王之间的叔侄关系,倒是比当年老秦王那点父女之情还深厚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天虽然燕强秦弱,秦燕交恶,再过个十几二十年,却又未必如此。多留一条路,多牵一根线,没有什么不好。史靖园和封长清也一直附和支持着我的话,那些人见我如此表态,想着燕凛的态度也是如此,才不得不向我保证以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而且愿意向燕凛请罪。”   方轻尘笑道:“你觉得,这件事情,这么就可以算了?”   容谦叹息:“不能公开,不宜追究。宫里这几个参予的人,或打或逐或罚,由内务总管斟酌着办。其他参予的重臣,挑几个领头的,找点小罪名,轻轻处罚下,宫里的几个妃子,燕凛故意找差错冷落一段时间,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还能怎么办?”   容谦心里倒是很觉得,还好这件事是由他出面。以他的身份,地位,有他和这干重臣,尤其是武将们的旧谊故交关系在,这么大刺刺教训人,才理所当然,不会让人心中记恨太多,也不会惊惧忐忑,生出别的心思祸端来。   如果换了燕凛,又是丈夫,又是皇帝,面对一帮如此大公无私地算计他老婆的功臣们,真的是太难堪了。不生气不合理,真生气,训斥得重了,又让臣子们心里惊恐不安,没准要瞎琢磨出更多的荒唐念头来。   他这边正在暗自欣慰,方轻尘的唇边,却已经悠悠然掠起一丝古怪的笑意:“小容,你真的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便可以到此为止了?”   容谦一扬眉:“这次的事,他们虽然有些造次过份,到底还是守着臣节,处处留有余地的,我倒不信,在我和燕凛如此明确地表过态之后,他们还敢胡作非为。”   方轻尘长叹摇头:“小容……你对于后宫的人心变化,竟然完全不了解。这么几世下来,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叱咤风云的?”   容谦微恼:“行了,说到后宫纷争,自然没有人比你更有经验,我自愧不如可以了吧?庆国相王殿下?”   方轻尘咬咬牙,忍着气道:“不识好人心!要不是怕你吃亏,我……你居然还敢讽刺我?!”   容谦还没接口,风劲节已是不些不安:“乐昌的事,怎么会让小容吃亏?如今的燕国上下,不管是宫里还是朝中,难道还有人敢谋算他?”   “不敢谋算他?”方轻尘冷笑,鄙夷地扫了二人一眼:“你们两个,到现在都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到现在还以为,这一次,这一切都只是针对乐昌,而没有人谋算他?本来呢,这还真不关我的事,我也懒得多嘴,看你们两个作着伴继续呆下去也很有趣。只是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这出好戏我既然看不成,别人也就别想看了。”   方轻尘有些邪恶地笑一笑:“小容,我们都看透了这个计谋,但是你为何不肯想一想,这个计谋应该不是临时订出来的,而我的出现,却是一个意外。如果没有我的话,他们本来是准备拿谁的药下毒,用谁的事来做引子,嫁祸乐昌呢?”   容谦神色一动,苦笑了一声。   他真的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愿意去深想罢了。   “就算是用我来做目标,他们最后也一定会故意让宫女露出破绽,在我服药之前先把事情揭出来,依然不会真的伤害到我。”   方轻尘冷哼了一声:“小容,你是太迟钝没有发觉,还是发觉了,却不愿意去面对。你天天都在皇宫,这么绝好方便的一个靶子,他们却一直不利用,一直隐忍着,不对你下手,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非要等我这个正好适逢其会的人路过,才赶紧抓住机会匆匆发动?小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被下毒的人,真的不是我,而是你,这件事情,又会是怎样一个收场。” 第三百零一章 龙之逆鳞   方轻尘冷冷一笑:“其实,向你下药,岂不是比向我下药,效果更好。发现那药里可能有问题时,我就坐在旁边,看着燕凛身上好象每一根肌肉,都在瞬间绷直了。虽然他看起来还沉着气,镇定地讯问宫女,可是就算是傻瓜也看得出来,他胸口简直就是有座火山,马上就会爆发出来。”   “对燕凛来说,不论你是否中毒,是否为人所害,只凭着有人想给你下毒,有人有害你的心思这个事实,就足以让他气到发疯。为什么乐昌误以为是你的药出了事,就怕成那样,无论燕凛怎么安慰都不能释怀,可是一听我说明只有我的药有毒,就即刻松了口气?因为就算她明知燕凛应该能看破这个陷阱,却还是不敢相信他在那个时候,还会有足够的理智信任她。”   容谦神色一点点沉郁下去,良久方道:“如果是我的药出事,燕凛会很生气,很愤怒,但是,有我在,我总不会任由他掉进别人的陷阱里。而他是我教出来的,就算偶尔冲动失算,中人谋划,但只要有时间让他反思,他就能很快醒悟过来。”   方轻尘低笑起来:“有你在?小容……这个计策,最初的设计,一定是希望能完美地达到目的的。如果他们能下了决心给你下药,你以为,他们还是会用一样的计划吗。他们还会是这样乖顺,只满足于纯粹拐弯抹角提醒一下皇帝,表明一下态度吗?他们知道,这计划,定然瞒不过你,那你以为,他们还会给你机会,让你能提醒燕凛吗?”   容谦神色郑重:“我不信他们会想要谋害我。不值得为了乐昌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我们彼此都还是有情份在的。更何况,想药倒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方轻尘冷笑:“不容易?你每天吃的药都加了很重的黄莲,味道太苦,就是加了点什么药进去,也被掩去了味道。劲节说过,你常常嫌苦不肯吃,于是燕凛经常亲手拿了药劝你。我问你,如果是燕凛手里的药,被他们做了手脚,这个时候,你会有疑心吗?面对燕凛,你会分心,去查看你的药里有没有毒吗?他们的确不想谋害你,但他们也不需要谋害你。那药不必是杀人的毒药,你的身体如此虚弱,稍微用点毒,让你喝下去之后,人晕一会,痛一会,暂时让你失去知觉,生死难测,就够了。当你昏迷不醒,而所有的嫌疑又都指向乐昌的时候,你觉得,燕凛会做什么?”   容谦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后背直冲上来。   “等到一切结束时……你以为,那真相,又会象现在这么容易清查吗。我告诉你,所有的相关人员都会被杀人灭口,燕凛就是猜到了事实,也是死无对证。法不责众。等你清醒过来,为了国家的安定,你又能怎么办?你也只能劝解他,帮着那些人,将这真相继续掩盖下去,委屈乐昌当那地下的一缕冤魂。”   容谦苦笑:“他们并没有选择这样做。”   “是,他们没有这样做,因为他们不敢。那些人明知利用你最容易惹火燕凛,却还是不敢冒险。”   方轻尘冷冰冰地望着容谦:“他们不敢设想,当你成为谋害对象时,燕凛的反应会不会过激。他们不敢冒险,当你受到伤害时,燕凛在疯狂报复的同时,会否大肆牵连无辜。他们对付乐昌,是为了让朝局稳定,解除隐患,而不是为了给国家带来更大的灾难。所以,计谋虽定,实施却难。如果不是我突然出现,他们犹豫到最后,也只敢向你的药下毒,然后再自己揭穿,退而求其次地打击乐昌,而绝不会把事情做绝。有了我在,他们便宁可在我这个外人面前出丑,也要用我来替下你。小容……”   方轻尘语带叹息:“不管是那些老到成精的大臣们,还是后宫里那个单纯无辜的皇后,他们每个人都看得明白,只有你,还是糊里糊涂。小容,你一直都知道燕凛看你极重,待你极珍,但到底是哪一种重要,哪一种珍视,到底这种重要和珍视,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你究竟明白不明白……”   这时,一直沉默旁观的风劲节忽然深深叹息了一声。而容谦则慢慢地低下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指尖,过了许久,许久,他的声音才如同案上烛光一样飘摇地响起来:“轻尘,你告诉我,他待我,到底是……”他闭了闭眼,没再说下去。   这一次,轮到方轻尘沉默了。   许久,许久,他才轻轻道:“那些大臣们,放弃向你下手的时候,可能想起过一些他们害怕重演的故事。许多许多年前,在庆国,有一位女王。因为心爱的男人负屈而死,她杀尽了宫中男妃。那些男子也清秀漂亮,也聪明温柔,也曾与她恩爱缠绵,然而,当她疯狂的时候,她对谁也不曾留情。她逼反了各路诸侯,疯狂地毁灭了自己的国家,尽管,她也曾有雄心壮志,也曾立誓要做一代名君,要好好守护那片国土……”   容谦轻轻颤了颤,断然喝道:“轻尘……”   风劲节一语不发,只是伸手,轻轻按在方轻尘肩上,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了。   那些陈年往事,方轻尘是从来不肯主动提起的,这番说出来点醒容谦,却不知自己心里又在受怎样的苦痛煎熬。   黯淡的烛光下,方轻尘的脸色略有些苍白。但他只是冲风劲节极轻极微地笑了笑,然后目光深深注视容谦:“小容,你教出来的孩子,也许更坚强,更勇敢,更能坚守誓言,更懂得什么是君主的责任。但是,任何人都有他承受的极限在,再宽容英明的君主,也有一处逆麟,绝不可以被碰触。小容,没有人敢于冒险,让燕凛看着你受伤害,没有人敢于设想,如果你受了伤害,燕凛会做什么事。因为……他爱你!”   ————————————   夜色深深。   甘泉宫中,烛光灿烂而辉煌。   乐昌服过了风劲节开给她的安心宁神之药,早就因为药力发作,沉沉睡去。宫中婢女虽多,却全都让燕凛挥退了,而那刚刚出生不久的皇子,也自有宫人小心地抱走照料,唯恐孩子的一声啼哭,惊扰了这神色沉郁的君主。   燕凛静静坐在乐昌床边,有时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妻子那憔悴的面容,有时却又双眼茫然,直直地看着前方,但又什么也不曾入眼。   时间似乎过得极慢,点点滴滴,细细数着念着,如有千年孤寂未度。时间又似过得极快,转眼光明就被黑暗驱尽,温暖也让寒冷替代。   一点点烛光燃起,再多辉煌,也依旧是惨淡。   他不言不动,静静坐在床边,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直到殿外传来宫女的传报:“陛下,史世子请见。”   燕凛的声音,过了许久才响起:“进来。”   史靖园听到旨意,在殿外迟疑了一下。他是外臣,就算平时也常常出入甘泉宫,但最里间的皇后寝殿,却实在是不方便进入的。本来应该燕凛出来,在外殿接见他,但现在皇帝自己都下了旨了,他再干站在外头也实在不合适。犹豫了一会儿,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   好在燕凛这时也回过神来,想到了史靖园的为难之处,从乐昌床边站起来,连着拂开三四道珠帘,走了出来。 第三百零二章 幽幽我心   史靖园见燕凛后头隔着好几道珠帘,别说乐昌,连床的影子都看不太清楚,才小心地松了口气,施下礼去:“陛下,刚刚容相召集了许多重臣谈话,微臣也在其中。如今事情已经办妥,容相怕陛下等久了,让微臣来转达一下整个过程。”   燕凛在桌前坐下,伸手指指椅子,示意史靖园也坐,自己却摇了摇头:“用不着了。容相若是没有将事情解决,是不会让你来的。而事情的缘由,我现在多少也想明白了。说起来,都是我的错,早就该想到打完胜仗之后,乐昌的地位会显得有些难堪尴尬,我却没有为她早一步化解危机。我整天只想着容相的身子,容相的病情,直到乐昌难产,我才在她身边守了几天而已,我什么也没有为她做,竟然就这样,任凭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   史靖园没敢坐,轻声道:“这件事,臣也有罪。臣和封统领事先都听说过大臣们的疑虑,只是私底下劝说了他们,以为能打消他们的杂念,却没有将事情报给皇上知道。”   燕凛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们是一片好心,所以两头瞒着。你们只是想着对那边一力劝着,将事情在不动声色中平息下来,别让我为这种事为难操心。”   “事情已经平息下来了,陛下也不必再为此事烦心。”   燕凛静静坐了一会,极轻极淡地笑笑,轻轻道:“靖园,我不是在内疚这件事。我只是在想,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究竟可以残忍无情到什么程度。”   史靖园一怔:“陛下……”   “今天,我明知道乐昌是被人陷害的,我走过去安慰她,可是,她还是怕得全身发抖,连话也说不出来,直到方轻尘轻飘飘一句话,说明不是容相的药有毒,乐昌才放了心。”   燕凛徐徐抬眸,望着史靖园:“靖园,这是为什么?乐昌为什么不信我,却信他?”   史靖园根本没有目睹当时的情况,一时间自是说不得什么话,而燕凛需要的,也并不是史靖园的回答。   “乐昌不是相信方轻尘,而是太清楚,对我来说,容相的份量有多重了。我一直坐在这里,坐在这里想着,如果当时,不是方轻尘的药有毒,而是容相的药有毒,我是不是还能那么冷静地看破真情,我是不是还能立刻确认,乐昌是无辜的?”   史靖园轻声安慰道:“陛下圣明天纵,不是可欺之主。便是偶有一时错漏,想来也能立时察觉。”   燕凛微微一笑:“好吧,就算你说的是对的,即使是容相的药里有毒,我也还可以勉强保持镇定。那么,如果容相中毒了呢……”   他定定地看着史靖园:“如果容相中了毒,而我发现乐昌身有嫌疑,我会怎么做?”   史靖园沉默,一个字也不能答。   燕凛苦涩地笑笑,慢慢抬起双手,放在桌上,看着自己的手,轻轻地道:“我一遍遍地问我自己,然后一遍遍地回答。靖园,如果容相中了毒,我会毫不留情地毁掉一切。我不会在乎谁可能是无辜的,我不会介意这其中是否有冤屈。我不会记得乐昌是我的妻子,是我曾发誓要守护的人,我也不会反思,乐昌的本性何等良善,我甚至不会顾念,我和她刚刚来到人世的孩子。”   燕凛脸色苍白,点点烛光,在他漆黑的双眸之中摇曳折射,宛如鬼火:“只要她涉嫌其中,我就会毁了她,然后毁掉所有牵涉在此事之内的宫中之人,宁可杀错,绝不放过。而最初的狂怒过去之后,我总会慢慢醒悟,这其实是一场可怕的阴谋。然后,我就会用尽一切力量,去寻找阴谋幕后的黑手。我不会管什么法不责众,我不会在乎什么朝中精英为之一空,我不会考虑这样疯狂杀戮,肆意报复会给国家带来怎样的后果,一切一切,我都不会在意!靖园,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我不知道我会疯狂到什么地步,我不知道,我会不会亲手毁掉这个,我本来愿意付出一切来守护的国家。”   史靖园低声安慰道:“皇上,你想得过多了。皇上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这么多年的挫折磨难都过来了,纵是再失意,再苦痛,你也并不曾放下过身为君主的责任。以前如此,以后,也会是一样的。”   燕凛极慢极慢地摇摇头:“以前,我能一直撑过来,是因为,我答应过容相,我要做一个好皇帝。是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让我更坚强地活着。可是,如果没有了容相……如果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在我和容相有过那么多错误那么多苦痛之后,再让我眼睁睁看他在我的皇宫里,被我的下属所毒害……靖园……你真的相信,我还能有多少理智,多少冷静?”   史靖园黯然无语。   燕凛轻轻道:“我一直知道容相对我很重要。我日夜地牵挂他,为了他伤,所以我痛,为了他开心,所以我快活,为了他,我知道我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但是,靖园,我却从来没有想过,其实我可以为了他不顾妻儿,不理家国,不管大局,不问是非,我其实可以为了他,做出更多更疯狂的事……”   他的神容,只是一片迷茫:“靖园,事情没有走到那一步,是我的幸运。可是,我不能不自问,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对容相,我对容相……”他声音断续了几次,方能继续下去:“我对容相,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不仅仅是孺慕,不仅仅是感激,不仅仅是师徒之亲,不仅仅是感念他养育教导之谊……如果只是那些,绝对不该是如此。”   他神色渐渐凄凉迷乱。他一直知道自己对容谦有极深刻的感情,却一直没有真正细思过这感情是什么,如果不是今天乐昌那过份的惶恐,如果不是方轻尘那一句直指真如的解释,他真不知道要到何时,才会去反思自己的真心。   他现在仍然记得,当他觉察到送药的宫女有问题,想到容谦的药也许有不妥时,那种震怒和惊惧的感觉,直到现在,一想到容谦也许会在他的眼前被人毒害,他依然会抑制不住地想要发抖,只要想到,有人竟然打算拿容谦来设局,他就愤怒得想要毁灭眼前的一切。   如果纯粹只是徒对师,子对父一般的感情,就算出了这种事,一样会着急,会愤怒,会忧伤,会痛心,但是……会如此激烈,如此失控吗?   容相,容相,对他来说,容相到底是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史靖园,一字字道:“靖园,其实你们心里都有数是吗?乐昌因为知道,所以才万分惧怕,那些人因为知道,所以最后只敢对方轻尘的药动手脚,靖园,你一定也明白,是吗?”   史靖园沉默不语。   如何回答?如何能答?   燕凛对容谦过于深刻的感情,过于强烈的依恋,他们这些亲近之人,全都看在眼里。燕凛是皇帝,从小又没有父母,他没有机会象普通人那样,正常地和别人发展亲情友情爱情。因为没有经验,身边也没有可以借鉴,可以观察的对象,所以,在感情的判断上,他也完全迟钝和笨拙。   其他人固然心里多少有些数,只是一个是皇帝,一个是所有人都敬重的容相,自是谁也不愿往多心的角度想太多,而且,不管是为了国家好,还是为了燕凛和容谦好,谁也不会真的开口去提醒燕凛多想这些问题。   就这样一直糊涂着,又有什么不好?   就这样,一直让燕凛以为这是孺慕之情,留一段君臣亲如父子,彼此永不相负的美谈,有什么不好?   只可惜,燕凛自己,终究还是勘破了这一层迷局。   那个所有人看在眼里,却即不会说,也不会想,甚至内心也不愿承认的真相,燕凛终于自己伸出手,够到了。   燕凛静静地等着,等着,等不到史靖园一个字的回答,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了。   燕凛在心中也不知是悲伤还是欢喜地呻吟了一声,容相,原来……原来……我一直…… 第三百零三章 山木有枝   当方轻尘斩钉截铁地说出“他爱你”三个字的时候,连风劲节都震了一震,几乎以为小容会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   然而,容谦却连动也不曾动一下,没有反驳,没有惊呼,连表情也没有太大变化。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神沉静,容颜沉郁,手指尖也没有颤动一下。   方轻尘定定地看着他,过了一会,才轻轻一叹,随手拉张椅子,直接坐到容谦对面:“你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但是这件事,你心里并不是没有感觉,所以你才不吃惊。”   容谦语气出奇地低沉:“我是从来没有想过,但我又确实没有太强烈受惊震动的感觉。轻尘,你真的觉得……”他语声一顿,方道:“这些事,我不是太懂。你真的觉得,燕凛待我,如同那人当年待你一样?”   “不一样。”方轻尘淡淡道:“我与她只有男女之情,最多比寻常人激烈疯狂一些,但终究也只是单纯的男女之情。燕凛对你的感情,却复杂得多,也深刻得多。你是他的师父,他的长辈,他最信任的人,但是对他来说,又绝不仅仅于此。他将人与人之间所有的感情,全都放在了你的身上。无论是弟子对师长的尊敬,孩子对父亲的孺慕,弟弟对兄长的依赖,还是……我不能说他待你只是单纯的情爱,但他已经有这方面的心意,却是无可置疑的。”   方轻尘忽然有些疲惫。几世历劫,多于情爱之间浮沉,他的所历所受,唯心方知。纵是几百年时光流逝,非要将当年之事拿出来,甚至与人细细做分析对比,心境上终难免有些沧凉。   因为论题的原因,他见多帝王情思,自然比容谦和风劲节敏感许多。而且他一世二世,唯求情爱,从第三世开始,便不再将情爱论题放在心间,所求所觅,更多的是知心知己,不负不弃之人罢了。与燕离之间的感情,就已经不再单纯明白,虽是朋友相称,但是不知不觉之间,或许也悄然涉及了些许情爱。也因此,他对容谦和燕凛之间,这种极复杂,极深刻的关系,感受远比别人清晰明白。只是纵然清楚,这感情的事,又哪里能用言语解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来不会是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   “其实你只是天生情商太低了,一旦开了窍,自然也就明白了。”他勉强笑道:“他待你到底是哪一种情怀,又何必再要旁人,一点点分析。他对着你时,纵不至就格外的脸红心跳,但有没过心动时的种种迹象?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谁又真能算得出,几分是情,几分是恩,几分又是义呢?”   容谦声音极低:“你说得对,其实他对我……我心里一直是有感觉的,只是不明白罢了。虽然张敏欣对我说过很多次,可是她那种同人女,看到两个雄性生物在一起,就能无限联想,谁也不会把她的话当真,其他人,却永远不会对我说这些事,我其实……”他摇摇头,轻轻道:“不知道燕凛明不明白,他若和我一样糊涂,也许反而能快乐一些,太清楚了,便不免有许多自伤自苦……”   “燕凛的心境,根本不重要,也没有关系。”方轻尘望着容谦,唇边掠起一丝笑意:“现在重要的,是你的心境。”   容谦微怔,凝眸看他。   方轻尘朗朗一笑,伸手指指自己,再指指风劲节:“我和劲节,都是美男子,大英雄,不管哪一世,暗中倾慕喜欢我们的人,都是手指脚趾全加在一起也数不清……”   风劲节白他一眼,重重哼一声。   方轻尘挑挑眉,只当没听到:“不是说人家喜欢我们,我们就一定要如何如何。那么多喜欢我们的人,个个都要去回应的话,你就是会分身术,又能回应得过来吗?说到底,旁人爱不爱,恋不恋,情有多深,那都是旁人的事,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微微一笑:“最主要的,是我们自己心里想什么,对于这份情义,我们自己是不是有感受,是不是愿意回报,是不是能够回应……”   方轻尘轻轻叹了口气:“小容,燕凛的心境不重要,而且,无论他是否明白,他都永远不会主动对你提起这些事。如果你愿意,你可以选择永远装糊涂,永远做他敬重的容相,永远享受他的尊敬和爱护。所以,别去管他明不明白他自己的心,只问问你自己,这件事,你自己到底怎么想?”   容谦怔怔呆住,一时竟说不得话,发不得声。从方轻尘把“他爱你”这个重磅炸弹扔下来,他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大的震动,内心里,却早就纷纷乱乱,心心念念,想的都是燕凛。   燕凛知道吗,燕凛明白吗?燕凛可也私下烦恼莫名,燕凛可曾独自痛楚难言,面对他时,燕凛到底是怎样的心境……万思千虑,只剩下燕凛,燕凛,燕凛,独独忘了他自己。   是啊,燕凛是否明白,这一刻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他明白了,而明白过来的他,怎能不去反问自己的心。   这些年来,他到底忽视了多少,错过了什么?   他知道了燕凛心中如何待容谦,那么,容谦心中的燕凛呢?容谦心中的燕凛,究竟是什么?算什么?   看着容谦呆呆坐着发愣,风劲节微微皱起眉头。小容天性就是个极认真极固执的家伙,既不似方轻尘,肆意挥洒,只为纵情,也不象自己,天性里就有一股洒脱不羁在。这种平时做梦都想不到的现实,被人一口揭破,连番地轰炸下来,换谁脑袋都得想打结了,真要钻了牛角尖就不好了。   他轻轻一拍方轻尘,小声道:“你别逼得他太急了……”   方轻尘不以为然:“谁逼他了。我只是看不过去,提醒一句罢了。愿意想明白,还是继续装糊涂,那是他自己的事,我才懒得多管。小容……”   容谦忽然伸手用力在椅子上一支,站了起来,慢慢向外走去。   方轻尘和风劲节两个直着眼看着容谦很慢但一直没有停顿地向前走,直到他走到门前,还一点交待一句的意思也没有,风劲节终于忍不住问:“小容,你去哪……”   容谦没有回答,仍是呆呆的,径自开门出去了。   方轻尘逗笑道:“还能去哪儿?他现在肯定还不知道怎么懵呢,你说他会去哪里。劲节,这一世你好歹也当了这么久的风流浪子,早该见多识广了,不会连这都判断不出来吧?喂,你老实交待,你不会是白担了个万花丛中过的名,其实一回真正的恋爱也还没谈过吧?”   风劲节狠狠拿眼睛瞪他,心里倒是很想讥刺几句,比不得你每一世都爱得惊天动地,毁天灭地这一类的话,到底是不忍心。虽说这方狐狸总是恶形恶象揭人短,但为了点醒小容,今天他已经在自己的旧伤上不知道戳了多少刀,自己要再跟着往下戳,实在有些过分。   风劲节忍了又忍,终于把到嘴的话又吞了回去。   唉,人善被人欺啊,果然有必要学习一下这只狐狸的邪恶。 第三百零四章 冷暖自知   容谦走出房间,便已经有些不支了。身体是疲惫而虚弱的,心中却被一种说不出的冲动驱使着,竟似是感觉不到这虚弱无力有多么严重一般。   他伸手扶着墙,依然一步步向外走。   宫人们过来扶他,被他挥手驱开,宫人小心地问他,可要把轮椅推过来,或是要将拐杖替他拿来,他也只淡淡摇摇头。   他只得一只手,手上也没有多大力气,不管是用轮椅还是拐杖,靠一个人的力量,也难以走出太远,总是要有人扶,有人推才好。然而,这个时候,他却不想身边有任何闲杂旁人,他甚至连方轻尘和风劲节的陪伴都不需要。   他只是想要,就这样一直走过去,穿过如许辉煌,如许黑暗,穿过这漫漫的宫禁,去看一看那个人。   走过一重重的殿门,最终走出清华宫的殿阁,他终于支持不住,倚着栏杆,坐了下来。   容谦挥挥手,让所有担着心,在不远不近处追随观望的宫人们远远退开:“我就是随便走走,不会有事,你们不用跟着我。宫中到处都有人,我若要有人帮忙时,自己会招呼的。”   宫人们虽然不放心,却也不敢违逆他,只得应命退了开去。   容谦坐在栏杆上,身子半靠着廊柱,慢慢地歇过一口气来,重又站起来向前走。   他行走的速度极慢,然而,毕竟一直都是在前进。穿过花径,行过回廊,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时时扶着沿途的墙,树,栏,柱,任何可以帮助他借力稳住身体的东西。   夜已深,星月正明。   月下的花海,安静美丽。他徐徐穿过整个花园,想着自受伤以来,燕凛曾有多少回陪伴他,在阳光下推着他在花丛中徐行,在月色里,陪着他,赏花观月,低低笑语。   多少回,多少次,多少日,多少夜,原来早已数不清楚,记不明白了。   一路走出清华宫,他扶着宫门,大口地喘着气,抬头看看月亮,轻轻笑笑。   真是越来越没有用了,他不过是想要见一见那个人,想要离那人近一些,想要靠着自己的力量,去走近,去伸手,去触及。仅此而已,却连这么简单的事情,做来都已如此吃力了。   他闭上眼,徐徐调匀呼吸,继续有些蹒跚地向前走。   偌大皇宫,无数殿阁,皇帝所居的清华宫和皇后所住的甘泉宫,隔着极漫长,极漫长的道路。   乐昌产后虚弱,要来甘泉宫都特意乘辇,容谦却完全没有想过,自己应该招来宫中的下人,替自己备马备轿,推轮椅。   这么美丽的夜晚,这么安静的世界,他只想要一个人走向他,他只想要,安安静静地看清很多很多,他以前完全不曾注意的真相。   燕国的宫殿,他比很多人都熟悉,比这宫廷的女主人乐昌,更加熟悉。   许多许多年前,他怀中抱着那襁褓中的孩子,不顾所有人的非议,住在了皇宫之内。一点点时光流逝,他看那婴儿,慢慢长大,会爬,会走,会说话……记得最早,听那孩子奶声奶声地叫“容相!”   其实咬字并不准,他却已欢喜地把小小的孩儿在手里抛起老高再接住,抱在怀里,放声大笑。   那么小的孩子,居然不害怕,不哭泣,反而也在他怀中,咯咯地笑个不停。   一点一点,看他长大啊,慢慢地走稳了路,慢慢地能跳能跑,慢慢地会摇摇摆摆,追在他身后,一声声喊:“容相,容相……”   握着他小小的手,教他写下第一个字,扶着他细弱的胳膊,第一次,助他张开小弓。抱起那小小的身子,放在温顺的小马背上,轻声问他,喜不喜欢这份礼物……   点点滴滴,如在昨日,每一幕过往,如今思来,都清晰如画。   在这座宫廷里,在这深不见天日,应该永远阴冷黑暗的地方,他看着他长大,看着那阳光般的孩子,让整个世界都温暖如春。   一路上,穿过许多关卡,遇上许多巡哨,容谦地位超然,没有人敢拦阻他,盘问他。太监宫女侍卫们,无不沿途施礼,很多人看他行走艰难,都试图过来帮助他,却又被他微笑着摇头驱开。   他的心神,在许多许多遥远的过往岁月中,身体的疲惫,已经不觉得了。   最多也就是走的时间长一点,歇的次数多一些罢了,只要目标一直很明确,就总能走到。那些小事,也就不必计较了。   孩子长大了,国事安定了,朝局平稳了,而后宫中的凶险,终于一一清除了。离开皇宫搬去相府的时候,那个小小的君主,明明有着千万的不舍,却还努力装懂事扮大人,不肯给他一点困扰,只是在最后,牵着他衣角的小手,却是迟疑了好一阵子,才很慢很慢地放开了。   那时候,看着那小小的孩儿,低了头,红了眼圈,却又嘴硬地不肯承认在难过,只是一声声说,容相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时,似乎连整颗心都柔软了。一直都担心孩子不懂事,听说他要走会和他闹别扭,到最后,几乎要变成,他自己舍不得离开,要不顾一切留下来了。   容谦轻轻叹息一声,望望四周的寂寂宫禁,如果,那一天,没有搬离皇宫,如果,他一直一直留在这里,和那个孩子同行同止,同饮同宿,到如今,又会如何呢?   他苦笑着摇摇头。   不可能啊,皇帝上头终有一重重礼法管着,他也总要顾着一层层的大局。   最初分离时,他有好长时间,睡不着,总觉得梦中时常有一个孩子在叫他。他走着走着,不自觉就会回头,总以为身后有个孩子,迈着小脚一直跟着。府里有什么好东西,总是顺口让人留着,心里想着晚上给燕凛,然后又立刻醒觉,那个孩子已不在他身旁了。处理公务时,没有人在旁边吵闹,他居然无法专心,有了更多的时间,更多的自由,却并没有觉得有多逍遥。   用了多久才慢慢适应了一个人冷清的生活,已经记不得了。记得的,只是每回上朝,那孩子快乐的眼神总是望着他,每一次接过窗课,那孩子期待得到夸奖盼望被他认同的眼神,总是让他心软。小小的孩儿,已经懂得找层出不穷的借口,跑出宫到相府做客了。但凡是有贡品送进宫,这个孩子,已急不可待在第一时间挑出最好的一份,送到相府来了。   那个时候,总是说那孩子依赖心太重,杂念太多,太贪玩,太不听话,太不规矩。然而,每一次小声训斥他时,脸上却总是都带着笑容,声音却总是都温柔的。   容谦支起身子,继续往前走。夜风吹到身上,也许很凉,但心中却感觉不到。   前方的路那么长,那么曲折,那么艰难。而他,终于倦了,累了,不想再继续抱着热血热心去期待了吧。所以,才开始了那冷漠的谋划。   冷眼看他悲伤,看他失落,看他惶恐,看他茫然。那个无助的孩子,一声声问,容相,我做错了什么?看着那个全心全意依恋他的孩子,一个人躲在皇宫的角落,痛哭失声。   要多狠多狠的心,才能把那样可爱懂事的孩子,逼到冷心绝情。燕凛的失眠之症,从那时落下了病根,可是,他却一直不知道。他居然一直以为,已经治好了燕凛的病,一直以为,这一切的安排,对燕凛最好最好。   只有如今,反思往事,他才明白,自己曾经多么残忍恶毒。而那个孩子,却直到现在,还只傻傻地念着他的好,总是后悔他自己恩将仇报,对不起如此恩义。   这个傻孩子,即使已成一代英主,却从来不懂得要记恨别人,曾经任意拔弄安排他的人生。   容谦脸色苍白至极。因着体力透支太多,苍白中又透出一点淡淡的红来。如果风劲节看到,必要担心他如此胡闹,再次损伤身体根基。   然而,多好,这个夜晚天地清静,不会有半个人来干涉他的任性。   凌迟之刑?他曾愤怒,他曾不解,他曾咒骂,他曾无奈,他曾经滔滔不绝地跟史靖园分析了许多。   他一个人在黑暗的天牢里,骂了无数声,臭小孩,然而,其实在他的心里,早已经忘记了,那只是一个受伤而孤独的孩子,却只记得用最严格的帝王标准来要求那个其实只是想要一点温暖,一丝真心的少年。   刑场上,杀戮里,那人一直看着他,那么多的刀光剑影,那么多的凶险恐怖,身边的卫士一个个倒下,满怀杀机的叛党已近在身畔,然而,他只是看着他。在最后的那一刻,敌人的刀向他砍落,他却只知道张弓射向他……   那时,心里骂了他多少声不懂事,太任性,太可气,却从来没有认真去看过,那双眼睛里,有着怎样的绝望和孤独……   容谦伸手按在心口处,忽然间,读懂了多年前,那少年在濒死之时,狠狠望着他的无声斥问。   容谦,你有心吗?   左胸的某处,忽然剧痛如潮。容谦有些茫然,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体力透支过多,伤及身体根本……   燕凛,我有心,只是,它太笨,太笨,太笨了……   在御书房里,他打了他,打得那么一个倔强骄傲的少年,在他膝上,哭得那般无助,那般可怜。然而,在他要离去的那一刻,那少年死死抱住他的双手,因为恐惧失去而不断颤抖,却又拼命强抑的身体,一切一切,那么明显,那么简单,可是,他当时……   容谦深深叹息,他当时平静地交待他要当一个好皇帝,眼也不眨一下,把最后一层束缚和重担压下去,然后,自以为洒脱地挥挥手飘然离去。   从那以后,一个有血有肉的少年,就一点点,将自己逼成了这个最标准、最完美的帝王吧。一切谋算都是为了国家,一切交易都是为了政治,眼也不眨地娶回一个个他不爱的女子,连生儿子这样的事,都要好好盘算细细谋划,分清得失。   而他却将他的感情,他所有的感情,全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当时,他轻轻松松地说,做一个好皇帝,做一个快乐的人,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世间,岂有兼得之事。那个少年,为着他的愿望和期许,从此再不知快乐为何物!   一个踉跄,险险跌倒,幸而还是及时扶着墙站稳了。容谦不敢再这样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不得不坐下来,深深吐纳调息,让自己勉强恢复一点体力。   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在那些隐居乡村的岁月里,在那些一个人慢慢咬着牙复健,练习,到处走动,打扫房子,甚至生火做饭,然后一个人走很长的路去给青姑送饭时,都不曾这样疲惫,这样艰难。   那时,他一直守在京城之外,他一直守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然后,慢慢,从城外,移到城内,从茶摊变成茶楼,不变的依然是,他一直,悄悄地,远远地看着他,守着他,直到……直到方轻尘那个多事且坏心眼的家伙,把燕凛引到他的面前。   那时,燕凛看着他,偌大京城,偌大天地,均不在心,不在眼,不在身旁。   他只看着他,那么热闹的长街,那么喧哗的人声,甚至就连他怀里那个美丽的女子,他都看不见。   天上地下,千万人中,他只看得见他,他只注视他一人,其实……   容谦抬头,望着星月,迎着长风,微不可察地一笑。   其实,当时,他也在看着他。   怀中有美女温柔,身旁有青姑呼唤,楼下有那么多人惊异迷茫的眼神,可是,他只是看着他,看着那个他一手带大的少年,已经长大的模样,看着他一手造就的帝王,眉宇间的英风和光彩。   只是,人老成精。他比他含蓄内敛得太多太多,所以,他的失态,所有人都看在眼中,而他的忘形,却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以后的日子里,堂堂大燕国皇帝偷偷摸摸溜出宫,美其名为微服私访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   记得那时候燕凛还是笨手笨脚的,偷偷带了宫里的好吃好喝的过来,却要劳他这个只有一只手的人切开来,与他共分一个果子。手忙脚乱地换好衣服,却连束冠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要辛苦自己这个残疾人,替他理发整冠。   而现在……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为了他,已经可以把一切服侍人的事,做得比谁都纯熟了。   如果不是当初猎场……   容谦心间一痛,忽然不忍再回想下去。抬头看前方,甘泉宫,终于到了。   燕凛……就在那里…… 第三百零五章 咫尺相候   甘泉宫外守着的侍卫一见容谦的身影,立刻快步近前施礼。容谦一笑摇摇手,再次拒绝他们的帮助,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了进去。   才刚进宫门,两名外殿管事的女官已是飞也似到了跟前请安。   容谦微笑着问:“陛下可在?”   “陛下正在寝殿陪着皇后。”   容谦点点头:“皇后……可还好?”   “皇后回宫时脸色有些不好,陛下一直陪着她,后来服了一剂药,便睡下了。陛下守在皇后身旁没离开。不久前史世子来请见,陛下都没出来,而是直接将世子召唤进去了。奴婢们都奉命不许进入,殿内的情形也不甚清楚。”   容谦轻轻呼出一口气,笑一笑,径自慢慢向前走,也摇头示意她们不必帮助自己。   “奴婢这就去通报……”   “不用了,别惊动皇上。”   就算是贵为皇后的乐昌,到了皇帝大门外,也不敢说不用通报给皇帝了。只是容谦地位超然,说得自自然然,女官也立时恭声应是,却没有一丝的置疑不安。   容谦觉得自己也实在有些走不动了,便就近在花园中一处亭子里歇了下来,和声道:“你们也不用在这里服侍,散了吧。”   这倒让二人有了些迟疑。   “容国公……”   容谦笑笑道:“我也没什么事,不过是四下走走,练练脚,无意中走到了这里罢了。皇上要陪着皇后,不便惊扰,我就在这里,随便歇一会儿就好了。”   以他的身份,原不需要对下人解释什么,只是,如果不说几句合理的话,这甘泉宫上下人等,怕都要忐忑不安,惊慌犹豫了。既然是这样,安安他们的心也好,自己也少些麻烦。   本来一路向甘泉宫而来,也是被方轻尘吓了一大跳之后,心思烦乱,很自然地就想见见燕凛,看看他,和他说几句话。其实这一路慢慢走,慢慢回思过往的许多岁月,心境也就渐渐澄明宁和了,不似最初那样茫然甚至有些惶乱。这个时候心既然已经定了,便该转身回去,也免了这上下许多人的不安不宁。只是,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既然已经离燕凛都这么近了,他忽然间又不想走了。   虽然不愿走,他却也真的并不想在这时将燕凛从乐昌身边叫出来。对乐昌他始终是抱着同情怜惜之心的,且因为燕凛待乐昌极好,乐昌对燕凛也极温柔关怀,他对乐昌自然也就有了些爱屋及乌之情。乐昌莫名被牵进这样的风暴之中,虽说贵为皇后,却一点自保之力也没有,除了丈夫再无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如果这时她醒过来,然后眼睁睁看着答应要保护守卫她的丈夫被人家一句话就叫走,心里怕也是会极凄冷的。   既然不便进,也不想走,他便淡淡一笑,坐了下来。   女官们迟疑道:“既然这样,容国公请进殿内休息!”   “不用了,今天也不冷,我就想在这坐坐,吹吹风……”   看着几个宫人欲言又止的神色,容谦失笑:“别替我担心。我的身子没什么大碍。也不用怕皇上知道了怪罪你们,我自然会说明白的。大家都下去吧,让我一个人清净清净,记着,别告诉皇上。”   宫人们哪里真敢放心,但容谦的语气虽然温和,态度却是威严而不可抗拒的。这种久居高处上位者的气势,原不是下人们所能够抗拒的。女官也只得顺从地退下去,不但不敢声张传报,还要约束宫女太监,不可过于接近这一边,以免打扰了容谦。   容谦一个人在幽幽月下的花园深处,静静坐在清清寂寂的亭中石椅上。冰冷的夜风,冰冷的青石,平静地看着前方,那一片辉煌灿烂的殿宇。   人间帝王家,极尽富贵地。   那里有他付出了无数心血和真情教导出的孩子,而今,那个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及温柔美丽且良善的妻子。在那一片辉煌美丽且光明的宫殿深处,其实应该有一个很幸福的家。   忽有一阵寒风袭来,容谦悄悄瑟缩了一下。   这下肯定要着凉了,今晚真是太任性了些,明天劲节又要拍桌子发脾气了。   没关系,没关系,他是病人,受气的差事有的是人顶,比如燕凛……   这样想着,他便忍不住笑了一笑。   轻尘说的对,人活着,总要任性胡闹个几回,才对得起自己。   这一生,总是想要做到最好,总是过于认真,总是万事替别人着想操心,偶尔放纵着自己胡作非为,让某个人为自己多操点心受些累,这感觉其实真的挺好……   他淡淡地笑着,凝望着前方的辉煌灿烂和明亮,眼神一片平和宁澈……   ——————————   “这个小容,真是胡闹!”风劲节铁青着脸,忍不住又开始把手指掰得咯咯直响。刚刚找外头的宫女太监问过,小容居然不要轮椅,不要拐杖,也不让人跟,一个人往外跑,而且百分百是往老远的甘泉宫那边跑,他简直是火冒三丈。   一个两个,怎么都这样?全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既然自己不想活了,干嘛还要拖累他扔下一切千山万水跑到这里来受罪。   真是一天不收拾都不行啊!   风劲节咬牙切齿,面露狰狞之色地笑一笑。很好,很好,小容现在残着,比方轻尘好整治多了,明天他若不彻底给他松松骨头,这家伙的脑袋就不会清醒。   方轻尘在旁边幸灾乐祸。人的劣根性啊,有人和自己一样吃苦受罪,心理上多少也要平衡一点。   “算了,他的身体他自己不心疼,你也就别替他心疼了。”   风劲节气道:“我哪里是担心他的身体,这小子的身子反正也千疮百孔了,再多几个麻烦也算不得什么,我是……我是……”他闷闷地坐下来,闷闷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再一口饮尽。   他这不是非常有同学爱地在担心小容的心灵受伤害吗?   这个迟钝的笨蛋,忽然间让人点醒,晕头晕脑就找去了,也不想想,人家燕凛正陪着老婆儿子呢。以小容的性子,等到了甘泉宫门口,想起乐昌今天受的惊吓,怕是一步也不可能向前挪动了吧。   一个人急巴巴火辣辣地跑去,结果只能一个人躲着孤单单看人全家团聚,心里头还不知道是啥滋味。   方轻尘看他神色,想通他在忧虑什么,不觉失笑:“劲节啊劲节,你太爱操心了些。你觉得小容是什么人,你觉得他会跑去为情生为情死为情痴狂为情痛?”   风劲节努力地设想了一下,打个寒战,面无人色地摇摇头。   方轻尘自己也有些肉麻,哈哈一笑:“你觉得容谦又是什么人,敏感细腻,易受伤害,多思善虑,对着海棠花儿能吐血?”   风劲节惨叫一声:“行了行了,你饶了我吧?”   “心胸豁达,是小容最大的优点,平和谦冲,是我们永远比不上的心境。我确是觉得,小容和燕凛之间的感情,是有情爱掺杂于内,但那绝不仅仅是情爱。那些感情,太深沉,太宏大,他们哪里还会有什么心思力气,去计较这些事。容谦是什么人,燕凛又是什么人?他们的世界那么大,眼界那么远,所谓的爱情也许美好,但从来不会是唯一的追求,也不是唯一应该珍视的。人的生命里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情爱是其中之一,但也仅仅只是其中之一,我点醒他们,只是不想他们错过一些美好,且相信,以小容的心胸,不会把美丽的东西,变成负担和累赘。”方轻尘微笑道。   风劲节挑挑眉:“你如此笃定?” 第三百零六章 深深宫阙   方轻尘静了一会,忽得微微一笑,笑容淡若柳丝:“当年,我和燕离,一直就是极好极好的朋友。到后来,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也是这样,已经亲近到几乎不分彼此,我和他,都将对方看做是至亲至重之人。”   他的眼神在烛光中,有些飘摇:“那一世,那一世……劲节,其实那一世,我已经不把论题放在心中了。一直到最后,我们都没做过什么,尽管我们也许并不仅仅只是知己。但他要娶妻立后的时候,我的心情依然很平静,知道那女子美丽温柔,聪慧贤达,也极是为他高兴。从头到尾,我都希望他的婚姻可以幸福快乐,这其中从无一丝勉强,半点犹疑。如果他的妻儿有险,我也一定会不顾一切相救。”   方轻尘依然在微笑:“那一种亲近,可以让彼此之间的友谊更真切,更美好,却从来不会成为负担,束缚,压力。我一直很努力,想要做得很好很好,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以为我的性情都变了,不再那么偏激任性,自私疯狂了,可谁知……”   风劲节轻轻地喊:“轻尘……”眼神里几乎带出忧伤来了:“一直以来,为什么你都不说?”   “什么?”方轻尘似是刚刚从遥远的梦里醒来,眼神都带些迷茫。   “从燕离那一世开始,你就不再在意论题了,你为什么从来不说!”风劲节的声音带些痛和怒。   方轻尘却只轻轻一笑:“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必要多说,不知为什么,现在却说出来了。”   风劲节定定看着他,过了一会才轻轻道:“不管怎么样,你肯说,总是好事。”   几百年的苦痛,终于可以对人说出来,几百年的冤枉,终于可以这样淡淡然从从容容地而不介意地讲述。纵然最初是为着小容,但是,能说出来,终是证明,伤口正在平复,只是,想着几百年的时光里,包括自己在内,所有知情人对他的不以为然,对他的肆意指责,风劲节就觉得心间隐痛阵阵。   方轻尘眼神悠远,语气轻柔而温和;“别为小容担心了,他和燕凛比我与燕离当年,关系更亲近,感情更深刻。而他心胸也不知比我大多少,才不会自寻烦恼呢。”   风劲节却轻轻问:“那么,这一次,你和……”   方轻尘的心神还在遥远的地方,不知是在思忆往事,还是在想着容谦,风劲节的声音又太轻,他一时竟没听清,只随意地问一声:“什么?”   风劲节沉默着,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他心里总觉得,这一世,方轻尘会不知不觉说起几百年前的旧事旧痛,愿意去回忆,愿意去袒露伤口,愿意为了让同学宽心而说明早已不把论题放在心上的真情,只怕,那个叫做秦旭飞的人,暗中立有不小的功劳。   可是,燕离如此,那么,秦旭飞呢?   轻尘,如今我担心的不止是小容,还有你啊……   那样聪明的你,总笑着说旁人的糊涂,可是不知你是否明白,在你自己的事情上,也许你比任何人都更糊涂。   而一向对很多事都反应迅速,思维敏锐地方轻尘,这个时候,确实也迟钝蠢笨得没有立刻查觉风劲节的心劲变化,只是有些奇怪,今晚一直喝的是果子酒,怎么居然也还是有些朦胧醉意了。   他一手托着腮,懒懒得看着对面那白衣英朗的同学,笑嘻嘻,有些坏心眼地说:“你说小容现在在干什么?会不会在甘泉宫外喝着西北风干瞪眼呢?”   ——————————————————   又一阵寒风袭来,容谦苦笑了一声,扶着石桌,慢慢站了起来。   真是不能再这么任性了。生点小病无妨,若是闹出大动静,怕要连累一堆人跟着倒霉。   唉,他到底还是容谦,学不来方轻尘的胡闹啊。   他摇摇头,站定了身子,静静地再看了甘泉宫的辉煌灯影一眼。   其实他也并不是那么迫切地想要立刻见到燕凛,只是心里总不想离着他太远,若能遥遥看着那一点陪伴他的烛影,那一道映在窗上的身影,心中或许会更宁和平静一些。可惜这殿阁重重,终不是寻常百姓家,万般辉煌里,哪里看得到九曲宫殿深处的半点影子。   他有些自失地笑笑,摇摇头,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莫名其妙。   算了,暂时先回去吧,只不过,唉,走回去……好象真的也太辛苦了吧……   他皱了眉,回头看看宫门外遥遥道路。   天啊,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方才自己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   “容相!”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容谦的眉头皱得更紧,转回了头:“别叫,你的嗓子经不起这么大喊。”   燕凛已是一阵风般地冲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感觉到手心一片冰凉,又气又急,顾不得喉间嘶裂般地疼,忍不住还是提高声音喊:“你怎么过来的!身边怎么没有人陪着?你在这儿坐了多久,都冷成什么样了……”   刚才史靖园告退出来,要行出殿门时,终于有女官想着史靖园一出来就能撞上容谦,便先一步向史靖园禀告了容谦的事。史靖园吓了一跳,回头赶紧去给燕凛通风报信,吓得燕凛即时就冲了出来。   容谦看着燕凛着急上火的样子,怕他的声音会越提越高,把旧伤给引发出来,连声安抚:“我没事,就是想来看看你……”   “那你又不让人告诉我……”燕凛气得脸都青了,顺手把自己的外袍解下来,披在容谦身上,复又抓了容谦的手,扶着他向里走,“先进殿再说……”   容谦看他气急败坏,自然也不会不识相地同他争执,只由着他硬扶着进殿去,口里还笑道:“我不过是忽然想吹吹风……”   燕凛咬牙切齿:“容相,你骗谁呢……”适时又一阵寒风袭来,燕凛一皱眉,展开双臂半扶半抱着容谦,拿大半个身子替他挡着风。   容谦低笑了一声,由着他张开手臂护着自己,身子半倚到燕凛身上,忽然间就疲惫了起来。   这一路上从清华宫走到甘泉宫,对他的身体来说,实在是不可思议的重担了。可是出奇的,他的心中一直想着燕凛,想着那些往事前尘,竟是半点也不知道身体已经疲累到了什么程度。就连在甘泉宫的花园里坐下来,心中也依然不知道要去感受身体的疲惫,直到这一刻,燕凛扶着他,护着他,于是,他便理所当然地累了,倦了,虚弱了,所有积累的疲惫都涌了起来,而且,不需要去强撑,不需要去坚持,不需要去对抗了。   燕凛感觉他身体的重量,几乎都压在自己身上,心中有些惊惧:“容相,你……我让他们去叫风公子……”   容谦轻笑:“别怕,燕凛,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我一直走过来,真是累了。你不为我高兴吗,我是一个人走过来的……”   燕凛没说话,一直扶着他进了殿,原想扶他坐下,看他眉宇间疲惫之色,却又心念一转,直接扶他进了旁边侧殿休息的内榻上,小心地扶他半躺下,自己屈一膝半跪在榻旁,目光平视着容谦,轻声问:“容相,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第三百零七章 相依而眠   容谦静静地看着他,看这少年英挺的眉和眼,忧伤关切的神情,他轻轻伸手,慢慢抚在燕凛的发上,指尖的感觉依然是柔顺的,眼中所见,依然是乌黑长发,一直一直,他都没有看到过,燕凛为他一夜苍然的发,到底是怎样雪一般寂寞的白。   这个自苦的孩子……   他轻轻地笑一笑。   轻尘说,燕凛待他如何,不重要?   怎么可能不重要。   轻尘说,重要的,是问一问,想一想,你自己心中,如何待燕凛!   可是,何必问,何需想!   他伸手轻轻拉了燕凛一下,因为疲惫,所以手脚都是酸软无力的。   然而,他的眼神已足够让燕凛顺势起身,顺从地坐在榻边,他的身旁。   容谦对着燕凛笑一笑。真的太累了,累的手指都不想多动一下,累得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只是就这样安静地躺在这里,安静地看着燕凛守在他身旁,心中出奇地平安喜乐。   “燕凛,我一路走过来,就想看看你,不要任何人扶着,就自己走过来,看看你,现在,看到了,就好了,你不要着急,不要走开,就这样吧……”他的声音渐渐微弱。“别走开,燕凛,让我歇歇,等我有力气了,再告诉你……”   他慢慢地闭上眼,任凭身体的疲惫和酸痛,以及那急迫需要休息的本能,慢慢将他征服。   在这个人面前,他可以软弱,可以疲累,可以不用支持到最后,他可以安心,可以宁和,可以平静地让自己放心地休息。   燕凛怔怔地看着他,任凭他的身体半靠在自己身上,一下也不敢动弹,惟恐惊扰了他。   殿外的史靖园远远向里望了一眼,轻声吩咐几句,很快就有几个宫女抱了锦被软枕进来,轻柔地替容谦盖上,又无声地退去了。   整个过程,容谦一直沉沉睡着,因为燕凛在身旁,所以素来很警醒的他,一点也没有被惊觉。   燕凛定定地看着容谦,本来满心的焦虑不解,渐渐变成了一种莫名的宁静和温柔。   就这样守着他,看着他,安宁地呵护他一个安稳的好眠就好……   他微微地笑一笑,伸手环住了那靠在自己身上的身子。   ——————————————————————————————   史靖园悄悄地叮咛了所有宫人,不许随意进入,不许多嘴多舌之后,便悄然而去,只是在星月之下,眉峰一直深深紧蹙。   一直以来,关于燕凛和容谦之间,关系过于亲密的问题,他们这三四个与燕凛最亲近的臣子,都看得出来。只是大家都尊重燕凛的权威和容谦的地位,这种事,真是谁也不好多嘴。   但是这般的相处之道,已经略有些不合常情,在这是非最多的宫闱深处,这些贴身服侍的宫女太监们,从清华宫到甘泉宫,早晚也是会有人敢于在心中生疑。   然后……   就算容谦不是普通人,就算他的身份,地位,功勋都摆在那里,就算没有什么人敢轻易去议论他,怀疑他和燕凛的关系……   终究……不是长久之道啊……   史靖园心中深深叹息。   对于未来,他有隐约的忧虑,却又不忍做那个劝谏之人。   更何况,或许,那两个人,其实也并不需要旁人的劝谏吧。   他黯然忧思,一个人在静夜里,悄悄离宫而去。   ————————————————   一夜时光转瞬过,侧殿的殿门,终于被极小心极轻柔地推开了一丝缝隙。   乐昌站在门外,静静地向里看着。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悄悄地洒了那二人一身,容谦闭目安睡,身后安安稳稳枕着皇帝的一条胳膊,整个人也靠在燕凛身上。燕凛也已经不知不觉睡去,头低着静悄悄依在容谦的肩上,一袭锦被柔和地盖着两个身子,世界安静地出奇。   乐昌的手轻轻贴在殿门处,没有再向里推开,却也没有拉上门。   殿门打开的声音虽小,但其实应该足以惊醒这两个人了吧。   听说容相以前武功很高,如今身体虽残,但超人的听觉一直在,任何一点小动静,都能立刻警醒。而皇上,据说有失眠之症,虽说最近好了许多,但还是会被极小极轻微的声音惊醒。   可是,他们这样安安然然地并肩睡着,所有的疲惫,焦虑,迷茫,忧伤,都不能改变这一刻的安心和自在。因着有对方在身边,在最沉最深的梦里,也是安全且放心地吧。   乐昌怔怔地站了一会,慢慢地亲手拉好门,慢慢地退开了,这才轻声问女官:“容相昨晚半夜就来了?”   “是!”   “听说我睡着,皇上陪着我,就不肯让你们传报,宁可自己一个人在外头吹风?”   “是!”   女官有些不解,一大早已禀报清楚的事,为什么皇后又要多此一举地重新问一遍。   乐昌微微点点头,回首看看殿门,眼神里,有三分感念,三分欢喜,三分动容,却也有一分深深怅然。   “别打扰皇上和容相,把皇子抱来给我看看。”   不多时,自有女官小心地抱了皇长子过来:“娘娘,殿下睡得正香呢。”   乐昌轻轻伸手,抱过了自己的爱子,静静地凝视着自己骨中的骨,血中的血,然后紧紧抱着他,慢慢走向殿外那灿然满天的阳光。   无论如何,在这深深宫禁之中,她都永远不致孤独,所以,她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   低头深深凝望着孩子沉睡的容颜,浑不觉有一点晶莹,悄然落下。   ————————————   容谦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抬头看看窗子上的阳光,容谦自己也有点惊讶。昨晚真的疲惫到那种地步了吗?难得会睡这么晚的懒觉。   身旁传来一声低低闷哼,容谦轻笑着用一只手支起身来。   身边的燕凛脸色有些青白,忙不迭地抽回被当成枕头的胳膊,用另一只手狠命地揉。   昨晚容谦睡着了,他怕惊扰了容谦,一下都不敢动,一直守着容谦,渐渐也就倦意上升,索性就依在容谦身旁睡了。只是他一向浅眠,差不多早上就醒了过来。看容谦睡得很熟,想到容谦因为伤痛的原因,基本上很少有好觉可睡,自然更不忍叫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努力撑着,好不容易等容谦自动醒过来,他的每一寸肌肉都快僵成石头了。   容谦看他这惨样子,一点也没有什么怜惜不安和歉疚,只笑道:“手麻了?”   岂只是手麻啊,全身都在麻着呢,似有无数小针在四处乱刺一般。燕凛脸色不甚好,心中却出奇地并不觉得生气。容相可以这样大大方方地连累他,为了自己舒适,就如此毫不介意地让他吃苦头,这种事,竟是莫名地让他心境开朗。   容谦笑一笑,伸手也轻轻替他揉僵硬的肩膀:“其实用不着太迁就我,我也不是娇贵到你动弹一下,就碎了化了。”   燕凛垂了眉,不说话。   他自是不怕他碎了化了,只是怕他睡不得一个好觉罢了。   这般想着,心间一片柔和,轻轻地道:“容相,昨晚,你到底是怎么了?”他担了一个晚上的心,若不是看容谦睡去的样子十分安详平静,他哪里还能安心睡着。   容谦的手指微微一顿,然后再慢慢重新揉动:“燕凛,昨天那件事,虽是想要陷害乐昌,提醒你,但除了乐昌的事之外,只怕还有一些问题,是有心人想要提醒你和我吧?”   燕凛神色微微一沉,默然不语。   容谦端详着他,然后轻轻一叹:“看来你比我聪明多了,我要轻尘点醒才能明白过来,你只怕是……已经自己想通了。” 第三百零八章 何须羞惭   燕凛沉默。   想通?这样的事情,如何想得通。   容谦轻轻道:“我们都挺笨的,那么多反常的事摆在眼前,却一直视而不见,一直以来,你待我极好,太好了,好得便有些超乎世人认可的常理了。”   燕凛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来,容相终于还是明白过来了,他终于知道,在那所谓的孺慕,所谓的感恩,所谓的情义之外,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杂念,那些,那些,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是什么,但想得多了,却又只觉羞愧和不安的东西……   容谦伸手抚在他不自觉微颤的肩头,轻声问:“燕凛,你觉得,那是什么?”   燕凛甚至没有查觉自己在容谦的手掌下微微地颤抖,良久才轻轻道:“容相,我不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仔细想过,但是,我恨你的时候,不是因为你的权势威胁到我,而是因为你不理我,你漠视我。我当初那样迫害你,不是因为想要报复,只是因为,我想要你好好地看我一眼,我……”   他几乎惶恐起来,忘了自己是一国的帝王,分明还是多年前,那惊惶无助,迷茫无知的孩子。   容谦知道让他这样继续回忆,只会加重他的心理负担,只轻轻笑了笑:“那个时候,你还没完全长大,我……我做事也犯了许多错误。不提这些旧事,我只问你,现在,你还会放纵你的心意,为了让我正视你而伤害我吗?”   “永远不会。”燕凛想也不想就答,然后顿了顿又道:“不过,容相,现在就算你再生我的气,也不会那样再故意漠视我,对不对?”   容谦微笑:“你觉得我正在生你的气,或是我将会生你的气,还是,你只是害怕我再生你的气?”   燕凛垂下眼眸,并不说话。   “你会为了我,去做对国家不利,对百姓不好,肆意伤害他人的事吗?”   燕凛想了一想,到底还是不忍骗容谦:“一般来说,我不会。但是,如果容相你受了伤害,我不知道我会不会。”   “我知道……”容谦轻轻道:“你会消沉,会痛苦,会自伤,会有一段时间小小地任性,会怠慢国事。但是你不会放纵你的痛苦去肆意伤害别人。燕凛,别人可以不相信你的理智,坚强和勇气,但是我相信,我比所有人都相信你。”   设局的臣子们,不敢冒险去承担燕凛可能的疯狂,身为妻子的乐昌,即使是燕凛执手安慰,也害怕地发抖。方轻尘平静地回述,几百年前,庆国女王的亡国失道之行,就连史靖园和封长清偶尔都会对燕凛过于深刻的感情而忧虑,只有容谦,从来不曾怀疑过燕凛。   不是所有的帝王,都是庆国的女王。他相信燕凛,相信他教导出来的孩子。当年的燕离可以在失去方轻尘之后,依然不放弃帝王的责任,振剑而起,威服四方,而今的燕凛,至少也不会因为感情,而让天下遭难。   没有人有权力为了自己的不幸而让整个世界来承担后果,燕凛不是那样的君主。也许会一生不快,也许会一世无欢,但只要渡过了那段苦痛,他依然会站出来,承担属于他自己的责任。   燕凛怔怔看着容谦,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自己,连他自己都对着史靖园承认他可能会有的疯狂,为什么容谦还对他有这么深的信心。   “我伤重晕迷,生死不知时,你把自己关起来,不上朝,不见人,大喊着所有人擅近一步你就杀,可是,你杀了谁了?你拿着剑,却没对史靖园投出去,你那么愤怒,却没有对乐昌有任何粗暴的行为。即使是那样痛苦沮丧的时候,你依然知道感念所有爱护你的人,你依然只选择伤害你自己,傻瓜……为什么要把你自己想得这么恶劣……”   容谦轻笑着在他的脑袋上敲一记:“你的脑子里都想什么呢?一帮子死脑筋的家伙,杞人忧天想东想西,用这么无聊的手段对你诸般提醒,你就真以为自己十恶不赦,以为自己的真性情,一定会给国家带来灾难,带来隐患吗?这么容易让人拐进牛角尖,枉费了我当年用多少心力来教你。我还没自惭自愧,自叹自艾当了国家祸‘土’呢,哪里轮到你去胡思乱想,自找麻烦。”   燕凛怔怔地看着容谦,呆呆地道:“容相,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   容谦微笑着打断他的话:“因为,我信你,胜过你信你自己,因为,我爱护你,胜过我爱护我自己。”   燕凛觉得胸口如受重击,火辣辣酸涩涩,一时间不知有多少激流涌动,怔了一会才喃喃道:“可是,可是,我这样,终究……”   “终究什么?”容谦失笑:“你会为了我,而和史靖园翻脸绝交,同封长清君臣相疑吗?”   “当然不会!”   “那么,你会为了我,故意冷落你的妻儿,对他们不理不睬,不闻不问吗?”   燕凛迟疑一下才道:“我不会故意冷落伤害她们,但,如果国事纷繁,如果容相你有什么事,我可能都会……”   他顿了一顿方道:“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我会尽力让自己做得不要太坏。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有限时间之内,我会尽量善待她们每一个人,但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不可能做得最多。”   容谦微微谓叹:“于帝王而论,你已经算很好了。燕凛,凡事太过求全,便不免自苦了。”他复又一笑,眼神出奇清澈地看着燕凛:“那么,你会为了你心中的那种感觉,而去强求我什么事吗?”   燕凛抬眸定定看着他,清晰地道:“永远永远都不会。容相,你若不喜欢,我就努力忘掉这一切,我尽我的力,不让你有一丝困扰,我……”   容谦微微一笑,摇摇手,止住他的话头:“那么,如果有一天,我想要娶妻了呢?”   燕凛呆了一呆,脸色也略略一白,然而却很快回答了,甚至连语气都是平静的:“容相,我会不舍得,我会有些伤心,但我不会困扰你,不会干涉你。如果你真的遇上了喜爱的女子,我会为你高兴,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容相,我还是会伤心难过,但也一定会为你高兴。我也会尽我的一切力量,保护你所爱护的女子……”   容谦听着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心中一片柔软。燕凛没有只是光说好话,他真的没有骗自己,他真的可以坦然地承认他的失落和伤心,但纵然伤苦,也依然会为他欢喜。   容谦伸出手,环绕过燕凛的肩头,向自己这边轻轻一拉,力气虽不大,燕凛却身不由主被他拉近,便似是容谦用一只手,轻轻地拥抱了燕凛一下,二人的胸膛很轻地碰了一碰,方才分开。   “傻瓜,你有美丽的妻子,我也为你高兴,我也肯尽一切力量,为你去保护她的。”容谦极轻柔地说。略有不同的是,他其实并不会有燕凛所说的那种伤心难过。   慢慢放开燕凛,平视着他的眼睛,容谦轻轻问:“既然,你不会负国,不会负友,不会负臣,不会负妻儿,也不会负我……那么,你的感情,又有什么见不得人,又有什么值得你惭愧,羞耻的?你又害怕我生什么气呢?” 第三百零九章 顺其自然   燕凛略有些惶恐地问:“容相,你真的,一点也不生我的气,你……”   容谦微笑摇头:“如果是在猎场受伤之前,也许我会的。那个时候,我依然不懂得要充分尊重你的想法,我依然总是按我自己的念头,去为你做决定,为你做打算。我会自以为是地为你好,然后训斥你,告诉你,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并且不问你的意见,用我的手段来半强迫地让你照我为你安排地路走,我会自以为为你好,为了让你清醒冷静,所以悄然退出你的世界,然后还觉得这是在为国家为了你做牺牲,自我感觉很伟大地看着你一个人痛苦。”   燕凛微微颤抖了一下,容谦口里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他只要想象一下,就已经觉得无比可怕了。   “可是,现在一切已经不同了,燕凛,这次的灾难,让我们都认识了自己的错误。我答应过你,不再用为了你好这样的理由去欺骗你,强迫你,任何时候,都尊重你的选择,有什么事,都和你坦诚相对,所以,昨天晚上,我来找你……”   他的眸子清明,深深看进燕凛那有些惶恐,有些不安,有些期待,有些热切的眼睛里:“燕凛,其实你和我在某些方面都是很笨的人。你是皇帝,从小没有父母,别的族亲虽有许多,只怕防备敌意都远胜亲情。身边的下人很多,可所有人都畏惧恭顺。王总管对你虽亲近,但这其中主仆之分,依旧是天地之别,史靖园虽是你的朋友,但关系也从一开始就不曾平等过。说起来,也就只有我了……”   他微微一叹,略有些感慨,却也有些欢喜:“只有我,一直在那里,是你从小就亲近的人,不受拘束,不担小心。现在我回想过往,才知道,你曾经那样眷恋和憧憬着我,可是……”   容谦苦笑:“我也是一个笨人呢。燕凛,你知道我是也是孤儿,也从小没有亲人,后来又一直不曾娶过亲,也不曾有过心仪的女子,我甚至从来不知道心仪一个人是怎么一种感觉。虽然位及人臣,但正因为身高位尊,下属很多,朋友也多,真正交心的,却几乎没有。说起来,也只有你,是我一直全心全意关怀照料,时时刻刻挂在心上的人。我们都没有太多于人交往的经验,也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去和别人倾心相待。”   他微微摇了摇头:“你那么努力,那么努力,除了想做一个好皇帝之外,就是想要让我为你骄傲,为你高兴。而我,那么尽心,那么尽心,除了想让这个国家越来越好之外,就是希望,你能成为我的骄傲。燕凛,如果,你和我的环境都普通一些,只是普通的百姓,普通的师生,也许,我们还会有很深切的关系,但不会有你以为的那种感情。但是既然,你是燕凛,而我是容谦,既然,事情已经如此,那么无论你那些感情是什么,都不必惭愧懊悔苦恼,而我……”   他想了想,才道:“也许和你并不完全一样。但,我并不排斥,并不为此烦恼,我愿意顺应着接受,尽管,我也许并不懂如何去回应。我相信你,永远不会做让我勉强,令我难堪的事,而我,也只是想让你更快乐些,我……”他终于皱了眉头,有些怀疑自己开始辞不达意,说不清楚了。   唉,感情这种事,真的是太过复杂的东西了。   他依然认为,如果不是燕凛身为皇帝,身边可以交流感情的人和事太过贫乏,未必会对他萌生起一些普通人看来不太合情理的感情,但是既然他已经有了这感情,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容谦是来自小楼中的人,在他的时代,人们可以漫无止境地活下去,肉身可以随意更换,生命可以用科学地方式,随意控制,人类的家庭,婚姻,基本都已经消亡了,而和家庭,婚姻,生育相关伦理观念,自然也已经渐渐消失了。   在小楼的时代里,虽然不是人人都象阿汉那样,万年长睡,尽量不和外界联系,但大部份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很淡漠的,几乎从来不会有太深的感情纽带。而入世之后,容谦大部份时候,也带着一种较超然的心境,居高临下地做论文罢了,全部心思都花在打理国政,照料小孩身上,基本上,确实也没有多少时间和人交流感情。   前几世,他也曾娶妻,但也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基本上以亲情相维系的夫妻关系罢了。相对来说,和燕凛与乐昌的关系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只是他从来不纳妾,不娶小老婆罢了。   就这样几世过下来,小容虽说也算是千年老妖了,但在感情上的认知依旧贫乏得可怜,如果不是方轻尘的雷霆击下,他永远不会想到燕凛对他的感情,或许并不单纯。   但是既然已经认知了这个事实,他也并没有什么排斥不安,反而很自然地就接受了。   尽管,其实到现在,他也并不确认,这真的就是方轻尘所说的爱,又或者,这所谓的爱和张敏欣嘴里的,或世人常说的爱,也未必就一定相同。   容谦从来不曾爱过,也并不知道爱是什么感受。他是优等生,但在某方面的常识极其缺乏,不看电影,不看小说,不爱听别人八卦。   什么又是爱呢?没有惊天动地,没有激情四溢,没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没有口干舌燥,心跳不止。   甚至看到乐昌和燕凛在一起抱着孩子,他也不会有什么泛酸不自在的感觉。   什么又不是爱呢?   这一世,他为燕凛而来,好吧,也许只是为了他的论题而来,动机并不单纯善良,但确实,他是用了十几年的时光,全心全意地造就那个孩子。   所有的爱,所有的关注,所有的心血,全都倾注在那人身上,为他欣喜,为他忧虑,为他快活,为他烦恼。为他将自己送上祭坛,为他犯规自招天罚,为他五十年不得脱困,为他一生要受残疾之苦。   见不到燕凛,他虽然不会坐立不安,但看到燕凛的时候,心情总是愉快的。燕凛高兴的时候,他也高兴,燕凛烦恼的时候,他也烦恼,相伴在一起的时候,百虑皆消,心思澄明。便是身残而体痛,有怨亦有憾,也从不曾悔过。   相比之下,燕凛待他,或许心更真,情更切一些吧。这个孩子,所有的爱和恨,所有激烈的,深刻的,真切的情绪都只倾注到他的身上了,而且,比他也多些独占欲,多些嫉妒和不安。但是燕凛已经再不会任凭自己被这种负面情绪影响着去伤害他,更不会去试图掌控他,限制他,依然最大限度地尊重他,给他自由,纵然心有所憾,亦然不肯强求他什么。   那么,这就是方轻尘所说的爱吗?   容谦也并不确定。   如果这也是爱,那么,人间情爱,原来真的有许多许多种吧。   不是每一种都似方轻尘的爱,那样激烈决绝,灿烂绚丽,不是每一种,都似阿汉和狄九之间,爱越深而疑越重,情越浓而忌越多,因为有爱,所以痛苦才深重。   容谦却只觉得,无论他与燕凛之间是什么,曾经有过的苦痛和波折已经够多,眼前所需要的只是欢乐,安宁,温馨,平和。燕凛的心意,以燕凛的身份地位,角色责任,既然并不曾伤害任何人,又有何可猜忌指责之处?他自己素来就是随遇而安,从容相待的性子,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能顺应接受呢?   其实,这一层纸,就算永远没有人捅破,他和燕凛永远不悟,也未必就会不快乐。可如今,既然看到了,也就无需逃避,无需自苦。也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难以启齿处。   是何种情,哪份爱,重要吗?   重要的是,他们都已确知,彼此是对方最重要重在意之人,并且在珍惜关怀爱护彼此的同时,也愿意尊重信任对方,且因为有这样的幸福,这样的快乐,所以愿意以光明坦荡的心境,去珍视生命里其他的一切美好。   国家,百姓,忠臣,责任,道义,原则,妻儿,朋友,义妹,一切一切都是他们愿意珍惜呵护的。   这万千念头皆在心间,容谦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明白,只是想让燕凛安心一些,不必忧虑,无需自苦罢了。此时自觉词穷力拙,看看燕凛还只呆呆得望着他,忍不住叹口气:“傻瓜,我说得不明白吗?你还要我怎么讲才听得懂!”   燕凛震了震,忽得轻轻叫出声:“容相!”   很轻的声音,居然带些哽咽,他重复了容谦刚才的动作,伸手,去拥抱他。也不知道是一直以来太尊重容谦,不太敢过于造次,还是因为怕用力伤了容谦,他并没有太用力,并不敢抱得太紧密,其实也仍只是极轻极轻地一抱,只是没有立刻松开手。只是把头轻轻靠在容谦肩上,手臂环在容谦身后,胸膛贴着胸膛,气息融着气息,久久没有分开。   容谦略一迟疑,但立刻微笑着伸手,轻轻拍拍燕凛的肩,再慢慢至背,并不特别用力地环抱了一下,然后徐徐拍动,如多年前,安抚受惊的孩子,动作从容而神情宁和。   这一切,他也许不太明白,不甚熟悉,但他,真的并不抗拒,也还会试着接受,理解……回应。   以后的生活,也许会和以前有些不同吧?也许,只是细微的变化,大的相处方式,或许也并不会变,但变与不变,似乎也并不是太重要的事,只是……既然醒悟了,看破了,理解了,只怕也就要打叠精神,处理一些可能的麻烦,以及避免一些可能的后果了吧。   容谦这样想着,却还是淡淡然地笑笑,其实并不觉得他和燕凛的相处方式会有什么质的变化。   毕竟,他清楚地知道,他和燕凛之间,和方轻尘所谓的情,只怕还是有极大不同的,只可惜,只怕很多人都不是这么想的……   他漫然地想着,无意中抬眸看到窗外的日头,天啊,居然已经日到中天了……   按时间算,轻尘应该已经动身走了,居然光顾着和燕凛说心事,光想着别让燕凛心里有什么郁结,却把那狐狸给忘了。   容谦叹了口气,他可以想象,以后他会被方轻尘埋怨多少声,没有同学爱了。 第三百一十章 不归我管   一大清早,方轻尘就大大方方,硬把风劲节从燕凛那里敲诈来的宝马据为己有,自己要骑着上路。   风劲节很是无奈,只得随意又从马房牵了匹别的马出来,准备送他:“真的不等小容?”   “等他?!”方轻尘向着甘泉宫的方向,笑了笑:“你说我等到太阳下山,能等到人吗?其实我倒是真的不介意再多等个那么三四五六天的,就怕狄九没那个耐心了。”   风劲节摸着鼻子苦笑一声,顺着方轻尘的视线,向着那重重宫殿望过去,想要说什么,看看周围远远近近的宫人们,皱了皱眉,回头再看看方轻尘,神色里不知为何,很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方轻尘却没注意他的表情,只是笑着拉马徐行:“小容这家伙太没有义气了,光顾着他家小皇帝,根本就不记得我今早要走。”   风劲节哼了一声:“和你这种人,还需要客气么。”   转眼出了宫门,方轻尘再不回头,利落地翻身上马,轻轻一踢,马儿一溜烟地小跑起来。   风劲节蹙了眉锋策马追上去,也不说话,也不提问,只是沉默着伴着他一路前行。   二人双马并骑,一直出了京城,风劲节还不紧不慢地跟着,丝毫没有要说再见的意思。方轻尘终于勒了马:“你要送到哪里为止?”   风劲节微笑望他:“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方轻尘默然了一会,终于轻轻道:“我还是不放心小容。你还能留一段时间的话,不管怎么样,能看着,还是继续看着点吧。他现在虽然已经意识到了有危机,最多也只肯防范罢了。先下手为强这一类的事,他是永远做不出来的。这样只挨打不还手……”   话没说完,方轻尘脸上已经显出戾气来。   风劲节轻轻叹息一声,却没有接他的话头:“你果然是为了这个,才……”   就说么,方轻尘一向不会过于干涉别人的生活,万事也尽量尊重别人的选择,这次的行事,完全不象他……   方轻尘轻笑一声:“你想明白了?”   风劲节几乎很有些怨恨地瞪着方轻尘:“把简简单单的一件事,搞这么复杂,很有成就感吗?”   方轻尘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只悠然回头,遥望甘泉宫的方向:“一晚上都没听到张敏欣的尖叫,看来咱们小容是没吃燕凛什么亏。”   风劲节先是一怔,继而醒悟,哭笑不得道:“胡说什么呢。燕凛素来待小容极尊重,那种事情,以前他想都不敢去想。现在……”   风劲节忍不住还是笑了:“现在首先,小容的身体就不允许。”   说着说着,他不由地又懊恼起来:“都是你惹的祸。本来燕凛的失眠症已经好很多了,被你这么狠狠地把小容一阵糊弄,我看燕凛还得发病。以前他睡不着时,有小容在他身边,他还会安稳安心睡一会儿,如今……”   风劲节摇着头叹气不迭:“如今两个人再凑一块,反而得一起失眠吧。到时候就是一个病人变成两个……你……唉,这么多年的同学做下来,你行事的风格,我多少也是了解的,只是……”   只是你虽然是好心,但就不能换个温和点的法子提醒人吗?你倒是痛快了,可是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副作用有多大啊?   风劲节这叫个郁闷。   其实小容和燕凛之间的关系过于亲密,燕凛待小容太重太珍,这些事,他在燕宫这么久,天天离他俩那么近,早就看出似有不妥了。不过,他可没有过提醒这二位的打算。原本以为小容迟早要回去的,那就这样,纵容着小容,享受与燕凛相处的最后时光,又有什么不好。他只要多费些心思看着,断不至于让谁吃了亏去就是了。   小容的身体状况已经越来越稳定,基本上只要按着他的方子服药,照他的要求调养,就不会有大问题。就是因为怕小容在毫无防范下,被人伤害,所以他才一直没有离开,就算一直牵挂着卢东篱,却始终不能放心回赵国。   本想就这样,悄悄守护着,直到那一拖再拖的冠礼,终究不能再拖地正常举行。若无方轻尘的搅局,小容就算是一直犹豫,冠礼后,终归也是不得不走吧。   只要自己多留一段时间,在旁边看着小容度过这段无所顾忌,不受拘束,自由自在与他最在意之人相处的生活,守护着小容留一段最美好的记忆,然后护送小容回小楼,他也就放心了。这样一段有限的时间,这样一点牺牲,他还是可以为同学付出的。   唉,人啊,果然是关心则乱,越是面对亲近之人的事,就越是冷静理智不起来。   昨天他当场被方轻尘那语不惊人死不休给吓傻了,本来该郁闷该恼怒该抗议该打圆场,可他一下子居然都给忘得一干二净。傻看着方轻尘鼓动唇舌,又傻看着小容晕乎乎地出门去,然后当医生的毛病发作,在屋子里团团转就是担心小容的身心健康,等他总算缓过神来的时候,天都亮了,黄花菜也早凉了。   一路上回想着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小心翼翼,再看看这只唯恐天下不乱的白狐狸,风劲节简直痛不欲生。   这混蛋,真是越瞧越让人不顺眼啊!三天……不就三天吗?我都在这里耽误几个月了,眼看大功告成,你这混蛋却连三天都不肯好好过,一定要折腾出天大的响动,才肯罢休吗?这家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风劲节皱了眉,看着方轻尘,认真问道:“轻尘,我明白你是为了要提醒小容。可是,你好好说话就不行吗?老实说,你明知道这样会将小容和燕凛两个都搞得心神不宁,为什么当时偏要说得那么吓人?连我都懵了,更别说小容了。”   轻尘条件反射地张嘴想反驳,劲节已是正色瞪了他一眼:“你别和我说你自己不痛快,所以存心要恶作剧那种话。我们两个下次见面还不知道要等几十年后,那话你平时骗骗别人也就罢了,不要在这时候来糊弄我。”   这家伙,素来是个喜欢用别扭手段来处理问题的,他若是自己不肯说,他那些七拐八弯十三绕的心思,便是像……像他风劲节这样聪明到绝顶的人,又哪里推测得出来。   真可气啊,这一次,他算是要被这只狐狸嘲笑惨了。昨晚一晚,他真是一世英名尽丧啊……   作为受害人,现在他是铁了心,要从这只狐狸的嘴里,把他那些七拐八绕的心思给抻直了。既然已经掉进了沟里,那他总要弄明白自己是怎么掉下去的。如果这只狐狸竟然不肯配合着坦白交代,那……那他可是要施些小小的不入流的手段了。   “轻尘,你有无想过,你这么说,小容最后若是不信倒还罢了,他要是真的认同了你的说法,只怕反而添了许多烦恼,难以再和燕凛相处。而你不是一直赞同他留下的吗?”   风劲节蹙眉。以小容的身份地位,什么以色事人,什么误国害民的罪名非议,倒是没有什么人敢往他头上套的。只是以往小容心无杂念,自是自自然然就可以留在皇宫,自自然然地接受燕凛的一切关怀。燕凛时时来,他便很欢喜,燕凛因为乐昌生子,整整五天没有来过一回,他也绝不会在意。可如果他真的认同了方轻尘所说的情爱之论,真把自己置于一个爱人的地位,再回想自己的立场……   整天无所事事,留在皇宫的某一处殿阁里,等着皇帝在处理国政,陪伴妻儿之外抽时间来……看他陪他……这也太过不堪了一些。   这些让他一直犹豫着不愿点醒小容的事情,他不信方轻尘就想不到。   方轻尘摇摇头:“我不是支持小容留下来,而是支持的是小容按照自己的心意做决定。小容怎么决定,是他自己的事,我只是想给小容照个亮,让他将周围那些边边角角,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然后再做决定。”   有人的皮太厚,所以打得当然要够疼,效果才到位……他当时不那么说的话,能一下子就引起小容的重视吗?掰开揉碎了正常去和小容解释当然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那也太费口水了些吧。很多事情,他相信,在最初的震惊混乱过去之后,以小容的心性,自然是能想得通,那他又何必还多浪费那许多唾沫。   本来他也和风劲节一样,看出了些苗头,但并没有觉得有必要多事。   这几天来,看着小容和燕凛的相处,极温馨极自然极美好之余,也有一些细微之处,总是让他微微失神。那些拥抱扶持时的眼神,分果共食时的笑容,亲手为对方理衣整发时的神情,那些极细微,极容易被忽略的细节……   燕凛自己尚且懵懂不觉,方轻尘数百年辗转皇家,多涉情爱,却从那微略的熟悉感中,敏锐地察觉出,他待容谦,只怕是已经有超出单纯的父子师徒那种孺慕之情的意思了。   只是反正燕凛自己不觉,容谦则是完全没感觉,而他们在一起时,相处又是如此自然温馨,那他又何必将事情弄得复杂。就这样模糊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临时决定要耸人听闻,却实在是这一场对乐昌的陷害,深深警醒了他。这两个人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却还是毫无自觉的话,简直糊涂得让人受不了。   以前的小容,在表面上还是先把燕凛当成皇帝,后视做自己照料的孩子,在礼节上,规矩上,多少都还遵守着君臣的规范,而如今呢?   一个男人,住在皇宫里,还是住在皇帝的寝宫里。最初他伤重,不能移动,倒也罢了。现在他也能走了,也能动了,却还是没想到过要搬家的问题。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月了。皇帝守着他的时间,比守着老婆儿子,比处理国家政务还多。   皇帝总是亲手为人倒水斟茶,替人理衣整发,为人按摩揉肤,毕竟不象偶然为之一样可以称被仁孝美谈,而是要让那些自认有责任心的重臣们坐不住的麻烦了。   那些人不必明白燕凛待小容到底是如何,恐怕也没有几个人真的会对这个关心。对于他们来说,知道燕凛是“皇帝”,而这个皇帝待小容太重太厚太过,对他们来说,也就已经太足够了……   现在既然他看出来了,别人便也未必看不出来。尤其是燕凛自己的贴身内侍和宫女们。这些人固然不敢多说,不敢多想,但天长日久,偶尔私下感叹个几句,皇上待容相比对皇后好多了,皇上待容相比待娘娘们温柔多了,这一类的话,没准就要让有心人听了去。   他也不指望容谦能自己反应过来有危险。按风劲节说的来看,小容现在是有些心力交瘁的。自猎场以来,连番变故,最近这段日子,他又一直都在调整着心态,调整着和燕凛相处的方式,心里挂虑的是如何治疗燕凛的失眠症,操心的是燕凛的心情,还要矛盾着回不回小楼。   心中隐约想着,也许这会是最后的相聚相守和相伴,自然也就有些肆意任性地享受燕凛的陪伴和照料,其他的事情,便一直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顾及太多。   那个总是不肯主动把别人想成坏蛋的小容,还思量着怎么解决朝中众臣对乐昌的防备和猜疑,却是一丝一毫也没有想到,那些人对他自己的防备与猜疑。   当容谦还在苦恼地和一干重臣在宴席上努力沟通,尽量想为燕凛解决麻烦时,方轻尘却一直在想着,如果不是自己适逢其会,如果那毒真的下在容谦的药里,且由燕凛递上来的话,会怎么样?   表面上,他还能和风劲节谈笑风生,分析问题,心里却已经是升起了一团毒焰烈火。   一联想起上回,一向自命精明的自己,居然让秦旭飞用最低级的手法给药倒的前车之鉴,他就不能不加倍恼怒。他那是被秦旭飞怀着好意暗算,倒也还罢了。如果小容被一帮人打着为国家为民为天下的正义大旗,通过燕凛给暗算到了,那可是会让他这个局外人都郁闷到吐血的。   小容不是不聪明,不是不能干,只是天性过于仁厚了些。对于所有他曾提拔曾重用的旧部大臣,他都太信重了,而对于所有能帮助燕凛治理好国家的大臣,所有能尽着本份关怀燕凛的后宫女子,他更都抱着善意,绝对不会去主动提防,不懂得要主动戒备。而皇宫里这些拆烂污的事情,他也没有过切身的体会。   相比容谦的良善,和风劲节的正直,方轻尘两世游刃于后宫,所以对于皇家的是非,宫廷的黑暗,他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思考防备。   可这些拉拉杂杂的,以他的性子,要他一一多费口舌去向小容解释,他哪里有那种耐心。况且他相信小容,相信那人一旦被点醒了,便能想得通。而一旦想通了,他也自去会和燕凛取得比较一致的意见,然后冷静下来,考虑考虑到其他人的想法看法,正视那些即将逼到眼前的危机。   他要的,不过是在小容脑门上狠狠敲一棍子,将他敲醒而已。至于燕凛到底是不是他想的那样,对小容的感情中夹杂了几分情爱,如果是有,这几分又到底是多少?容谦是会认同他的判断,还是否认他的想法,还是这个感情迟钝天然呆的家伙,会被他单方面的判断给绕糊涂了?   那些,重要吗?   容谦的性子,向来是随遇而安。就算真认为了这是情爱,他也不会有太多的困扰和烦恼,不会举棋不定,不会举止失措。所以他当然是可以放心大胆地直接扔了一颗炸弹下来。   其他的事情,又不归他管。 第三百一十一章 都不省心   “就算我的判断也不一定是对的,但我这样说,至少会促使小容去反思,去认真考虑,不止是小容和燕凛之间关系的定位,还有眼前的局面,其他人的想法,可能牵涉国家社稷,引发问题的后果……”   方轻尘难得肯这样开一次口,认真向风劲节解释:“这些事,他都会自然而然考虑到。而在考虑了一切之后,再来决定去或留,那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支持他,无论最后的得失如何,我相信,他都不会后悔。”   他回头,再次凝望皇宫的方向:“至于以后小容如何自处,其实我倒不甚担心。小容和我们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的心胸极宽广,遇变故总能顺应自在,倒是和你那种洒脱有异曲同工的妙处。你们两个,都不象我这样容易自找麻烦,自讨苦吃。小容未必就真的认为他和燕凛之间是那种关系,就算相信其间夹杂了一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感情,也一定能为自己找到最好的方式来面对这一切,他那样的人,才不会把自己局限在小小的天地,难堪的地位上。”   方轻尘笑道:“他的心胸广大,燕凛可以系得住,却关不住,更何况,燕凛也不会去关。别人遇上这种事,说不定会有点自怨自艾,自怜自伤,可是对于小容来说,也许只是轻风拂面,不值一提。所以,你倒不必太过忧心。我担心的,只是小容吃亏罢了。”   风劲节也摇了摇头:“我倒是并不担心小容会吃多大的亏。他是小容,是容谦,温良仁厚是不假,但他可不是什么蠢人。就算现在他失去了武功,可他的智慧仍在,就算是身残体弱,他的眼光经验还在。”   风劲节皱眉道:“他以前是没有考虑这方面的问题,没有防范,所以我也才觉得他可能会吃亏上当。但既然你已经敲打得这么狠了,他如果还懵懵懂懂上别人的当,他就不是容谦了。小容毕竟是小容,不管处于什么境况中,只要他不愿意,就没有人可以陷害谋算得了他。他永远也不会变成那种弱不禁风,什么也应付不了,需要燕凛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护在掌心里的废物。小容是我们的同学,对他的才智,我们应该有足够的信任才是。”   方轻尘叹口气:“劲节……我说的吃亏,和你说的,完全就是两回事啊!你觉得,被人谋害了才算吃亏,所以认为,只要小容肯小心些就没事。我却觉得,被人陷害却不能反击,才是吃亏。”   他重重哼了一声,眉间郁色隐隐:“对小容的能力,我当然有信心。可是小容的性情,实在让人很无语。他对于自己人总是太过容情了。可现在,可能会出手谋算他的,不是国家的重臣,就是燕凛的嫔妃,你觉得对着这些人,他能去反击吗?只怕是被人暗算了,他也只是选择闷不坑声化解了就了事。我不怕他被人害,只是恼他会因为滥好人而受委屈……”   方轻尘眉锋一扬,整个人又是戾气四溢:“我这个人又最是受不得委屈的,自然也就看不得我重视的人受委屈。”   风劲节苦笑了一声。这个问题……无解。如果他是小容,面对现在这种局面,怕也是一样投鼠忌器,束手束脚。   那些大臣们,站在老成谋国的角度来看,他们的所作所为,针对容谦的话,也的确未必是错。   一个皇帝,无论在后宫里怎么折腾,都是他的自由。收男宠也好,封自己的奶妈当妃子也罢,其实都是无伤大雅,大臣们都可以视而不见。   只要,他能够正常处理国事,他能够正常娶妻生子,为国家留下后嗣。   然而,君主的心中,不宜有过份的圣域在,事实上老成谋国之人,是会认为君主不应该有任何过于热烈,过于激切,不受理智控制的感情的。   而燕凛对小容的感情已经太深太切,极有可能完全淹没理智,所以小容的存在就成了国家的隐患和不安的症结。他们感觉到了不安,但到现在为止,他们还不至于想要正面和他为敌,而是寄希望于容谦自己。   在这次试图扳倒乐昌的计谋里,只怕便有一两个老谋深算的人,借这个机会,想提醒容谦注意这个问题,希望在事情有可能不可收拾之前,容谦自己想办法消除掉这个隐患。   若是在以前,容谦心中把养成一个好皇帝当成人生第一目标的时候,在察觉了这份提醒的苦心时,也许就会立刻反省,即刻反思,然后自以为巧妙地拉开和燕凛之间的距离。   可是,现在的容谦,更注重燕凛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的快乐,只要这快乐和国家利益冲突得不是过份利害,容谦很明显是要偏心于燕凛本心本意所思所想所爱的。   这个时候,容谦就会把别人的提醒忽略,把可能的危机抛开,一切都以不伤害燕凛,不让燕凛更痛苦更不自在为前题地寻求二人新的相处方式。   如果容谦肯回小楼倒还罢了,反正就是纵情任性地相处,也没有多少时间了,可真要长长久久地留下来,就算那些重臣们对容谦有旧情,有尊敬,天长日久,焦心忧虑地看下来,耐心怕也要磨光了。谁知道到那时,这些人会做什么事呢。就算是不会对小容造成伤害,一天两天地要被骚扰,要费神应对,的确也……够烦人的!   至于后宫……   风劲节微蹙了眉锋:“轻尘,你真觉得后宫那些女子,会与小容为敌吗?你自己不就是说过,燕凛对后宫无宠可言,后宫女子何以有争宠之心。那她们又怎么会容不得容谦这个对她们构不成威胁的男子。”   “就算本来不想争宠,但如果家中父兄为了国家,为了皇帝,想要对付小容时,她们能不帮手吗?眼下她们不需要争宠,但如果以后生了儿子,能不为儿子争吗?小容对燕凛的影响那么大,在燕凛心中占那么重要的位置,就算不攻击小容,但利用他,拉拢他,谋算他,借他来打击自己的敌人,这些事,难道那些女人不会做?”   方轻尘冷笑:“你别告诉我燕凛不会再生儿子,你和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为了权力的平衡,也为了打消满朝文武对乐昌的猜忌防备,他一定还会让别的女子生下他的儿子。”   风劲节苦笑:“燕凛既然娶了那几个女子,也就有责任让她们拥有比较幸福的人生。既然如此,他终不能剥夺她们做母亲的权力。”   方轻尘大翻白眼:“劲节,我算是明白你当御医那一世,到底是怎么死的了。你以为皇宫是什么地方,皇帝又是什么东西?燕凛当然会再有孩子,可那是因为当皇帝的人,对所有的事,都要谋算清楚,计划明白。”   “儿子生多了,固然有夺嫡的麻烦,可儿子若只有一个,群臣没有第二个选择,自然而然以皇子为中心站在一起,当他还是盛年时,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就会感到威胁和不安。所以多生几个,让他们彼此制衡,这样高高在上的君主,才最为安全。”   他对宫廷的阴暗面,感受一向很深刻,这个时候语气就越发讥诮:“而且我告诉你,不止是其他的妃子要防,就是乐昌也一样要防。”   风劲节一怔:“乐昌?她的性子是极温良柔善的……”   “谁天生就是邪恶的?皇宫这种地方,本来就能把天使变成恶魔。”方轻尘冷笑。几世历尽,多少劫难,那些曾负他伤他的人,又有哪一个是天生恶毒的呢。然而人性中所有的美好,还不是一点点被皇权渐渐磨得尽了。   风劲节仍不肯相信:“她无依无靠,无所仗峙,她该知道,她的温良柔善,从不害人伤人,才是让燕凛一直维护她善待她的最好保证。”   “不管她本性如何温良柔善,经过了昨天的变故,内心深处,就一定会受冲击,有变化,就一定会真正醒悟,后宫是一个怎样冷酷可怕的地方。”   方轻尘叹气了:“她没有亲人,没有家,唯一的丈夫对她虽好,但也有限,否则不会攻击她的国家,不会明知她可能面临群臣的置疑和威胁,却不事先为她打算,也不会在看破这个局之后,却不站出来惩处幕后黑手。为了她自己,她也许可以一直忍气吞声,但她还有一个儿子。昨天晚上,她应该已经知道,她的儿子,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就得不到朝中宫里任何人的爱护和祝福。而眼前的危机虽然暂时压了下去,但等到其他的妃子有孕,只怕又会有更多的明刀暗箭刺过来。”   方轻尘讥诮的笑容里,隐隐也有了几分同情:“就算她现在还能保持天性中的良善美好不肯变,你以为,这种可悲而可怜的善良,又能在后宫的斗争中,坚持多久呢。”   风劲节默然。   处在乐昌的位置,为了保护儿子,在面对威胁的时候,就算是一只兔子,也要扬起爪子,努力学着去做狼。   而在后宫里,不管是什么人,又谋划些什么,只要容谦一直住在宫中,一直身为燕凛心中最最重要的人,一直做为君主胸中唯一的那片圣域而存在,那么,就不可避免地要成为其他人谋算计划利用的对象。   风劲节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象着小容陷进一群女人互相斗争的混乱当中,那可真是……可真是……无聊无趣到甚至有些猥琐龌龊了。光想一想,风劲节都有些不能忍受的感觉了。   风劲节用力摇摇头,不再过多去幻想将来可能发生的诡异事件,苦笑道:“不管怎么样,你的话我会转告小容,提醒他多多注意。不过,只要小容自己不改变和燕凛的关系,只怕也没法子防患于未然。以他的性子,真成了被人谋算利用的对象,看在燕凛和燕国的份上,十有八九,是不会去反击报复的,而他如果真的决定长留,我也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陪着他……”   方轻尘也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若是如此,也只能说是小容自己的选择了,既然他决定了,我们就算再有气,也只好接受了。不过,我还是相信,小容是不会让自己落到这种地步的,只要意识到未来有发生这种事的可能,他应该会尽量为自己寻求最好的生活方式,我们这些外人,操操心也就够了,插手太多,也许就太不尊重他了。”   风劲节闷声不语,就你那声吓死人的他爱你,还敢说你不是插手太多。   方轻尘虽猜知他是在腹诽自己,却也不以为意,一笑提缰:“好了,不能再磨蹭了,我还得快马加鞭去追狄九呢,你回去吧。”   风劲节忧心道:“小心些,张敏欣说了,狄九的武功长进得非常快……”   “怕什么?有我出马,他一个伤病得半死不活的人,还能不乖乖俯首就擒?”方轻尘自信满满。   风劲节心里是一百个不放心,可嘴里还真不敢说。这人既好面子又小气,一旦受了刺激,又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方轻尘哈哈笑了一声,策马如飞远去,大声说:“劲节,放心吧,万事有我呢!”   放心?有你?我能放心?就你那随心所欲的办事法子,心念一动,永远不按牌理出牌的性子,谁敢对你放心。反正绝对不是我。   风劲节莫名地打个寒战,忽然有了隐隐的不安感觉,突然觉得,大家最后支持方轻尘出面来处理狄九和阿汉的问题,可能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只是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他阻止了。   远远望着前方,那渐渐一马绝尘而去的身影,风劲节终于扬声大喊:“轻尘,你记得那些药要按时吃……”   远处的人不耐烦地回手挥了挥,转眼已没入黄沙烟尘之间。   风劲节默然遥望了一会儿,深深叹息一声,罢了,他已经尽过人事了。若是方轻尘硬是不听劝告,他也没办法。   拔了马往回走,心里想着宫里的容谦不知有没有回清华宫,心里更是有些无奈。   小容别看极温和极好说话,骨子里也是个不听劝的家伙啊,真不知道最后是如何收场。   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啊……唉……   风劲节无精打采。想起赵国犹在等他的卢东篱,只觉得归期渺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哀叹一声! 第三百一十二章 山路崎岖   就算是当世最繁荣的燕国,到了离开平原,渐入山林,荒凉贫瘠,接近边关的地方,人烟也就稀少了。   这些地方,官道虽然还是通的,毕竟也没有燕国腹地那样宽阔平坦了。   道路越来越窄小,越来越坎坷崎岖,有些地方,只能勉强通行一辆双辕轻车而已。若是遇上两车要相对而行,其中一辆就定要驱马在路旁找个可以停靠的地方,让对方先通过才行。   好在这样荒凉的路段,行脚之人也总是稀少。偶有行商车队擦肩而过,停驻让路,互相寒暄,交询商情的时候,路上才有些短暂的人声和活气。   天眼看已经过了晌午,这崎岖狭窄的官道上,终于又打破了寂静。   远远地,慢吞吞先过来的,是几个佩刀带剑的粗豪汉子。奇怪的是,他们人人都放着马不骑,反而个个弯腰低头,牵着马,边走不知道在地上踅摸些什么。   渐渐走近些,便看得出他们每每蹲下身去,却是从道路上捡起任何散落的稍微大点的石子杂物,扔到路边去。偶尔碰上有保养不到,路面坑洼太厉害的地方,他们便解了马背上搭的口袋,用口袋里装的沙土垫平整。口袋空了,便牵了马到后面去,不一时,就和同伴换了装得满满的口袋回来,而那同伴则再去旁边的山脚溪边装沙土。   这几个人都是五大三粗的,身上又带着凶器,怎么看怎么是舞刀弄剑,流血拼命的武士家将之流,却怎么就沦落到做这些细琐辛劳之事,活脱脱成了别人的家奴苦力呢?   看上去,这几位对现状也是很不满的,神色间多有负气不平之意。清石头,垫道路时,常有人悄然用目光交流着彼此的郁愤和不快,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唉,堂堂飞云寨啊!上上下下近百条好汉啊!到现在,也就只剩下他们这十几个人了。   只怪大家一时财迷心窍,只以为那个咳个不停的丑八怪定然是个无能的痨病鬼,又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必是头没有反抗能力的柔顺好羊,结果……唉……   大伙就都和那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大秤分金银的幸福强盗生涯说再见了。   他们这些还活着的人,已经是最幸运的了。当初一动手,那个明明咳嗽得弯腰弓背象只虾米的可怜虫,转眼间就变成了杀人的魔王,一人一剑,一剑一人,硬是在半柱香的时间里,杀掉了他们寨中大半的兄弟。   他们这些及时弃刀跪地,哀号求饶的人,被那个怪物一指点在胸口,便不得不放弃所有尊严和自由,给那人做牛做马,否则只要隔个三日,就会痛得生不如死,必要那人在胸口再点一指,才能恢复如初。   不是没有人试图反抗过。他们这些落草为寇的壮汉,个个都是不驯之人,哪里肯真就乖乖就范。可是十几天下来,几批兄弟先后尝试的结果,只不过是让当初侥幸活下来的人,又被那人杀了一大半。   所有的法子都使尽了。无论是趁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生生吐出鲜血时偷袭,还是趁他在给病人渡气疗伤,应该无法分神的时候出手,敢犯雷池之人,换来的都只有灭亡。   这个人,是超出众人常识之外的怪物。动作迅如闪电,气势汹涌如雷,明明身体垮到不成样子,明明是发着病,运着气,行着功,该是不能作战甚至不能被打扰的时候,他举手投足之间,杀一个人,还是像吹口气一样简单。   而且,他似乎从来不用睡觉……一天十二个时辰,无论是何时何地,他似乎都是一样警觉。   现在,已经再没有人敢起侥幸的心思了。   暴起突袭向那人造反的时候,被他直接一剑杀了的人,还是幸福的。那些没有当场死去的人,都是当着他们的面,受尽折磨,辗转哀嚎数个时辰,直到叫破了喉咙,流干了血,那人才肯让他们去死。最惨的那位兄弟,是试图在别人聚众偷袭,缠住那个怪物的时候,去抓那个一直昏迷的人当人质,结果他是被那人将骨头一寸一寸捏成粉碎后,扔在山间,活生生喂了野狗。而其他人就算没有大胆到跟着对他动手,事后也会因同伴的莽撞而付出代价。   当他们身上奇痛无比的禁制发作时,这人就袖了手,冷眼旁观,必要让他们痛上足足一个时辰,痛哭流涕,哀叫哭喊,发了无数声毒誓,保证永远不敢再反抗他,那人才肯慢悠悠出手救治。   到现在,大家除了在心中哀叹命运的不公,诅咒这眼前的魔鬼之外,也就只有认了命听他指使,做这做那,将希望寄托在这个怪物说话算话,到了他想要去的地方后,就放他们自由了。   说起来,这位主子其实应该不算特别难伺候。他不苛求,不刁难,不做任何额外的要求。基本上,只要前后左右把马车牢牢护住,一路上,保证马车正常前进,不让马车受太多颠簸,及时帮着供应水,酒,食物,就没什么事了。   本来其实这也应该是很轻松的差事,可是,放在这位身上,就不对劲了。   自从护着马车前进以来,就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意外。好端端地过路,道路会莫名地被巨石挡住,前路会无端端塌陷,他们要辛辛苦苦地埋头修路。好端端地过桥,好好一座桥就会莫名其妙地断掉,他们要含着眼泪临时砍树搭桥。   他们护在马车四周,马车倒是没什么事,他们自己的马儿,若是一个照看不到,就会拉稀生病,不能前进。去买的食物,和水,不知为什么,经常会被下药,说起来,也不是什么要命的毒,大多也就是泄药一类的东西,他们经常被这位主子要求试食物,然后就拉得一塌糊涂,有气无力。   到如今,大家是学乖了,一般来说,尽量不在城镇中住宿,以免给人可乘之机,去备办食物和水时,总要分开去多家不同的地点采购,还常常先用自己的马儿试一试再说。赶路时,十几匹马,分批分段在前方开路,人人瞪大眼盯着下方,防备着忽然冒出的绊马绳,大陷坑,等等机关。   这两天倒是安宁了些,没让暗中算计的人得了手去,只是他们自己也累得半死,精神和肉体都无限疲惫,偏还有苦不能说,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气吞声,硬着头皮熬过一天是一天罢了。   暗中怨毒深了,还是忍不住回头,愤愤地瞪着马车。   那到底是个什么人?他到底要去哪里?暗中一路算计他的人又到底是什么来头,天啊!眼下这苦难,究竟何时才是个头啊!   前方马蹄声响,转眼有两骑同样装束的人如飞到了近前,策马到了被护在中央的马车前,二人从马上各取了一串皮袋一捆食盒下来,在马车前恭敬地说:“这是刚从前头城里买来的酒和食物,都是分着十几处不同的地方买的,我们也一直不错眼地盯着,就算有人下毒,通天的手段,也不可能在所有酒和食物里都动手脚。”   马车帘子半掀开,露出半张沆沆洼洼,犹如鬼怪的面孔,仅露的一只左眼,灰暗阴沉,寂寂森冷,径自伸手把皮袋与食盒接了进来,车帘又迅即放了下来。   二人退了开来,这才又解开马上的大包裹,拿出一个个的热馒头,分递给一众正在费力清理道路的同伴。   马车里,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狄九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现在,他连手帕都懒得用了,只随意地用手拭了拭唇边的血迹,信手拿起一个酒袋,打开来,放在鼻前闻了一会,又浅浅抿了一口,确定了真的没有被下药,这才用力喝了一大口。   最厉最烈的烧刀子吞进咽喉,直入胸膛,并不觉得特别燥热,也找不到刀刮咽喉的痛与快……   狄九平静地垂下手,没有试图再饮酒。   真是已经喝了太多的酒了。现在,就连这最烈的酒,对他也已经没有什么刺激作用了。   看来,用不了多久,他就不能再指望靠烈酒帮他麻醉身体,减轻创痛,振作精神了。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没有什么工具能永远有效,人能依靠的,从来就只有自己。 第三百一十三章 正主出场   狄九随手将皮囊往旁一抛,再打开一个食盒。   食盒中,盛着浓稠适中的清粥。清粥居然还带点香气,端在手上,温热正好也适中。   狄九先自己喝了一小口,品了一会,确定没什么问题,这才替身旁沉睡着的傅汉卿掀开半盖在身上的被子,扶他倚着自己的腿半坐着,左手用汤勺喂粥,右手指尖挟了一根银针,轻轻刺激着傅汉卿掌管进食的几处穴道,让他能够如正常人一般地自然吞咽。   马车徐徐前进。   碎石已清,道路已整,但是路面毕竟不可能平滑如镜。时不时,车内便会微微一颠,然而,这样程度的颠簸,已经不会影响狄九手里的小小汤匙。他微妙地保持着平衡,那汤匙总是稳稳当当,轻轻巧巧,将那热粥喂进傅汉卿嘴里,而不会溢出一滴来。   喂完了大半碗粥,狄九这才重又扶傅汉卿躺下,极轻柔细心地替他重把被子盖好。自己静静坐在他身旁。   马车里有的是地方可倚可靠,这样漫长的时光,也不知已经赶了多久的路,旁边也并无别的人看着,但他依然坐得笔直。身旁有酒,他却已不需要,身边有许多食物,但既然傅汉卿已经吃过了,也就够了。   数年时光,习惯而成自然。照料阿汉的身体,一切最小的细节,他都不会忘。而照顾他自己……他早就连想都想不起来了。   他已经没有任何正常的食欲了,而不饿的时候,他自然也就想不起来要吃。他的身体,五痨八伤,五脏六腑处处伤痛,各部位的机能也在退化,在崩溃。就算进食,他每次吃的食物也极少,若是勉强多吃些,肠胃反而会不能适应。   说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太不在意照料自己,所以才让身体一点点弄到这个地步,又或是因为身体一直这么糟,他才索性养成了这样完全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习惯。   狄九默默地伸手,按在胸口,隔着衣服确认了一下七八根扎在前胸各大要穴的银针,位置并未偏移。这银针扎在胸前已经好几天了,自从发现就算是烈酒对他病痛的麻醉能力,对身体的激励效果也已开始渐渐减弱之后,他就毫不犹豫地将银针扎进各处大穴里。   用邪术聚力凝神,激发体力,不可久用,不可长恃。但他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到现在,已经只有让银针一直留在自己体内,不敢拔出。   他知道,自己已经扛不过术后的反噬。若是拔出针来,他无论如何已是活不成。不过,反正用不用银针,都是一个死。自己的身体已经接近崩毁的边缘了。不要说拔针,就是一口气松下来,人立刻倒地暴死也不是不可能的。   只是,现在,阿汉还没有醒,所以他还不能死,他还不甘心死。   活着,活下去,活到可以带着阿汉走进小楼的那一刻,活到能以一只虫子的微薄力量去挑战巨人的那一刻……   然后,也许……他只会静静地,根本没能力掀起一丝波澜地死去。可无论成败,他也已经尽过所有的力量,那样的结局,纵仍有憾,终是无悔。   每一次日落,每一次日出,他已经不多的生命就又减少一点,又减少一点。而这一路上,却总是有人骚扰着他,阻拦着他,堵堵路,拆拆桥,下点不会死人的药,用鞭炮吓吓马……虽然都是些恶作剧般的手段,却是极为有效地拖延着他的脚步。   任谁一天总要被人这样算计十几二十回的,那行程,无论如何都快不起来。   若他是轻身一人,那些暗中动手段的人,早就让他揪出来了。可现在他身边带着一个人事不知的傅汉卿,他又一刻也不敢离开傅汉卿身旁,而那些暗中拖延他行程的人,明显也早就知道他的厉害,人人都做足了防备,不管玩什么手段,绝对绝对都离他很远,不肯进入他可以攻击的范围里来。   他并不想让任何人目睹他现在的狼狈,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最后的下场。然而除非他敢放开傅汉卿去独自追击,或者是敢背着昏迷的傅汉卿去打架……对于这群讨厌的苍蝇,继续孤身一人的话,他是毫无办法。   冷静地计算着自己剩下的生命,他明白,这样的损耗,他已经负担不起。因此,当那群壮劳力主动送上门来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了自己的骄傲,使出种种杀伐威吓的手段,裹挟了他们同行。   人多好办事,这些人四下把马车一围一绕,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买了食物还能用来试药,暗中捣乱者的行动效率直线下降,狄九自己也就清净了不少。   狄九又在心中默算着时间。   按照现在的速度,再过三天,就能越过燕国的国境了。此后再行十几天,就能到……   很好。他的时间,还来得及。   狄九轻轻伸手,重又把傅汉卿抱在怀里,慢慢地拉动他的四肢,替他活动手脚。   此一去,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无论如何,他能照顾他的时日,怕也只剩这十几天了。   然而,他从未想过,要停下前进的脚步,从未想过,容忍任何人,任何力量,阻止他去做这最后的努力……   马车之外,惊叱怒喝声起,他轻柔而缓慢地把傅汉卿重又放下,车外有马嘶声,惨叫声,有身体重重跌落大地之声,他细心地再次替傅汉卿盖好被子。   车外笑声朗朗:“好大的威风啊!难道这条路是你家开的?只准你们走?要不是我有点儿本事,岂不是要让你们给白白欺负了?”   狄九慢慢地挑开车帘探出身。   到底是谁,欺负了谁呢?   喽啰们的手段不再好用,正主自然就要现身了。   算起来,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好几天了。   狄九一跃下车,静静立在车前,扬眸望向前方。   四周一堆人躺在地上哀号惨叫,有人在身旁哀惨惨地说:“爷,这人肯定就是一路上跟我们作对的缩头乌龟……”   话犹未落,一道银光疾闪,这人已是捧着被飞来横银打得满是鲜血的嘴在地上打滚了。   对面的人,一手把几块碎银在掌心来回抛动,一边慢悠悠道:“接着说。有什么有趣的词,都放心大胆地说出来。我这人一向大方得很,听得高兴了,一定有赏。”   一众山贼敢怒而不敢言地,缩头缩脑地直往后退,用祈盼地眼神,将出气的希望全都集中在他们的另一个压迫者身上了。   狄九却只静静地站在马车前,静静地看着前方的人。   白衣白马,一骑横拦,挡在道路中央,摆明了就是找个麻烦惹事的主。   那帮山贼也是一肚子闷气,看到这么一个扎眼的东西挡在前路上,哪里还会客客气气打招呼,直接上去,或推或拉或纵马硬撞都是正常的,结果被整得惨不堪言,却也是怨不得人。   狄九平静地道:“你们终于肯正面出现了?”   方轻尘静静地打量狄九。   灰色的衣袍,灰暗的装束,这么灿亮的阳光,却象是根本照不亮这个只属于黑暗的人。   半张脸狰狞犹如鬼怪,恐怖得让人不愿正视,另外半张本来应该十分英朗的面孔,却因为消瘦和憔悴,黯淡而没有生气。   这么一个人,就算是站在阳光下,也只似是地底冥府走出来的幽魂。   不知为什么,方轻尘轻轻蹙了蹙眉。 第三百一十四章 眼力如何   应该说,方轻尘来拦狄九,是拦出了一肚子的火气。   本来就是为了这混蛋的性命,他才会跑去燕宫,然后不幸被风劲节抓住治伤配药,折腾了整整三天。   他那边耽误了,狄九却不肯配合他,路上收服了这帮山贼,他行路越来越快,萧清商和赵晨的手下能做的骚扰越来越有限。   两下这一错,害得方轻尘一路上是紧赶慢赶,连气都没空多喘一口。为了能及时拦住狄九,胯下的燕王神驹,被他油光锃亮,膘肥体壮地骑出来,到现在已经是生生被拖得瘦了一轮,毛发枯干,无精打采,脏兮兮一副可怜像。   马都如此了,他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一路上吃的苦头,方轻尘自是咬牙切齿,实打实全部算到狄九的头上了。   当然,等他真的赶到了狄九的前头,按照萧清商和赵晨事先给予的指示,打出了信号,得到了二人的属下来会合听令后,他却没有急不可待地直接冲到狄九跟前来。   方轻尘先在前方的城镇处,找了最好的客栈,让人好好刷洗了一番他那匹白马。自己则趁这时间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找最好的成衣铺子,买了一套亮晃晃的白衣裳换上。   小容和风劲节是自己人,去见他们当然不用讲究,狼狈就狼狈了。这狄九,却是他要对付整治的家伙,那他自然是要打扮得容光焕发,超凡脱俗一点,确保一出场就能让人眼前一亮,衬得对方灰头土脸,狼狈不堪,那才叫个舒服。   这一刻他策马拦在路当中,那人独自一人挺直了背守在马车之前,二人遥遥相对,越发显出天壤之别来。   方轻尘的白马白袍,轻逸绝尘,越发衬得狄九的灰衬黯淡,神容苍漠。方轻尘的俊朗洒脱,华采风姿,越发映得狄九容颜如鬼,妖异魔魅。   方轻尘一人一马便占尽天地光华,狄九却永远只属于黑暗。   方轻尘令人一见之下,顿生倾慕结交之心,狄九却只能让人看着厌憎畏惧,远远躲开。   如此落魄,如斯狼狈,谁又会知道,这人也曾俊朗非凡,也曾光彩照人,也曾手握重权,也曾是千万人的膜拜效忠倾心佩服的对象。   胜出一局,实在应当是极得意,极自满。方轻尘却高兴不起来。   他忽得轻轻一叹:“你知道我从何处而来,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狄九平静道:“这一路上的手段,我已见识过许多了,虽然不能确定,但我想,我不太可能会猜错。”   方轻尘凝视他,忽又一笑:“那么,我是谁,你应该知道吧?”   狄九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是谁?白衣白马,遥立前方。一人一骑,拦路中央,便有万夫莫开的自信和骄傲。如许人物,必是盖世英雄吧?   他定睛看着前方,然而,不管如何凝定心神,都没有用。   他的眼睛,早就不中用了。   天下英雄,世间豪杰,当世风云人物,所有人的资料,画像,他都已看过不止一次,只是现在,他的眼睛却无法让他看清那人的眉目,那人的神容。   那么,他是谁?   方轻尘微笑:“还猜不出来吗?你虽没见过我,但你一定会知道我……”   狄九微微合眼,无数相关之人的资料传说在心中如流水般滑过。   这段日子,暗中的阻碍层出不穷,除了小楼,不可能是别人动的手脚。若是旁的仇家,出手断然不至于这般处处容情,几乎毫无恶意,纯粹只为拖延阻碍他的行程。   然而,狄九也一直困惑。   傅汉卿当年屡次说过,小楼的强大力量,从不随意介入人世。只要不侵入小楼,不触犯小楼的禁忌,不管如何作恶,怎样跟小楼作对,甚至害死小楼中人,小楼都只会漠然视之,毫不在意。就象他把阿汉害到如此地步,这些年来,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小楼旧人,肯为阿汉出头一样。   既然如此,为何阻他?   他的生死作为,都不会是小楼所关心的,而一旦他进入小楼的禁地,生死于小楼,也不过是吹口气般的小事。   既然如此,何必阻他?   从古到今,一入小楼永不还的绝世英豪数不胜数,但从来没有什么人在进入小楼之前遭受过阻拦。即使是蛮王引十万大军入侵小楼,小楼中人,也并没有事先有过任何妨碍,为何他狄九,偏偏就得了如此待遇?   一路行来,狄九百思而不得其解。正因为不解,所以虽然他已经判断了是小楼中人的手笔,却到底未敢确认。   直到此人忽然现身,直到方才,此人对他那并未说出口的推测,采取了默认,他才真的肯定了,自己果然判断无误。   那么,此人到底又是谁呢?   天下英雄无数,但这一刻,狄九只需要反思记忆中,所有可能出身于小楼的那些风云人物。   喜着白衣骑白马的,只有方轻尘和风劲节。而这两个人,又恰恰都是死而复生的怪物。   依据资料中的描述,方轻尘文武双全,儒雅温文,深得军心,处事爽朗,待人真诚,对下属也极为亲切平和,而风劲节却是个极洒脱不羁,肆意妄为的风流浪子。   今日此人,一马当关,淡淡数语间的傲气与傲骨,直入人心……   若照这样来判断,这人该是风劲节。   狄九睁眼,目光凝定,却平静道:“方轻尘……”   相比于纸上枯燥的文字,狄九更相信狄一和狄三的判断。   狄一见过方轻尘,狄三会过风劲节。二人回来跟他说的感想,和以前资料中的内容完全不同。   狄一说方轻尘此人,骄傲自负,骨子里就有一种睥睨世人,我行我素的任性,而狄三却说,风劲节虽然一直坚持不肯帮助傅汉卿,但给人的感觉,却诚恳正直,温润柔和,让人愿意与之相交。   所谓温润如玉的方轻尘,所谓桀傲不驯的风劲节,更大可能只是小楼人入世试炼时,所扮演的假象。也许是因为死而复生过,他们才肯以真实的面目来对人吧?   方轻尘,一语出口,众人皆惊。地上一帮好容易挣扎着站起来的绿林好汉们,差点又直接跌倒在地。   方轻尘?楚国方侯?天下无人不知的盖世英雄?   人们惊慌地互相看看……这个……这个……是大家听错了呢?还是正好同名同姓?   方轻尘很是享受旁人因他而来的这种惶恐和惊怖,悠悠一笑,凝视狄九,又微不可察地轻轻皱了皱眉:“你的眼睛怎么了?”   狄九默然无语。一直以来,他掩饰得那么好,狄一,狄三,文素依,这样日日一起相处的人,都不曾发觉他的眼睛出了问题,怎么这人偏就一眼看出来了?   小楼中人,除了阿汉那个笨蛋,其他的人,实在是一个比一个精明,一个比一个敏锐。   方轻尘摇头笑笑:“你的掩饰功夫很强,目光也一直锁定着我,眼神也同样很有压迫力,并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但是,你没有立刻认出我。我们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我的长相特征,你不可能不知道。见我而不能立刻认出我,没有别的解释。你是否一直隐瞒着你眼睛的问题,连你的伙伴也并不知道?”   狄九淡淡道:“我的眼睛,是我自己的事。”   方轻尘一笑,自顾自貌似极其诚恳地“安慰”道:“你也不必介怀。你的伙伴不是不关心你,只是你一直太强也太要强,所以没有人敢于对你表达略为深切的关怀,也没有人真以为你软弱到需要关怀和照料。再加上,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总是有限,有一个更需要注意的人在那里,他们……”   满意地看着一直保持平静的狄九眉宇间终于露出不耐之色,方轻尘心中暗暗好笑。对狄九的这种别扭性格,他实在是太了解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动之以情   果然,狄九这种人,不怕敌意,不怕险恶,不怕杀戮,不怕麻烦,却对别人轻微的善意,些许的关怀,都会感到不自在。   眼见自己成功地击破此人的冰块脸,方轻尘悠然笑道:“对了,你应当是根本不曾介怀过,倒是我多事了。”   “你来这里,不是来讨论我的眼睛的吧?”狄九按捺着心中的不快,冷冷问。   方轻尘敛了笑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才道:“我来这里是为了阻止你继续前进。或者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救你一命。”   狄九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淡淡道:“多谢。”   他走上前,伸手牵了拉车的马,一步步向前走去。   山贼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谁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跟着这位主子,逼向那个没准真是传说中楚国方轻尘的高人?   这里心思未定,那里狄九已经牵马拉车而来,步子迈得并不大,可举步间自有一种沛莫能御的强大气势,逼得他们面如土色地纷纷左右退开,怔怔地看着狄九一步步逼近到方轻尘面前。   强大的气势扑面而来,方轻尘跨下的宝马,有些受惊地轻嘶了一声。   方轻尘叹息一声,一手轻柔地安抚马儿,目光定定看着狄九,轻轻道:“停止吧。我既然已经来了,你是闯不过去的。”   狄九眉不动,目不瞬,淡淡道:“闯了才知道。”   狄九已逼近三步之内,宝马惊惧地扬蹄伸颈,极之不安。   方轻尘心疼爱马,就有些不耐烦了:“我不过看在阿汉的面子上,才对你这么客气。你真是以为,我就收拾不下你是吗?”   他在马上扬眉,英风如宝剑出鞘,战意升腾而起。   狄九却是脚步一顿,淡淡道:“既然已经碰上了,打不打另说,你就不想看看他吗?”   方轻尘不觉一怔,继而一笑,定睛看狄九,却还是神容淡淡,眉目漠然,既无激动之意,也无明显的杀志战意,却也同样找不出什么悲愤无奈感怀伤痛之色。   这么一个看起来好象冰块一般,无感无觉的人,却也并不是只会逞勇斗狠啊。居然还知道动之以情。真是有趣得很。   只可惜……你难道还不知道,小楼中人,一个个都是最冷漠无情的家伙吗?   方轻尘轻笑一声,却还是如了他的意,下了马,大大方方迎上狄九,大大方方看似对狄九毫无防备地与他擦肩而过,一手掀开车帘,跳了进去。   小小的车厢里,那人安静地沉眠。   方轻尘低头看着他,笑骂了一句:“都是你这个又懒又笨的家伙!害我们费了多少心思。”   那人不答,眉敛目闭,神情沉静。   方轻尘本来只打算随便瞄一眼,就回头跳下车,冷酷地再给狄九一个打击。毕竟这家伙的臭皮囊又有什么好看的?以前每回模拟结束,回到小楼,不都看着那家伙偷懒睡大觉,看了几百年了,还看得不够不成。   然而,他的眼神在傅汉卿身上一凝,到底没能立刻移开了去。   他慢慢坐下,慢慢伸手,轻轻抚在傅汉卿的脸上。   指尖的触感,清晰而明朗。极暖的体温,极有活力和弹性的肌肤,仿佛在不肯放弃地一次次宣告,这是一个生命,一个鲜活的,完整的,不肯轻易逝去的生命。至少,有人宁可付出一切,也不肯叫他如此逝去。   方轻尘慢慢放下手,静静看着阿汉,梳得极整齐的发,干净而舒适整洁的衣服,即使在睡梦中也宁和平静的容颜。就连他都几乎生出一种错觉,这个懒鬼同学,和以前无数次一样,只是在睡一场平常的觉。   他似乎也只睡了小半天的时间,整个身体都还带着生命的活力,而也许就在下一个瞬间,他就会伸着懒腰,打着呵欠醒过来,眯着眼,还有点口齿不清地,对他迷迷糊糊地说:“早!”   没有人能想象,这是一个在这个世界里,晕迷了三年的人植物人。没有骨瘦如柴,没有生机枯萎,没有皮肤干涩,没有肌肉退化,没有发臭流脓的褥疮,没有那应该是永远挥之不去的排泄臭气,没有那恍如死人般狰狞的形态。   这只是一个很平常的,正在睡觉的男子。   要守护这份平常,要保住这份平常,这其间要付出多少心,多少力,已不可计量,不忍深思。   车帘再次被掀开,狄九一跃入内,居然也就大大方方,坐在了方轻尘身边。   方轻尘静静抬眸,极轻极快地看了他一眼。   这人的腰无论在何时,都挺得笔直,哪怕千疮百孔的身体,早已不能承受一重重重负。   丈夫不肯受人怜,可是……   这个永远不肯弯腰低头,永远用一双幽极深极黑极锐极的眼眸冷看世事的人,却分明比这个他所照料所保护的人,更象一个病人。   傅汉卿脸上健康的红晕,生命的活力,越发衬出他脸色的苍白惨淡,傅汉卿睡姿的宁和安稳,映得他一双眼幽然如同鬼火。   傅汉卿的肌肉柔韧而富有弹性,而他……即使穿着宽大的灰衣,也已经很难掩饰身形的消瘦了。   只要照顾得当,傅汉卿还可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成为别人永远的负担,而这个人,却要死了……   生命的痕迹早就该在这个身体上终结,死亡的镰刀一直压在他的头上,却就是一直不肯挥下。这人如一段两头燃烧着的蜡烛,如此疯狂而不顾一切地挥洒尽所有生命的潜力,然而,他就是不死。   那生命之火,飘摇微弱得几乎不可寻觅,却一直不灭不止不停不息。   数载时光轮转,他守着,等着,苦苦撑着,阿汉一日不醒,他一日不肯死。然而,面对浩浩天命,人类的意志再坚强,最终也只能化烟云散尽!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不屈,终有极限,终有尽头。   这个人,他要死了……再多的努力,再多的苦忍,用再狠的手段,使再毒的邪功,忍受再沉重的苦痛,他也活不过一个月了。   方轻尘心中忽然有些悲凉,无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抚在傅汉卿身上。   阿汉,他要死了……你知道吗?   狄九平静地,注视着方轻尘模糊的身影。   “你可以救他。”这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我们确实有能力叫醒他,但就算让他醒来,也未必是救他。”   方轻尘轻轻叹息。他们也永远无法在不泄露小楼真相的情况下,让狄九理解他们的两难。   狄九平静道:“我是世俗中人,永远不会有小楼中的超脱,也不会明白小楼所求的顿悟。在我们俗人眼中,能唤醒他,便已是救了他。”   方轻尘摇摇头:“这些年来,一次又一次,你也该知道我们的冷酷无情了,今日又何必再在我身上,如此白费力气?”   “你们并不冷酷无情。”狄九淡淡道,语气并无波动。   多年前的往事,他从未忘记过。当年风劲节特意来会同窗,谈笑间的温情关怀,狄九自信绝不会看错。容谦是一国之相,何等身份,却与傅汉卿一夕长谈,又亲送出府,珍重之情,溢于颜色。   “我们不是小楼中人,我们不会了解小楼的禁忌和困扰。你们不出手,应该是有为难之处,而不是冷酷无情。就象当年阿汉听说了你的死讯,也曾漠然地说不必为你去报仇一样,这都只是限于小楼规则的无奈选择,并非你们天性凉薄。”   方轻尘倒是有些意外。   就连狄一和狄三,屡次三番失望之后,都会忍不住指责他们的无情无义,想不到这个性子最为冷酷,行事最为狠毒的狄九,倒反而能够理解他们。   “但是,”狄九话锋一转:“你们的为难,你们的无奈,只是你们的事情,与我却无关。我在意的,只是阿汉醒不醒。你们的苦衷,我可以理解,但无需体谅,只要阿汉能醒,我并不介意连累任何人,为难任何人,造成任何结果。”   狄九的语气依旧平静得波澜不起,并无任何宣布决心的慷慨激昂。   越是如此,方轻尘越是明白只怕很难改变他的心意,挑挑眉,心中竟不知是怒还是叹:“所以你明知我此来是想救你性命,你却还是要诱了我来看他,试图动摇我的心意。” 第三百一十六章 图穷匕见   “一直以来,你们每一个人都在拒绝,可是你们谁也没亲眼再看过阿汉。我总希望你们能看到,我们将他照料得很好,他身上没有一点久病不起的凄凉样子。若是亲眼看了,亲手触摸了,念着故旧之情,你们也许就会心软。不管是什么禁忌规条,也不是永远没有人敢于去突破冒犯的。”   狄九声音沉定:“但似乎,你确有感慨,但依然没有足够的勇气。”   方轻尘失笑:“想不到居然会有人对我玩激将法这么老套的手段……”   他摇摇头:“死心吧,我不会唤醒他的。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拦阻你。你也该知足了,小楼从来不会主动干涉别人的生死,你硬要去找死,我们本来都该袖手看热闹,以后日子也清净。也只是念着这几年,你待阿汉确实尽心……”   狄九平静地一手掀起车帘,做个送客的姿式:“多谢,好走,不送!”   冷硬的语气,冷硬的神情,令方轻尘也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对我们来说,这已经做到极致了。狄九,凡事不要太过份。”   狄九抬眸,目光如冰中幽火:“我关心的从来不是我自己的生死,对你说一声谢,是看在阿汉份上给你的客气。既然你说服不了我,我也求不动你,自然请你好走,我还要继续赶路。”   方轻尘微微蹙了眉锋,忽然感觉有些烦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慢慢说服人……这样的细致活儿,哪里适合他来做。   “狄九,不要白费力气了,我若不许,你一步也前进不了。就算我懒得管你,你到了小楼,也不能让我们出手救醒阿汉,只会白白赔上你自己的性命。”   “既然我只剩这最后一条路,就只能坚持到最后。”   “未必是最后一条路,你活着,他活着,才能一直有新的希望。”方轻尘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苦口婆心了。唉,一切看在阿汉的面子上……   狄九目光漠然看着他:“你觉得,我还能再活多久?我能再希望上半个月,还是一个月?”   他的语气是平淡的,并无负气或者讥诮之意。   方轻尘耐心道:“我为你找了一位天下最好的神医。你若肯回头,他至少能助你延数年性命,也能最大限度地减轻你的病痛之苦。”   狄九终于怔了一怔,过了一会才道:“可是那死而复生的风劲节?”   “是他!”方轻尘不由得轻叹了一声:“我们小楼,从来不曾为一个外人的生死,如此费过心力。”   狄九的唇角扯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可惜,太漫长的时光,他的身体几乎已经忘记了应当如何微笑了。他慢慢低头,目光凝定在沉睡的傅汉卿身上。   现在的他,每多活一天,都象是跟老天偷来的日子,而这人,张口就是为他延命数年,好大的口气,好大的本事。   “他可以为我延命,他可以让我舒适?他能让我再活多久,三年,五年,十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照顾一个永远不会醒的人,一步也不敢轻易离开,永远被困在他的身边,一天天盼着他醒来,一天天失望,明知这人间凡尘,无一人可以救得了他,而能够救他的神仙中人,却一直狠心袖手,而我,因为受了恩,所以,再也不能多做任何事?这样的活着,有何意义?这样的活着,如何舒适?”   狄九的语气由初时的平和徐缓,渐转刚硬冷厉:“方轻尘,我要带他去小楼!我要带他去闯那天下英雄的禁地!我要去问问你们这些出入红尘,冷眼看天下翻覆的神仙们,到底是什么样的规则铁律,可以让你们一直冷眼看着自己的伙伴慢慢去死。你不必再白费力气……”   语声忽得一顿,他那几无人类活气的脸上忽然升起一股青白之色,伸手掩了唇,用力咳嗽起来。   他明显很不愿意在方轻尘眼前示弱,只是,再强的意志力,有的时候,终究无法征服病弱的身体。   他咳得那么痛苦,那么剧烈,就是听的人,都觉得难以忍受。仿佛这个如同游魂般的人,下一刻就会因为一口气顺不过来,倒地身亡,仿佛这样听着他这么咳嗽下去,最后会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肝裂肺破,生机全灭。   方轻尘咬着牙听了一会,终于不耐。   象他这种喜欢整天穿着白衣,到处招摇,自恋到极点的家伙,哪里耐得了性子在这阴暗狭小的马车里,听着身边的人一直咳嗽呢?   不卫生,不健康,极度让人不舒服啊。   他恨恨地哼了一声:“罢了。你自去寻死,我懒得管你了。”   他满脸怒色,探身而起,要掀帘下车。   狄九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惜一直咳个不停,竟是连停顿下来,说一个字都做不到。蹙了眉,终于咳得微微弯下腰去,眼眸略略从方轻尘身上错开了一瞬间。   一众山贼只看得方轻尘和狄九先后进了马车,车帘放下,又掀起,又放下,间或偶尔能听得模糊的压低了的交谈声,却也不知两个人在里面商量些什么。   大家越发惴惴不安起来,硬着头皮等了一会,仍没什么动静,便有人忍不住低声议论,瞎猜胡想,却还是没有一个人敢于靠近马车。   正迷茫之时,就见那马车忽然无由震动起来,初时震动尚微,转眼间就剧烈无比,拉车的马儿惊恐地挣扎起来,而方轻尘那匹宝马却甚是有灵,察觉情形不对,早就放蹄跑出老远,避开危险去了。   那马车震动愈发剧烈,小小的车上,竟似有千军万马在冲杀一般,竟连车下大地,都似在随之震动。众人惊惶地你望我,我望你,手忙脚乱地拉了各自的马就往后退,只听得砰然一声巨响,整辆马车就凭空裂成无数碎片。   拉车的马惨嘶一声,屁股后腿上顿时被碎片割出许多细碎血痕,负痛放蹄奔走而逃。   四周山贼们已经退得很远,倒是并没受什么连累,只是人人目瞪口呆,在漫天纷飞的碎木之中,怔怔看着那三个身影。   方轻尘的白衣最是触目显眼,在一片锐利如刀的碎片之中,他却是翩然来去,从容自若,轻盈盈落地,身法无比洒脱漂亮,这般悠然袖手,含笑而立,神完气足,风华灿然,那漫天横飞,颇具无限杀伤力的碎屑,从头到尾,却连他的一片衣角也不曾碰到。   相比方轻尘的洒脱,狄九处理危机的方式却是极之强横的。他只顺手把傅汉卿牢牢抱在怀里,护在身前,一跃而起,再飘然落地,无形的罡气环绕在身旁。方轻尘是以最精妙出尘的身法,于最细微的空间闪转腾娜,轻盈地闪过了所有大块的碎片。而狄九要护着傅汉卿,身形就不可能如此灵动,于是直接就用霸道无比的内气将所有近身的碎片绞成了烟尘。   他抱了傅汉卿徐徐落地,冷眼看着对面的方轻尘,无数碎木残辕从二人之间徐徐落下,狄九的声音里,终于带出隐隐的怒气:“你就在他身边出这么重的手?真气稍为外溢,他就承受不起!”   “那又如何?”方轻尘挑眉冷笑:“我说过我们全都是冷漠无情之人,只是你不信罢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何必苟活   方轻尘语气森冷,心中却甚是气闷。   他平时说话行事,虽看起来总是极为自信自满,其实心中一向极有分寸,从来不会真的造次胡为。既然张敏欣曾一再提醒过狄九武功进展神速,风劲节也曾开口劝他小心,他就绝不至于狂妄托大,就算要出手,也一定会计算周全,尽可能让自己多占胜算。   他故意挑狄九咳得最厉害时出手偷袭,还故意选在傅汉卿身边动手,故意用重手法,以强劲霸道之力攻击,就是要逼得狄九以残病之身应敌之余,还要去分心保护傅汉卿不受伤害。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威望,这样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偷袭一个正在发病的人,不可谓不卑鄙了,不过,方轻尘对自己一向没有太高的道德要求。怎么才能最快最省事最不费力气地把问题解决,才是重点。   反正把人打晕了,点穴制脉,绑成粽子,然后扔给风劲节,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至于后续的那些可以想见的天大麻烦,那都是风劲节该操心的了,他可是不管的。   然而,他还是没有想到,就算是伤病发作,就算是投鼠忌器,就算是为着身体原因,无法以颠峰状态迎敌,就算是为着傅汉卿不能放开手脚,狄九居然还是没有让他占到明显的上风。   纵然是方轻尘这样目下无尘的人物,心里都不由得有些震惊。   当年风劲节曾经和狄九借敬酒小小地交过一次手,那时的狄九,几乎处处被风劲节占尽先机,全无还手之力。狄一曾受过阿汉多年指点,数月前,在猎场之上,仍旧被容谦一箭惊出一身冷汗。   这些旧事,方轻尘都是听风劲节和容谦提起过的。按道理来说,就算狄九后来也得了阿汉的指点,就算他该比狄一强,但强得也应该有限,不至于自己全力出手,且费心谋算,竟然还不能成功。   方轻尘默然望着狄九,终是有些喟叹。   根据张敏欣所说的判断,狄九的武功和狄一拉开如此大的距离,都是因着这几年的苦练不缀。当狄一天涯海角寻人治疗阿汉时,狄九却一直在苦练着武功。   当初张敏欣说得轻描淡写,但必要亲自与狄九交手,亲身感受他的力量和技巧,方轻尘才能够真正明白,这所谓的“苦练”二字里,有多少血汗,多少艰难。   要付出怎样的心血,怎样的精力,要以怎样卓绝的意志坚持下去,才能在这短短几年之间,让一个人的武功,进展到如此地步,这种练功法,只怕已经不是辛苦,勤力,拼命,这样的词,可以概括。   更何况,他在练功之外,还要尽一切力量把阿汉照料周全,数年之间,不曾出过半点差错。更何况,那个苦苦练功的不是一个健康的身体,而是这么一个千疮百孔,残破不堪的身子。   从一开始苦练的那一刻,他恐怕就隐隐知道,求人相救并没有太大的希望吧。从最开始疯狂压榨逼迫自己的那一天,他就已经有了不顾一切,亲自闯进小楼的决心吧。   明白小楼的强大之后,自知微小只如蝼蚁,他却还要竭尽全力,让自己这只虫子强壮一些,更强壮一些。   这种明明处于绝望之中,却也绝不放弃的希望和坚持,终是让方轻尘一时无语。   狄九却是不理方轻尘此刻的心情,只是因他出手时毫不顾及傅汉卿而愠怒,语气间便也殊不客气:“你也算是和他师出同门的人物,可比起阿汉,你的这点本事,真是差远了。”   他自觉实事求是,并未夸大傅汉卿的本事,方轻尘听得却是一阵郁闷。   天啊,居然拿他跟那只懒猪相比?还说他差远了?搞清楚一点,你家那只猪的功夫,还是我跟小容劲节联手创的,费心教的呢。纯是替那头猪量身打造的功夫,我们这种正常的人当然不能练得跟猪一样了。   方轻尘心中终于也有些后悔这几年自己的懒怠。   自从当年和秦旭飞议和成功,一同回京之后,他就整天关了府门,躲在家里喝着酒浪费人生,不止是功夫不肯练,还任凭赵忘尘下的毒悄悄损害他的身体。   就算再天才,再本事,天长日久的任性荒废,武功还是会悄悄退步了些。   不能打赢秦旭飞已经非常让他郁闷了,现在叫这么一个病得随时会死的家伙直接拉去跟那头懒猪相比,还一口断定他比不过,更是叫他直欲吐血。   他心里不痛快,脸色就冷了下来,暗自咬牙切齿:“打败了我,才算是你的本事。否则你凭什么在这里指手划脚,说东论西。”   狄九看他这等张牙舞爪,甚是凶狠的姿态,几乎都有些好笑了。   到了这种境界的高手,真要杀人制敌,又何必如此形之于色。与其说是他凶狠,不如说他现在是在太用力太刻意地故作凶狠。   小楼中的人,果然并不象他们表现地那样冷漠无情,只可惜,纵然有情,他们却终究不肯出手相救。   狄九心中略有黯然,却并不迟疑,动作温柔地替怀里的傅汉卿理了理刚才飞掠时散乱的头发,信手扯了自己的外衫灰袍铺在地上,这才小心地将他放了下来。   方轻尘本来是可以毫不客气地乘他一手抱着傅汉卿,一手还在铺衣的情况下,突然出手的。然而,看到狄九随手脱下外袍,看着那没有了外袍的遮掩,贴身劲装下,狄九那几乎可以算是嶙峋的瘦骨……   纵然早有准备,纵然早已看出狄九的状况,这一刻,方轻尘还是莫名地迟疑了一下。   他无声轻叹,终究还是只安静地站着,任凭狄九从容地安置好了傅汉卿。   这个人,明明瘦得仿佛一阵风都可以吹走吹散,却偏偏比任何人都活得坚定顽强。只是,这样的坚强,又有什么用呢?   他可以不惧任何强敌,却无法对抗自己的身体。再苦练又如何?再好的武功,却也无法脱离现实中的肉身来施展。   就算在武功上,他方轻尘对上狄九,或许不能占据明显的优势,就算他自己的身体也多有损耗,体力不强,但是比起狄九……   以他们两个武功的现状,五十招内,狄九根本击败不了他。而五十招一过,狄九也就再无奋战之力了。   方轻尘几乎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你确定要和我拼命吗?你真觉得,你有机会在五十招内把我拿下?”   狄九双手在胸前合拢,结出奇异的掌印,语气平静沉稳:“不试试,如何知道。”   方轻尘脸色猛得一变:“你疯了?你现在这样的身体,还敢使用天魔解体大法?就算你使了,以你现在的状况,又还能提升出什么潜力来?”   狄九的情绪全无波动,神情平静从容:“如果你能给我另一个可以在五十招内击败你的选择,我自然就不会用。”   方轻尘气极。他是艺高人胆大,就算狄九用天魔解体,硬生生再将功力提高个几倍,他凭着自己的武功,技巧,才智,经验,巧妙周旋,也不是撑不过五十招。更何况狄九本来的身体已经极不堪了,现在似乎已经是在用什么邪术异法硬撑着身体赶路,再敢用天魔解体法,也不见得还能刺激出什么奇效。   然而,他可以肯定的是,五十招没过完,狄九就得真气逆转,内腑碎裂,倒地身死了。他辛辛苦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赶过来,是为了救狄九的小命,可不是为了早一步把狄九逼死。   “你以为你能撑着击败我,还接着活下去吗?”方轻尘真想把这个疯子痛揍一顿。   “如果不能按自己的心意做事,苟活不如痛快死。”狄九淡淡道。   “你死了,他怎么办?”方轻尘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指了指地上的傅汉卿。   狄九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我会记得在死之前,把他杀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反客为主   方轻尘真是想吐血了。这才是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碰上这种油盐不进的人。任谁也会是一阵阵地头疼。   他气极一挥手:“行了,行了,不打了。我是来救你的,不是来宰你的。既然你仗着我的一番好意,动不动以命相胁,我也只好暂时先放过你。”   他这厢极尽讥讽,换了旁的心高气傲之人,怕是很难受得了激。不过狄九这几年,早已心静沉定如水,越发地不为外物所动所扰。除了与傅汉卿能否清醒过来相关的事之外,再没有什么可以激起他心中半点涟漪。   方轻尘既然不打,他自然不会非缠着这种顶尖高手决斗,只平静地垂下手来,俯身复又将傅汉卿抱起来。   方轻尘已是身形一晃,掠到了他的身旁。   狄九蹲身去抱傅汉卿的动作并无半点滞碍,只是每一分肌肉,都已充满了防备,蓄势待发。   方轻尘却是悠悠闲闲,笑道:“马车毁了,你怎么办?”   “去城里,再备一辆。”   “好,我陪你吧。”方轻尘一点也不见外。   狄九抱着傅汉卿站起来,漠然看着他。   方轻尘悠悠然道:“既然我现在不能阻你,当然要跟着你,再寻机会了。你不会以为,我这么容易就放弃了吧?”   狄九一语不发,抱着傅汉卿与他擦肩而过,径自行到一边,随手牵起一个山贼的坐骑,带了傅汉卿翻身上马,策骑向前而去。   方轻尘这时的神情里,倒没了懊恼之色,只含笑看着他的背影,随意一声呼哨,那远远躲开的宝马闻声即刻飞奔到他面前,载了他放蹄直追而去。   剩下的山贼们还迷迷茫茫,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呢,不过谁也不敢不跟着追过去啊,毕竟狄九在他们身上下的禁制还在,谁会不爱惜自家小命呢。   于是,事实证明,有方轻尘这种自恋自傲又喜欢享受的人同行,还是有不少好处的。   虽然这人言语刻薄,动则讥嘲,虽然他闲了没事,总爱威胁几句吓死人的话,但这人有钱有势还不肯多吃苦,随便沾点儿光都方便不少。   本来狄九只打算弄一辆普通马车,方轻尘嫌小嫌暗嫌不方便,既然自己也时不时要坐在车里头给狄九找点麻烦,那当然要让自己过得舒服些才好。   他直接买下了城里最大最舒适的一辆马车,车厢广大,配着软枕锦被,甚是舒服,放了桌子,小几,悬了香炉,琴台,四壁还吊了水晶灯,又开了好些窗子,支起来,阳光充足,配了精巧的木制车门,比普通车帘子的私密性强多了,再加上四匹快马拉着车,赶起路来又快又平稳。   狄九不置可否。无论如何,能让傅汉卿舒适一些的事,他都不会拒绝,更何况,还有许多别的便利。   小楼之中,一群人傻着眼,看着方轻尘反客为主,带着这群见不得光的人,大摇大摆地上了大路。他有通过容谦从燕凛那里敲诈来的几份信物,有事的时候,可以拿去给地方官看。燕凛当然不可能会给他什么见官大一级,便宜行事的权利,但绝对可以让他免检免查,在整个燕国通行无阻,而且信物能证明他的身份颇为高贵,最少不会低于一个闲散的宗室。   有了方轻尘的帮忙,他们这一行浩浩荡荡,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正经人的人,居然可以横行直过,怎么嚣张显眼炫耀都没有关系,怎么颐指气使也是无妨,地方官绝无留难,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有时候官员甚至还派兵守卫或引路。   萧清商和赵晨将那些暗中阻拦狄九的人手都给了方轻尘调拨,而方轻尘也不让他们再下绊子了,反而是时时在旁,听候支应。有了一堆人手支派,要什么食物,需什么药材,都是一句话的事。而狄九也不必总是为防暗算而宿于荒郊,直接通城过府,投店住栈就好。   当然,这样豪华的马车,也相当笨重。要驾着它去抄小路去翻山越岭,却是不能。小楼里,大家本来想着方轻尘这番做派,是有心找个理由,带着狄九走大路绕远。谁知道到了车不能通行,而要绕路又太远的岔路,方轻尘直接下令将马车给弃了,换辆小的赶路,等到了下一座城池,再去找辆无比豪华的换回来!   这下小楼里诸人可坐不住了,张敏欣差点把方轻尘的耳朵给吵聋。   你你你这是在干什么呢?你就言语刻薄,时不时讥讽狄九几句有什么用啊?你倒是拦他啊!   方轻尘只是装聋作哑。每每乘着狄九发病,或是给阿汉输功时,倒也作个势,一副意欲偷袭状,可是总也不见他动手。心情好时则出了马车,招呼了一帮山贼,陪他一块喝酒聊天,甚至呼五喝六地赌钱,呆得闷了就骑了宝马,放缰奔驰,直跑出十几里,再勒马转回来,意气风发地看着一帮人盯着他那匹宝马,无比眼红的神情。   他日子过得悠哉游哉,而不管他做什么,狄九都无动于衷,不置一词,该干什么干什么,完全不受他的影响。   眼看方轻尘带着狄九,轻轻松松穿州过府,没有什么阻碍地已经通过了国境线,小楼里,有人终于拍桌子了。   “你在干什么,你到底是在拦他,还是在帮他?”   “废话,我拦他不就是为了帮他吗?硬拦只能要掉他的命,我只好慢慢找机会了。”方轻尘的回答毫无诚意。   “你就算不能直接拦,也该尽力拖慢他的行程,干嘛处处给他方便?”   “切,你让我去做那种拆桥堵路,给马下泄药的无聊事不成?传出去,我的面子,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再说了,以前狄九缚手缚脚,是因为找不着正主,现在他既然知道了是我干的,还能由着我一直阻拦他?逼急了,他立马就能跟我拼命。更何况我也不是给他方便啊,我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能过得更舒适,更自在,更威风吗?”   方轻尘悠然答:“再说了,我暗中不是还在行动吗?别人不知道,你们无所不知,无所不查,会看不到。”   “呸呸呸,就你那慢腾腾,温吞水的所谓暗中行动!看看你自己平时的为人行事,你自己说说,符不符合?”   “咦?以前是谁动辄说我行事太狠太绝太不给人留余地了?”方轻尘诧异。   “你……”张敏欣恶狠狠磨了磨牙:“我不管你搞什么鬼!总之你记住,你要拦不住他,他就死定了。我们是否同情他根本没任何意义,只要他一踏入小楼的范围,我们的自动防卫系统就会立刻把他处理掉,这些已经被默认的核心程序,我们是无权干涉修改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张敏欣恨恨地切断了联络,与监控室里的几个同学一起哀声叹气。   见鬼了,当初,大家是怎么答应由方轻尘这个别扭的家伙来处理问题的呢?早知今日,当初极力劝说老好人劲节出面,那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吧!   方轻尘高踞马上,冷冷一笑。   拦不住他,他就死定了。可拦住了,莫非他就能活了?   他平静地回头,去看那坐在车辕上赶车的狄九。阿汉就坐在他的身边,整个身子依靠在他的身上,把头枕着他的肩,径自沉沉睡去。   似是一对情义甚笃的兄弟就这样相伴赶车远行,一人倦极,伏着另一人安然入眠,待得醒来,便会接过马鞭,轮换赶车,共度旅途。   阿汉每天都需要晒太阳,有时候,狄九会抱着他在外头慢慢地走,或是扶他骑了马徐行,有时候就这样,直接坐在车辕上赶车,让他安然靠着自己沉睡。   他总是那样抱着傅汉卿,伸手扶着,护着,卫着,然而,所有的姿式都只是一种冷漠的守卫和保护,没有一丝一毫的亲密和热情。   不会有纯为感情的拥抱,不会有纯为爱意的亲吻,他明明是傅汉卿身边最亲最近之人,距离却又遥远得万水千山都不能及。   他是将傅汉卿当成一个醒着的人那样照顾,考虑到他随时可能醒转的舒适,确保他每一分肌肉,每一处肢体都不会退化,可是,他从不对傅汉卿说话。他的眼神总关注着傅汉卿,注意到傅汉卿的一切需要,却从来不肯流露过多的温情和关怀。   只要能确保傅汉卿安安稳稳,舒舒适适,没有危险,不需呵护,他就会静静坐在一边,连一根手指也不会再多碰傅汉卿一下。   看起来,他是世上最接近傅汉卿的人,而事实上,他却一直在用他所有的理智,拉远着和傅汉卿的距离。   那样温暖的阳光照下来,洒了他们一身,阿汉的睡容愈发安详,便是狄九素来漠然森冷的眉眼,都似乎柔和了许多。   他让马车行进得极之平稳,却还是不放心地腾了左手,小心地护持着阿汉,唯恐他受到任何剧烈的震动。   在任何时候,面对任何情况,他都会做出对阿汉最好的准确动作来,且所有的一切,已经是熟练到是出于本能,做得那么流畅自然,理所当然。   方轻尘默默看着他们,忽觉意兴索然,回了头,控着马,慢慢地行在队伍最前方。 第三百一十九章 循循善诱   大路之上,马车之前。   宝马轻衣,潇潇洒洒的方轻尘,忽然轻轻一叹,伸手揉了揉眉心。   这些天,他总是在一边冷眼旁观。看着狄九一个人,细心地照料着阿汉。   阿汉,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需要被周到地照料的。而狄九这个照料者,也就从来不可能有正常的,超过一个时辰的睡眠。   一天二十四小时,他都得不到休息。天天如此,夜夜如此……   那些山贼暗探,只是帮着跑跑腿,奔走开路,买食物,办汤剂,煮药膳,打打下手而已。而具体照料阿汉的一切,狄九从来是亲力亲为,不肯假手于人。   狄九必须每天换着花样,给傅汉卿准备一天八顿的流食,其中最少四顿必须有药物滋补之效,温度必须适中,且必须让阿汉能自己吞咽下去。   狄九必须每天替阿汉全身各处穴位扎针,以针力刺激他的肌肉,关节,甚至内腑,不会因为长期不用,而渐渐萎缩。   狄九必须每天极细致地替阿汉按摩每一寸肌肤,且不断用内力替他推拿,确保肌肉的活力。   狄九必须每天帮助阿汉活动手脚,确保在他醒来之后,手足仍能如常人一般自如动转。   狄九必须每天替阿汉传功输力,运转十二周天,让阿汉的身体内部时刻保持着生命力。   狄九必须……   一桩桩,一件件,看得多了,方轻尘心下便越发烦燥起来。   虽然自己在身边,虽然自称是阿汉的同学好友,但那些事情,他从来都是袖手旁观,绝不帮忙的。   那种忙,他不想帮,而且自认也帮不来。   然而,这个人,就是这样,平静地忽视着自己,照料着阿汉,一年,又一年。   是什么在支撑着他?是什么令他有如此的耐性和坚定,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   纵然刻意拉开和阿汉的距离,他却没有疏忽过一丝一毫对阿汉的照料,尽管,他照料别人的时候,自己却无时无刻不被伤病所折磨。   再大的痛楚,他连眉眼也不会动一下,旁的人自是看不出端倪来,却又如何瞒得过方轻尘的眼睛。   方轻尘知道他在痛,一直在痛。这个已经伤入骨髓,病入膏盲的人,身体各处的痛楚,几乎是永久性的。无时无刻,从不停息。   没有什么事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如此肆意地压榨生命,便也必然被生命所报复。   自己的胸口忽然间也有些疼了,方轻尘闷闷地伸手到怀里去掏药。   风劲节费心思替他配的药,他哪里会记得按时去吃,也就是这样,旧伤发作的时候,被疼痛提醒,随便吃一粒应付应付了事。   他一边吃药,一边继续走神。   全身上下都是伤,无一处不痛,无一刻不痛,永远永远,没有停歇,永远永远,不得舒适,这种感觉……他真的可以习惯?真的可以不以为意?   可惜走之前,没有想起来要好好问问小容。   小容的身体也一直在承受着伤痛,也依然是全身各处,都时时煎熬苦痛。不过他心胸豁达,懂得善待自己,也能够善待别人,再多的苦痛,也可以释然接受,坦然相对,也不会逆反地拒绝身边的关怀和温暖。   而这个人……过于隐忍了。   方轻尘摇了摇头。反正一切纯属此人自找,可怜他生病,可怜他有伤……他方轻尘还没有那样慈悲的心肠,也绝不至于蠢到去找狄九表现他的同情心。   背后忽然又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听得让人实在不痛快。方轻尘忍了又忍,突然拔马回头,到了马车边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往狄九怀里一扔:“病发得特别厉害时,吃一粒!”   这次他从风劲节那里敲诈来的,专门给狄九的灵丹妙药。可风劲节说了,他得见着狄九这个真人,亲手诊脉看病,才能真的对症下药。现在这药只是他估摸着配的,效果肯定不够好。   既然风劲节说效果肯定不够好,方轻尘也就理所当然地一直没拿出来。只是今天狄九咳嗽得也太折磨他自己的耳朵了,而且……那么,姑且死马当活马医吧!   狄九待得咳嗽止了,才把那药瓶拿起来,也不多看,随手倒出一粒,吞了下去。   见他吃得这等俐落,方轻尘倒甚是后悔。早知道他如此不防,他不该给灵药,直接弄点迷药往里头放,不是啥问题都解决了吗。这么一想,简直有些懊恼了:“你还真不怕我下毒?”   狄九冷冷一哂。方轻尘两世为人,虽说性情处事,变化极大,但不管是当年假做仁厚宽宏的一代名将,还是如今肆意而为的怪异性子,明摆着都使不出这样的手段,最多也就只是嘴上说说。这种人……   平时倒爱装个狠毒无情,刻薄冷漠,可要真论到不择手段,歹毒残忍,你只怕连我的一成都比不上。   狄九心中竟是莫名一叹。这人啊,初看起来倒是千伶百俐,比那头笨猪聪明无数倍,可只怕骨子里,也有同样的愚蠢和固执吧。   心念转瞬来去,狄九却突觉心胸之间,一片释然,数年来的紧绷郁滞,苦痛沉积,竟是消去大半。他脸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暗暗惊诧。   他也是知医之人,更清楚自己的伤病有多么严重。当年在修罗教中,也见多碧落的神医之术,神奇之药,却从来不能想象,谁能只用一粒药,就能对他的顽疾生出如此效用。   他默然握紧了药瓶,眸光在傅汉卿身上一转即逝。   他虽掩饰得甚好,但方轻尘是何等人物,再细微的眼神波动,哪里瞒得过他的目光。   “药很有效吧?”   狄九点了点头。   “对你有效,不代表对他有效。天下没有百病都能治的神药。”方轻尘悠然道:“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但他既然能连面也不见,就配出治疗我的灵药,这样的本领能力,应该也一样可以治得了他吧?”   “能不能,和做不做,从来都是两回事。”   狄九也不动怒,心平气和地点点头,把药瓶收进怀里去了。倒让好整以暇,等他不平,等他生气,等他愤而争辩的方轻尘很是失望。   “真难得,明知他不肯救阿汉,你居然没把他的药扔回给我。”   “这种药效果非常好,这些年来,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既然对我有用,自然要留着。”狄九坦然答。   方轻尘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如果你肯跟我走,让这药的主人亲自为你治疗,就不止是一时的轻松了……”   狄九扬眉望他,略有些讶异:“你明知我不会,为何还要浪费唇舌。”   方轻尘不痛快地哼了一声。   一直生病,一直忍受痛苦,一切一切成为习惯后,自是觉得人生一片灰暗,活着全无乐趣。但任何事终是要比较的,越是伤痛的身体,才越能感受到健康的可贵。他已经成功利用灵药,让他在短时间内真切感受到了轻松,可面对这样强大的诱惑,狄九居然还是不动心。   “或许灵药神医,真有很强的吸引力,但我是什么人你不可能不知道。”狄九摇摇头:“你一直说要阻止我,可是,这一路上,你又真正施出过什么手段?”   狄九凝眸看他:“我却不信,能以一人之力兴国灭国的方轻尘,就只有这点本事?”   方轻尘更郁闷了。你看出来了就看出来了吧,心知肚明好了,何必非要点出来。这不是要把我的把柄往小楼那帮家伙的手里送吗?   他耸耸肩:“好吧,我承认,我虽然一直说要拦你,但其实并不认为,你为了唤醒阿汉而拼了命闯小楼有什么错。很蠢,但并没有错。你不听劝,我固然很生气,不过,也许我真劝服了你,我自己又要失望了吧。” 第三百二十章 有何不好   是啊,这一路,方轻尘好声好气好商量,处处留手处处让,说穿了,就是私心里,他其实也并不是很想硬拦狄九。否则,他若是真的诸般手段尽出,哪里容得狄九就这么安安稳稳,走到现在。   “既然如此,你何必再拦?”   “没办法,我不能看你去送死。”方轻尘冷冷道:“别误会,对于你的遭遇我从不同情,也不觉得你的所作所为有多么感人。我不愿你死,只是……”他垂眸,看了神情安然,沉睡不醒的阿汉一眼。   “只是为了他。别说你就是死闯小楼,也不会有什么作用,就算你真的唤醒了他,你却死了,这有什么……”   狄九平静地打断他的话:“这有什么不好?”   方轻尘一怔,默然定定看着傅汉卿。   是啊,这有什么不好?   狄九迟早是要死的,现在就因伤病而死,明天闯进小楼被天雷打死,还是安安稳稳活过一百岁,都是要死的。   无论如何,等阿汉能醒来的时候,狄九怕是早已尸骨皆寒。   有什么区别?有什么不好?   生活还要继续,阿汉的伤总会在漫长的时光中被治愈,然后继续迷迷茫茫地活下去,其实也未必不幸福。   百岁光阴弹指过,为一个凡人,为一个曾伤阿汉至此的凡人,为一个好歹都是要死了的凡人……他这般操心劳神,是不是……太蠢?   方轻尘静静地看着阿汉,不说话。   一阵强风吹过,阿汉衣发微乱,狄九一手照旧赶马车,一手轻柔地替阿汉理好发丝,整平衣襟。   方轻尘忽然轻轻一叹:“亏得你这般耐心,一年又一年,肯替他做这样琐碎的事。”   狄九淡淡道:“你若很在意一个人,自然会这样做。”   “我不会。”方轻尘断然道:“若是我在意的人变成这个样子,我会一剑杀了他,然后陪他一块死。我是断断没有耐心,让他年复一年,就这样无知无觉下去,也断断没有那个本事,把一个人的吃喝拉撒,调理运动,等等琐碎,全部接手。”   狄九居然点了点头:“若是我和他之间不曾发生过那些事,他要是因为别的原因受伤昏迷不醒,我在尝试过所有可能之后,也许最后也会一样选择一剑杀了他,不过……我不会去陪任何人死。”   方轻尘竟也很认同地点点头。以狄九的为人,若不是曾一再伤阿汉至深,自己又曾受种种打击,了无生趣,只怕真的未必能为阿汉做到这一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若无当初,何来今日。”狄九冷笑。   “可是,你要死了。”方轻尘的眼睛只定定看着阿汉。   “所以,才要做最后一件事。能救得成他,死前也算了了心事,若救不了他,让他与我一同去了,也没有什么可遗憾不平的。”   狄九的语气依旧淡漠。   “你从未想过,如何尽力让自己活下来,等着他醒过来,误会冰释,彼此团聚?”   “我虽然不是神医,也知道长久晕迷的人,失去知觉的时间越长,醒来的机会越渺茫的道理。到现在,已经好几年了,我等不下去了……”   狄九沉声低笑:“我没有本事让我自己活下去,但总要尽力尝试让他活下去。至于冰释,团聚……”   真是玩笑了。   就是他能活下来,他也没想过要和阿汉冰释误会,从此过上快乐幸福的生活。   怎样才能冰释?怎样才能快活?   他这样的人,没有资格幸福。他这样的性情,如果当初不是在做戏,不是为了利用,根本不可能和阿汉这种人长久相处。   他们一个至恶,一个至善,彼此的距离如同天渊,硬要凑到一起,怕也不过是彼此磨折罢了。   “我救他,照顾他,只是因为我想要这样做,不是为了赎罪,也不是为了在他醒来之后忏悔。至于他,虽然一向可以善待任何人,原谅任何人,从来不记恨任何人,但我却从不认为,他会愿意原谅我。我也不想要他的原谅。”狄九漠然而断然地说。   他是狄九,他不是任何人,他不是那个天性公平慈悲珍爱生命从不记恨的傅汉卿眼中的任何人。他可以是傅汉卿唯一不原谅的人,他可以是傅汉卿唯一仇恨的人,即使这其中确有误会,他也从来不觉得,这样的仇恨愤怒,有什么不应该。   “方轻尘,你不觉得,其实,我快要死了,反而是好事吗?他若醒了,很多人,很多事,都不必再为难了,不是吗?”狄九的眼睛里终于渐渐升起异样的光华。   方轻尘只是沉默。   是的,他要死了,或许真的是好事。阿汉不必去为原不原谅,接不接受而苦恼,他也不必接受什么浪子回头,恶人悔悟之后重新得到爱情的难堪戏码,不必强自分别,不必硬行狠了心肠去相忘天涯,不必去苦恼以后的相处,需要的解释,死亡让所有的烦恼,烟消云散,阿汉总有一天,可以慢慢忘却旧痛,重新生活,这其实真的没有什么不好,只是……   他静静地看着阿汉,看着他沉睡着,什么也不知道的同学。   那样安然的眉眼,那样恬静的神容。七百年前,阿汉是第一个因死亡而回返小楼的同学。七百年前,他那乱七八糟的模拟搞得教授哑口无言,搞到电脑几乎当机。   七百年前,自己因病而逝,回返小楼时,他在睡眠舱中一梦不醒的样子,也和如今一般无二。   六十年的长眠不起,他的神情始终是安详平和的。   六十年后醒来,往事历历,尽归前尘。   红尘中,那个叫狄飞的人永远死去,小楼里,那个叫阿汉的小傻瓜,迷茫茫地不问不询不想去看。   然而,七百年后,他站在寒冰棺前,长久地沉默,长久地凝思,恍恍迷乱间,几乎生生把自己的双手冻废。   阿汉,现在,这个叫狄九的人,也要死去了。   和七百年前的那人一样,他其实,也是因你而死。   要过多少年,你才会醒来,又要再过多少年,你才会站在他的坟前,久久沉默。   阿汉,六十年的长眠,你痛了,却不知自己痛。   七百年的轮转,你已识得了痛,看尽了情,那么,再次醒来,你可会痛,可会伤,可会迫不及待地追究询问当年旧事,又或还是去学第一世,那样迷迷糊糊,浑浑噩噩,但却依旧貌似很快乐地活下去?   阿汉,他要死了,你知道吗?   七百年前,为什么没有人在你的睡眠舱前大叫一声,阿汉,狄飞要死了,他为了你,一点一点地杀死了自己,你知道吗?   七百年后,狄九要死了。我不同情他,我痛恨他对你所做的一切,可是,他要死了,你却还在沉睡……   阿汉,那个即使你恨到极处,也不忍去杀的人,终究要死了。他其实,也是为你而死。   纵然是误会,纵然是精神失控的那一刻,纵然他是你生命中唯一痛恨的人,纵然他改变了你所有的良善,所有的平和,纵然你为了他变得愤世嫉俗,憎恨世间的一切,但是,在最后一刻,你宁可用强大的精神力伤害你自己,也终究不曾伤他一毫一发,可是,他却,他却……   他在你愤恨他至深时,为你完全放弃了他的身体,他在你痛极晕迷之时,为你拼尽了最后一滴血。   阿汉,你什么也不知道,他却要死了……   如果,七百年前,我们肯让你知道,如果七百年前,我们不是那么冷漠,那么理所当然地站在道德审判的角度去说狄飞的一切遭遇都是活该,都以为,他并不值得再搅乱你的心,如果,当时张敏欣有意只让你看到她所选择的画面时,我们任何一个,曾经站出来阻止,曾经努力把你从一片迷茫浑沌中拉出来,让你面对真相,而不是自以为是地觉得为你好,觉得,你应该不会太在意,觉得,不需要给你添烦恼,如果……   方轻尘闭上眼,心间忽然悲痛起来。   如果……如果……当年……   是不是,七百年前,你就能睁开孩童的眼,看清许多事,明白许多情。是不是,这之后六世的劫,六世的难,六世的磨折,都可以不存在,不发生。   所谓的同学之爱,不过如此?   我们这些来自最先进世界,被高科技宠坏的人,天性就冷漠无情,天性就不懂得真心关怀别人,天性就不善于与人相处,四千年的同窗时光,近千年的共同生活,共同模拟,才算慢慢地培养出一点发自真心的浅薄关心,才在那一世又一世的苦难之后,终于肯保留再保留地伸出手,试图给予一点轻飘飘的帮助……   只是,纵然就这样拦住了狄九又如何呢?他依然会死,也许只是多活,一天两天,十几天,如此而已。   但要是不拦,又当如何?只因为他一定会死,难道他就要袖手,任凭一切发生! 第三百二十一章 不负不弃   方轻尘轻轻笑起来,慢慢抬眸,目光清亮,却只有讥诮和冷漠,声音出奇地沉寂:“狄九,我私心里,也许真的并不希望你会放弃,但我一定要拦住你。就算你已经是个死定了的人,就算我今日拦住了你,只要你不再爱惜自己,你也一样很快会死,我还是不能让你闯进小楼去送死。我不能让你为了阿汉醒来这种其实毫无意义的事……”   狄九眼眸冷冷,声音冷冷:“毫无意义?”   方轻尘完全不理会他语气中隐隐的愤怒,只平静地说下去:“我要拦你,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阿汉。所以……”   他冷冷望着狄九,强大的气机如惊涛骇浪般激涌而去:“我总要拦住你!”   狄九不慌不忙,停了马车,抱了阿汉送回车内,这才一跃下车,抬头看着仍坐在马上的方轻尘:“你已经不打算继续跟我纠缠,慢慢用软磨功夫来对付我了?”   方轻尘漠然:“我没那个耐性了。”   “你说你不想害我性命,现在,却已不考虑激我全力一战的后果了?”   方轻尘冷笑:“我岂能总让你拿性命胁制住。”   狄九点点头,神色也自平常,除探手拔剑之外,也别无更多的动作了。   看着这两位主儿情形不对,四周拥护的一众山贼们赶紧着四下退得老远,紧张小心地盯着这边。   狄九倒是目不斜视,心神全都凝定在方轻尘身上。   方轻尘这个开言挑衅的人,此时却又好整以暇,并不急于动手:“你真的还是决定跟我拼命吗?你应该明白,不管你怎样拼命,你的身体状况,已经注定让你没有办法赢我。而这几天……”   他悠然目光一扫诸人:“这几天我暗中所作之事,我就不信你没有发现。”   狄九沉默无语。   这几天方轻尘借着喝酒聊天赌钱取乐,悄悄替这些山贼把禁制都解了,他哪里会不知道。只是即使知道,他却没什么法子阻止,也没有考虑要去阻止。   毕竟在他面前,唯一能形成阻碍的,只有方轻尘的本人。那帮山贼有或没有,是否会反戈一击,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重要。   看他神色,方轻尘微微一笑。   “他们的确都是小人物,但是小人物也可以做大事。我解了他们的禁制,却又想法子把他们留下,自然是有用得着他们之处。”   方轻尘淡淡道:“你我相斗,谁胜谁负,谁占上风,都无所谓。只是我们激战之时,你只怕无暇再顾及阿汉了吧?”   狄九眼神微凛。他一直只担心方轻尘放开手脚真正翻脸来拦他,却并不怎么担心方轻尘会对傅汉卿不利,可是……   方轻尘的眼神冷冷,气机遥遥锁定狄九,强大的内息一重重逼压过去,明确地告诉狄九,此时此刻他任何试图返身冲进马车,抱走傅汉卿的细微动作,都会立刻引发自己的全力攻击。   “现在,你已经没有机会再回去把他护在你身边了,何况,你就算再拼命,哪怕是用上天魔解体大法,你也没可能带着阿汉跟我打。”   方轻尘冰冷地摇摇头,仿佛是在否定他所有的努力和坚持:“我不必要你的命,也不必硬逼得你用尽所有的生命力和我苦战到底。我只需要缠住你,让他们有机会将阿汉带走,这一战就没必要继续下去了。我那批此前一直在阻拦你的手下,已经在前方做好了一切接应的准备,只要人一带走,我就可以让你再也没有机会找到阿汉。阿汉既然已不在你身旁,你还有什么必要,要再闯小楼?”   狄九仍然只是安静地点点头,并无急躁之意。方轻尘果然不是个简单角色,所有的好说话,所有的无可奈何,所有的漫不经心之下,他却早已经悄然安排了一切。   “既然你全都准备好了,又何必告诉我,让我有所准备?”   “因为我还是不希望你和我动手拼命!其实我已经让你服下灵药,现在药效还在,就算是你逞强使出天魔解体,我也有几成机会,可以保下你的性命。但是这对你的身体损伤过大。至于你的防范……”   方轻尘冷笑一声:“事到如今,你以为,你再多的防范能有什么用。如果我下决心要缠住你,你根本就没有脱身的机会。”   狄九平静道:“我明白这几天你在暗中安排什么了。那么,这几天,我也一直毫无异议地接受你结伴同行,任凭你暗中动手脚使手段却不管不问,直到现在还心平气和地和你说话,你可知道,又是为什么?”   方轻尘顿了一下,竟是无奈苦笑了一声:“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等救兵,等帮手。”   话音未落,一声豪笑倏然响起:“方侯才智,果是让人折服。”   随着朗笑之声,两个黑影横空飞来,却是砰砰两声,结结实实落在地上,动弹不得。   方轻尘心里叹气。不用看了,这肯定是萧清商和赵晨手下中那两个领头的。本来派了他们在外围较远处跟随布伏,以备接应,万一这边真打起来了,让山贼们抢了傅汉卿就跑。他们接应到人,暗中又能得到燕国官府适当的配合帮助,自然有办法把人藏起,把行踪隐去,就是狄九事后想找,独木难支,怕也很难找得出来。   如今布的局被破了,他其实也并没有多吃惊。暗中跟上来的人武功虽极高,但却还是瞒不过他的耳目。正是因为察觉有高手暗中隐匿追来,担心在后方接应的手下会出事,他才不得不故意向狄九挑战,将局面弄得如此紧张,逼得隐在暗处那人不得不现出身来。   不过,很明显啊,奇迹没有出现……这个暗中跟踪的高手,果然是帮着狄九的人。   方轻尘郁闷,狄九居然也并不高兴。即使是一直漠然不太有情感波动的他,此时竟也轻轻叹了口气。   在遇上方轻尘这样强大的阻力之后,他平静地与之周旋,忍受着方轻尘所有的挑衅刁难,漠视他的一切暗中做下的手脚,就是因为自知未必能硬闯过方轻尘那一关,若要保险,最好还是有人帮忙。   是的,他一直在等帮手,等救兵,等那他并不希望跟来,却总隐隐觉得,也许真会跟来的人。   伙伴,朋友,永远也不会放弃,不会相负的人……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不得不承认,象他这种恶人,身边也会有这样的伙伴,心中,却始终高兴不起来,反更觉沉沉积郁,难以舒解。   他定定抬眸,看着那继两个被扔过来的倒霉蛋之后,一掠而至近前的狄一,眼神始终冰冷:“你们是白痴吗?”   狄一冷哼一声:“如果我们是白痴,你又算什么?”   两个性子都冷静到极致的人,居然会莫名其妙地彼此怒视了一眼,然后,又一起有些黯然地沉默了下去。   记得以前,他们这样的精明人物,永远只会嘲笑傅汉卿是白痴,如今,倒是他们自己,不断在做比傅汉卿更傻的事。   短暂的沉默之后,狄一才轻轻道:“你放心,我们并没打算陪你一起死。只是……只是……既然你一定要去小楼,我们总要将你送到小楼的山外。这最后一程,也许我们还能帮上一些忙。看起来……”   他看了方轻尘一眼:“我们好象还真的帮上了一个小忙。”   狄一苦笑了一声,心里倒没有什么同生共死的慷慨激昂,反倒是黯淡牵挂更多一些。   他是怀着极愧疚的心情,逃一般下山来追狄九的。   当日他和狄三,进退两难。追来与狄九同行,是毫无意义地送死,可是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地留下,却又心中不安。迟疑徘徊良久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先追上来看看再说。   面对文素依的泪水和悲伤,狄一赌咒发誓,保证了无数声,绝不随意牺牲性命,绝不轻易跟着狄九一起进小楼。   狄三也在一旁作保,如果真能保证救阿汉,或者他们都不怕死,但如果根本没有把握,且无论他们如何努力最终结果都如蚍蜉撼大树,那么,他们也绝不会纯为义气,去做无谓的牺牲。就算狄一自己不要命,狄三也保证会好好看着他,不让他对不起嫂子和没出世的侄儿。   这般劝说了许久,文素依终究知道,若始终不让狄一下山,只怕丈夫一生也不能快活心安,只得强忍了心头悲痛担忧,点头答应。   狄九虽说比他们早行了很多天,但带着晕迷不醒的阿汉,又要确保把阿汉照料得最好,所以行程极慢,在路上又被萧清商和赵晨的手下一再耽误拖延行进速度,而一个长相怪异的病人,带着一个永远长眠不醒的人赶路,也是很扎眼,要打听他的行踪并不难。   渐渐狄一和狄三就追近了狄九,却也发现,狄九不但身边带了一群人,远远地,还有一帮人鬼鬼祟祟跟着他。 第三百二十二章 死活不论   狄一和狄三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尾缀了一段时间,悄悄出手暗算擒下了一两个人,审问了一下,知道是方轻尘插手了此事,二人哪里还坐得住。   萧清商和赵晨的手下虽然都很机灵,可武功哪里能和这两个顶尖高手相比。狄一和狄三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喜欢正面出手的英雄好汉,专使阴招在后头一个个暗算,自然全都手到擒来。   为防万一,他们两个将其他人捆了随便塞在隐蔽处,背负着这两个领头的人,悄然潜近。可看见方轻尘和狄九针锋对峙,随时都会倾力一战的紧张危险局面,他们哪里还敢接着藏下去。狄一扔出人质,亮明了身份,而狄三,早已悄然后退而去,去其他被擒的人那里看守。   方轻尘瞄瞄两个躺在地上不能动的可怜人,心里明白其他人只怕全已落在一直不肯露面的狄三手里了。这么多人质的性命。他要是不管不顾,萧清商和赵晨两个,是谁也不会同他甘休的。   一念及此,心中恼怒。这两个人悄悄一路追上来,怎么就没有人提醒他一声呢?张敏欣干什么去了?就算跟他赌气,不肯同他说话,这种时候,也不能拿这么关键的事情开玩笑吧!   其实这件事,张敏欣等人是挺冤枉的。他们这些人,只会看自己关心的画面。以前偶尔看看狄三和狄一,不过是为着看阿汉,自从狄九把傅汉卿带走,张敏欣等人就根本没再理会狄三和狄一干什么,自然也就没法提前给方轻尘提醒了。   要不是方轻尘自己耳目出众,警觉性高,提前发现了狄一,做好了适当的心理准备,只怕还真要被大大吓一跳。   此刻他在一旁冷眼看着狄一和狄九对话,心中知道要再想单纯以武力不留后患地解决这件事,已经是不可能。狄一的武功虽说不足以对他造成威胁,但如果和狄九联手,自己就不能不头疼,更何况暗中还有一个狄三,抓着一堆人质在那边等着,而他只有孤身一人。   事已至此……   他眉锋一扬,唇边一缕笑意悠然而起,翻身下马,随手一掌拍在马身上,宝马吃痛,一溜烟跑出老远去。   方轻尘这才回头对狄笑一笑,看似已是杀机尽敛,正准备同他说话,可这里笑容乍现,那边已是直接一抬手,一掌击出!   从方轻尘向狄九示意要出手用强开始,内息就已经运转如潮,全身气机都一点点丰沛充盈,直至精气神达至颠峰之时,这一掌袭出,其气势锋芒,已是他生平所有功力之聚,当世英雄,谁又可直挡其锋?   不宣而战,偷袭暗算这种事,做为影卫出身的狄九和狄一,也早就习惯了。表面上二人从容对话,暗中却都提气防范,只要方轻尘一动,就可立时前后夹击,相机应变。   然而,他们都没有想到,这长久蓄势之后的全力一击,打的不是一心要去小楼的狄九,也不是武功较弱,可以先一步制服的狄一,却是那辆马车,是马车里那个晕迷着,根本不能保护自己的人!   方轻尘的这一掌,足以把整辆马车连着车里的人,一起碎为齑粉!   狄一暴喝一声,狄九脸上忽泛起一股异样的潮红。   狄一长剑出鞘,人剑合一,飞扑而上,一剑直指方轻尘的后心,却是攻敌之必救,要迫他收手回身!   方轻尘根本就是不理不睬,任狄一飞剑袭击,自己那一掌,仍是拼尽全力地击向马车,只是在那剑尖及体的一瞬,身子微乎其微地略略一闪,避开了要害。   砰然一声巨响之后,三个人影一合又分,烟尘四起,可是狄九护在身后的整辆马车,居然连晃也没有晃一下。方轻尘却是应声后掠,一退丈许,飘然落地,身形飘逸灵动,并不似处于下风的样子。   狄九出手快捷如电,竟是后发先至,及时横掌一拦,与方轻尘结结实实对了一掌。   方轻尘心口处有鲜血触目,已然徐徐在白衣上湮开。   他是小楼中人,精神力超人,对于身体的伤痛本来也是不放在心上。只是狄一这一剑,剑气还是伤了他的心脉,却将当初赵忘尘所刺的穿胸一剑,以及楚若鸿试图挖出他心脏的旧伤给勾起来了,这倏然而来的奇痛,到底还是让方轻尘的脸色微微一白。   狄一长剑如虹,带一串血影,一掠入车,抱了傅汉卿裂车而出,三起三落,已掠至数丈之外,这才回了身,怒视方轻尘:“你疯了?”   方轻尘却连眼也不眨一下,只冷冷盯着狄九:“疯的人,是他。”   狄九右手软软虚垂在身前,左手掩在唇上,指间已是鲜血四溢,以他这样坚忍的性子,竟是忍不住喷涌而出的鲜血,吐了一口又一口,便是用手牢牢捂着,也捂不住,拦不得。   本来对于狄九来说,比拼内力就是最不智的战斗方式,更何况为了护着身后的马车和马车里的傅汉卿,他不能象方轻尘那样后退卸力,又不能让二人内力互拼的真气四下溢开,只得强以自己的身体,将一切狂猛刚烈的力量给硬生生承受下来。   一掌交击,他的右掌从腕至指,骨头已是断了许多处,内腑更是受伤严重。只是这几年来,肉身的所有苦痛折磨都已习惯甚至完全漠视,此刻伤势虽重,神容却并无更改,冷冷望着方轻尘,眼中寒芒大盛。只是一直在吐血,说不得话罢了。   他慢慢放下手,不再试图掩饰自己的重伤,一连又呛出数口血,这才慢慢挺直了腰,用已满是自己鲜血的左手握了剑,徐徐遥指方轻尘:“给我一个理由……”   剑上杀意如潮,气机锐烈,遥遥锁着方轻尘:“否则,不用你来迫我,我也要杀了你!”   他本是个极冷静之人,若是眼前不能力敌,他最善于隐忍,然后寻找机会。可是方轻尘对傅汉卿毫不留情的出手,轻易激起了他的狂怒!   那个人再白痴,再蠢,病得再厉害,晕迷的时间再长,也轮不到别的人来打来杀,来随便碰一根指头!   狄九容不得这种事,忍不下这股火,当年他会为此发了疯,在最不利的状况下,去面对夜叉和所有敌人,今天,他也会为同样的原因,镇定全失。   他骨子里就有一股狠绝悍气,否则当年他也不可能在五痨八伤,功力未复之时,就能把夜叉等一干人全杀了,再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闯出不动明王的别庄。   此时此刻,他口中有血,右手已废,但偏偏是执剑邀战,杀意滔天!   方轻尘漠然看着他那带着诡异潮红的脸色,看着他虚垂在身旁的右手。   那应该是比较严重的粉碎性骨折了。这种程度的伤,如果没有风劲节那种水准的医道高手相助,只怕这手就算不废,以后的灵敏也远不如旧日了。   “理由?理由就是,我不想你死。最起码,我不想你死在小楼。”   狄一愤怒地叫了一声:“可你却要他死?!”   “我们和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他睡着比醒来好,死了比活着好!可你们就是不听!现在他活着,等同于死了,却要累你们所有人一世不得解脱。我杀了他,既成全了他,也放了你们自由!”   “我们愿意被他连累,与你什么相干?他只是睡着,不是死了,他活得好好的,除了不肯醒,比大多数人都健康,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想死?你凭什么说你是在成全?”   狄一愤怒地连握剑的手都有些颤抖,但另一只手抱着傅汉卿,却始终是稳定的。   “凭我是他的同学,凭我清楚小楼的禁忌,凭我了解你们永远不能想象的真相……”方轻尘忽然叹了口气,复又一笑摇头:“我居然会对你们费功夫解释这种事,真是可笑……”   狄九执剑,大步逼来:“我不管你那所谓的真相和禁忌,我只知道,你要杀他,我便杀你!”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两个选择   狄九剑锋一扬,已是突袭而前!   方轻尘冷眼相看,突然飘然一退,摇摇头,一轩眉,朗声道:“慢!”   纵然心中恨他至极,狄九却也还是应声止步,恨恨望着他:“你还想说什么?”   “你以为,现在的你,可以杀得了我?”   狄九眸光如电,冷冷望着方轻尘胸前心口的伤处:“你心脉已伤,且有旧疾发作,面对我和狄一,你真以为你就可以轻易全身而退?”   方轻尘微微蹙眉,暗暗恼怒。这人的眼睛明明已经不灵光了,怎么还能看出这么细微的问题。   “声由中气而出,内腑若有伤处,便是掩饰得再好,声音里一些极细微的变化,还是骗不过人的。”狄九淡淡道:“你是想说,你的伤不重吗?”   狄一深深吸了口气,反手把傅汉卿缚到自己的背上,空出双手更加灵动,目光定定望着方轻尘:“我也不管你是什么人,你既然要杀阿汉,我们只得先倾尽全力杀了你。”   他左手一扬,指尖夹了一支烟花:“烟花为讯,只要发出去,就代表我们这里情况危急,狄三会立刻把那些人杀了,再赶来驰援,方轻尘,这些杀孽,都要算到你的头上!”   方轻尘看也不看他,随手为自己点穴止血,低低冷笑一声。   你当我是谁?我方轻尘,岂是个肯受威胁的主?   “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并不把这伤当回事,也并不惧怕你们。至于那些人质,更加不足以胁制我。只是真正动手之前,我想再问一次。”   他并不看狄九,而只是侧头盯着狄一:“以狄九现在的情形,和我拼到底,且不论我的下场如何,他自己的性命定是不保的。他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那么……你也不在乎吗?我要阻止他去小楼送死,你也觉得不应该吗?”   “你是好意也罢,恶意也罢,都不重要,你既然要杀阿汉,我们就不能容你。”   狄一也执剑走近,与狄九并肩而立:“他要来小楼的事,我事先不知道,当然也不会赞成。你一个人,就把我们逼到这种地步,小楼真正的力量还不曾展现过,我绝不相信,他可以有什么本事,真能逼得小楼来救醒阿汉。他这样去小楼,不过是送死而已。可是既然他下定了决心,我纵然不同意,也一定要帮他。我就算不会和他一起闯进小楼,至少也要一直送他到小楼的山外,帮助他扫除一切障碍。”   “我们是朋友,是伙伴,是同样可以为阿汉赴汤蹈火的人,他要生,我助他竭力求生,他要死,我就助他死得无憾!他做的事再傻,我都陪他傻到底……”   狄一平静地看着方轻尘:“方轻尘,你是小楼中人,你是当世强者,我们不愿与你硬拼,我们也不想和你翻脸对敌。你若能保证不再阻拦我们,不再伤害阿汉,我们就不与你厮拼到底,也把你的人还给你,否则……”   他看看自始至终,沉默森然的狄九,这才淡淡一笑:“否则,我们也只得不死不休,和你拼个你死我活了。”   “这算是你们给我的选择?”方轻尘闲闲负手,仰面去看那浩浩无际的苍穹,眉目之间,忽然有些出神。仿佛这逼到眼前的杀戮根本不存在,他竟还有闲情逸志,去质问那茫茫天意。   “那么,我也给你们两个选择吧。”   “第一个选择,把阿汉交给我吧。”   方轻尘一笑,退开一步,从从容容避让过那两道凛烈的杀气:“先别忙着生气,我保证,我们必会好好照顾阿汉,而我们的力量远超过你们。由我们照料他,远比你们要更好,更方便,更周到。狄九你去燕国皇宫找风劲节……就算你懒得去找他,凭你手上的药,也可以多活很长一段时间,那家伙心软,等燕国的事一了,他自己恐怕就会主动来找你。我相信他最少能替你延命十年。”   狄一一怔,看了狄九一眼。他之所以肯全力支持狄九来做这件几乎必死的傻事,有很大一部份原因是因为狄九本来也活不了多久,所以总要助他完成最后的心愿。可是……如果……真能延命……   狄九却是连眼角也没扫他一眼,只冷冷看着方轻尘:“把阿汉交给你,你会救醒他吗?”   方轻尘轻轻一叹:“如果我说我会,你信不信。”   “不信。”狄九答得极快,半点面子也不给方轻尘留。   狄一也叹口气:“如果你不想我们与他再接近,我们也可以保证以后永远不再找他,但至少,你必须让我们亲眼看到他醒过来。”   方轻尘徐徐摇头:“转来转去,又转回来。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了,狄九,不管你坚持做到什么地步,这一条,是不可能如愿的。”   狄九平静地道:“你也同样说过,能不能和做不做,根本就是两回事。”   心口火辣辣的伤口有一种滚烫灼热的感觉,方轻尘觉得这一回,旧伤发作地似是比往常厉害,又分明知道,心头的不舒服,绝不仅仅是新旧伤一齐迸发的痛,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有很多事,你们根本不明白,才会这么愚蠢……”   狄九忽然间愤怒起来:“那你就给我们一个明白!”   他冷冷瞪着方轻尘:“是你故作高深,不是我们不能懂。多少年了,我们求过一次又一次,你们的人总是高高在上地说我们不明白,不理解,不懂得……可你们这些所谓的明白,理解,又懂得的人,却永远什么也不肯说!翻过来倒过去,只是那样几句空洞的话。难道你们就当我们是夏天的虫子,不值得多费唇舌去解释什么是冰?”   方轻尘神色忽得一肃,目光深深望着他,良久,才道:“狄九,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真的不怕死?”   狄九冷笑一声:“你说呢?”   方轻尘语气森然:“好,那么,第二个选择。你要明白,我就给你一个明白!你应当知道,我们不肯给你一个明白,只是因为,这明白的代价,是你的性命!”   他的目光牢牢锁定狄九,徐徐道:“你要带着阿汉闯小楼,可是,我告诉你,只要你一走入小楼的外围,小楼的防护机关,就可以轻易将你化为飞灰。我们甚至不需要任何一个人动手,你就不再对我们构成任何困扰。可是现在,看在你如此坚持的苦心,我给你一个选择!”   方轻尘冰冰冷冷,一字一字道:“我可以保证让你走进小楼,我可以带你去看你永远不能想象的真相……”   “你说什么?”   “方狐狸,我没听错吧?”   “我说,开什么玩笑啊!”   脑海里,许多个声音忽然响起,震耳欲聋吵成一团,方轻尘却连眼也不眨一下,只是盯着狄九。   “你将是小楼出现千年以来,唯一一个有缘窥看小楼真情的人,但你将永远没有机会,把你看到的,对任何人多说一个字。你可以走进小楼,你可以看到那根本不该由你了解的真相,然后,你就必须死。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救你,我不行,阿汉不行,等待你的,只有死亡。你会看到惊天的秘密,但这秘密也会立刻跟随你一起,永远埋葬。” 第三百二十四章 知情之权   方轻尘的语气幽幽森冷,这一刻竟似从地狱中传来一般,寒气四溢。   狄九的神色也略微有了些震动,却依然道:“小楼的真情,不是我关心的事。我在乎的,只是阿汉能不能醒过来。”   方轻尘沉默了一下才道:“在你明白一切真相之后,如果你仍然坚持要让阿汉醒来,我就将他唤醒。”   “方轻尘!别胡说啊!”   “姓方的,你疯了!”   “喂喂喂……”   根本不理睬脑海深处,一干人等的你一言,我一语,方轻尘只定定看着狄九,等着他的决定。   “好!”   狄九想也不想,答应得斩钉截铁,绝无动摇!   狄一眉峰微微一蹙,却不说话。   方轻尘冷冷一笑:“你最好想清楚,很多事,并不象你以为的那么简单。也许在知道真相之后,你会前所未有地悔恨,你会觉得一直以来你蠢到极点,你会发现,你所有的深情厚谊,所有为阿汉付出的一片真心,都不如拿去喂狗更实在一些。”   “何需想。”狄九淡淡纠正方轻尘的话:“还有,我与阿汉,从来没有什么深情厚谊,我也早没有什么真心可以给人了……”   他居然笑了一笑:“你不知道,所有能在修罗教苦训之下活下来的影卫,早就将真心拿去喂狗了吗?”   狄一苦涩地一叹,迟疑着道:“我……”   狄九回头怒瞪他一眼:“有我就够了。”   方轻尘也淡淡道:“你也好,狄三也好,都不在我交易的范围里。我肯和他交换条件,是因为不管怎么做,他都是死定了,所以我不妨让他死得更称心如意些。你们两人的性命,我却不要。没有必要将来让阿汉为你们的事找我算帐。更何况……”   他冷冷一哂:“你已经有老婆了吧?”   方轻尘语气之间,甚是讥诮:“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们这种动不动喊着义气为重,却让老婆儿子哭天抹泪的人。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护不住的人,还算是男人?”   狄一黯然。   他也知道,自己断无可能弃了文素依和腹中孩子不顾,硬陪狄九为求一个明白去赴死。只是,这心中耿耿,到底难平。   方轻尘脑海深处,却又传来了新的声音:“轻尘,你做什么?张敏欣说的是真的?”   方轻尘好笑:“喂,你和小容好好呆着看热闹就好,掺乎这种事干什么?”   “看热闹?”风劲节都要气急败坏了:“当初商量好了让你去,是为了救狄九的命,不是为了让你骗他去送死。”   “有什么区别。我硬拦,他跟我拼命会死。我不拦,他走进小楼的外围,还是等于一死。他的身体已经这样了,与其让他带着遗憾死去,倒不如我来给他一个明白。”   “我说过,我至少能让他多活……”   “还是那句话,有什么区别?劲节,如果你不能重新入世去助卢东篱,纵活万载千年,你能有什么快活?”   风劲节沉默了一会,终于强声道:“大家说了,会努力寻找可以唤醒阿汉而不伤害他的方法。”   “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劲节,别傻了,我们的一切资料都采用高科技储存,要查找,并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只能说明,在小楼之内,并没有这种资料,以小楼目前的能力,不可能完全不伤害阿汉的精神,就将他唤醒。十天找不到,那么,十年,二十年,也一样找不到。劲节,你要让狄九活下去,让他一直抱着心愿,却无法达成,让他一直留着执念,却不得圆满?这样活着,岂不是比死了更惨。”   “不管怎么样,活着总还有希望……”容谦轻声道。   方轻尘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小容,你和劲节为人太好,爱心太重,所以凡事不肯做绝,总想求得两全。我却觉得,世事哪得那么多的圆满?与其万事求全,犹疑两端,还不如只求一个不负此心!狄九说,苟活不如痛快死,我想的,亦是这般。”   风劲节和容谦同时叹了口气。   “轻尘,可是,你有无想过,知道了真相,于狄九或许只有更痛更伤。这些年,为着阿汉,他的冷漠猜忌恶毒无情,都慢慢变成了一颗真心,可是……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   “真相不见得有多好,但真相总是真相。”   方轻尘轻轻道:“小容,劲节,七百年前,阿汉醒来时,我们都做了什么?”   脑海中一片沉寂,无人回应。   “我们自以为为他着想,我们不逼迫他去面对真相,我们一次次多事地替他设计容貌,研究武功,最后除了增加了他的苦难之外,有什么用处?这样的教训,还不够吗?不管是狄九,还是阿汉,他们都是独立的人,他们都有对自己人生的知情权。我们难道还要再以自己的喜恶是非,自己的一片好心,去替他们做决定?”   “我们这些人,为了自己的论文,在人世间如此翻云覆雨,对于那些世人来说,公平吗?无论我们是怀着善意还是恶意,又或纯是一场游戏,对他们来说,都是全部的人生。旁人不知道真情,不知道小楼,倒也罢了。可狄九……他负了阿汉许多,却也为阿汉做过许多。这些年来,他为阿汉付出了这么多心血精力,难道,他还是没有资格,得一个明白?现在他既然已经走到了门前,难道我们真的就不可以伸一伸手,难道我们就要这样看着他,甚至连往门缝里窥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就倒毙在门前?”   长久的默然之后,容谦终于长叹了一声:“轻尘,你也许有你的道理。或许,我们以前真的做错了许多。虽然你目前做的事,是我和劲节无论如何都不会做的,但是……”   他语声一涩,风劲节才轻轻道:“但是,我们不会再试图阻拦你,说服你。”   方轻尘挑挑眉,这算什么意思呢,代表认同了他的意见,还是完全对他的固执死了心,放弃继续说服他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耳根子终于可以清静了吧。   可惜啊,世上的事没有这么简单容易的。再次响在脑海深处的声音已带了极明显的不悦和怒气:“方轻尘!”   “教授!”方轻尘眉扬若剑,唇边一缕冷笑,竟也似出鞘之剑:“真难得,你终于现身了。我还以为你真打算把自由教学贯彻到底,所有的问题,都任由我们这些学生们自己处理呢?”   “方轻尘,你什么意思!”庄教授的怒气简直按捺不住了。这个学生一向任性妄为,成绩奇糟,让他头疼,现在居然还发展到如此不尊重老师,刻意违背校规!   “没什么意思。您用不着这般一惊一乍,跳出来显示您的存在。我只是觉得,既然平时学生们处于困境迷局的时候,你可以沉默旁观,那现在一个外人的下场,你更是不必关心。老实说,你对我们的关心,还不如任何一个同学。张敏欣那个色女虽然无聊八卦到极点,但和你相比,至少有人情味得多。我的老师,您太超然,太强大,太英明了。您只适合高高在上,偶尔挥挥手,给我们打打分就好。别的事,若是掺乎得太多,实在太影响您的形象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求仁得仁   方轻尘语气中的讥嘲让庄教授倍觉不快:“方轻尘,历世模拟,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被先进科技宠出极度冷漠性子的人,了解人生,了解感情。所有的困扰,所有的迷局,都需要你们自己去突破。我们管得太多,你们嫌我们多事,我们管得太少,你们又要把失败挫折的帐算到我们头上了?”   “那么,教授,能否告诉我,很早以前就通过模拟的你,和如今还是学生的我,到底哪一个更加冷漠,哪一个更不理解人生,不尊重感情?”   庄教授竟然没有能够在第一时间找出话语来回答他。   方轻尘低笑着问:“是我的感觉错误,还是,自毕业以后,几万年的漫长时光,已经让你忘掉了,你也曾经和凡人融在一起生活,你也曾经为了许多简单可笑的事去奋斗。”   “方轻尘!”   方轻尘叹息了一声。“教授,坦白说吧。我的成绩肯定已经当掉了,我也根本不指望这一期能毕业了。所以我也没必要再听你的话。我要带狄九入小楼,这件事,不管你允许不允许,我都一样会做。你给我打再差的分数,现在对我来说,都是不痛不痒。”   “你……”庄教授要深吸了几口气,才能将那一口闷气又咽回去。   “轻尘,不管你还当不当我是你老师,你总还是我的学生。我不能看着你拿狄九的性命,来做你发泄逆反心理的工具。”   方轻尘轻轻地笑:“作为坏学生,拿别人的性命发泄不满这种事,我的确是没什么理由不能做。可是,你明知不是,又何必非给我配这么一个罪名。”   他的话语里,有骄傲,也有不羁:“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比你更关心阿汉,我比你更尊重生命……”   “你……你尊重生命?”庄教授气到想笑了。   “是啊,我作恶多端,我罪比天高,我害人害国,我误尽苍生,所以当初你把我一脚踢出小楼,让我来收拾残局。教授,你是多么负责任的老师,可是,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教训我时说过的话。‘我们必须站在平等的立场来看待其他人,所有的感情交流也应该是对等的。’‘我们做模拟也同样要以真心对待别人,不能自觉高人一等,把世人戏弄于股掌下。’”   “教授,你告诉我,我带狄九入小楼,让他在死前能得一个明白,这对小楼,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伤害?为什么,你们要就这样看着他们纠结苦痛,用尽一生来追寻,然后无望地去死。难道这就是你对他们的平等相待,这就是你的将他们看作和我们一样的人?教授,当初,你骂我,太唯我独尊,太高高在上,太不在意这些凡人,那么,你自己呢?在骨子里,你,你们这些导师,这些教育者,这些做决定的人,是否就是这样,一面视他们如蝼蚁,一面又道貌岸然地告诉我们,应该尊重,理解,平等?”   过了一会,庄教授的声音才沉沉响起:“轻尘,你一直在怨恨我坐视你们的苦难,不曾伸出援手,不曾为你们指点迷津?”   “不,我不恨。我们的路应该由我们自己走,旁的人,帮是情份,不帮是本份。我只是要告诉你,我现在做的事,你不该拦,你不能拦,你没有资格拦,你也拦不住。我不会因为你是教授就做任何退让。”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已经打算要这样安排狄九的人生?”   “他的人生是他自己选择的,不是由我安排的。我承认,从我知道劲节也没有能力完全治好狄九之后,我就对于我是否应该阻止他感到了迷惑。我也承认,一直以来,我为了阻拦狄九所做的一切,都并没有真的尽心尽力。我要的,不是狄九被我拦下来,而是看狄九的表现,看他的选择。看他是否足以说服我,让我愿意帮助他完成自己的心愿。”   “可是,且不论最后的结果于狄九是幸还是不幸,你自己怎么办呢?”庄教授简直想从屏幕上把那个糊涂学生抓过来敲脑袋:“不要忘记,如果重新回了小楼,你就不能再擅自出去了!外面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你真的放得下,放得开?”   “放不下。”方轻尘答得坦坦荡荡,坦荡得让小楼里一众人等都不由得愣了一愣。本来谁都以为一向死鸭子嘴硬的方轻尘会一口咬死,所有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没什么放不下才对。   “我放不下。楚国表面上虽平静,但君主与诸侯刚刚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这钢丝上的平衡,可能会因为任何变故而打破。我因为自己的任性而让楚国陷入苦难,我因为自己的私心,而没有给楚国一个牢固稳定的政权。现在真让我抽身退出,冷眼旁观,我当然放不下。秦国也是被我连累的,到目前还是千疮百孔,惨不堪言,若是再遭任何打击,必然是雪上加霜,我又怎么能够安心。还有秦旭飞……他……他是个笨到不会当皇帝的人,我也同样放不下。还有那些信服我,把一切交给我的属下,还有我曾教导的徒弟,还有我曾亏负过的人,我有许多许多放不下,我不愿只是隔着冰冷的屏幕,冷眼看他们的聚散离合。”   “可是,你却要回小楼!”   “劲节身在小楼,不还是为了卢东篱,走得比谁都利索吗?”   方轻尘长笑了一声:“既然铁了心不把成绩当回事了,小楼里还有哪一条规则,可以真正约束我?”   “你……劲节能再次入世,是因为他的论文本来已经通过,他是拿了他所有的成绩来换的!可你呢?你拿什么来换!你倒是让我能有什么理由能有什么借口,能像帮劲节那样,帮你从时空管理局那里说情!”   周围十数个学生,不无惊讶地看着他们这位冷静全失,大吼大叫的导师。   永远公正,永远不徇私情,永远冷眼旁观,永远不干涉,不指点他们的教授……   居然被气到不小心连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都交代出来了。唉,形象啊,形象全毁……   庄教授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揉着一跳一跳地疼的太阳穴:“你若是你学劲节那样违规,那样不管不顾地再跑出去……下场可不止是成绩被当,要再次重修那么简单。那是违反时空法的,你不要忘记。”   “教授……我……”   方轻尘的神色里,一丝歉意一瞬而逝。   “教授,你不用为我操心。后果是什么,我很清楚。比起违心,我宁可违法。这是我的选择,我自己甘心。”   庄教授终于也叹了口气,试图做最后的明知是无望的努力:“你不在乎你自己的事,你也不在乎让狄九白白枉死吗?你说要给他一个明白,可你准备怎么将他带进小楼。只要他一进入小楼外围,电脑就会自动攻击,而由中央电脑主控的攻击,是不能用人力更改卸除的。”   方轻尘终于又笑了:“电脑只是电脑,再怎么智能,也比不上人脑。要破解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教授,只要你们不主动攻击,我就能将他带进小楼。他已经被阿汉拖累成这样,你们总也不好意思,亲自下杀手吧。”   “就算他进来时,我们可以不杀他,但在他了解了小楼的真相之后,就不能不杀了。这一条是时空局的规定,是法律,远远高于校规。”   “那他也算死得明白,求仁得仁,复又何憾。到了那时候,你是要让他安乐死还是将他切片,我都放手不管。”   “憾不憾,只怕要由他自己说了才算。”庄教授长叹一声。“看起来,我是阻止不了你了。我只希望,你真的想清楚了,将来,你真的不会后悔。”   话音未落,脑海中的通讯回路已是悄然截断。   方轻尘笑了一声。   后悔,这个词,好象从来没机会扯到他身上过。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万山深处   方轻尘的心神回到现实中来,见狄一正在给狄九处理手上的伤,两个人的神情都十分专注,谁也没有抬头看他,不由得一笑:“难得,刚才我走神的时候,你们居然没有联手偷袭我。”   狄九平淡地抬眸看着他:“刚才你的样子,好象是忽然在和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说话。”   “我在和神仙说话,我在和天命说话。”方轻尘眯眯眼:“如果我告诉你,我和阿汉都是神仙,你信不信?”   “我不信。不过你既然这样说,我相信你总有你的理由,也一定有可以让我相信的办法。”   方轻尘一笑:“办法和理由……等你进了小楼就知道了。”   ——————   狄一发信号招来了狄三,也放走了那些落在他们手上的人质。方轻尘也同样驱散了这些山贼,就他们一行四人,带着阿汉前进。   这一次,前路再无任何阻碍,第十天的时候,他们到达了万山。   苍莽山林,浩浩荡荡,无边无际。   千年前,此处叫做万山,千载以来,因着小楼,这里已经被称做圣山。   没有人敢擅入山林一步,山上的野草杂木,丰茂纠缠,根本看不到可以供人通行的道路。   这些由树木草石形成的天然屏障,永远地掩护着那人间最不可侵犯的小楼。   狄九从马车里,将阿汉抱了出来。   狄一轻轻道:“我们在这里等你们。”说话间神色终是有些痛楚。   “不必为我难过,古人都说,朝闻道,夕死可也。我能成为千年以来,唯一知晓小楼真相的外人,就算是死,好象也算是足以夸耀的好事了。更何况,还能换得阿汉醒过来。”   狄九平静道:“你们留在这里,就以半个月为期吧。半个月我还不出来,就回去吧,你们都尽过力,也尽过心了,别让文素依等得太心焦。”   狄三轻叹一声:“你和阿汉……”   “放心,无论小楼的真相如何,最后我一定会要求他们唤醒阿汉……”   狄三却和狄一同时摇了摇头。   “我们都希望阿汉能醒,但如果最后你决定让他继续睡下去,我们也相信,一定有你的理由,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怪你。”   狄九一怔:“你……”   “我们虽然很在意阿汉,但你也已经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伙伴了。你不在意你自己,不代表我们不在意你。”狄三勉强笑了一声:“这么些年了,你还是这种别扭的凡事想不开的性子啊。”   狄一也应声道:“是,关于阿汉,你也同样尽了心,也尽了力,不管结局如何,就算是我们,也不会再责怪你半句了。”   狄九漠然抱了阿汉站着,表情冷然,于其说是他天性冷漠,不肯回应别人的善意,不如说是这忽如其来的善意让他手足无措,脑子和表情都同时呆滞地慢一拍,不会反应。   方轻尘在旁冷冷地说:“放心吧,他死之后,我会把他的尸体还给你们,让你们可以好好安葬,也算是尽过心了。”   虽说他说的是大实话,可也真是忒煞风景。   狄一咬了咬牙,勉强把心头的愤怒压下去:“那阿汉呢,你能还给我们吗?”   “如果狄九坚持让阿汉醒过来,我会唤醒他,之后是否和你们见面,是阿汉自己的事。如果狄九不愿让他醒过来,阿汉在小楼里能得到的照顾也远远超过你们能给予的。让他留在小楼里最好,但如果你们就是不放心,非要争回他不可,我也可以考虑把他还给你们,不过,那只会让阿汉过得更不好,且让你们一生都受尽连累和束缚!”   “我们……”   “先不用给我答案,总之最后我会来把结局告诉你们,到时候,你们再决定吧。”方轻尘淡淡打断狄一和狄三刚刚开口的话,这才对狄九道:“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狄九摇摇头。   “那跟我来吧。”方轻尘转身向密密麻林的参天大树走去,狄九抱了阿汉跟在他身后。前方明明没有路,但方轻尘一回手,拉住狄九的手腕,一脚踏入树中,两个人就如此轻易地走进了结实的大树干中去。   狄一和狄三相顾骇然,双双扑上前,探手一摸,眼前明明又是结结实实,真真切切,绝对没有通道,没有暗门的大树。   狄一抚着树干,轻轻道:“他说,他们是神仙……”   “也可能是……”狄三脸色有些发白。   他们都是绝不信怪力乱神之人,但此时此刻,除了神魔之力,真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只是……   狄一怔怔望着眼前遥无边际的圣山,轻轻地说:“如果是神,阿汉是什么神,如果是魔,那阿汉是什么魔?”   狄三蹙了眉,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四周都虬枝巨木,蛮荒山林,可是脚下却是自动前行的浮云流波,头顶是耀若骄阳的明珠异宝。   在这连阳光也透不进深处的千年密林之中,光华灿然,驱尽一切黑暗阴森,神云逐风,快捷得胜似人间一切高手的身法速度。   饶是狄九定力过人,见此闻所未闻之景,神情之间,也不免震撼迷茫之色。   方轻尘带着狄九站在自动传送板上,沉声叮咛:“从现在开始,你一定要抱紧阿汉,没有我的话,任何时间,发生了任何事,都不可放手。他就是你的护身符,只要你和他的身体相连,护卫小楼的机关就不会主动攻击你。”   电脑对于侵入小楼外围的人,不是采用雷击手段彻底把对方从肉体到灵魂全部消灭,就是使用空间转换装置,将人转到一个荒无人烟,且永远不能脱困的绝地去。   但电脑绝不会攻击小楼自己的成员。只要狄九抱着阿汉,雷击就会同时伤害阿汉的性命,空间转换装置也不能把两个紧抱着的人分隔开来。   在电脑的权限优先度上,小楼中人的肉身性命安危,优先度也远远高于凡人是否进入小楼外围,所以,只要狄九一直牢牢抱着阿汉,电脑就不会主动攻击他。   要破解小楼电脑的自动防御系统,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狄九闻言却是微一迟疑:“那阿汉……”   “他不会有事,这里不会有任何力量对他做出攻击。”   方轻尘顿了一下,轻轻解释到:“在你正式进入小楼之前,我尽量用你能理解的话,先同你说个大概。说我们是神仙,其实是不准确的。我们是正在修炼,希望能够成仙得道的人。而我们修炼的最后一关考验就是世情,所以,我们要入世历劫。神仙下凡历劫的故事,你应该也听过不少吧?”   “是,很多神人消去仙法和记忆,入世成为凡人,但天生神根,常能行常人不能为之事,且总会有天界神灵暗暗护佑,最后历尽劫难,看破世情,终得飞升,归入仙位。”   “对,我们的情况差不多,不同的是,我们都保留着前世的记忆。我,阿汉,容谦,风劲节,萧清商,赵晨,所有人都一样,我们都在修炼,都在历劫,只是每个人的劫都不同。我们管历劫,看破世情,寻求顿悟这种求仙之途,叫做模拟,叫做写论文。而小楼,就是我们在人间的洞府。只有在小楼之内,我们才被允许使用仙法异术,在小楼之外,我们和所有历劫的神仙一样,除了天生比常人更聪明,更能干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超常的力量。”   狄九一皱眉,低头看看怀中的傅汉卿,这个白痴,算是天生比常人更聪明更能干吗?   方轻尘乱咳一声:“阿汉是我们之中的异类,不能拿来和正常人相比。”   “总之呢,这里是仙家所在,到所都是神器仙物。因为一切都是天机,所以普通人如果窥破就会被仙家法器杀死,普通人如果闯入了仙府,也会被我们的法器所惩处,但法宝有灵,识得主人,只要你抱着阿汉不放,法宝就不会轻易攻击你,至于……好了,现在已经到第一处瞬移装置了,我们不用一直这样飞,直接……嗯……移形?对,移形到小楼深处,洞府中心就行了……”   他轻轻松松拉开前方忽然出现的一道门,径自走了进去。   狄九一刻也没有迟疑,大步跟了进去。 第三百二十七章 可否记得   这是一片密闭的,却又似乎广大到不可思议的空间,满天满地的各式屏幕,纷纷扰扰,现出世间万象。   这里的空气是纯净的,温度是永恒的,众人脚下,是一片柔软的绿。   一片白色的光点闪烁聚合,小楼的主控室里,传送台上,多了三个格格不入的人。   两个人站着,一个人被抱在怀中。   站着的人衣着原始,满身汗臭血腥,头发是油腻的,鞋子上沾染了泥尘。   睡着的人安详舒适,衣袍之上,却也染上了一星半点的红。   鱼缸里出现三只蝴蝶,卧室里长出几棵松树。这样的地方,出现这样的人,真是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七八个表情各异,但都俊美漂亮的男女,一齐将转椅转过来,打量着他们,神色里掩饰不住不快和好奇。   眼前一暗后复又一亮,狄九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彻底陌生的地方。   无数异宝闪亮,照得一切都纤毫毕现,只可惜,他什么也看不清。   那些俊男美女,穿着的应该都是他从不曾见过的衣服,无论是料子还是样式,但是他也不介意。   狄九很平淡地扫视了众人一眼,便又很平静地继续去打量四周。   他知道,眼前一切,就是在他最离奇的梦中,他也想象不出来。那些他分辨不清细节,但真真切切是在闪耀着异样光彩的天家宝物,在这里的确是被用作瓦砾。   自我保护已经是一种本能。他很冷静,很理智,他分明知道在这里他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可能,但是他的身体,却仍旧不停地试图去感受四周,不停地试图去分析,试图去感应。   他应当是在一个房间里,虽然这个房间,没有他认知中的墙壁。   这里没有窗户,看不到阳光,判断不出时辰。   这里的空气中一片空白,没有青草和树叶的味道,没有木炭的烟气,没有食物的香气,没有角落里的腐臭,也没有沙土的泥腥。   过了几秒钟,他才能捕捉到脸上掠过的风。那是一种恒定的微风,循环往复,仿佛漩涡。   那风不湿不燥,不冷不热,是一种让人很舒适,很容易就可以忽略的温润。如珠,如玉。   鞋底踩踏的应当是某种金属,硬硬的,光滑,闪着银光,但是却不是白银。白银,不会没有银锈,不会这样坚硬。   这里不是他的世界,在这里,他如同刚出生的婴儿一般赤裸无助,如同绕着纱灯飞舞的飞蛾一般盲目无知。   有惊奇,有不解,有迷茫。但他依旧克制而冷静,绝无一毫失态。   人生除死无大事。如果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再关心,人的心灵也会简单到纯净。   再多的奇妙,再不确定的危险,他也都可以坦然相对,不会惊慌,不会自卑,不会被任何多余的感情牵绊。   以张敏欣为首的一干小楼学生都觉得很是惊奇,千年以来,第一次有普通人走进小楼,第一次有人看到这超乎常理的一切,但他表现得居然可以这么理智这么冷静。   自然,狄九不震惊,不发狂,除了他不介意,除了他看不清,除了方轻尘已经提前给他打过预防针外,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因为他根本不懂。所以他不会明白,这些高科技有多么伟大,多么了不起。   对于他来说,无论是一盏最普通的灯泡,还是最高端的主控电脑,都一样属于仙家宝物,他也许会惊奇,也许会赞叹,但却不会敬佩,不会理解这些奇迹所凝聚的,无数代人的心血和汗水。   狄九却可以感到,他身边的方轻尘,松懈了下来。不必警惕,不必防备,不必掩饰……这里,真的是他的家。   “怎么,有客远来,大家一点迎客的礼貌都没有?”   方轻尘的语气里,也是一种回到了家中的轻松和自然。   张敏欣恶狠狠瞪他一眼:“你就闹吧闹吧!我们可全都通过了,没那个心情陪你一起死。”   “教授呢?”   吴宇叹气:“教授早躲了!他要是现在看见了你,还不得立刻就关你禁闭?你也够胡闹的,反正现在要干什么你都自己干,我们不介入,也不会干涉。可最后触动规则的时候,谁也保不下他。”   众人都是对方轻尘怒目而视,但谁也不肯真的正眼去观察狄九。虽然他是千年以来,小楼第一个的外来客。   屏幕里,大家都看过他这么多年的许多作为,看过他如何伤害了阿汉,却也看过他……所以一时间,谁也不愿意多和他说一句话,谁也不愿意,更多地去熟悉,去了解,这个马上就要死了的人。   狄九的心境一直平定如水,此时此刻,却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他终于意识到,这次方轻尘这次保他进来,怕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心中隐隐约约,有些感激。   在亲眼目睹小楼的种种异象后,他更加清楚和小楼相比,自己的力量确实如同蝼蚁。更加确定,如果没有方轻尘,自己一个人带着阿汉硬闯,除了白死之外,确确实实,对阿汉,他不能有丝毫助益。   他素来是个强者,也极是自负自信,但此刻看着方轻尘,看着这一个个,容颜几乎都完美的男男女女,深切地了解到,这些人中任何一个,也许只要动动手指,吹口气,就能轻易把自己毁灭掉的事实,心中不是不挫折沮丧的,只是,出奇的,怀里抱着傅汉卿,低下头,看着那人安然沉睡的眉眼,想着,这人原来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这人原来也拥有他们一样的力量,心里居然不觉得有多难过,多自卑,多凄凉了。   神也好,魔也好,如果他们之中能出现这种白痴,那么,自己这个区区凡人,又有什么值得自惭自愧,自觉不如人的呢。   然而,这一刻,方轻尘却忽然说:“把阿汉交给我吧。”   狄九却没动弹,只抬眸望着他。   “在小楼内部,我们的仙器不会再主动攻击你了。而在你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之前,这里所有的人,谁也不会对你出手。反而是你,在了解真相的过程中,也许会忍不住伤害阿汉,如果你为他好,就把他给我。”   狄九默然,低头看着阿汉。   这么亮这么亮的仙家法宝,这么神奇,这么神奇的神仙洞府,但他却依然看不清阿汉的眉目。这也许已是这一生,最后一次相拥,最后一次凝眸,却依然,依然,看不清……   从来没有后悔过,为阿汉重伤了眼睛,只是,终究懊恼,终究不甘。   他轻轻抬左手,大大方方,当着所有人的面,慢慢地抚过阿汉的额,抚上他的眼,抚在他的鼻旁唇侧,一点一点用手指描绘着他的脸形,一点一点在心中回忆着阿汉的容颜。   他从不信怪力乱神,也从不指望今生之债来生偿。只是,既然眼前的一切神妙景象告诉他,一直以来,他的有些信念是错的,那么……那么他是否也可以希冀,也许这个世界上,也真的有六道轮回,也真会有地狱鬼界。   若是死后有知……若是死后有知……他希望可以记得,前生,他曾经遇上过一个小白痴。这个小傻瓜的容颜,他希望,能够记得清楚一些,再清楚一些……   不求来生相伴,不求来生重遇,不求来生能偿还今世的一切相负和背叛,他仅仅只是想要记得。   他是神也好,魔也罢,狄九……想要记得阿汉。仅此而已! 第三百二十八章 亦幻亦真   整个主控室中,一片沉静,人们沉默着看狄九的一切动作。   原来在冰冷的屏幕上,隔着万水千山,看那一幕幕如戏文般的爱恨苦痛,和眼前咫尺之间的生离死别是如此的不同。原来近在眼前的人,近在眼前的,活生生的生命,能给予人的冲击,是如此巨大。   只是,除了方轻尘那个疯子,谁肯为他违规,就算是肯违规,谁又有足够的权限用小楼那强大的科技,轻轻抬抬手,赐回他生命与幸福。   方轻尘从狄九手中接过了阿汉,回头轻轻交到张敏欣手上:“让他好好睡吧。”   张敏欣默默点点头,带着阿汉去睡眠舱。   高科技的睡眠舱,可以让人一梦百年,身体的所有机能,一切如常,又哪里要象凡世中那些人,费心劳神,用尽心力,勉强保得几年间,阿汉的身体健康,就当是一场奇迹呢。   然而,这一刻抱着怀里那除了沉睡不醒,一切都无比健康的身体,想着在屏幕中,曾见过的,那几个人的所有努力,忽然之间,张敏欣无法为着他们的科技,再生出任何骄傲和自信来。   狄九一直站在原处看着,直到自动门掩上,挡住了张敏欣和阿汉的身影,耳边才听到方轻尘的声音:“跟我来吧。”   方轻尘将狄九带进了一间独立观察室,不知道按动了什么机关,那墙壁上忽然现出一个格子来,方轻尘从中取出一个三指宽的貌似银箍的东西来。   “闭眼,不要动。”   狄九安静地任凭方轻尘将那古怪的东西套在他的头上,压住他的眼睛。   那银箍如同活物,调整了松紧,轻轻地环住他的眼睛,鬓角,脑后。   然后,天地忽然一亮,眼前一片清晰。   狄九有些不习惯。半盲的时间久了,突然一切纤毫毕现,反而让他感到陌生。   “这个法宝可以代替你的眼睛。可以让你看到一切。然后,这边是盥洗室,按这里,是热水,这里,是冷水,这里……”   狄九默默地记忆下种种操作。怎么洗漱,怎么从自动轻便门那里取到食物……   最后,方轻尘引他在面对墙壁的软皮沙发椅上坐了下来,教他如何调整椅子的角度,让自己舒适,又教他如何打开以及关闭眼箍的种种功能。   “我给你的这仙境奇宝,可以让人看到过去。你将在这里看到整件事的过程,这个时间比较长,虽然我会适当地删减一些并不重要的内容,只让你快速浏览重要的情节,但最少也要七八天你才能看完,所以你将在这里呆七八天。有什么需要,我刚才教你的那些使用方法都可以解决了。”   方轻尘犹豫了一下,又在控制台上飞快地按键操作了什么:“而且,你看到的东西很重要也很神奇,我怀疑你会忘记进食,或根本不在乎照料你自己的身体。我会设定法器在察觉你没有摄取足够食物时,直接给你注射营养剂维持生命正常,你如果发现一支铁手忽然冒出来给你扎针,不用惊慌躲避。”   他一边操作,一边闲闲地解释。等他这边整理好所有资料的播放程序之后,才站了起来。   “现在,你自己看吧。”他轻轻按了播放键,转了身,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观察室,将狄九一个人,留在这空寂冰冷的房间里。   狄九静静地坐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那偌大一面,空无一物的雪白的墙,忽然消失不见,化成真实的幻境。   幻境里,有个少年,懒洋洋眯着眼打瞌睡。   他知道,那是阿汉。   容颜虽然不同,然而,那种懒怠,那样眯着眼,万事不经心的样子,不会出现在第二个人身上。   在那幻境里,有一个女子,面带微笑地来到阿汉身边,笑嘻嘻地问:“阿汉,你想选什么样的模拟题?”   ————————   方轻尘走出观察室时,张敏欣也已经回来了,大家一齐用恶狠狠的目光看着他。   “这回你的麻烦惹大了,想想会有什么下场吧!”   方轻尘甚是好笑,他自己都不放在心上了,倒亏得这帮人一个比一个操心劳神。   他懒洋洋扫了众人一眼,也没心思慢慢跟大家就这件事继续无聊无趣的争论,转了身就走。   “你去哪儿?”   “玩游戏去。”   漫不经心的回答,几乎没把众人全都气吐了血。把事情弄得这么不可收拾,他居然还有心情玩游戏。   “喂,方狐狸,你不要太过份,眼前这一堆事,你就扔下不管了?”   “我没有不管啊,只不过狄九最少也要七八天才能把东西看完,难道要我坐在这里干等?”   大家互相看几眼。也是。其实大家对于狄九现在的情况,也一样是心痒痒的,只可惜,在小楼内部是不允许直接使用窥视装置偷看任何房间的,所以大家也只能一起干瞪眼而已。如果真要干等七八天,是挺难熬的。   “你至少应该去见见教授,先和他道个歉。”   方轻尘笑了:“抱歉了,反正人已经得罪惨了,现在再怎么赔罪我也不可能让他既往不咎。而且我估计过几天没准我还得继续得罪他,所以现在就不用做这无用功了。”   众人都是一呆。   吴宇脱口问:“你还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方轻尘懒洋洋向身后挥挥手,断续走他的路。   张敏欣也同样懒洋洋开口:“由他玩他的游戏去,咱们接着看我们的好戏,你们说秦旭飞这回,能把他这业余爱好坚持下去吗?”   方轻尘在自动门打开的那一瞬止了步。   秦旭飞?业余爱好?   不能不说这是非常拙劣的诱惑技巧,不过,手段不在于巧妙与否,只在于有效无效啊。   他叹口气,回了身:“你们现在还有空去关注秦国的事?”   众人失笑,一起去看张敏欣。   张敏欣笑嘻嘻冲方轻尘眨眨眼:“秦国出了点小问题啊。一个地方官,强行将一大片森林划为官府专有,不许百姓进入砍伐狩猎。一群好不容易在战乱后活下来的樵夫和猎手都没了生路,惨不堪言,幸好事情被派到当地负责整军的将军知晓了。你也知道,现在秦国军方将领的地位有多高,那个祁士杰将那官员一通恶狠狠地教训,外加明写了奏章回京。可谁知道,结果居然引了好几个御史联名写奏折指责皇帝,强烈要求皇帝改正错误。”   方轻尘甚觉莫名其妙。哪个时代,哪个国家,会没有那种毫无责任心,肆意妄为的官员?就算秦国刚刚从战乱中挣扎出来,冒出几个不称职的官儿来也不算稀奇事,能有人及时发现,及时处理就得了,这事情追究下来,居然会牵扯到秦旭飞的不是?这可真有些诡异了。   以秦旭飞的性情,他能做出什么祸及百姓的非道之事呢?   嗯,那个,业余爱好?   明明知道张敏欣这样绕着圈子留了若干悬念的所谓说明就是在吊他的心,他却也懒得去斗心机,直接就大步走过去:“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也不算什么大事,只不过,秦国新任的皇帝陛下,忽然多了一件业余爱好,那个……”张敏欣忍笑忍得很吃力:“他喜欢养狐狸,而且是通体雪白的漂亮狐狸。”   几乎每个人都清楚地看到方轻尘额角的青筋,迸了那么一下子。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业余爱好   张敏欣悠然欣赏着方轻尘的表情:“你说,好端端的,他这喜好是怎么冒出来的呢?”   方轻尘心里后悔得要死,自己当初怎么莫名其妙,跟秦旭飞说起狐狸的事来了?   好吧,好吧,他离开秦国也才一个来月,秦旭飞现在也就刚刚登基没几天,理论上不是应该忙得晕头转向,脚不沾地的吗?他现在怎么会有闲心,去玩白狐狸?   张敏欣笑道:“其实也不能怪秦旭飞。那天他忙完了,就顺便巡视了一下劫难之后的皇宫,一路四下走走看看,不知不觉就走到以前皇家养着各种珍禽异兽的园子……经过兵乱之后,这园子里的奇兽,基本上不是被人抓去吃了,就是因为无人照料而饿死了,偏偏有一只半死不活的白狐狸撑下来了,还正巧让皇帝陛下给碰着了。那天皇帝冲着白狐狸发了一会呆,就下令让宫里人好生照料,而且自那以后,不管有多忙,三天两头都跑去玩玩逗逗那只白狐狸。于是,关于皇帝喜欢白狐狸的消息,就自然而然传开了。”   方轻尘不知道自己该无奈叹气呢,还是该咬牙切齿。   后面发生的事,基本上也就不需要介绍了。上有所好,下头的人还能不急着去奔走效劳吗?秦旭飞刚刚登上至尊的位置,不知多少人费尽心思想了解他的性情喜好。可一直以来,秦旭飞除了喜欢带兵打仗,喜欢练武艺之外,就没有什么外人知道的爱好了。   这帮子人钻天打洞,打听出来的,除了登基之前莫名其妙流传了几天的男风流言,也就只有喜欢白狐狸这一条了。   既然皇帝喜欢这种奇兽,那可不是一道进身之阶?哪处森林经常有狐狸出没,自然就会被有私心的官员们赶紧封禁,然后再组织人手到森林里到处搜捕。至于百姓们的生计,就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了。   然后……偏偏如今秦旭飞为了整军,把手下许多将领都发到地方上去担任要职。这些人身负大功,手握实权,看到不顺眼的事,自然是要挺身管一管的。   更要命的是,他们自命是了解秦旭飞的人,所以根本不会相信秦旭飞会莫名其妙,突然冒出一个喜欢养白狐狸的爱好来,于是自然是大大方方,光明正大地呈本上奏了,心里还想着要提醒朝廷注意辟下谣言,看看是谁在捣鬼,然后从根子上扼制这不正之风吧?   不过,御史们会联名给秦旭飞找麻烦……   方轻尘恨恨地咬牙。   虽然从他的私人角度来看,秦旭飞的这个业余爱好,非常之无聊无趣,但……但……养只狐狸怎么啦?   他又没有明诏天下,让人给他大肆捕捉狐狸,也没有下旨说狐狸是他的吉祥物,以后猎人不许捕杀狐狸,他只不过是偶尔发现自己家里有一只饿得半死的狐狸,然后让手下好好养着,闲了就逗一逗……方轻尘额上的青筋继续往外迸。   虽说他是自认很理智地判断着秦旭飞在整件事上的对与错,但只要想一想,那家伙,无聊到养着一只狐狸,经常抱在怀里逗弄,亲热喜爱得搞到流言满世界乱传,下头的地方官员为此扰民,那一股一股的无名怒火就直往上蹿啊。   可就算他最恼怒的时候,还是觉得,秦国的那帮子御史比秦旭飞更加无聊可笑。   整件事,秦旭飞并没犯啥大错!   承认这一点,方轻尘自己其实是极不甘心的。事实上,如果不是先有一帮御史在找秦旭飞的麻烦,方轻尘自己就要先给秦旭飞栽一个天大的罪名了。   可那都是帮什么人啊?还不是看秦旭飞登基之后,十分尊重文臣,行事也甚厚道,于是腰杆子就硬起来了。   一帮子干吃着闲饭的家伙,专爱挑剔皇帝一堆无伤大雅的私人问题,自命为犯龙颜,批龙麟,以求千古留名。估计着秦旭飞也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不过就是养了一只狐狸,居然会被人扯上国家大事,社稷兴亡,百姓福祉,这种原则性大问题吧。   那个只会带兵打仗的笨蛋,会不会完全傻眼?   方轻尘闷闷地哼一声,大刺刺在张敏欣身边坐下,伸手按动控制键,去搜寻他想要看的画面。   真是的,养只狐狸怎么啦?   当然,无聊到要养狐狸,而且是白狐狸,确实很可恶,不过,我还没空去找他的麻烦呢?一帮迂腐的老头还想指手划脚,口沫横飞地给人戴大帽子不成?   他眼中杀机毕露,冷冷一哂。   ————————   出乎方轻尘的预料,秦旭飞的状况并不窘迫,至少,此时此刻,秦旭飞看起来非常悠闲。   温柔的阳光下,本来应该忙得脚不沾地,无比狼狈的秦国新任君主,悠悠闲闲地坐在花园里假山的石头上,肩膀上趴着一只同样悠悠闲闲的白狐狸。   人也懒洋洋咪着眼,狐也懒洋洋眯着眼。一人一狐都舒服地沐浴着阳光,惬意得很。   人是慢悠悠双目半睁不睁地喂狐狸,狐狸也是双眼半睁不睁地在享受喂食。   只不过,秦旭飞喂的不是食物,而是……   他居然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酒壶,好像是……似乎是……看看某人脚下刚拍开了泥封的酒坛……他确确实实是……在喂那只小小的白狐狸喝酒?   这哪里有丝毫他想象中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明君形象,整个就一只知嬉乐的昏君!   方轻尘觉得心火肝火一起往上冲,本来心里对一堆不知是谁的无聊言官很是恼怒,现在所有的火气全部转移到秦旭飞头上了。   岂有此理!自己这段日子,到处赶来赶去,替人费尽心思,刚才还在替他不平,他倒是日子过得比谁都滋润!   方轻尘忽然觉得,秦国朝廷所有官员联名一起上折子,把这个可恶的家伙,淹没在唾沫的海洋之中,才是世上最合理最公正的事。   别说方轻尘看着冒火,远远的,柳恒看到秦旭飞悠然的样子,心里也觉得一下子适应不过来。   自登基以来,秦旭飞哪一天不是忙得人仰马翻,每次柳恒在宫里见到他,他都是埋在奏章里闷头苦干,也就是现在,好不容易很多事都渐渐上了正轨,他才算勉强有了一些空闲,每两三天,能得了一两个时辰的闲罢了。   换了旁人,怕是早就腰酸背疼惨叫连天,直接瞅空往龙床上趴着去了,也就是他,竟还能有这样的精神,跑来逗弄狐狸。   不过,与方轻尘不同的是,柳恒对此更多地只是感到庆幸。更让他高兴的,还是秦旭飞的心境。自从方轻尘走了之后,秦旭飞的心情就一直抑郁难舒。因着自觉亏负着国家,亏负着许多人,所以几乎是以一种压榨自己的方式在拼命做事。虽然国家荒败,百废待兴,虽然各处都缺人手,各种事务都需要皇帝亲自过问,但是这种忙法,是在透支他的健康甚至生命,岂是长久之计?   以前有个方轻尘,三天两头上门找秦旭飞打一架,让他可以暂时放松下来。可现在,却到哪里去找一个如此神通广大之人?   没想到,无意中遇上那只狐狸之后,他就变了。   当时的情形柳恒倒未亲见,只是听孙总管说,那时陛下呆呆看着地上那毛色灰败,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小狐狸,怔了半日,脸上一直以来的抑郁之色,却一点一点散了开来。然后他极小心地把狐狸抱了起来,动作十分轻柔地抚着小狐狸,唇边渐渐掠起一丝笑容,过了一会儿,才似乎有些不舍地把狐狸交予其他宫人,吩咐好好照料。   其实也根本不用他多吩咐,看了皇帝这样的神色表情,谁还能不把那只小白狐狸当祖宗服侍啊。   听孙总管很细致地讲过当时情形后,柳恒自行在心中想象着秦旭飞当时那一点点的表情变化,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也不甚明白,秦旭飞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对那只小狐狸有了喜爱之心。   从此以后,秦旭飞虽然仍是很勤勉认真地忙碌国事,但态度却相对轻松自然了许多,在辛苦操劳告一段落的时候,也不会再抗拒偷得浮生一两个时辰的悠闲了。   只是,皇帝忙里偷闲的方法是不是也太单调了一点,永远都只是喂狐狸,而且还经常是拿酒喂狐狸。那小狐狸也不知是怎么的,居然也不拒绝,没几天已经是无酒不欢,整个变成了一只醉狐。   就凭他对这只小白狐过份的爱惜和宠护,还真怪不得外头到处传说,皇帝恋狐成狂,搞得地方官员为了奉迎皇帝,偷偷去做天怒人怨之事。   柳恒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大步走了过去。 第三百三十章 没事找事   秦旭飞懒洋洋倚石而坐,侧着头,看着小狐狸醉熏熏迷糊糊的样子,放下酒杯子,轻轻伸手,拔弄拔弄狐狸毛,扯扯狐狸爪子。小狐狸醉得迷迷糊糊,轻轻挣了两下,没啥效果,也就懒洋洋不肯多动了。   秦旭飞低低闷笑,情不自禁地想着方轻尘。   那个人,说他是只狐狸精,哈……   其实也不是完全相信方轻尘的话,只不过,既然已经可以确定方轻尘不太可能是凡人,又搞不清他到底是什么,自己本来也并不在乎他到底是什么,那么,就当他是一只狐狸好了。   看着这醉得迷迷糊糊,懒得动弹的小狐狸,秦旭飞心里就忍不住幻想着,如果有一天,能有机会,把方轻尘给灌醉了,不知他会不会一不小心,就现出原形来呢?   如果他真是一只狐狸,肯定也是雪白的,只是,会有多大呢?是不是,我双手可以轻轻抱在怀里,抚一抚,挠一挠,逗一逗……   秦旭飞好笑地伸手,摸了摸脸上当初为了救方轻尘而留下的伤疤。   算了,那家伙就算是只狐狸,也必定是一只脾气极臭的狐狸,真要这般待他,他不挠得自己满脸爪痕才怪呢。   虽说心里明白,但还是不能自禁地去想,若真是自己这般逗弄,某只狐狸张牙舞爪,大发脾气的样子,越想,越是不能抑制地想笑。   柳恒正急匆匆大步向秦旭飞走,但远远地,看着秦旭飞在阳光下,完全舒展的眉眼,看着他以那样一种悠闲懒散的姿态放松着身心,忽然觉得很眼熟。   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曾见过同样的情景呢?   看着秦旭飞的眼神,越来越遥远,仿佛身体还在逗弄着小狐狸,心却已经飞到了世界的另一端,看着秦旭飞唇边的笑意一点点飞扬起来,那种愉悦,怀念里带一丝忧伤,然而,就连忧伤,似乎都是美好的。   他在想什么,他在思念着谁?   柳恒脚步一顿。忽然间,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为什么一切这么眼熟。   几个月前,在楚国之时,秦旭飞带了大军离去,他负责善后,留在了楚京时,因为军队集结出发,牵连着大大小小无数的琐事军务,所以他经常要到侯府拜访方轻尘。   而几乎每一次去见,他总能见到那位被楚人视为盖世英雄,国家依靠的方大侯爷,不务正业地或坐或躺在花园某个最舒适的位置,拿着酒杯,懒洋洋悠悠然地享受他的闲适时光……   就是这样的姿式,就是这样的神情……   他才走了一个多月,这另一个人,却已经不自觉地在学习以他的方式来生活,以他的姿态来面对人生吗?   才一个多月而已……他一个字也未曾再提起过他,却是否……   柳恒叹息了一声,心间莫名地柔软起来,走到近处,轻声唤:“陛下!”   秦旭飞的耳目极灵敏,但对于柳恒,他却从不设防。柳恒的脚步声,呼吸声,就象身边的空气和水一样自然,由远至近,他却是毫无察觉,非要柳恒喊了这么一声,他才惊觉过来,抬眸一笑:“每回听你叫我陛下,都有些不习惯。”   柳恒微笑:“还是尽量习惯吧,总比我将来因为大不敬而不断遭受弹劾要好。”   想想那些言官,秦旭飞无可奈何,拍拍身边的石头,示意柳恒坐下。   就这么坐在皇帝身边啊?看来不管就君臣礼仪唠叨多少,这皇帝也还是一样听话不听教。   柳恒心中叹气。算了,反正他早就做好让一堆人的唾沫淹死的准备了。   他苦笑着在秦旭飞身边坐下:“皇上您很悠闲啊,现在还有心情逗狐狸。”   “那你说我该怎么样?拍桌子大骂,下旨拿人,还是满心感触,奋笔疾书罪己诏?”   秦旭飞笑道:“我又不是没被弹劾过,早就习惯了。”   说起来,先皇几个皇子中,就他从小挨大臣的骂最多。从小就好武恶文,不爱读书只爱舞刀弄枪,还经常逃课不学好,多少大臣上折子骂过他。后来他要从军,大臣们又说他好大喜功,不务正业,等到他把秦国的军队搞起来了,打退了楚军,成了国家新英雄,要求反攻楚国时,大臣们居然还是上奏子弹劾他,方有小胜便不知进退,整日穷兵黩武,不顾民生……   被人骂多骂惯了,皮也就厚了,那些人怎么唠叨,他根本就不当回事。你骂你的,我做我的,只不过这次居然要为这种小事挨骂,他确实觉得自己很冤枉。   他不就是养了一只狐狸吗?扯得上什么国破家亡,君主尚耽于逸乐,扯得上什么国已非国,君王却以民脂民膏以喂禽兽吗?说什么百姓已然民不聊生,君王尚且纵容官员们为一己之私而雪上加霜,还有什么什么不思上进,不务国政,不悯百官,不虑天下……   总之,一只狐狸,就让天下十恶不赦的罪过全是他的了。   “皇上能把那些折子给为臣看看吗?”柳恒也很有些好奇,不知道那些为了狐狸骂皇帝的折子,到底都能写出什么道道来。   秦旭飞笑而摇头:“还是不看为好。何必让你也白生闲气呢。我已经打算把那折子淹了,绝不明发公议就是。”   其实刚开始看折子的时候他倒也是有点生过闷气的,可看到后面,那罪名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看那花样百出的结果,他从气闷渐渐到无力,最后反倒笑了出来。   唉,这些折子当成笑话看,还是很有趣的。   没错,他总是会将国家百姓的很多不幸归罪于他自己以往处事不够决断刚强,尤其是近日,更是时常自责。可是该他负的责任他不会躲,不该他负的责任,他可不会自愿背着。   他又不是那种生性自虐,喜欢把所有责任都扛在自己肩上的怪物……   这件事,他也认真自问反省过,结论还是他并没有因为喜欢一只狐狸,而未做到任何身为君主该尽的责任。   什么耽于逸乐,不思上进,不务国政,不悯百官,不虑天下,这帮闲着没事,给他找麻烦的官员,有哪一个干的活儿比他多。   什么用民脂民膏喂禽兽,小狐狸吃的那几口肉,用的那几两银子,是皇宫内库出的,算他的私房钱吧?狐狸用不着绫罗绸缎,也用不着珠玉胭脂。真要强词夺理,说他这个皇上的吃穿用度,都算民脂民膏的话,那他们干嘛还成天想让他娶老婆?一女不织,民有寒者,宫里若是能少一个妃子,够养一百只狐狸了吧。   现在这皇宫,干巴巴就剩下他一个主子需要伺候,太监一群一群地闲着没事做,干领着国家的俸禄。他们都是身体残缺之人,出了宫难以谋生,所以宫女他可以放出去,这些人他却只能留下。他找他们这些闲人来伸伸手,喂喂狐狸,哪一点就对不起国家了。   至于说他纵容官员,欺凌百姓,就更是可笑。把这件事捅出来的将领,可是他的亲信手下啊。而之后的重重惩处,明发祗报,警示天下,都已足够表明他的态度了。   这桩桩件件,真要慢慢分说,自能明辨是非黑白,但他绝不会真的中计,把奏折明发,在朝堂上跟臣子去讨论这种事去。   这年头,清流仕林总有那么点好名之风,当官的敢骂皇帝,敢跟皇帝甩着膀子辩论,不管你说得有理没理,出发点对不对,民间就是一片赞同鼓励之声,名声腾腾得往上蹿。秦旭飞却哪里有那么好说话,会肯给人当梯子,让他们借机上位。 第三百三十一章 寸步不让   柳恒笑道:“我只是担心你一时生气失算,中了他们的计么。”   秦旭飞冷笑一声:“我这边还没把折子发出去,那边却已经是满朝风闻了。果然做了这种跟皇帝叫板的事,人人恨不得立刻传得满天下都知道。我手头上有能力的官员虽然是缺得厉害,但是有你们在,政务总也还应付得过来。还好不用过于仰仗他们,否则他们岂不是要越发嚣张了。”   随口一言之后,秦旭飞和柳恒都沉默了一会,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方轻尘。   秦旭飞手底下的人,本来差不多都是单纯的武夫,但是在楚国那几年,尤其是在议和之后,却是生生给磨练出来了。天天和楚人竞争着,防范着,这些人不得不咬着牙,硬着头皮,没黑没白地去学着理政处事。   资质所限,到现在,他们中间大多数人也依旧称不上是能臣干吏,但如今不管是放到下头,主管一方军政,还是留在朝中,协助处理政务,这些人虽然不拔尖,却也称职。   正是因为有他们这样坚实的根基在,现在秦旭飞才可以挺得起腰杆,不用过多容让秦国旧有的文官集团。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时候,方轻尘就在故意替他暗中培养磨练这些人,以为今日之用了。   短暂的静默之后,柳恒才笑一笑,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他们也是自觉这段日子以来,已经摸清你的根底,知道你是不会因言罪人的,所以这次才有恃无恐,试图借机扬名。”   秦旭飞笑道:“阿恒,这种无聊事,我早见识过了。当年父皇在位时,有一次正值太皇太后寿辰,百官要在奉安殿前跪拜贺寿。那天正好赶上下大雨,父皇因为体恤百官,就下了旨意,让他们不必跪拜了。结果这群名儒们便跳起来上折子,说父皇如何如何不孝。父皇初时不当回事,那折子却是越来越多,一副要把人生生砸晕的架式。最后父皇无奈,也只得下旨含糊认了错,这才了事。然后那一群无聊到非要争取在雨地里下跪磕头才舒服的官员,也就威风凛凛地去应祝他们的大胜利了。”   柳恒不觉失笑:“如果他们仍如当年一般,不依不饶,不停得上折子,最后串联更多的人,你却如何是好?”   “你说如何是好?”秦旭飞笑问。   “如果陛下不甚在意这件事,倒不如索性如了他们的愿,小小地认回错,严旨传谕天下,郑重宣布从此不再养狐狸。这样他们没了闹事的理由,陛下也耳根清净。实际上,顺势而为的话,这件事,好处比坏处多。”   小楼深处,方轻尘听着秦旭飞最好的朋友给出这样的意见,淡淡一笑。   拿一样无关紧要的小事,满足一下那些文臣言官的虚荣心,省得他们还要费心费力,拿着放大镜去找皇帝的小错处给自己争名。如果运作得当,好好作一回秀,这件事还可以弄成史书上一桩体贴民生,勇于纳谏的美谈佳话,让百姓长久传颂的。   换了是燕凛的话,这件事,他很可能就点头答应了。那个少年皇帝,除了在容谦身上情感过于深厚之外,其他各方面,都是十分合格的君主。他深深明白,君臣间的角力,什么时候应该妥协,什么时候应该坚持,在无关原则的方面,以适当的退让来换取更好的名声,这似乎是一笔很不错的交易。   可是秦旭飞……他骨子里是个豪杰,不是个君主。   方轻尘低低一笑,想着秦旭飞会有的回答。   “当然不行。我没有错,这只狐狸也没有错,我为什么要认错?”   柳恒叹气。你自然是没错的,可你记不记得你是皇帝了?皇帝做事,需要的只是理由,考虑的只该是得失,哪里是对错?   “阿恒,我记得小时候和兄弟们一起读书,那天太傅进宫,撞上二哥新得了一只雪白狮子狗,玩得十分高兴。太傅就沉了脸,拉着二哥,说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关于玩物丧志的话,最后二哥哭着派人把那只狮子狗给杀了。”   秦旭飞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这件事传出来,人人都说是美谈,父皇还重重厚赏了太傅,说太傅极为尽责,而二哥也很是听教听话。可是我私下问二哥,他又不是在上课时玩狗,也没有耽误课业,既然他什么也没做错,狗更加没有错,为什么他要认错?为什么他要杀狗?二哥说,他是皇子,要做天下人的表率,玩狗这种事,再正当,说出去也不好听。太傅严格教导,就算再过份,说出去,也是美谈,他杀了狗,就是听教听话尊师重道的天下楷模,他若要和太傅争,不但在父皇母后那里要挨骂受罚,便是在朝中的名声也要完了。”   他眉间隐隐有郁色:“二哥说的似乎很有道理,我听着却觉得很是没有意思。凡事对就对,错就错,哪里要有那么多计较,那么多算计。那些名儒文士们拘泥严肃成那个样子,让人越发厌憎,越不愿亲近,所以,后来我就经常逃课,不去读书,只爱练武。父皇母后罚过我多少回,太傅气得白胡子都翘起来了,但我坚持到底,最后还不是没人能奈我何。”   秦旭飞这时又有些得意:“那时我的名声确实极顽劣,可是我过得很痛快,很开心,又为什么一定要妥协?”   柳恒一笑:“是啊,我还记得,那阵子你极不听教听话,累得我也跟着吃了许多排头。换了旁的王子,早把我这个伴读抛出去顶罪了,你却死死护着不让。亏得我当初感激得要命,原来你不过是把我看得和你二哥的白狮子狗差不多,只是他受不了压力杀了狗,你就死顶着不肯杀罢了。”   秦旭飞哈哈大笑:“是你拿自己比作白狮子狗,与我可不相干。”   柳恒轻笑摇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这个另类的王子死心塌地的呢,就是在当年吗?   他虽然出身高贵,却也明白,所谓的皇子伴读,名号听着十分尊贵,实际上,却也并不比陪着皇子们玩的小猫小狗金贵多少。   太平时日,小心翼翼陪玩陪读,皇子犯了错,替皇子顶罚,罚抄书,罚跪,罚打,多少委屈受尽,如果皇子不长进,最后责任还是伴读的,白吃了无数苦头,还要背着罪名被赶出宫去。   那时候,几个皇子的伴读,也只得他一个人,从来不受这等委屈,有什么错处,都是秦旭飞自己硬顶硬当的。   秦旭飞这种另类的作风,连先皇都有些无可奈何,还曾经特意为此把这个爱子召去,好好训示了一番。   当时秦旭飞答的好象也是这样。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犯错的是谁就追究谁,为什么要别人去为我做的事情负责任?”   那样坦白的语气,那样澄明的双眼,为什么经历了这么多事,他还能如少年时一般,如此坚定地守着他心中的是非与原则。   “阿恒,这件事,我没错,这只狐狸也没错。虽然这罪名我顶了无伤大雅,但是,我不顶,我也不会平白牺牲这只小狐狸。阿恒,我想得很清楚了。我是皇帝,但我也是个人。是人就会有好恶,是皇帝,就一定会有人想要讨好。如果想要永远不出这种事,那我这个君主,就要永远漠无表情,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反应,那不是皇帝,那是冰块,是石头。”   秦旭飞冷哼了一声:“今天,我喜欢狐狸,有人会封山害民来搜寻白狐。明天我要是多看了哪个美女一眼呢?会不会有人要搜括美女进宫?后天我要是不小心批阅奏章的时候多看了一眼砚台,是不是又会变成喜欢文房四宝,雅物珍玩,让民间喜好收藏雅物的百姓被盘剥?这种事,查出来就要杀一儆百,我也会多下几道旨意,严格禁止肆意压榨天下以奉一人的行为,然而,我不可能禁绝我个人所有的欲望和爱好。今天,我可以扔掉一只不会伤害任何人的白狐狸,那明天呢?我爱名马,爱宝剑,难道我就从此不骑马,不佩剑?”   秦旭飞笑道:“那样做法,只怕没几年,我就要闷成一个老头子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个人问题   柳恒微微一笑。   他之前的进言,是他作为臣子,对君主的建议。但作为朋友,他也早就料到了秦旭飞不会答应。   “既然已经决定不理会这些无聊人的无聊话,那你可就要想好,如果他们变本加厉,谏个不停,应该如何应付。毕竟,言官可以闻风言事,那是他们的本分,你不可因言降罪啊。”   秦旭飞笑道:“管他们写多少折子,我一概不明发朝议,全部给他们淹了,写得再多,我看也不必多费功夫看,不理不睬,他们自然就没力气了。当年父皇被言官们烦得头疼时,也是这么办的。”   “那如果他们最后直接在朝议时,大声奏禀呢?”   “他们要真敢这么过份?”秦旭飞一笑,眼巴巴看着柳恒:“阿恒,那就要看你了。”   柳恒哈哈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来。   秦旭飞连忙抓过来,随便翻了翻,不由得冷笑连连:“果然,这朝堂之上,哪里真有完全清心寡欲之人。好啊,这么多精彩故事呢。我不过就是养了只狐狸,看看他们为了自己的喜好,这些年来睁只眼闭只眼,纵容着那些巴结他们的人,私底下都干了些什么?现在我倒还真盼着朝议上他们冲我发难,那我就可以好好跟他们讨论一下这些陈年往事了。”   柳恒点点头。其实他也挺盼着上演这出好戏的。毕竟秦旭飞才刚登基不久,就发生了这种事,顺势认错,造一个皇帝亲民仁爱有错就改的假象虽然很不错,但借这个机会,好好立立威,让那帮文官了解皇帝并不是单纯的武夫,而是一个真正明察秋毫,不能欺瞒糊弄的人,让臣子们生出敬畏之心,凡事不敢太过份,好处……似乎还更大些。   小楼里,方轻尘看着这番事件变化,也不觉微微一笑。   时移事易啊,今日的秦旭飞,还是以前那样固执坚持的性子,只是处事已经灵活许多了。自己居然替他操心太过,倒还真是多事了。要是连这点小风波都不能正确应付,这家伙的皇帝也别干了,直接一头撞死在玉阶上还省事些。   这般心境豁然开朗起来,他也就不想再看了。这毕竟这还是他第一次通过小楼的屏幕去观察秦旭飞,隔着万水千山,隔着冰冷的屏幕,这种有些微妙的感觉并不舒服。方轻尘也并不是那么愿意,一直在旁观的角度,去窥看秦旭飞的生活。   然而,手还没按到控制键上,已听得柳恒咳嗽了一声:“对了,这几天朝中几位大臣轮着番找我谈立后的事。”   方轻尘的手还往前伸呢,已经让张敏欣一把抓住,这同人女两眼放光地瞪着屏幕,嘴里说:“紧要关头,不许转台。”   方轻尘苦笑,转身要走。   我不转台,我回避成吗?   张敏欣连忙死死抓着他的手,死活不让他脱身。   屏幕里秦旭飞也愣了一下:“我的事,他们怎么不找我?”   “折子上了多少份,美女图也悄悄塞了多少给孙总管,私底下进宫又痛陈了多少回,你哪一次不是拿着家孝国孝的事给顶回去的。”   “我最少得守三年孝吧?这个时候谈什么婚,论什么嫁?”   秦旭飞觉得很不痛快。其实他个人对于名教那三年不能干活,三年不能婚嫁,三年不能欢乐的制度很是不以为然的,只是他虽然不喜欢这种规矩,但既然这规矩所有人都遵守,凭什么他这个皇帝就一定要搞特殊化呢。   凭什么任你是宰相是名将,出了这种事,就得收拾铺盖回家去,皇帝只要装模作样嚎哭个几天,便一切如旧,该吃吃,该喝喝,该寻欢作乐,生儿育女都照旧。   “你毕竟是皇上,这年纪……”柳恒干咳一声,秦旭飞自从少年从军,心里头就只想着楚国未败,何以为家,婚事一直耽误下来,直到现在,彻底算是单身老男人了。再等三年?朝中的臣子们哪里耐得住性子。   “他们担心国本,也是有道理的。”   秦旭飞点点头:“我也不怪他们。想让我早点有个儿子,万一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最起码储位上不会什么纷争,原本这也没什么错。只是……现在情况不同。就算我现在立刻成亲,马上生子,也没有用。我们秦国还在动荡之中,不能让幼儿为王,那反而会给国家增添更多的困难和变数。而要等孩子成年,成熟到能坐这把椅子,最少也要二十年吧。既然如此,早三年,晚三年,有什么区别?”   柳恒觉得他有些强词夺理,却也不好与他硬争,脸色可是有些不好看了。   秦旭飞笑道:“其实你说,我又不出去打仗,身体又棒,能出什么意外?如果真有意外生儿子也没用,如果没什么意外,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柳恒苦笑一声,其实也真不忍逼他。朝臣们当然是只想着弄个出身高贵的美女和秦旭飞凑一堆,赶紧生儿子了事,但骨子里,他却更多还是当自己是秦旭飞的朋友。   秦旭飞这个皇帝,当得真是够郁闷,够辛苦了。成天闷在皇宫这三丈高墙之内,从早操劳到晚,而他们这些朋友,臣子,谁也不能朝夕相伴,解他寂寞。   在柳恒看来,秦旭飞现在最需要的不是一个儿子,也不是嫔妃皇后,而是……而是……一个能陪伴他的妻子。一个他能信任,能喜欢,能有共同语言,能让他放松,能让他可以说话聊天的人。   问题是,如果在当年,秦旭飞没有从军,而是和别的皇子一样,十六七岁就配了名门淑女,日子倒也未必不幸福快乐。只是经过了这么多年征战风云,他心里有的是天风海雨波澜壮阔,那些普通的闺阁千金,却怎么能和他相配?   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会抱猫不会骑马的女人,对于现在的秦旭飞来说,真还不如一只狐狸顶用吧。   柳恒头痛。   现在其实秦旭飞当然是谁也不用怕。这一场国难,秦国的宗室们,该死的都死光了,秦国各方的势力,也被打击得七七八八,在军队面前根本硬不起来。而秦军对秦旭飞,几乎是盲目的崇拜和依从。   反正这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短命的人,那些文臣虽然急得眼睛冒火,也不至于会觉得需要为了要秦旭飞生个儿子来个死谏啥的。问题是,秦旭飞可以一推了事,可是那一堆头发胡子全白的老头,全被推到他这里来了啊……   难道他从今以后就要总整天被一群人两眼冒火地盯着,唉……十分苦恼啊十分苦恼。如果能找到一个……   秦旭飞看柳恒满脸痛苦的样子,心里也是好笑:“你还烦恼什么?”   柳恒正走神,一下子脱口而出:“烦恼方侯没有妹子。”   屏幕里的秦旭飞一怔,屏幕外的方轻尘却是一愣,接着身边响起一阵暴笑,不知多少同学在哄笑。   方轻尘虽然知到平时这帮人闲着没事,肯定没少在主控室看他的热闹笑话他,但是被这样当着面嘲笑,实在让人郁闷至极。偏偏他还又拿这些人没办法,咬牙切齿之余,只得恶狠狠盯着屏幕。   什么妹妹不妹妹的,这是哪来的典故啊?   秦旭飞脸上也是一红,微恼道:“你胡说什么?” 第三百三十三章 大功告成   柳恒忍着笑道:“忘记当年在楚国了?”   秦旭飞苦笑:“还好他其实没有妹子。”   柳恒郁闷。他也不过就是忍不住幻想下罢了。   秦楚之间深仇难解,若是真有个有方轻尘一半风华的妹妹给这位娶回来,朝堂之上还不炸了锅。若是再有人看不清状况,敢找那位宝贝妹子的麻烦,就凭方轻尘那样的性情手段,天知道又会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前段时间燕宫中出的事情,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只是那件事,牵连着乐昌,自家父亲,还有方轻尘。千头万绪,他作为秦国暗卫的首领,犹豫再三,还是将其压了下去,没有让忙得昏头转向的秦旭飞知道。   那人交游广阔,可是却不会回来见他。乐昌身世可怜,可就算秦旭飞有些许怜惜弱女之心,他也没有干涉燕国政局的力量。更不要说,现在的乐昌,对秦旭飞,心中有恨,帮助她在燕宫站稳脚跟,谁知道是不是会养虎遗患。   还有他自己现在那已经无比失意的父亲……   桩桩件件,说了都只是徒增烦恼。   他摇摇头,决心就此将这件事情忘却,不但永不提起,就是想也不去多想,只笑道:“罢了,我也不和你说笑了,这件事既然定下来了,我就先出宫去了。”   秦旭飞笑一笑,挥挥手:“去吧去吧,我知道,你比我还忙呢。”   柳恒哼一声道:“你也知道我夹在你和大臣们之间,两头有多为难?拜托你以后就凡事多替我担待些,别老让一堆人抓着我说你的闲话成不成。”   他站起身欲走,看看那懒洋洋趴在秦旭飞身上已经睡着的白狐狸,终于忍不住问:“你一直没告诉过我,为什么忽然喜欢养狐狸了?”   秦旭飞干笑两声:“虽然是阿恒你,但这件事,我却不能告诉你。”   柳恒摇摇头便走,走出几步,又回了身:“虽然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但总觉得,这件事,应该是和方侯有关的吧?”   秦旭飞失笑:“这是你猜的,我可什么也没说。”   柳恒挑挑眉,看看秦旭飞,再看看那睡得甚是香甜的小狐狸,想象着方轻尘懒洋洋衣歪襟斜,散发赤足,在草地上喝酒到半醉的样子,忽得笑了一笑,便不再说,转身径自去了。   秦旭飞看柳恒的表情,也知他在想什么,自己也不由得有些悠然神往,侧首看看趴在肩上的小狐狸,忍不住伸手又去拉拉它的白毛,扯扯它的爪子,外加拔弄一下它的鼻子。   那小狐狸本来半蜷在他左胳膊弯里,头搁在他肩上睡得正香,哪里禁得这般骚扰,眯着眼,迷迷糊糊地挣扎,伸爪子乱抓,还翻滚着躲,一不小心从肩上翻跌下去,秦旭飞眼疾手快,连忙一把托住,看着在自己双手之间,还在呼呼大睡的小狐狸,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是笑得痛快了,方轻尘的鼻子都快气歪了。   柳恒和秦旭飞这一番眉来眼去,传递的那个意思,二人心里产生的联想,他哪儿还能看不出来,再看秦旭飞逗弄狐狸的恶劣态度……这家伙,心里在拿什么人替代这只狐狸呢?   再想起,以前自己伤重毒发还有被秦旭飞下药暗算时,都曾迷迷糊糊地长睡不醒,这人当时就在自己旁边,没准也搞过这些小动作,而且更可恨的是,小楼里这帮无聊人士,没准一直一起在旁边看着热闹,拿他取笑……   方轻尘这么专往恶劣的方面,一路联想下去,七窍都快冒出烟来了,恶狠狠哼一声,站了起来,转身快步行去。   “你去哪儿?”又有人在他身后笑问。   “去换个身体。”方轻尘从牙缝里挤出一行字,自动门转眼在他身后关上。   换一个健健康康,内功现成的超一流,绝对在巅峰状态的身体!有空回去,把秦旭飞揍得满地找牙,顺便再狠狠教训柳恒一顿,免得那小子老仗着秦旭飞撑腰,动辄来挑战自己的极限。   他气跑了,小楼主控室内,大家互相看几眼,一个个如释重负。   张敏欣笑嘻嘻地按了通讯开关:“劲节劲节!好消息。那只狐狸换身体去了。”   燕国皇宫之内,风劲节微微一笑,心间释然。   自从方轻尘离开燕宫之后,他就一直在挂心这个别扭家伙的身体。问过张敏欣之后,知道他果然没有照他的吩咐按时吃药,更是担心。照他这样,想吃一粒才吃的法子,不但治不好身体,反而会耽误伤情,一旦身体产生了抗药性,以后就是自己再开方子给他治病,也没有什么用了。   后来方轻尘豁出去,要带狄九回小楼,本来顺势换了身体也就是了,风劲节反而放下了心。可是听方轻尘和教授那一吵,那意思他还要再出来?风劲节当时就急了。   方轻尘素来任性,而且有意无意之间,一直并不怎么愿意医治自己,所以他就算是回了小楼,也未必肯主动去换身体。这家伙的心结还没完全解开,而且就他那固执的性子,要开解他还真不是那么容易。可难道,就任由着他这样破烂着回去,再破烂着出来?   一番纠结之下,他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张敏欣。那个色女却立马保证,说有把握一个字不劝,就让那只狐狸自己乖乖去换身体。没想到,还真让她给做成了,至于她可能用的手段……   风劲节想了一想,不觉又是一笑。那个同人女……还能有什么手段呢……   那个秦旭飞,居然能把方轻尘弄得不知不觉,放开那么重的心结,在他心中,份量果然是不轻啊,也许就象是东篱于自己一般也说不定……   心念莫名地转到卢东篱身上,不觉有些怅然,抬头望长天,悠悠一叹,心神却是悠悠然,跨越了万水千山,思念起千万里之外的那个人了。   空中适时有一道黑影如电而来,风劲节轻轻抬抬手臂,一只极为神俊的黑鹰便停在了他手臂上。   他一直大大方方地用着燕国最紧急最机密的飞讯系统替他和卢东篱之间传递信息,有事没事,三天两头就要收接传送信件,搞到现在,这几只黑鹰对他已经比对那些燕国的情报人员还亲密了。   风劲节先从怀里掏了他让人特制的一个拳头大小的蜡丸出来捏开,把里面香喷喷的酱肉丸子给鹰喂了,轻轻解下了鹰足上的信件,将黑鹰抛上天空。   黑鹰展翅飞去,风劲节徐徐展开绢帛。白绢之上,熟悉的字迹清晰入目。   卢东篱在那边整天忙着改军制,肃吏治,给他写信的时间并不多,往往要六七天才有一封。不过,比起多年前,自己周游天下时,三天两头给他写信,他却总是一个月难得回一封要好得多了。   相比之下,他接到的更多的,倒是他安排了保护卢东篱的各方势力首脑们的来信,向他报告赵国的各种变化,各方情势。所以他虽然身在异国,但耳目依旧灵通。   他知道现在卢东篱的日子虽然艰难辛苦,倒没有多危险。有他的诸般安排,在上赵王目前仍要利用卢东篱做那些替他得罪人的事,在外有吴燕两国帮着卢东篱造势。现在那些利益被触动的人,虽然恨得牙痒痒,现在也不敢明着联合起来对卢东篱动手。   至于偶尔一二狗急跳墙者,他留在赵国的诸般安排也不是吃素的,绝对不会被谁钻了空子去。只要没有生死大险,一些艰难倒也不必过于计较。所以,风劲节才能安心在燕宫一直呆下来。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两地牵挂   看着信上文字,风劲节不觉又悠然而笑。   一直以来,卢东篱始终保持着以特殊通道长期通信的对象,除了风劲节,也就只有身在吴国的苏婉贞了。   不过,对苏婉贞的信里,他只细写衣食住行,日常生活,择一些较快乐较让苏婉贞安心的事去写,倒也不是存心欺瞒,只不过,苏婉贞只是个不涉政务军务的女子,这些事通通不懂,说得多了,她越发看不明白,又越发担心难释,反而伤身。倒是专写些她理解明白的生活琐事,让她从这些细琐小事中看出,他的日子虽然十分忙碌,但也极之充实,自然可以想象出,他的工作虽然难免艰难,却并不畏惧艰难,且也有足够的勇气智慧去迎难而上,绝不重蹈覆辙才好。   苏婉贞的回信,也从不追问那些朝局政务,只细细叮咛他的衣食调理,隔着万水千山,亲手为他缝了衣服,遥遥传递过来。因知风劲节喜酒,在吴国时,便常于市井间寻那口碑极好的美酒,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多买一些,万里遥寄。闲时开始课子读书,把爱子一笔一划,写的稚嫩文字,远远寄来以慰丈夫思子之情。   她也开始向人学习请教酿酒之术,却是想着,不管再过多少年,待得良人了却君王天下事,与那生平知友洗却一身征尘风霜,横越万里碧波遥遥而来时,她会在这片栖身的清幽竹林里,亲手为他们挖出埋藏良久的美酒,替他们斟满奉上,在旁静静听他们笑谈那些曾经激扬风云的往事,哪怕她也许并不能听明白,哪怕她亲手酿的酒远远比不上那些天下佳酿。她只是想要,替他们这样去做,她只是相信,总可以等到这一天。   相比与苏婉贞所通的信件中的细琐温暖,卢东篱写给风劲节的信,就没有太多明显的牵挂叮咛词句,更多的只是眼下的种种局势变化,诡谲阴谋。   卢东篱给他的信,总是会殷殷问他的状况,也关心容谦的身体,却从来没有催问过一句,他何时回去。关于国内的情形,各个势力的微妙变化,自己所遇到的种种难关,被人下的许多绊子,虽然不可能巨细无遗地全都告诉他,但也都择要点一一说明,其间并没有什么隐瞒之处。   看到卢东篱如此坦然告诉自己,他所有的遭遇,所有的难题,并没有一丝见外,或任何因为不想他心烦,而隐瞒真相的意思,风劲节心里还是挺自在的。   风劲节笑着看完了信,回头到房中,取了笔墨写回信,却并不给卢东篱出主意,想办法,反倒细细地写,他又尝到了什么美酒,又结交了几位佳人,大燕国又有几个贵女偷偷地对他倾心,平时又闹了些什么风流绮丽的热闹阵仗。   写的时候,脸上一直有着笑意。   若是他在赵国,与卢东篱在一起,那些事,自是要一同想法子面对的。但是现在他既然不在,细微之处就不是特别了解,因此也就不必过于指手划脚,操心劳碌了。   卢东篱不是庸才,没有他,这些麻烦他自己也绝不会应付不下来。既然如此,何不就让他独力应对,既然自己不在赵国,为什么不让所有的功劳,成就,光彩,都由他一人来当。   卢东篱素来相信他的能力,尊重他的意见,遇事常爱问问他的看法,但其实就算没有他,很多事,卢东篱凭本身的能力,也是完全可以处理的。   他那个人,不会有争功斗志胜之心。但能完全凭一己之力处理难关,心中的满足快意成就感,总会更强一些吧。   风劲节不止希望卢东篱的心情能好些,也希望很多人更清楚地看明白,卢东篱因为是卢东篱,所以才能做这些事,并不是因为他运气好,交到了一个好朋友,才能做成那些事。   风劲节知道,一直有些人这么想,这其中,还包括很多风劲节安排了保护照料卢东篱的下属。所以,风劲节才更想让卢东篱有机会独力地证明一下自己的才干。   卢东篱只是一个文人,他当然不是全知全能,他当然并不完美。他也许有些拘泥,有些迂腐,有些放不开,然而,他身上,自有许多旁人不能比,比不得的光华之处。   风劲节可以扶助任何人,但卢东篱,却只有一个。卢东篱之遇风劲节,风劲节之识卢东篱,是他们彼此的大幸事,也许,也可以厚颜说,也能算是赵国的一桩幸事。   无论如何,风劲节都不喜欢任何人有,卢东篱所有的成就都是靠着他风劲节出神入化的本领势力才达成的,这种莫名其妙的认知。   风劲节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笔下也漫不经心地写着,心里想象着卢东篱满怀希望看他的信,却看到一堆风花雪月之后拍桌发怒,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便觉得特别快意开怀。   虽然信中没有明说,但既然他能有这样悠闲的心境去吃喝玩乐,卢东篱自然会明白,他在这里过得很好,万事很顺利吧。能让他这样放心,这样肆意地多享受一会生活,能不拖累他,不让他担心忧虑得立刻赶回赵国……   纵然看着他的信,那个人会恼会怒,可是心里,更多的其实还是释然吧。   这样想着,心境有些轻松,有些快意,却终究还是有些抹不去的牵挂,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回去……   “又在写信给他?”容谦的笑语声传来。   风劲节略略侧头,看了一眼已经进门来的容谦:“你呢?又跟燕凛溜出宫去胡闹了?我说,你们也该节制点吧。我这个大夫看你天天闷得可怜,已经很努力在睁只眼闭只眼了,拜托你别做那么明显好不好?”   容谦笑笑走进来,坐下:“这个时候有什么可节制的,冠礼的事,已经让人开始筹办了,估计再过个十天左右就成了。”   “还要十天?不是说只当家礼办吗?”   容谦只是一笑:“虽说不用大办,但他毕竟是皇帝,该有的安排总是少不了的。”   “那么,你的决定呢?”   容谦微微一叹,却也并没有太明显的憾意。   燕宫之内,两个小楼人,交心而谈。   在天的尽头,万山之内,小楼之中,那个小楼之外的人,正静静地看着七百年轮转的真相。   七八天的时光弹指而过,方轻尘换了身体之后,还真打了几天游戏,不过成绩烂得一塌糊涂,反反复复战死N次之后,他终于愤而弃机不顾了。   再没什么别的法子打发时间,他索性跑到阿汉的睡眠舱边,坐着发了很长一阵时间的呆。   不止是同学们,就连一直沉默着旁观的庄教授,都觉得这个最不听话的坏学生,情绪很不对。   张敏欣忍不住跑去问:“轻尘,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还打算干什么?”   方轻尘懒得回答,只是站起身来,悠然道:“狄九那边应该也看完了,我去看看他。” 第三百三十五章 破障红尘   观察室内一片沉寂。   千种幻象,万般世态,早已展尽,红尘诸世,俱化尘烟。   剩下的,依然只是雪白的墙壁,幽幽的灯光。   一天又一天,不言不动,他只是静静地观看,不记得饿,不知道渴,不懂得疲惫,甚至无法注意到方轻尘曾提过的机械手在悄然给他注射营养剂。   那么多世事轮转,那么多风云变幻,滚滚红尘,历历眼前,他只是在看。他只是在看着阿汉。   头脑是麻木的,僵硬的。他只是坐在那里,被动地看着,看着,任那每一幕变化,每一点旧事,一点一点,清晰无比地刻画在心间。   再多的思想准备,再镇定强悍坚忍不拔的性子,也不能让他在这一切都扑面而来的时候,仍然有可能思考。直到现在,诸般幻象尽褪,他依然动弹不得,甚至依然不可能从幻境中清醒。   那一幕一幕,依然在他眼前流转,随时随地,随着他心念一动,就尽皆浮现眼前。   他分辨不清,这是那名为眼箍的法器的妙用,让他可以在这时光的记录中任意穿梭,还是他正在自己的回忆里,继续看着那个幻境之中的人。   眼前,只是一片熟悉的黑暗。   黑暗里,有一个稚嫩的孩子,正很努力地在男娼馆里学习着一切技巧。   那样的黑暗污秽,那样的可怕和肮脏。那个小小的孩子,就在那样的地方,认真地学习着所有世人看来极淫贱的事情,还照样可以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生活,心无挂碍地吃了睡,睡了吃。   此时此刻,回过头去,看那流转的时光,他才终于可以开始理解,他才终于可以有了反应。   阿汉……他甚至不是心境开阔,不滞于物,他只不过就是迟钝愚蠢,什么也不懂罢了。   狄九莫名地想笑。想起了七百年后,阿汉那娴熟到曾经令他颇为不快,令他心生嫌隙的床上技巧。只是,他已经连挑动一下唇角的力量都没有了。   那个迟钝的,懒惰的,愚蠢的孩子,是那样认真地在学。只是,他却丝毫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学些什么,自己到底学到了什么。   你可知道,你所学习的一切,会让你成为什么……会让人以为,你是什么……   论爱情中的怀疑,猜忌,残忍,独占和伤害欲?   多么可笑,这一切,甚至连算是一场考验,一场试炼都勉强。   七百年的风雨霜雪,七百年的辗转红尘,原来,都只是起因于一个无聊女人的无聊游戏。   一个恶作剧。一个蠢笨家伙的,蠢笨的反应……   眼前的黑暗中,是那个夜晚的星光。是那个懒散的小孩,在河边费尽力气,救起了一个垂死之人。   那么暗沉的夜,那么脏污的人,然而,他怎么会认不出来。如此熟悉的面容,如此熟悉的,一双冰冷的眼。   七百年的缘,就是因此而来,七百年的恩怨情仇,七百年修罗教的神秘传承,只是因为这一份心意,历七百年,而不能释,不能放,仍在苦苦纠缠。   许多许多年前,忽然间被带进修罗教,开始影卫训练的自己。   许多许多年后,站在寒冰棺前,长久沉默的阿汉,双手放在寒冰之上,几乎冻废却茫然不觉。   “那个人……曾经在狄飞的生命中占据很重要的位置……狄飞与白惊鸿的分离,也许正是因为此人,狄飞后来一生孤寂,或许也是因为此人……此人是你……是你的先祖吗……”   “不……不是……只是他当年,确实遇到了小楼中人……那个人与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只是,那一刻,他却怎么可能想得到,阿汉坦然而言的那个小楼中人,其实就是阿汉自己。   那个被冷落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却能自得其乐的少年,那个迷迷糊糊救了人,却茫然不知道自己差点被杀的傻瓜,那个稀里糊涂答应下绝不泄漏的诺言,却连最基本的谎言都不会说的笨蛋。   他看着阿汉受刑,看着用刑者一次次哀嚎着被打击到崩溃,看着那个少年,满脸茫然不解地问着一个又一个,世人根本不肯也不敢去深思的问题,狄九心中冷然无波,即使是面对着那淋漓的血痕,烧焦的皮肉,变形的肢体,他却也没有多少触动。   那都已经是七百年前的旧事了,那个人虽然也是阿汉,却又并不是如今他不惜一切想要护卫的那个人。他会为了方轻尘向阿汉击出一掌而理智全失地采用最不智的方法作战,却不会为这幻境中,那个纯净少年所有的苦难,而有丝毫动容。   然而,阿汉那一个个的问题,却会叫他不自觉地微微皱眉。   七百年前的他,原来也那么喜欢提问题,七百年后的他,也曾经一样睁着那双有些迷茫的眼,对所有人习以为常的事,完全不能理解。   只是,七百年前,他是真的不明白,七百年后,他其实是已经懂了,却不愿懂吧。   七百年前,他的眼中只有迷茫,七百年后,这些迷茫之后,便多了一些世人看不到的悲伤。   他所遇上的那个阿汉,其实已经聪明了许多许多。至少虽然仍然不肯说一句谎话,却已经懂得了怎样技巧地回避一些不适合说出来的真话。   只是,要用了什么样的代价来换,这样的他,才终于可以有了这样的成长?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问,为什么一定要想?凡尘世人,随波逐流,过多地质问天理人情,不过自寻烦恼。纵是神仙中人,于这俗世苦情,又能有何益,有何助?   到头来,不过自苦!   狄九低低冷笑一声,却又在下一刻,失声轻笑起来。   连他也不敢相信,看着这些不可思议的幻象,看着这些惊世骇俗的真情,他竟然还有心情这样笑,事实上,若非他天性不易有较大较明显的情感波动,他该哈哈大笑才对。   那个所谓的五大帮的帮主下的轮奸令,根本不能让他有丝毫担心和愤怒,反而是阿汉那个笨蛋迷惑不解,甚至居然会出声追问,人家为什么不轮奸他的这种诡异行为,让狄九即使处在如此复杂的心境之中,也不觉失声而笑。   再看看阿汉听了行刑手的痛骂后,回头打量自己一身的狼狈,脸上神情渐渐明悟,然后连连点头的种种变化,不用猜也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狄九发现自己居然止不住笑声,看着阿汉受了那么多酷刑,一身几乎不成人形,还傻乎乎迷茫茫地思考这种严肃的问题,狄九觉得,除了笑,自己简直不能再做别的事。   他笑了很久,最后,甚至不得不伸手抚在眉眼之间,努力平缓一下自己有些失控的情绪。   原来,长时间地发笑,一样会让人的鼻子眼睛一起发涩发酸。   慢慢地垂下手,慢慢地依旧在脑海的回忆里,看着那个幻境之中的人。   他已经从苦难中摆脱出来,牙床软枕,金帐银榻。   无数下仆,无数名医,无数好药,而他,睡得香香甜甜,无比满足。   然而,狄九记得,在刚才,他还一身都是发黑的鲜血,满身大大小小发烂流脓的疮口,十指伸出来,找不出一根完整的,手脚上明显的畸型,注定着残疾之苦,将一世纠缠着他。   而他,依旧只是平静地承受,依旧天真地询问,依旧迷茫地试图学习着为人的一切,却又永远不能理解。   狄九有些疲惫地伸手支着额。   忽然苍凉起来的心境,只是因为累了吧?眼角的不适,只是因为看得太久了吧。   他的心性狠毒残忍,这些几百年前的往事前尘,何曾触动过他。   那人本是谪仙,肉身所受一切苦难,不过虚幻,心境之中,所有迷惘,不过是破障的需要。   他比谁都明白这一切,又怎么还可能会有感慨,会有悲伤,会有……痛…… 第三百三十六章 流水落花   狄九出奇冷静地让自己看下去。   其实,狄飞对阿汉不错。事实上,他承认,狄飞此人,比他有气量,有良心得太多太多。   虽然对救了他命的阿汉,他没有感恩戴德,没有深情厚谊,但若换了是他,对一个为自己受了这么多苦,但绝对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断不会有这么多的客气和善待。   而之后狄飞与阿汉之间,让人哭笑不得的许多碰撞和误会,却是让狄九即使是在如此心境之下,也不得不苦笑摇头。   狄飞那样精明的人,却根本不知道,他自己一次一次在误会阿汉。然而,这怎么能怪得了狄飞。那样一次次地舍身相护,那样毫不在意地任他采补,那样睁着纯净的眼,说着似乎很感人,但其实意思根本不是那样的话,谁又能不误会他。   那么多风波起起伏伏,阿汉却还是一样活得那样没心没肺,乐乐呵呵。   他却不知道,那个冷酷霸主的心,曾经一次次震动,一次次不由自主地温暖,柔软,感触,终于,开始尝试呵护。   只可惜……   看着幻境中的种种变幻,狄九的心中,只是冰雪般的平静。   只可惜……   阿汉尚且不知情爱,而狄飞……狄飞爱的,其实并不是阿汉。   一场游戏一场梦,狄飞他,只是一个梦中之人。   阿汉应该要爱的人,不过就是符合试炼要求的任何一个人,可以是狄九,可以是狄飞,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人。   而七百年前的狄飞却一直相信着,相信着阿汉对他的好,阿汉对他的情义,耿耿在心地记着阿汉为他做的一切,所以,才有了更多的烦恼,所以,在把阿汉交出去的那一刻,才会如此自苦自伤不得解脱。   那个人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看着刑罚,是他亲自下的处刑命令,是他亲自召集所有人来观刑,是他威风凛凛,高高在上地向他所爱的人展现他的情义。然而,狄九一眼就能看出,那人内心的苦痛。   这样拙劣的掩饰,这样僵硬的表情,可是,多么奇怪,那么多的下属,就没有一个人看出他的心意,明白他的期盼,所有人,只是恭顺而无声地欣赏着这一场可笑的刑罚。   不是擎天庄的人不聪明,不精明,只是,对于那个高高在上的主人,他们太习惯于俯首恭从,乖顺听命了。对于那个永远喜怒难测的主人,早就没有人敢于去揣测他的心意。   他们不需要了解他,他们只需要服从他。   狄九慢慢握拳,又徐徐松开。   曾经,他也自以为完美地饰演着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天王,牢牢地守着他所有的权力,所有的威严,对下属的要求,仅仅只是忠诚和服从。   他又何尝希望任何人了解他,任何人明白他。   只是,那个天真的狄飞,在那个时候,还会无望地在心中呼唤,在暗中期盼,有人能及时站出来求情,有人能体会他的心意,而他,则连这样的期待,这样的盼望,也不会有。   在落魄时,在苦难时,在无助时,他从来不曾指望过任何人。   忽然之间,狄九心境有些索然,不再有兴趣多看狄飞一眼,甚至最后他与白惊鸿的拉扯和争执都没兴致细听。   他不恨狄飞,不为狄飞的所有行为而愤怒。   相比他自己的狠毒无情,狄飞已经善良了太多太多。甚至狄飞此刻的内疚和痛苦,在狄九看来都是十分多余。   为了自己看重的人,牺牲一个自己所不看重的,这算得了什么。换了是他,肯定做得坦坦然然,自自在在,绝无一丝一毫的挣扎和痛苦。   他这样冷冷地想着,冷冷地看着屏幕上的景象变幻,看着画面渐渐集中在被吊在半空的阿汉身上,看着鳞鞭一次次击下,留下一道道血痕,看着那瘦弱身体上无数的新伤叠旧伤,看着画面一点点推近,直到阿汉平静的面容被放得那么大,那么大,仿佛占据了整个墙壁,整个天地,整个世界。   左胸的某处,忽然微微抽搐着,开始有了隐隐的痛。   那个白痴,依然是平静的神情,微微不解的眸光,依然只是安静地,不做丝毫反抗,没有一句指责地接受一切。   这并不是他遭受的最严厉的刑罚,在五大帮的酷刑之下,他受过的折磨更多,更苦。   然而,当时,狄九甚至可以低低地发笑,而现在,却抑制不住心口的隐痛。   他太过了解阿汉了。   纵然是如此平静的表情,如此澄澈的眼眸,他也只需一眼就知道,阿汉……他……他是伤心的……   他难过,他不解,他不明白。他不懂去质问,不懂去仇恨,不懂去责备,他甚至不懂得,其实,他是有一点难过的。   可是狄九懂。   所以,在阿汉伤了心却还不知道自己伤心的时候,他却不得不伸手掩在左胸处,那里仿佛有个本该冰冷无情的东西,正被针扎刀搅。   阿汉,还是伤心了。   为了狄飞伤心了,可他甚至迟钝得不知道自己伤心了。   那样愚蠢的阿汉,那个看起来应该很聪明,其实也同样愚蠢的狄飞。   他不爱他,他也不爱他。   人们总要为着自己所爱的去牺牲一些不算最重要的。所以,那些关于主人和男宠的诺言,那些所谓一生不负的誓约,就象那桃花碧水……流水落花……   只是,七百年前,那一个愚笨,一个精明的人,根本不明白。   七百年后,自以为明白的狄九,除了坐在这里,静静地看着,默默地等着,咬了牙,忍耐着心口的抽痛,一样什么也不能做。   自始至终,他没有恨过狄飞。他甚至有些同情狄飞。   正如自始至终,他也没有恨过阿汉,他只是为阿汉感到无奈。   继续这样无力地等着,看着,继续看着狄飞的再一次出卖,继续看着白惊鸿冷漠而恐怖的安排。   真是奇怪,这样残忍的主张,而伤害的对象又是阿汉,却依然激不起他心中更深的涟漪。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等着。   明丽阳光下,狄飞与白惊鸿的交谈笑语。   他知道一墙之隔的地方,有一个人含冤受屈,在承受苦难,然而,他不说,不闻,不问,不动。   狄九依然不恨他,他只是懒得再看,他只是平静地把目光移开,平静地看着一墙之外的另一个人。   梳洗之刑的惨烈和恐怖或许可以让很多人心胆俱裂,但却不足以让狄九微微挑一挑眉毛。从修罗地狱里走出来的人,天性就对人类的一切残忍恶毒有着最深刻的认识和理解。   他只是因为阿汉的痛苦而略略动容,不管怎么样,能把刑罚用到这种程度,能够逼得阿汉也感到痛楚,倒也算是一种本事。   狄九也不恨白惊鸿。   梳洗?   似乎是很痛,但是,又能有多痛呢。痛得过,他在那漫天烟花之下,琉璃灿映之中,给阿汉的那一剑吗?   然而,他看着阿汉的脸,阿汉的眼,一直一直握紧拳,他甚至不知道,他自己那骨折多处的右手也在用力握拳,骨裂的伤处,已经有咯咯之声。   他不是在心痛阿汉的痛。   他只是在痛,那个白痴,痛成这样,却不懂得叫痛。   那个笨蛋,呆呆望着墙洞,望着墙的另一边,微笑着的所谓主人,不知求救。   那样的一双眼,有些痛,有些伤,却有更多的迷茫和犹豫。   他不求救,那个白痴,他不求救……   不是因为不知道狄飞会不会来救他,只是……只是,觉得,他的主人是快乐的,只是觉得,他的主人又是那么难得才会快乐的人,于是,就不愿去扰他。   狄九不知道自己的呼吸渐渐急促,他只是死死盯着阿汉的脸,忽然间有些痛恨了。   不恨狄飞,甚至不恨白惊鸿,他只是憎恨着阿汉的愚蠢,他也憎恨着他自己,竟然已经如此了解阿汉。   哪怕,只是看着前生前世,面目全非的阿汉,哪怕只是看着,这样因为忍痛而抽搐的面容,因为迷茫而有些复杂的眼神,他都可以如此清晰地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忽然之间,他甚至有些羡慕狄飞。因为不知道,才会误会,因为不了解,才会弄错,因为不明白,才不会象他这样愤怒,象他这样痛恨……   墙壁轰然倒塌,狄飞闯过来的时候,神情并没有过于明显的愤怒,甚至是低着头,看着一片血泊中那被刷得肉烂骨折的身形时,表情也是平静的。   狄九冷漠地看了狄飞一眼,也不过只看了一眼。   许久之前,他自己,看着心口滴血的阿汉倒在面前时,神情应该也是同样的平静。   阿汉在狄飞怀中,轻轻地叫:“好痛!”   “主人,我怕痛,主人……”   那样微弱的声音在说些什么,阿汉,你怕痛?   可是你,从来是不知痛,不会痛的……   记得吗?那个夜晚,我在你最快乐的时候,一剑从你背心刺入。你回头看着我,然后一直努力和我说话。   你叫我小心修罗教的报复,你叫我小心自己人的暗算,你一直,一直叮咛我,从来没有喊过一声痛。   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怕痛……   阿汉,那个时候,你真的知道痛吗?   狄九微微地瑟缩起身子,眼睛定定地看着那血肉模糊一直在抽搐的身体,看着他身边,那大滩大滩的鲜血。   阿汉,其实也很怕痛,阿汉他,竟然,也会痛……   阿汉,我从来不知道,阿汉,你从来不曾告诉过我……   屏幕里天真的少年,声音微弱地说:“我会好起来的,你不要伤心……”   然而,七百年前的狄飞知道,七百年后的狄九也知道,他即将死去。   什么也不知道的,只有那个少年。他依然固执地说……“我会好起来的,主人……”   他是真的相信,他可以好起来,他可以活下去。他是真的相信,在经历了这一切一切之后,他依然可以继续和从前一样,好好地生活。   已经痛至极处,他依然坚持着说:   “我想你好好待我,我怕痛,主人,我怕痛。我答应你,你喜爱我的时候,我不会任性,我不会不理你,我不会生你的气,我不会让你和我一样痛。我痛就够了,你不要痛,主人,你可不可以……”   然而,他终于再不能说下去了。   屏幕里的狄飞,静静地等,屏幕外的狄九,静静地等……   隔着七百年的时光,两个有着同样容颜的人,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姿式不动,他们等待着,一直!   他们都知道,那个叫做阿汉的小傻瓜,什么也不懂。然而,说过的话,他一定会做到。那个叫阿汉的小笨蛋,从来不失信,从来不骗人,他说,他不会死……   屏幕渐渐暗淡,狄飞抱着阿汉,一直不言不动的,一直输送内力的身影,在一片暗沉里,渐渐遥远,渐渐逝去。   狄九静静地坐在黑暗中,觉得,这天地,极冷,极冷,冷得让他想要伸手去用力拥抱他自己,冷得让他无可抑制得思念起,过去的许多岁月中,总是喜欢抱着他睡觉的,任何时候,也不肯放开的阿汉。   那时,他以为阿汉怕冷,才不肯放开他。很久以后,他知道,阿汉是怕他冷,所以不愿放开他。   阿汉,我冷,我很冷…… 第三百三十七章 身心俱疲   屏幕再次闪亮起来,景象已经重回了小楼之内。   那些无论容颜还是力量都同样完美的人,娴熟地操纵着各种宝物,漫不经心地对答着一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话。   比琉璃更晶莹澄澈的法器里,阿汉静静地沉睡。   隐隐约约,他明白,阿汉已经睡了六十年。   那个引诱阿汉选择最可笑试炼论题的女人,走向那仙家修炼沉眠的法器,她用力敲击着,叫醒沉睡的阿汉,她怒气冲冲地,说了一堆不知所云的什么主角配角的话,她拉着阿汉去看所谓死后发生的事,却并没有真的让真相重演。   迷迷糊糊的笨蛋阿汉什么也不知道,转了头,继续去睡他的觉。   狄九只是静静看着屏幕里阿汉。看他安然沉眠,睡容依旧出奇地沉静。   心间居然仍旧隐隐做痛。狄九不得不皱起眉头,为着自己莫名其妙的软弱。   只是缘于他太了解阿汉吧,所以他看得见,那个迫不及待沉沉睡去的少年,不止是因为贪睡,不止是因为懒惰,他只是……需要很长的时间来疗伤。   他笨得并不知道自己受了伤,只是那些所谓的神仙中人,那些全知全晓,有通天入地之能的人,却为何也似乎不知道。   百余年的时光,弹指一挥间。   阿汉醒来了。   他被他的几个同学拉着说话。那样红润的脸色,那样健康的身体,完全可以控制自如的手足四肢……   狄九贪婪地看着。看着那个能走能动,能说话的阿汉。   他看起来,只是刚刚从一场普通的梦里醒来罢了。   这里果然是仙境,他果然是仙人。一切一切,本来便不是可以他用凡人的常识来揣度的。   在这仙境之中,果然便是沉眠百年,身躯所受到的保护,也已然胜过所有凡人徒然的劳心劳力。   那他,他们自己,这些年来,一直悬念着的心,一直不肯放松的身,一点一滴都不肯疏漏的照料,又算是什么?所有的心血,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努力,数载辛苦,多少心酸,又算是什么。   狄九微微一笑。   碧落说,晕迷不醒的人,是不可能长期生存的。   而他说,医术有尽,而人心无尽。   就算是现在,就算是知道了,他们的努力,他们的坚持,他们对阿汉的一切照料和保护,在那些人看来,也许是世上最有趣的笑话,他们的性命,他们的人生,他们所有的决心和付出,于小楼中人看,也许只不过是弹指即逝的一点流光幻影,他也不后悔。   不后悔数载的付出,不后悔为了练功而破败到极处的身体,不后悔那一碗碗的药膳,不后悔那一次次的按摩,不后悔一次次替他擦身,一次次替他针灸……   不后悔……那一口口,帮助他吞咽下去的食物。   他很庆幸,数载时光,阿汉的身体,始终是柔软灵活而健康的。他,并没有因为他们这些夏虫的无知,而受到不应有的伤害。   小楼人可以转生,小楼人的身体,可以随便更换。所以,所有的小楼中人,都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看到同伴的长眠不起,所以,所有的小楼中人,都可以对他们同伴的身躯,如此漠不关心。   可是,对于他来说,那个身躯,是阿汉。   他的阿汉,不应该是躺在那冷冰冰的容器里,在那冷清清,单调到寂寞的房间里,独自沉睡……   所以,他不后悔。不后悔他曾经用他剩下的全部生命,来看护他这数载时光。   狄九冷静地思考着,冷静地看着,屏幕里的人,为阿汉展示了一个美丽到不可思议的身体,然后你一言我一语地确信着阿汉下一世的幸福。   狄九的面容在那变幻不定的光影里,一点点阴沉下去,看着屏幕里的少年,迷迷茫茫地点头,看着那三个自以为聪明,且明明已在凡尘俗世做过了不起大事的笨蛋,如此的愚蠢,如此的自以为是。   阿汉的第二世还没有开始,狄九心中的愤怒就已是隐隐风雷动。   第一世时张敏欣本来是存心陷害人,他看着除了厌恶之外,倒也没什么太深的感受。   可如今,这三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的家伙的好心办坏事,却让狄九不可抑制地愤怒。   阿汉愚蠢也就罢了,方轻尘他们这三个所谓的精明人,对于世人的本性,居然也没有最基本的了解?   从来怀壁其罪,这样一种美丽,而且又是毫无自保之力的美丽被投入到红尘俗世之中,除了巨大的灾难,还能带来什么?   狄九简直不敢相信,这几个就是自己所知道的那几个风云人物,盖世英豪。原来所谓的仙人,除了超常的仙力和一些远胜凡人的知识之外,都是连凡人也不如的笨蛋。   二世而三,绝美的身体带来的,果然只有毁灭,只有荒淫,只有疯狂的占有,只有肆意的杀戮。一切都如他预料的一样,乏善可呈,只是一场丑态毕露的人性表演。   狄九寒了眼眸,冷了心神,静静地看,阿汉却只是懒洋洋地,对于一切,倦于应付,倦于思想,甚至倦于反抗。   狄九记得,阿汉常常同他争执,为着一些不能杀人,不该害人,人活着应该做什么这一类可笑而无聊的事情,那人常常带着不解的表情追问不休。   然而,幻境里,他从来没有问过身边的那些暴君皇帝,他看着死亡,看着杀戮,看着毁灭,看着鲜血漫天漫地,但他一个字也不问,一句话的抗议也不提,只是在最后,冷静地从高楼上跳了下去。   那个坚持着不杀人的家伙,最终选择杀死他自己。   这甚至不是因为羞愤,不是因为仇恨,也并不是为了拯救苍生,他只是……只是疲惫了啊……   原来在那么久那么久以前,在那样漫长的岁月之前,那个曾经有一双清澈眼眸的少年,就已然疲惫了身与心。   只是他自己不知道,旁的人又不在意,所以,一切继续,轮转不休。   狄九在心中莫名地叹息了一声。想着多年前,总是对他问个不休,总是与他争执不止,总是把他气得够呛的家伙。   那时候,他对他那些天真可笑的问题,执着荒唐的想法,简直是抱着憎恶的态度,却不知道,却不知道……他肯这般问他,他会这般与他相争,已是待他不同了。   狄九轻轻摇头,事至如今,知与不知,又有何区别……   又是小楼,又是一群人热心的帮助。易容,内功……狄九只是冷冷一哂。   阿汉这种人,明明是纵执利刃也不识其用,给他无以伦比的内力,除了自招祸端,又还能有什么用?   幻境之中,阿汉安安静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幻境之外,狄九的心一点一点揪紧,等待着那必然到来的宿命。   从第一世见到狄飞开始,他就已隐隐知道,与狄靖结缘的人,只怕也同样就是阿汉,只是他没有想到,再见狄靖的情形,竟然几乎和当日初遇狄飞时一模一样。   阿汉看着狄靖的容颜,呆了一呆。而他,看着阿汉,低低叹息。   他依旧努力地治疗狄靖,就象多年前照料狄飞一样,只是,他已经比当年有力量,比当年有经验,不会象过去那么笨手笨脚,愚蠢可笑了。   可狄九知道,狄靖不是狄飞。   他和他一样,是从修罗道里走出来的影卫。他不会有狄飞那最基本的良心,从地狱里挣扎出来的魔教之主,不会有狄飞的胸襟和气量。   他看着狄靖与阿汉结交,看着狄靖拉了阿汉去游山玩水,看着狄靖携了美酒来,教阿汉共饮,看着他们似乎渐渐成为朋友,然后,那个夜晚,伤重垂死的狄靖就这样出现在阿汉面前。   狄九不用看屏幕,就知道事情的每一步发展,他看着狄靖,如同看着另一个自己。   相比他的隐忍,相比他的深谋广虑,相比他的步步为营,相比他一个计谋暗中筹划安排那么多年再徐徐实施,狄靖已经太冲动,太莽撞,太迫切地盼望成功了。   不过,幸好,他要对付的那个人,是阿汉。是那个不管轮转几世,似乎都永远是个白痴的家伙。所以,再破绽百出的计谋,都一样可以成功。   狄九不看狄靖,不看夜叉,他只是一直一直,深深地注视着阿汉的脸,阿汉的眼眸。   那样平静的,带点淡淡倦意的面容,即使是用强大的内力替人疗伤,即使是世上最强横的力量,如流水般自体内逝去,他的神色也没有大的变化,只是眼睛忽然睁大了一瞬,然而,他没有停。   狄九终于咬了咬牙。   他没有停。他知道,但他没有停。   就象许多年以后,他知道他要杀他,却从来不曾回避,不曾逃走,不曾防范。   狄靖不知道,那个始终淡淡相待的阿汉,其实当他是朋友。那个明明心中从不曾忘记第一世所有遭遇的阿汉,从没有因为他的面容,因为他的姓氏,而有过任何迁怒与记恨。   然而,纵然他知道,也不会稀罕,纵然他知道,对这个计划,也不会做丝毫改变。   就象狄九一直一直都知道阿汉如何待他,却也从不曾真正珍视在意过,却也依旧心冷如霜雪地进行着他的计划一样。   那时,他带着阿汉日夜兼程奔向他的琉璃屋,那时,他笑着劝阿汉去睡。那个一向贪睡去一直坚持着不肯睡去的阿汉,把头伏在他的背上,轻轻说:“我怕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然而,最终,在长久地凝视他之后,那人依然微笑着,顺从了。他安然闭目睡去,即使他以为,醒来时,也许已不在人间。但即是他的要求,他就不愿推拒,即是他的愿望,他就不想相疑。   就象当年对狄靖,他猜得出他所有的图谋,却还是不肯防范,不愿反击,他明白也许所有的温情都是欺骗,却只要一日不揭穿,不暴露,就尽量努力地去信任。   狄九记得,在那个篝火温暖的夜晚,那人在他怀中醒来,傻乎乎地看着他发呆,然后用力抱着他,傻乎乎地笑……   直到这一刻,看着屏幕里的那个人,他才真正完全了解了当时阿汉的心境,他才真正明白了阿汉的感受。   那种欢喜,那种快乐,那种终于不会再被欺骗,不会再被抛弃,不会再遭受背叛的感觉……即使他是阿汉……他也一样是希望被珍视,被爱护的吧?   那样的欢喜,那样的快乐啊……   眼箍之下,狄九静静地闭上了疲惫的眼。 第三百三十八章 混沌七窍   幻境之中,夜叉已死,阿汉的真面目已经暴露。   狄靖的表现并不意外,那种疯狂,震惊,欲望,表露得那样清楚明白,而阿汉,只是静静地沉默着。   依然是淡淡的疲惫和苍凉,不管什么事,也懒得理会,懒得在意的冷漠。   那个曾经被他当做朋友的人,已经从他的心中被抹去了。所以狄靖的所有疯狂,残忍,都已与他无关。   就象第三世中,那些说着痴狂爱恨的君王一样。   他不同他说话,他不理会他,他甚至没有兴致再去多看他一眼。   然而,狄靖伤他,又能有多深?   可比得上那个夜晚,他在他怀中醒来。可比得上那星光月华,他带他走进那片琉璃晶彩之下。   当年,他以为,那么美丽的琉璃,已是世间极致,却不知道,与小楼之中相比,那种粗糙的凡间俗物,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阿汉是那样地为着瓦粒沙尘般简单而无价值的东西欢喜着,那一片烟花焰彩之下,阿汉的眼睛,曾经闪烁着那样欣喜的光华。   狄靖伤他,能有多深?可比得上在最信任的时候,去面对最残忍的背叛,可比得上在最快乐的时候,被人一剑穿心。   可是,那一剑之后,阿汉一直一直,坚持着,努力地对他说话,字字句句,都是叮咛。   那一剑之后,阿汉一直一直,坚持着望着他,不肯错过一眼,不肯稍移一瞬。   他不是狄飞,他不是狄靖。   阿汉待他……从来……从来是不同的……   狄靖的手停在阿汉的眼睛上,画面就此凝窒,然后,慢慢淡去,徐徐消失。   自那以后,阿汉几世的经历,都已经被阿汉用精神力强行封锁,以方轻尘的权限,是无法打开给他观看的了。   可是,狄九也不必看。阿汉的性情他了解,阿汉不在意的人,并无法真正伤害到他。   然而,纵然可以让自己不会伤心,又怎么可能有快乐?   就算可以保护自己到没有痛苦,又如何可能开怀。   狄九漠然地等着,等着看下一世重复的轮转,等着看另一番相似的红尘喜悲。   然而,他只等到小楼里,一干人等继续愚蠢地替阿汉设想,让他拥有天下最完善的武学知识,而狄九只得微微苦笑。   怀璧其罪,怀璧其罪,阿汉身上所怀之璧,已经太多太多了。   再然后……他终于看到了一副熟悉的面孔。   这一世,阿汉终究抛弃了那绝世的美丽。   那少年迷迷糊糊打着瞌睡掉下悬崖,迷迷糊糊一掌打死了刚刚神功大成的魔教教主,然后不得不为此担起责任,接过了修罗教的信物。   看到天魔珠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微微一动,然而,终究没有逃避,没有拒绝。   他还是一个人懒洋洋,骑着马,迎着夕阳,向着远方,修罗教的所在而去。   自那以后,一切命运流转,都不可更改。   为什么历过两世劫难,遇过两个姓狄的人,到最后,却还是不肯回避这样的命运。   为什么,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还是坚持着肩负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哪怕,哪怕……从接过天魔珠的那一刻,就清楚地知道,未来必定坎坷艰难。   狄九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责备他的愚蠢。这一世的阿汉,已经不是不懂。历尽了诸世之劫,他早非七百年前的懵懂之人,只是纵然懂了,却不愿深想,纵然懂了,却不肯深思,纵然懂了,却还是坚持着,不让自己因为太明白而变得精灵聪明。   所以,他来到修罗教,来到天外天,来到了……他的生命之中。   往事如斯,电逝星飞。   不需幻境演示,不需仙法奇术,他记得他和他相处的每一刻,每一幕。   幻境之中,也并没有去宣扬去展示他待他的好,幻境里所展现的,只是他不知道的,或者知道却没有亲眼见过的一幕幕。   幻境里的阿汉,依旧无忧无虑,吃了睡,睡了吃,安然地享受着人生。   幻境中的狄九,愤怒焦燥,五内生烟,犹如困兽,不得解脱。   狄九不是狄飞,他对阿汉没有误会,没有感恩,所以他从来不谢阿汉给他的一切,他从来不会以为阿汉真的待他的情深义重,如山如海。   看得太清,方才自苦,心中太明,方才自困。   阿汉的没心没肺,阿汉的冷漠麻木。   只有狄九自己,才会明白,被人那样随意抓来求爱,一受拒绝,便眉毛也不动一下,立刻去找下一个,这是怎样一种难堪,怎样一种伤害。   然而,阿汉丝毫不曾体会,径自一个人郁闷埋怨,狄九的麻烦刁难。   阿汉是个好人。他不会主动伤人,不会刻意害人,他努力阻止所有眼前发生的杀戮,然而,他也从来不会真正用心去体会别人的心意,因此一次又一次,伤了人,却不自知,伤了人,却还是睁着一双无辜的眼,那般的令人不快不平。   仿佛就在刚才,他还对着那渐渐黯淡的幻影,心境冷漠地施舍给狄飞一点点些微的同情。而现在,他忽然觉得,其实,需要同情的,或许是他自己。   细碎的片断,飞一般闪烁而去。   那一天,狄一打破了阿汉最后的硬壳,那一天,狄一把明明已经懂得一切,却固执地缩着头,躲在壳里不肯明白的阿汉拖了出来。   狄九静静地看着,心境出奇地悲凉。   其实,为什么一定要叫醒他呢?   阿汉的麻木冷漠,无感无觉,不过是为着想要保护他自己。   就象他自己所有的残忍狠毒,冷酷杀戮,也只是为着保护自己一样。   任何人,历经诸世,承受过了那么多世的劫难,怎么可能不变?他在修罗教才多少年,就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地狱深处的魔鬼。   他还能坚持着他自己的原则,自己的善恶对错,本已经是他的极限。   何苦非要拉他出来,何苦非要迫他面对,何苦非要让他明白,当时的他,其实……对不起他!   阿汉变了,而他不知道。或许,即使知道,他也并不在乎。   狄一努力地向他分说:“他改变了,你却不知道。”他没有理会,也并不在意。   狄一努力地警告阿汉小心他,而阿汉却只是微笑着要求狄一,不要猜疑他,不要指责他……   狄九看着那些他知道却不曾亲见的往事前尘,想着当时的阿汉,又是以怎样一种了悟的心境决心要爱,想要对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和付出,心间居然一片冰冷。   如果阿汉一直待他如待狄靖一般,始终保持着超然和平静,那么,无论他做过什么,无论他如何谋划,对阿汉的伤害,也一样会是有限得很……   害了阿汉是的谁?是那一片好心的狄一,还是始终怀着恶意的自己,又或者,只是天意,只是,阿汉自己心中的情。   他不是狄飞,他也不是狄靖。   他是这七百年的孽,他是这七百年的缘。   他是那个小傻瓜,封闭了七百年后,睁眼所看见的第一人。   他的身上,没有他们的血脉,可是有过狄靖,有过狄飞,他的灵魂,他却可以看得见。   他爱了他啊,他爱了他睁眼所看见的第一人。   他爱了他睁开眼来,所可以了解的第一个人。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识情,必为情所伤。   混沌开七窍而亡,世事总是如此的讽刺和荒唐。 第三百三十九章 理所当然   那个人是那样努力地爱他,那样努力地想要表达这种爱,那样努力地想要抚平曾经的伤害,所以,办出来的一件件蠢事就越发地可笑。   然而,那些岁月,真的不是不快乐的。即使每一刻,他都想着怎么谋算他,怎么榨出他最后一点价值,怎么利用他达到最后的目的,然而,和他在一起,其实,真的可以很轻松。   那么多年,那么多年,流光匆匆而过。   他骗走了他的天魔珠,他带着他离开修罗教,他们混迹市井,不断地尝试着各种各样的人生。   他带了他小舟随水而逝,天涯一任飘流……然后,是惨象,是苦难,是宝藏……   不是不能享受这一段岁月的快乐与温情,自在与肆意,只是,该做的事,他从来没有停止过。   终究得到了他最想要的一切,带着他,共马并骑,奔向那只为他而建的琉璃之屋,那耗费无数财力和心力,却只为三日快活的琉璃幻境。   狄九冷静地看着,快乐和谋算,欢喜与出卖,那几日的点点滴滴,所以幸福之后的冷漠和计划。他眼也不眨一下地重温着一切,直到最后在烟花里,听着他的笑语,然后,一剑刺出。   当年,背后刺出一剑时,他不曾看到阿汉的表情,而现在,幻象里,那人的面容被放得极大极大。   那时,他那样快乐,锋利的剑刃从他背心刺入,他脸上的笑容,竟还在继续展开,他甚至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甚至还在继续欢笑,还想继续对他说那些其实很傻很可笑的话。   笑容一点点展到尽处,然后才慢慢消融,他低下头,那么慢,那么慢地看着从自己胸口戮出的剑尖。   那一刻眼中有什么,即使是狄九,即使是现在,他也已经看不清。   幻境中的他自己反手抽剑,幻境里的阿汉,回了身,伸手去抓他的剑。   一切一切,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那个人唠唠叨叨地说着更加可笑的叮咛,他就要死了,却还是不放心他。   那个人眼神出奇沉静地看着他,刚才的欢乐,刚才的欣喜,以及,刚才怔怔看着剑尖的奇异眸光,都已经不见了。   他只是,那么静,那么静地看着他。   即使他一直在说话,给人的感觉,却始终是安静的。   静静看着一切的狄九面无表情,幻境里手执滴血之剑的狄九也一样面无表情。他离去得干净俐落,他走得头也不曾回一下。   然而,幻境的景象,并没有追随着他离去,而是长长久久地留在了阿汉身上。   那个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怔怔地抬头,看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   高空中灿烂绽放的烟花,衬得他的眉眼,明明灭灭,不见悲喜,只是那样深,那样深地凝望。   然后,他很快扭头去看院门,挣了一挣,向那不远处的院门爬过去。   向前伸出手,按在地面上用力,拖动整个身体,向前,向前,再向前去。   小小的院门,不过是丈许远罢了,然而,在这漫天烟花,一片琉璃之中,遥远得,如同万水千山。   那人努力地向前,呼吸由细微到粗重,然后再转为微弱。   每一次手按下来,地上就留下鲜红的血印子,身子慢慢拖过的地方,从心口处,徐徐滴落的鲜血,便是深刻入骨的痛痕。   狄九知道自己是冷静的,所以,直到这一刻,仍能睁了眼,静静地看着,而不是崩溃地大喊出声。然而,这样冷静的自己,为什么会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为什么会莫名地开始颤抖,为什么手足都有一种彻骨的冰凉。   他没有大声呼喊,阿汉,停止,他没有大叫,阿汉,不要这样,他只是一直睁着眼,看着,看着,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越瞪越大,不知道,眼中那鲜红的血丝,有多么触目惊心。   万水千山,终有度尽之时,阿汉喘息着半个身子伏在院门处,极目望着前方视线的尽头,一人一马,已将消逝。他轻轻地喊:“狄九!”   那么轻,那么轻的声音,就算是守在他的身旁,把耳朵伏在他的身边,也未必能听得清。   可是,小楼仙境中神奇的法宝,却让那轻如微风的一声唤,响若雷霆地震在他的心头。   最后的那一眼,他只是要看着他,最后的那一声,他只是,想要唤他。   狄九呆呆地看着,大口的鲜血从阿汉嘴里愤出来,用尽所有力量的身体,一阵剧烈的抽搐之后,再没有动弹。   狄九静静地看着,等着,这一场煎熬原来还不曾停止。那眼看着生机尽逝的身体在一阵长久地安静之后,极慢极慢地动了起来。   那微弱的呼吸,正在慢慢地调匀,那个也许连意识都已不再清醒的人,却在努力平缓而均匀地呼吸,那满是鲜血的手,一点,一点,极慢,极慢地移向胸前,如此简单的动作,此刻作来,却这么,这么吃力,直到最后,终于成功地掩在前心的伤口处,仿佛只要这样,血就可以少流一些,生命的流逝,就可以,慢一些,再慢一些。   一朵朵烟花无比灿烂地在天空绽放,那些震天动地的声音,听来却都是沉寂的。天地依然一片安静,琉璃闪映里,时明时暗地映着他的眉眼。   那样咬着牙苦苦地挣扎,那样挣得额头青筋都要迸出来,努力想要睁开眼,努力想要保持着最后的清醒,努力地不肯放弃,不肯睡去,不肯死……   那个从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的人,不肯死。   那个明明心痛成灰,生不如死的人,不肯死。   阿汉,你不肯死,为了谁?   他想要问他,可是,发不出声。   他想要问他,尽管,他其实早已知道答案。   幻境里的人,挣扎在生死之间,倍受折磨。   幻境外的人,看着那生死间的苦苦挣扎。   漫漫悠悠,直如过了无数世,无数劫,狄九等得以为自己都可以化为灰烬尘埃了,才看到瑶光和碧落等人赶到。   这之后,又是漫长地救护,漫长地休养,一醒来,就努力说服着诸王放弃雷霆报复的阿汉,安安静静温和顺从地在总坛休养身体,努力对每一个人微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活得很好的阿汉。   最爱睡懒觉的阿汉,身体已经差得不能安安生生睡觉了,最喜欢吃了睡,睡了吃的懒猪,连进食都少得可怜了。   他走几步路都容易跌倒,瘦得一阵风也能吹走,越来越瘦削尖细的脸,被那雕裘锦衣一围,几乎都看不见。   阿汉那几年是怎么过的,狄九一直都很清楚。然而,再清楚,和亲眼看着一个人,一点点憔悴到如此地步,又怎么能一样。   他有些茫茫然地想起,这几年,自己似乎也瘦了,只是,不需要象阿汉这样,明明心中苦痛,却还要努力对每一个人微笑,还要尽力让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相信,他过得好。   相比之下,其实,这几年,他未必能苦似当年的阿汉。   然而,就连这样的数载时光,幻境里也只是匆匆掠过,不肯细细显现,转眼间,就是狄一的重归,阿汉悄悄的叮咛与拜托,依然只是为着保全他。   只是,在无数人的野心和仇恨,虚荣和固执之下,一个人的善意,一个人的坚持,本就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   最后的决战,避无可避,最后的两败俱伤,理所当然。只是,最后阿汉的相救相助……   狄九微微一笑,笑容淡如柳丝。   以阿汉的性情来说,那些,当然也是理所当然。 第三百四十章 原来如此   狄九闭着过于酸涩的眼,不想再去看。却遮不住往事流水,潺潺涓涓。   以后的所有变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以后阿汉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点神情变化,说过的每一个字,他从不曾有片刻忘怀。   他不需要这仙界神物来提醒他去回思过往,他只是隐约知道,这一场看尽诸世的煎熬,终于,要到尽头了。   他为救他,用尽生命里最后一分力量,他在他怀里,悄悄说出一直一直,他不怕冷,他只是怕他冷。   他在他轻声地询问下,无声地落下一滴泪。那是这一生,或者说,是那历世诸生,他唯一一次落泪。   然而,他又一次冷漠地把他交给别人,明知等待他的是酷刑逼迫,是屈辱不堪,而他,无可奈何。此时此刻,他的力量,救不了他。   好不容易稍稍恢复一点力气,好不容易,可以重新拥有战力,他尝试着这一生,真的为他去做点什么,却发现,夜叉那毒蛇般的眼,一直冷冷地监视着他。   于是,面无表情地掩饰了一切真情,于是,从容自若地扮演着一个狠毒无情的背叛者,当初……   耳旁忽然听到的陌生而熟悉的声音,让狄九一怔,猛得睁开眼。   阿汉的声音,他永远不会错认,可是,那声音里的愤怒,仇恨和不平……却根本不可能会属于阿汉这样的人。   “为什么,我们付出这么多,却得不到一丝信任,一点尊重,为什么,伤害我们的,从来都是口口声声说爱我们的人?”   “我累了,我真的累了……”   ……   他呆呆看着幻境,依然是那间刑室,依然是那赤裸着被捆绑的人,可原来,原来在这一刻,阿汉其实在以神念和小楼相通讯息。   那样的愤怒,那样的仇恨。   阿汉,你竟恨我至此。   阿汉,你终于恨我至此。   能让你如斯之恨,可算得我之幸事。   几世几劫,你执迷不悟,我愤你恨你怒你怨你,然而,你终于懂得了仇恨,我却再也无法为你高兴。   阿汉,我盼你清醒,盼你能不再痴傻,不再蠢得不懂自保,我甚至盼着你能够恨我,然而,这个,已经恨意如沸的你……却叫我心中只余悲凉。   狄九定定地看着幻境,耳旁一遍遍回味着阿汉的每一句话。   他知道自己心痛如绞,然而,痛至如此地步,却依旧冷静得出奇。   他依然安静地坐着,他依然可以清晰地回忆当日的每一幕旧事,他依然可以清楚地判断着眼前的一切。   为什么,人痛到这种地步,竟然还不疯狂,还不暴怒,还不站起来大呼狂喝。   在那之后,他的疯狂运功,他的几乎走火入魔,他的舍生拼命,都已经不重要了。   原来,在最后,最后的那一刻,阿汉看了他一眼,然后闭上了眼。   那时,他以为,他是懒得再看他,却不知道,他其实,他其实,已经濒临暴发的边缘。   在最后的那一刻,他的伙伴,他的老师,一直都在呼唤他,劝慰他,告诉他不必为着肉身的假象虚痛而纠结难解。   然而,身在局外的人,说起话来,才可以那样轻松,那样简单,受苦之人,心中之伤,胸口之痛,却从来只有自己才明白。   然而,为什么,伤到那种境地,恨得那么疯狂,却依然不肯杀他?   那个时候,他以为是他来救他,却不知道,原来,虚弱受困至此,他依然有弹指间让他灰飞烟灭的力量。   可到了最后,他还是不曾伤他一分一毫。   那一场拼命的苦战,以他的胜利告终。他带着一身的伤口,流了一路的鲜血,抱着昏睡的他离去,心中天真的地以为,他很快就会醒来,天真地相信着,这一生,终究还是做成一件事,这样的人生,终究并不是全然没有意义。   然而,小楼深处,那位老师,皱着眉头,在对他的学生们解释着阿汉的状况。   “他再恨他,也不愿杀他,所以他用最残忍的方式对待他自己。”   “他调用自己强大的精神力,反过头去伤害他自己。就象一个有理智的人发现自己要发狂杀人时,拿起棍子把自己敲晕。”   为什么,为什么?   阿汉,几世历劫,为什么,你还是愚蠢至此。为什么,被我伤心身心,最后你却还是宁可毁灭你自己,也不肯伤我分毫。   为什么……为什么,我以为你聪明了,我以为你懂了,我以为你可以睁开眼看这世界了,可是,在骨子里,你却还是那个可笑的白痴。   狄九低低地笑,声音沙哑生涩,简直不似活人。   他想要努力地嘲笑一下阿汉,嘲笑一回自己,却觉得,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无法做到。   幻境里的老师,在做最后的总结。   “人间的医术,哪里能唤得醒他的精神体。除非我们小楼的力量介入,但无论他在肉身,还是在小楼内,精神沉眠疗伤效果都是一样,我们为什么要去叫醒他,让他再平白受伤受苦……”   原来如此啊!   狄九想要深深叹息一声,最终却只是一笑。   这几年,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付出,果然都可以被看做是一场笑话。   堪笑夏虫不知冰,所有那些欲言又止,只不过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们,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   不过,纵然是笑话,纵然是虚妄,纵然一切一切,都纯属多余,那又如何?   他静静地坐了不知多久,他安静地想了不知多久,漫长的时光里,不见动一指,发一声,等到耳边响起方轻尘一声呼唤,他有些茫然抬头时,才发觉,连这样的动作,都觉得有些生涩艰难。   他看着方轻尘,轻轻地问:“你们,其实,不是神仙吧?” 第三百四十一章 你情我愿   如果说进入小楼的时候,狄九好歹还有些震慑赞叹,现在的他,早就剥开了笼罩着小楼的神圣光环。   如果这样一群糊涂的家伙也可以被称作是神仙,那么他们这些凡人该被叫成什么?   “你们,应该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另一种神通广大的存在,可是你们并不是普通人以为的那种神仙,是不是?”   方轻尘有些惊奇。   看过了那么多震撼人心的真相,他居然没有发狂,仍能用如此冷静地语气说话,看了那么多生死离别,悲喜交集,那么多与他切身相关的人与事,他居然还可以注意到其他的许多细微之处,敏锐地察觉小楼中人,非神非仙的真相。   “神仙又到底是什么呢?在凡人眼中,长生不老,千变万化,呼风唤雨者,便是神仙了。如果如此说的话,算我们是神仙,也没有什么不对。真要同你解释我们的身份来历,是一件太辛苦太麻烦的事,而且,我想,这些也并不重要吧。”   狄九点点头,神色也甚是平静:“我现在什么都明白了,那么,你们是否就要执行你们的规则,取走我的性命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不要唤醒阿汉。”   狄九看着他,有些遗憾地一笑:“就算我要唤醒他,你也没有那个权力吧?”   他虽然始终没有弄明白小楼中人的身份,但看了这么多幻境景象,多少也已经知道,对他说可以唤醒阿汉,那只不过是方轻尘一个人的承诺而已。小楼内部,其他人,明显都不会同意这种事。而方轻尘在小楼中的地位,怎么看怎么离可以一言而决的高度,还差得很远。   “我没有权力,不代表我做不到。我虽然不是阿汉,但答应过的事,我也总会尽力完成。只要你要求,我就为去叫醒他。”   方轻尘答得甚是轻淡随意。身后却传出一声怒喝:“方轻尘!不要再胡说八道了!”   张敏欣怒气冲冲,大步从他身后走进来:“这种事可不能赌气任性!就算你不担心阿汉,你也该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方轻尘看也没多看她一眼,只径自望了狄九淡淡问:“告诉我你的选择。”   “选择什么?即然唤醒他只会让他受伤害,那就让他多睡一会吧。”   狄九淡淡一笑,笑意中或许也曾有一线温柔,只是太浅太淡,逝去太快,让人不能捕捉。   于那人来说,百年不过弹指一梦,便是沉眠数百年又如何。睡得久了,或许前生的一切,便能模糊一些,不要记得那么真切,伤痛便也可以远了,可以淡了。   至于他,至于他自己是化尘化泥还是化做飞灰,又有什么重要。   方轻尘似是早料到他的答复必是如此,只随意地点点头,张敏欣却是一怔,轻声问:“为什么?”   狄九唇边那极淡极微的笑意略略一冷,却又几不可查:“什么为什么?”   “一直以来,你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他醒来,现在,好不容易愿望可以实现,你却要放弃。”   “以前,我想要他醒来,是因为,我以为他一直昏迷,迟早会有生命危险。我不想他这样无知无觉地死去。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他是所谓的仙人,凡躯之存殁于他并无损失,反是强行唤醒他,会伤及他的元神。既然是这样,我自然不能害他。”   狄九神色有些古怪地打量着张敏欣这个奇特的,多管闲事的生物,估量着这个长得似乎是个女人,但是头发剃得极短,行为粗鲁,力大如牛,恬不知耻,单手抱起一个昏迷的大男人还照旧行走如飞的怪物,答道:“这么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我为你解释吗?”   “直到现在,你仍然还是不想让他受到一丝的伤害吗?”张敏欣并不介意他话中隐隐的嘲笑,语气有些飘渺。   狄九唇边笑意已敛,眸中冷色渐浓:“我为什么想要让他受伤?”   张敏欣默然。   方轻尘却淡淡一笑,替她说了下去:“因为她觉得,你既然发现了真相,就没有可能不恨他。”   “恨他做什么?”   狄九的语气里,居然也露出了些许讥诮:“恨他拿我做他该历的劫?恨他从一开始选择我就只是为了一个试炼的题目?”   他有些漠然地看着张敏欣:“可是,这些事,我在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也在很早以前就恨过了,并且,在很早以前,也就已经自食恶果了。”   当初,阿汉向他表白,要求跟他做情人时,他冷然而去了,阿汉立刻去找狄一,狄一吓得逃跑,阿汉马上又去喊凌霄。就这种态度,谁还会看不出,对于阿汉来说,那时候,根本就是谁当这个情人都行的。   阿汉选择他,是为了历劫,是为了试炼,是为了一场顿悟,这件事,很久以前,阿汉自己也就已经对他承认过了。   他所不理解,所不明白的,只是,小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规矩。但是现在,这些内情,对于他,其实也都无关紧要了。   他与阿汉,故事一开始,就并不纯美动人。阿汉是懵懂无知,麻木不仁,而他却是残忍刻毒,暗含机心。   谁也不比谁纯洁,谁也不比谁伟大,那么谁,又有什么资格去怪谁?   相比之下,阿汉至少一直什么也没有瞒过他,将一切都表露给了他看,哪怕是追求顿悟的目的,也是坦坦白白,告诉过了他,然后任由他去抉择。   而选择将所有的欺骗,谎言,机心,谋算,都隐藏在虚伪的情爱之下的,是他自己。   他本不屑于解释,不屑于让人了解,然而,他却也已经清楚,小楼那通古晓今的法器,并不能转达一个人内心的想法。   所以,他犹豫了一下。有些话,他若是不解释,那个人,就将再也听不到。 第三百四十二章 早已明白   “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想通了。‘如果’怎样那么就会如何如何,去想那些,只能说全部都是放屁。既然是如果,那就是说它从来都不曾发生过,既然不曾发生过,哪里又来的什么如果?”   狄九有些自嘲之意:“人间情爱,哪一对,能不是从正巧遇上某个人开始的呢。虽然不怎么好听,也不怎么美满,可事实上,阿汉就是遇上了我,就是选择了我,从一开始,他选择的就是我,而不是别的人。至于他为什么选择我,他为什么和我开始有那些情爱之事,当然不是无足轻重,可是比起后来他是如何待我,如何为我……比起我们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比起他为我做过的任何一件事,那些轻飘飘的如果,当得起什么?”   张敏欣似乎觉得不可思议,歪头以一种不信任的目光打量着狄九:“阿汉有为你做过什么吗?我居然还一直以为,你算是个聪明人呢。现在你已经什么都看过了,居然还是会被那家伙做过的事情感动?他是神仙啊。因为他是不死之身,所以他可以随便替你挡刀挡剑,他可以被你一剑穿心,却还一心维护你。因为那些事情对他来说,根本就是无所谓。他根本就不需要害怕死亡。你的生命只有一次,他却有无数次,他为你做的那些事情,全都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要不然你以为他那个懒虫,真会肯为你做?该看的你都看过了,难道你现在还真的以为,他是以曾经为你以性命相托过?真是奇怪,你到底感动些什么。”   狄九嗤然冷笑:“那些事,我也是早就知道了。他的力量强大到如妖如魔,他对别人的泰山之恩,于他自己,不过是举手之劳,这些又不是什么秘密。没错……以前我也曾经以此为借口,理所当然地漠视着他为我做过的一切。但是狄三说得才是对的。为了救助我们,旁人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只轻轻吹口气,那都不过是旁人的事。而我们自己的生死得失,却是我们自己的事。难道因为别人没有付出大的代价,我们得到了好处,就可以大摇大摆地不承认,不感恩?”   狄九一声冷哼:“他是神仙,这是他的罪过吗?他的力量强大,所以他就活该被人指责,被人苛求吗?他是不死之身,所以他的命就不值钱?所以他就该一次一次,去为别人活了死,死了再活,而别人则可以毫不心虚地漠视这一切,还可以有资格有理由怪他做得不够好,牺牲得不够多?”   他转了眼眸,冷冷逼视张敏欣:“而且,你们同是神仙吧……可你们若被人如我一般伤害过,是否仍能如他待我一般,去待人?”   张敏欣胸间一股闷气冲上来,哼了一声,只稍微想了一想那种可能,看着狄九便已经尤其碍眼,甚至不想和这人说话。   方轻尘却是悠然一笑:“第一,我绝对不会让人有人有机会如此待我。第二,如果有人真敢如此待我,不要说是动手,哪怕只是动动心思,我也一定会百倍千倍地好好回报于他。”   狄九竟也是一笑。方轻尘做事的手段,看看当初楚帝的下场,他也就清楚明白得很了。   狄九的神色淡了下来:“所以说,他是人还是神仙,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他就是他,他是阿汉,他和所有的人都不同,他和所有的神也都不同。更何况,他为我舍弃的,从来不只是无关紧要的肉身。”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就算你们是神灵,元神也是最重要,最不可受损伤的吧。可是,就算他恨我至深之时,他也是宁可伤损自己的元神,也不肯伤我。他毁坏自己的元神时,知道那是大伤还是小伤?知道他要多久才能恢复?知道这会不会真正伤及他的生命根本?”   张敏欣默然不能答,方轻尘则叹息了一声:“当然不知道。他的元神那么强大,狠狠给了自己一击,天知道力度有多大,伤势有多重。而且,在那种混乱的情绪里,他当时也根本不可能思考,不可能清楚冷静地掌握分寸。”   狄九冷冷看着张敏欣:“而你,还要问我恨不恨他,还要问我,为什么仍要替他着想?我看尽了一切,也经历了一切。我并不曾睁眼如盲,也并不是蠢笨如猪。我偏执冷酷,我不讲良心,可自欺欺人的事情我还不至于去做。我不会傻得只会看别人对不起我之处,却一丝一毫看不到旁人为我护我之时。你觉得要有怎样的自私和残忍,才可以在明白一切真相,经历过那么多旧事之后,还死抓着那些所谓的不公平,所谓的真相不放,只追究着别人如何负我?”   “你……你真可以不介意他一世又一世,与旁人发生的事?你真的可以不介意,你的爱恨情仇,都只是我们这些神仙弹指间的游戏?”   张敏欣好奇了。   “与旁人发生的事?”狄九几乎冷笑出声,对于张敏欣的这些无聊问题,他已经相当厌烦。   “你觉得我这种人,会很在意什么守身如玉,从一而终?而且提出的要求,还是从无数世之前,从他还没有遇到我之前就开始算?凡人的爱恨情仇,本来就是神仙的弹指游戏,这又有什么大不了。你们是神仙,你们有这个资格。你倒是看看那些所谓的神仙历劫的故事,里面何曾有哪一个凡人,曾经对天意去质疑反问,相反,他们倒是感激涕零,与有荣焉得多。”   张敏欣一怔:“可你不是普通人……”   “对,我不是普通人,所以我更明白,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公平。以强凌弱,本来就是理所当然之事。我强之时,我肆意杀人,不会觉得对手底下的冤魂不公平,我弱之时,被你们这如此强大的小楼,拿来做些凡人间爱恨情仇的试验,我也不会抱怨。如果真要计较不公平……我要恨的也只是小楼,而不是阿汉。毕竟,阿汉还曾经向小楼质疑过这种规则,而你呢……”   狄九冷冷望着这个笑语从容间,就把阿汉拉进陷阱的所谓女仙:“你问我是不是觉得这件事不公平?可是做为神仙的你,何曾真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公平,可曾真的对我们这样的凡人,有过一丝半点的愧疚和不安?” 第三百四十三章 世情人心   狄九话中带刺,张敏欣听着相当不爽,脸上就带出了些不耐烦,也不屑和他争辩。   狄九却仍然冷冷注视着她:“你一句句问我,恨,不恨,都是为什么?你很热心地一再提醒我,去找寻该仇恨他的理由,又是为什么?你是真的在关心我的感受,你是真的很在意我对阿汉的心意?还是你根本纯粹就是把我们的切肤之痛,当成最热闹的戏文来欣赏?你要把我们当成可以随你玩弄的虫子可以,你要把我慢慢地解剖来看,翻出肠子肚子来一样样研究取乐,你随意,可我没有配合你的必要。”   他冷笑:“我该恨的人,是谁?是什么也不懂,从来无心害我,但却很认真地来爱我的阿汉,还是什么都懂,却什么也不肯为自己的同伴做,只是一心要来看热闹的你?”   张敏欣可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平时被自己的同学指着骂两声,她可以当成玩笑,但要她被狄九这个小楼之外的人,这个曾经伤害了自己的同学,又大大连累了自己另一个同学,才得以站在她面前的该死之人如此指责,却令她脸色极为难看,几乎压抑不住愤怒。   不管再说多少声平常心,多少句,平等待世人,她作为超然强大的小楼中人,到底也还是不可能真把普通世人都当成对等之人来看,所以无论狄九曾经为阿汉做过什么,付出了多少,她也还是不会认可他有来指责她的资格,因此又哪里受得了狄九这样的奚落。   看她脸色不佳,方轻尘也皱了皱眉,貌似漫不经心上前半步,有意无意,侧挡在了张敏欣和狄九之间。   讲理讲不过就杀人,那也太过难看了些。张敏欣还不至于那么没品。方轻尘只是怕她一时怒上心头,吹气稍微吹大了点,不小心要了狄九的性命。   现在狄九本就是该死之人,她若是真杀了他,那也是在执行小楼的铁律,时空局的法规,谁也不能说她一个不字。   “有什么可问的。”方轻尘不想让这两个人再对立下去:“这些又不是你看过那些故事,那感情动不动就戏剧性变化下。有几个人真有本事硬是蒙了双眼,旁人对自己的亏负一丝半点就拼命去恨去怨去虐去报复,原来那些恩义情感却半点也回忆不起来。”   张敏欣不理他,只是侧走一步,避开方轻尘的遮挡,继续看着狄九:“这几年,你们为了让他醒来,吃的那些苦头,办的那些傻事,你也不恨?”   “我的确恨。不过,我要恨,也该是恨你们吧?”   狄九淡淡道:“阿汉又不曾要过我们照料他,阿汉也不曾骗过我说,没有我们的照料他就会死。这些都是我们自己愿意做的。很苦,很累,可是,我们心里并不是就不快活。我们守护他,照顾他,保卫他,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我有什么理由,要怪到他的头上?倒是你们这些神仙,我们一次次地上门哀求,你们全都坦然承认可以救醒阿汉,却又全部袖手不理,只是不轻不重说一声,他睡着比醒了更好。你们才是明白真相,也有能力告诉我们,不让我们枉自费力的人,可你们在这之前,都做过什么?”   张敏欣哼了一声。他们已经很努力地告诉这帮死心眼的家伙,阿汉睡着比醒了好,死了比或者好了,是你们不信啊?是,他们没有好好和他们解释。可是对着这三个实际到极点的狄家人,若不是真正把人带进小楼,让他们亲眼看到这种不可思议的玄妙,无论他们怎么解释,其实他们也永远不会接受那个答复。   这个人的性子,真是不讨喜到了极点。当初不跟他说明,只是为了他好,后来努力阻拦他,也是为了不让他白白送命,到现在无奈放他进了小楼,自己还这样好声好气同他说话,也算是相当客气了,这个人,却一点也不知道感恩。   阿汉是他爱的人,所以,不管真相如何,不管内情怎样,他都不肯恨阿汉,反而是他们这些别的小楼人,成了他仇恨迁怒的对象了?   人心偏到这种地步,真的是……   她忽然间烦燥起来,瞪了方轻尘一眼:“你要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吧?难道还打算这样继续和他慢慢聊天?”   方轻尘白她一眼,也懒得提醒她,和狄九慢慢聊天,讨论爱不爱,恨不恨,这种无聊问题的,是她张大小姐,而不是他方某人。他回眸再看狄九,叹了一声:“你还有什么话要交待给我?”   这应当已经是杀人之前最后的慈悲了。   狄九只沉默了一下,立时问:“阿汉他醒过来之后,还会继续入世,去做他的这道题吗?”   “应该会的。”方轻尘随便答了一句。   他没有说,就算还有下一世,阿汉的成绩也已经注定过不了了,等到千年的模拟期一满,他就要留级,重新模拟,到时就可以改题目了。这么复杂的事,解释起来,甚是费力,所以他也就不解释了。   狄九又想了一想,方道:“他这个题目,有很大的问题。论爱情中的怀疑,猜忌,残忍,独占欲和伤害!看起来,他好象每一世都在经历这一切,但事实上,并不是只有恶毒之人的情爱,才有怀疑,猜忌,残忍,独占和伤害的。我也好,狄飞也好,狄靖也罢,骨子里都不是好人,我们都视人命如草芥,都毫不在意别人的不幸,所以,我们可以更肆意更任性地去伤害别人。但是……但是……就算是普通人,也一样会怀疑,猜忌,也会因为自私的念头而伤害人,即使是好人,是圣人,是天性极仁慈的人,若是真的情动而不能自控,也一样会患得患失,也一样会忐忑不安,最后,也难免会有误会,会有怀疑和猜忌。那为什么每一世,他都必须接近象我这样极端恶毒之人呢?”   他毫不介意用极恶毒的字眼来评述他自己,只是在说起阿汉的命运时,有些不解和隐约的怒气:“你们既然是神仙历劫,既然是要体会世情,那么他不是应该去接触感受,最普通,最常见的人性和感情才对吗?哪怕你们不去找一个圣人,一个好人,至少也该找一个平凡人,而不是刻意寻找象我或狄靖这种人,是不是?本来是应该那样,你们才能真的更了解人心,对不对?”   他看着方轻尘,眼神带点询问,甚至带点不似他会有的期盼。 第三百四十四章 投机取巧   方轻尘默然不语。   他早就料到了狄九看过历世真相之后,会有惊讶,但心中未必就会有恨。可是,他却没有想到过,狄九看过这么多真相,不但这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绪,还已经极力在去往那论题之中寻找破绽,只是为着,在他身死无数载之后,在阿汉再次入世,再次去和别人谈情说爱之时,不必受如今世这般的苦楚。   狄九没有等到方轻尘的回答,便继续道:“还有,就算有怀疑,猜忌,残忍和伤害,但最后战胜的,不一定是怀疑猜忌,最后的结果,也未必一定是残忍和伤害。不管是好人也罢,坏人也罢,如果他对自己所谓的深爱的人,从头到尾,只有怀疑,猜忌,最后,还只会施予残忍的伤害,那么,这只能证明,这个人爱得不够,这个人,爱自己胜于爱那个人,这个人,过份关心自己的感受,过份在意自己的得失,而完全不考虑对方。甚至说,这也许根本就不是爱,而只是纯粹的独占。如果是这样,那他这样的经历,根本就已经偏题,根本就已经与需要顿悟,需要历劫的难题无关,为什么还要他束手忍耐一切?为什么不能让他放手解脱自己?”   狄九淡淡看着神色微微震动的方轻尘和张敏欣,平静道:“以前,我一直恨他,谋算他,说什么因为他太强大,所以他为我做的一切轻飘飘没有份量,因为他对我的情爱象一场儿戏,所以我不需要回报他,因为他一直高高在上,身份上压制着我,所以我一定要打倒他,但其实,那些全是借口。说穿了,只是因为,我爱自己胜于爱他,我要为我自己谋利,我要为我自己争取最大的好处,所以,我绝不介意出卖他,毁灭他,既然不介意,我当然总能找到说服自己和说服别人的理由。而现在……”   “而现在,你看尽一切真相,却一丝一毫也不会恨他怨他,不是因为你和张敏欣刚才唇枪舌剑争辩的那些道理,而只是因为,如今,你爱他,胜于爱护你自己,所以不管他有没有错,不管真相到底怎么样,你对他,恨不起来……”   方轻尘声音极轻地打断了他的话。   狄九一笑,神色淡然:“也许吧。所以,就算是你们要去研究要去面对人性里的黑暗,论什么爱情中的怀疑,猜忌,残忍,独占欲和伤害,也不代表着他就必须自讨苦吃,必须要以身伺虎。去和性情更温柔,良善,平和一点的人相处,我觉得应该不算偏题,去看着所有那些普通人,因为情爱而患得患失,猜忌失常,但最后一点点战胜这些怀疑和伤害,敢于去相信,敢于去爱护,敢于去交托,这样,也许才能算是一个圆满的题目,才能算是一次圆满的历劫。”   方轻尘默然良久,方才叹息:“我们都错了。以前,我们只知道努力要用各种手段来尝试帮助阿汉面对论题,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从论题本身去考虑,去把这个论文本身,变得简单轻松一点。”   狄九也是淡然无语。他能想得到,不是因为他比方轻尘或者小容或者劲节高明,而只是因为旁观者清。   这些小楼的学生,面对这一生一次的论题,总是很认真,很庄重。就算是已经被逼到了绝处,也鲜有人能想起来投机取巧。而狄九,根本就没把这论题当回事。   他提出这样的想法,这样的建议,根本不是对人性,对光明,对正义战胜邪恶,这种东西有什么信心,只不过是心里先想到,不能再让阿汉一世又一世,这样无休无止地承受下去,为了打破这个轮回,他必须先设想一个可能,然后,再以这个可能为中心,自己去完善相应的逻辑和道理。他是先需要这个结果,再为这个结果去配上理论来证实而已。   方轻尘郑重地给出了让他安心的保证:“如果阿汉有下一世,我会把你的话,转达给阿汉,以及安排适当命运的……老师,也许,一切会有所不同,只是……”   张敏欣哼了一声:“如果阿汉历尽波折,数世苦难后,真的能有了幸福,能与人倾心相待,如果真的有人战胜了那一切怀疑猜忌和残忍,那么,你曾与他有过的一切,你曾给他的伤害,倒也就淡了,远了。”   狄九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此正为我所愿。”他连语气都是毫不掩饰地冰冷和不耐。   数年前,他为救阿汉,流尽了血,损尽了身,只是为着他想救,不是为着最后与阿汉携手幸福过一生。   数年来,他为护阿汉,用尽了生命里的每一点潜力,耗尽了人生中最后一点心血,只是因为,他愿意这么做,这么做让他高兴,不是真的指望阿汉醒过来,与他冰释前嫌,相拥痛哭。   他本来的愿望,也不过是阿汉醒来之后,自己或可以某个地方安静的死去,或可远去天涯,不再相见,哪里来的什么痴缠,什么不舍,什么纠葛,什么想不开。   他会在走进来探看真相之前,一点点用手指记忆阿汉的容颜,他会想着,十世三生,九幽地狱,仍不要忘了那个人,但那些都只是他自己的事,他并不需要阿汉来回报什么永世不忘,永生铭记的感情。   如果阿汉能忘记他,忘记那些痛,如果,阿汉的来生,不必如以前诸世……   此正为他所愿。   “你……”   “色女,够了。”方轻尘声音极低地阻止了张敏欣下面想说的话,然后抬头看着狄九:“你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狄九平静地道:“我想写封信给狄一和狄三,我不会泄露半句小楼的真相,只是让他们安心一些。”   他本来命中注定一死,现在是明白了一切,也知道阿汉安然无恙,不会有事再死,当可死而无憾。可那两个人……却只怕是要一生牵挂,一世难安。 第三百四十五章 肆意妄为   纵然冷心如铁,寡情如他,狄九也已经不得不承认,这么些年来,自己身边的那两个伙伴,是极亲近的人了。   如果不知真相,纵然有文素依和孩子的牵绊,狄一也很难快活无忧,更让他担心的,是天知道哪天他们俩人会忍不住,为着一直不知道阿汉的生死,而再闯一次小楼,白白来送死。   以前小楼的人说,能救阿汉,但不救阿汉是为了阿汉好,他们不信,是因为,在心底里,他们并不把小楼中人,当成自己人,很多事,他们会先入为主地当成是狡辩,是残忍无情,是漠不关心,但,如果是他的信,如果他尽量选择合适地措词,尽量用他们能够理解,能够接受地方式来解释,那……应该多少能安抚他们一些吧。   方轻尘点点头,再问:“你……要不要再见见阿汉……”   狄九平静地摇摇头。阿汉的容颜,早已永铭心间。若死后有知,必不至忘,若死后无知……又何必再见。   “不必如此拖拖拉拉。见与不见,已经没有什么不同。”   方轻尘上前一步,目注狄九,轻轻道:“好!”   这一个“好”字叫得并不响亮,然而,狄九却只觉脑海中,被人重重击了一锤,世界刹时一片昏暗,他颤了颤,居然向前走出一步,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到底是一个字也没能发出,便怀着不甘,倒了下去。   方轻尘袖手任他重重倒在脚下,摇头叹息了一声。   他突然出手,本来是想让他没有准备的时候,就陷入沉眠,免了他等待打击的苦楚,可是这样无情的一个人,却还会记挂这狄一和狄三的安危。只因为一信未写,一线执念未消,竟然就不肯立刻倒下。   “这家伙的意志力真是强悍,被我突然用念力攻击,居然还能有些微挣扎之力。”   张敏欣皱了皱眉,恨恨地踢了地上的狄九一脚。   “为什么只是弄昏他?”   方轻尘轻叹:“色女,不管你当初骗阿汉做这个论题是存着什么心思,这么多世下来,你也都看到了……他说,让阿汉去找一个能战胜人的天性中的残忍,自私,猜忌和独占欲的人……可是,你我都清楚,他自己,现在就是这样的人。你还要阿汉等多久?还要他经历多少痛苦,才能再找到一个这样的人?”   “那又怎么样?”   张敏欣很警惕地皱眉:“你也和我一样清楚,他不能活下来。你救不了他,教授也救不了。这个事实,谁也改不了。”   “但也不用立刻就杀他吧?”   “喂,你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别想着又去钻规则的空子!你最多也就只能留他三天的命,时间一长,我们再无一人动手,虽然他是在小楼内部,也留不得性命。电脑自动执法的时候,就算教授也不能擅改电脑的主控核心,何况,电脑一直和时空局保持着联系,任何违反时空禁令的事,都会通报过去,你就是有通天彻地的黑客手段,能改了电脑内核,你能挡得住时空局之后的追杀吗?”   张敏欣摇头道:“轻尘,你向来是个能决断的人,既然这件事是你自己的选择,就让它干净俐落地结束吧。”   “反正时限没到,也就不用着急了,张敏欣,你替我看着他,别让其他人多事动手杀人。”方轻尘转身就走。   张敏欣大叫:“臭狐狸!你就这么放心我!不怕我自己动手把这个祸患给除了?”   方轻尘懒洋洋头也不回地比了个随便你的手式,身影已消失在了自动门之后。   张敏欣苦着脸,低头看晕迷不醒的狄九。   唉,真能下手吗?这七百年来,她对于阿汉,其实也已经累积了许多的内疚和不安。当初那小小的恶作剧,怎么就引发了这么严重的后果呢?   是他们这些人,太不把模拟当回事,太过高高在上,太自恃精神异力了,私心里,总以为这种模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游戏,却不知道,原来,真有人,真有人会……   张敏欣深深叹了口气,又恨恨地踢了晕迷的狄九一脚。   踢两脚泄愤她是忍不住,对于给自己的同学和朋友带来了天大麻烦的人,她怎么也没法子让自己客气。可是真要她对狄九下杀手,一念思及阿汉,也到底是狠不下心,只得暗自咬牙懊恼罢了。   方轻尘一步跨入休息区,就皱了眉头:“教授!”   庄教授悠然背负了双手,站在阿汉的睡眠舱前,微笑道:“轻尘,你来探望阿汉吗?”   方轻尘继续皱着眉,走近过来:“教授,你既然守在这里,自然是已经知道了我想做什么。”   庄教授苦笑。这家伙果然豁出去了,现在居然连最基本的伪装都省了:“轻尘,别的事,我可以由着你乱来,但是这件事,不行!”   “我知道这件事情太严重!所以你本来可以装成不知道,装成被我气疯了,一时失查,反正都是我自作主张,牵连不到别的人身上!可你偏偏装了半截糊涂,又忽然要变聪明。”方轻尘有些愤愤不平。   他这一路回来,把小楼里的同学骂了个遍,从庄教授开口和他用意念联系时,他也就一直是出言不逊,处处相逼,就已经在为现在作打算了。   相比他现在要做的这件事,把狄九带进小楼,实在算不得什么大问题。而他既然从一开始就已经一心一意想要将这件事情办到底,便要尽量消除自己的肆意妄为对于所有对其他人可能带来的不利影响。   他对导师无礼,气得导师避而不见,他对同学讥嘲,和所有同学闹得都象快要翻脸,最后闹出事来,最多只追究他一个人的问题,其他人,也只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疯狂,就算是教授,也只是无法设想他会肆无忌惮到这种地步,而并非失职,并非故意放纵他。只有这样,才能让事后学校的追究,基本只落在他一个人头上。   既然事情是他要做下,总不成还要让人给他陪绑。 第三百四十六章 各执一词   方轻尘本来是以为,教授已经是对他的打算心知肚明了,并且已经愿意配合他的,要不然他回到小楼的时候,教授为什么会故意不见面,让他可以自自在在,带狄九去看真相。   “轻尘,强行唤醒阿汉,会让他受伤的。”庄教授叹息说把所有人都明白的事,再无奈说一遍。   对于他来说,让一个本来就注定会死的外人,能死得明白些,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要任凭自己的学生受到伤害,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这个当导师的,到底是没法子装糊涂装到底啊。   “就让他就这样百年沉睡下去,难道他就不会受伤?他的精神力是得到了保护,可是别的呢?”   方轻尘逼视着他的导师:“教授,张敏欣告诉我,当初我为了救楚若鸿而精神力失控时,你曾为了保护我而准备杀死楚若鸿。可是你当初若是真的毁灭了楚若鸿,我就不会受伤了吗?”   庄教授避而不答:“轻尘,保护每一个学生,是我的职责。”   “你的确在保护我们,可是,除了对我们生命本源的基本保护之外,你什么也没有做过。老师,你觉得,我们需要的,仅仅只是生命的保护吗?难道说只要生命本源不受伤害就好,心里头不管留下什么样的伤口,都是无关紧要?”   庄教授默然不语,心情也有些沉重。强制的时空模拟论文制度,本来是为了让那些在高科技的照料下,过于顺遂的学生们,了解生命的珍贵,努力的意义,珍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而为了达到这一目的,那些挫折,苦难,本来就是需要的。他这个导师,需要的只是当一个沉默的旁观者,确保学生们生命本源的安全。   他自己也曾经历过这样的少年模拟,以后成为了导师,也曾带过好几个班,然而,从来没有哪一次,情况象这个班这么复杂,出现了这么多极端的学生,这么多极端的事。   学生们在毫无科技可言的远古时代的许多作为,本来,只是应该是相当于一场游戏一场梦啊,就算有一定程度的投入和感受,那种高高在上的超然感,也应该可以保护他们不会真的全身心投入,所以也就不可能会因此而受什么大的伤害。   基本上,混完了一千年,没有几个人不可以过关通过,当指导老师,本来应该是件很轻松的工作。   可是,这一届的学生,却是一个比一个难应付,一个比一个另类,而且还一个比一个遭遇离奇。   即使是他,也并无应付这些复杂情况的经验,除了尽量确保这几个问题学生的生命本源不至受伤害之外,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极端事件,一回又一回挑战时空局和校规的放肆,他一方面要约束,劝阻,一方面,也不忍心完全拒绝。所以很多时候,都是装糊涂,尽量放手不管,借口自由式教育风格,借口学生们的事,学生们自己想办法解决,任凭这帮学生自己胡闹,一回回地打擦边球,由着张敏欣他们天天盯着屏幕,由着小楼里的家伙和小楼外的问题学生通消息,开大会。   庄教授也不知道,自己这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一定程度内放纵学生的态度到底算不算正确,这到底是给学生更多自由,还是对学生其实并不关心体贴?   他已经被这几个问题学生,整得天天头大如斗,心中充满了对自己工作能力的怀疑和不确定。可是面对方轻尘在带进狄九之后,甚至试图把阿汉也叫醒的行为,他再不能保持沉默。   他是老师,他终归是不可能,坐视任何学生的生命本源遭受伤害。   “轻尘,你并不是阿汉!你没有权力强行代替阿汉做这样的决定……”   可是方轻尘明显不想退让:“狄九要死了!等阿汉醒过来,等阿汉自己能做决定,这个人的尸骨都化灰了。很多人和事,错过了,就永远回不来了。”   庄教授叹息:“轻尘,人活着,总会有一些伤心之事,总会有一些苦痛,但人还是要活下去。不是人人都象你,有这么激烈的性子。你处事极其认真,为了求一个明白,不惜面对最惨烈的结局。从你的角度看,也许宁可阿汉负伤而醒,也要明白真相,但阿汉不是你。阿汉的性子懒散,只想过安逸的生活,你不能……”   “教授……”方轻尘冷了眼眸:“现在的阿汉,还是原来那个懒散得只想过安逸日子的人吗?”   他沉重地摇了摇头:“他在沉眠之前的愤怒,激狂,你都忘记了吗?他的心性已经大变了!我可以确定,他现在不止是在恨狄九,他也在恨所有人,恨这个世界,恨小楼的制度,恨拖他入陷阱的张敏欣,恨我们这些袖手旁观的同学,恨你这个什么也不做的老师……教授,就让他这样睡下去,一直到伤好醒过来,他就不恨了吗?身上的伤可以用漫长的时光治好,心上的伤呢?”   庄教授依然不为所动:“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先确定他没有危险,之后再慢慢引导他的心灵,也许到那时,才可以一点点告诉他真情……”   方轻尘冷笑:“在几百年之后,在狄九都化成灰之后,在他满心仇恨地醒来之后,再告诉他真情?如果导师们的心理铺导水平都和你一样,我真怀疑,我们这所学校的存在,对于我们这些学生的心理健康发展,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庄教授叹息一声:“轻尘,我是老师,我要为学校的制度,为时空局的规则,为你们每一个人的安全负责。我不可能象你这样任性,只求一个了断,一个明白。”   “老师,我并不是要罔顾阿汉的性命!我会首先对阿汉的精神状况做最严谨的检测评估,只有在确定让他醒来不会伤及他的性命,也不会造成不能挽回的伤害的前提下,我才会尝试去唤醒他。”   “你还是要我坐视自己的学生受到伤害,你该知道,这不可能!”   方轻尘咬咬牙:“心伤不如身伤。与其让他在几百年后,满心带着我们的仇恨醒过来,谁也料不到他会做什么,还不如在这个时候尝试着来宽解消除。”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也不肯放弃:“如果你是阿汉,你真情愿这样一无所知地错过,还是情愿受点伤,醒过来,看个明白?如果你不能确定,那么,你问问小容,问问劲节,甚至可以问问张敏欣和吴宇。如果他们是阿汉,他们真的情愿选择这样一直一直,什么也不知道地睡下去吗?”   庄教授低下头,看着玻璃罩里,那安然沉睡的容颜,轻轻一叹:“纵然醒了,难道对于他就会更好。你要知道,狄九……终归是要死的。” 第三百四十七章 齐心协力   庄教授低下头,看着玻璃罩里,那安然沉睡的容颜,轻轻一叹:“纵然醒了,难道对于他就会更好。你要知道,狄九……终归是要死的。”   方轻尘的声音斩钉截铁,有一种一往无回的毅然决然:“纵有一刻相知,也胜过永世懵懂。就算狄九必死,至少,阿汉在最后一刻,知道了狄九没有再负他伤他,至少,这一世,他不曾错过。至少,他可以不用带着那样的仇恨,去过千万年无穷无尽的时光。”   庄教授沉默无语,依旧低着头,长长久久地凝视着阿汉。   良久地等待之后,不曾见他一动,方轻尘终于咬牙,伸手按在控制键上:“你不用做决定,就由着我肆意妄为一回,反正责任都是……”   庄教授一手按下,强大的力量,就让方轻尘再也挣不动一分一毫,他的眼睛依然静静地望着自己沉睡的学生,良久方道:“我是教授,我是老师。决定应当由我来做,责任,自然也是应当由我来负。”   ————————   有一些事情,不能去回忆,有一种绝望,不想去记起。   空茫之中,并不是温暖的黑暗,而是一片沉沉的,令人窒息的铅灰。   一分钟,也是百年。   凝滞的时间,凝滞的思维,凝滞的情感,那一点清明,被定格在这一片黏稠的铅灰色中,仿佛一具被活埋的尸体,在地底冰冷潮湿的棺材里,保持着恒久的绝望和扭曲。   “阿汉,阿汉……”   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呼唤。   呼唤的声音,时断时续,微弱得似乎随时都会消失。   “阿汉……阿汉……”   微弱的声波,扭动着,挣扎着,在黏稠的铅灰色里,冲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阿汉……阿汉……”   穿越了重重屏障,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不肯停息地响在耳旁,响在心头,响在他每一分思绪,每一点意念中。   “阿汉,阿汉……”   那铅灰色片片碎裂,仿佛粘连着伤口的纱布,硬生生一片片从他的血肉之上剥离开来。   精神仿若被撕裂,生命的本源似已千疮百孔,随着那一声声呼唤而痛到极处,他想喊,却发不出声。   四周忽然冷得可怕,暗得可怕。   从来是个喜睡之人,从来不知道黑暗会如此绝望而恐怖,从来是个迟钝之人,从来不知道,痛苦会这样让人难以承受。   “阿汉……”   是谁在叫他?是谁那样坚持,那样不肯放弃,一声又一声,如匕首刺进他本已疲惫软弱的精神深处,痛得他想要蜷起身子惨叫,却不知自己的肉身在何处,不知道喉咙在何方,不知道如何发声,如何发泄,更不知道,他就是可以呼唤,又该去呼唤何人?   生命本源的伤痛,精神力所承受的创伤,早已禁不起一丝震动,那声音却一直在叫,步步进逼,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而随着那强大力量的强行入侵,他的痛楚,也在不断地倍增。   他咬牙,却没有感觉。他深深呼吸,却又没有意识。他颤抖,他抽搐,却无法让思想找到他的肉体,直到最后,那声音生生刺穿耳膜,震碎心防,他才终于惨叫出声。   睡眠舱旁,包括庄教授和方轻尘在内,所有人都神情肃穆地望着阿汉。   即使是几个入世归来,本来仍在睡眠舱休息,或是,沉湎于游戏,根本不管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的同学,也被庄教授强行叫醒或者严令拖出来帮忙。   先是动用小楼最先进的测试仪器,确认阿汉的伤情就算强行醒来,也不会造成生命危险,或不可逆转的伤害,然后就是小心地调试各种机器,尽可能地对阿汉的精神本源做最好的保护和治疗,再慢慢地对阿汉的精神给予刺激,由最小强度开始,慢慢一点点加强,一点一点,即轻且微,确保不会加重阿汉可能受到的伤害。   其他人则环绕在睡眠舱的四周,尽可能展开自己的精神力,以备随时应变。   他们看着那安然沉眠的面容渐渐惊惶,渐渐苍白。他们看着那安安静静的身体,忽然间颤抖如风中落叶。他们听着那个最迟钝的同学,咬得牙关咯咯直响,身子抽搐如百病齐发。   然而,这样的苦痛,他依然不肯醒,这样的刺激,他仍就不愿醒。   最后庄教授咬着牙,把呼唤强度再调高一格,大家清晰地听着牙齿咬碎的声音,清晰地看着阿汉的眼角,耳朵,鼻孔里,都徐徐溢出少量的鲜血,手脚舒张抽搐,最终惨叫出声,整个人竟从睡眠舱里弹了起来,双手在虚空里无望地四下乱抓。   方轻尘在旁边一伸手,及时抱住从睡眠舱里弹出来的阿汉,略一侧头,躲过险险从他眼睛上抓过的手指,然而脸上却留下一道极长的血痕。   这个时候,阿汉在混乱中向四下挣扎抓挠的手,都夹带着他自己那极强大且近乎失控的精神力,就算是方轻尘全力防备,也抵敌不住,生生被抓得皮开肉绽,脸上肌肉翻卷,极之可怖。   方轻尘却是连眉也没皱了一下,也没空理会自己脸上的伤,只咬牙用尽全部的体力和精神力死死胁制住阿汉,不让他在混乱挣扎中跌下去。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阿汉竟然仍旧未醒,他痛得整个身子在方轻尘的怀抱中蜷缩颤抖,手脚仍在抽搐乱动,喉咙里发出一声又一声,惨厉到极点的呼叫,面部肌肉扭曲而可怖,但他的眼仍然闭着,他仍然没有醒。   庄教授和其他所有学生,纷纷将自己的精神力罩加在阿汉身上,一点一点,尽量抚平他的伤痛,尽力平和缓冲他精神上所受的冲击,尽可能地麻木减轻这种恐怖的痛苦。   这样的相持也不知道继续了多久,直到阿汉那一声声惨厉的尖叫,渐渐减弱,直至微不可闻,直至阿汉那一直奋力乱抓的手足慢慢软弱垂下,不再拥有强大的伤害力,直到阿汉的身体徐徐舒展,不再蜷缩抽搐,却依旧无力和虚弱。   庄教授和一帮学生,人人都是汗湿重衣,极小心,极慢地收回自己的精神波,而方轻尘身子晃了几晃,终于还是站不住,只能及时单膝支地,勉强撑住了自己和阿汉两个人的身体没全倒下去。 第三百四十八章 大梦初醒   吴宇擦了把汗,在旁伸手,接替方轻尘抱过了阿汉,轻轻将阿汉的身体放在一旁柔软的床上。   方轻尘要以手略一支地,方才能站起来。这个时候,他已经一身是血,阿汉的双手不知在他身上抓了多少下,那样强大的精神波扫过,以方轻尘的精神力,根本抵敌不住,再强悍的身体也立刻皮开肉绽,那无数道即深且长,直可见骨的伤口满布在一个身体上,看起来惨不忍睹。   张敏欣喘着气,挥挥手:“赶紧去把你这身破烂换掉!看着让人难受。”   庄教授忙着检查阿汉的情况,这时候方才将一颗一直提在了嗓子眼儿的心放了回去,叹了口气。   幸好是预先集中了所有人的力量,这一次才总算是勉强可以应对,及时安抚压制住了阿汉精神体受伤负痛时的焦燥和激狂反应。   虽然他已经尽力做足了防备,但是阿汉强大的精神力还是吓了他一跳。这还是阿汉受了伤,意识不清时,无意识挣扎时外泄的少量精神力而已,如果当时他万一突然有片刻的清醒,而且情绪激动下,自己来有意施为的话……   庄教授擦擦汗,不敢再想下去,只瞪了方轻尘一眼。   说什么万事你负责?如果不是我们不全力出手,就那么由着你随便叫醒他,天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方轻尘自己算是最惨的一个了,人家是一身汗,他是一身的血肉,人家是用尽了力量,而他已经完全脱力了。这个时候还要被教训,偏还真不能反驳,毕竟事实就这么摆在眼前,于是有些灰溜溜的。   理论上,他们都知道,阿汉曾经是全宇宙的希望之星,阿汉的脑电波的强度是普通人的三倍,精神力的强度是普通人的五倍,而一个人所能拥有的能量,是与脑电波以及精神力的标准强度成九的幂指。   脑电波与精神力每增加一倍,个人拥有的能量……破坏力,便增加九倍。   平常人的人体能量,是一千标准点,而阿汉所能爆发的能量,可以轻易超过四千亿标准点。   阿汉是强大的,强大到全宇宙的人都曾经如此关注他。可是阿汉平时太呆太笨,太没有侵略性,所以,就是这些在他身边的人,也都会忘记或者是忽视了他的强大,所以更是难以想起,受伤之后,他的破坏力,可能会这么大。   如果没有庄教授他们的帮忙,虽然方轻尘自己的精神力也超过普通人,可是根本不可能压抑住阿汉外溢的散乱精神力,在这样高强度的精神力肆虐下,不但阿汉自己所承受的伤害极可能会加重,方轻尘他自己能不能保住自己的生命本源不受伤,也是未知之数。   此时他甚是理亏,又兼因他的固执,把这一堆人全拖了进来,虽说有教授顶着,其他同学们的成绩应该不会被当掉,但回学校后,挨挨训斥,写写检查怕是少不了的。而教授自己……更是有一堆麻烦会要应付。   于是就算是方轻尘这种任性的家伙,此时心中也颇有歉疚,挨了骂,也不敢说什么,讪讪然拖着疲惫的步子,又去更换身体去了。   虽说重新换一具完全处于巅峰时期的身体很容易,但是精神力和肉体的适应和结合其实还是需要时间。更何况,此刻方轻尘的精神力已经几乎全部耗尽了。   从休息舱出来,他还是显得十分虚弱疲惫,就连坚持着走回到阿汉床前,这么简单的事,做得都十分辛苦。   其他的人本来仍然围在阿汉身边,可看他进来之后,呼啦啦就各自散去了。庄教授狠狠瞪他一眼,而张敏欣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   虽然因为心软而答应了方轻尘的要求,但对于他这次的固执任性,人人心里都有意见。   这样叫醒阿汉,这样的痛苦和伤害,真的是对他好吗?   没有人敢说自己知道答案。   在这种无措的心理下,心中的怨气自然都对准了方轻尘这个家伙了。肯帮助阿汉顺利醒来,不让阿汉受太大伤害,已经是大家的极限了,现在人人都赶着需要休息,剩下的水磨功夫,自然是要推给这个惹事生非的人来收拾。   更何况,包括庄教授在内,谁都不知道,究竟该如何面对一个强大又虚弱,单纯偏又愤恨一切的人。但是最起码,大家都知道,几十个人一起站在床边列队欢迎他彻底清醒过来,绝对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而让他一睁眼就看见他十分怨恨的庄教授这个指导者,也绝对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   怎么在第一时间安抚他,怎么解除他心灵的创伤,怎么让他了解所有的一切都是误会,这么高难度的事情,却只能是交给阿汉心中一个非直接的当事人。而这个人选,当然是谁主张,谁担责任的了。   方轻尘也没想躲,只静静坐在阿汉床前,养了一会儿精神,觉得自己略略恢复了一点,才轻轻喊:“阿汉!”   床上的人静静地躺着,没有回应。   方轻尘伸出手,轻轻按在阿汉的额上,将自己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一点微弱的精神波,极轻极柔地探进去。   这一次,那呼唤,直接响在了他的灵魂深处:“阿汉!”   阿汉终于极慢极慢地睁开了眼,眼神有一瞬间地怔仲,然后很快恢复了平静。他静静地看了方轻尘一眼,便又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方轻尘反而有些愣了,本来想说的许多话,到了唇边,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刚才阿汉的那一眼,极冷,极寒,平静无波。   再也找不出以往的懒散,以往的迷茫,以往的漫不经心,只剩下一种并不惊人,并不彻骨,只单纯麻木的冰冷。   他的眼中,没有好奇,没有询问,也没有愤怒,没有仇恨。   他不关心自己睡了多久,他不关心眼前这个疲惫到极点,却还坐在他的床前的同学,是怎么回事。长久沉睡之前那一刻的愤怒和仇恨,他似乎也都忘记了。他没有任何过激的表示。他只是冷漠地睁眼,冷漠地看看这个世界,然后,冷漠地再次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   其实最初的阿汉,又何尝不是一个冷漠而且懒散的家伙。可是那个阿汉,是泥,是土,混沌而随和。那个阿汉,完全没有现在这种让人心中发寒的气息。   方轻尘苦笑了一下,轻轻道:“阿汉,你并不是死后返回了小楼,你也并没有一睡上百年。事实上,你现在用的,还是你上次入世时候的肉身。从你睡着,到现在,才不过几年的时间而已。” 第三百四十九章 漠不关心   阿汉虽然醒过来,伤势也因为众人合力的压制平复而减轻许多,但此刻还是全身虚弱,精神疲惫,身体奇寒奇冷,体内的生命本源一阵阵痛楚,让他有些晕沉沉的,这时听了方轻尘这句话,需要愣一会,才慢慢明白过来。   才不过几年而已……   并不曾千百年时光流转,并不曾这一世轮回逝去……   那些旧人旧事,仍就触手可及,某些人,依旧活在这万丈红尘之中,他依然和他,共处在同一个世界里。   他沉默了一会,才问:“怎么回事?”   方轻尘看着他的沉静,他的冰冷,想着过去,他的笨拙,他的迷糊,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不肯长大的孩子,终于睁开了眼,知道了人间喜怒哀乐,明白了世上悲欢离合。   白纸染了色,再不可能清白无垢,很多事……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说来话长,有些你不知道的旧事,还是你自己亲眼看看为好。”   他伸手,虚虚在空中一弹,指风击中某处控制按扭,头顶立刻幻出一幅巨大的屏幕。屏幕里,有人身化血泥,溘然而逝,有人默然紧拥,久久不动。   阿汉微微一皱眉:“这是七百年前的事。”   “七百年前的事,你并不清楚。”   阿汉又闭上了眼。长久的沉默,长久到方轻尘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   “我不需要清楚,也不想清楚。那些都是前生前世,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了。”当他终于开口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阿汉的语气,冷漠到没有颜色。   方轻尘凝视他:“我记得,你曾经非常非常想要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曾经。”阿汉漠然说:“现在,我对于这些旧事,既不想知道,也并不关心。”   头顶的屏幕流光变幻,白惊鸿和狄飞在对话……他不想听,可他终归听得见。只可恨这一幕,这一切,他竟然不需要看,也能记得。   当年他一梦六十年,醒来后,看到的便是这等情形,于是,漠然回首,又是一睡数十载。   “阿汉,当初你看到的,只是张敏欣特意挑出来,想要让你看的截面。那并不是全部的真相,这一点,你应该早已经明白了。”   “七百年前的事了……真相假象,与我何干。”   那个曾经问过无数声,为什么他要留下那种遗言的少年,不见了。   那个站在寒玉冰棺前,久久失神,无数次后悔当初没有一直看完真情的少年,永远地消失了……   那个微笑着隔着七百年的时光,告诉当年故人,我会好好活下去,好好去爱的人,再也不存在在这个世间。   他的眼神冷漠,他的心境冷漠。他看着这个世界,无情无爱无波动。所谓真情,所谓旧事,已经再不能拔动他的心境。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是他关心的。没有任何事,是他在意的。这一点,似乎与那漫长的时光里,万点光芒的星空中,永远只是懒懒安睡,万事万物都不介怀在意的阿汉并无不同,但其实,那个因为不懂而不在意的少年,和如今这个因为见得太多,历得太多,陷得太深,伤得太重,却反而不再在意的人,已是完全两个人了。   方轻尘觉得头疼。他算是个偏激疯狂,爱和恨都很极端的性子,他自己也极其了解自己这性子有多麻烦多执拗,多难被劝说。但相比起阿汉现在这种极度的冷漠,他忽然发现,自己这样的性子,已经是太柔和,太容易和人沟通了。   方轻尘有些为难,沉默了片刻,才轻轻温和而耐心地解说:“阿汉,我知道,你恨很多人,很多事。这其中,也包括我们,包括我,包括小楼的规则,模拟的制度。我并不是要劝你……我只是想要求你,至少请你看完这一切,好不好?无论你最后是什么选择。”   “我是恨你们。我恨许多人,许多事,但我也只不过是恨恨,我什么也不能做,不会做。我不能挑战整个世界的制度,我也不能去跟你们打架。我也就是在心里恨恨而已,影响不了任何人,伤害不了任何人。你为什么要管我?”阿汉微微皱眉,神情居然有些不耐烦。   方轻尘却只是苦笑。   自己这个同学,已经是在仇恨着这个世界,然而,再多的仇恨,也只是让他对一切冷漠相待,却不是愤然报复。   直至此时此刻,他天性中的良善,依然在压制着他所有可能的报复企图。再恨再伤,他能做到的极限,也只是不理不睬不闻不问不关心,真要去伤害去杀戮去毁灭,他却是永远不能。   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不是他无论如何,也学不会去伤人,他的经历,是不是就不会那般的坎坷。   他叹息一声,站了起来:“阿汉,在你的伤恢复之前,就强行叫醒你,这完全是我自己一意孤行的结果。我……我其实也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我只知道,你要怎么对待世人,是恨还是爱,你要怎么对待所有负你伤你的人,这是你的自由,你的选择,我不会干涉。可是我真的希望,你的决定,至少该是在你弄明白一切之后再做的。这其中,不要有误会,不要有欺骗,也不要再有旁人漫不经心的恶作剧。”   方轻尘的声音里,罕见地流露出了一点心底始终放不下的歉意:“阿汉,七百年前,张敏欣瞒了你,我们也都随便地瞒了你。我们瞒着你,替你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那个决定,无论被证明了是对还是错,我们那样草率地替你去做了那样关乎命运的决定,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错了。”   他平静地再看了阿汉一眼,缓缓地向外走去。   “可我不能为了纠正一样错误,再犯下另外一样同样的错误。所以这些往事,你看与不看,都是你的自由。我只能建议,只能希望,你可以拒绝,可以不理。我不会在这里守着,我不会强迫你。如果你一定不想看,一定要逃避,一定要继续自欺欺人,那么,我也只能尊重。”   房门,在方轻尘身后关闭。   头顶之上,虚幻的屏幕里,还在变幻着七百年前的情景。那个他从来不曾忘记的人,正平静地,对着那个害死了他的人说:“这件事,不能怪你。”   阿汉慢慢抬了抬手,他可以立刻停止这一切,然而……他的手停顿在半空,没有再动。 第三百五十章 与我无关   阿汉慢慢地抬了抬手。   他可以立刻停止这一切,然而……他的手停顿在半空,没有再动。   一定不想看吗?   七百年前,他淡淡看完这一幕,转头而去。   真的想逃避吗?   七百年前,他一回小楼,立时大梦不醒。   一定要自欺欺人?   几百年的时光,身历数世,他从来不曾回头问过一句,从来不曾尝试再看一眼。   已经学习了很多人间事,已经明白了许多世间情,已经隐约可以感觉出,当时张敏欣引他看的那一幕另有用意,然而,他还是不问,不问,不问……   直到许多年之后,站在修罗教的禁地里,听说了那句完全不能理解,却传承了七百年的遗言……   在那之后,有多少次想起当年旧事,有多少回忆起当初故人,有多么期盼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有多么恼恨,自己一直以来的麻木无知……   只是,如今就连那样的迫切心境,那样的迷茫失落,那样的惘然无措,那样地无助追寻,都已经是觅不可得了。   七百年时光流转,君已非君,我已非我。   七百年数世轮回,尘已归尘,土已归土。   错过的永远错过,还能再能去挽回什么?追觅什么?   那么,为什么还一定要看,为什么还一定要面对?   何必重复去看那一切,何必再徒增烦恼,何必……何必……现在这样已经是多么的好,感觉是多么平和,多么安详……   麻木的,静止的,没有痛,也没有伤。   他的手停在半空,似乎是要悄然弹指,停止这一切,然而,他没有动。   他的手停在半空,似乎已经是太过疲倦,随时都会无力地跌回在被褥上,留下他大睁着眼睛,重历那虚拟光屏中的一切。   然而,那手,却也没有收回。   这选择,到底是易,还是难。抑或是……他已经麻木无力到,没有去选择的动力。   ——————————   方轻尘走出房间,心情有些沉重。   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   尽了自己的力,也尽了自己的心,剩下的,也只能是退开一步,给予旁人应有的尊重与自由。剩下的事情……结果如何……其实与他也就无甚关系了。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因着精神力耗尽,整个人都有些空荡荡无处着力的感觉,慢慢地懒洋洋走向自己的房间。   这个时候,他最需要的就是倒头休息。   可惜啊,此时此刻,他相当不想见到的庄教授,居然就站在他前进的道路上,冷眼看着他:“你劝服他了?”   “不,我只是把剪辑整理过的东西扔给他,看不看,是他的事,看完之后,怎么决定,也是他的事了。”   庄教授叹了口气:“这就是你的心理辅导?把所有的人都折腾起来,把阿汉强行叫醒,然后,这就是你消除同学心理创伤的办法。”   “我的想法也许不一定对,但也不会是什么大错,否则教授你不会最终决定帮我。”   方轻尘懒懒道:“我只是希望他知情,我不想让他就这样在一无所知的时候错过,连一个选择的机会都没有。至于他怎么决定,是他的事情。他也许很笨,也许很蠢,到现在他好像也没有学会我们的灵活机变。但他毕竟还是成年人,他有权力为自己的人生做决定。在这一点上,我只能尊重他。”   庄教授皱眉摇头:“你这明明就是一意孤行,闹出一堆乱子,然后甩手不管。”   方轻尘咳了一声:“唔,抱歉,我方才一下子忘记了。教授你是我们的导师啊,在您看来,我们都是未成年人,都是需要被引导的。可是教授啊,如果阿汉是未成年人,那我也该算是未成年人吧?所谓的心理辅导,不该是导师你的责任吗?你就只打算激我一个学生往上顶。”   庄教授哼了一声。说起来,最需要心理铺导的,恐怕还不是阿汉,而是这个做事永远任性到极点的小楼第一坏学生。只可惜,面对这个罕见的又极端偏偏还又极其聪明极其有主见的学生,他以前那些丰富教学经验统统没有用。于是面对方轻尘,他也经常是充满一种无力感。   唉……还有阿汉……现在这个时候,他也真的只能暂时按捺下心中的焦虑,静静先等阿汉把方轻尘为他准备的东西看完,然后再根据他的心态变化,考虑如何劝导他吧。   最起码,那些真相,至少应该可以让他恨这个人世间少一点,让他那恶劣的心境,略略平复一些吧。   庄教授深深地看了一眼方轻尘身后那扇紧闭的房门。   小楼内部是不允许窥视的,阿汉看着那些旧事,会有怎样的心绪,会产生怎样的变化,他也只能猜测,不能观察。   好在中央电脑无处不在,如果阿汉本身的情绪波动太大,醒来后,本来一直伤痛而虚弱的精神力因此受到刺激,电脑就会立刻报警,作为老师,他也可以及时施以援手。   只是这一凝神沉吟之间,方轻尘已经是大大方方地和他擦肩而过。   庄教授叹口气:“你去哪儿?”   “去休息。”方轻尘揉着眉心头痛:“我都累成这样了,我还能去哪儿?”   “你倒是真放得下心。”   “不放心也得放。反正阿汉看完那些资料,至少得一整天。不赶紧抓紧时间恢复力气,我犯傻么?”方轻尘懒懒地答了一句,然后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庄教授无可奈何,迟疑了一下,终于也是转身离开。   此时此刻,小楼里,其他的同学,也都在各自在干各自的事情。然而,不论他们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是在主控室,又或是在教授室,甚至是在虚拟游戏里,他们的眼前,都开着一个最大的屏幕,屏幕上,始终显示着这扇紧闭的房门。   不时之间,有人会抬起头来,忍不住瞥上一眼。   ————————   在那间所有人略带担忧的目光,都无法穿透的房间里,阿汉抬起的手,终于无力地落回在了床上。   也许是因为伤得太重,所以精神疲惫,且由身体到灵魂,无一处不痛,他终于是坚持不久。此时此刻,他竟然似乎是连移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所以他只能这么躺着,躺着,看着上方那虚幻的屏幕里,变幻出种种旧事。   “你要的,我给你,也免得你再费心思。”   ……   “你,你要去哪儿?”   ……   “已经与你无关了。”   “你就这样把这个擎天庄扔给我,我凭什么让所有人臣服于我?”   “坦白说……”他的主人,终于回头,漠然地对着他曾经最爱的人——   “这也与我无关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时光无情   阿汉怔怔地看着,怔怔地发呆。   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听起狄九,讲起那七百年前的传奇故事的时候,他就已经隐隐约约地觉得,也许,狄飞当初离开白惊鸿,会是为了他。   然而,他从来不愿意狄飞因为他而不幸福,他更是从来也不再相信,世人待他,能不只是独占和拥有,而是真正地看重,真正地为他去舍弃一些极重视的人与事。   所以,他虽然茫然地问过,但是在没有得到答案之后,就再也不会往这个方向上去想。   如今,面对着这样的真相,他依然不能思考。   疲惫,虚弱,病痛交加。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足够的能力去正常接受一切外部的信息,去正常思考一切的可能。   七百年前,那人绝然而去,七百年后,他呆呆无语。   他不可能因为狄飞的伤心绝望而快乐,却也无法因为狄飞为他而最终离开了白惊鸿而悲伤。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身痛,心痛,脑痛,胸痛,每一点意识里都是痛。   那只是因为他受伤了……绝对不会是因为感受到了感动或者伤痛……   天上一日,人间十载。许多年的时光,在这小楼深处的变幻屏幕里,流水般轻易地淌过。   那人一直疯狂地练武,那人一直潇洒地一个人行走四方。   什么也不能拘束他,什么也不能羁绊他,可是,他却又似乎并没有什么更多的追求。   懒洋洋地面对着这个世界,淡淡然应对所有敌视。铸惊天威名,行善做恶,皆由己心,他不考虑得失,他不在意利害,他所作的所有的一切,仿佛都纯粹只是为了自己快活。   他怔怔地看着,因为精神受伤,所以脑子昏昏乱乱,要看了很久很久,看着幻境里的人,转眼历尽风霜,才会慢慢记起。   啊,许多许多年前,他一直一直催促着,要他的主人好好练功。   许多许多年前,他曾经很天真地追问过他的主人,什么是快乐的生活?   那霸主的追求,英雄的故事,到底有何乐趣可言。   很多很多年以后……他的主人,是在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想要照着一个小小男宠心中期许的生活去做人吗……   他不知道,他的小男宠操心他的武功不好,只是怕将来没有人养自己。他的小男宠对人生的看法与普通人大相迳庭,只是因为,那个家伙,自私自利,冷酷麻木,且懒惰到极点,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理想,什么叫追求。   而他,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他是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要去做他心目中以为阿汉会喜欢,会认同的那个人吗?   是不是?是不是这样?   阿汉昏头昏脑地想着,不敢确定,不愿确定,不能确定。   狄飞从来不哭泣,狄飞从来不倾诉。狄飞从不祭奠他,甚至在酩酊大醉之后,也不会叫他的名字。   而他,一向是愚笨的。这样愚笨的他,又能自以为是地,推测出什么结果呢?   他睁着干涩的眼,看着上方的幻境。   在那里,有碧水,有桃花,有阳光,有轻舟。   轻舟之上,碧水之间,飘落的桃花花瓣里,那个天神般的男子,忽得全身蜷作一团,颤抖不止。   他为何悲伤,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因何脆弱,他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他只是隔着七百年的时光,就这么看着,看着。   那人隐居山间,那人收徒传艺。那人还是爱喝酒,还是用最大的精力来练功,那人常常会无意识地在掌心玩着一颗灿然明珠,阿汉认得,那是修罗教的天魔珠。   从来记忆力天下第一的他,又怎么可能会忘记,那颗后世的宝珠,当年曾是他打弹子的小玩具。曾经,他的主人,在阳光下微笑着应允要陪他来玩,只是……   头越来越痛,越来越痛。为什么已经这么伤,这么累,他还必须去看这七百年前,早已逝去,毫无意义的旧事?   然而,他觉得自己似乎连闭上眼睛,不再去看的力量也没有。   那人的弟子越收越多,每一个人入门之时,都是孩子,那人常会凝视那些孩子清澈的眼眸,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待他的弟子们极好,极好。从来不在意对方有没有武学天份,学武进度是不是很快。他关怀他们,包容他们,善待他们。等他们一一长大,等他们渐渐有了雄心壮志,他微笑着挥挥手,便放了长大的雄鹰尽情去飞,然后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继续留在山间,饮酒,练功。   他看着他,看着他一点点老去,一点点沉寂,他看着他,看着风刀在他眉宇间刻下的痕迹,看着霜剑在他长发上留下烙印。   他总是独自呆在寂寂山间,当年,擎天庄里的前呼后拥,威风盖世,已成往事前尘,渺不可追。但是,阿汉却偏偏拥有世上最可恨的强大记忆力,将那一切一切,记得这么清晰,这么明白。   修罗教成立了,江湖风云,起起落落,弟子们的感恩,擎天庄旧部的示好,甚至白惊鸿的屡次相访而不可得,于狄飞的心中,也不曾留下半点波澜,于阿汉看来,也同样是无关紧要。   那一天,看来极为寻常,他懒洋洋下山买酒,却巧遇当年旧部,他很随意地信口问了一句,然后那人答出了多年前相救的旧事。   阿汉并不是特意要定定地看着他,阿汉并不是刻意想要注意他这一刻的神情变化,他只是累得连眼睛都没力气合上,偏偏他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却都是最强。   他定定地睁着眼,看着,看着。   这一刻,就算把脸贴在狄飞的脸上,也看不到他的脸部表情,和眼中光华有任何变化。   可是,阿汉却分明看得见,这一刻,有很多很多的事情,都变了。   即使隔着七百年的时光,他都可以感觉到,那么明亮灿烂的太阳,都忽然间黯淡阴冷,让人寒不可噤。   屏幕里的狄飞依然平静,他照样在微笑,照样在交谈,笑着同当年旧部说起三生因果,生死轮回,笑着接过了美酒,回头从容而去。   屏幕外的阿汉嘴唇动了动,他忽然间很想对他说,那些事都不重要,他救他不过只是顺手……他救他……不过只是系统的要求……电脑的提醒……   可是隔了七百年的漫漫时光,无论他的精神力如何强大,无论他心中如何声嘶力竭地在呼叫,那个人,也已经永远也听不到。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一点湿痕   屏幕之中,听不到阿汉的呼唤。   狄飞依旧拿着酒,漫漫而行。   穿过阳光,穿过山林,穿过那曾经血路漫漫的生命,他徐徐前行,然后慢慢地伸手,一直抵在左胸的某处,再也不放下。   慢慢地,他终于止了步,靠在一棵大树旁。闭目,握拳,长长久久,不言不动。   后来的苦战,后来的厮杀,其实并不意外。他以一人之力救下了整个修罗教,他以一人之力,几番冲杀于无数人的围困之中。那一夜,死了多少人,毁了多少生命,那些血腥,那些杀戮,其实,阿汉都没有看得见。   他的眼睛,只是跟着他,跟着他……   看着他杀人,看着他纵横,看他着无敌,看着他骄狂。   他所过的地方,只有鲜血和死亡,他双手所护拥的,却是生命和信任。   那样努力地争取,那样坚决地保护,阿汉默默地想着当年那个被扒光了衣服,高吊在所有人面前,狠狠地鞭打,然后再被送到白惊鸿手中的小小男宠。   那个时候,他的主人,是个霸主,是个比谁都深明利害,比谁都懂得取舍,比谁都知道,为了重要的人与事,毁掉其他无关紧要的生命,并无任何不妥的人物。   屏幕里到处都是鲜血,从那人身上溅出的血,仿佛漫天漫地,可以染红一切。一次又一次,来而复返,一回又一回,他用他的血肉之躯,护着他的弟子们。   直到最后,他也不曾放弃,直到最后,他也始终微笑!始终骄傲!始终懒得理会所有正道人士的怒斥或劝说。   阿汉轻轻地喊:“主人!”然而喉头奇痛,发出的嘶哑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明白。   主人,其实,当年,我很想,很想,你来救我。   我一直一直看着你,我一直一直不肯叫你,但其实,我真的……真的很想你过来救我……   他终于找到力量,可以慢慢闭上眼,心头渐渐有了温涩的奇异感觉。   隔了七百年的时光,隔了这么多爱恨情仇,经历了这么多背叛毁灭,原以为已经彻底麻木的心,竟仍然会动,仍然会痛。他居然仍就隐隐约约地,找回了七百年前,那个过于单纯愚蠢自己的一部份。   那人重伤待死,却谈笑对之。修罗教倾尽一切,却又无能为力。   他的心中并无感触,仿佛那人本该如此。   直到他从从容容拒绝了张楚臣的采补建议,直到他微笑着悠然说:“我答应过一个人,不再对别人采补,在多年前,我曾对自己发过誓,凡我答应过他的,无论如何,一定要做到。”   他倏得睁大了眼,怔怔看着上方。那人眼神悠远而宁静,那人笑容从容而温和,曾有的锋芒,曾有的霸气,一丝也不可寻觅。这般生死之事,于他却已淡若云烟。   阿汉呆呆看着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苍白到什么程度,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悄然颤抖。   纵然知道,也许,他也还是会让自己相信,这是因为自己受伤太重了。   屏幕里的人,仍在争执,仍在劝导,而那人,只是微笑。   阿汉茫然地伸出手,想要去握住什么,想要去挽回什么,想要去拉住什么逝去的东西,然而,手在虚空中抓紧,再放开,掌心依旧空空,什么也没有。   其实,一直,一直,他是怨恨着的。   他看似不恨,他看似淡然,然而,他一直一直,他都耿耿于怀。所以,一次又一次,他睁着那看似天真纯洁的眼,不断地去问自己,去问别人。   为什么,人可以说了话不算数?   为什么,所有的诺言最后都不必被实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的主人,你曾经答应过我,会好好待我,最后,你却让我死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救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骗我?为什么?你曾经答应过我的,你一件也不曾做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阿汉从来不是善良大方的人,阿汉从来很小气,很自私,很介意。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却要为一个其实无关紧要的诺言,赔上你的生命?   错的不是曾不守信的你,而是过于坚持的我。   不是所有的誓约都一定要坚守,不是所有的话,都一定要做到。有很多时候,迫不得已,无可奈何,稍稍放弃坚持,本来也是应该。   主人,你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的这个诺言,那么,你可也曾记得,你的小阿汉虽然很冷漠,但也很在乎生命,你的小阿汉,总是很坚持地认定,人不该杀人。   那么,为什么,你还要杀死你自己?   阿汉呆呆看着狄飞与白惊鸿交谈,直到那失魂落魄,苍白憔悴,风华不再的白衣人黯然离去。然后,阿汉再次闭上了眼,一切一切,所有的结局都已注定,未来已不必再看,他也不想再看。   他只是觉得痛,由头至脚,由脑至心,无一处不痛,而现在,他已不敢肯定,这样的痛楚,仅仅只是因着伤重。   耳边依然听到说话声,交谈声,依然可以感知着一切向命运即定的方向而去。   修罗教的传承,那人留下最荒唐最可笑的遗言,弟子们茫然无措,张楚臣气怒难当,然而,谁也没有因此就决定漠视他的意愿,既然这是他的想法,那么哪怕再荒谬,大家也要坚持实施到底。   可是,狄飞,你错了。   阿汉过于清醒过于冷漠地想着。   这世上,没有轮回。至少,我们的科技没有发现任何与轮回相关的依据。所以,死后不会有知,死后没有六道轮转,你不会再见到我,你也不会有什么指望来生做什么。   而我……如果,我不是小楼中人,如果,我不是拥有超时代的科技支持,我也不可能在七百年后,让你的预言成真。   狄飞,你错了……你最后的期盼,最后的愿望,其实……本来应该是一个错误……是一个空……   阿汉闭着眼,尽量让自己漠然地想着。   屏幕上,修罗教众人计议已定,张楚臣回头去找狄飞,推开门的那一瞬,那个注定成为传奇的人,就此永远逝去。   在最后的那一刻,他喃喃唤了两个字,隔得很远,张楚臣听不清楚。不过,他相信,应该,也许……是在叫惊鸿吧。   那样轻微的两个字,那如骄阳般,映照得天下英雄皆失色的男子,在生命的最后,依然惦念,依然无意识地喃喃呼唤的两个字。   当世,无人得闻。   而在七百年后,小楼的幻境之内,无以伦比的科技,让那轻如蚊呐的两个字,极轻极轻地响在了阿汉的耳边。   阿汉没有动,没有睁眼,只是很安静,很安静地躺着。   良久,良久,枕上才有了一点极淡,极轻的湿痕。 第三百五十三章 如何面对   孤寂的房间里,那遥远而漫长的故事,终于结束了。   七百年前,一个无知而天真的少年,在一个残忍而冷漠的男子怀中死去。   七百年后,虚拟的屏幕中,一个行事洒脱不羁,最是特立独行,为这人世间留下无数传奇的人物,在一个人的眼前,淡然含笑而逝。   终于看尽了整个故事,而阿汉,却已经疲惫得没有力量去思考。   房间里一片幽暗寂静,仿佛整个天地,都沉寂了下来。   他只是怔怔地躺着,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脑海中只是一片的空白。   那人待他原来极好。那人原来……肯为他如此。   然而,又如何呢……   他已经回不去了啊。   被冻死在冰天雪地里的动物,不是天气回暖,就又能活了过来。反而是原有的,看着勉强还算保存完整的尸身,会随着春天的到来而腐烂成泥,连生前的形状,都再也无从寻觅。   只历一世的阿汉,若能看到了这一切,或许,心境会有很大的变化,或许对人对事,会有许多领悟。   就算是那个已经历尽七世,但是还没有恨尽众生的阿汉,若是看到了这一切,或许也会有更多的勇气,去爱,去面对,去努力,去坚持。   然而,现在,看到了这一切的人,是已经心冷如冰,心寞如雪的阿汉。   七百年前的坚持和不舍,七百年前铭记和怀念,太过遥远,遥远到不能触及,无法回味。   已经永远逝去的事,为何一定还要面对?已经永远错过的人,何必还非要在乎。   真相只是,当年的阿汉,已经再也变不回来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看,为什么还要自寻烦恼。为什么好容易已经冷了心肠冷了眼,却忽然间要回头,去知晓那些情深义重的故事。   看得再多,除了徒增烦恼,除了再添苦难,除了给他更多的矛盾痛苦折磨,还能带来什么?   狄飞……   他的主人,那个曾负他弃他伤他,却又用一生来铭记他,用生命来祭奠他的人,已经死去七百年了啊……   而如今,活着的人……   七色的光芒再次从上方绽现,本来黑暗清幽的房间复又幻象毕呈,诸景齐现。   阿汉愕然一望,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惨青一片。   上方的画面里,他赤裸着被捆绑伤害,而那人,站在门外,神色冷冷,漠然相望。   那人的眼神里,不见一丝情感,半点温情,而他……他自己望向那人的目光,却是惊涛骇浪,石破天惊,仿佛几世几劫,所有最激烈的情绪,都已在这一刻倾泄而出。   阿汉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冰冷发寒,他慢慢地颤抖起来,牙关开始咯咯作响。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看尽了七百年前,伤人倍至的真情,他还要去看七百年后的故事?   为什么,方轻尘想要他知道的,是什么?   如果说,七百年前的狄飞,漠然对白惊鸿说完不能怪你之后,选择的却是恩断义绝,飘然而去,那么,七百年后,狄九的冷酷残忍,无情狠毒背后,又到底会是什么?   从来就承认自己愚蠢木讷而且笨拙的阿汉,这个时候却出奇地敏锐,短短的瞬间之后,千百种思绪纷乱都在心头,然而,他没有期待,没有渴望,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身下的床单,他只是茫然睁大了双眼,几乎是有些恐惧地看着上方的屏幕。   这个世界,无论多么黑暗,多么残酷,总该会有一点光明,一些美好。那曾经是当年的阿汉,一直很努力,很努力,想要为自己守护,想要为那个人保住的东西,而现在,却是如今的阿汉,最害怕,最不喜欢,最不愿意看到的。   可是,无论他的意愿如何,那些真相,终究是一点点地展露了出来。   在他恨着他的时候,那人漠然地弃他而走,然后疯狂地催运内力,试图疗伤。   在他拼命挣扎时,那人走火入魔,却又冷静地一掌将自己打成重伤,重新拉回陷入沉沦的身与心。   在他满心死意与杀机时,那人拖着一身重伤,却又腰杆笔直,脸色平静,不可思议地重新来到了他身边。   在他冷漠地看他最后一眼,冷漠地将自己和这人世最后的联系切断时,那人的剑……已出鞘……   夜叉的剑从后方直刺进那人的体内,那人眉也不动一下地猛向后退,剑锋与骨肉磨擦出来的声音,听得人齿寒而心冷。   阿汉看着,看着,全身从骨髓里透出一股寒冷,让他不停地颤抖,颤抖。   他看着那人漠然地说着那些极遥远极遥远的话,漠然地清除着眼前所有的障碍。   他看着那人身上带着剑,不得不直挺挺得跪在他身旁,才能将他抱起来。   那样冷漠杀戮的人,极轻极轻地在他耳边说:“阿汉,我送你回家……”   他带他一路冲突,他带他一路疾驰。他的血点点滴下,一路遥遥无尽。   是血雨,是火海,是以生命和鲜血铸就的道路。   阿汉呆呆地看着,看着……看着这一段他完全不能想象的真相。   狄九竟然会为阿汉如此苦战,如此拼命?   这一切,究竟是神话,还是笑话,是幻觉,还是梦境!   然而,这一切,点点滴滴,又是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人不能置疑。   阿汉甚至不记得自己应该感动,应该为自己曾经的误会和愤恨而难过懊恼。只是心中那冰冷森寒的感觉,越来越浓,越来越浓,浓得几乎要将他的血肉之躯,连带全部的精神,都生生地冻住。   那个人……要死了……狄九……他要死了……   阿汉知道,狄九要死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星月如昨   狄九,他要死了。   那样重的伤,那样极度的疲惫,那样不惜一切的透支,那样不顾生死地拼命。   他是不可能活下来的了……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喘息,他那一直流血的伤口,所有的一切,无不宣告着那已经是迫在眉睫的死亡。   而他自己,到底已经晕迷了多少年?狄九……狄九他……他已经死了多少年……   他的身埋在何处,他的骨化于何方,他可知道,他所保护的那个人,在最后一刻,是多么地恨他,多么地想要毁灭他!   阿汉有些昏乱地想着,心绪几乎已经是陷入了魔障之中。他迷迷乱乱地看着上方,眼神其实并没有焦距。他的嘴唇冰冷僵硬,手足四肢,仿佛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   那个人……他死了。   在他最恨之时,仍然愚蠢得不愿伤害的那个人,应该是已经死去了很久,很久了!   如果不是如此麻木,如此昏乱,如此虚弱,阿汉他,应该是会大笑的吧。   他死了。他也死了。他们……都死了。   只有他,仍旧活着。地老天荒,他还会活着,活着……   然而,幻境里的一切,却又如此不可思议。   一个人,身伤至此,竟然不死。   一个人,心伤至此,竟能不死。   狄九他,没有死。   不是一天,两天,而是转眼数载。他竟然,一直,一直不肯死。   那样微弱的生命,却一直坚持着不肯放弃。   数载光阴,在这幻境深处,不过是弹指流转。奇妙的时间差异,让所有的苦难,所有的煎熬,都以一种流水般的速度转眼而逝。   所以,在幻境里,狄九的身体消瘦得是那么快,那么快。仿佛只是弹指间,便已悄悄地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只剩下支离病骨,居然还在坚持地活着。   幻境里,狄九悄悄躲在无人处咳嗽的次数极多,极多,每一次咳嗽的时间都越来越长,每一次咳嗽都越来越嘶心裂肺,那一直不肯弯,不愿屈的腰,只能深深地弓起,久久不能挺直。   掩在唇边的布帕,每一次都必然染上刺目的鲜红,却又转眼被主人随手抛却。   幻境里,狄九总是在疯狂地练功,那样只求进步,不顾其余的疯狂,那种完全拔苗助长式的练功方法,每每看得人心凉而胆寒。   性命尚且不能保全,他却还这样肆无忌惮地透支和压榨自己,为着的,是什么?   阿汉不去想,不去问,只是瞪着已经僵木发酸的眼,死死咬着牙关看着而已。   幻境里展现最多的,依然是他们对他的照顾。   狄一为他天涯奔波,四处碰壁,却还四处哀求。狄三与他明明并无交情,却为他到处结仇,四处强取豪夺各种灵丹妙药。   即使是从来不曾识得他的文素依,也从没有对他连累他们夫妻分离有过一句微词,一直是那样,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   然而,幻境里展现得最多的,还是狄九。   为他传功的狄九,替他按摩行针的狄九,整夜整夜陪在他身边的狄九,越是寒冷,越是虚弱,越要坐得笔直,越要全心守着他,如非必要,却轻易不肯碰他一下的狄九。   从来不肯在他耳边呼唤他的狄九,从来不愿纯因为温柔情怀而拥抱他的狄九,那个会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在一片灿烂阳光下休息的狄九,那个无论对谁,都会竖起防卫,却会在一处长眠不醒的人身边,不知不觉放松身心,悄然入睡的狄九。   阿汉以为自己会闭上眼,以为自己会挥挥手,打断这幻境,以为自己会渐渐心疲力歇,无力也无心再看下去。   然而,他却又一直睁大着眼,死死地盯着上方,长长久久,连一次眨眼也没有。   因为太久地凝注,太久地注视,眼睛疲惫酸涨得几乎要涌满泪水,而屏幕里的狄九却已经是晕迷了七天七夜,吐了满地的鲜血。   醒来的时候,他平静地问:“我还能再活多久?”   他活不了了。   再多的坚持,再强的毅力,再神奇的精神,也不能永远和死神角力,他就要死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下个月,但是,绝无可能,再这样漫漫长长,一年又一年地活下去。   阿汉的身体,已经安静了下来,不再颤抖。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看着而已,脑子不去思考,心中空洞一片。   所以,当狄九报了一个莫须有的小楼人物,骗了狄一离开的时候,阿汉毫无诧异。   所以,狄九悄悄留下两颗宝珠,半夜点了文素依的睡穴,阿汉也全无感觉。   所以,狄九带着他,偷偷下山,一路跋山涉水,向前奔波,以一人之力,一边赶路,一边把他照顾周全,阿汉也同样是麻木地,仿佛并不曾看得见。   他只是漠然地看着,等着,等那最后的结局,等那最后的死亡。不去想,不去问,不去考虑未来在哪里,前路在何方。   那一个夜晚,星月如昨,火光如旧。那人轻轻以指尖抚过他的眉眼,那人用那几不可闻的声音唤他的名字。   那人小心地抱他在月色下,火焰旁,仿佛要呵护他不受风寒,一点一点,徐徐抱紧,然后,那凝窒的身子,开始颤抖。   是那人担心在这深寒的夜色里,让他受了寒,所以要如此紧拥,还是因为,那人比他更怕冷,所以在这个如此寂寞的夜晚,才要牢牢抱紧他,再不肯放松。   忽然之间,阿汉的胸口剧痛了起来,这一次,他已经确切地知道,这不是精神受创造成的伤痛发作。   他呆呆看着,如此星月,如此火光,如此安静沉睡的自己,如此安静守护着的那个人。   那人的脸是刹白的,那人的手指间,仿佛都泛着青白之气。那么冷那么深的夜,可是寒彻身心,冷透指尖?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一样殷红   阿汉一直一直都记得,狄九是一个非常非常怕冷的人。只是,狄九自己一直都不知道,他原来在怕冷。阿汉还记得,狄九也是一个非常非常难以温暖的人,虽然一直一直,他握着他的手,暖着他,可是,只要他一放开,那人的指尖,又会飞快地冰凉下去。   阿汉定定地看着晕迷的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一直一直,都记得狄九很怕冷,这么寒冷而孤独的夜晚,他却不肯醒来,去握住他的手。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一直一直,早已养成了,必要抱了他,才能入眠的习惯,如今,他却可以沉睡了这么久,这么久,浑然忘记了,那个人,一直一直,很冷,很冷……   一点晶莹,忽然间,从狄九的眼角处,悄悄滑落了下来。   阿汉几乎不能置信地颤了一颤,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幻境里的人,拿了一坛子酒,仰头大饮,刹那之间,美酒就倾了他满头满脸满身,那一点轻微的泪痕,也就再也不可寻觅。   阿汉伸了手,掩着一直剧痛的胸口,忽得口一张,鲜血便喷了一地。   小楼中人的血,小楼外人的血。   天上人间,满眼,都是一样刺眼的殷红。   阿汉的血,也是这样的鲜红。和狄九这么多年以来,一个人悄悄抛下的所有手帕上染成的颜色,并无二致。   前后两段记录,经了方轻尘特别地为阿汉做过整理剪接之后,其实,只需要一天的时间就可以看完了。然而,时间足足过了一天半,阿汉才终于从他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也许是因为精神力受了伤害的缘故,阿汉的神态,出奇地虚弱苍白,连站都似站不稳,只是扶着关上的房门,站在那里,再也走不得一步。   张敏欣很想过去帮助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偏偏又有一阵心虚,于是她轻轻给了吴宇一个眼色。   吴宇也多不说什么,通过瞬移装置,直接将自己传送到了阿汉身边,一把扶住他,轻声说:“你的精神力受了创伤,影响到了你的身体。现在,你需要的是长时间安静地休息,并且还要借助仪器,来治疗你的精神伤害。这个时候,你不太适宜过多地活动,你要是有什么事情,跟我们说一声就好了。”   阿汉只是轻声地问:“他在哪儿?”   “方轻尘已经用念力将他弄晕了,扔进了第九睡眠舱。”   “那轻尘呢?”   “他已经休息了整整一天,现在,正在第九睡眠舱那等着呢。”   阿汉点了点头:“你的瞬移器,借我用一下。”   “阿汉,你不打算先和教授谈一谈吗?”   阿汉抬眼看着她:“他最多只能再活一天了。”   吴宇的神情微微黯然了:“可是,不管你怎么做,他也只能再活一天了。”   阿汉凝视着她,过了一会,方才笑了一笑,道:“一天,已经足够了。”   吴宇终于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只伸了手,将自己使用的瞬移器从衣兜里掏了出来,交给了阿汉。   光华倏地闪过,下一刻,阿汉已经出现在方轻尘和狄九的身旁了。   他只低下头,定定地看了看睡眠舱中,沉睡不醒的狄九,一时间,心中竟不知是何等感受。   几生几世,他总是偷懒爱睡的,多少回在床上懒洋洋地醒过来,看着身旁守候之人无可奈何的表情,又如何会想到,竟然会有今日,他默然守在旁人身侧,看着旁人沉眠不醒的时候。   这么多年过来,狄九总是这样守着他,一直等他醒,一直等不到,他又是用什么样的心境,才可以一直看着他,守着他,护着他,一直坚持着,不能和不肯放弃的呢。   而今,他弹指之间,就可以换醒狄九,可是……一日的清醒之后,却就会是那永久的沉眠了。   莫名地叹息了一声,阿汉轻轻伸出手,极快地按下了几处控制按钮。   一直坐在一旁,却也一直都一言不发的方轻尘,微微一皱眉,这才问出声:“阿汉,你在干什么?”   刚才阿汉的操作,不是在唤醒狄九,却是在启动睡眠舱的扫瞄装置和修复程序,这指令一输进去,睡眠舱的智能电脑,立刻就会对狄九的全身进行扫瞄,将他身体内,所有没有达到最佳状态的细胞,全都修复过来。   这样一来,等到狄九醒来之时,他不但会伤痛全消,病势俱无,身体的机能也会被调整到完美的高度,体力智力反应力,甚至会比处于巅峰期的他,都还要还略略强一些。   以小楼的科技,要治好狄九,本来就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利用超时代的科技,来给凡人续命延寿,治疗伤痛,这在小楼,已经是绝对的禁忌了。   而且,这样的治疗,也是毫无意义的。今天你将人治好,明天,这个被你治好的人,就会被小楼的主电脑或是时空管理局夺走性命。这样法律的存在,自然是有他存在的道理的。如果放纵着,所有的学生,都可以凭借着自己的喜好而随意给世人延命,而被他们延命的人,又自然地会为他们所关心的人一次次祈求治病延寿,这样的行为倘若不加以控制,整个的世界都非得大乱套不可。   然而,这一次,阿汉为狄九治疗的情况,却实在是太特殊了。   “他只剩下一天的生命了。我希望这最后的一天,他可以摆脱掉长久的病痛,他可以重新感受到健康的感觉,他可以,不再受着伤患的折磨。”   阿汉声音是低沉的:“只是一天,一天而已,不可以吗?”   如此沉寂而悲哀的神情,如此低沉而悲伤的声音,让人几乎不忍心,说出任何指责的话。   就连刚刚接到了主电脑的报警,声称阿汉的行为已严重违规,而立刻接通了休眠室,准备同他对话的庄教授,才刚刚调出镜头,看到了阿汉黯淡的面容,听到了阿汉这一声低语后,也终于只是叹了口气。   罢了,不过就是最后的一天,便是由得他任性一回,由得他,给那个人一天的健康和快乐,又有什么不可以。   庄教授迟疑了一下,终于重新关上了通讯器。 第三百五十六章 回首无路   庄教授迟疑了一下,终于重新关上了通讯器。   反而是在休眠室里,在这件事上,一直坚持着任性而为,不以规则为意的方轻尘,神情却有些郑重起来,将眼神凝定在阿汉的脸上,他缓缓问道:“阿汉……你……真的仅仅只是为了这个?”   阿汉慢慢抬头,目光略有些空洞:“你以为,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方轻尘无言了。   是啊,阿汉他还可能再做些什么呢?那一定要狄九死的,不是校规,而是法律。是由主电脑自动执行,没有任何人可以对抗,也绝对没有任何人可能更改的时空局的法律。   就算是他自己,都已经再找不出一个半个的空子可以钻,更何况,阿汉他,是从来都不会撒谎的。   “阿汉,我是个任性的人。”   在别人的面前,方轻尘虽然总是一副强硬态度,但是现在面对着阿汉这个当事人,他的心里头,终究还是略微有些忐忑的:“对于我来说,苟活还不如痛快死,为着求一个明白,一份快意,无论是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会觉得是应当的。”   眼下的这个选择,算起来当是他的责任,所以,无论是什么结果,他自也终要承认,并且承担随之而来的结果:“是我做主,将狄九带进这死地,也是我坚持,要逼着你,回过头去,看这些陈年旧事。对于我来说,这自然都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可是,对于你,我这样做,到底……我不知道我这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如果我是将我自己的处事方式,强加在了你的身上,我很抱歉。”   阿汉一语不发,只是在睡眠舱旁边坐了下来。   小楼的睡眠舱,本身自带的修复系统,并不很强大,为狄九扫描治疗花费的时间,也就比较漫长。所以,阿汉可以坐在他身边,慢慢地守着,等着,看着,任凭这种颠倒错位的奇异感觉,在心中里弥漫。   他静静地凝视着狄九。   即使是失去了意识,那个人的神情,依然有一些不安,那双眉,也依旧微微地蹙着。   在倒下前最后的那一刻,他是否……仍然……在为我担着心?   阿汉的心迷迷茫茫地想着,轻轻地说:“轻尘……我恨你。我也恨张敏欣,我恨教授,我恨小容,我恨劲节,我其实是在恨着我所知道我所认识的所有的人。”   方轻尘苦笑了:“我知道。”   “可是我也明白,我只是在迁怒。”   阿汉静静地低头,静静地看着那睡眠舱里的人。他的眼睛里有无穷无尽的迷茫,曾经涌动的风雷,却都已经平息。   “不幸的人,总是容易去迁怒于全世界的吧。不管这愤怒有没有道理,总是会觉得,整个天下的人都亏了他负了他。所以,不管是善待他的人,还是恶待他的人,在他的心中,就都成了坏人了。我恨张敏欣,恨她拉着我来做这个论题,我恨小容,恨他为什么居然可以那么宽容善良,自己都上了刑场,却还要劝我,我恨教授……我恨他漠然坐视我的一切苦难,却什么事也不做,我也恨狄一,为什么,他要对我好,为什么,他要让我去期待这世上那些美好的东西,当然,我最恨的,肯定还是他……”   阿汉轻轻地伸出手,按在了睡眠仓的玻璃罩上,动作轻缓,几乎像是隔着那数尺空间,在抚摸着那个人。   “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当初,我那样的愤怒,其实只是一场误会。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另有隐情。他没有负我,没有害我,反而是为了救我而忍受了那么多事。而我,却任性地放纵了自己的精神力失控,让这个世界上,最为关心我的几个人,受尽了苦痛。我夺走了他们所有的快乐,我毁掉了他们本来可以自由的人生,我让他们把那样多的时间,精力,全都浪费在了我的身上。”   非常非常轻微地,阿汉摇了摇头,唇边也似有一星半点的苦笑,悄然掠了过去:“认真算起来,其实只有我负他们,而没有他们负我的。更不要说你们了……轻尘,你也好,小容也好,劲节也好,我出事的时候,你们虽然没有立刻就伸出援手,却也只是因为,那是小楼的规则,也只是因为,你们都知道,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而并不能因此就说,你们真的冷漠无情。若是想一想这七百多年来,我这几世……其实,也总是你们在帮我的。是你们一直在为我打算,在为我着想。是你们绞尽脑汁为我设计武功外貌,想要我少受一点伤害。而我,却从来也没有为你们费过什么心思。”   “谁也不曾生来就欠了我,谁也不是天生就该为我做牛做马,为我操心费力的。轻尘,明明这世上,谁也不曾负我,我也很清楚,我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去恨任何人,可是……”   他终于慢慢抬头,望着方轻尘,眼神中流露出绝望:“可是,道理可以在嘴上说说,却未必真的行得通。轻尘,我明明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可是,我的心……”他抬起手,点在自己的心口处:“我的心,已经变了。”   发生过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曾经的爱恨情仇,也绝不可能因为所谓的误会被揭穿了,就立刻烟消云散。   掉落在地上的瓷碗,就是再捡起来,也终归是破了。而那些无比强烈的仇恨,痛苦,愤怒,憎恨,那么多那么多负面的情绪,曾经完全主宰过他的思绪,所以,就算如今,他已经知道了,一切都是只是错误,也没有可能,立刻就把它们,变成爱情,欢喜,温情,以及感激。   一件衣衫,既然已经染做了皂,洗又怎么能就洗怎得干净!   七世为人,他学会了爱,也懂得了恨,红尘翻覆,他有过坚持,也有过执迷,如此人生,如此天地,曾经清澈的眼睛,一点一点,变得复杂深沉而冷漠,到了现在,纵然把所有那些个真相,全部展开来在他的面前,勉强可以抹掉那一点冰冷,但已经如此幽深的眸子,又如何可以再复回清澈无垢。   “轻尘,我知道,是我不对,是我很不讲道理。可是,我对于你们,对于整个小楼,对于很多很多人,还是有怨恨的,我对他……”他又低了头,很快地看了狄九一眼。   “我对他……也再不可能回去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尘缘历尽   休眠舱外,阿汉神情迷茫。   “可是,你还是想要治好他,你还是想在最后那一天,给他一个健康轻松的身体。”   方轻尘轻轻地点了出来。   阿汉慢慢地摇摇头,过了很久,才轻轻地说:“轻尘,如果,如果……不是你在最开始,让我看了七百年前的旧事,也许……也许我只会像现在这样,一直一直,什么也不坐,就这样呆呆地守着,等着,直到他死去,可是,我看到了……”   忽然间,阿汉说不下去了。   这样迷茫而复杂的心绪,无法以语言来表达。   七百年前的阿汉与狄飞,是谁欠了谁,又是谁负了谁,已经无需纠结,不必追究了。   如果是第一世回小楼,看完整段纪录,他也许会有很多感慨,很多想法,但是,当时的他还太笨,太傻,太不懂世态人心,因此,纵然有一些感触,只怕也未必多深刻,纵然会有一刻的动容,只怕也未必能完全明白,狄飞在那漫长岁月中,心路的变迁。   只有在现在,在经历了七世,历尽了红尘诸般的世态,在真正投入,去爱过恨过之后,回过头去,再看那段旧事,他才能深刻地感受到,那种触及灵魂的痛苦和悲伤,也才会真正地明悟,真正受震撼,真正被感动。   “我看着狄飞死去,我听到他最后的呼唤,明明他就在我的眼前,明明他就在说话,就在微笑,可是,我伸手,却够不到他……”   他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睡眠舱的手,那只手,隔着厚厚的玻璃,遥遥覆在狄九的身上,却并不能真正触碰到那具身体。   “我……我究竟是……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抓不住。”   阿汉的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身体又开始微微地颤抖。   只有亲眼看了狄飞的一切,看着他,如此冰冷的,如此不可挽回地,向毒害黑暗深处逝去,这个从来不知道要害怕死亡的小楼中的神仙,才会真正地明白,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多么残忍的事。也才会真正地明白,如果他还是这样木木呆呆,纠纠结结,什么事也不能做,或者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那么,到了最后,狄九,即使就在他的身旁,也会象狄飞一样,就这样悄然错过,悄然死去。   无论如何去呼唤,不管怎么样伸出手,他都将和看着狄飞一样,再也拉不回一丝一毫。   过去的事情,哪怕全都是悲伤,全都是苦难,全都是痛楚,但是,那毕竟是属于他和他的,怎么甘心,怎么可以!就这样,白白地、任一切都逝去!   抬起头,看着方轻尘,阿汉的眼中有着歉意:“我醒过来了,也看尽了一切,可是,我的心中,依然有恨。或者说,那恨意太深,太长,太浓,就算忽然间查知了真相,明白了对错,我也不可能,在挥手之间,就将它尽数都忘却了。”   方轻尘点了点头。   一个人,如果咬牙切齿地恨了另一个人许多年,却忽然间发现,原来当初的仇恨,只是一场误会,难道真的就可以眨眨眼,把这几年间所有的苦难,所有的仇恨都给忘了,难道能立刻就去拥抱,就去交流,就去亲亲爱爱,一笑泯恩仇吗?   这样的事情,但凡是血肉之躯的人,就没有哪一个可以做得到,而,阿汉他……就算他是阿汉,他到底也并不是可以随意抹掉了记忆,重新编写程序的机器。   “可是,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只一直那样沉睡着,然后,在他已死了许多许多年之后,再抱着对整个世界的仇恨醒过来,天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怪物呢?如果那时候,你们为了劝导我,再让我重新看到这段记录,想要告诉我,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负了我,想要我知道,其实他在最后并没有舍弃我,那么,在几百年后,在他的尸骨都已成了飞烟之后,才知道真相的我,也许……”   阿汉的神色有些茫然:“我也许会发疯。我也许,会更加痛恨所有的人,也许……到了那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事,而现在……无论如何……”   他抬起头,凝视着方轻尘,轻轻地说:“轻尘,谢谢你。”   轻尘,谢谢你,你让我,不会再错过。   你让我,不会再无知无觉,不会再浑浑噩噩,不会,再耗尽了别人的整个生命,自己却什么也不知道。   叮地一声轻响,叫阿汉的思绪为之一顿,方轻尘的眼眸为之一凝。   二人都低了头,去看身边的睡眠舱,在那里面,修复的工程已经完全结束,现在,只要轻轻地抬一抬手,按下去,狄九就可以被唤醒了。   阿汉久久地望着睡眠舱,却连手指尖都没有动一下。   方轻尘也一直沉默着。   他会留在这里,只是因为,这一整件事,都是因为他才到了这个地步,因此在情在理,他都必须要问一问阿汉最后的决定。但是无论如何,那个决定,都将是阿汉自己做的。   而他,并不打算处处干涉阿汉的心意。   方轻尘等待了很久,阿汉却始终没有唤醒狄九。他思忖再三,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   该他做的事,已经全部都做完了,剩下来仅有的时间,仅有的生命,应该都只是狄九和阿汉两个人之间的事了。这样的时候,也许,是并不合适有他在旁边的。   已经想要转身离开休眠室了,方轻尘略微迟疑了一下,却又说:“狄九看完了你这几次的入世经历之后,和我说了一些话。因为我们是在小楼内部单独的观察室里,而不是在有记录功能的公共区里交谈的,我们的谈话过程,也就没有留下记录影像。你要不要……”   阿汉静静地看着睡眠舱里,那个人一直微蹙的眉峰,轻轻地说:“他并没有恨我,是不是?”   方轻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一直没有抬头的阿汉看不见,却并不妨碍他感觉到方轻尘的动作。   狄九,那个狠毒残忍的人,骨子里的爱和恨,都是非常极端的。当他立心要去恨的时候,给他看再多的真相,告诉他再多的内情,都可以成为他加倍去恨的理由,而如果他一心去爱了,同样的往事,同样的真情,也一样不会对他的心绪,有太大的影响。   阿汉知道,爱与恨,从来都只是那人自己的事,从来,都只是他自己的选择,所以,他才能够一直那样坚定而固执地,不肯受一切外力的影响。   这样的狄九,在他付出了所有的一切之后,在这么多年,他一直坚持到如今之后,他又怎么还可能,只为着前世的虚幻,或是仙凡的区别,这种在旁人看来是天大地大,在他看来,却也许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却把他生命中最后的意义,都给否定掉呢。   阿汉的手隔着冰冷的玻璃罩,无意识地徐徐抚动。   “他不但不恨你,反而一直非常努力地想要为你的论文找出可以避免更多苦痛的方法。我觉得,他的设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你下一次历世……”   “没有下一次历世了……”   阿汉的声音倏然一冷,有那么一瞬间,竟是冰寒如霜雪。 第三百五十八章 再不回头   那样冰冷的语气,从阿汉的嘴里说出来,让方轻尘也不觉一愣,一时之间,脑海里警铃大作,然而,他细细地看了看阿汉的神色,是那样的沉静,不见波澜,最终却又只是微微地叹息一声。   无论怎么样努力,无论怎么样挽回,那已刻在了灵魂深处的变化,终究,还是……   阿汉低下头,再深深地看了狄九一眼,忽然站起身来。他的身体和精神都还很虚弱,想要象方轻尘那样,纯粹凭着身体自由地走动,便都有些辛苦,所以他抬起手,直接去操作瞬移器。   方轻尘看着他手指按下的方向,微微皱了一皱眉,忽得伸出手来格住,轻轻说了一声:“阿汉……”   “我想去看一看狄一和狄三,我就只是想要看一看,我就只是,想让他们能放心一些,将来别冲动起来,学着狄九一样,不顾一切地闯进小楼来……”   阿汉的话语里颇有恳求之意,他的意思,很明显,绝对不可能,是打算只从控制屏幕上看人。   方轻尘蹙了眉。   和狄九不同,狄一和狄三,这会可都还在万山之外,如果要出去见他们,就必得要离开了小楼的外层范围。而阿汉既然已经回了小楼,按照规矩,就是不能再出去的了。   他自己既然是一个从不把规则当回事的人,当然也就不会太介意别人的违规。只是,阿汉的精神力刚刚才受到了剧大的伤害,这个时候,他要是再违背规则,等到必须承受惩罚的时候,可是要会比正常的情况下,还会麻烦许多啊。   只是,以方轻尘的心性和为人,他却也绝对不可能象别的同学那样,去劝导阿汉不可以出去见像狄一和狄三这样的朋友的。   在人的一生里,能得有人这般地相待,这般地相重,又怎么可以不去回报?不去感激?怎么可以,不将他们、深深深深地放在心上?   他想了一想,还是只能试图从侧面劝解着,让阿汉暂时打消这样麻烦的念头:“阿汉,狄一和狄三……他们,还会在外面留很久。可是,狄九,他却是只剩下一天不到的时间了。”   阿汉微微低了头,过了一会,才又轻轻把头抬了起来:“轻尘,我是真的想着,要他醒过来的。可是,等他醒过来了,我却又可以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呢?”   他望着方轻尘,眼神既黯淡又悲凉。   方轻尘也是无言以对。   阿汉和狄九之间,还可以说些什么?或是,又还可以做些什么?这许多年来,他们两个人经历了那么多的事,走过了那么多的爱与恨。纵然现在,阿汉已经知道了一切都只是误会,纵然他知道了,这些年,狄九为他做了些什么,难道狄九一朝醒来,他们便可以毫无芥蒂,相拥痛哭,就可以抱着彼此倾诉衷肠,就可以难分难舍,执手不放?   如果,狄九还可以好好地活下去,这两个人倒是还可以有很漫长的时间,来渐渐淡忘伤害,去努力消除尴尬,也许,他们还可以尝试着,一点一点,去彼此重新接受,可是,现在……他们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以狄九那骄傲的性子,死前也不肯再见阿汉一面,恰正是因为,他情愿一个人干净俐落地死了,也不喜欢两人间过多的牵扯不断。而现在,既然自己只得一日不到的性命,他又哪里还肯受人怜,哪里还愿意去听那些,我不会怪你,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这样可笑的话。   而虽然笨拙,却已经理解了狄九的阿汉,不论是为了自己的心境,还是为了狄九的心情,自然都不能也不敢就这样唤醒他。   说穿了,阿汉的不肯呼唤,和这么许多年来,狄九情愿舍弃自己的一切来治好阿汉,却从来不肯指望,能从此和他尽释前嫌,相偕天涯,完全是一样的。   他们对于自身命运的美好,早就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而且,也都胆怯地害怕重新再面对彼此。这两个人,从根子上说,完完全全地,早就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再与对方相处了。   阿汉面对着他方轻尘,自然可以将自己的无措,悲伤,甚至是懦弱,逃避都表现出来。而骄傲的狄九,却只能用他的孤傲,固执,不近人情来掩饰这一切。   就算狄九的生命可以再长一些,就算阿汉也能够恢复如常,甚至从此之后,也再不用受到小楼种种规则的限制,狄九也依然不会去尝试着和他会面的。相反,他只会远远躲着看阿汉一眼,确定他确实已经好了,然后,就此悄悄离开。   他会选择的,只可能是从此孤独一人,再也不和任何人产生交集,为了回避阿汉,甚至连狄三和狄一,他也绝不会再去联络。   而阿汉,也许会很努力地尝试打听出他的行踪,确定他的安全,但是,除非是有什么极大的变故,除非,狄九再次面临着极大的危险,否则,阿汉也是不会再试图去接近他的。   只是,如果他们有更多的时间,也许在很多很多年之后,当所有的旧事前尘,渐渐都化作了云烟的时候,偶然间道左相逢,他们还可以相视一笑,在发觉心中并无更多的难堪尴尬之后,他们还会有足够的勇气和热情,去尝试再次向对方伸出手。   可是现在……那眼见就要来临的死亡,已经冷酷地斩断了一切美好的可能。   方轻尘长长一叹:“也许,我坚持把他带进来,坚持让你醒过来,真的是做错了。”   “不,你没错。轻尘,这件事,我真的很感激你。”   阿汉诚恳地说:“就算是他要死了,就算是我不敢就这样叫醒了他,就算是,我想要跟他说说话,想要看着他,却不敢再让自己留在他身边,但是,我至少能知道,其实我并没有失去。至少我能知道,连象我这样愚笨的人,几世历劫,到底,也能得到一些很好很好的东西。”   他伸了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处:“我醒来了,看到了,也得到了。无论是生是死,很多的人和事,都会一直在这里了,只是他……”   他努力地控制着,不让自己软弱留恋地回头再去张望睡眠舱:“他看不到我,也许反而会感觉更自在一些。他心里虽然会一直牵挂,但是,既然知道我好了,他其实也就可以安心了。将来,如果他慢慢忘了我,可以好好生活,我也会一直看着他,为他高兴。如果他还是记得我,常常……嗯,也许只是偶尔想起我,那么,请你们告诉他,只要他抬头,就可以看到我了……”   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呓语,方轻尘听得却是心中剧震:“阿汉,你在说什么?!” 第三百五十九章 一界之隔   阿汉的声音轻如呓语,方轻尘却是心中巨震。   阿汉回过头,看着他,微微一笑,眼神和笑容,都遥远得仿佛在千万世之前:“轻尘,替我告诉他,要对自己好一些。”   下一刻,他的手指,已经按住了瞬移器的按钮。   一阵光华闪过,休眠室里已经没有了阿汉的身影。方轻尘脸色大变,直直冲了出去,大声地呼喊:“阿汉不对劲!教授!截住他!”   不用方轻尘叫喊,当中央电脑察觉到有一台瞬移器,直接将人转移到了小楼的最外围时,就已经向庄教授提出了示警,而庄教授也在第一时间就启动了传送装置去拦截。   其他的同学,不管各自在什么地方,在做着什么事,一听到中央电脑的报警声之后,也无不纷纷用各种方式赶了过去。   小楼的瞬移装置,受到规则的限制,移动并不能超出小楼的范围,所以阿汉只能在万山最外面的一层停下来,前方,有重重树木,隔绝着他的视线。   在山外,一直守着,一直等着的人,是狄三和狄一。   他只要象方轻尘那样,从从容容,穿树而过,就能与他们相见了,然而,阿汉只向前迈出了三步,就不得不停了下来。   前方光华灿亮闪过,庄教授的脸上隐隐有着愠意,拦在了他的身前,正极严肃地注视着他:“阿汉,你想做什么?”   面对着教授的质问,阿汉回答得十分平静:“我只想在最后的时间里,去看一看我的朋友。”   庄教授不为所动:“你可以在主控室看。”   阿汉也同样不肯后退:“只有你们,才会喜欢在冰冷的显示屏幕前,去看那些待你最好的人。”   庄教授咽下了一声叹息:“阿汉,这是规则……”   “是啊,这是规则。小楼是规则,论文是规则,杀人是规则,灭口也是规则。”   一向温吞吞迷迷糊糊的阿汉,此时此刻,话语却锐利得刺人。   “教授,那么多的规则,那么多的制度,到底是要来做什么的?小楼又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这样强迫着我们,一世又一世轮转,研究那些根本就已经不需要的课题,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阿汉第四世时,自尽回到小楼之后,他就曾经向庄教授,置疑过小楼制度存在的意义,然而,当时,他只不过是很迷茫很疑惑地,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而现在,他的语气,却是讥诮而冰冷的。   “阿汉,在我们的时代,生命几乎可以无限地存在,所有的科技,让生存再没有丝毫的难度。我们已不需要去追寻,不需要去拼搏,不需要去努力,就连家庭,这种人类最牢固的伦理单位,都已经是要在学校里学习,你们才能知道的、仅仅是曾经存在的东西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存在,我们不需要父母,不需要子女,不需要朋友,不需要爱人,而这样淡薄而冷漠的社会,长久下去,必然会慢慢地腐朽,直至枯竭。”   感觉到阿汉情绪上的极强烈的不稳定,又忧心着他精神上还受了重伤,庄教授按捺着情绪,尽量小心翼翼地,以一种较为平和和舒缓的语气,慢慢地同阿汉分说。   “为了让我们重新学会感情,学会珍视生命里的每一点幸福,让我们回转到这个人与人必须紧密依靠,才能好好生存的世界,让我们到领略生命的可贵,是极有必要的。其实,大家选择什么样的论题,以及这论题有无多大的意义,都反而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重要的,只是大家去实践的那个过程。当然,这制度并不是完美的,它自然有着许许多多缺陷,然而,这个世界上,本来也就找不出什么,可以称为绝对完美的制度来。只要它的益处大于害处,我们便应当尽量忍耐下一些不适和不便,而去接受它。”   “益处?这样的制度,究竟有什么益处,值得我们为其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呢?为什么一定要逼迫着我们去学习,逼迫着我们去面对,去模拟?在我们的世界里,学习这些东西,到底还有什么用处?那些曾经学习过的人,就算有过一些感动,有过一些领悟,过个几万年,还不是会慢慢在我们那个淡漠的世界里,渐渐磨光了这些热情。我本来过得很安静,很自在……”   “阿汉,要你们去学习,去面对,正是为了改变你们天性中的冷漠和不在意。尤其是你。你明明拥有着超过所有人的天赋,你明明可以为整个社会做许多许多事,可是,你却只想着一个人吃吃睡睡地度过几乎无尽的人生……”   “但这是我的自由,不是吗?法律保障世人,拥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力,不是吗?我的生活,别人可以提建议,可以给出期望,但不可以强求,不是吗!”   阿汉居然无礼地打断了老师的话:“是的!伟人,英雄,出现那么几个,似乎是可以带动社会的进步!但是,要人当伟人当英雄,也应该是由每个人自愿去当,而不是大家都用什么‘正义’的理由,去强迫别人来当!”   “阿汉,这是你的人生态度,我是不认同的。但是我却也不能说,你的想法就是错的。我们的社会,的确是认同,每一个人,都应该能为自己的生命做出选择。可是,阿汉,我依然认为,你这样的态度,是不可取的。做为一个人,你可以随便怎样生活,可是做为整个社会的一份子,如果人人都似你这样,那这个社会就必然会僵化消亡,也正是为此,你们才会被要求来模拟!”   庄教授终于叹息出声:“阿汉,你觉得让你承受这些,对你并不公平,是吗?可是,这些却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学习着承受的。七百年已经过去了,你应该已经能看得明白,这个过去的世界,和我们所处的时空,有着多少的不同!这里的人们,人与人之间,有着千差万别的性情。有的人不思进取,也有的人积极热情,大家各自做出不同的选择。正是这样的丰富和多彩,这样的活力和碰撞,人类的社会才能从这样的蛮荒时代,一点一点,发展到有了我们的今天。”   阿汉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第三百六十章 苦口婆心   “阿汉,你难道就没有感觉出来,和他们相比,我们的时代,已经是多么的冰冷和凝滞?几乎所有的人,都只是在冷漠而平淡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什么也不在意,什么也不努力。是的,我们之中,也有人喜欢找些乐子,也有人乐于找些刺激,可是,已经几乎没有任何人,会再愿意为了整个社会,为了人类的进步,为了一些因为很崇高,而渐渐被人们淡忘,甚至是鄙视嘲笑的理由而努力了。”   庄教授摇了摇头:“其实,你并不算是特殊的一个,你只是最典型的一个而已。阿汉,不管是象轻尘这样的坏学生,还是小容这样的好学生,从骨子里,他们也都是和你一样冷淡的,只不过,他们没有到象你这样极端。”   “这个小楼的存在,正是为了让你们去看看人和人之间真正的感情。无论是爱还是恨,至少,那都是激烈而真实的。小楼,就是要让你们去看看,人类为了生存,为了发展,曾经做过怎么样艰苦而惨烈的努力,才能让你们学着去珍视如今自己拥有的一切。为了让你们能得到更好的磨练,更深的感触,为了让你们打掉那种游戏玩乐的心态,不管你们受到什么样的挫折苦难,只要不是伤及生命本源的事,小楼甚至都尽量不会相帮,不会出手。”   庄教授呼出一口气,顿了一顿,方才极严肃地刺到关键处:“阿汉,无论是政府,校方,还是我自己,的确都对你抱有比对别人更多的期待。可是虽然是这样,我们也并没有故意让你多承受什么伤害。无论全社会是怎样地期望着你的改变,这个制度本身,对你来说,也一直都是公平的。我们并没有给你比别的学生更多的压力,你的模拟,从头到尾,都是和别人完全一样的来进行的。而你所受的苦难,同你选择的论题,也并不是该推卸给我们的责任,这一切,首先是和你自己的生活态度有关。”   庄教授的声音带着沉痛:“阿汉,你摸一摸心口,问问你自己,究竟为什么,你么会选择了这样的论题。今天的结果,又到底是模拟制度本身的问题,还是你自己,对于这模拟的态度,太过于冷漠,太过于不在意,根本就不放在心上的问题?至于你在人间所承受的那些苦难,难道也要全都怪在小楼没有施予援手上吗?同样是参加模拟,只有你一个人,从来就不看资料,不做研究,甚至对于这个世界上那些最基本的常识都懒得去学习,在这种情况下,受到了伤害,到底是谁的责任更大一些?”   在庄教授沉声低斥的时候,四周已是光华连连闪耀,一个接一个的同学,陆续出现在了两个人的周围。   就是还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事,当场这种连空气中都浸着紧张的氛围,也让每个同学都悬起了心。等到终于听明白了,他们到底在说的是什么,大家一时之间,却又都不知道该怎么劝解才好。   人群之中,张敏欣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向前踏出了一步:“教授,我……无论如何,选题的事,不能说是阿汉一个人的错。”   连续数世以来,阿汉所过经历的事情,所承受过的苦难,其实,对于小楼的众人,也是一直都有影响,平日里,张敏欣固然总是说说笑笑,大而化之,整天做出一副同人女的花痴状,其实心里头,也不是没有不安的。只是,阿汉既然不肯提,张敏欣也就悄然地回避,不肯主动多说什么。阿汉既然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去恨,张敏欣也就不敢去勾起这些个痛楚。   只是今天,阿汉的神情、语气,态度,乃至于行为,都实在是太出奇了一点,这让张敏欣心中隐约有了些极不祥的感觉,所以,才终于在七百年的翻覆苦难之后,站了出来,鼓起勇气,面对自己最初纯是出游戏之心,而随手造就出的局面。   “他确实是没有做功课,也没有看资料,可是……”张敏欣咬了咬嘴唇,看着庄教授。   “可是,其实,就算是他看了,结果又会有多大的区别呢?只怕,他还是不可能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么可怕。因为……我也想不到,我们所有的人,谁都想不到。那时候……我一时兴起的恶作剧,他的不认真拒绝,同学们的不过多干涉,说到底,其实都是因为,我们,在那个时候,对待模拟的态度,基本上,和做游戏并没有太多的不同。我们其实,谁也不比谁聪明多少。”   “阿汉……我……”   张敏欣转脸去看阿汉,头低了低,却还是又抬了起来。   “选题的事情,无论如何,是我对不住你。可是,当初,老师没有提醒我们,却不是因为他无动于衷,而只是因为,这些事,这些人情世态,真的只能由我们自己去感受,才能够得到教训。当初,就算再听上几万句警告,恐怕,我们还是谁也不会在意,谁也不会真的就做到小心警惕。只有到现在,只有等我们亲身经历过了,才能明白其中的甘苦,才能真的知道,自己的错误是在哪里。”   张敏欣的声音很轻,说得也很有一些艰难,但态度却是坚定的:“阿汉,我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我也知道你心里有恨。可是,你应该指责的、应该恨的,都只该是我,而不是我们的这个制度。学习,模拟,是社会唯一赋予我们的义务,也是我们天然该负起的责任。虽然,这个制度的确是有缺陷的,可是,我们也真的因为这样的制度,而学到了很多。从第一次模拟到现在,七百多年了,阿汉。我们确实是在改变的。”   张敏欣只觉得每一个字,都似有千钧之重,每一个字,要说出来,都要费着莫大的力气。   她的头渐渐低下去,低下去,不敢让人看见她眼中一点一点汪起的泪水。   “阿汉,我们确实是在一点一点地,由几乎完全的游戏态度,变得相对地认真,相对地,更尊重生命。由同学之间漠不关心的心态和表面上的客气,变得渐渐的彼此关怀,彼此在意,尽量为彼此设想,能帮忙的时候,也一定会努力去帮忙。阿汉……若是换了七百年前的我们,怎么可能会这样努力阻止狄九的,怎么可能会在左右为难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唤醒你。就是你自己,和七百年前,也有了多么大的变化……你看,这样的制度,是有很多的不足,但它却并不是不该存在的。”   张敏欣已经竭尽了全力来劝解,可是,阿汉似乎甚至没有感到需要正眼望她一眼。 第三百六十一章 公平何在   “改变吗……”   阿汉终于缓缓开了口。   “可是小楼只将世人都当成是蝼蚁。这样的模拟,真是能让我们学习到懂得感情,珍视生命?只是当自己是混迹在蝼蚁之中,这是在学习,还是只在以另一种方式来游戏?”   吴宇忽然间轻轻叹了一声:“阿汉……”   她突然间意识到,这个世界是如此的荒谬。曾几何时,阿汉是他们之间最冷漠,最不容易被吸引,被影响的那一个。他的天性,就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可是,也许……也许正是因为他不曾关心过,所以,他从来没能在心里,分清楚他们这些人和世人的区别,也就从来没有能将自己,还有世人,隔离开来。他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不管是他身在哪里,或是和什么人混迹在一起,他待人的方式,都是一般无二。   可是这样的待人方式,对于他们这些远离了自己世界的小楼人来说,实在是太过于危险。这样的待人,当他睁开了眼睛,真正开始在意的时候,他的在意,他的反应,却竟然反而要比他们这些人,还要激烈得多,还要……纠缠得多。   “阿汉,也许你会觉得,我们对普通的世间人,还是没有象对我们的同类那样尊重。我也无法否认,有时候,我们的确会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对于世人的喜怒哀乐,也都要相对的漠视一些。但是,阿汉,我们并不是天性邪恶的坏蛋,我们也都清楚地知道,他们并不是游戏中的人物,知道他们都是些活生生的人。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也许不会象他们那样完全投入,但是,也并不会像你说的那样,视他们为蝼蚁。我们……我们对于他们的,是要比同学之间的关心要少一些,可是,这更多的并不是因为什么优越感,而只是远近亲疏的不同。比起千年万年的时光,我们和世人的缘分,终究只是暂时的啊。”   阿汉的表情依旧是平静无波的。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他的老师,他的同学,如此努力而诚恳地劝解他,却又是木然不应。   这种反应,简直完全不象大家所知道的那个阿汉了。   场面一时间僵持了。山林之中,十几个人相对而立,却都是静默无声。   通向林外的传送门,已经被教授严肃地挡住,周围是他的同学,是他的伙伴,人人如临大敌,正在为了他忧心,为了他,而忐忑不安……   阿汉抬了头,透过参天大树那伸展开来,又纠缠在一起的斑驳的枝叶,去看那一片破碎的天空。   他,给他们添麻烦了。   本来是遥远无际的蓝天白云,随风在密密的树枝叶影间细细碎碎地摇曳着,却近得仿佛就在眼前。   今天的天气很好。   合适练武。   合适打瞌睡。   合适晒被褥,合适打谷,合适割漆。   合适教坊里的师傅们,搬出丝竹来,慢慢调弄。   合适吃树叶的虫子,合适吃虫子的鸟,也合适吞吃鸟蛋的蛇。   已经是仲秋了。落叶乔木的枝头,一层一层的金红正晕染开来。一只拖曳着两根长长的洁白尾羽的小鸟,从他们的头顶一掠而过,倏忽隐入那一片斑斓里,留下几声清脆的叽啾。   鹿茸犀角,从来是取祸之道。万山之外,这种仙灵雀,早就已经绝了种。只因为它那漂亮的尾羽,实在太适宜于被点缀在名门闺秀,妃嫔贵人的云鬓之间。   也只有在这人迹罕至的小楼外围,它们才依旧可以如此无忧无虑地自在飞翔。   七百年。   七百年前,这一切,同样发生在阿汉的眼前,只是他不会能看得到,不会能想得起。   七百年……如若要说这七百年,他什么也没有学到,那真的只是违心之言。   “纵然这场模拟对我们来说,并没有太过份,可是对这个世界的人呢?远近亲疏……不,这不仅仅是我们心中的远近亲疏。小楼的制度,从根子上就是在将这里的人都当作蝼蚁,也在强迫我们去将他们当成蝼蚁。”   他的神情渐渐有些愤怒,瞪视着那些与他一起,从遥远时空另一端来到这里的同伴。   “小容,劲节,还有……轻尘!为什么是他们会受罚?为什么偏偏是他们,通不过模拟?是因为他们和我一样迟钝,是因为他们学不会感情,没有达到模拟的要求吗?不是!包括老师你,也是一次次的劝我,不要将这模拟当成真实,就可以过关,就不会受伤。可是如果懂得了感情,怎么可能不投入,如果投入了,又怎么可能不将世人看得宝重?可是无论我们自己是如何对待他们,在我们的制度中,他们算什么?算什么?”   阿汉几乎是在怒吼。   “他们投入一生,对我们,却不过只是弹指一瞬。让他们用尽心血,却只不过是我们的一场游戏。让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就成了我们的玩具。让我们为了各种各样的论题,反反复复地折腾着,随意地改变着那么多人的生命,这公平吗,公平吗?”   他心里想的,是幻境里,狄九转瞬间消瘦支离的病骨,转眼间,咳尽了一生的鲜血。是狄三为了替他寻药,四方结仇,到处苦战,遍体皆伤,是狄一总是与妻子聚少离多,天涯奔波,卑词谦态,处处求人。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投入了所有的生命和真心,所有的努力和坚持,却只是为着旁人一时任性之后的沉眠。他们不知道他们看来比天大比地重的事,于他,不过轻如云烟,他们在意他做过的一切,却不知道,他之所以可以那样“伟大”,那样“善良”,那样一次次以德报怨,只不过是因为,他其实根本不必害怕死亡。   因为不在意,所以,他可以做最好最好的人,却累得旁人,为了他,一次又一次,毁掉最鲜活美好的生命。   他是如此,其他人又如何呢?在他们的生命里,又何尝没有一个又一个人,为了这不公平的所谓模拟,被彻底牺牲而不至知。   小楼可以随意杀人灭口,凡是进入小楼范围内的智慧生命,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不是被抹杀,就是被转移到永世不能脱身的绝境。凡是有可能知道小楼真相的人,也都立刻就会被天雷击为飞灰。   任何一个威胁到同学生命本源的人,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会被老师毫不犹豫地决定毁灭掉。小楼可以冷漠地看着世人沉浮挣扎,可以冷漠地看着世人因为不解天机,一次次为着小楼中人,生死痴狂,受尽苦楚。   明明知道世人的无奈,世人的真心,也不许同学们透露一丝风声,不许伸出一根手指去帮助。在规则之下,凡是触犯者,不论情由,全部要杀要毁要灭,这样的态度,和捻死一只蚂蚁,到底有什么不同?   这一切,公平吗?公平吗! 第三百六十二章 说谎不易   面对着阿汉突如其来的愤怒,庄教授却只是皱了皱眉。   “阿汉,从牛角尖里出来吧。在这个世界上,哪儿来的绝对的公平?又有谁能将世上所有的人都一样平等相待?我们做不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也都一样做不到。所有的公平,都只是相对的,硬要将所有人都一样看待,又算是什么公平?如果有一天,有两个孩子,却只能活一个,你能让一个孩子的母亲,将自己亲生的孩子和另一个陌生人的孩子一样看待?你又有什么权力,要将那母子之间的血脉相连,哺育相依,统统都被算成是空!”   “我们来自遥远的地方,我们所有的法律制度,当然首先都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在保护自己的前提之下,才能考虑尽量不伤害这世上的人,这已经是我们的极限了。当我们自己的利益,我们自己的生死存亡,与世人和利益或生死相冲突的时候,我们当然会选择维护我们自己,维护我们的同伴。如果说,这也算是不公平,那么这个世上的人,又有什么权力,要求我们为了他们,而牺牲我们自己?”   庄教授深深叹息一声:“阿汉,我们的确是利用了这个凡世红尘,做为我们的试验场。我们的确一次次地,用这世上普通的人们,来验证我们的论题。但是,我们并没有过肆意的压迫杀戮和伤害,我们所选择的论题,几乎都是正面的,就算是赵晨,他这几世都自命是奸臣,又何曾真正为非作歹。即使轻尘几世都肆意行事,引发过许多灾劫,但是,在此之前,一个国家的昌盛,许多百姓的安乐,那些他耗尽心血才换来一切,就都活该被忘记吗?就更不用说,劲节,小容,他们所选择的忠于家国,抚孤育孤的课题,给他们所在的国家,所在国家的人民,带来过多少利益。阿汉,你且扪心自问,我的学生里,你的同学里,到底有哪一个,你可以指出来说,这七百年间,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他,人们一定会过得更好?”   一直立在一旁,没有插话的方轻尘,这时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真是出尔反尔啊!是谁当年言之凿凿地说他祸乱了天下,是如何如何罪大恶极,用那一个天大的理由劈头盖脸地压下来,逼他一定要出小楼去收拾残局来着?   对于庄教授,居然在这种时候,好意思拿他出来当例子,还等于是厚了脸皮地,当着他的面,承认了自己当年是别有用心来着,方轻尘那是相当的不满啊。   不过,他倒也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言反驳,双目仍只是盯着阿汉,皱了眉头,若有所思。   “阿汉……我们既然入世,又怎么可能不影响到世人的命运。是,别人的一生,对于我们,其实仅只是弹指一瞬,可是,这样的感情交流,究竟是对谁不公平?世人对我们真心相待,可我们的感情又何尝不是真的,我们的回报又何尝有着半分的虚假?我们影响了他们,我们自己,难道就不是在被影响。在短暂的生命里,拥有一份最真挚的感情,相守一生,心愿得偿,含笑而逝的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他们也不会有失落,不会有痛苦。可你呢?你的同学呢?拥有一份最美好的感情,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弹指即逝,无可挽留,然后再用整个生命,千年万年的时光,去永远回忆……阿汉……这两种感受,又到底是哪一个更幸福,哪一个更……”   周围的同学们沉默着,每个人的脸上,却都或多或少露出了一丝痛楚。   面对世人,他们总是有所保留,总是拉开一点距离。是因为不屑?是因为不介意?还是只因为……不敢。   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够足够坚强,明明知道自己的命运,却还能鼓起勇气,一次次去和世人真心相待,再一次次去承受那失去的痛苦?   一次次,失去了,再不可复得,一次次的重叠,一次次不能磨灭的回忆……又有多少人,还敢一点也不设防地,再一次将自己投入进去?   “阿汉,你究竟是为什么,一定要计较这些?如果说,世人对我们真情相待,是对世人不公平,那么你们对世人的真情相待,对你们来说,又公平吗?”   庄教授深深看着他,轻轻地问:“阿汉,你与狄九之间,何谓公平?如果他所承所受是不公平,那由你来担下这一切,就公平了吗。”   阿汉怔住,默然良久,才轻轻地说:“我爱他。”他抬头,定定看着庄教授,声音清晰,“我从没有想过这些,也不觉得需要去想。我爱他,既然爱了,也早就无所谓公平不公平。”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来责问我们?”   阿汉咬牙,语气艰涩:“因为……”   “因为,你根本不是想责备任何人,也不是想指责任何制度,你只是想要救狄九。”   方轻尘的声音带点叹息,慢慢走近过来。   “阿汉,你……说谎话,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阿汉沉默了一会,才低声说:“我很笨,是不是?”   “不,你只是太不善于作伪了。象你这样的人,硬是要假装着愤世嫉俗,痛恨一切,还不露马脚,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毕竟在此之前,你是个连谎话都不会说的人,而现在……”   方轻尘向着他周围的同学们,微微一笑:“这也算是好现象吧,不是吗?”   大家一时还真不知道该不该点头。   终于,有人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模拟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我们这些被科技宠成冷漠性情的人,学会感情,懂得珍惜,明白爱恨吗。这一切,现在的阿汉都已经学会了。他敢于去爱人,他也明白了恨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他懂得去争取,去珍惜,去爱护。他有了普通人有的一切感情。他甚至知道,试图去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合理的借口,想让我们觉得,这一切是因为他对制度的不满,而不是为着狄九。因为怕狄九会承担了这最后的责任,他这个懒虫,竟然不怕费力地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子。于是这模拟真的可以算是很成功,是不是?”   庄教授神情渐渐沉重,目光深深望着阿汉:“阿汉,不是我们想要杀狄九。”   “我知道。”阿汉微微点头,“我知道,你们都不是喜欢滥杀的性情,也不会用杀戮来泄愤。如果不是非此不可,如果不是无可奈何,你们都是不会随意杀人的。所以,我会很放心,所以,我才敢尝试搏一搏。”   他语气极轻松地承认了方轻尘的推测。   是的,他就是想要救狄九,一切如此简单。对于模拟的制度,他很久以前就有了不满,就曾经出口质疑,但是以他的性情,却是绝对不会为了个人的意愿和怀疑,就去对抗制度和法律。   他这样做,仅仅只是为了狄九,其他的一切,全部都是借口。   从来不会撒谎的阿汉,不但学会了说谎话,甚至懂得了苦苦寻觅各种借口,不过是因为,他要救他。   纵然有恨,纵然有怨,他却依然是想也不想,就决定不惜一切相救,就象狄九,从来不指望相偕白首,依然愿拼尽一切来唤醒他……一样。   他要救他,无论天崩地裂,哪怕烟灭灰飞。 第三百六十三章 地裂天崩   阿汉要救狄九。   他回答得这样坦然,这样轻松,庄教授的神色却越发郑重起来:“阿汉,你应该知道,时空管理局一直锁定着我们的主电脑,小容还是我的学生,一旦被处罚,我也都无可奈何,何况狄九只是一个外人。连我都做不了什么,你根本不可能……”   阿汉忽得微微一笑:“我做得到,我可以……”他微笑着,张开了双臂。   他要救他,为此他不惜对抗整个世界的规则,至高无上的法则。   无需挣扎,不必考虑,他仅仅只是,不能看着他死,仅此而已!   脸庞,脖子,手臂。阿汉裸露的肌肤上,渐渐满是黑色的,蛛网般细密的裂纹,就像是被冷水泼上了的,烤得火烫的瓷器。   一缕缕淡淡的青烟,从那无数的裂纹之中,袅袅升起,环绕着他,模糊了他的身形。   “阿汉!”   庄教授心中巨震,冲上前去,却又立刻被阿汉身边无以伦比的强大气场推得向后飞退。   “教授,不要拦我。你们拦不住我的。”   阿汉抬起头,最后用自己的肉眼,看了一眼那满天的枝叶,看了一眼那枝叶后的蓝天。   “对不起。”   那一条条的裂纹绽开来,白色的强光,破开了阿汉的身体,千道万道,四下攒射。阴暗的密林深处,只剩一团白亮刺目,宛如一轮太阳。   点点灰烬,骨肉化成,随光散开。   “阿汉!”   庄教授的力量虽然远远比自己的学生们要强,但和阿汉相比,却又是微不足道的。这时候,他身不由己地飞退不迭,脸上却早已是苍白一片,这是自阿汉出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全力地展现自己无以伦比的强大力量,而做为导师,他的心却一直沉了下去,沉了下去。   阿汉是强大的,强大到全宇宙的人都曾经如此关注他……   现在,无以伦比的强大气场,正在以他的身体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激涌而出。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得不在后退,全力展开自己强大的精神力,将自己保护起来。   庄教授拼了命地大声呼喊:“阿汉!不可以!你刚刚醒过来,精神本体已经受伤,你再要催发精神力,就会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阿汉,阿汉……”   阿汉只是微笑了一下。   究竟什么算是不可逆转的伤害呢,对世人来说,生命只有一次,肉身只有一具,这么多年以来,狄九为了他,又承受了多少回,不可逆转的伤害呢?   “对不起,我已经给大家造成了那么多的麻烦和困扰,这一次,还要影响到全班的模拟。可是,这是我唯一知道的,可以切断时空局控制的办法。对不起,我为了自己的私事,干扰了大家。但我真的……我真的想要狄九好好活下来,我不愿意,我醒过来了,我明白了一切,他却只能再活一天!”   密林之中,那一团白色的光,缓缓升上了天空,越来越亮,越来越强。   “原来,人性真的本是自私……其实,我也是一个极其自私的家伙,可我居然到今天才知道。可是,我想,我永远,永远,不会后悔的!”   足以撕裂天地的风暴,开始以他为中心向四下漫延刮起,而他的声音却以精神的力量,清晰地响在了所有老师和同学的脑海之中。   ————————————   万山之外,密林之前,有一座临时搭起的小小茅屋。   茅屋之外,两块巨大的山石之上,狄一和狄三相伴盘膝而坐,静静练功。   他们一直这样,守在万山之外,等着最后的结局。等着某一天,方轻尘抱了狄九的尸体出来还给他们,还有,告诉他们关于阿汉的消息。   而这一天,和原本他们已经守候的无数天,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微风拂面,鸟语果香。秋高气爽,天蓝如洗,丝絮般的白云,缓缓随风而飘。   天地间一片宁静,听不见猛兽的嘶吼。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梅花鹿伸出长长的舌头,卷起串串味美而营养丰富的浆果。   忙忙碌碌埋藏坚果的松鼠,在密林的地面上跳跃穿梭,蓬松的尾巴快乐地轻轻摇摆。   突然间,那些无害的小动物们,全部警惕地停了下来,抽动着鼻翼,嗅着空气中不同寻常的信息。   感到身下微微的震动,狄一和狄三也同时警惕地睁了眼,惊讶地看着无数飞禽走兽,铺天盖地,从林中飞奔而出。   松鼠,野兔,小鹿,山猫,乌鸦,燕子,黑色的夜枭,白色的,长尾的仙灵雀……   怕人的生灵,吃人的猛兽,汇成一股洪流,慌不择路,仿佛根本看不见他们一般,扑面而来,又从他们身侧奔流而去。   他们,还有他们身下的两块大石,仿佛是激流中两个不动的岛屿。   是走,还是留?   天地异变中,他们却有一瞬的犹豫。   小楼……那神人仙境,那异变的中心,有他们放心不下的人。   忽然之间,天地皆动,山崩地裂,巨响如雷!以二人的本领,竟是几乎要连桩步也拿不稳,混乱中,只来得及惊惶地对看一眼,却忽然间觉到一股极柔和的力量卷住身子,遥遥向远方飞去。   再冷静之人,忽然处身于如此不可思议的境地之中,也不由要震惊莫名,而更让他们吃惊的,却是万山的上空,无数道灿烂光束中,一个模糊的人影,已经升至最高处。   天地皆动,举世黯淡,那人在天与地之间,所有的光芒,所有的风暴,都自他而生,因他而来,他是惊雷,是闪电,是巨风,是太阳,他是……阿汉……   那么远的距离,那么小的人。然而,他们却觉得自己分分明明看得到,阿汉那遥遥凝视而来的眼眸。   再不清澈明净的眼,那样幽深,却有着以前从来不曾见过的关怀,和深刻感情。   “我已经没事了,以后不要再惦着我,对自己好一些,对心爱的人好一些,我不可以和你们在一起,但会一直看着你们,还有……看到狄九,记得告诉他,一定,一定,要对自己好一些。”   那声音并不是从远方传过来,却是莫名地由心中响起,在脑海里回荡。   依然是那样有些笨拙的语气,有些傻气的措词,却忽然间让人忘了眼前这惊天的奇景,忘了方轻尘曾说过的,他们本是神灵的话语,只是叫人莫名地心酸,莫名地牢牢记着,这个人,是阿汉,是那个很笨很笨,没有他们操心照顾,就总是会吃亏的阿汉。   然而,那个阿汉,已经是他们再不可能触及,再不可能接近了。   他高高在上,他恍若神魔,在他的脚下,整座万山都在呻吟,在崩溃,在哀号着。大地撕裂,山川崩陷,无数树木被生生拔向高空。   如斯情景,犹如幻梦魔境。   一眼之后,永不能忘。   而他们的身体还在不断地被那柔和的力量保护着,远远送出去,一直向远方,向远方,直到无论他们如何竭力遥望,却已连万山上的天空,都再也看不到了。   时年,各国史书记载这一年发生在万山的怪事时,都用了类似的字句。   天地崩,四维摧,川流绝。   百里万山,一夕而尽平,小楼自此,再不可觅。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万水千山   万水千山。   在那人烟绝迹的丛山峻岭之间,那个已经有数百年时光,无人打扰,那个无论是皇公贵族,江湖侠客,贩夫走卒,还是耕樵渔夫,这个世界的芸芸众生们,曾经或顶礼膜拜,或深深戒惧,却从来无人再敢靠近半步的神鬼之地……   小楼所在的万山,已经消失了。   这样的剧变,却没有一只信鸽,一匹快马,正在将这消息传递四方。   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时日,那两百余里,重重峰峦之外,感受到了遥遥传来的大地震动,偶遇了失去家园的疲惫鸟兽,或者注意到溪流水浊的散居山民猎人们之中,才会有人敢于入山至这禁地一探。   千里之外,行人如常。   经过择期吉兆,大燕国君主的冠礼之日,终于到了。   清华宫内,丝竹管弦之声悠悠扬扬,皆是大雅肃穆之调。四阶皆设观礼之席,迎宾之位,而在座之人,却是寥寥。   风劲节作为贵宾,坐在东阶之上,目光悠然扫过全场,心中唯有一叹。   燕凛一早就已经说过,今日这冠礼,只是家礼。不经内府,不知会礼部,更不通知朝臣。他只为一圆心中遗憾,留一世永远回忆的分别之礼,所以参与者,只应当是至亲之人。   孤家寡人,孤家寡人,为君主者,若要算算自己最亲近之人,只怕真个是寥寥无几了。   眼前这场冠礼,所有的参与者,也竟然只有封长清,史靖园,携子而来的乐昌,以及其他几名位份最高的嫔妃,以亲人的身份在旁观礼。而青姑和安无忌以及他风劲节,则是做为与主宾容谦关系最亲密之人到场。   除此之外,再无亲族,尊长,友朋共此一会。   说起来,这比起普通仕人子弟的冠礼,都要冷清和凄寂了许多。   其实,就是这寥寥数人之中,也不是人人都当在场。象那几位嫔妃能成为参予者,只怕更多的还是出于一种平衡,还是一种为了表达把她们当成一家人,绝不见外,而所必须给出的一种态度。否则的话,为什么几个宫女出身的贵人,同样是燕凛的姬妾,却没有资格参予其中呢。   明明是为了怀念保留心中最真最美的一点东西,可是在形式上,却终究不能摆脱所有的束缚,保不得那一份完全的单纯,依然还要有这许多的妥协与无奈。   身为君主,在荣耀与权威之外,凄凉无奈之处,却又有太多太多,这倒也真真怪不得小容放不下了。   想起十日之前,小容与自己的一番长谈,风劲节不觉又是一叹,心思纷纷乱乱。   四周的乐声已是渐渐低了下来,幽慢如林中清烟。   燕凛常衣素服,黑发长而柔顺地散覆肩后,在王总管的陪伴下,徐步而来。   若是普通人的冠礼,自是要向四周宾客施礼的,只是,以燕凛的身份,纵然他愿意施礼,旁人也断不敢受。相反,随着他徐步而来,除西阶之上含笑凝望他的容谦之外,其他众人,无不纷纷站起,就连风劲节,考虑了一下,也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太突出为好,也懒洋洋地随着众人站起了身来。   无论如何,身为帝王,就算再努力,也不可能拥一个有象普通人那样的成年之礼。燕凛掩了心中隐约的黯然,微笑着对四周点点头,这才转首凝眸,去看容谦。   真说起来,皇子王孙行隆重冠礼者并不罕有,然而若是君主,纵然登基之时再年幼,也很少会有人去行冠礼。这其中有一个极重要的原因便是,加冠的正宾和赞者,都应当是很尊贵之人,还要接受受冠者的礼敬。可是,谁又敢说自己比皇帝更尊贵,谁又能坦然接受皇帝的尊礼呢?   所以,普通的士族男子,在成亲之前,一定会加冠,证明自己已然成人,有了成家立业的资格。而燕凛身为君主,却只好免了这场俗礼,而以雷霆手段,君王威仪,来向所有人证明他的成长,他的强大。   然而,在内心里,他最想要的,却是在容谦面前,证实他已然长大,证实他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分离,他有足够的坚强,对抗苦难,证实,他有足够的成熟和宽容,来让那个为他用尽一生心血的人,可以放心,放手,可以不再受他拘束牵绊,自由地活着。   容谦早已经通过封长清和史靖园,给朝中的大臣们放出过风声,说明自己冠礼之后不久,就会离开燕京。   容谦让能工司为他专制的那些方便行路的东西,没有交代要瞒他,他身为帝王,自然也就不会不知道。   他已不再祈愿,不再奢求,纵然身为帝王,他早就知道,容谦让工司为自己专制的东西,但既然他不肯主动对他说自己的打算,他也就绝不去逼问。   他只会等着,等着他最终来告诉他,他要走,也许,还有,他最后要走到哪里。   此时此刻,他早已经别无所愿,别无所求。   在内心里,他最盼望的,是让那个一生抚养他,一生教导他,所有的心愿,都只是盼着他好的人,能够亲眼见证他的成长,能够亲手确认他的成长,能够亲口承认他的成长。他只想要在众人面前,以一个学生,一个孩子的身份,向他如父如师如兄的人,施以礼敬,表以感激。不管身份,不问礼仪,他只是觉得,他应该去做那很久很久以前就该做的事,给他的容相,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应该得到的承认与回报。   哪怕,这样的承认与回报,容相其实并不需要,并不介意。但是,他想要这样做,他愿意这样做,如果不是因为礼法规则皆不允许,他甚至会希望,史书上都记下,他今日的礼仪,他今日对容相所有一切付出的承认、感激与铭谢,他会希望,千秋万世,燕国的后人,都会记得,他们的先祖曾经有幸,遇上过这样的人,曾经有勇气,敢于当众表达自己如此真挚的情怀。   他微笑着走向容谦,徐徐在西阶之下立定,举手加额,深深一礼。   双手合于额上,身子深深弯下。   这样极郑重,极尊敬的礼节,他以君主之身而对臣子行此礼,若按制而论,是极不妥的。四阶之上,其他观者自也多是微微动容,好在他们到底深知燕凛待容谦之心意,虽是略有些诧异,却也没有过于震惊。   倒是四周侍立的一众宫人,纵是平日里见多了燕凛对容谦的温柔爱护,无微不至,但久为人下之人,深知等级森严之别,乍见这等以君对臣的相敬之礼,多是震愕莫名。从西阶的第二个台阶依次往下站立的三名有司,手里托着三种冠物,以待礼成,此时受了震动,手上微颤,几乎没把东西给失手扔到地上。   对于这种小小的骚动,燕凛是听而不闻,他只是深深望着容谦。   容谦也是完完全全,恍若未觉,注目凝望着燕凛的端然之色,眉眼之中,皆是说不出的欣然。   燕凛一礼而毕,微微挺起腰,然后跪坐了下去。 第三百六十五章 屈膝一拜   燕凛跪坐于宫殿中央。   本来,这时候,是该由赞者上前去替待冠者梳理长发的。但是既然没有人敢于大刺刺地站到燕凛面前去给他梳头,接受他的礼敬,这个活计,自然也就只能直接由容谦给兼任了。   一旁的内官捧了金盆上来,容谦轻轻净了手,立时又有内官捧上来最洁净的软布,供他擦拭。   容谦只得一只手,无论要洗手还是擦手,都不甚便利。在如此场合,又要保持着态度庄严肃穆,动作自然是极慢的。但是他神情宁静,目光平和,一举一动,竟是出奇地从容自若,众目所视,全无一丝一毫自惭羞怯之意。   燕凛也只安静地看着他,等着他,再看他仅余的那只手,目光也绝不回避,更无多余的愧痛伤苦。   容谦洗净了手,走近燕凛,旁边的王总管亲手捧了银梳过来。   容谦接了银梳,轻轻地,开始替燕凛梳理长发。   并不是象征性地随意梳两下算数,他是极认真,极认真地,一点一点,徐徐梳落。   那本来就已经被梳理得极其柔顺的长发,轻如无物地从银梳之间滑过,纯黑的发色,映着灿烂的银白,常常闪起一种奇异的光晕。   容谦知道,指下长发本来的颜色,也同这如意宝梳一样,早已是一片银白了。只是,他从来不曾看过,而燕凛也从来没有再提起过罢了。   然而,此时他的心间,竟仍然是一片宁静安详。便是发已全白又如何,看与不看,又怎样。他总会守着他,他总会看着他。   若干年后,燕凛也就可以再不需要掩饰,直接以本来的发色示人了。他的燕凛,本是这般俊郎出色的男儿,便是发已全苍,也一样是俊拔出众的好男子,又何需羞惭,何必遗憾。   梳过长发,容谦再接过王总管小心奉上的帛巾,替燕凛束发。虽然只得一只手,这事情他做来竟是极之灵巧,轻轻易易,便替燕凛端正了发髻。   燕凛低着头,由着他摆布,只是感觉到他的动作,不觉便微微而笑。因是头低垂着,谁也看不见这年少天子唇边那极欢喜悠然,甚至有些许得意的笑容。在这么庄严肃穆的时候,他居然说话了,虽然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但身旁的王总管靠得太近,总还是听得到的。   “容相,你悄悄练了多久?”   王总管手一颤,差点没把容谦刚放在金盘里的银梳给扔地上去,我的皇上,现在这场合,不适合开玩笑吧。   容谦的眉角微微一跳。   其实,他还确实是偷偷练习过的。可是,这还不是怕真到了场面上,一急就出错,一只手不听话,给这小子丢脸吗?有他这么胡闹的吗?这个时候,给我问这种问题。   他低头看似很专注地替燕凛确定发髻端正,借着这个姿式的掩饰,狠狠地瞪了这不听话的小子一眼:“你忘了,我的手一直就比你巧,当初在我府里,你连头发也束不起来的时候,是谁给你救苦救难的?”   他的声音,也同样低得只身旁之人可闻。   燕凛只是暗笑,王总管却脸色都发青了。我的天啊,二位祖宗,你们饶了我这个老人,没这么好的定力,让我好好撑过这一场吧。   高坐在阶上的风劲节耳目何其之灵,自然也是听得清清楚楚的。只是不敢将笑意形之于色,不免忍笑忍到内伤,连忙喝了三四杯酒,让自己的嘴巴没空闲下来。   这时容谦也徐徐垂手,微笑着退开一步。   第一位捧盘有司,捧着缁布冠上前。   三加冠礼,首加缁布,这是最素朴平淡之物,本意为谕示莫忘先祖创业之艰的意思。   当然,君主冠礼的物件,本该有更多讲究,也远要比普通仕人的冠物更加华丽尊贵的。   只是,燕凛坚持这次行的是家礼,不是国礼,他要抛开君主的身份,只单纯以学生弟子的身份,接受容谦的加冠,所以使用的冠物,仍旧甚是寻常。   容谦取了缁布冠,目注燕凛,徐徐诵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四周的乐声,越发端庄凝肃,却依旧清幽柔和,容谦的声音,柔润清朗,配着四周雅乐响起,竟是让人心神为之一宁,心思为之肃然。   容谦用一只手替燕凛束冠,也没有依礼另换助手上前,而是亲自为燕凛系好了冠缨,动作虽略显缓慢些,但并无迟滞,也没有半点错误。   看着二人一立一跪坐,神色一庄严,一郑重,莫名地,每一个人的心境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只觉目光都不忍从他们身上移开片刻。   容谦替燕凛打理妥当,也没有依礼郑重地回席,而是后退一步,目光自上而下,将燕凛打量一番,欣然一笑,给了燕凛一个肯定的眼神。   燕凛亦一笑立起,对容谦复施一礼,这才回了身,由王总管陪着,径自去殿阁之内换衣。   未几,他已换了与缁布冠相符的玄色端服出来,与众人相见。   因缁布冠是最简单朴素之冠,相配的服饰,也甚是简朴,不过是一套黑色的端正常服。   然而,以燕凛的帝王之尊,生平竟是少有着纯黑素服的机会,此时这一套简单的黑衣穿在身上,愈发衬得眉眼分明,少年的英气华彩,夺人心魂。衣冠越素,而英华愈浓,灿然如月,明亮照人。竟看得众人一时眼中异彩连连。   本来,按礼法,冠者换了衣冠,就该正式向东阶之上的父母行大礼相拜的。这是为了表明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感激,也是同时表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可以孝敬父母了。若父母不在堂,也可以由族中位最尊的长辈代其受礼。   可是,燕凛自幼便没了父母,宗室王族之中,也没有人有资格,或敢于受他的礼拜。   这本来该是个僵局,燕凛却是没有一丝犹豫,已转向西阶,遥遥望着容谦的方向,举手加于额上,先行揖礼,却没有再象上次那样挺直腰站好,而是膝一屈,极缓极缓地,直接拜了下去。 第三百六十六章 行路何方   燕凛屈膝一跪,四周乐声倏止,有几件东西落地的声音。   整个清华宫宛如被瞬间抽光了空气般,一时间,静得仿佛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与燕凛无关。   他的容相,当得起他这一礼。   他的容相,早该得他,如许诚心的一礼。   可他却直至今日,才可以如此光明正大地,向那个人,如此郑重,却又如此理所当然地,屈膝一拜!   容谦没有吃惊,没有动容,没有闪避。   这一刻,他不是燕王的臣子,他不是燕国的宰相,他只是燕凛的师父,只是那个少年,这一生之中,最亲最敬最信最重的人。   他知道,那少年需要这一礼表达自己的心意,他也知道那少年,需要这一礼,再一次确认他们彼此的心意。   他一直站在那里,微笑着凝望,平静地认可。不犹豫,不忐忑,不提醒那个少年君主,所有与国家,君王,礼法,规则有关的问题。   这一场冠礼,只属于他和他。   这是他们之间的仪式,是一个人所有的付出,是一个人所有的回报,是一个人所有的深情,是一个人所有的感念,是他与他,都想要一直留在心中的一个念想,一切一切,仅此而已。   他微笑着接受了一个弟子的礼拜,那是他的学生,那是他的骄傲,至于帝王的身份,早已无关紧要。   燕凛也微笑着徐徐站起,自此,一冠乃成。   燕凛再次徐徐来到西阶前慢慢跪坐而下,容谦徐徐伸手为他解冠,复又以银梳梳发,手指尚且灵活地自燕凛发上穿过。   东阶之上,风劲节举杯一饮。   燕凛……你知道他要走,可你却不会知道,他其实并未曾要走,他其实,是已经为你而留。   十余天前的那个下午,当风劲节放飞了信鹰,带走给卢东篱的回信,当容谦最终开口,告诉风劲节说,他已经决定离开,风劲节也曾经十分欣然。   “你早就该这么决定了!倒害得我一直替你担着心。说来现在的燕国,基本上也算得上是国泰民安,万事都顺遂,确实也没有什么要你必须一直留下来的事了。你的身体都破烂成这样了,我就是拿万能胶也没法子给你再全粘起来,能回去小楼,早点解决这些苦难,才是最好的。拿得起、放得下,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可是那时候,容谦却微笑着摇头:“劲节,你大概是误会了,我会离开,只是因为,以我的身份,实在不适宜长久地留在宫中,我也不愿意再次介入朝堂。这样的情形下,我再留在京里,只会让很多人不放心,但是,我并没有没打算回小楼。”   风劲节只是一怔:“你要走,却又不准备回小楼?”   容谦轻轻地道:“我不放心。劲节,也许这很愚蠢,但是,我就是放不下心!他再出色,再强,再有本事,在我的心里,还是会担心,有意外发生的时候,他会无措,他会着急,他会担忧,他会吃亏,他会……想要有我在他身边,而我却没有办法做到。”   他有些无可奈何地一笑:“劲节,我不能回到小楼里去,从此只在屏幕里看着他的一切悲欢离合。我离开,是为了让我自己过得更充实,也是为了让他不用面对太大的压力,我离开,是为了在必要时,可以更轻松更自然地回来面对他,而不是只当作功成身退,毫不留恋地永不相见。不,劲节,我不能回小楼。永不相见的代价,他可以为了我忍痛去面对,我却舍不得,要他忍受这样的苦痛。”   “那么,你的苦痛呢?”风劲节看着他消瘦的身形。   容谦淡然一笑:“心之所愿,何来苦痛。”   风劲节低下头,想了一会,才道:“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永远舍下他,也还是先回一趟小楼吧。利用小楼的科技,先治好了你的身体,然后再出来就是了。这样做虽然是严重的违规,但是,你上回肆意使用精神力,已经犯了最严重的校规,甚至是违反了时空局的铁律,成绩也全都当掉了。现在是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反正你连最严重的处罚也已经是逃不脱了,那么罪名再多加一点又有什么关系?轻尘不也是这么干的么?直接带了狄九回小楼,自己却准备随时违规往外闯。”   容谦只是摇摇头:“劲节,我不是轻尘,轻尘能做的事,我做不了。也许我这是迂腐吧,但是,有些原则,我不想放弃。”   他微微一笑:“当初我违规使用精神力,是一个意外。在那之前,我从来就没想过,我会那么做,在那以后,我其实也没怎么怨天尤人。我们的规则,也许不是最完善的,不是最好的,但是它的存在,也自然有其道理。尤其在这个时空里,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规则,才可以保证,所有的同学都能够正常地模拟,而不是个个肆意妄为。”   容谦摇摇头:“劲节,我不能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遵守小楼的任何规则,却又还肆意地去享受小楼的科技。我有了苦难,就利用小楼给我解除,然后再大大方方破楼而出,置小楼的立场于不顾……这种事,我做不了。什么人可以只享受权力而不尽义务。我的路,由我自己选择,有什么后果,自然也都由我自己承担。如果,我们无论做什么,随时都可以扯上小楼的力量,替我们处理问题,解决麻烦,那么,我们所做的一切,又哪里称得上取舍,谈得上牺牲?根本不需要有任何的思想斗争,轻轻松松,我们就可以做最伟大的人了。这种事,我……”   他又用力地摇了摇头,轻轻道:“也许我真的很可笑,但是,这是我的决定。”   风劲节忍不住苦笑。好学生啊好学生,永远都是遵守校规,服从指挥的,也就偶尔失控了那么一次,却招来了最严厉的处罚,可即使是这样,居然还不肯心性大变,骨子里还是一个好学生。   说起来,自己也曾经该被算作是一个好学生吧?可是怎么就没有过他这种思想斗争呢?果然,人一受到诱惑,一面临难关,就考验出不同了啊。   小容这家伙,要是能有方轻尘一半的洒脱随性肯变通,那得少吃多少苦头啊。   “你不回小楼去,也不再留下,那你要去哪儿?” 第三百六十七章 宁乐同心   “四下里走走看看,悠游自在的过活,不好吗?”容谦微笑道,“这几世以来,我所有的心力,都用来照料那些孩子了,几乎都没有为自己活过。如今,若能够以悠闲的心态,来感受这远古时代的美好纯朴,应该也是一件乐事吧。而且,我也可以为燕凛去看……”   作为君主,站得很高,有很多细微之处,自然就看不见了,甚至,也没有人告诉他,他能够去看、去见,而现在,他若能不受身份限制地告诉燕凛真实的一切,于君主的助益,自然是不小的。   而作为一个人,燕凛又何尝不热爱这片他所守护拥有的大好河山?可惜身为君主,就必要尽职尽责,永远不可肆意妄为,不可随意扰民。那些国土,他也就永远只能在地图上看一看罢了。   那么,他就去替燕凛走遍这大燕国的山山水水,用他的眼睛,去替燕凛看吧。   看着一切的美好,一切的繁盛,看着燕凛用他所有的心血,换来的国泰民安,幸福喜乐。   万水千山,他的信永远不会断,千山万水,他回京的路也不会断。   以燕京为中心,他走得再远,回头时,总会记得,一直系在心上的那根线。   看着容谦那悠然出神之色,风劲节却皱起了眉头:“就你这身子骨,一个人走?谁来照顾你,谁来保护你?”   “无忌和青儿会陪我的。”容谦笑道,“我已经和他们都谈过了。自从我恢复了身份,青儿就一直过得不大快活,这些奢侈豪富无所事事的生活,对她来说,是很大的压力,无忌呢,以前也自己做主惯了,进了京以后,虽说是升了官,却也很不喜欢京里的种种拘束。本来他就打算着,娶了青儿之后,想法子弄一个闲散的官职去悠游自在,只是青儿总放心不下我,所以,一直都走不成。我的打算,是为无忌找燕凛要一个暗行御史一类的官职,让他们可以自在地行走各地,顺便也替国家查访百官,公私兼顾,青儿也自在快活了许多。”   风劲节哼了一声:“也就是花着国家的钱,吃喝玩乐,周游全国,遇了事还可以找地方官作威作福,是不是?”   容谦淡淡笑道:“你要这样解释,也没什么不好。”   “安无忌的江湖经验相当丰富,武功也不是庸手,而青姑经了你的调教,那一身的内力,没准比我还强些,他们待你的心意又是极真,有他们一路保护着,自然是好的。只是,再小心,也总会有疏漏之处,更何况,他们俩是夫妻,看那名山胜景,天下繁华,总也有私下相处,彼此同乐的时候,莫非那时候,你还好意思掺合在旁边不成?若是偶尔离了他们,你岂不就没了自保之力。”   风劲节对于容谦的身体,实实在在地不放心。   “我们隐了姓名行踪,四下里游玩,哪里就天天有危难了,便是真的有,你就当我是那弱不禁风,只能倚仗旁人的家伙吗?我就算身体不好,眼光之锐,耳目之灵却还是没有退步的。真要是有人想着算计我,只怕隔了老远,就让我察觉了。”   容谦悠然道:“再说了,我也不是那么造次的人,当年从阿汉那里榨回来的魔教宝藏,有不少宝甲名器。我要走,自然会穿着刀枪不入的名甲,带上威力最大的暗器。另外,我也让能工司,开始替我另外再造新的轮椅和拐杖了。那其中,都藏了不少的巧妙机关,就算是一流的高手,猝不及防之下,在我手上,也是少不得要吃亏的。”   他这般淡淡道来,风劲节听他想得大致还算周到,也就释然了,笑道:“还轮椅机关,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无情啊。”   容谦一脸的莫名其妙:“无情是谁?”   风劲节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唉,和这种常识缺乏的优等生,还真是有代沟啊有代沟。   “这事你和燕凛说过了吗?”   “还没有说,他本来还只是打算忍痛在冠礼之后,就送我回小楼,好免了我一世苦痛的。我自是不愿有事瞒他,只是又怕这话说出来,他更加自责是他误了我,也担心他生起更多的矛盾,不过,细想想,我吩咐能工司做的事,并没有要求保密,只怕早就有人报给他听了。他应该也明白……只是,我既然没有主动和他说,他便也不来逼问我,他只是在等我告诉他……”   想起燕凛的隐忍和体贴,容谦神情也柔和了许多。   风劲节深深看着他忽然间有些深远的神情,轻轻地问:“小容,在轻尘闹出那件大事之前,你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这条路吧?”   容谦微微一笑,神情出奇地安宁:“是啊,在那之前,我只是矛盾着,要不要回小楼,直到那天,轻尘告诉我,不想回,就别回去,我才豁然开朗。可是,就在我决定不走之后,却又闹出那件事,我这才又仔细地想了很久,不走,不回小楼,但是,我要怎样一个留法呢?”   风劲节也是一笑。以前的容谦完全没有自觉,所以,整天留在清华宫里调养身体,燕凛来看望陪伴他,容谦就很高兴,燕凛有事离开,也不介怀。   但那只是病重的时候,特殊情况罢了。真要打定了主意不走,天长日久,年年月月,无所事事地待在清华宫里,不介入朝局,不过问政事,因为身份太显赫,反而很多事都不能做,不便做,天天也就等着燕凛得空过来,那这件事就未免有些可怕了。   容谦一旦看明白问题,又怎么肯把自己置身于如此难堪的位置。   他虽然一向随和,要求不高,随遇而安,却也有着他的原则和尊严。   燕凛是他极重视的人,是他在此之前,生活的全部重心,和生命的全部追求,可既然现在,论文已经当掉了,他自己,也纯是出于感情而关怀燕凛,根本不再把模拟当回事,那么,就该及时调整心态了。如果还是象以前那样,不但他自己不能有多快活,只怕燕凛,也会因为自觉亏负于他,而倍感压力和苦痛。   为了国家,他不会让自己站在朝局的对立面,为了燕凛的私人生活,他也不可能让他自己成为将来宫妃们谋算的对象。   他要有自己的生活,他要让自己过得充实快乐,而如果他能够快乐,那么燕凛纵然会不舍,纵然会伤感,也一样会为他快乐。 第三百六十八章 异变突生   这般一想,风劲节的心里也有些感喟了。那个年少的,倔强的,有些敏感,十分渴望被在意的人爱护关怀的少年,真的是完全长大了,可以有这般的胸襟,能够为自己所在意之人,做到这一步,退让到这一步,能够压抑自己的私心,按捺自己的欲望,放手给容谦这样的自由和快乐,这就是最大的尊重和善待了。   这样的选择,比之当初自己以容谦的身体,逼迫燕凛不得不选择送容谦回小楼,其实要更艰难,更痛苦,也更需要决心和勇气。   然而容谦心中主意虽定,还没有正式和燕凛谈过,就已经笃定燕凛再不舍也不会阻拦他,而风劲节也很自然地相信了容谦的判断。这段日子以来,容谦和燕凛之间关系的改变,二人在感情上的尊重和交流,风劲节毕竟也是看在眼中,欣慰在心的。   “你就这样走了,真要是发生了什么事,能赶得回来吗?”   “我不会离他太远,也不会离开的时间太长,隔些日子,我就会回来看看,住些日子的。发生了大事,我自是要赶回来的,若是一些小事,他也完全可以自己处理,哪里又真要我来处处出头,出主意。”   “那个,如果是宫里后妃间的纷争……”   容谦一阵头疼:“他是皇帝,那些是他的老婆!”   这古怪的语气,累得风劲节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闷笑出声。   果然,还是有变化的啊。   当初的下毒事件,容谦明知针对乐昌的事可能涉及后宫,却是想也没想,就出手揽了下来,替燕凛处理。那个时候,他完全把自己当成一个长辈看,燕凛家后院起火,燕凛不好说的话,不好做的事,他都替他说了做了就是。   现在,他明显是没法拿自己单纯当长辈看了,一听到这种事,就甩手不迭,躲之不及。不过,风劲节觉得这样非常好。   凭什么,万事都得小容替燕凛操心呢?人都长这么大了,虽说当皇帝,限于种种局面平衡,很多事不能不装聋作哑,但既然是个男人,就该有担当,哪怕是为了国家,为了大局,既然你娶了这么多老婆,就得担起得风云啊。   小容以前,事事都以燕凛为先,而今,在一些适当的情况下,能更多地考虑自己的立场。快乐,自由,不但风劲节替他高兴,就算是燕凛自己,怕也是暗中有些欣慰的吧。   小容肯走,肯让自己身在局中,却又不陷于泥淖之内,肯爱惜自己,为自己着想,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燕凛家的妻妾将来闹不闹,生了一堆儿子会不会内哄,那是你燕凛自己的事,只要别让这拆烂污沾到小容身上就好。否则,这样的委屈,就是小容能忍,他也忍不下来,就算他也懒得管懒得问,方轻尘那个小气鬼却是眼里半粒沙子也揉不得的,到时候,不想法子掀翻天才怪呢。   容谦看他笑得这么不怀好意,不免也有些悻悻然:“有什么好笑的?燕凛就这么没用吗?这种家事也得我插手不成。古往今来,别说是帝王,便是普通人家也难免有妻妾相争之事。是闹得翻天覆地,还是相对地平静无事,主要还是看一家之主,如何去把握,和处事能否公平。对于燕凛来说,只要能尽量公正地善待她们,适当地也给予一点敲打,不要过于偏宠偏信,再把宫中下人也多清一清,多理一理,基本上,宫里也闹不出太大的事端来,你用得着这么兴灾乐祸吗?”   “没有啊,我没有笑你,也没有笑他啊。”风劲节很无辜地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刚才是笑轻尘呢,张敏欣那个色女,不知使了什么计策,骗得那小子乖乖地换身体去了……”   风劲节漫漫地回忆着,唇边不由自主地又挂了无羁的笑。他举着杯,带着些微的漫不经心,斜睨着为燕凛梳发的容谦,这里,他已是伸手接了第二名有司捧上来的皮弁,正朗声诵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   “所有人都听着!小楼出现异变,小楼出现异变!相关能力限制即时取消,所有人立刻以精神力瞬移回到小楼,事关重大,不可耽误!再说一遍,不可耽误,所有人立刻回来……”   耳边,庄教授的声音突然响起,语气严肃,声调焦急,容谦却连手指也没有颤动一下。就算是跪坐在他面前的燕凛,这一刻也无法察觉出,他有一丝的异动。   他的手指依旧温和稳定,他的目光依旧平和宁静,就连呼吸的节奏也没有变一下。   “……静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东阶上方,风劲节猛地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容谦出众的耳目,自然已经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玉杯和桌案撞击的声音。   既然已经没有了力量限制,那风劲节的精神波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在他脑海中响了起来:“没听到招呼吗?”   容谦眉毛也不动一下,只将那皮弁,细心地替燕凛戴好,这才在心中慢条斯理地答了一声,“听见了。”   “听见了你还没动静?”   “这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仪式,我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不做完自己该做的。”   “教授说了,不可耽误,立刻回去……”   “他说了,我可以不听。”   “天啊,你你你这是好学生说的话吗?”   “我从违规使用力量那天开始,就不是好学生了。”   二人争执之间,容谦仍在一丝不苟地为燕凛加第二冠。燕凛起身复拜,回头自去再换第二套衣服。   风劲节已经气到无力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班级会发出这样的紧急招集令,这回肯定是出大事了。你看,连教授都没空继续跟我们说话,也没有任何同学来联络我们,大家估计都忙得厉害。小容,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劲节,如果这是一场与卢东篱关系极大的仪式,我估计你根本不会在乎什么玩笑不玩笑?”   “我有事,一定会立刻同东篱说明白,才不会象你待这个小皇帝一样,呵着哄着,有什么事也不敢立刻明说。”风劲节的语气无限愤怨。   “行了,劲节,你要是着急,你就先走吧。”   “呸,我走……我走了,你怎么办?”风劲节气结。“小楼出了事情,那时空局给你加的精神力限制,解开了吗?”   “没有。” 第三百六十九章 此生祈昀   清华宫中,风劲节气结。   “呸,我走……我走了,你怎么办?小楼出了事情,那时空局给你加的精神力限制,解开了吗?”   “没有。”   容谦答得却也非常安然。他仍然在受罚之中,精神力只能局限于这具千疮百孔,虚弱到极点的肉体,无法超脱。如果风劲节不带着他,他手上又没有瞬移器,他是绝不可能单靠自己就在转瞬间回去的。   “劲节,我答应你,冠礼一完就回去,但是,在冠礼结束之前,我不想任何人干涉这场仪式,劲节,你不明白,这对燕凛来说,有多重要。”   风劲节很无力地坐在原处,怒视着他那个据说是好好先生,其实是天下第一固执的同学。   容谦却是目不斜视,只神色宁和地看着从清华宫中走出,一身紫色正服的燕凛。   紫本是高贵端然之色,这一身衣袍却并没有过多的华贵与繁琐饰物,高华与简洁悄然融作一体,那方才的黑衣少年,已悄然成熟许多,仿佛弹指这间,便长大了数载,英华大多内敛,锋芒尽化端凝。他一手抚育教导的孩子,原来已长得这么出色了。已可为人夫,为人父,为一国之主了。   风劲节还在嚷什么叫什么,容谦已经懒得听了,他只是微笑着看着燕凛远远地对他再次施以大礼。第二冠,至此而终。   第三冠,是加最尊贵华美的爵弁,容谦的声音温润如清泉一般,响在所有人的耳旁:“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燕凛起而复礼,退而再换第三件衣服,容谦只微笑凝立,静静等着。   他的心中一片宁静,甚至分不出一丝心神,去思考小楼发生了什么事,教授为什么这样惶急,自己为什么会收到总召集的呼唤。   风劲节再如何气恼,也无可奈何。他可以用精神力去和小容吵架,争执,却也狠不下心肠,真跳起来,扯了人就走,平白破坏这一场对燕凛和容谦都极为重要的仪式。   虽说嘴里对容谦埋怨连连,但眼中看着这一幕幕变化,看着那少年,一层层加冠,仿若一点点长大,渐渐可以用肩膀担起整个天地,甚至尝试着为自己的老师去承担一切时,他到底也是心软的。   无奈之下,他只得强自按捺了心中不安,咬牙苦苦忍着。   如果庄教授不再发来信息,大吼大叫说如果不立刻回去就有什么不可逆转的危险,那……就等一等吧。   心里却是纷纷乱乱,想着小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毕竟按道理来说,以小楼的力量,在这个世界,是不可能会有任何危险的,那么,又到底是什么变故,需要让教授慌得解除所有时空限制,立刻发出召唤令呢。此番回到小楼,到底会面对什么?小楼的变故,又会给他们带来什么?而如果他这里出了变故,自顾不暇,那……东篱又……   这般想着,心思一时混乱不堪,风劲节竟是浑没注意,燕凛已换衣步出清华宫。   第三次,燕凛已换了明黄色的衣袍。盛容华佩,锦锈神龙,日月山川,皆在袍服之上。腰间垂丝绦,佩美玉,脚下金龙纹青云,人间至尊气象,已是迫人而来。   他久为人君,自有威仪,虽仍年少,但这么一番装扮,肃容正色,徐步而来,富贵雍容之态,已叫人不敢正视,尊荣高贵之象,亦叫人见而肃然。   四周诸人目光,有惊叹,有赞美,有欣赏,有诚服。他却不管不顾,不理不看。双目所望,心眼所见,依旧唯有容谦。   一如上两次一样,他照旧远远对容谦行了大礼。   上两回,他穿的还不是有帝王气的服饰,纵然让人心惊,倒还可以勉强以家礼来解释,可是这一次,这一身明黄衣袍,金龙纹绣,已是明白无误地表明了他的身份。   可他竟然还是如此毫无顾忌地,以君主的身份,对他的臣子,施下如此深,如此重,如此倾尽四海,亦不能挽,不能回的重礼。   清华宫里,一片寂然。所有人,几乎连呼吸之声都停止了。   只有那稳定宁重的脚步声,徐徐响起,慢慢向前。   容谦一步一步,走到燕凛面前,轻轻伸手,把燕凛扶起来,目光深深凝望住他,才轻轻地说:“表字祈昀。”   这一次,他没有如加三重冠时,照规则念诵出吉详的古话,然后赐字,而是如此直接简单地说出了他为燕凛选择的那个名字。   这不是长者为少者加冠的表字,这只是容谦为燕凛取的名字,这只是他给他的名字。   燕凛听了微微一怔,所谓表字,通常都是名之释义。用来解释名字的。燕凛的凛字,带有寒冷,威严的意思,可是容谦为他取的字,却有祈愿。祈愿温暖,祈愿阳光。   容谦取字,竟是直接取了名之反义不成?   他略有讶异地看着容谦,却见容谦眼中含笑,只深深凝视他,却不解释。   未几,燕凛亦是一笑。昀之一字,既有日光,温柔之意,又有破晓,日出,黎明之指。   他正年少,他为君主,他当泽被万民,他当光照天下……   如许期望,如许厚意,如许心思,他又岂能不知。   这个字,这般郑重,这般认真,这才真是容谦会为他所取的名字,会为了自己的弟子,会为了燕国的君主,所取的名字。   燕凛含笑,后退一步,对容谦一揖,庄重地道:“谨谢赐,此生不忘,此世永随。”   容谦给他的名字,将伴随他一生一世,哪怕这个世上,除了容谦,再没有人敢于如此唤他。   容谦给他的名字,是他心中永远的温柔和骄傲,哪怕自今日冠后,容谦便要转身离去,无论千里万里,无论千年万年,遥遥时光,万里关山,也割不断那个温润的声音,会一直一直,在他的耳边唤他。   “祈昀。”   那是,他在为他祈愿温暖,为他祈愿阳光,为他祈愿这世界上的一切美好。   高台上的风劲节微微一叹,唉,只有他才知道,容谦这么个聪明淡定,镇定从容的人,会为了替一个小孩取一个字,整日愁眉苦脸,天天思虑重重,偷偷地把一堆书本都要翻得烂了,寻了无数的字眼,方才找出了这两个字。这样简单的一个名字,却无论从哪一本书上的解释里,都找不出一丝坏的意思,这样大气庄重的字眼,也处处契合着燕凛的身份,更融着容谦的一份期盼和在意。   唉,这么愚蠢,这么着相,这么傻气的行为啊……   风劲节这样想着,莫名地心间柔软了下去,忽然间,不想再管小楼到底有什么变故,忽然间,不忍再催再逼容谦一句了。 第三百七十章 杨柳未折   “我要走了。”   并没有等着风劲节再催,冠礼刚一结束,容谦就直接叫了燕凛与青姑和安无忌入了内殿,开口便是直言去意。   “我要和风公子一起返回他的师门去。”   燕凛微微一怔,青姑却已是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容大哥!”   容谦若是和风劲节一起回了那个所谓无比神秘的师门,就有极大的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归来与他们相会了。而这段日子,青姑却是一直和安无忌做好了准备,要陪伴着容谦自在踏遍天下的,这时候自然一阵茫然,不免便不知所措起来。   而身为皇帝的燕凛,虽然尚未得到容谦的明言,但他毕竟不同于青姑这个单纯的村女,这段日子以来,容谦暗中的一些安排,既不曾有意瞒他,自然便有无数人报告上来,是以他其实心里有数,也是大约猜到了容谦对以后的一些安排的。此时乍听此言,心中的惊异,却也并不比青姑少些。   然而,他却又迅速镇定下来,只轻声问:“出了什么事?”   “我不是太清楚。劲节他接到了急讯,说师门那边有点事,要立刻回去。我与他关系非浅,同他的师门也有许多的牵扯,不能置身事外。不过,我可以确定,我的安全是绝对无忧的。而且,我既然去了,那里就一定有人能治好我。”   知道燕凛所虑为何,容谦虽然不能尽数直言,但也尽量要释他忧怀。这其实也并不全是为了安慰燕凛,认真说起来,容谦自己的心里,其实也并不是多么担忧的。   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不以为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什么足以威胁得了小楼的力量,如果小楼有变,变故也只会出在小楼内部,而既然是小楼之内的事,再麻烦,又能严重到哪里去呢?   他答得虽然十分含糊,但燕凛知他就算有事不能直言,却也绝对不会骗自己,既然容谦么说了,他就一定相信,确知他安全无虑,心神便微微一松,却又立即问:“那你好了之后,还能再回来吗?”   “我不知道。”容谦轻轻一叹:“那里的规矩很是特别。若是在以前,我既得了那里相助,重生为人,脱胎换骨,便是绝不能再回来与你们相见了。然而,如今那里也有些异变,将来之事,我亦不能尽知,不过……”   他凝视燕凛,轻轻道:“我若能重归,必来与你们相见,我若不能再来,也必一直将你们记在心中,也一定会健健康康,无病无灾地好好活在另一个地方。”   “容大哥……”青姑喃喃地唤了一声,声音已是有哽咽了。   燕凛却只是一笑,神色间,竟是有些释然。   这并不是太过糟糕的消息。本来,他的打算就是待冠礼之后,送容谦去风劲节的师门治伤的。只要他能好起来,他情愿一世不得相见。而如今,竟还能在绝境之外,留一线未来重会之缘,一点希望不绝之愿,以后的无数岁月,无数时光里,他都可以抱着一点希翼不绝,盼望着下一刻,惊喜和奇迹就出现在眼前……这样的日子,也就不会太过枯寂,太过难熬吧。   他微笑,同样凝视容谦:“你若归来,无论多少时光,我们总是在等着你的,你若不来,不论多少日子,我们总是记得你的,只要想着不管身在哪里,你的伤已经治好了,我们都是高兴的。”   容谦微微一笑,伸手按在他的肩头,低声道:“我知道你必是如此,所以才能放心而去。”   燕凛但笑不语。   正是为了让他能放心而去,所以,他才能够如此。   “燕凛,好好活着,让自己快乐一些。无论我在何处,我能否回来,我希望,想起你时,至少我都能相信,你是快乐的。”   燕凛只是笑。   他会快乐的吧,尽管那快乐,也许永远不会是纯粹的,不可能是全然的。然而,他终究会尽量让自己快乐的。因为,他希望不管隔着多少时光,多少距离,有一个人,想起他时,能够放心,可以宽怀,而不必总是替他操心焦虑,为他劳心烦神。   我会好好地过每一天,我知道,你要知道我如此生活,才能放心,所以,不管在哪里,你也要好好地,快乐地活着,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   他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想说的这句话,却已叫那此刻竟出奇明澈的眼眸,说得尽了。   容谦微微一笑,竟生出许多怅然感怀来。   这样的叮咛,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嘱托,也不知道他和他,谁才更年长一些,谁又对谁更不放心一些。   他轻轻一笑,大大方方,用他剩下的臂膀,轻轻拥抱了燕凛一下,待到放开了手,已是转眸看向安无忌和青姑了。   不等他开口,安无忌已上前一步,平静道:“这一世,我必守她护她,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容谦一笑点头:“为你另任官职,准你四方巡游的事,皇上已答应我了。你们可以去过你们喜欢的自在日子。”   他的眼神再转向青姑,轻轻道:“青儿,我走了,但我一定会过得很好,你也要如此才好。将来,可以想我,但不必时时以我为念,人生聚散,来去随缘,这世上,少了谁,生活都还要继续,更何况,无论在与不在,我永远都是你的大哥。”   青姑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有泪,却又一字一字地问:“容大哥,你的伤,真的,一定,一定可以治好,你真的,可以完完全全复原如初,就象没有受过伤一样吗?”   容谦点点头:“那处隐世之所,确实有通天彻地之能,治好我的伤,让我复原如初,都是绝对可以做到的。”   “就算那里出了变故也一样吗?”   “虽然有些变故,但应该并没有危险,治疗我的事,也不会受影响。”   青姑点了点头,笑了一笑。虽然眼中含泪,但这一笑,却异常真诚。   忽然之间,她完全理解,为什么燕凛可以微笑着,镇定自若地与容谦道别,平静地做最后的叮咛了。   换了她,也是一般的啊。若是,容大哥能好起来,若是,他能摆脱这一身的病痛折磨,恢复她从未见过,却曾经听人说起过太多太多次的旧日风华神彩,那么,纵然是一生不能再见,她也只会为他欢喜,替他庆幸的啊。   容谦回头再看燕凛。   燕凛出奇地安静。   容谦向他道别,忽然做出新的决定,他也只是平静地接受,从容地道别。容谦与青姑和安无忌交谈,他也不插一句话,只安静地在旁凝视容谦。只有在这眼神中,方才看的出有无比深刻的感情,目光专注得,更是仿佛要把对方的每一点表情变化,都就此铭记于心。   此时容谦凝眸望来,他却只淡然一笑。   看着他年少英朗的眉目,看着他明明有着无比深切情怀,却又出奇平静明澈的眼,容谦的心中,到底升起许多辛酸悲喜来,种种珍爱不舍之情一起涌上心头,他不觉有些涩然地一叹。   唉,几十,不,几千几万年的功力都破光了啊,他的定力,好象连燕凛这半大孩子还不如呢!   这一叹之后,他却复而一笑,望着燕凛的目光里,是绝无掩饰的珍惜与爱护:“我走了,祈昀……不必过于思念我。”   燕凛但笑无语。   思念太多,不免伤怀,追念太多,终究是为求而不得。可是,有此伤此痛,此恨此念,却又有什么不好?茫茫红尘,百年人生,若无这样一个人,叫他时时思念,日日追怀,此心何求,此生虚度。   ————————   小楼的异变,最终还是打乱了容谦原本的打算,让他不得不立刻与燕凛道别而去。   最后的离别,很简单,只是那内殿里,几句别时叮咛与保证。   他甚至没有更多的时间,与燕凛有一个单独的告别,而只来得及匆匆对燕凛和青姑同时做了一下交待,就立刻和风劲节一起离去了。   他也拒绝了燕凛派人送他的建议。   虽说燕凛可以调快马,调名车,可以给他最舒适最方便快捷的行程,但这一次,他和风劲节赶路的方式,却已远远超出了世人的理解,所以,这一切的外在帮助都已经不需要了。   他只是和风劲节一起离去,连马也说明了出城后就会留下,留下的解释,只是说风劲节的师门,自有接应之人。   燕凛知他必有难言之隐,无论他的回答多么不合情理,他也一概点头,一概相信,绝不多追问一句。   他只是亲自推了轮椅,一直送他到宫门前,再一直站在那里,凝望那一骑绝尘,凝望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   直到目光尽头,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燕凛也一直一直,站立在原处,不言不动,眼神专注地凝视着他的身影最终消失的地方,仿佛要把某些东西,永远铭记,直到来生。   一离城门,下了马,风劲节就半挟了容谦,离开大路,尽施轻功,不一时便到了郊外隐密无人之处。这才放开容谦的手,任凭身体虚弱得承受不了如此快速疾行的容谦坐倒在地上直喘气。   他自己,则心随意动,功力凝聚于耳目之间,几十丈内,虫行蚁走,皆不能逃脱他的知觉。   容谦坐在地上,一直努力地大力喘着气,还没全缓了过来,已是低笑着道:“不……不用这么费力的,不会有人跟踪的……他知我有难言之苦……就算是出于保护之意……也绝不会派人在旁追踪,窥我隐私。就是其他人有了这心思,也必会被他派人止住。”   风劲节白了他一眼。   燕凛如今的心胸和对容谦的心意,他又会不知道么?只是实在是事关重大,这般过于惊世骇俗的事,总还是要小心一些为上。   此刻既然确定了四周并无旁人,他也懒得同容谦再多些说什么,伸手拉了容谦起身,紧紧握住他的手,沉声道:“准备!”   容谦点了点头,凝神相待。   要在千里万里之外,瞬移回去小楼,唯一的办法,就是抛却肉身,让精神力直接回去。可是,容谦受到时空局的惩罚,精神力不得离体,所以,风劲节便得要以自己的强大精神力,直接把容谦的肉身完全毁掉,好助他的精神脱困。   风劲节一手握了容谦的手,另一手从后搂住他的背,两人身体紧紧相贴。他闭了眼,无比强大的精神力,就在他的体内猛然爆发起来。并没有特别强烈的震动,也没有什么太惊天动地的声音,只是一声异响,一道异光之后,一切便皆尽消融。 第三百七十一章 重归小楼   燕京郊外,无人之处。   刚才风劲节和容谦二人所立的地方,方圆三丈之内,所有的树木都已化成了飞烟,地上也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洞,而四周原有的几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此时居然连碎屑都找不到了。除了一片焦土,一处空坑,数丈之内,已是再无他物。   两人肉身所有的一切,不但骨骼身躯,俱都归于尘土,就是衣发佩饰,亦已再无痕迹。   他日燕人若发现此处这个诡异坑洞,大概只会啧啧称奇,可除了时间上的巧合之外,却绝对找不出一丝线索,半点痕迹,可以把这一奇景与容谦和风劲节联系在一处。   就算燕凛会有所怀疑,但没有衣发等物的残屑,又早就深知风劲节之能,他也绝对不会联想到任何关于容谦的灾厄不幸之上。自然也不可能会知道,那具曾为他而受了无尽折磨的肉身,已化尘烟消散而去。而那曾困于残躯里,不得自由的神识,却已远行了千千万万里,投身于已被夷成平地的万山之内,小楼之中。   容谦和风劲节是最后回小楼的学生,在他们之前,其他的人已是陆陆续续地都回来了。只是大家先后而来,可都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全在那里七嘴八舌地提问着。   “出了什么事了?”   “这好好的,地震了?万山怎么突然没了??”   “为什么这里的能量动荡混乱感这么强?”   “咦?小楼怎么启动了隐匿装置?这可是很耗能源的啊?”   当然,最重要的……   “临时把我们都叫回来,那我们这一世的成绩可怎么算啊?”   容谦和风劲节刚顶着新的肉身出来,就被这一团乱,吵得阵阵头疼。   幸好这时庄教授看到人已到齐,终于站出来发言了。   “静一静,静一静,所有人都安静!现在大家都已到齐了,我可以把情况一次性说明了。”   容谦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而过,不觉愕然出声:“还没都到齐吧,阿汉呢?”   庄教授长叹了一声,脸色甚是古怪。方轻尘却忽得纵声大笑起来:“阿汉啊,他就在这里啊,只是我们现在统统看不到他罢了。”   “他在哪儿?”风劲节也皱了眉问。   方轻尘抬手向上指了指:“在天,在地,在须臾之内,在芥子之间,你要是吃饭他就在碗里,你要是……”   大家一起怒瞪他。   容谦长叹一声,坐下来,轻声道:“别闹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好好说。”   和他一样,一干从各处紧急赶回小楼的同学们脸上,都显出同样神情来,人人都急于知道事情的原委。   毕竟才一回来,本来遮蔽着小楼的整座万山,都被夷为了平地,所有的丛林,屏障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偌大的小楼只能开启了隐匿系统,不惜消耗着巨大的能量,方能在一片空旷中彻底隐身。   现在如果有人从外面放眼望过来,看到的只会是群山之中,一片怪异的平川,乱石嶙峋,散落着被连根拔起的树木残干,却根本看不到小楼半点痕迹。   即使是他们这些超出时代的神人们,看到这种情形,也觉得十分震惊,极迫切地想要知道原因,自是没有谁有闲心闲空去跟方轻尘调笑斗嘴。   方轻尘也知众怒难犯,耸了耸肩,悻悻道:“总之这家伙现在无所不在就是。”   庄教授苦笑着说:“这次小楼的事,全是阿汉闹出来的。他忽然间引爆了他全部的精神力,能量冲击下,万山算是被毁了。小楼没有了屏障,自然不得不使用隐匿装置……”   他话还没说完,大家已露出惊愕之色。   “这……这家伙也太乱来了吧!你们大家就都由着他?”   方轻尘闷笑一声,吴宇叹了口气,庄教授尴尬地咳嗽两三声。   唉,当然不会由着他啊!   阿汉刚刚催动精神力时,大家措手不及,还只是慌乱地防御自保,等察觉了他真正的意图后,几乎都是全力出手试图阻拦,而最终的结果……   真是让人郁闷啊,这么多师生联手啊,居然愣是斗不过一个重伤号。其他的学生们也就罢了,虽然是失败了,但反正大家早就都知道阿汉的精神力远远强过他们,败也败得理所当然,不甚当回事,只是可怜了庄教授的师道尊严,身为导师面对学生的优越感和强大感,这下算是被摧毁得一塌糊涂了。   见他们几个都不说话,张敏欣叹口气道:“谁肯由着他乱来,谁不是全力阻拦他……”   嘴里说着,她的眼睛却恶狠狠地瞪着方轻尘,那表情分分明明告诉所有人,那个谁指的是哪一个了。   “可惜啊,阿汉的强大你们也都知道的,我们全力施为,联手对抗他,结果都是白费力气,只白白把人人都累个半死罢了。”   容谦皱了眉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张敏欣冷笑一声,指着方轻尘:“你们问他啊!”   大家一起把目光再次聚集在方轻尘身上,虽然这一干人都四散在天涯海角,并没有直接参予小楼的惊变,不过,方轻尘带狄九回小楼,以及坚持要唤醒阿汉,这些个大事,他们都是被通知过的,大家这几天也一直担心着,阿汉醒来后精神上的伤势,以及明白一切后会有的反应,只是万没有想到,他们觉得最需要安慰的重伤号,居然发挥出这么恐怖的破坏力。   “这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救狄九啊。”方轻尘淡淡道,“杀狄九是时空局的规则,我们哪一个,也都不能有什么办法。即使我们不愿意出手杀了他,一直和我们保持着联系的时空局,也是可以直接出手的,结果不会有什么不同。所以,为了能救下狄九,他以他自己无比强大的精神力,在我们头顶上引发了时空乱流。这样一折腾,眼下的时空局可就已经没有能力穿越重重时空,对我们进行干涉或命令了。”   他说得极是轻松,众人听得却是目瞪口呆,好几个人不禁失声叫了出来:“时空乱流?”   “怪不得我发觉这里的能量如此混乱。”   “出了时空乱流,会有什么后果?”   “时空局联系不上我们,那我们是不是等于被流放隔离在这了?”   “我们还能回去吗?”   一片混乱之中,容谦的声音倒极是稳定沉凝:“阿汉呢?他还好吗?”   方轻尘微微一笑。   突然面临着如此惊慌混乱的局面的时候,第一反应,还是心思明定地关怀阿汉这个始作俑者的人,而不是首先想着这家伙引起的大麻烦,怕也只有小容了吧。   引发时空乱流所需要的能量是无比巨大的,阿汉那刚刚承受了重创的精神力,还能扛得下这样的伤害吗?   这个道理人人都明白,不过,这个时候,人人都很慌乱,早已被先进科技宠坏的他们,可以把入世模拟当成一场游戏,可如果要被永远放逐到游戏之中,而且还是一个极落伍,极蛮荒的游戏世界,这简直就是塌天大难了吧,亏得小容还能这样淡定地关怀阿汉。   连庄教授也都一笑道:“放心吧。我们不会有什么大事。在异变发生的那一刻,时空局就已经倾尽全力,替我们维护住一条时空通道了。虽然时空局已经没有力量再联系我们,但这时空通道应该还能稳定地维持一天左右的时间,我们只要在这一天内赶回去就没事了。至于阿汉……他也没有什么大碍,至少……”庄教授苦笑一声:“应该算是无甚大碍吧。”   “无甚大碍,那他人呢?现在在哪里?”风劲节蹙眉问道。掀起让时空局都无力再维持联系的时空乱流,这种事……以他们的精神力强度,根本做不到。虽说阿汉的精神力远比他们要强,但又怎么可能真的毫发无伤。   “这么大的力量爆发出来,他的肉身当然承受不住,灰飞烟灭了。”   庄教授叹了口气。   众人连眼睛也没多眨一下,全都静待下文。毕竟肉身的毁灭对他们来说,就和换件衣服没多大不同,如果仅仅如此,那简直根本就谈不上算什么后果。   “他自己的精神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和伤害,几乎完全溃散到消亡。”庄教授的语气渐渐沉重。   众人终于色变,对于他们来说,生命是漫长得没有尽头的,死亡更是遥遥不可及。而精神力竟然也会溃散消亡,这种事,平时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   容谦脸色微白,却轻声道:“只是几乎……”   庄教授长叹一声:“对,只是几乎……这已经是因为他的运气出乎意料地好。现在他的精神虽然没有完全溃散消失,但是也再难以凝聚汇集得起来。他已经不能再象你们这样,随便换个身体就重新走出来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星月沉眠   在小楼这些同学之中,风劲节算是耐性最好,在没有得到足够的信息前,最不愿意开口说话的了,可是庄教授说了这半天,还不说最关键的问题,他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很不礼貌地冲着教授叫了一声:“那阿汉到底是怎么了?”   “他现在的情况,很特殊……”   庄教授无奈摊手:“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没有人……”   他叹了一口气。   每一个独立的时空,时空稳定系数都是随机的。而能够供他们打破壁障,穿越而来进行教学的时空,稳定系数相对自然都是比较低,否则他们也撕不开那个口子。   所以,他们现在所在的时空,本质上是比较容易受到干扰的,以他们这些人的个人之力,甚至也可以有所影响。但是却也从来没有过哪个学生曾经想到要试图用自己一身的精神力,去撼动时空的稳定,去引发微弱的时空乱流。   没有人的精神力强悍到如阿汉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根本没有人会拿自己的生命本源为代价,来做这种游戏。   他们几乎是不死之身,却并不意味着,他们便不懂得害怕消亡。   庄教授叹道:“我们感知着他的精神力在短时间内提升到最强,然后强烈震荡,在震荡中一点点消散开去,直至再无所觅,我们几乎都以为他已经彻底……消失……”   他们的生命,从来不受死亡的威胁,一时间庄教授竟是没办法把死亡两个字用在自己人的身上。   “自有生以来,我们谁也没有经历过这种事,谁也不曾目睹,甚至听说过这样纯粹而绝对的死亡。所以包括我在内,大家一时间都惊呆了。还是后来小楼的侦测系统发出了警示,查知轻微的能量波动,我们方才能知道,阿汉的生命本源仍在,后来,我们调动了小楼所有的力量,全力进行搜寻,进行侦测,分析了各方面混乱的能量波,最后才能确定了,阿汉的精神力受重创而不能凝聚,却也没有完全消散,而是将散而未散地融进了他自己引发的时空乱流之中,方位就在……”   他抬手向上指:“就在我们上方。”   方轻尘看着四周听得两眼发直的众人,一笑道:“换个更简单的说法吧。阿汉是个神仙,他现在受了极大的伤害,不但肉身尽毁,元神也无法成形,只得化入虚空之中,慢慢吸收天地精华,日月精气,要等到他多少恢复了一点气力,元神才能重新凝聚……”   众人愣了半天,容谦才轻轻道:“所以,他没有死,但是无知无觉,和死也差不多?”   “这个问题……就难说了。”   庄教授皱了眉头。“他现在这种状况,根本没有过先例。我们谁也不是他,现在他化入了星月虚空,是不是真的无知无觉,我们并不能确定。”   庄教授又要叹气了。   “如果我推测的话,他眼前应当是无知觉的,但随着时间推移,他的精神力量一点点恢复,也许就又能重新拥有了思维和感知。但是思维和感知,什么时候能开始恢复,是哪个先恢复,我们却是没法估计了。”   风劲节面上略有忧色:“那他要多久才可能恢复?”   “阿汉这个死脑筋,他那时候可真是一点也没有保留,将自己的精神力完全激发爆散了。之所以他竟然能没有完全消散,纯粹只是因为他的精神力,已经混进了他自己引发的局部时空乱流之中,反而被拘束住了。这是幸事,可是也就是说,时空乱流一日不平复下来,他也就一日不能脱身重新凝聚。而按我们电脑的测算,这一场时空乱流的持续时间长则五千年,少也要三千年,也就是说……”   方轻尘一笑接过话头:“本来睡个百来年就能好的伤势,被这小子弄到起码要睡几千年了,本来他可以在肉身里好好睡大觉,现在连精神都变得稀薄散乱,不可寻觅了。”   庄教授苦笑:“所以,就算我身为导师有责任把所有学生都带回去,却也拿他没办法了,他的精神都扩散在上方的星月之间,我想聚也聚不起来了。”   他的神情虽然沉重,但其他人的表情却大多释然了,就是容谦和风劲节也都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难怪方轻尘貌似一直不太担心阿汉的样子。不管怎么样,阿汉没死,就是好消息了!至于睡个三五千年的,这又算得什么大事啊?他们的时间概念和普通人根本就有天地之别,对他们来说三至五千年,也就是普通人的一两年罢了。   现在最糟糕的情况,就是阿汉的思维先于知觉而恢复吧。若是可以思考,但是却完全无法感知,无法交流,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上千年……   若是普通人,怕是会寂寞得发疯。可是他不是别人,他是阿汉。以阿汉的嗜睡程度,若是终于可以什么也不理,睡上那么长的一觉,怕应该会很舒适,很快活才对。   方轻尘笑道:“记得阿汉说过,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星月间沉沉大睡,偶尔醒过来,看看四周,闭了眼接着睡,却想不到竟是到了这里,用了这种方式,他才终于达成愿望。”   眼见到这场小楼惊变,方轻尘居然可以用如此轻松的态度来面对,来解释,其他几个从各地紧急被召回来的同学都颇觉得有些无力。   赵晨恶狠狠地双手互握,压得手指关节咯吱作响。既然不必担心阿汉有生命危险,那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生他的气了:“这家伙,真是乱来!不行,等他醒来了,我绝对饶不了他!为了一个狄九他就敢这么随便胡闹?如果时空乱流过于严重,时空局无法为我们维持通道,那我们可不是要被他坑惨了,全都要被流放在这里了。万一他引发了时空异变,甚至时空爆炸,我们都会被他连累到没命……”   方轻尘忍不住咳了一声:“时空异变,时空爆炸……喂喂喂,你当阿汉是灭世魔神啊?就凭他一个人的精神力,再强能有多强?我们穿越过来的时候,要在时空壁垒上打个小洞,就消耗了多少能源,要引发时空异变的话,所需要的能量还要得多N倍。他就凭自己,能引发这点点时空乱流就已经够了不起了,哪可能……对了,你是不是也没看时空局给我们发的那个时空旅行须知啊?”   赵晨一时哑口无言。   方轻尘失笑,扫一眼四周:“我说,我们二十个人,该不是谁都没看过那个吧?”   看看满屋众人神色,庄教授忍不住伸手扶额。唉……却原来……他们这群学生里……最“乖”最“听话”的,竟然是……阿汉……么……   在他们的世界,时空旅行的基础是平行空间理论,时间旅行只能回到过去而不能进入未来,回到过去也不用担心影响历史,因为,当你回到过去的某一个时间点时,本来的历史仍然照常向前,绝无异变,你并没进入那个原来的历史中,只是从这个时间点延伸出另一道平行的时空线而已,这就是平行时空理论。   所以,没有人能够同时回到某个时间点两次,每回过去一次,就会从那个时间点,伸出一条时空线来,随着一次次的时空旅行,一条条不同的时空线却又永不交错地伸展在虚空之间形成奇特的时空网。而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时空线,就是已经重新延伸了不知多少次,早已和本来历史天差地别的另一条平行线了。   从理论上来说,如果任何一条线上,爆发出惊人的能量波动,都有可能引发整个时空网,全部时空链的灾难。只不过,要引出这样的灾难,所需要的能量可不是一般的巨大,不要说阿汉做不到,就是再来上千个万个阿汉,一起力量超常爆发,也还是一样做不到。   只是,任何的理论都是可能有漏洞的。出于万全的考虑,时空局为了维持时空稳定,对时空旅行有严格的控制。所有回到过去的旅行,都不允许任何个人随意进行,必须最少有二十人以上,才集中一次进行,这样可以尽量减少平行时空线的出现。   当然,对于他们这些将要回到过去的人,时空局也会做出严格的要求规范,但是这规范其实总结起来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就是不得随意施展精神力,再加上不得让当世之人知道他们不属于那个时代而已。只是具体的细则就繁琐得要命,什么程度的精神力爆发可能引起什么后果,相应的惩罚措施是什么……一条条列得密密麻麻的。   这些细则,都总结在那个时空旅行须知里,按照规定,他们应该都上学习机,将那些都输入过来,牢记于心的。只不过,这种规则禁忌都属于常识了,每回时空旅行都要照本宣科一次,时空局的人只当是走形式,学生们也都懒洋洋不放在心上。反正哪些事不能做,这种常识大家早就都知道了,至于违规后的处罚……   既然根本不打算去违规,且现在个个都对马上就要到来的回到过去之旅充满期望,谁还会觉得需要去记那些后果和处罚呢?这就象所有人都知道偷东西是犯法,但偷了多少钱算是刑事罪,偷到了什么程度会判什么刑,这些细节问题,没有人想知道,也没有人觉得应该去关心,毕竟正经人,谁也不会想到要去偷东西犯法的。   结果就是,连容谦这么好的学生,都记不住原来违规使用力量,后果会是被束缚在肉身五十年。因为学习机里的这部分内容,他们谁都没有在意过。   可阿汉却偏偏记得很清楚。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有责任心,他是好学生,而恐怕纯粹只是因为要特别违抗时空局的命令,不去用下学习机,看看那个须知,走下那个过场,似乎是件太过辛苦的事情,而他的记性,又偏偏好到让人无语。   “我们也是出事之后,调看了学习机里的资料查询者的记录,才明白的。那个查询记录里,有阿汉……以他的记性,那些东西他既然看过了,自然也就都记得。阿汉知道他倾力而为能够阻时空局对小楼的控制,阿汉也知道时空局能够维持住一条通道让我们及时撤走。”   吴宇轻轻叹息道:“或许,他唯一不知道的只是,他的精神力居然强大到在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后,还能不消散。他想到了切断时空局对电脑的遥控,我们这里就不会有任何人主动去杀狄九,他也想到了时空乱流不会对我们有大的伤害,他唯一没想到的……恐怕,只是他自己,居然没有死。” 第三百七十三章 犹疑不定   “他啊,只是没死彻底罢了,现在这叫半死不活。”   方轻尘耸耸肩:“这家伙,最多也就嘴里叫得凶而已。当初他恨狄九都真恨成那样了,最后还不是用精神力给了自己一闷棍,却不肯宰了狄九。如果他这样胡闹,会真把我们给害了,或者这万山附近有上几家住户在,他恐怕也就不敢这么干了。”   他说得虽是很轻松,众人的神情却大多凝重。   虽然他们都身历多世,也多曾有过亲人朋友,也多曾为了旁人出生入死过,但那却还是不一样……他们都能够以生命去牺牲去奉献,可是,他们却从不曾真的死亡。   为了救一个人,拿自己的生命本源去拼?这种事好象从来没有人做过。为了一个生命不过区区百年的凡人,拿他们那漫无尽头的生命来交换,这简直是亏本到根本不能想象的事。   毕竟不过是区区百年性命,毕竟不过是在这陌生的时空之中,弹指数年之缘,何必如此,何需如此,何能如此……他们只是过客,他们本不应投入,也不应干涉。   气氛莫名地有些肃穆,过了一会,萧清商才眉眼一转,轻轻笑了起来:“阿汉倒真是个痴人,也是个怪人,我们之中,除了他,大概没有人肯这么不计代价地救一个凡人吧。”   她笑吟吟地看向众人:“轻尘……”   方轻尘失笑:“什么人值得我做这种傻事啊。”   萧清商悠悠看他一眼,也不说戳穿他,再看风劲节:“劲节,当初你被砍头,精神力受伤,一定也只是意外,并不是有意为卢东篱受这样的苦吧?”   风劲节只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萧清商再看容谦:“小容,当日你在刑场救燕凛,事先也是没想到后果会那么严重吧?何况,最后也只是被束缚,而不是生命本源会灰飞烟灭。”   容谦倒是很认真地想了想,方才失笑:“若是让我很冷静很理智地全凭理性去判断得失,想明白一切利害,我想,我‘应该’不会为任何人这样做的。只是,这个哪里能做得数呢?有的时候,有的事,做决定的是心不是脑。我想,或许,真的要到面临阿汉这种无可奈何的局面,我才能真的知道,自己会怎么做,不过,我当然是永远都不希望自己会碰到这种选择。”   萧清商笑吟吟还待再问下去,庄教授已经很是头疼地道:“事情已经很严重了,你们倒还是这么轻松!时空局只能维持一天的通道,而你们回来的一个比一个慢,已经浪费掉大半天的时间了,现在还有空在这里闲聊。”   众人相视而笑,事情真的很严重吗?未必。不过就是提前结束模拟回去而已,这算得了什么大损失……   赵晨笑嘻嘻问:“教授,回去之后,我们的论文要怎么算啊?不会让我们重新编班,再回到某个时代重来一次吧?”   “因为意外的变故而打断了你们的模拟,这不是你们的错。一千年的论文时间,你们已经用了七百多年来模拟多世,如果成绩全部清零,也对你们很不公平。所以,学校已经有了决定,只要你们目前的成绩不是差到象阿汉和轻尘这种惨不忍睹的状况,其他所有没有通过的人,回去之后一体通过,就直接算你们过关了。”   话音未落,好几个人已是欢呼起来。能早点结束模拟,离开这个蛮荒时代,回到拥有一切高科技便利的自由世界,简直让人有逃出生天的幸福感觉!特别是几个成绩不算太好的同学,更是兴高采烈,原本以为,最少还有两世的模拟期要硬着头皮混过去,在这个落后的时代,从婴儿一点点长成大人,努力适应身边的一切,这其中的辛苦,甚至难堪都是数不胜数的,现在居然能就此脱离苦海,还及格过关,真是太好了。   在一片欢呼声里,萧清商却是目露深思之色,轻轻问:“那么,如果不走,后果又如何呢?”   庄教授极重极重地叹了一声:“你们如果不走,当然也不会被罚,通过也还是一样通过。不过,时空通道一旦截断之后,你们就只能等待时空乱流消散,才能回来了!”   “也就是说,即使不走,少则三千年,多则五千年,留下的人,也依然可以自由地回去。”萧清商悠然一笑。   “不止是自由地回去,因为时空局不能再联线控制小楼主电脑,导师又走了,留下的人可以生活得很自由,不用再一世一世,从婴儿做起,让一堆人抱着玩着逗着,不用再装笨小孩,一点点学习,不用再经历,从小到大那些尴尬之事,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方轻尘笑悠悠地说。   庄教授皱着眉头打断了他的话:“开什么玩笑。你们哪里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小楼必须一直使用屏蔽装置,能量必然不足不说,我们要穿越回去,时空舰艇自然是要开走,以后小楼这里留下的设备也不足,以前那很多神通方便,留下的人都不能再有了。而且现在已经有了时空乱流,留下的人也就绝不能再肆意使用精神力,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万一引起共振,让时空乱流再增强,你们就不是还要在这里呆上三五千年了。再说,五千年与我们的世界相隔绝,万一想回来,绝没有无机会,万一有意外,也再无法向时空局求援,这些问题,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够想清楚。”   众人皆无语。别说什么五千年隔绝于此的问题了,就算是本来必须面对的一千年模拟期,都还有很多同学过得极不耐烦,天天做梦都盼着早点结束,好早点回去呢。   虽然在这个世界里,以他们的学识能力,可以轻易成为超人,创出种种神话传奇,但是,这整个蛮荒的世界还是让他们感到极度烦恼的。这就象被大城市宠坏的人,偶尔去贫穷落后的乡间住个一两天,那叫度假,那叫亲近大自然,可要是让他们住上个一年半载,那就要痛不欲生了是一样的道理。   这个时代和小楼时代的差距,可远不止先进城市和原始村庄的差距啊。   明明大家并无危险,但时空局仍努力维持着通道,庄教授也立刻召集所有人,努力劝导大家回去,说穿了,倒不是为了大家生命的安全,而是为了大家心理上的健康。   根据他们这个时代的心理研究报告,学生们忍受一千年的蛮荒异世的模拟,已经是到达了极限了,如果要把这个时限扩大到三千至五千年,这样漫长的落后和不便生活,会让大家的心理上产生极大的负担,并可能因此出现种种可怕的负面心态。   可庄教授这一片苦心,居然没看到学生们多么热情认真的反应,心里也很是无奈:“行了,你们就别磨磨磳磳了,只剩下小半天的时间,要走的就要立刻准备了。”   有几个人站了起来,有几个人面露犹豫之色,还有人摇头叹气。   “唉,本来我眼看就能完成模拟通过考试了,现在只得中止,这个过关及格,得来也含着水份,不能服众,遗憾啊遗憾。”   “是啊,都怪阿汉胡闹任性,我这么多世的辛苦算什么,早知道每世都瞎混好了,反正最后也能跟着及格的。”   “临时就把人召回来,我那边可还有一堆杂七杂八的事,还没处理完呢。”   “我还不是一样啊。我的老爹,小弟,丈夫,外加丈夫给我添的那一堆好姐妹,我什么也没交待清楚就被叫回来了,而且再也回不去了。唉,我的失踪不知会不会给未来的史书留下最传奇的疑团,不知要累白多少史学家的头发……”   庄教授眉毛跳了几下,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了:“够了!一个一个的,别给我得了便宜又卖乖。你们谁家里真还有事情放不下?若是还有,如果有人非要留下来,交代给他们处理就是。真是的,每次历世回来,大喊大叫说模拟做得无聊又辛苦的都是谁来着?哭丧着脸说我给的分数太低的又是谁来着?现今可以就此脱苦海了,你们倒拿起架子来了?整件事,你们有什么损失?不过就是提前结束模拟,早点拿到合格。我呢?我身为本次模拟的导师,让学生闹出这么大乱子,回去之后肯定要接受一堆调查追究,我都不说话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大家相顾失笑。 第三百七十四章 谁走谁留(开放式大结局)   小楼之中,大家相顾失笑。   真说起来,这次的事件,大部份同学还是受益者。能提前结束这场蛮荒之旅,早日回到自己的世界,那是求之不得的。可是做为导师的庄教授,相对就比较惨了。   不过,大家倒也并不很为他担心。庄教授最多只能算是教学不够成功,时空局找不到他头上,顶多也就是让学校责难一下。   阿汉么,那家伙,蒸不熟煮不烂的,早就名声在外了,因为他而痛心疾首的导师,在庄教授之前已经有够多个了,再加他一个也没人会觉得奇怪。这次回去,不出意料的话,他检查是要写的,检讨是要做的,别的……估计也就没什么了。   赵晨哈哈一笑:“是啊,其实教授你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可惜阿汉这小子消散得无影无踪,咱们也抓不回来了,要不然,教授你去把狄九那家伙宰了出气怎么样?”   庄教授瞪他一眼:“你当我是杀人狂不成?”   以前他们必须杀死任何知道真相的人,无论这知道真相的人,有无泄露真相的意图和可能,是因为时空局的规定。而且时空局一直和这边小楼的主电脑保持着连线控制,杀与不杀,实在也由不得他们做主。   而如今,时空局已无力控制这边的局面,且因为时空乱流,这个时空也注定要被放弃。通道一旦关闭,两个时空之间,再难联系,彼此不会交错影响,时空局也便不会再不惜代价,要坚持以前的原则了。   既然杀与不杀,都已影响不了大局,他们又何必还非要去杀一个无关紧要的凡人。   阿汉也是知道自己的导师和同学,谁也不是冷血无情之人,所以才敢这么干。否则他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小楼内任何一个人若是真心中不忿起来,要杀狄九出气,已经消散了的他,也是完全无能为力的。   其实,包括庄教授在内,所有人,也都不想去为难狄九。损人不利己,没有必要是一回事,大家多少也都愿意去成全阿汉这最后一点心愿。有账找他醒来再算就好了,五千年的利息,可以慢慢收……   五千年……唉。五千年后,等阿汉恢复过来了,若是知道狄九无事了,肯定是会任他们搓扁揉圆来出气,可是若是他知道谁谁谁杀掉了他付出一切,也想救的狄九……天知道会是什么反应。阿汉的精神力实在是太强了。这样的惊变,一场就够了,若是再来这么一场,那可怎么了得。   此时庄教授只冷冷一扫众人:“你们要是这么喜欢模拟,也好办,等回去之后,我替你们去跟学校反应一下,让你们再组一个班,重到古代过一千年试试就是了……”   话音未落,屋里已经是站起了好几个人:“别别别,教授,我们不过是说着玩玩啊。回古代一次可也不容易,咱们就别过多浪费社会资源,也别太麻烦时空局了。”   庄教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看还坐着不动的一干人等:“你们……”   容谦忽然开口:“教授,如果我们全都走了,那阿汉怎么办?”   “最多五千年,时空乱流就结束了,那时候他也应该已经恢复了。小楼还在,小楼里的小型飞船也还在,他只要回来这里,就能操作飞船回来。不过,因为时空旅行不能两次回到一个时间点上,所以,不管是我们,还是时空局,都不可能再派人回来找他,如果我们全走了,到时候,阿汉自己愿意回到我们的世界自然好,他要是不愿意回,也再没有人能干涉他,劝导他了。”   众皆默然。   即使以他们的科技水平,也不可能两次回到一个时空中。纵然他们强行回转到这个时间,也只是从这个时间点进入另一个平行空间,而在这个本来的空间里,阿汉依然会一个人醒来,一个人面对漠漠虚空,一个人决定未来的所有行止。   风劲节叹了一声:“那么,狄九呢?”   “在我们离开之前,把他扔出小楼就是了。他自己会醒过来的,而且还白得了一个健康得可以活到一百岁的身体,也算是赚了。不过,他再也找不到小楼了。”   方轻尘冷冷一笑:“等到五千年后,阿汉醒过来,狄九早就连骨头灰都不剩了,看吧,我白忙活了一圈,一切还是照旧。”   庄教授怒视他一眼,唉,这家伙,居然一点也没有为眼前的局面内疚的样子?心里是不是还比谁都为如今的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以及摆脱论题的轻松而高兴?   碰上这种满不在乎的学生,真是佛都有火了。   “行了,不用再浪费时间了,要走的人立刻跟我准备离开,不想走的,就安安生生在这里熬五千年吧,可是你们不要忘了,这是个蛮荒的时代,更不要忘了,现在小楼的能量所能提供的方便远远不如以前……”   庄教授也再无心跟他们多说,如果不是身为导师,他必须承担责任,在第一时间把能带的学生们都带走,他简直就想拂袖而去了。   听着他语气不善,大家终究不好再戏谑下去,众人纷纷站了起来,却还有几人安坐不动。   庄教授目光一个个扫过这几个性情各异的学生,眼神里有过惊讶,有过无奈,有过不解,也有过果然是你,早知如此的叹息,良久,方道:“你们,真的不想走吗?”   “身为导师,我必须先顾及愿意离开的人,我不可能留下来照顾帮助你们,或许你们其实也恨不得我早早离去,不再拘束你们……只是……你们真的能确定,这是你们想要的吗?这个决定一旦下了就无法回头,就是五千年的隔绝流放了。五千年,你们确定你们可以一直不后悔,不痛苦,不追忆吗?五千年,就算你们熬不住,也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那是五千年,那是绝对漫长的时光,不是五十年束缚的苦难,不是成绩被当后继续在另一个时代,象半超人似地重新再来,而是一直被束缚停留在这个时代,眼看着沧海桑田,整个世界都变了,你们却还没有变。不管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有多少你们在意的人与事,最终他们都会消失,都会化为尘烟,而你们,却还要孤独地渡过五千年的岁月,这个世界再大,你们也始终不可能真正融入其中……你们,真的,要留下来吗?”   没有人立刻回答他……   谁走,谁留。   谁飘然而去,回到自己的世界。   谁执迷难舍,独对五千年漫漫光阴……   庄教授静静地看着他的学生,等待着他们最后的决定。 第三百七十五章 坐看红尘   冬日萧索,草木难生。   神秘雄奇的万山,如今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   昔日里浩浩的山林,只余下残壁陡坡。无数巨大的岩石,或如被利剑从中一切而开,数丈甚至是数十丈的断口,无比锋利齐整,或是被摔得破碎零落,形状皆无。   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到处都纵横交错着有深不可见底的巨大裂口,参天古树,或碎裂,或断折,横七竖八地倒卧着,密密分布在岩石沟壑之间,等待着到那来春,或者伸展出新的根系枝叶,或者腐化为黝黑的泥土。   寒风之中,现在,这万山崩溃之处,树死草枯,生机皆无。   要到明年的春天,裸露的岩石之间,烂漫的野草山花,才会见缝插针,长满这片新开的,肥沃的处女地。那片片尚且无法容得树木深深扎根的浅浅土壤,本就是它们的天堂。   要到明年的春天,没有了参天大树的遮掩,那些幸运的,有了这老树死亡换来的生存机会的藤孢树籽,才会吐叶发芽,开始又一轮,百年难遇的激烈竞争。   一个可以见到阳光的地方,一片三尺深的腐土,便是一个生存的可能,它们便也总要拼尽全力,争夺一次成长。   这里现在,也没有走兽,也没有飞鸟。并非这倒卧的树木之上,已经无果叶可食,这嶙峋的巨石之间,本来是可资安身的绝妙地方。   只是,人声熙攘之处,又哪里有什么鸟兽之流,敢不飞遁而逃。有那一二痴笨饥馋的,贪这一片无主之地的好处,略略靠近些,却也都只是为人果腹罢了。   这样一片百里方圆的破败狼藉,又无什么金沙玉矿,惹人垂涎,却偏有数道人流,浩浩荡荡,不怕苦累,不畏艰难,一点点搬开树木,分开岩石,遇到阻挡了前进的地裂深沟,便又就地取材,以藤为绳,推树为桥,虽是极缓慢,极缓慢的速度,却始终一点点向这曾经的万山之中挪动着。   在这片无比广大的群峦之内,千千万万,忙于劳役而前行的人,看起来,也只如蚂蚁般渺小。   这些蚂蚁聚集之处,真可以称得上熙熙攘攘,却是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好几个不同的蚁群。每一群蚂蚁的衣着、服色以及口音都不相同,而大家开路前进的位置,也是各占一方。但是,偶尔,还是会有喝骂声,冲撞声,乃至兵刃交击声,羽箭破空声,以及许多高呼惨叫声在这空空茫茫的万山废墟上响起。只是,在如此广大的地方,这些个交锋,冲突,争斗,亦不过旋起旋灭,转瞬便被遗忘了。   这一片冰寒死地里,只有他们这些外来人,甚至等不得春暖,等不得地气复苏,冻土解离,便如同小丑一般,无休无止地劳作着,前进着,争斗着,尽管,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拼命相争,到底会有怎样的结果。   ——————   万山巨变的消息传出之后,邻近各国无不纷纷紧急派出军队,征发附近的民夫,开始探索。而各国军队之间,自然也不可能避免得了磨擦。   但是,各国也都知道,想要完全杜绝别国势力探查小楼的虚实,那是绝无可能的。因此在数次明争暗斗后,也只得达成妥协,大家各自前进,互相间再不干扰。只不过,暗中自然还是要彼此监视,时不时互相使点小绊子,防着别国先一步找到那子虚乌有,天知道是什么样的小楼的,为此,一些小的冲突,也还是时不时爆发出来。   在互相拆台方面,几个靠近万山的国家,做得那是十分用心,但是,为了隔绝其他势力探查万山,大家联合行动得又是颇为默契。通向万山的各条道路,都被各方加派了无数的人手,严密把守,只要不是他们自己的人,一只飞鸟也不许放过去。   而那些离得万山极远的国家,知道了情况,又怎么肯甘心,个个都也想要派出人手探查这人间最神秘之地。然而,最终,他们却总也是不得其门而入。若是明着派人,万山周围千里之地都是难入,于是,种种暗中的手段,也就都使出来了。   以万山为中心,千里之地,多了许多商队,旅人,游学仕子,流浪汉和乞丐叫花……各种各样的掩饰身份,各国的暗桩。   只可惜,各处关卡实在是太严,他们终于是不能靠近到满意的地方。没奈何之下,少数的精英高手,便轻了装,躲躲藏藏,悄悄地潜行而来。自然,江湖上的高手之中,也不乏那好奇的,有胆识的,或有野心的人物,冒险偷偷潜来查探。   这些人物武功不可谓不高,但因临近诸国派出的搜索队,人数既众多,又经验丰富,配合也十分默契,且早就为了防止高手偷潜而来做过专门的准备,队中特意带有不少武艺出众之辈,所以,时不时也有偷偷潜近的高手被他们发现,让各国军队高呼大喝,迅速围剿擒拿的。   因此,这些时日以来,万山这片废墟之地,竟是人踪不绝,战事不止,杀伐不停,明明是死寂之所,偏偏又热闹非凡。   只不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各国争斗,生死杀伐,于某些人看来,却是无趣到极点的无聊事情。   “没意思,真没意思啊,这帮人到底有没有脑子啊?整天就看他们这么忙来忙去的,他们不累,我看着要都累了。”   赵晨伸手掩着嘴,打了个呵欠,然后又啊了一声,高举双臂过头,狠狠伸了个懒腰,神情闷闷不乐。   “这有什么办法?谁叫咱小楼的威名太大呢?这天底下,哪一个皇帝能不对我们心动啊。万山既崩,谁不指望着小楼现世,谁又能忍着,什么也不做?就算自己本来对小楼没有什么企图,为国家计,也断然不能够坐视别的国家从小楼得到好处吧?”严陵悠然笑道。   “无聊!这帮子人,明明连小楼到底是什么,有什么人在其中,有什么力量禁忌全都不知道,就拿这么多人命来填!”赵晨很是不以为然。   “有机会当然就不能放过了。我们又从来没有在小楼之外杀过人……你当人家会怕我们啊。管我们是神是仙是魔还是鬼呢,反正拿来填的又不是皇帝他自己的命。得到力量就可以一统天下,说不定还顺便能得仙人点化,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严陵的神情也不知是笑还是讥嘲:“皇上么,心总是比别人大些,人家手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命,又有什么不可以的?说起来,赵晨你这也几世了,当的都是坏蛋奸臣,做了那么多坏事呢,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还这么笨?劲节小容那课题,次次没好下场,那是应该。可你说就你那课题,居然也动不动就没好结果地死回来,你这才真是没救了。”   赵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就差没跳起来了:“什么跟什么啊?我论文的重点,可不是奸臣怎么做坏事,奸臣如何成功当大坏人,也不是奸臣怎么活到老的不会走路,而是奸臣的享乐啊,享乐!不管怎么死的,我只要好吃好喝好享受了一辈子,就算很成功了。就我选的这课题,你们谁能比?哼哼。”   说话间,他又看见了显示屏里,那蚂蚁般一堆堆整理着荒败废墟,慢慢向前挪动的人。   屏幕中显示的地方,刚刚又已经打过一场了。此时,地上尚有着鲜血,尚躺着尸体,然而,所有人前进的速度却没有一丝耽误,只草草把尸体一卷,系在马上就地拖走,活着的人们,继续搬石砍树开路搭桥地往前走。   赵晨忽然觉得有些郁闷了:“这都已经十多天了,天天就这么堵着咱们的家门口,打打杀杀向前进,他们不烦,我都烦死了。”   “你又怕什么了?横竖万山有这么大呢!我们的小楼,在万山中心,就算他们要搜索进来,以这种速度,还要一个月怕都不够。再说,就是来了又如何呢?我们已经开启了隐匿装置,他们就是走到小楼门口,也照样什么都看不到。只要接近到了小楼的十丈之内,就会被小楼的力量引起脑波混乱,无论怎么走,也只是绕着小楼打转,尽情尝试鬼打墙罢了。不但绝对不会接近小楼,而且他们自己还毫无感觉,自以为是搜索了每一寸土地。”   萧清商也走了过来,淡淡道。   “谁是怕他们啊?我这是无聊啊!整天看着这种事真是能把人闷死。”赵晨郁郁道,“这还要被他们堵多久我们才方便出门呢?要不,咱们换个可以把小楼完全隐藏,世人又不知道的地方吧,咱也就眼不见为净了。”   在场的几人一起瞪他:“行啊,让整个基地飞起来,还要在隐形情况下起飞,还要顶着上方时空乱流造成的混乱能量波,找到另一处可以藏这么大基地的地方,赵晨同学,倒是要麻烦你帮我们算算,这得需要多少能量?”   赵晨摸了摸鼻子,有点讪讪然。 第三百七十六章 一劳永逸   透过显示屏,看着外面的人流,赵晨皱了半天眉,终于又道:“要不,咱们还是照时空局的老规局,杀一儆百,叫他们别再这么无聊地摸过来了。”   他这话说的,自己也十分没有底气。   萧清商笑了起来:“赵同学,你这大奸臣的心肠果然是和人不一样。这些觊觎小楼的人,白打白干白死几个你看不得,也就看不得了,还又想着自己动手杀一儆百?你打算要怎么杀?杀多少?杀谁能一个顶一百?”   一旁坐着的另一个一直保持沉默的女同学苏青瑶也笑了起来:“要不我们杀燕国的人,好不好?这次他们可是没少派士兵来,还附带着有许多燕国的精锐高手。你就把他们全都杀了示警,效果肯定好!嘻嘻,我估计燕王那边还没怎么样,小容第一个就饶不了你!”   赵晨重重哼了一声:“你就别给我提小容了!这一回,他可是太乱来了,还有……”,他怒目瞪了萧清商一眼,“你也是一样!知不知道?那天你们俩可是把大家全都吓坏了!”   严陵和苏青瑶一起点头,面带责难之色地看着萧清商。   萧清商抗议了:“我那不就是一时冲动,思考不周吗?这是纯属偶然,下不为例的事啊,你们用不着这样一日三次,一次也不漏地准时批判吧?”   严陵抚着心口斥道:“就凭着你们俩对我们大家心灵的恐吓摧残,让我们受到的这么严重的精神伤害,一天骂你们三十次,都是应该的!”   萧清商也只得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自己闷声坐下,再不出声了。   赵晨叹了口气,看着屏幕里那些冷却后已有些发黑的鲜血,还是摇头。   外面那一个一个死去的人,又哪里是觊觎小楼的那些高高在上者。如果真是那样,他却也可以视若罔闻。只是这么多受人驱策,硬着头皮顶着危险踏入这个在传说中最恐怖最危险之处的普通士兵,却终是让人看着不忍的。   “咱们还是想点办法吧,就算不能杀人,象以前那样转移他们出去,也……”   苏青瑶摇摇头,反对:“杀人容易,要想把这么多人转移到万里海外,人迹罕至处去,要多少能量才够?我们现在可玩不起这么奢侈的把戏。再说,以前时空局的铁律,我们不能违反,杀人也好,转移也罢,也只得看着。现在难道真要这么把这么多人移走,让他们沦落到千万里外,不见天日处,永远不能脱身?这样的活,能比死慈悲多少。”   严陵也皱眉道:“现在,过分浪费能量的事,能不做,我们最好就还是别做。移山倒海,江河倒流那些事,以我们现在能调动的能量,要做到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我真的觉得,我们还是忍耐些日子,来个一劳永逸的好。”   他习惯性地抓了抓下巴:“我们就这么不声不响,偷偷猫着,借这次阿汉搞出来的事情,让大家以为小楼已经不复存在了,岂不是正好。人的野心,从来就是没有止境的,越是强大莫测,神通无匹,某些人怕是越要为之心动。现在我们要是使出什么‘神通’,那些人恐怕更要不断驱使手下来探查来送死。就算是搞得一帮大人物跑万山外头,烧香拜佛,满脑虔诚地想要感动咱们这些神仙,弄得没日没夜,不死不休,我们也没有清净日子过了。五千年呢,为长远计……”   “为长远计,难道现在咱们就只能这么干看着?干等着他们死心?”赵晨悻悻然没好气地说。   “就让他们多找个几遍好了。找来找去找不着,自然也就很灰心了。让世人忘记了小楼的存在,一时半会儿可能还比较困难,不过等他们都灰心了以后,周围人盯得不这么严了,我们瞅空出去,再运用我们这些人在各国的影响力,慢慢引导,悄悄打消许多君主过于急功近利,渴望探出小楼真相的心意,让他们不要这么急迫,只要严守着各方要道,监察其他势力动静,退而求其次,不求自己得利于小楼,只要能让别的势力不能得利于小楼,这样一步步来,也就足够了。”   赵晨眼睛微微一亮:“这么说,我们应该尽快想法子入世……”   “你兴奋什么啊?可别忘了你被召回时,可是和卫王撕破脸,走得轰轰烈烈的。现在你回去,不被卫国倾国之力追杀倒奇怪了,你又还能有什么影响力。”苏青瑶笑道。   “切,好意思说我,你又有多好啊,我了不起的女王陛下!你倒是至尊无上了,可惜啊,收的一堆男宠偏偏不肯听话。人家搞女尊的,家里头哪个不是一堆美男子,要么全心全意爱着她,彼此绝对不吃醋,要么就玩点宫斗,勾心斗角拼命争宠给她的日子添点乐趣。谁像你这么倒霉,家里的男人们,联合起来算计你,老早就给人整死回小楼趴着了。”   赵晨冷笑:“你这个女王要是回魂了,你那边的满朝臣子就会立刻三呼万岁,新任的君主就会赶紧给你让位子?”   旁边严陵低笑一声,也跟着惹来了赵晨的冷眼:“还有你!都已经通过论文许多年了,又打算忽然再活生生满面青春地冒出来?你是想让你那些早就长了白头发旧部吓出心脏病精神病来,还是打算学劲节……我说,劲节是冒充他自己的弟弟,你冒充谁?冒充你自己的儿子?然后天天管你当年那些手下叫叔叔?”   严陵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赵晨歪了头,顺便再看向萧清商:“你……”   萧清商笑着一摊手:“我如何?”   赵晨闷了一会,摇摇头:“你那边应该还有不少势力,不过,就不知道吴王是不是真的还会一直把那个位置留给你了。”   萧清商扬眉一笑,眉眼之间,竟有种不属于女子的逼人英气:“没有吴王的那个皇后位置,又有谁能阻止得了我翻云覆雨?”   “你又要翻什么云雨?”有气无力,软绵绵的一句质问之后,一个人游魂也似从自动门后走了过来。   他脸色出奇地苍白,两眼空洞洞地望着前方,随意找了最近的椅子,全无形象地往下重重砸着一坐,身子随即便向后靠去。椅子自动变形之后,他的身体便以最舒适的状态半躺着了。   几个人相互看看,神情都极是好笑。   萧清商笑道:“轻尘,你至于吗你?不就是闭门玩了十几天游戏,不就是现在小楼提供的维生系统没有以前那么舒服,不就是你的老对手这会子没兴致理会你,你就颓丧成这副模样样了?”   方轻尘伸手抚在脸上,用咏叹调般的语气喃喃道:“无聊啊,郁闷啊,生活真是太无趣了,这死气沉沉,毫无激情的人生啊……”   他还没说完,其他人已是满脸不堪忍受的痛苦模样,齐齐喝了一声:“住嘴!” 第三百七十七章 空中飞人   方轻尘从来就不是听话闭嘴的人,眼下自然也更不把同学们的怒喝放在心上,尤自懒洋洋地道:“我说的这是实话啊!早知道这些人来这么快,我们开始的时候那么急着收拾整理小楼里做什么?弄到现在没事做了,天天无聊得想要数蚂蚁。唉!要是象上回清商和小容这样的超级惊险戏份三天两头演一出,我们也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除了萧清商以外,其他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萧清商气道:“轻尘,不就是吓了你一回吗,你就至于一直记恨到现在?”   “我记恨得什么?”方轻尘冷哼一声:“你们不知爱惜自己,我有什么可记恨的?性命不是你们自己的吗?又不是我的。你们愿意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我还要替你们担心不成。最多也就是提起来时,取个乐子罢了。”   大家对方轻尘的铁嘴钢牙,口是心非,都是久已习惯的了。他说得越是恶毒,众人便越是微笑,其实彼此心里倒也多有同感。毕竟,当时的萧清商和小容,可是真把大家给吓着了。   当初,庄教授问起谁走谁留的时候,明确了要走的同学都先纷纷表态,剩下的几个人就坐在那里,也不表明立场。   等庄教授把确定了要走的人都挥挥手赶去收拾东西做准备,眼睛看过来,询问,方轻尘首先漫不经心地摊摊手:“象我这种不爱受管束的坏学生,会喜欢哪一种生活,没什么悬念吧。”   比起从外赶回来的同学,他是早就弄清了整个情况的,其实,在大家还没全部聚齐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取舍去留了。   最早做出决定的,是方轻尘。而最快做出决定的,却是风劲节。事实上,周围这么忙忙乱乱的时候,他已经有闲心思在角落里喝茶。   “我答应过东篱了,这一路,我陪他共渡。”   这种事,对他来说,想都不用想。   几乎没有什么人奇怪风劲节的反应,大家都只是用深深的目光看看他,然后有人微叹,有人一笑,有人莫名地摇摇头,却没有一个人,出一言一句一字相劝。   风劲节和方轻尘这两个痛快说了要留下,剩下几个人却都神情凝重地思考了很久,谁也没有先说什么。   而庄教授明显也是放弃了劝说最不听话的方轻尘,和目的最明确的风劲节了,只是努力地劝说其他的几个学生,从各个角度,尝试着说服他们放弃留下的念头,打消他们留下的冲动。   他几乎把他全部的诚恳,关怀,在意,都在这一次次的劝说中表达尽了,学生们对于老师的努力,也不是不动容。   其他已经准备好了要走的同学,也都纷纷开言,尽量劝说至今仍没有明确表态的同学们,就是劲节和轻尘,也跟着拍胸脯保证,如果世间有什么他们还放不下,他们会努力帮他们善后。   慢慢的,同学们也就一个一个地被说服了。而最后一个坚决不肯走的,却是那个笑眯眯,怎么看上去怎么都是那么一副很容易被说服的样子的赵晨。   赵晨留下的理由也很让人无语:“这几世的遭遇,对于我来说,还是很有乐趣的。虽说这个世界不过是一片蛮荒,但是,有些享乐却还是很有趣的,而且,在本来的世界里,我们的生活也太过平静无波,毫无激情了,而在这里,我却找到了许多的快活。”   他微笑道:“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自己的皇帝斗,其乐无穷,与一堆又一堆的正人君子斗,把所有的好人们,全都气得半死不活的,真是太有成就感的事了!唉,忽然之间,要我舍弃这样的生活,我实在有些放不下。”   对于他留下的这个理由,所有人都觉得又无奈又好笑,大家一直努力劝说到了最后一个小时,他也还是笑眯眯地,死活就是不松口。电脑已经显示出时空通道越来越不稳定了,庄教授无法再耽搁下去,只得无奈地准备带其他人离开。   最后分手的时间已到,大家彼此郑重道别已毕,留下的三个人,并排站在后面,看着其他人转身鱼贯登船。   “唉……三缺一啊……搓不成麻将啊……唉……”   赵晨正装模作样地痛心疾首,就见舷梯之上,严陵停了下来,转头。   “喂喂,打不成麻将我们可以斗地主啊,你可别为我们做出这么重大的牺牲啊!”   赵晨冲过去,使劲把突然从舷梯上跳了下来的严陵又往舷梯上推,严陵却死顶着不肯挪步。正拉扯间,一阵微风拂面,又一个人影落在他们身边。赵晨一扭头,鼻子都气歪了:“苏青瑶!你可别看着我们四个美男还没主就动心啊!我可是绝对绝对奉行从一而终的人!回去回去,你留下来也别想着左拥右抱,闹什么闹,回去回去,都回去!”   尽管脸上神情还有些犹疑,尽管目光里也有些迷茫,严陵和苏青瑶两个,却都不肯再挪一步。   天空之中,越来越混乱的能量波,一道道扩散。   轻尘和劲节两个无可奈何,各自上前拉了这两个跳船的后退,向飞船挥手。   舷梯收了回去。   时间紧迫,这两个临时改变主意的人,甚至来不及向庄教授说明他们最后决定要留下的理由。脑海中,还响着庄教授最后匆匆的叮咛,那巨大的飞船,已经浮向了高空。   眼看着云端里,时空通道就要开启,劲节还在目送飞船,方轻尘却已经是耸耸肩往回走,赵晨迫不及待地开始揪着那两个跳船的刨根问底,大家都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劲节却突然脸色大变,回身就向控制室里冲,三两步赶上了方轻尘,顺手拽了他就跑:   “轻尘!快!”   后面那三个,劲节连招呼都顾不上招呼了,不过听劲节的话音不对,那三个也抬头一看,登时傻眼,然后也撒腿就往控制室里飞奔。   两个飞行能量舱,居然直接从飞船里弹了出来,正在强大的时空风暴中艰难地左躲右避!   在寻常情况下,飞行能量舱弹出飞船是没有什么危险的,可是在这个时候,小楼上空的能量波早已是一片混乱,时空乱流和阿汉的精神能量让没有足够防护力的时空飞行物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而在半空中,时空通道已堪堪打开。   这一瞬间,强大的时空风暴,几乎立刻把那两个飞行能量舱撕裂成碎片。而若是被时空能量毁灭,那可是真正的形神俱灭了,比阿汉还要惨,连再次重生的可能都没有!   两个能量舱里的人都极尽所有力量,艰难地操控着能量舱躲避着,两个能量舱,仍就如同大海中的两叶小舟,随时都有翻覆的危险。   不管是飞船里的师生,还是小楼里还在的那五个人,全都被吓坏了。在第一时间,庄教授了联合所有的学生,精确地操控着飞船,护在两个能量舱的上方,尽量为他们多抵挡抵挡时空风暴,而方轻尘等人已经冲入了控制室,用自己的精神接通了中央电脑,将小楼还剩余的储存能量全都不要命地散出去,全力接引掩护着那两个能量舱。   等到两个能量舱安全着陆的时候,时间其实只过去几分钟而已,可是大家感觉上,却象过了五千年。   飞船已经投入了半空中的时空通道,可是所有的通话器里,都还响着庄教授气急败坏毫无风度地痛骂之声。   方轻尘等人也面青唇白惊魂未定地扑出去,看着同样摇摇晃晃地从能量舱里走出来,面无人色的容谦和萧清商,谁也不肯同情他们。事实上,那一瞬间,大家几乎都恨不得扑上去,把这两个吓死人的混蛋活活掐死了事了。   “我说,你们要走就走,要不走就别走!至于这么说着要走,临走时,却给我们玩这么惊险的一幕吗?”   当时,连同刚刚玩过跳舷梯游戏的两位,大家劈头盖脸,用尽了一切能想到的词句来教训这二个人。   萧清商虽然脸色苍白,偶尔倒还抗辩几句,容谦却只是由着大家痛骂,神色颇为歉然,语气极诚恳地承认自己的错误,自己的冲动,自己的思虑不周……反而叫大家不好意思骂下去,于是,火力就几乎全都集中到萧清商身上了。   直到现在,大家有事没事的时候,还是兔不了要讥嘲萧清商几句的,但对于容谦,他们却很少说什么,当然,这也和萧清商总是和大家混在一起,而容谦却总是闷闷不乐,一个人躲着发愁有关。 第三百七十八章 去留之间   其实,对于自己居然蠢到上了船还往回跑,弄得差点把命都给搭上这档子事,萧清商心里也早就懊恼到了极点,暗中早不知道骂了自己多少回冲动糊涂没脑子了。只是落地以后,一从能量舱里出来,就听见庄教授的怒斥通过所有传声器,响彻了小楼内外不说,就连方轻尘等人,围着她也是一通乱轰,结果她的逆反心理一上来,自是反而咬紧了牙关,死不认错了。   不过,现在已经过了这么些天了,这脸皮磨啊磨啊的也早就磨厚实了。总不成就这么和这几个同学较劲较上五千年吧,那可也太累了点了。   所以,此刻听得大家又开始讨伐,萧清商终于轻叹了一声,老实交代了:“我是以为自己可以放得下啊。谁知道事到临头,心绪却怎么也定不了。这大概就是小容说的,理智上知道应该怎么做是一回事,可是心却不听话,一时冲动,身体自己就行动了么。”   “你?冲动?”方轻尘哼了一声,“我左看右看,可怎么就看不出你和吴王陛下的爱情,居然有如此惊天动地啊。”   “和他?”萧清商摇头失笑,“我才不是稀罕那个。只是……这一世,我的亲人待我,真的是极好的。从小到大,我做了那么多出奇出格的事,他们却从来没有排斥我猜忌我,反而总是尽力保全包容我。”   萧清商语气之中,渐渐有了些怅然感怀:“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亲情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不知道,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这也还是第一回,会有人如此待我。我……我不能眼看着我的家族受到伤害,我也不希望,吴国会因为我而失去安定。”   萧清商的语气甚是苦恼。明明只该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无奈不知不觉,入戏已经太深。明明已经用理智一次次地要求自己立刻脱身,可是人都上了飞船,最后还是忍不住弹出来。   这些年来,吴王一直想打击萧家,萧家也一直防备着吴王,而萧清商则一直努力在其中维持一种平衡。可是这一次,她走得实在太匆忙了,吴王虽然答应了她不会无端伤害她的家族,但是帝王的承诺,真到了利害得失的面前,又能有多少信用?   更何况,她这一失踪,她的父兄们,又岂能不对吴王有更深的猜疑。不管最后是哪一方先发难,如果她真就这么不回去了,萧家和吴王的冲突,只怕都是很难避免的……   天地良心,她真不是冲动到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她只是想着那些人,想着那些人可能遭遇的灾难,手指就不受控制地往紧急弹出键上按……   那时候脑子一糊涂,她不就忘记了那是在能量混乱,时空出现乱流时的紧急回程,不是在平常飞行之中了嘛。结果一弹出飞船,外面全是时空能量乱流……能量舱根本就抵挡不住。好不容易勉勉强强地死里逃生,她也是吓得浑身都软了。   看周围人好像还有要不依不饶的意思,萧清商随随便便地伸了个懒腰:“唉,说起来,都这么多天了,你们也该转移转移火力了吧?怎么全都只盯着我?也该去骂骂小容了吧?”   周围人同时撇嘴。   想到自己和大家的斗嘴抗辩,又想起小容温和而歉然的面容,萧清商也忍不住笑了。   “喂,你们这些家伙,欺硬怕软是不好的……”   苏青瑶安静地一笑,细声慢语道:“小容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一点也不奇怪啊。劲节挂念卢东篱,是因为卢东篱尚有大事未完,赵王的恶意杀机,更是一直都在,劲节怎么也不可能,就这么放心袖手而去的。而轻尘呢,本来就是个不爱守规矩的人,现在楚国的平衡局面并不稳定,随时都有可破裂,若是没有了他暗中坐镇,随机应变,只怕任何人的野心,稍大一点的风波,都可能重新掀起战乱。而秦国呢,又已是国穷民疲,在许多年之内,只怕都要苦苦喘息着,百姓们,更加是苦不堪言。而且在这个人世间,还有些个你‘极在意’的人,是不是呢?”   看方轻尘果不其然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苏青瑶轻笑一声,也不再撩拨他了:“可是小容的情况就不一样了。他当然也是放不下燕凛的,但是毕竟燕国国富民强,燕凛也早已成才,并不需要他特别挂心介怀。该安排的事情,他也早就已经安顿好了,再留下来不过是锦上添花,他走了也不会有什么祸事。就连在人间情份上,青姑就不必说了,就算是燕凛,当初告别的时候,双方也都是已经做好了此后就不能再相见的准备了,那些凄凉啊难舍啊,也早都确定了是不会有的了……他这样合该安心的人,留下又有什么必要呢?”   严陵也在旁边点头:“是啊,在我们这堆人里,小容从来就是最认真的人了,也最尊重法规,又从来都不愿意给人添麻烦。教授那么苦口婆心地劝着,时空局还为我们苦苦维持着时空通道,从规则上讲,他又实在没有理由非要留下来不可……”   赵晨在一旁严重鄙视:“好学生啊好学生。说到底他就是个好学生啊!不忍心伤别人心啊,不愿意让老师失望啊,不好意思叫大家的苦心白费啊……好学生从来都是考虑周全,不肯任性乱来的,结果到了最后,理智压不住了,又比谁都不管不顾地胡来……当初他是怎么被罚的五十年来着?哼,有一就有二啊,他办出这种事来,我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看着几个人又一起扭头盯着她,萧清商说话的底气有点不足:“喂,干嘛这么看着我……”   赵晨奸笑道:“小容是一点都不奇怪,你可是太奇怪了……”   苏青瑶也在旁边轻轻地点头:“清商,你从来是最看得明白,最拿得起放得下,最最潇洒,最能决断的人。这样在最后关头反悔,真不像你……”   萧清商只是一笑。是啊,这一次,她可真的是砸了自己的招牌了。   小容之所以能一直沉默着任凭大家责备,平静而恳切地一次次承认自己的失误,责备自己的迟疑,并为给大家带来的惊吓道歉,是因为他心中明定,这一点,萧清商比谁都能看得清。   这个一向极听老师话,极尊重学校制度,并且在去留问题上,完全不如方轻尘和风劲节表现得那么强硬明确的同学,一旦决定了要留下,即使是在最后几乎被时空乱流撕扯得飞灰烟灭之时,也不曾后悔过。所以他反而可以这样坦坦然地承认自己的失误,并承担因此而来的一切责难,且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合情合理,毫不介怀。   一念及此,萧清商终是轻叹一声:“小容他……可是比我坚定多了……”   “是啊,是啊,坚定地给咱们上演惊险特技戏啊。”方轻尘的语气颇多笑谑之意。   “你啊,不就是为着他不肯陪你PK吗?”萧清商一笑摇头。   “哼,失控就失控了,留下也就留下了,我们又没怎么骂他,他干嘛还整天愁眉苦脑,好象人人欠他几万两似的。”方轻尘语气颇为悻悻。   最好的游戏对手情绪低落,精神颓废,怎么挑战怎么勾引都不动心,都不应战。唉!没有对手的人生真是寂寞空虚到极点啊。才这么十几天,他就已经快被这无聊的日子逼疯了。   自从他们决定留下之后,风劲节是一心忧着卢东篱那头,立时便离开了小楼回去赵国了。他有大富翁的底子,在世间明暗势力也最广,也最方便顺便帮着离开的同学收拾善后。而其他几个人,都没有立刻入世。   一方面,小楼里要重新整理调试,闲杂事等不少,一两个月也折腾不完。另一方面,像严陵,已经是在红尘间死了几十年了,反正也不急在一天两天。而苏青瑶呢,又是刚死不久,回来还没有歇够。萧清商和赵晨,却是因为离开时弄的动静实在是……咳,稍稍大了这么一点点,一时间还没能想好怎么回去才合适。   而方轻尘呢,虽然是心有牵挂而留下来,但暂时还真没他啥事。楚国目前看起来还是一片平静,并没有什么变乱的征兆,秦国上下,也在振作了精神要重建国家。基本上,这两国都没什么大事需要他去救苦救难的。当然了,如果他够无私,够热情,这时候冒出来奉献他的智慧和力量,帮助人家建设国家,倒也确实是一桩美谈,可惜啊,这样的行事,那是大大不符合方轻尘本人的行事风格啊。   最初的忙乱一过,暂时无事可作了,他就照老规矩玩游戏去也。奈何往日只要人在小楼,一招即来的那个老对手如今却毫无战意,百唤不至。无敌的人生是多么无聊啊,没对手,就连游戏也打得了无生趣了。这样的日子,空虚得毫无目标,才十几天功夫,方轻尘的精神状态已经直线下降,只有在咒骂容谦的时候,才会恢复那么一点活力。   严陵哈哈笑道:“没办法,好学生偶尔不听话一次,心理负担比坏学生可要重得多了,所以就……”   “少胡说八道了!你真当我是傻子不成?那个家伙整天愁眉苦脸的,不过就是想不出什么借口对燕凛解释他那忽然间多出来的手臂。”方轻尘哼了一声。“你信不信?我们现在如果能有一个完美的借口送给他,他能立刻就跳起来,一气赶回燕国去。”   赵晨也笑着不怀好意地说:“小容就是想不开,其实,这个事很简单嘛。我就很想建议他,直接把那手砍了就是……”   “你当我是自虐狂呢?”随着一声低笑,话题的主角从自动门外走了进来。 第三百七十九章 谦谦君子   见容谦从自动门外走了进来,大家一起看向他,严陵笑道:“难得你肯冒出来和大家胡混,可是想到法子了?”   容谦一笑摇头:“我实在是想不出什么理由借口来了。只是既然想不出,索性不想也就是了,前几天倒是我自己钻了牛角尖。”   方轻尘哼了一声道:“本来就是你胡思乱想得太多,自找麻烦。劲节直接说他是神仙下凡,也没见卢东篱怎么样。”   容谦还没答言,萧清商已经笑道:“轻尘你才是个出馊主意的。燕凛和卢东篱怎么比呢?卢东篱本来就是个襟怀坦荡的人不说,他一直以劲节之死为至恨,见到劲节又活了,当然是只有满心庆幸,劲节用什么理由他都不介意了。燕凛呢……”   她语气一顿,看看容谦:“第一小容又不是死了,这残疾之事再是燕凛的一生心病,毕竟是不可与死别相比;第二那小子可是当君主的,要思虑的事情自然就要比别人多些。劲节可是以新的身份重新出现在卢东篱身边的,只要卢东篱不介意他的重生之谜,劲节重生之事,也就根本无需再向第三个人解释。而小容呢,他可是整个大燕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所有人瞩目的容相,容国公啊!莫名其妙地,断了的手臂就这么又长出来了,对大家也没个合理的解释,能成吗?”   容谦笑道:“我前几天左思右想,想的也就是这个了。不过,现在我暂时也不想再考虑这些事了,最多先悄悄和燕凛见一见再说就是。只要他不过多介意,旁人的疑问,我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大家相视一笑,心里都觉十分快意,连方轻尘都乐得不再抬杠了。   小容为人太好,以往行事,总是思虑太多,想得过于周到,总是处处为旁人打算,便时时自陷苦局,若能早些这般释怀心宽,当初也未必会自寻绝路,自设死局地来逼燕凛对付他。   不过,若没有这样的当年往事,今日他与燕凛之间的关系,怕又未必能有今日的赤诚相待了。   容谦轻声道:“我是想明白了。过两天,看外面能瞅个空子了,就回去。你们呢?”   萧清商叹口气:“我走之前是跟吴王决别过的,现在又忽然冒出来,还真不知道怎么自圆其说。”   赵晨也耸了耸肩:“先让我想好怎么应付整个卫国的追杀再说吧。”   苏青瑶和严陵相视一眼:“我们不急。”   容谦此时既把心间大事放下,心境便明朗开阔许多,也有了更多的心思关怀身边的人,此刻望向二人笑道:“你们留了下来,却又似乎一点也不急着回去?”   苏青瑶轻声道:“我和你们不同。我并不是因为有放不下的人与事才留下来的。我留下,只是觉得这里比那里好。”   方轻尘挑挑眉:“这里比我们那里好?”   “不可以吗?”苏青瑶微微一笑。“比起这里,我们的世界实在太完美了,完美得都没有了生气。我们谁也不需要,什么都可以随便得到,而在这里,我们要努力,要拼搏,我们可以有很多目标和理想,所以才会有更多的满足和惊喜。而且,人与人之间亲情,友情,爱情,每一种都是我以前想象不到的美好和动人……你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所有人都用看怪物的眼光看着苏青瑶,半晌才有人问:“苏同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每一世好象都是在当女王吧?”   “无情最是帝王家啊,你的每一世,好象也总和辜负背叛利用欺骗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扯不清吧?我说……这么着几百年下来,你居然还这么向往着亲情,友情和爱情,我们是该说你的心理承受力太强呢,还是说你的思考方向,压根就和正常人完全不一样啊?”   苏青瑶失笑:“我得不到,又不是别人都得不到。再说,就算是恶徒奸贼,心中也未必就没有留一小块圣地。就算我身旁多是虚假欺骗,但能看到别人经历的那些美好,我当然也会有感触,也会有憧憬的。以前我受论文所限,不能改变身份,以后却没有这种限制,或许我也可以亲身经历到那些,而不必再总是失望了。”   她的语气很轻松,笑意也极从容,大家听得却多是有些佩服的。身为女王,经历了那么多世,面对过那么多虚情假意,她却还可以有这么平和且坚定的心态去相信,去向往人与人之间的美好,而不是愤世嫉俗,满腔怨气,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位同学的心理素质,真是好得不得了。   严陵也笑道:“青瑶是对未来有美好的期待,而我嘛……哈,我根本就是决定留下来享受在这里的日子了。”   “享受?”容谦愕然了。   “当然是享受啦!”赵晨两眼放光地插话:“你想想看啊,现在老师也不在了,时空局也管不着我们了,在这里我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了。我想当当木匠啊,驯兽师啊,补锅匠啊,‘人中之杰’啊,翻云覆雨下啊,被凡人敬若天神下啊……”   看看周围几个同学嗤之以鼻的样子,赵晨耸耸肩:“喂,别这样啊,我就不信偌大的一个世界,你们就找不到好玩的。玩腻了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教授为了让我们回去,根本就一直在故意误导我们。他不停地说,五千年多么漫长,多么遥远,万一后悔了,又无法回去,就只能苦苦熬日子什么的。乍一听上去,这些还真都是很有道理,可惜啊,我就偏偏不肯上他的当。五千年虽然长,又算得了什么啊?我过得开心就过,过得不开心了,我就直接去开启冷冻系统,学着阿汉,闭了眼睡一觉,直接睡到时空通道恢复的时间不就行了。喂,你们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严陵,你别告诉我,你不是也想通了这个才跳船的!”   容谦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是啊,我怎么就从来就没想过,将来应该把自己冷冻个几千年,就这么一眨眼就让时间过去呢?可真是笨得厉害。”   苏青瑶笑道:“你什么时候会想过要投机取巧啊?你本就总是对什么事情都极认真,对你心中所重之人又极在意,考虑去留这种大事的时候,自然更要认真上十分,才不会象这家伙,如此轻忽胡闹。”   容谦一笑道:“只是各人性情不同罢了。象劲节,怕是也一样没想过这法子,他想着的,只卢东篱的生死祸福了,留下来的代价他根本就没在意过。而轻尘……”   方轻尘在他温和的目光望过来之前,已是身上发麻地赶紧往旁边闪了开去:“停停停!你快别这么看我!我想什么,干什么,怎么选都是我的事,可别把你的圣人念头硬往我身上加。”   容谦唇边带笑,轻轻问:“轻尘,你什么时候回去?”   “回哪儿去?”方轻尘漫不经心地问。   容谦笑而摇头:“轻尘,何必自欺欺人,这几天,你的精神极不好,不是因为游戏玩得没意思,也不是因为我不肯陪你大战三百回合,只是因为,你有想念的人,想念的事,想念的地方,却没有去,所以心中空落落的,需要找个理由来发泄。而我呢,就恰好是你最适合的埋怨对象。”   方轻尘挑了挑眉,慢慢地伸手活动活动十指和手腕。   对某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最好的回答,似乎应该是拳头而不是嘴巴。   容谦看他有点恼羞成怒的样子,赶紧着站起来,退后十几步,笑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第三百八十章 千年之规   看方轻尘有点恼羞成怒的样子,容谦赶紧站了起来,退后十几步,笑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其他人也连忙笑呵呵地拦在二人之间。   “别闹了,现在小楼的能量有限,没那么方便自我修复了,可经不起你们胡打一气。”   “有本事,你们出去打得天昏地暗我们也不管,可别在这儿窝里斗就行。”   “出去打也没问题,别分生死哦。”萧清商勉强做严肃状:“现在小楼可也经不起你们三天两头就换体重生。你们俩谁要是死回来,我们就合力,先把谁在冷冻仓里关上五十年再说。”   方轻尘哼了一声:“你倒还好意思说?小楼原来储存的能量,全都花在谁身上了来着?”   容谦和萧清商一起尴尬赔笑。   小楼基地本来就是在时空巨舰的基础上建成,现在母舰已经驶离,主能源转换装置自然是随母舰走了。剩下的留给他们使用的能源转换装置,是隶属于给他们回家用的小型一次性时空飞艇的,能量生产能力自然也就非常有限了。   本来母舰离去的时候,倒也是尽量给他们多储存了备用能源,以备不时之需的,结果这船还没开进时空通道呢,这边的储备能源就都给接引小容和萧清商落地用得十去八九了,现在虽不算是从零开始积攒,速度却慢如蜗牛,离能量再次满格还不知道需要多久。   看萧清商和容谦都不好意思开口了,严陵笑道:“其实,清商说得有理。很多事情,我们是应该商量出一个章程来了。”   听这话说到了正题上,自然也就没有人再谈笑胡闹了,就算是方轻尘这样平时总是自嘲是不守规矩的坏学生的人,也都收起了玩世不恭。现在的小楼,就剩下他们几个人,又是与原来的世界相隔绝地留在这片未开化的蛮荒之地,要想少出点麻烦,必然是需要讨论确定下适当的规则来自我约束的。   方轻尘想了想,居然第一个开口道:“现在我们缺乏必要的原料,尤其是稀有金属无法开采得到,要安全隐蔽地建造出新的能源转换装置,没有一两千年,怕是不行了。那么能量就是一定要节约的。既然如此,我认为,最大的一点就是停止长时间地监控整个大陆的情况,这对能量的需求实在太大了。”   他这话看似有理,其实极是假公济私。这意见的本意绝对不是爱惜能量,而是他一早就对这种毫无隐私权的监视深恶痛绝,以前只是限于校规,没有办法罢了。   萧清商想了一想道:“停止监控可以节约很多能量,但也会让我们无法全面地掌控各方面的情况。”   “为什么要什么都知道?任何时候都可以偷窥别人,知道别人说什么做什么策划什么,人生没有惊奇,没有期待,又还有什么意义呢?再说,就是以前做论文时,校规也是严格禁止在小楼的同学向历世的人透露与其相关的消息的。”   苏青瑶轻声道:“既然我们要在这里活出精彩来,就要靠我们自己来活,而不是依赖这种监控。”   容谦也点点头:“确实,打游戏的时候要上用了修改器,一口气把主角改得最高级别,最强装备,这游戏打得也就没乐趣了。”   “那么就定为小楼的监控设施目前只针对小楼周围的一切动静,而在外只对其他入世诸人做相关监控,并且监控内容,只有在取得当事人同意的情况下,才可以打开,如何?”   大家都一笑点头。   萧清商又道:“我想这第二条嘛,就是有一个些禁忌,还是不打破为好。我们谁也不是神仙,改天换地这种事,不是我们的能力所能操控的。这里是一个独立的时空,它应当遵循它自己的发展轨迹。我们虽然可以影响,但并不可以强迫。因此,比如小楼的真相,比如我们真实的身份,仍然是应当对所有人守口如瓶的。”   苏青瑶也点头表示赞成:“再好的关系,再深切的信任,如果彼此的层次隔得太远了,相处之中应该会少了许多融洽与自然。”   萧清商低笑一声:“其实,我这么说……不过是想要大家过得好一些罢了。有的事,是千万玩不得什么坦白游戏,而该隐瞒一世才好的。你不说,人家一生当你是个宝,你说了,人家就要当你是块石头了。任摔任打任受苦,什么苦难由你顶,外加这石头还能用来垫脚,他也都不会愧疚不会心痛。反正你是神仙嘛,跟神仙关系这么好,总该得有点好处吧。”   容谦皱了皱眉:“其实……”   “我同意。”赵晨打断容谦本来想说的话:“一个凡人,若是知道了身边至近之人是‘神仙’,怎么可能还象以前那样自然地相处?我们又何必给自己找别扭呢。”   “人心都有所求,我们又何必用神仙的身份无端地考验身边之人的感情是否足够纯粹?就算你相信你所在意的那个人,但你也要考虑到我们其他人,毕竟我们是一个团体,小楼的秘密不属于一个人,而属于大家,随便就揭穿了,也是对其他人的不负责任。我们不能因为个人的信任,而给其他人也一起添麻烦,对吗?”苏青瑶也点头同意。   方轻尘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无所谓,对这事我没什么意见。”   容谦想了想,笑笑:“既然大家都这么想,那我也不反对。我本来也并没有想过要向外泄漏小楼的事情,只是,不太能赞同清商的那些论断罢了。”   “我的看法有错吗,如果知道你是神仙,你的刑场相救,你的断臂,你的残疾,会给燕凛那么大的冲击吗?还有,如果知道轻尘是不死之身,楚若鸿怎么会让他给吓得……”   方轻尘脸色一沉:“你们争你们的,别把我扯进来。”   容谦也笑道:“我做那些事,只是我自己愿意做的,并不是为了让别人多么感动。”   萧清商淡淡道:“就算我们做那些事,的确不是为了得到什么,但至少也不该是为了让人无止无境地索求图谋的。”   “好了好了,既然这一条大家都没什么异议,我们再议下一条好了……”严陵及时制止了一场可能无止无休地争论:“我建议第三条就是,不管我们历世遇上什么样的困难,都不要动用精神力和小楼的能力。尽量自律,自我约束,这不但是为了节约能源,还有不让时空乱流有进一步恶化的可能,也是为了是为了让我们历世之旅不至于变得毫无意义。如果真的不能适应这个世界,不能控制自己,违反了规定,那么……回来后,就视情况,自觉地自我冷冻吧。”   方轻尘笑道:“:这一点不用你提醒,大家心里也都有数的,劲节明明那么急着回赵国,也没动用什么飞行器,还不是照老规矩,快马加鞭地赶路么。”   其他人也都笑而点头。   在此之后,小楼留下的这几个人用了足足半天时间,讨论出了若干条,可以切实保护大家,又不浪费小楼能量,且大家都认可的细则,再联络传达给了仍在赶路的风劲节,风劲节也没有提什么反对意见,事情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计议已定,容谦站起身来,笑道:“过两天我就走了,这两天还有空,轻尘,如果你真的还那么喜欢在游戏里打架,我可以陪你。”   方轻尘冷笑:“谁很稀罕你做对手吗?在小楼里过得无聊,我也可以出去玩的。”他目光一扫其他几个人,“你们看样子是真不急着走。” 第三百八十一章 最后一条   方轻尘目光一扫其他几个人,“你们看样子是真不急着走。”   “是啊,反正暂时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   “玩玩游戏,看看外头的人闹笑话,真要闲了没事,还可以重温以前的记录嘛。对了,阿汉第五第六世不是加密了,只有教授能看吗?现在教授走了,主电脑对我们打开了全部权限,我刚找到他的资料,没事看一看,也可以打发很多时间了。”赵晨笑嘻嘻道。   容谦却摇头道:“阿汉既然把资料加密,就是不喜欢别人看了。他的隐私,我们还是尊重的好吧。”   赵晨哼了一声:“以前咱们入世时,我也没见楼里哪个同学尊重过咱们的隐私了。”   容谦苦笑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他自己虽然可以不去看阿汉的历世纪录,却实在很难干涉旁人的行为。毕竟这七百多年来,大家历世时,小楼里的同学都可以随便看,这种观念已经牢不可破了,现在硬要改变,实在不易。而且阿汉闹得这一场,引发了这么大的变故,大家心头这点气,也都还没有消净呢。现在打也打不着,骂也没人听,那……被看看记录什么的,似乎也就在所难免了。   苏青瑶笑着改变话题去接着回答方轻尘的问题:“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事要立刻做,暂时也没想好入世要以什么身份,做些什么事,就先闲着吧,等决定了再说。”   方轻尘神情忽然有些古怪,笑笑道:“既然大家都没有什么事要做,且又都有五千年这么长的大把时间,那么我给点建议如何?”   萧清商笑道:“你又有什么坏主意?”   “怎么就是坏主意?这可是好主意,是促进社会进步的好主意啊!”方轻尘悠悠道:“还记得以前开会的时候,我曾提过的限制皇权吗?那个时候你们大多没什么兴趣,因为这种变革,没有个几百年时间许多代人坚持不懈的努力,根本就做不到。所以,当时我也没再坚持,可是现在就不一样了,大家反正都是无所事事的,而且,也都有了足够长的时间……”   萧清商忍不住笑道:“轻尘,你还这么记恨帝王啊?”   “什么叫记恨,我这完全是想要解放全人类啊!”方轻尘翻个白眼,众人皆面部肌肉抽搐,全体做出不堪忍受状。   不过,嘲笑归嘲笑,这一次,大家居然也不怎么反对了。   “嗯,反正时间很长……”   “用上几百年的时间,潜移默化,悄悄推动,改变人的观念,变更天下大势,一点一点地达到我们的目的,倒也不是不可以。”   “五千年的时间啊……足够从新石器时代发展到福利社会了。其实,我们就是什么也不做,耗也能耗到帝制消亡了。”   容谦反而是笑着说了一句:“其实如果是贤明的君主……”   “你不知道明君才是民主最大的敌人吗?”   方轻尘笑道:“少找借口了,我还不知道你?不就是偏心你家的皇帝小孩吗?放心好了,没有人会要求你去动摇他的帝位和权力的,你完全可以等他……嗯……那个……不在了……之后再……”看看容谦神情不快起来,方轻尘便没再说下去了。   他虽常讽刺容谦,爱拿他取笑,到底是不会真的伤人。说到燕凛生死之时,他已经是有所避忌,而尽量选择了别的字眼了,但是,想来终究还是让容谦心中有了些抑郁吧。   即使知道方轻尘并无恶意,但“不在了”三个字被和燕凛联系在一起,终究让人心间一痛的。燕凛毕竟只有百年光阴的生命,而他,不但生命几无尽头,仅身处这一世,就有漫漫五千载的时光要度,这样绵长的光阴,这样永无尽头的分离,实在让人有极不堪的感觉。   看着他神情,方轻尘的神色也是微微一黯,而萧清商想起了这一世待她极好的亲人,神色也有些怅然了,苏青瑶目光在三人之间微一流转,眼眸深处,忽然露出深思之色。   赵晨看气氛有些凝重,笑着打岔道:“好了好了,轻尘,你倒是说给我们听听,你要打算怎么开始你伟大的革命啊?”   方轻尘倒是一怔,他一心一意要分薄皇权是不假,但也是到此刻,有了这五千年的时光,才认真开始动这个念头的,而切实要如何实施,却还真没想过呢。   赵晨笑道:“你不知道,我倒是有建议的。这几天,我没事在电脑里到处调资料看,这才发现,张敏欣带来的书不止有激情耽美的,还有许多回到过去,利用现代知识开创一番新事业的故事,看着都很有趣啊。咱们倒也可以照着来一遍的。”   严陵大笑起来:“那些玩意我也看了,都是中世纪时,写着让人开心的古老小说了。随便来个人,没有特别的能力,也没什么特别的保护,就跑到古代去造玻璃,开学堂,卖报纸,制火药,当大官,打大仗,玩民主,而且都是一番风顺活下来,处处成功啊!”   “嗨,那些人玩这些还能成功,当然是白日做梦,但对我们来说,一切都轻而易举啊……”赵晨贼笑诱惑道:“就当是玩游戏,照着试试也无妨。”   方轻尘果然也来了兴趣:“有这样的书?调出来我瞧瞧。”   看着他们也不知是认真,还是胡闹的劲头,容谦只觉好笑,正想劝几句,目光却忽然在屏幕上一凝,却是在搜索万山的几大势力,又开始有小冲突了。   容谦叹了口气:“我不能再耽误了,还是尽快回燕国去,劝劝燕凛别再派人探查万山了。如果燕凛再能以燕王的身份和其他几个国家的君主达成共识,大家都彻底停止这样的争斗,就更好了。”   容谦并无意责备燕凛的决定,从他君王的角度考虑,既然有小楼这么强大而莫测的力量,加以探查,那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容谦也没办法就这样坐视一个个无名的小人物,为着这样的理由,无谓地在不断的冲突中丧命罢了。   以武功来强行阻止这些人争斗,他们并不是做不到,只是却是饮鸩止渴,一次之后,各国的君主自然会派更多的军队,更多的高手进来,事情只会没完没了了。所以,最好的选择,也只能是从根子上去改变那些上位君王们的决策。   萧清商轻声问:“你早就已不问国事了,现在忽然为小楼的事进言,且态度坚定,他会否生疑……”   容谦摇摇头:“很久以前,我就再也不需要担心他会否疑我的问题了。”   严陵看着屏幕上溅起的鲜血,轻轻道:“阿汉爆发精神力,只是为了阻隔时空局的控制,救狄九一命而已。以他的性情,如果知道,为了万山之平,而引起了这些纷争,会有很多普通人为此送命,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赵晨叹道:“如果他早知道会死这么多人,也不知道还会不会那样干了。”   众人默然了一会,萧清商方才轻声道:“若是以前的阿汉,是绝不会为救一个人去害另一个人的,但是现在,也许……也许就算他知道结果,也一样会这么做的。”   “那又有什么不好?”方轻尘平静道:“谁又生来就该为全世界人的生死负责?谁又有本事能对全世界人的生死负责呢?他有了私心,有了私爱,会去取舍,会努力首先保护自己所爱的人,我倒是觉得,这反而要算是好事。要是真能完全一视同仁地看待所有人,那不是因为有‘大爱’,而是因为根本对谁都无爱。除非是佛爷。关心自己在意的人,超过关心自己不认识的人,这才叫人。而这些人的野心造成的灾难,凭什么也要他来考虑周全?我们又不是真的神仙。”   容谦目光深深望着屏幕,屏幕上,有人影快捷如电地闪掠飞驰:“阿汉的选择,是非对错,我们大家都不是当事人,不好轻易加以置评,况且,这也不算是当务之急……我现在想的,只是,狄九要怎么办,他还一直躺在睡眠舱里呢。”   他伸手指着屏幕:“还有狄一和狄三。他们还是不肯死心,虽然亲眼看到万山之崩的威力,又看到各国派进来的军队高手越来越多,他们还是一次次地四下探查,虽说以他们的身手,目前避开各国人马的耳目还是绰绰有余的,但天长日久,万一失手,阿汉他……”   大家谁也不说话,一起扭头看向方轻尘。毕竟当初把狄九带进来的就是他,这会子,旁人自是不肯替他收拾烂摊子的。   方轻尘闷闷不语。   他一直不叫醒狄九,也是心烦啊。真要叫醒了,还有一堆的事要解释,要是跟他说了阿汉在天上睡觉,搞不好要睡上五千年,天知道那个自以为必死的家伙,在意外活下来之后,会发什么疯。   “不管了,直接往外扔给狄一和狄三算了,反正他白捡了一条命和一个好身体。”方轻尘极不负责任地说,“反正我当初带他进来,也不是为了关心他,只是为了关心阿汉。现在既然阿汉已经上天了,我也就没必要体贴他了。”   众人一起瞪着他。   萧清商笑道:“轻尘,你能不能别总是这么任性……”   “我想到了……”一直沉默着的苏青瑶,忽得叫了一声。   大家闻言同时看过去。   苏青瑶目光仿佛还望着远方,方才众人的争论,她其实一直听而未闻:“我想到了。我们定的规则,还缺了一条。”   “缺了什么?”   “缺了一条,也许会更多消耗小楼的能量,但是却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许多意外变化和期待的规则。”苏青瑶的语气悠悠。   大家互相看一看,齐声问:“什么规则?”   苏青瑶目现异彩,慢慢地说出了一段,也许对在场所有人,未来五千年的生活都会产生至大影响的话。 第三百八十二章 令牌大户   天高云淡,山峭风急。   方轻尘懒洋洋地躺在最高的山峰之上,最高的大树枝桠之间,脸上盖着不知道从哪里扯来的一片大叶子,挡着阳光,睡得无比悠闲。   树枝被山风吹得飘飘摇摇,偏那枝干上躺着的身影,飘然风中,一派平稳安然。   一袭的白衣轻轻垂落树梢,长时间当风而眠,衣上时不时沾了尘屑落叶,却又在下一阵山风袭来时,悠悠地被吹向远处。   阳光,绿叶,长风,白衣,天地之间,如许高处,出奇地安静闲逸。   这般懒怠地独处山颠,安然而睡已不知几时几许,只是偶尔醒来,掀开树叶子来,眯了眼,望望头顶的太阳,迷迷糊糊地算算时辰,然后再远目望望远方山下,那气势逼人的滚滚烟尘。   懒洋洋地看了一会,方轻尘伸手掩着嘴,又打了个呵欠。嗯,还不错,烟尘杂而不乱,看得出令行禁止,气势速度都是上乘,这支军队确实算得还行吧……只是,这两位操练得也真是太急太狠了些,不就是某个家伙要过来吗……   “什么人,下来!”   他这里还漫不经心,三心二意地看一看远方,转一转心思呢,耳边却已响起了冷厉的喝声。   方轻尘收回眺望远处的目光,向下一瞄,不知何时,大树四周已围满了衣甲鲜明的军士了。   还带着一点长睡初醒时迷迷糊糊的睡意,方轻尘眼神朦胧地看着下面:“为什么要下去?”   下面军士之中,走出一名百夫长,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定襄驻军左近,向有严令,不得有闲人逗留出入,任何人在可以窥看驻军操练之所出现,便有刺探军情之嫌,定襄将军有相机斩杀之权,你不知道吗?”   随着他宏亮严肃的喝斥之声,四周官兵钢刀出鞘,在阳光下,倒也映出一片耀眼的寒光。   方轻尘却只是微笑。在那朗然的喝问声中,他注意到的,却只是极细微的,衣襟与树叶磨擦的声音,压抑到最低的绵长的呼吸声,还有四周的杂草树木之间,偶尔一闪而过的寒光。   嗯,公道一点,还是要承认,定襄军的巡逻队伍,还是很有素质,判断也算是很准确的吧。   驻军四周,如此广大的地区,连这么高的山上,他们都能一丝不漏地搜索巡查遍了。而且一支二十人的巡逻队,早在一个半时辰之前就发现了他,却没有打草惊……咳,却没有在他面前暴露。   二十名精兵,配合纯熟,还携有最优良的武器,而自己只是孤身一人,可是,他们的队长却准确地判断出,自己可能是一个极出色的高手,不肯贪功行险,却只悄然带人远远监视,并派了人回去军中,调来了这足有上百人的增援。   带少数人出头围困,大声质问示威,最主要的目的,却还是要不着痕迹地掩饰其他人悄然潜近和弩箭上弦瞄准的声音。   二十名官兵围困四周,另有近五十人,隐伏在近处随时准备增援,在弩箭的射程之内,还有至少五十把的连珠强弩悄悄对准了他。就这种阵仗,便是江湖上顶尖的高手,恐怕也很难全身而退。   这样的策略,如此的行事,不可谓不谨慎。真是相当稳妥,相当细致,相当……   方轻尘越看越兴致高昂,连睡意都一扫而空了,眼看着官兵们如临大敌,他却朗声笑道:“我知道,可我就是乐意在这里看风景。”   那百夫长脸色一沉,喝了一声:“拿下。”   十余道劲矢,四面八方,疾射方轻尘。   这看似凌厉的攻击,目的只不过是逼他下树,以便擒拿罢了,但方轻尘却也是轻描淡写,微一拂袖,在树枝上长身而起,明明是懒洋洋躺着的姿式,也不知他是如何发的力,就忽得足踏枝头,悠然而立,左手背负在后,右手五指闲闲地自雪白的袍袖间拂出来,修长的指尖漫然轻点,似慢而实快,点按拔弹之间,十余道劲矢竟以比来势更快更疾更狠的汹汹气势,奇准无比地反射回去。   隐在树旁石后的射手们来不及闪,来不及避,来不及格挡,甚至有的人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来,只是脸色。在刹那间灰白一片。   “别动手别动手!全是误会!”   断喝声中,一道紫影凭空出现,漫天寒光瞬息尽敛。   众军士只觉眼前先是一花,耳旁劲风倏止,待他们定睛看去之时,却见一身着紫袍的高大身影立在树下,那人双手各抓了五六支箭矢,正扬头怒斥一声:“你怎么每次都要惹事生非?”   他似是极怒,连被他抓住的箭矢都在他掌中纷纷断为两截。然而,明明是这么愤怒的语气,眼神里却明明极是喜悦,脸上的表情,更多的只是带点亲近的无可奈何。   其实方轻尘这会心里也满是不痛快呢,这姓秦的,前世是走镖的不成?怎么自己每回手脚发痒,想找谁活动活动筋骨的时候,这位就非要冒出来横插一杠呢!上至大将军柳恒,下至这最低级的秦国士兵,这家伙总是要保。   “麻烦你弄清楚是谁要找谁的麻烦好不好,谁有兴趣惹事?”心情不好,方轻尘这说话的语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秦旭飞皱眉:“这里是禁区,你出入此处,士兵们前来拿你,本来没错。”   “好象是你约我到定襄见面的吧,当时你怎么没说,这里是禁区来着?”方轻尘悠哉含笑。   对上这样明目张胆的无赖,秦旭飞也无可奈何了。   定襄是他此次出巡的目的地,约方轻尘在此见面自是理所当然啊。禁区二字……对方轻尘来说……本来就没有什么约束可言。他只要乐意公开身份,自然就可以享受贵宾级待遇,他要是嫌麻烦,自然也可以藏得谁也找不着。可这人偏要这样大大方方坐在山头上,整天望着军队的练兵场,简直就是摆明了让士兵来找他的麻烦的。自己要晚来一步,又有一堆倒霉蛋要吃苦头了。   他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看手里断开的箭。这箭旁人看来,只以为是他抓箭后含怒捏断,却不知,其实方轻尘一指点去之时,已经先以强大的内劲震断了箭身,只是力道刚中带柔,含而不发,箭矢看来还是完整如故,必要到射中了目标之后,才会断折。如此一来,被他这倒击回去的箭矢射中的士兵们也只会吃痛,却不会真有生命危险。   虽然知道方轻尘只是喜欢惹事,顺便给自己找找麻烦来增添生活乐趣,并无过多的恶意,秦旭飞仍然有哭笑不得的感觉。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以如此悠闲从容的姿态把十几支箭准确地反击回去,且同时让柔力附在箭身上,折箭而不显,唉唉唉,这家伙的功力又有长进啊……   一时间,秦旭飞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为方轻尘高兴呢,还是该为自己头疼。   只是眼前他也顾不得同方轻尘打口水仗,先一笑对眼前那脸色略有苍白的百夫长道:“不要误会,我们不是刺探军情的探子,也不是违犯禁令的百姓,我是从京城宫中特意来与他在此相会的,此番行程和过两天要往定襄军中的客人有关,只是内情不便细说。”   方轻尘在一旁听得好笑起来。   这家伙,倒真是没有说半个字的谎言。他可不就是从京城皇宫来的吗,他跑到这来,和皇帝要来定襄的事当然也是“有关”的……   这百夫长却甚是严谨,依旧警戒地看着二人:“空口无凭,岂能信你?”   秦旭飞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大内侍卫的腰牌来:“这个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说起来,大内侍卫是皇帝近臣,见官大一级的身份,走到哪里,对着官员,小吏,差役们亮出身份,都是有极大的效果的。换了对普通官差,他晃晃牌子就可以直接指手划脚下令了。   可是秦国军制严谨,别说只是块侍卫腰牌,就是拿着兵部公文,大将军印信,外加皇帝圣旨,没有正式经过交接的话,大内侍卫也还是没有权力直接向下级的将领士兵下令的。   所以,看了腰牌,这百夫长并没有立刻解除所有官兵的备战防备,只是态度相对客气了许多而已:“大内侍卫也不可以随意进出禁区,若有公干,需有定襄刺吏令符……”   没等他说完,秦旭飞从袖子里又掏出一块令牌来:“我已事先请了刺吏令符……”   百夫长一怔,定了定神方道:“军务犹重于政务,何况近日有贵客来到,驻军之所绝不容旁人出入,即使是刺吏之令也不可重于将军之命……”   秦旭飞应声从怀里再拿出一块牌子,这一次他倒是不用介绍了,这令牌在场的士兵都认得,定襄将军的令牌。   百夫长的眼都有点直,却还是不肯松口:“你……近日将军一再严令,不可容任何可疑之人靠近,军中众人,无人敢于懈怠,若有大内侍卫在禁区公干之事,将军应当会事先交待……”   秦旭飞也没想到,这百夫长竟如此谨慎,连顶头上司的令牌都看见了,居然还是不肯放松警惕,坚持按章办事。他心里倒是欣喜的。此人面对这么多重令符的压力,还敢继续追究下去,心思周密,胆色过人,绝对是可用之才啊!   他笑一笑,伸手在怀里袖中乱抓了几下,手里立刻多出好几样令牌印章公文来:“我这里还有大内侍卫统领,兵部堂官,还有大将军府以及自京城以来,沿途各处要冲的官员和将领的关防令符以及公文,不知道能不能让阁下放心。”   方轻尘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谁会没事在身上带这么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就你这样子,谁信你是位上差,怎么看都是个专门造假印章假令牌的。” 第三百八十三章 多日不见   本来士兵们看秦旭飞两只手左一掏右一掏的,那么多块令牌信符,眼睛都已经直了。这几年,钦差啊,内使啊,都是来过几回的,可是谁也没像他似的,连大将军令都能象张纸似地随便拿出来乱晃啊。那百夫长虽然胆子极大,此时也有些呼吸不畅,脸色发青了。不管怎么说,这个人肯定不可能是普通的大内侍卫,哪个大内侍卫手里能有这样大权威的信物?   结果方轻尘一番话,周围人又是警惕之心大起,百夫长也是面露迟疑。   秦旭飞恨恨地瞪了方轻尘一眼。难道他是闲着没事,专门爱随身带着这一大堆零碎吗?虽然他是皇帝,弄这么些东西,多少也是有些麻烦的不是?   可是哪回和他见面,方轻尘是不惹事生非,不给他找麻烦的?害得他每一回都为了要在事态扩大到人尽皆知以前息事宁人而头疼无比,经过了多少回血泪教训,他现在才不得不次次做好这万全的准备啊!   秦旭飞叹了口气,再次伸手入怀,在一众官兵屏息定睛等待中,掏出一枚印章:“把这个交给你们将军看看,他自然知道我是谁,也自会有吩咐的,你们也不必再猜疑了。”   这百夫长接过印章看了一会,上面是以古体刻的几个极繁杂的字,一时也认不得,怔忡之间,忽听得方轻尘在旁漫声说:“看不懂就拿回去给你们上司看,他要是还看不懂,就给你上司的上司看。”   听他口气如此之大,百夫长心神微凛,秦旭飞却只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定襄将军看了自然明白。你们也不用再守在这里,情况你也看得清楚,便是你不信我,以你们的实力,也难以把我们两人捉住,真要动手,反而吃亏。还是先回去问问上司吧。若再不放心,派人守着山下各处要道也就是了。”   百夫长微一思索,打了个手式,官兵们纷纷收刀入鞘,远远近近的暗处,也传来收回兵刃的轻微碰撞声。   对方身怀绝技,手执信物,却彬彬有礼,自己要再纠缠,那就不是勇于任事,而是不识好歹了。   他退后数步,很是恭敬地抱拳施了一礼:“职责所在,若有冒犯之处,尚请见谅。”   秦旭飞只是一笑,方轻尘却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别再迷迷糊糊站在这强撑了,对了,听到山上有什么动静,你们也别回头了,不管出什么事,都与你们不相干,你们也管不了。”   这语气甚是不客气,百夫长却也不在意。如果这二人真有极高极尊崇权势极大的身份,被他们这一通盘查,多多少少,心里定然是要有些不痛快吧。   领着一干官兵告辞离去,一路往山下走着,他一路心里还在嘀咕,这两位到底是何方神圣?山上的动静?这么空旷一座山,就两个人在山顶上,能有多大动静……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呢,就觉得脚下一阵摇晃,头顶轰然作响,上方凭空震落不少泥土,洒得满头满脸都是。耳旁也听得有士兵震惊大叫:“地震了,山崩了……”   饶是纪律严明,突变之下,官兵也难免慌张起来,只是勉强压抑了自己,没有疯狂向山下奔逃了。   各队的长官强行镇定,全力约束着手下士兵,做好准备应变。   最初的慌张一过,便发现虽然脚下隐约有震动的感觉,头上也轰隆响声不绝,却并未如想象般那样地动山摇,大家这才慢慢地安静下来。人人满身满脸的泥土,傻呆呆抬头看,却又看不见山顶的情形,只得侧耳细听分辨上方的声音。   在一片乱轰轰的巨响中,隐约可以分辨出大树折断,巨石碎裂,甚至象是地上被生生砸出一个大坑的声音。   随着上方轰乱之声,越来越混杂响亮,头上哗哗落下来的泥土越来越多,大家倒是不再惊惧了,只呆呆仰头看着上头,连上面落下来的泥土碎石都忘记了要躲避。   动静?我的天,这动静……果然不是我们可以插手的……愣了一会儿,为首的百夫长才叹口气,挥挥手:“我们先回去禀报吧……”   原本绿树成荫的山顶上,现在只剩下一棵大树孤零零立着。秦旭飞背倚着这幸存的大树,深吸一口气,徐徐调匀呼吸:“才两个月不见,你的功力增长不少。”   方轻尘哼了一声。他练功确实勤力了许多,谁叫把秦某人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脚的感觉太好呢:“你认不认输?”   秦旭飞轻笑一声,他原也不是多么强项之人,而且过两天要在定襄检阅全军,亲历操练,接见官员,真打得太辛苦,留下伤来,只怕就有一堆的麻烦在后头等着他呢。   “好,这回就算你赢了。”   方轻尘瞪他:“什么叫就算!这几年,差不多每回都是我赢。”   秦旭飞哈哈一笑,也不理会他这得意的劲头,倏地直跃上树。   方轻尘一皱眉:“你干什么?”待得紧追上去,终于是慢了一线,秦旭飞已在树叶最浓密处轻轻一探手,拿到一个大包袱,笑道:“果然在这里。”   刚才他与方轻尘交手,方轻尘的掌风气劲,几乎横扫山巅,却一直没碰过这棵树,好几回,他的拳劲要打在这树身时,还让方轻尘给挡回去了,那么,这树上肯定有……   他一侧头,避开方轻尘的一记指风,双手飞快地把包袱给解开,里头果然是十几个装得满满的酒壶。   “还给我。”身后劲风如刀。   秦旭飞双手一合,把包袱裹上,向后一迎。   方轻尘看这架式,自己若是再要追打,这里十几壶从各地收集来的各式美酒恐怕就得便宜这棵古柏了,只得急忙收手,悻悻在枝头坐下:“不要每回打不赢都耍赖!”   秦旭飞大大方方坐在他身旁,笑着递了一壶酒给方轻尘,“你特意带了美酒,不是为了与我痛饮吗?”   “我带了酒是为了庆贺再次把你打趴下。”方轻尘接过酒,又看到秦旭飞一点不见外地为自己挑出一壶来喝,哼道:“堂堂一个皇帝,每一次都抢我的酒。”   “我也没说不还啊。定襄城里已备好了方圆几千里内最好的名酒,我这次出巡,也让人带了各种好酒,你若是愿意,多少都能赔给你了。”   “多谢,我没兴趣跑出去给你的大臣们当猴看,那一堆的门面功夫更懒得应付。”方轻尘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秦旭飞一笑,也不多说。方轻尘的性子,他自然是知道的。更何况,在内心深处,他其实极羡慕方轻尘的自在和任性,虽然他自己已经没有了这样的权力和乐趣,但能这样微笑着,看着方轻尘的自由,也别有一种欣悦在心头。   “喂,这是我的酒。”这声音都有些咬牙切齿了。   秦旭飞回了神,才注意到,刚才心思转动时,他一不小心,已经不知不觉,把一整壶都喝光了。   酒醇味美,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寻来的佳酿,倒也怪不得那人小气心疼。   他微笑道:“好了,你不肯出面就别出面,我让人把我这次出巡带的美酒全赔给你,总不至叫你吃亏就是了。”   “你竟然会这样大方?”方轻尘哼了一声:“想当初,为了不让我喝酒……”   “当时你不是受了伤,连我都打不过了吗?”明知方轻尘爱记恨,秦旭飞还是忍不住戳他的痛处。   果然方轻尘恼羞成怒起来:“我那时只是状况不太好,赢你没现在这么利索而已。”   秦旭飞不去与他斗嘴,只笑着喝酒。其实当初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方轻尘的身体,后来悄悄目送方轻尘远去,也一直为他任性不肯医治自己而担着心事。谁知没隔了几个月,方轻尘忽然间跑到大秦皇宫里来串门子,还抓着他一通狠揍……   虽说被打得挺惨,他心里倒是极为方轻尘那奇迹般恢复的功力和身体而高兴的。至于方轻尘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旧伤尽去,功力全复的,他却是懒得多想了。既然连方轻尘能死而复生几世为人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他都接受了,这种小事,当然也就没必要计较了。   说起来,自从当了皇帝,案牍劳形,心境日变,再锋利的刀也要生锈了。要不是惦记着有方轻尘虎视眈眈地盯着等着找他打架,这安生日子过得太多,他这一身沙场上磨砺出来的武技,可早就要废了。倒也算亏得方轻尘一直肯来做他的磨刀石吧。   见秦旭飞不肯还嘴争执,方轻尘的心情却也并不见好:“就算我当时受了点小伤,以前在楚国时并未受伤,你也总碍着我喝酒。”   秦旭飞笑着把第二个被他喝光的酒壶松手扔下,又拿了第三个酒壶,对方轻尘恶狠狠的目光只当看不见:“酒是开怀助兴之物,你打败了我,高高兴兴,多喝一些自然是好,却不该用来浇愁自苦,逃避……”   方轻尘忍着把手里的酒壶劈面扔过去的冲动,暗中磨了磨牙,觉得手脚一起发痒起来,很有点想把这家伙打得鼻青脸肿去召见大臣检阅士兵的念头。 第三百八十四章 无可妥协   秦旭飞只作没有感觉到他全身冒出来的杀气,仍就大大方方坐在他身边,笑着再从包袱里挑出一壶酒递过去:“其实我应该谢谢你。”   方轻尘也信手自自然然接过来,尽管此时的语气仍是极恶劣的:“你谢我什么?”   “这几年乡间有百姓做出了几种更省力的耕种工具,也有异国来的行商带来了一些说是源自海外,耐旱耐涝的新奇粮食种子。南方一带有人造出比旧机好出数倍的新织机,海上吴国的商船常来做生意,来自赵国的许多商人不但四处开店,还广收门徒,指导商经。百姓们有了好的粮食,不易挨饿,织户们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秦旭飞叹道:“这几年,本是战后疲苦之时,朝廷穷困,国库空虚,可这些民间一点一滴不经意的改变,却悄然帮了百姓和朝廷许多忙。而且,据我所知,楚国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他看着方轻尘,微笑道:“那么多变化,那么多事,中间牵进来那么多人,只要有心去查,多少也能找出点幕后人物的影子来。”   方轻尘漫不经心地听着,漫不经心地喝着酒。秦楚两国是因为他的谋算才困苦艰难的,如今帮一点,又哪里值得谁来称谢。   其实,他可以做到更多,他可以帮到更多。他那些远超于时代的知识,可以轻易地让一个国家崛起。   然而,当初在小楼他们这帮留下来的人定下的几大原则中,也包含着,不可以轻易传授跨时代知识这一条。比这个时代多走个一两步倒可以,但也就必须只限于一两步。强行拔苗助长的后果如何,没有人可以估计,他们没有资格拿这个时空来实验来冒险,也不敢。   所以,就算心里有着千万条好主意,好办法,他能做的,却只是将最简单的耕织之术的改进,帮着引进一些能减少饥荒的好种子而已。   至于什么造玻璃,造火药,大搞商业,大办工厂,到处卖报纸,这种从张敏欣书里看来的趣事……还是看看就算了吧。   其实,这些对百姓对国家有实实在在好处的细微变化,在别处也都是有发生的,比如容谦也悄悄在燕国动了些手脚。只是他的动作没这么大,再加上燕国本来就极富有强大,所以产生的变化,引发的效果,比起秦楚二国来,也就没这么明显罢了。   方轻尘沉默了一会,忽道:“感激我的话,答应我一件事。”   秦旭飞料不到他开口对自己提要求,微微一怔方笑道:“什么事?”   “不要再严令禁止慎源学社的学子再来秦国游历学习,秦楚两国就算有旧仇,至少现在表面上还是友邦。”   秦旭飞想也不想,摇头道:“不行。”   方轻尘虽然也清楚秦旭飞是应该会拒绝的,但听他他拒绝得这么快,这么利索,脸色还是不觉微微一沉。   看他神色不快,秦旭飞却是微笑,深深看着他:“轻尘,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很不喜欢皇帝……”   他想了想方又道:“你是不是极不喜欢太多权力集中在任何一个人的手上?”   楚国君王权弱,诸侯势强,却又形成奇异的平衡,不会威胁到君主,也不会动摇国政,这种奇怪的局势完全是方轻尘一手造成。如果方轻尘愿意,如果他是个赤胆忠心的好人,如果他处处以国家的长治久安为目的,他可以帮助君主专权,他也可以扶助他看中的诸侯上位,他甚至也可以自己坐上那个位置,然而,他却坚持要将国家维持在这样一个相对脆弱的平衡局面。   最初对方轻尘这奇异的处断,秦旭飞只是不解。但慎源学社于楚国忽然崛起,一种否认君权至高无上,否决天命,而认同本心的学说突然开始传扬开来,这种本不该为世所容的谬论邪说,在楚国明目张胆地传播,居然没有受到官方的打压,而传播学说的人,背后的财力势力,更似乎深不可测。   现在许多才辩之士都为之所用,在与诸多名儒大家争辩学说之时,这种学说,居然都能取胜,不知不觉中,已有了许多异国的学子也开始对其感兴趣,对其进行研究。   虽说这样的学派目前仍是异类,但是在楚国这个君权极为薄弱的国家,如果能长久存在,没准还真能渐渐深入人心。   有方轻尘暗中坐镇,处理危机,化解矛盾,楚国看似脆弱的平衡可能会维持很久,而方轻尘又偏偏不是凡人,他若真有心在这件事上花大功夫,也许可以几十,甚至上百年地长期维持住楚国的这种局面。   很多事,如果长时间没有改变,也许就没有人想去改变了。当岁月一点点过去,君主的不安心,诸侯的野心,都渐渐被磨去,当民间不再把君主法统上的权利视做至高无上,当看淡君权的学说已渐渐为世人所接受,当长时间的君权分散,帝座不再被重视后,也许这种君王位高而权虚,臣下分权而相制的情况反而变成一种约定俗成,成为世人们所接受所认同的新制度,到那时,一种新的,真正的,稳定的平衡也就形成了。   若是旁人,自是想不到方轻尘会有这么诡异这么超出世人理解的心思,但秦旭飞知道方轻尘四世经历都与帝王有关,每一世,他都很惨痛地败给了人心对皇权的执着,所以,秦旭飞可以慢慢联想到,方轻尘的最终目的,就是粉碎皇权。他要报复的不是某一个皇帝,哪一个君主,而是极端的权力本身。   “轻尘,慎源学社的学说太危险了,没有哪一个君主,会愿意别人把这种学说传到自己的国土上。至少在现在,不行。”   方轻尘不以为然:“慎源学社也不是只有那一种学说。学社治学的原则是自由随性,畅所欲言,所以对任何一种学说,都不强行约束规范罢了。不管是尊帝崇古,尊儒术,抑百家,种种理论,在慎源学社里都有,而且都势力不小。学社里天天都有老师争辩,学子争论,你怎么就只看到那一种?”   秦旭飞微笑:“就算有上百种学说在,但有一种最危险最突出的已经足够让人警惕了。作为君主,在这种事上,我不可能有任何妥协。”   方轻尘默默地喝酒,直到把一壶酒全喝空了,才轻轻问:“难道你就觉得……皇权是很好的东西吗?”   秦旭飞惨淡一笑:“那是毒药,是诅咒。如果没有那至尊的权利,也许我的一家人都还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也许,也不会有别的国家,进攻秦国,不会有那么多死亡,那么多杀戮,也许你也……”   他脱口就说到了方轻尘身上,看着灿烂阳光下,方轻尘却倏然显得寂然清冷的眉眼,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心中明明微微抽痛,却又赶紧住口,笑了一笑才又说道:“我明白你为什么痛恨这种残酷的至高权力,其实我也同样痛恨,如果我不是秦王,如果不是秦家的子孙,也许我会帮着你做这件看起来似乎很荒谬的事,但我毕竟是秦王。”   方轻尘一挥手,酒壶飞出很远,很远。 第三百八十五章 并立山巅   方轻尘将酒壶远远扔出去,目光也眺望着远方:“因为你是秦王,所以,你也要紧紧守护这样的权力,不受丝毫威胁。”   “我自己倒是不怕的。”   秦旭飞叹了一声:“这种学说,就是引起变革,也必然要很长的时间。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它还动摇不了我的地位。”   这是个不大愉快的话题,秦旭飞却不能规避:“可是,我是秦国的君主,我是秦家的子孙。我不能随便用我的国家,来为一种新的理念,新的想法而冒险。”   秦旭飞的神色是阴暗:“轻尘,皇权的可怕,我和你一样清楚。可是在这个列国纷争的乱世里,让权力分散,缺了一个能最终能一言而决的人,百姓能否适应?政令会否臃冗混乱?尤其是,朝廷的动作会否缓慢?当有了外敌入侵的时候,国家若是无法在第一时间集中起全部的力量来对抗,怎么办?轻尘……这些,也许你知道答案,可是我不知道。我不能因为对你的理解和信任,就让列祖列宗的历代基业,面临这样深远而长久的威胁。”   方轻尘一直望着远方,没有看身边的人。尽管,他感觉得到他的气息,他的温暖,尽管,他可以听得到他那样轻缓柔和平静而坚定的声音,尽管他可以清楚地想象到秦旭飞凝视着他说这些话时的表情,然而,他就是不转头去看他。   “轻尘……”秦旭飞轻轻道:“先破而后立。这种制度好不好,我不知道。可是我却知道,要建立起这种新制度,就一定是要破的,是要很长的时间内,让自己的国家处于危险之中的。比如说楚国,如果不是有你一直在暗中压制住一切动乱的根源,这些年来,楚国早就爆发内战了。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果,以国家做这样的冒险,轻尘……我不是你,我没有你这样的信心,敢于做这种惊天动地的改变。”   方轻尘没有说话。   是的,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秦旭飞不会答应。   这个人虽然骨子里是个豪杰而不是帝王,这个人虽然执着地守着许多原则不肯向君主的身份妥协,然而,他有他身为君主的责任。他没有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晕头晕脑地支持自己这种荒唐,其实再正确也没有了。   所以其实他不答应,方轻尘也并不失望。他有足足五千年的时间呢,这种事,他早已准备好了要用个用个几百上千年慢慢来磨。   只是……还是忍不住有些生气。   他不是气秦国的君王没有因为欠他人情,就答应这个其实并不会动摇这位秦王本身权位的要求。   他气的不过是秦旭飞这个明明没有政治头脑,而且经常冲动蛮干的家伙,居然是如此理智,如此冷静,又如此干净俐落地,想也不想地就一口回绝了他。   几世几劫,他总是输给皇权,这一次,似乎……应该……也算是输了吧……   那人的选择,依旧是以皇权为重的。   然而,他却莫名地在心间一笑。   这一次,没有伤心,没有怨怪,没有愤怒,他居然只是小小地生气。   说到底,他从来没有要求过别人要将自己看为至重,他只是赌了那一口气,不肯不相信那些本来美好的心灵,总会被那巨大的力量,一次次拉着沉沦下去,冰冷下去而已。   方轻尘的神情忽然间沉静起来,而秦旭飞深深地看着他凝视远方的侧脸,想着他几世几劫,千年流转的遭遇,声音越发低沉:“其实,我很想和你一起做这样疯狂的事,和你一起,去挑战这几千年来,已经牢不可破的制度。但是,只要我一天是秦王,一天是秦家的后人,我就不可能这样做。想要和你一样,想要这样和你一直并肩站在一起,也许只能是下辈子的事了。”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有些喟叹,有些自嘲,有些落寞,也有些怅然。   方轻尘却只是一笑。   下辈子啊……他侧首看向秦旭飞,悠然问:“说话算数?”   阳光下,他这一笑极是明亮,他这一问,语气悠远得也有些奇异,阳光下,秦旭飞看他忽然间有些发亮的眉眼,一时怔住,竟是忘了回应。   ————————————   往日林木茂盛的山巅,如今只余一棵大树孤零零独立。树顶一根柔弱枝条上,居然并肩坐了两个人。   清风来处,树枝轻摇,那两个高大的男子,仿佛根本没有任何重量一般。   那白衣紫袍,被山风吹得悄悄交错纠结于一处,转眼又被吹拂开去,几声笑语,几句低斥,一些并不高昂的细微争执声,也被那浩荡山风吹起,转眼消逝而去。   阳光下,并肩坐在最高最柔最不可着力处的人,脸上或有怒色,或有无奈,或有苦笑,或有得意,但眼睛却始终是灿然得反映着这天地间,最明亮的光芒。   方轻尘自问了秦旭飞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后,便没再等秦旭飞的回答,径自转了话题去说旁的闲话,或说或争或笑或斥,他与他相处,仿佛从来不曾和平过,然而他与他,却又始终并肩坐在一处,谁也不曾觉得,这样亲近的姿式有何不对,谁也不曾想过,要先一步微微让开距离。   二人或说或饮,不知不觉,十几壶酒都给喝得尽了。方轻尘扬手又将最后一个酒壶也远远抛了开去,伸个懒腰,笑道:“算算时间,再不溜,我怕就要让那位定襄将军给堵到山上了。”   秦旭飞一笑摇头:“别担心。鸿成他是跟随我多年的旧部了,我的性子他清楚,对你也算是熟悉。咱们暗中搞的那些事,他们多少也知道一些,听了回报,看了信物,知道是我们在这里,不但不会大张旗鼓来接,反而会替我们圆谎,顺便把这一带巡查的人都调开了去的。”   这几年方轻尘日子过得很悠闲,到处走走看看,许多事情都是随性而为。悠悠闲闲做正事的间隙里中,他也常常去找秦旭飞。   有时候是正好在秦国京城附近,忽然间想念起打人的痛快,于是跑去皇宫串门。   有时候却是遥遥身在楚国,一时兴起放骑纵马,一时意动,江上长啸,忽而心有所感,便日夜不停地奔波上几千里,穿州过府进入异国,往往只为了在某个夜晚,轻轻敲响某人的窗子,同他闲话几句,喝几杯酒,便又施施然,兴尽而去。   有时候,他正难得认真地在忙碌他的诸般所谓大事,看看楚国各方势力的动静情报,听听学社里学子们关于轻淡君权学说的争辩,又新弄到了一样能在山地生长的好种子,正准备推广到农家,却因为,某个夜晚,抬头看月时,忽然觉得有些寂寞孤单,便把这些事又全扔开不顾,跑去找那个忙于国政的武夫皇帝,陪他打发无聊的时间。   秦旭飞不是一个适合做皇帝的人,即使已渐渐能熟练地处理政务,他也很少从自己丝毫不曾热爱,也绝对不感兴趣的干燥工作中,感到什么快乐和满足。   然而,他一直坚持着将自己的生命投注在干燥单调又复杂繁琐的政务里,让曾经在军伍中驰骋如风的身心,拘束在沉沉寂寂的皇宫里。   这不止只是因为对国家的责任对百姓的亏欠,也是因为,他心中始终记着,当年默默遥送方轻尘离去时,曾在心中发下的誓言。   他的每一分努力,每一点坚持,换来的,也许就是方轻尘悄悄在自己心上加的枷锁,减轻一分重负。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日子里,那总是倏然而来,又洒然而去的飞扬白衣,总是他生命中最灿烂的色彩。 第三百八十六章 年年放风   说起来,这几年,柳恒对方轻尘这个惹祸精真算是咬牙切齿,可偏偏却又无可奈何。   方轻尘跑来找秦旭飞打架喝酒闲谈争执,柳恒其实倒没有什么不欢迎的,可是,方轻尘总是偷偷拉秦旭飞出宫去胡作非为,这可就实在是不太妙了。   半夜里带秦旭飞去皇城中最混乱的赌馆,豪赌一番,很不厚道地大把大把赢钱,直逼得庄家脸红脸白之后,再大摇大摆地出门去,兴高采烈地故意在暗巷里等着一帮倒霉的流氓混混赌馆打手追出来,再把秦旭飞一脚踢出去做苦力去用拳脚欺负人。   或者大白天把秦旭飞骗进价钱最贵的青楼,让这个可怜的顶尖高手,秦国的皇帝陛下,被忽然间冒出来的一堆莺莺燕燕淹没,然后带了一身脂粉香,手忙脚乱地从一堆粉臂纤指,娇呼柔唤里慌不择路地逃出来。   再不就故意去挑衅黑帮,完全不顾绝顶高手的身份,拉着这个天下最“高贵”的打手死命欺负人家那些只有半桶水的低手们。   更有的时候,专门去招惹些不认识秦旭飞的纨绔子弟来仗势欺人,再把人狠揍一顿,然后乐呵呵地听人家口不择言地一个劲报,自家的老爹干爹叔叔大舅子爷爷姥爷是何方神圣,要如何如何地找回场子。通常方轻尘就会很兴奋地指着秦旭飞,笑问对方又知不知道这位是何方神圣,然后被满脸郁闷的秦旭飞生拉硬拽着扯走。   秦旭飞少年时一心习武,一意从军,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努力提高自己的武艺和兵法上了,哪里尝试过权贵少年轻狂肆意的生活,又哪里经得方轻尘这般胡闹胡带。可是哭笑不得之余,这样新奇的体验,到底也是觉得有些痛快的。   这些事情方轻尘做来毫不在意,秦旭飞又给弄得晕头转向,然后跟在他方大侯爷屁股后头收拾残局的可不就是柳恒了吗。话虽如此,看秦旭飞每次胡闹回来精神抖擞的样子,他纵有多少埋怨,也终是说不出口了。   其实,方轻尘也不是完全不干好事的。有时秦旭飞也会认真起来,拿自己一时不能决断国政难题请教他。而方轻尘总也是一副懒得理他教他的样子,听而不闻地照旧拉他胡闹,满嘴同他胡扯,但往往一场架打下来,几壶酒喝过去,一块出来胡闹一番,秦旭飞便总是天外飞来地想起解决之道了。但自然,要是谁说他暗中给了什么暗示指引,方轻尘自己也是绝对不肯承认的。   秦旭飞也一直很争气。无论再如何偷偷胡闹,哪怕是打架打得一身内伤,喝酒喝得头晕脑胀,夜里把全城的混混黑帮都给打服,不知不觉成了京城老大,他每天倒也还是会端出道貌岸然,君主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式照样上朝,照常处理政务。   这几年来,除了每年的出巡,他竟是没有误过一次早朝,如此敬业,自然让人无话可说。当然,他出巡的日子,也就等于成了他放风的日子了。   秦旭飞的出巡是每年一次,每次直接到一处重要的驻军处巡视检阅慰劳官兵,沿途也并不驻足巡游,一路车驾都尽量从简,沿途官府也不需接送,不必扰民。这样的出巡,历时快则半月,慢则两旬而已。   虽说时间确实是很紧,但秦旭飞却还是能挤出几天的自由时光,卸了皇帝的光环和重责,放任自己得一回肆意和轻松的。   每回都是从一出京的时候,他就悄悄离开队伍,吩咐了随行的侍卫太监亲信官员们还是护着皇帝车驾照常前进,他自己则是骑了神驹快马,争抢节约出路上的时间,偷偷去和方轻尘见面。   方轻尘居无定所,飘泊无定,但每一次不管隔了多远,不管手头有什么事要做,他也都会在秦旭飞这难得的数日自由时间里,赶到他们约定相会的地点。然后,两人一起纵马乘舟,穿城跃岭,沿着出巡的道路,并肩看这片也许因他们而疮痍满目,却也同样因他们的努力而一点点恢复生机的国地。   也曾在漫漫古道上双骑竟驰,扬奔腾之烟尘,也曾于秋水浩波中,放手相搏,激千顷之碧浪,也曾山间纵饮,同看高空朗月。也曾市井闲游,共见红尘繁华。   而每过险峰雄关,不免指点山河,说起兵戈之事,开始时,不过是笑说此处如何险要,可以怎样驻防,又当如何进攻,但到了最后,总是不知不觉成了兵法争斗,借此地势,设想战局,你攻我守,争得个不亦乐乎。唯一让秦旭飞有些郁闷的是,大部份时候,都是他输。   这样肆意的日子,每次多则五六日,少则不过两三天而已。其实这偷来的几日自由,也多是近臣心腹们齐心合力,为他包庇隐瞒,才能安安生生持续到如今的。   此刻,方轻尘轻轻笑笑:“这位定襄将军,也是帮着你撒谎搞鬼的知情者之一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文官们实在是一个比一个麻烦。你坐在皇宫里不出来,他们说你不识民间疾苦,你离宫出巡,他们又说你会耽误政事。你摆出全副仪仗,他们要说你扰民,你轻骑简从,他们又说你损害了天子的威仪,让百姓对君主失了敬畏尊崇之心。总之,就为了我出巡的事,我真不知道已经被他们念叨了多少回了。如果再知道我这所谓办正事的出巡,其实是为了自己开小差出来闲逛胡闹,我还能有安生日子过吗?”   说起这些害自己束手束脚的事来,秦旭飞的语气也是颇有些悻悻的。   方轻尘有些不怀好意道:“你不是皇帝吗?想干什么,又何必听别人指手划脚,你就真正翻脸发作一场,看看还有什么人有天大的胆子,继续跟你对着干。”   秦旭飞知道他是取笑自己而已,郁闷道:“他们反对我又不是不对。不管怎么从简,我出门总要花钱。每次离京半个月一个月的,又哪里真能一点也不耽误国政。”   对于他这种虚心认错,坚决不改的态度,方轻尘不是不理解,只是漫不经心故意当作不知道:“你出巡不也是稳固国家根基吗,游山玩水瞎玩胡闹那都是顺带的,又有什么可太心虚的。”   秦旭飞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样的出巡到底是益处大些,还是害处大些,最终不过是放纵我自己的一点私心罢了。”   所谓的枪杆子里出政权,虽然秦旭飞没有玩过“步枪”,这个道理,他带兵打仗多年,却是比谁都懂。而要确保自己在军中绝对的权威地位和影响力,并不是仅仅靠皇帝的虚名就可以轻易做到的。   好在他那个军中战神之名非常好用,尤其是回师定国危,力战诸国之后,秦军几乎是狂热地崇拜着他。就是新征召的士兵们,也对他极为尊崇。他只需要偶尔走出皇宫,来到军中检阅,对将士们的辛苦表示一下认可,再说上几句激励人心的话,最后,和他们如同一家人般地相处一两天,就可以惠而不费地让全军上下永志效忠了。   至于文官们对他出巡的反对,其实更多的倒只是一种制衡的手段。皇帝对于军方过于亲昵,文官们的地位就不免式微,所以无论如何,也是要争一争,吵一吵,摆一摆样子的。而这种制衡,却也是秦旭飞所乐于接受的。   方轻尘哈哈一笑:“要不然,你也多巡视一下州府县郡,玩点儿皇帝微服私访的把戏,或搞些浩浩荡荡的南巡北上游河封禅的大事,让文官们也兴奋一把,也顺便给后世留点儿美谈好了。”   秦旭飞失笑:“你是嫌我太闲,还是觉得我还不够穷啊?” 第三百八十七章 很好很好   这种一个皇帝放着正经事不干,跑出去微个服,出个巡什么的,写在话本小说里头,或许倒是挺不错的故事,可坐上这位置,秦旭飞可从来没敢打过那个主意。   正经要出巡一次,那得耗费多少的国帑啊!秦国本来已经够穷的了,哪里还经得起一个好大喜功的皇帝如此努力地败家。   方轻尘却不怀好意地笑:“怎么了?现在不管你是去秦国的哪里,只要你配上全套的天子仪仗,在大街上打个转,保证会有一堆人热泪盈眶,说不定都要觉得不虚此生了。既然有这么好的效果,花点钱又算得了什么大事?上回……”   秦旭飞的脸色透出一点微红来,很没底气地轻轻斥了一声:“每回都要说一次,你有完没完了。”   那一次,秦旭飞可是狼狈得可以。   被方轻尘拖去酒楼里面喝酒是等闲事,可偏巧赶上邻桌正有个人口沫横飞地在说皇帝陛下是如何如何的英武了得,又是如何如何的英雄盖世,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力压百万兵,英明神武,才华天纵……   眼见说的人两眼放光,听的人一脸神往,方轻尘坐在桌子那边,一边喝酒一边一笑,秦旭飞就一边喝酒一边流汗。说到底,这脸皮还没有锻炼出来啊。   听着那人兴奋得越说越上天,秦旭飞实在是忍不住了,插了一句嘴,说秦国的兵乱,这个皇帝陛下,其实也是有很大的责任的,没想到竟引得满酒楼的人来一起丢了碗筷来追打他。   方轻尘拖着手足无措的秦旭飞一路逃跑一路大笑,直笑得肚子都疼,这次见面,又忍不住拿这个来取笑他了。   他笑,秦旭飞可是笑不出来了。民间对他这种疯狂的崇拜热爱,并不止是单纯发自内心地感激他平定战乱,朝廷暗中的推波助澜,大力地宣传,才是最终的根源。   他现在是国家的救星,天下的救主,无所不能的英雄,神圣不可侵犯的天神……这种顺势利导的好处,自是说也不用说的。   秦旭飞本人对于这些较细务一向不太注意,如果不是被方轻尘有意拉出来时,亲身经历这么一件窘事,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宣传得这么玄乎了。   别的皇帝们为了抬高自己,大多会说说什么君权神授,天命之子,他倒好,连这个弯也不必拐,直接就给封神了!   就算是心性再豁达,每回被方轻尘这个知根知底的人拿这件事来取笑他,他也都免不了要脸红了。   方轻尘笑道:“这又有什么不好的?脸皮厚一点。你不时时刻刻提醒提醒别人,还真指望老百姓一辈子自然而然地记得你平定战乱的恩情吗?现在这样子多好啊,别说是反你叛你了,任何人敢说你一个坏字,就得被大家的烂菜叶子唾沫星子给活埋了,你的地位自然也就稳若磐石了。”   秦旭飞苦笑了一声。对他来说,越是这样的尊崇,才越发让人难堪。   方轻尘一边笑,一边用手轻轻支了额,脸上淡淡透出微红来。   酒意,到底还是涌上来了。   这些美酒,全都是他在各处搜罗来的陈年佳酿,杂在一起喝,酒力也便更烈。他饮酒之前,又方才与秦旭飞大战了一场,全身都热得要冒汗,血脉流速也是远快过平时,饮酒的时候,为了不让秦旭飞占到便宜,又抢夺着牛饮了大半,刚喝完时倒还没有什么,这样说笑了一会儿,山风一吹,酒意上头,渐渐地,醉意就有些压不住了,好在,他也并没想去压。   醉意里,方轻尘的眉目渐渐便柔和了下来,望着秦旭飞的目光也带了一些迷茫,看着一片朦朦胧胧的世界里面,秦旭飞那副略显忧伤的神情,他轻轻地笑:“心里头不痛快?你这个皇帝,倒是当得比谁都难受似的。”   秦旭飞也跟着笑了一笑:“倒也算不得难受,只是有的时候,确实烦闷得厉害了,也忍不住要喊几嗓子,下辈子再也不做皇帝了之类的话而已。”   因着酒意,方轻尘便有了些慵懒的神情,他懒洋洋挥了挥手:“这话说的,实在是无趣啊。一个皇帝这样喊,旁人听了,肯定要当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你应该这样……”   他做出一副忧郁悲伤的形状,远远眺望着天空,怅怅然叹道:“若有来生,但愿再不生于帝王家。”   方轻尘这话说出来,语气极荒凉,眸光极悲凉,神情极凄凉,只却他又立时哈哈一笑:“看见没有?要这样说话,旁人看了才会生怜,就是记在史书上,也是要让后世之人感慨万分的。”   秦旭飞看他这般作张作智,七情上脸,也不由得爽朗大笑起来。   听着他这般笑声朗朗,方轻尘的心境倒也慢慢有一些柔和了。淡淡的醉意,让他的心思游走飞驰,忽然脱口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来生,你想要怎么样子过?”   秦旭飞愣了一愣,愕然地看看方轻尘。象他这样子的人,虽说苦恼的时候,也会喊几声下辈子如何如何,可是,却绝不会真的花精神,去设想什么来世之事的。   这辈子的事情都要忙不完了,谁还哪里有空去管什么虚无缥缈的下辈子啊。   他从不曾寄望来生,只想不将此生空度,他从不去设想虚枉,只愿尽一切力量,做好了今生应做的事,而且,他也真的从来没有觉得,方轻尘会是想这种事,问这种事的人啊?   认真想了一会,秦旭飞才干笑一声:“如果有来生啊,当然希望还能有阿恒这样的好朋友在身边,也希望自己不用是皇族中人,当然还是希望可以铁马金戈,尽兴一战,认识许多许多的手足同袍,如果有来生,当然……”   他开始说得尚艰涩缓慢,渐渐就流利顺畅起来,脸上也有了些笑容,方轻尘却是越听越是沉了脸,听他最后越扯越远,终于是怒瞪他一眼:“你怎么就不想想我?”   秦旭飞笑道:“想你作什么?”   方轻尘冷着眼看他:“你今生欠了我一堆帐,你不想着若有来生,要给我做牛做马吗?”   秦旭飞哈哈大笑:“你今生如此助我帮我,想来是前生欠了我许多的,所以今世要来为我做牛……”   话犹未落,他的身子猛往后仰,避开当胸而来的一记掌风。   方轻尘飘然跃起,不再与他并肩共坐,却轻轻掠到旁边一根树枝上。   酒意涌上来,头有些晕,人有些倦,身子也有些懒怠,方轻尘倒也懒得再对某人喊打喊杀了。索性就如初时一般,飘飘然衣襟临风地躺在细嫩的树枝上,望着朗朗天宇,眼角也不瞄秦旭飞一下,淡淡道:“心情不错啊,还懂得开玩笑呢。”   秦旭飞就着仰避的姿式,也没有立刻就坐起身来,而是也学方轻尘的样子,悠悠然双手枕头那么躺着。   两根并排的树枝,在山风中飘飘摇摇,起起落落,上上下下,一白衣,一紫襟,上下错落之间,竟是成了一种异样的韵致。   绿叶野花阳光长风,起落上下,交错而过时,秦旭飞总是凝眸望他,方轻尘却是因着醉意,只是懒洋洋半闭了眼,并不理会。   等了一会,再不见方轻尘说话动作,秦旭飞却轻轻地开口了:“别为我担心。”   这么好的阳光,舒服得让人想打瞌睡,方轻尘懒懒地不理不动不看,甚至懒得告诉他,其实自己好象根本没有为他担心什么吧,他最好不要自我感觉太好了。   “我虽然说不喜欢当皇帝,可也不至于因为当了皇帝就要天天烦恼。其实,我是已经当了皇帝,才说当皇帝无趣了的话。没当皇帝的时候,我可是也抱怨过多少回怨掣肘太多。今日我虽然是真的恨当皇帝拘束太多,可若是有人要把我推下宝座,也许我就要跳起来拼命了。我说我羡慕你的自由自在,旁的人,又何尝不是在羡慕我的富贵权威呢。”   秦旭飞笑道:“世间之事,本是难得十全十美的,要是总是念着自己失去的,不看自己得到的,那还要不要活了。现在的秦国还很贫穷,但至少没有战乱。我失去了许多的亲人,可是,我更多的袍泽已经安全回到了家园。那些政务是够繁琐无趣的,可是却真的对这个国家和百姓有用。我也会烦恼那些君主的规矩,官员们的唠叨,但我也有这世间待我最好的朋友在处处为我谋划呢,而且,我还有你这样的……”   忽然间,他不想说下去了。与方轻尘之间的关系,他知道,他也知道方轻尘同样知道,本来也是早已不必去说了。   他只是微微一笑,轻轻道:“轻尘,我很好,不必为我担心。”   方轻尘还是懒得睁眼看他,轻轻抬起手来,一指弹出,上方一片大树叶便悠悠然飘然落下,让他一把抓了盖在脸上,好整以暇地挡着太阳光,一副要睡大觉的样子。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何时何地,表现过一分半毫的担心吗?   耳边,却似乎还有那人极轻极温和的声音:“轻尘,我很好……”   不用去看,他也能想象得到秦旭飞凝视他的目光,还有他唇边徐徐绽起的微笑。 第三百八十八章 有字天书   若是依照着方轻尘往常的性子,一定是要取笑秦旭飞一番的。然而,今天的阳光却真是太好了,方才的酒,也实在是喝得太爽快了……   真的。   只是……   方轻尘忽然伸了手,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扔了过去:“没事多练练,也许,下回再在我面前,就不会输得这么惨了。你现在可真是越来越不禁打,我动起手来都没意思了。”   秦旭飞信手接过来一看,却是几十页的纸,很随意地订成了一本册子。封面就是一张白纸,也没有写书名。   “这是……”   “我闲着没事的时候写的,反正你就当成神功秘笈看吧,不会吃亏的。”   方轻尘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睡意。   秦旭飞随意翻开来,一目十行地先快速看了几页,然后便有些不解地皱了皱眉头。   以方轻尘的本领,若真是拿出一本武功秘笈来,那应该是极了不起的绝技神功,绝对是该和许许多多传奇故事里面,会让全武林疯狂争夺的什么秘笈同样珍贵之物才对啊,但是这一本……   秦旭飞自己,也算是个武学上的大行家了,任何与武功相关的文字,他多少都能触类旁通些,所以,才看了几页,就已经觉得有些不对了。   若有人照这书上的东西来练习,对凝神静心,聚神敛气,确实是极有效果的,初学武之人,或是心性不定之人练了,大约很可以借此提高练武的效率,打下比较坚实的内力基础来。可是,对于武功已经达到秦旭飞这种地步的人来说,这种功法能给他的帮助,却未免只是微乎其微了。   其实与其说这本是练武的秘笈,倒不如说,更像是那些传说中的修道之士们用来修心凝志,炼神还魄的功法……炼神化气,凝神聚魄,将凡世中人的三魂六魄,最终修炼成仙家元神……   秦旭飞忽得一震,脸上原有的诧异和轻笑全都僵在那里,几乎没有直接就这样从树枝上跌下去。   方轻尘从把书扔给秦旭飞的那一刻就开始后悔了。   事实上,从很久以前,他一时兴起,晕头晕脑把这书写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经常在后悔了。但是这本书还是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他怀里,虽然没有拿出来给秦旭飞,可是也一直没撕没烧没有扔。   然后今天,这书居然还被莫名其妙地扔到了秦旭飞的手里。   唉,喝酒果然是误事啊。   本来,方轻尘还是略微有一点懊恼的,可是看见秦旭飞险险跌落树顶的狼狈样子,那点懊恼倒是立时便烟消云散了:“我的神功自然是举世无双的,可你也用不着兴奋成这样吧。”   秦旭飞也不理他的调侃,只定定望着他,语气也有些怪异起来:“你不是在……在……”他想了一会,一时没找着多合适的词,犹豫着,还是只得把最初想到的那个词说了出来:“在点化我吧……”   这下子,轮方轻尘差点没从树顶上跌下去了。事实上,就连秦旭飞自己,也是肉麻得连连打了几个寒战。   点化?   想想戏文传说里面,那些胡子头发一起雪白雪白地飘个老长,宝相庄严的所谓神仙们,方轻尘的心情真是郁闷得要命,他一伸手掀开了挡着脸的大树叶子,瞪着秦旭飞道:“点化人的那是神仙!我可不是神仙,我是妖怪,是喜欢用你最在意的东西,引诱你献出灵魂,让你死后堕入地狱,永不超生的妖怪!”   秦旭飞正被自己那神仙点化的设想给整得满心发寒,浑身不自在,听了这个话,定睛愣愣地看了剑眉星目,俊逸出众的方轻尘,半晌,心里才算慢慢地舒服下来,听了方轻尘刚才说的话,他却也不接口,只是笑了一笑,先低下了头来,仔细地去看手里那本简陋的书册。   而方轻尘,则漫不经心地看着他。   他是这世间唯一知道方轻尘不是凡人的人,又看到这么一本书,怎么还会悟不出来是什么事。   方轻尘确实是给他打开了一扇门,而愿不愿走进这扇门,就是他秦旭飞自己的事了,而能不能走进这扇门……恐怕那位不负责任的方轻尘也是懒得管,只能是看他秦旭飞自己的本事的。   这样的道路太漫长,也太艰难,更何况,其实这种功法与他那大开大合,狂猛肆意的武功路子,并不怎么相合……只怕方轻尘也知道,他若真是想要修炼,恐怕是要事倍功半的。只是……   只是,真的是一时糊涂,喝醉了,才把书扔给他吧。   只是……只是听着他那样温和地笑着,轻轻说,轻尘,我很好,不必为我担心的时候,便忽然间,心肠柔软了下来,便忽然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那个应该是火一般自由,肆意的生命,这一生,终将被束缚在那个自己最厌恶的帝座之上。那个骑着乌骓宝马,披着金甲,阳光下,威武如天神的男子,再不能那样,快意飞扬地纵马沙场,再不能畅然欢笑着与最低等的士兵一起,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辛苦却快乐地生活。   江上只合生名士,莫遣英雄做帝王。   他热爱他的军帐,他的战马,他的长枪,他的袍泽。他心中的世界,黑是黑,白是白,对是对,错是错,朋友必然可以交托性命,敌人也可信任尊重。他应该可以用胸膛去拦阻射向挚友的利箭,也可以在全力一战后,大笑着拉着自己敬重的对手一起,共饮酣醉。   象他这样子的人,他的世界,就应当是光明灿烂,不见阴霾的。他这样子的人,他的世界里,不该是这样,不该是无穷无尽的规矩,大局,权术,阴谋,不该是种种的顾忌,层层的束缚,不该是兄弟相残,亲人反目,还有无休无止的妥协和烦恼……   然而,身为皇帝的人,便注定一生不能摆脱这样的命运了,而秦旭飞也不会尝试去摆脱这样的命运。   因为责任,因为歉疚,也许还有……因为想要为另一个人,分担根本与他无关的罪责……   他不怨恨,不愤怒,不叹息,他只是在阳光下对他的敌人和朋友微笑,轻轻地说,轻尘,我很好,不必为我担心。   而,若是有来生呢……   若是没有了皇族的出身,没有了家国的重负,没有了那许许多多不得不为的无奈,他是不是可以毫无负担地肆意来去,他是不是可以不受拘束地做他其实一直最爱做的事。他是不是可以只是单纯地做一名将领,以身上血,心头志,护着家国百姓,守着他认为的正义,相信着他的原则?   或许,不管是什么样的时代,什么样的身份,这个世界上,都没有人可以如此单纯自在快意地过一生吧。可是,若是有来生,若是有来生……若是,他可以有另一种人生,另一个机会呢?   方轻尘,只是忽然间,非常非常想,能让秦旭飞有一个这样的机会,他只是忽然间,非常非常想,让那个皇帝的身份被拘住了的人,能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活一回!   方轻尘轻轻闭上眼,忽然间记起,当他决定留下来时,张敏欣那个喜欢胡思乱想的同人女,又把他嘲讽取笑一顿,内容无外乎是和秦旭飞有关的那些无聊的想象。   然而,方轻尘心里,一直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不是小容,也不是劲节。   小容留下,完完全全就是为了燕凛,而劲节留下,明明白白全是因为卢东篱。   可他留下,理由却是不同的。   一直,一直,他觉得出,他留下来,只是因为,他实在,欠了太多太多。   几世流转,他从来没有回头去看过。然而,这一次,他走回了那个因他一怒,而承受了太多灾难的世界。   永远永远,他不会忘记,那些无穷无尽的鲜血,那些无止无尽的死亡,以及那些无数个活着,却是生不如此,人活如死的行尸走肉。   没有人会记得那些蚁民,没有人会在意那些死亡。也许在看到的那一刻会有所感慨,然后终会慢慢地淡忘,轻忽,再将这一切从记忆之中信手抹去。   丹青史册之上,只会记得方轻尘,只会记得秦旭飞。天下人,只会记得,方轻尘救了楚国,秦旭飞救了秦国,他们都是无数人的再生父母,救世英雄。   可是,方轻尘却一直都不曾忘。不曾忘记,秦楚之间,死了多少人,毁了多少家,他不曾忘,曾经的赤地千里,和荆棘满田。   他更知道,只要自己撤身一走,三年之内,楚国内部倾轧必起,十年之内,大规模的内战便极有可能爆发。   而秦国,虽然暂时算是稳定的,但国家既然疲弱至此,在外人看来,便正是乘他病要他命的好时机了。秦国虽有铁军,但还没有强大的国力,如果再遇强敌,秦旭飞纵然应付得下来,大战之余,秦人的处境,也一定会更加地凄凉不堪。   七百年轮转,多少次任性而为,他其实没有后悔,只是,终不能无憾。   只是不能不责怪自己,有些事,没有防备周全。   而这一次,终于回过头去,看到的一切,便更是入目入心,一生难忘。   他知道,不知不觉中,秦旭飞对他而言,已成为了一个极重要的人,但是,他也一直相信,他留下来,是因为,有太多的人和事,让他无法在这个时候抽身,永远地离去。   只是,这一刻,他在阳光下,清风中,悠然地躺在秦旭飞身旁,随着树枝飘飘摇摇的时候,他却在忽然间,自问自心。   也许,秦旭飞确实不是他留下来的主要原因。但是,如果没有秦旭飞,如果只是因着对秦楚二国的亏欠,他还会不会,一定选择留下来?   骄阳如许,照天地万物,一片明亮澄澈,而方轻尘,却没有能回答得了自己的问题。   他只是拿出了他写了很久,却一直不曾示人的那本书,轻轻地扔了过去。 第三百八十九章 若有来生   在他们离开小楼之前,苏青瑶曾经说过很多话。   关于人的社会性,关于人需要伙伴,关于班级人数设定的原因,关于寂寞,关于孤独,关于陪伴,关于唯一,关于同行……   也许,他晕头晕脑写下这么本专门为秦旭飞这些凡世的人们打造的书,真的是因为,他有些惧怕漫长岁月里的孤独。可是,当他将书扔过去的时候,他却是真的只是单纯地,希望他能有一份快乐而自由的生活。   这一生,他与秦旭飞都是放不下的。因为秦国和楚国,无数无名者的生命与毁灭,早成了方轻尘和秦旭飞的枷锁与责任。   他们放不下,忘不了,所以,终归是不得解脱。   但是……凡事,总该公平一些吧。难道,真的就只能让那样炽热正直而自由的灵魂,一直慢慢煎熬到苍老,憔悴,将逝之时,依然温和地对他微笑,依然轻轻地说,轻尘,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若是有来生……若是有来生……那个人,是否能够真的自由快意呢。也许,那仍然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梦,可是,如果……他有他在一旁帮忙呢……   几世几劫以来,他总是在守护一些人们。虽然,最后总会是失望,然而,若有来生,他却仍然会想要再尝试一次,尝试去守护。   这一次,再也无所求,无所欲,他只是……只是想要那个人,快乐而自由。   方轻尘微微闭上眼睛,心头忽然觉出了一片安宁,再无杂念,那些总是竖在身周的尖利的锐刺,那样的冷漠,偏激,别扭,任性,也都渐渐尽皆平复了。   耳旁传来的纸页翻动的轻微声音,他想,这本书,秦旭飞是应该会看很久很久的吧。   毕竟这是如此重要,如此神奇,说出来,足以让整个世界震动的功法呢,毕竟……毕竟……长生……这是人类自存在以来,就一直在追求的目标……   方轻尘并不想扰了秦旭飞。   这会,他正心宁神定。   这么温暖的阳光,这么明亮的世界,山间的风吹在身上,都是轻爽而舒适的,他轻轻地微笑着,任那淡淡的醉意带来的慵懒,带着他,就这样悠悠地睡过去。   秦旭飞倒并没有翻看太久。   最初的震动,已经渐渐过去了,他的心境,也一点一点地恢复了平静。   记忆中,多少的明君圣主,一世英雄,到了人生的最后,也不惜做下诸多愚蠢可笑之事,只为追寻这一点渺芒的希望,然而,他似乎什么也没有做,古往今来,多少人的追求,多少人的渴望,似乎就到了他的掌中了。   方轻尘不是人。   他是神,是魔,是仙,还是妖?秦旭飞是从来不曾在意过的。   他神通无数,他可以七百年轮转长生,他可以殿前剖心而复生。可是,秦旭飞却总是能够记得,那个人也是会流血的,也是会伤心的,也是会中毒的,也是会受伤的,悲哀的时候,也是会饮酒至醉的,伤心的时候,也是会脆弱别扭如同一个孩子的……   从恨他,忌他,慢慢地变成敬他,重他,关心他,在意他,把他的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面,总是不能够放心他,思念起他的时候,即会觉得有些伤心,又会觉得有些快乐,见到他的时候,也总是会觉得所有的烦恼都已不再存在了。可以为他做的事,总是想着该尽量做到,可以替他打算的,也会早早就细细想好……   这么久,这么久啊……他虽然知道方轻尘不是人,却总是忘记他是有大神通的。他与他时不时相会一次,却也是从来不曾想到过,竟会从他手里,得来这么大的好处……   好处啊……   秦旭飞望着那本子发起呆来。   他是从来不想来生之事的人。今生,才是握在手中的,今生,才是需要努力,需要奋斗,和需要珍惜的。不论是逆境还是顺境,是挫折还是欢乐,那都是他掌中拥有的,都是眼前鲜活的生命和幸福。   若是有来生……   何年何月何世,才是他的来生呢。   秦旭飞并没有天真到,或者说贪婪到会以为,这样神奇的功法,方轻尘传给了他,他便也可以再传给他人。   他是秦旭飞,他是秦国曾经的三皇子和如今的帝王。他有他的责任,他的亏负,他的重担,但是,他也有柳恒这样知心知意的朋友,还有许多许多,这世上最好的袍泽兄弟们,他有……他认识一只叫方轻尘的狡猾任性的狐狸,他有很多的烦恼,很多的痛苦,可是,他也曾经欢笑,也他曾经快意,他也有过许多的希望和幸福。   若是有来生……   若是有来生,他又还会是谁呢。   他慢慢地抬头来,看着前方,天地寂寂,苍穹幽幽,黑暗而悠长的道路,漫无尽头,他伸手向前,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   事业,理想,家人,朋友,什么,什么也没有。   那样遥远,黑暗,而冰冷的世界……   世人皆欲求长生,求之不得,辗转皆苦。然而,若真的可以长生了,真的……就会得到幸福吗?   举世皆凡夫,独我万载千年,不死不灭,从此高人一等,永居凡人之上,真的是可以让人兴奋,让人快乐的吗?   那里一片黑暗,那路,漫漫无有尽头,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他所在意的,他曾眷恋过的,都会转瞬离去。   秦旭飞是谁,秦国何在?秦王属谁,柳恒,士杰,那么多为他献上的真心,那么多为他抛洒的鲜血……   若是有来生……   伸向前的指尖忽然触到一物,秦旭飞一惊,倏得便从冥思中醒了过来,看着一片树叶从指上滑落。原来不知是哪里一阵清风徐来,终于碰落了方轻尘懒懒盖在脸上的树叶。   眼前树枝轻轻摇晃着,就懒洋洋地睡在他身前的方轻尘人随枝动,一起一伏间,又一次在他眼前掠过。   他居然在睡觉。   方轻尘睡去的时候,眉眼平和,却也再没有那样容易伤人也伤己的锐利锋芒了。   秦旭飞怔怔地看着,树枝微微动着,一起再一落间,风来又风去,一点点黄色的,飘零的松花柏粉,间或轻轻落在了方轻尘的脸上,复又轻轻地再随风飘落下去。   一次又一次,他们一坐一睡的树枝,上下起伏着,一次又一次,他看着方轻尘安睡的眉眼,从眼前掠过的时候,似乎是带着孤寂。   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   他能查到的,他已经知道的,已经是七百年了。   以前曾有过多少岁月,以后,又还会有多少岁月呢。   若是举世皆为凡夫,独他万载千年,不死不灭,这是幸福吗,这是骄傲吗?   世间所有美好的,心里在意的,曾经眷恋过的,都转瞬离去,方轻尘他……他又会寂寞吗,会伤心吗。   一世又一世,那样努力地想要爱一个人,那样努力地付出,是不是,其实都只是因为,他是那样无可抑制地,想要得到一个伙伴,来和他一起共度这千年万载,寂寂时光呢。   一世又一世,总是错过,总是伤心,总是毁灭。   多少年前,一点点憔悴病死的庆国相王是谁,多少年前,庆国皇宫里燃起的烈焰有多么壮烈多么凄凉。   多少年前,当宝剑切入了那个拦在燕王之前的胸膛的时候,溅出的鲜血,是否红得触目惊心。   多少年前,那个人伸手掏出自己的心时,是否也曾无声地呐喊哀求,请不要把它掷落尘埃,践踏做飞灰。   秦旭飞定定地看着方轻尘,一动不动,时间已然不知过了多久了。   下一刻,枝摇叶动,二人再一次在飘摇中,上下交错而过,那一瞬,他看到了方轻尘唇边的微笑。   他在笑。他睡梦之中的微笑,竟然是出奇地柔和,出奇地美好,出奇地明亮。   秦旭飞忽得一震,然后,一切都变了。   那个黑暗的世界,那个永无尽头的道路,一切都变了。   他在笑,于是,那里,有了光。   他悠然入睡,却依然微笑,于是,那里,有了颜色。   他的笑容安静,平和,却又让人感觉到如此心安,如此快乐。于是,那个寂静的地方,有了声音。   世界明亮了起来,整个天地,有声有色,有了意趣,那个黑暗的世界依然在前方,那道路,依然没有尽头。   只是秦旭飞忽然间知道,纵然是黑暗世界中漫长的路,如果走上去,就总是会有光的,因为,心便是火炬,便是光芒。   如果走上去,便已不必在意尽头了,因为,他其实并不是会寂寞的,同时,他也会不再让那人孤单了。   若是有人相伴,万载千年,或许,也可以只如一瞬吧。   秦旭飞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心头迷障尽去,低头再看看那书册,抬眸,又看看方轻尘,终于微笑了。   轻尘,如果你是妖魔,这本书可不是对我来说重要的东西,不过,我的灵魂,其实倒是早已交出了。   轻尘,如果你是妖魔,若是有来生,陪着你下下地狱,对我,却也是无妨的。   其实,这本是他心中想的话,只是望着他,便不自觉,轻轻地,带着笑说了出来。   只是,方轻尘不知是睡了,还是醉了,终于是没有听见他这样淡淡的一句玩笑。   可是,方轻尘是在微笑的。他在睡梦中微笑。   七百年来,四世轮转,这样不自觉却平和轻柔的笑,对他来说,一直是极少,极少。 第三百九十章 无赖之徒   秦旭飞心意即定,便也不再由着自己胡思乱想。可是酒已饮尽,方轻尘又睡着了,他无聊到无事可做,一时又不忍叫醒方轻尘,于是乎竟然有些发呆,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   愣愣地看方轻尘,似乎已经睡得比较沉,他心中忽然一动,在下一刻方轻尘所卧的树枝于起伏间自眼前掠过时,忽然探手,闪电般伸向方轻尘的腰部,只是在将触未触的那一刻,又更快地缩了回去。   方轻尘倒是睡得极安宁,浑然不知。秦旭飞却似做贼被捉一般满脸通红,全身发热,害他以为自己的酒劲也上来了。   他平日行军做战,最是勇悍,此刻却是胆怯的要命,因为……他竟然一时心生奇念,想扒了方轻尘的裤子看看。   其实这真不能怪他啊!虽说他不在乎方轻尘到底是什么来历,但是又不是说他就不好奇。自从方轻尘说自己是狐狸之后,秦旭飞便不由自主地对狐妖一类的传说故事特别留意。然后,几乎所有的故事里都说,功力不够深的狐狸精,喝醉了会现原形的,就算是千年万年的狐狸精,喝醉了,狐狸尾巴也容易露出来。   这一类故事看多了,再加上他自己还养了一只小白狐,日日在身边嬉戏,看着那么可爱的结果,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喜欢想象方轻尘变狐狸的样子,至少……那个变条尾巴出来摸摸玩玩。   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素来光明磊落的秦旭飞,如今已经是到了做梦都能梦见,方轻尘醉得一塌糊涂,让他检查尾巴,或是变成狐狸在他怀里滚来滚去,还由着他摸的情节。   梦中的一切,还清晰异常,醒来时,他甚至可以回忆起,手指抚过柔软皮毛的顺滑舒适感。   不过,这种事,他一直也就只是“梦想”下罢了,要他真动手,他就是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胆啊。   只是这一刻,方轻尘沉沉睡去,而秦旭飞破了自己心间迷障,心中自然地知道自己和方轻尘的关系,已是不同以前了。再加上方轻尘看似扔块破布一样扔过来的那本书的份量,也让他再次确定对方轻尘来说,自己也应该是特殊的,于是,这贼胆和奇想,忍不住就一起往外冒了。   只可惜,到了最后一刻,他还是退缩了。   方轻尘就算是醉了睡了,想要脱了他的裤子看他有没有尾巴,还不让方轻尘不发现,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要是真敢这么胡闹,尾巴看见看不见他拿不准,可是后果会怎么样,他却是太清楚了。   大秦国的皇帝,两天后就要接见定襄上下,上百名文武官员以及三万名精锐铁骑了,如果他顶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猪头脸出现的话……   秦旭飞摸摸鼻子,放弃了自己的奇思妙想,伸手按按胸口,衣襟里端正地放着一本很随意写了,随便订了的书……   算了,反正还很多机会很多时间……是啊,很多的时间啊……   秦旭飞微微叹息一声,却又释然一笑,定定看了方轻尘一会,便全身放松,学了方轻尘的样子,枕了头复又躺了下去。   如此美好温暖的阳光,如此清静舒适的地方,好好睡一觉,也是应该。也许,梦里也能见到这个家伙。   秦旭飞唇边掠起笑意,一点点绽开,长长久久不曾敛去。   他不知道,在梦中犹自微笑的方轻尘,究竟是梦见了什么。但是他知道,若是他在梦里见到方轻尘,也一定会如此,微微一笑,睡梦之中,也会心。   ————————   这几天,大燕国的皇帝心情很不好。   “什么皇帝!这种人,居然也好意思叫自己是皇帝!无信无义,卑鄙无耻……”   皇帝陛下看完一道奏折,愈加怒火中烧,看什么都不太顺眼,竟一反素来沉稳的性子,拍案怒斥起来了。   御书房内,一众内官,人人都把求救的目光看向唯一不受皇帝怒气影响,至今还微笑着站在御案之旁的史靖园。   史靖园不负众望,笑道:“这不是意料中事么,陛下何必动怒。”   燕凛重重哼了一声,史靖园则但笑不语。   敌国之间,本来也就没有什么信义可讲。秦燕虽然曾经堂而皇之地订下协约,秦国要分若干年,慢慢给燕国偿还一笔巨大的战争赔款,可事实上,这钱秦国只如约付了两年,而从去年开始,竟是一文钱也不肯给了。   其实从一开始燕国上下也就知道秦国不会一直乖乖付钱,反正当初燕军离秦的时候,也已经是刮地三尺,收获颇丰了,后面的赔款则是多压榨一年是一年,拿不到了也不算亏。但是他们却是谁也没有料到,在那么破败的局面下,秦国竟然在两年之内,就将边城修得固若金汤,守边的军队也重新训练整编到位,可以硬起腰杆来赖账了。   当然,为了国家脸面起见,虽然明知道要不到,燕国总也要象征性地派人去讨几回帐的。而每回燕国来使,秦国也一定是客客气气地说,给给给,但东西就是永远也见不着。   百姓遭了灾,钱不够用啊。通向边关的路坏了,要赔给燕国的财帛弓马等物运不过来啊,户部的主官病了,暂时没人理事,这帐目钱款弄不清啊,因为秦国的钱全送给燕国了,运货的苦力没工钱,护送的官兵都没有饷银,所以送到半路上,一哄而上,把东西全抢光了啊……   每位燕使跑一趟,都是受一肚子闷葫芦气。秦国在礼仪上是周到得无懈可击,但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穷。清汤寡水地饿着你,还说你比我们皇帝吃得还好,不时找一群满身流脓的乞丐来骚扰你,请求仁慈的富裕的燕国人能给点吃的……   到现在,去秦国讨账已经成了燕国朝堂之上,众所皆知的苦差。这一次的使者,又是还没到秦国京城就无可奈何地退了回来,一回京就上了份声泪俱下的本章,无比的愤慨痛斥秦人的狡猾无赖,看得燕凛窝火。   赖帐就赖账了吧,偏偏还赖得这么理直气壮,刁钻无赖,着实令人着恼。   史靖园又好气也又好笑:“陛下,他年若有机会,这笔帐,我们终是会连本带利追回来的。而且,现在他们和我们这样纠缠,对我们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好处?”燕凛愕然抬眼。   史靖园低声做阴谋诡计状:“以后皇上你看哪个大臣不顺眼了,就派他去秦国催帐……”   燕凛就算心情不佳,听了这话也不觉笑了出来:“这倒是个好主意,这两天若是有人触我的霉头,试试也好。”   眼看着皇帝被史世子逗得笑了,四周众人才松了口气,听了这话复又一凛,眼观鼻,鼻观口,人人用心,个个识趣。   此刻心情好了,燕凛拿目光向四周一扫:“朕就是如此不分黑白,蛮不讲理的凶神恶煞吗?至于把你们吓得如此?”   众人皆惶恐拜倒,燕凛却叹了口气:“全都出去吧,免得碍了朕的眼。”   说这话时,语气却并无什么明显的怒气,宫人们这才稍稍放心,轻巧无声地退了个干净。   四周没了旁人,燕凛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苦笑一下:“靖园,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任性……甚至……”   他居然脸红起来,闷声不吭了。   甚至什么,孩子气吗?   史靖园心里想着,脸上还真是一点也不敢露出来。我的皇上万岁陛下你啊,现在也就那么二十来岁,偶尔对某人眼红一些,妒忌一点,有点孩子气任性负气的反应,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啊。   没错,燕凛对秦旭飞的不满,其实与那一早就知道肯定会赖帐的战争赔款无关,那不过是燕凛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   燕凛对秦旭飞是纯粹的妒忌,眼红,嫉既深,便有些恨愈浓了而已。 第三百九十一章 千羡万羡   燕凛怎么可能不眼红秦旭飞。   若是论国力,如今的燕国可是当世的强国,那个破破烂烂的秦国根本就没法比。若是论做皇帝的全挂子本事,燕凛也是远在秦旭飞之上。可是,若论起受百姓的爱戴,官兵的崇拜,燕凛却偏偏要远远不如秦旭飞了。   燕凛固然是燕国百姓口里称颂的明君,秦旭飞,却是秦国百姓心目中的偶像,传奇,甚至都要成了一尊神了。   这虽然很不公平,却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一个明君多少年的苦心经营,让国家富有,百姓安定,让人们的生活,细水长流地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点一滴好起来,百姓们是会感念会赞颂,可是却怎么也比不上一个英雄的君主,带着士兵打几场大胜仗,可以赢来无数人热血沸腾的崇拜向往。   当然,秦旭飞这种“地位”,和秦国官方不要脸的强力宣传绝对是分不开的,可燕凛就算是想要如法炮制,自己却也没有那种可以让人一说起来就热泪盈眶,热血沸腾的事迹可以做引子。   想想自己多少年来为国家的呕心沥血,苦心经营,为国家不得不做出的许许多多个人的妥协和牺牲,心里自然是要有些郁闷的。   “靖园,我也是个男人,金戈铁马,百战沙场,也是我的梦想。可是,我是皇帝,我不能和手下的将领们去争功,去比能力。就算我一心一意,想要让燕国开疆拓土,这些事,自然也都是要交给武将们去做的,如果,我是硬是要逞英雄,上战场,那才是好大喜功,平白给军队增加压力和麻烦,可是……”   燕凛叹气:“靖园,我是真的很羡慕那个人。他以一支孤军对抗四国联军的时候,每每都以少胜多,以寡击众,总是策马持枪,冲在最前方,同为主君,我不能赞同甚至耻笑他那样的匹夫之勇,和不肯顾及自身安全的冲动,但是,私心里,其实,我却羡慕至极,那样地骄傲,那样地强大,那样地……”   燕凛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其实,即使他拥有秦旭飞这样的勇武,他也依然是不赞成主君随意在阵前带头冲锋,拼命着打仗的行为的。一个国家,如果必须依靠着一国之君来冲锋陷阵,才能击退强敌,那么这个国家就太危险了。而让国家沦落到这种地步,那才真是君主的耻辱。   虽然比秦旭飞年轻了许多许多,但在为君者的成熟理智上,燕凛是要远远胜过秦旭飞的,可是,做为一个普通的,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在感情上,却总还是要不可思议地羡慕秦旭飞的。   燕凛神色郁郁,史靖园却是只笑而不语。   陛下啊,谎言说得太多,于是就连你自己都相信了这是实话吧。   做为君主的你,对秦王羡慕,做为一个普通男人的你,对秦国战神妒忌,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也没有什么不正常,但是,以你的性情之沉稳,就算有一些心向往之,也不过是暗中感慨叹息几声也就罢了,又何至于会如此激动,甚至好几天都心神不宁,脾气暴躁呢?   算起来,你的心情不好,似乎是从接到了密报,得知秦旭飞出巡定襄的那一天开始的吧。   看着史靖园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燕凛越发觉得脸上挂不住了。   “好吧,我承认,我只是不服气,他秦旭飞除了特别会打仗,武功特别高强之外,到底还有什么地方比人强了?看看他这几年的理政,也不过是平平而已,保持着不过不失,就已经不错了,而且还……”   皇帝还在那绞尽脑汁地找词,史靖园也就微笑着倾听。皇帝的面子终究总是要给的,人家就是嘴硬,就是不肯说,自己也就只好装做什么也不知道地听着他大讲所谓的心里话了。   奈何二个人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双方对彼此的了解太深了,看看眼角眉梢,多半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史靖园越是笑得温和,表情十分地亲切,燕凛就越是觉得难堪,一番口是心非的话说到一半,到底是说不下去,最后终于苦笑:“靖园,我只是太想他了,便只得羡慕秦旭飞。想得深了,便成了怨,既不忍怨他,就只好怨秦旭飞,对秦旭飞羡慕得极了,便免不了生了些恨意。”   是的,他只是太过太过思念一个人了,于是,就忍不住要羡慕秦旭飞。   羡慕他,不是因为,做为君主的秦旭飞,可以如此轻易地得到军心民心,羡慕他,不是因为,做为男人的秦旭飞,可以如此轰轰烈烈地谱下英雄的传奇。   他羡慕的,只是秦旭飞的自由。   秦旭飞可以大大方方地出巡至千里以外,完全不用理会大臣们的唠叨,燕凛却只能偷偷摸摸在京城内外打个转,还唯恐让朝臣们发现了跑来找麻烦。   秦旭飞武功盖世,可以满世界到处乱晃,完全不需要考虑安全方面的问题。人家只带了十几二十个人,就敢公开号称巡视军队,光明正大地出京城,而且半路上还能从队伍里开小差逃跑,且还跑得上上下下,很多人都心知肚明。   可燕凛要是想出远门的话,不浩浩荡荡地摆出全副仪仗,找上几千精兵做护卫,且一路搞得地方上为着招待和安全事宜弄得鸡飞狗跳,就一步也不能乱走。而这种扰民太过,还大费国帑的事,燕凛当然是不肯随便做的。   至于一个人偷偷地从队伍里跑出去,四下乱转,那就更是做梦了。他只要敢稍微流露一丁点这样的意思,准保立刻就会有一堆大臣号丧一般地给他玩死谏。燕凛自己也绝不可能拿自身的安全,国家的安定来做这样的冒险,所以,这就注定了秦旭飞年年出门散心,燕凛年年坐困京城,偶尔偷偷出宫散散心,也必得要前前后后明明暗暗,安排上百个护卫,也只能在京城内外转个圈就罢了。   若是再想到更远的地方去,那就只能是纯属做梦了。   如果秦旭飞只是单纯地出京巡视军队,那倒也就罢了,可是,密探报来的,却偏偏是此人以巡查为名跑去和方轻尘结伴游山玩水去了!   燕凛看着密报上的文字,想着秦旭飞和方轻尘双马并行,指点河山,便说不出地眼红,眼红之余,又有些心酸。   唉,同样是当皇帝,待遇却是相差得太远了。秦旭飞可以想方设法,只为在一年之中,寻个几日闲暇,与相重之人共行同游,他却只能困坐京城,一日日遥望远方,在心中默算着那人现在何方。   想要有这样的自由,想要有这样的日子,想要在丽日青天之下,与那人同登高山,共游碧水,想要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和那人同行走遍这片他们同样热爱,同样守护的燕国土地……   秦旭飞一年只得数日自由自在,而他,却连数日同行尚不可得。   在方轻尘看来,秦旭飞如今的日子已经算是不自由到了极点了,却不知道做为当世强国之君的燕凛,对秦旭飞这个穷国之主的自由,已羡慕到了何等地步。   燕凛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在妒忌,任性地妒忌着一个与那人全无干系的家伙,妒忌得简直恨不得想去杀了秦旭飞。   正在此时,史靖园忽得低声道:“说起来,近日吴卫陈等与秦国相邻的国家都有了一些小小的变动,他们似乎在密谋着,想要暗杀秦旭飞呢,我们燕国,是否也要介入其中呢?” 第三百九十二章 事有不为   燕凛微微一皱眉,“为什么?”   “秦旭飞无子。”   短短的五个字,燕凛立时也就明白了史靖园的意思了,他点了点头,跟着却又摇了摇头。   秦国大乱方息,秦旭飞还尚未立后,也一直没有纳娶妃嫔,自然也就没有亲生子嗣。只要他一死,后继乏人的秦国,难免就要陷入混乱当中了。可是,就算明知道如此,谁又能杀得了秦旭飞呢?   燕凛很是无奈。那位秦国的皇帝陛下,自己的武功,就已经是天下少有了,秦国京城的驻军又颇精锐,皇宫的防守更加是无懈可击,如果他能轻易就被暗杀了,哪里又还轮得到燕国动手?如果是说趁他出巡的话……   燕凛冷冷一笑:“这几年来,那三国以为有机可乘,反复想趁着他出巡的时候下手,哪次不是白白送了人命。”   史靖园也苦笑了。这几年,不明不白地死在秦旭飞手下的各国好手,少说也有上百号了。   表面上看起来,秦旭飞任性偷溜,一个人势单力薄,正是下手的大好好机会。但是,要怎么样才能在秦国国境之内,秘密地调集那么多高手,布好十全的陷阱,且又还要事先掌握到秦旭飞这种顶尖高手,兴之所至的行踪,还要把时间算得极准,要在秦旭飞离开出巡队伍,却又没能和方轻尘会合之前就出手?   没有任何人,可以在这么困难的局面中,把刺杀的人手和陷阱布置到十全十美,而以秦旭飞的本领,任何一点错漏,都只是把三国的高手刺客送去给他当点心。   只是,这机会虽然极为渺茫,想想一旦成功的结果,却又实在是太过诱人了,谁又能禁得起诱惑,轻易就放弃呢?所以,各国刺客们也自然一直是飞蛾扑火一般,前仆后继。只是秦旭飞自己既然不声张,派刺客的各国,折损了人手,也不至于自己打自己嘴巴到处去嚷嚷,所以,这些个事情,燕国的消息也只是根据很多情报,隐约分析出来的。   燕凛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不管有多大的好处,若无法达成,就不值得为此多费心思。卫陈吴三国至今还对暗杀秦旭飞之事不死心,那是他们愚昧,我们却不能让我们燕国的高手白白去送死。”   史靖园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轻声问:“陛下真的觉得,暗杀秦旭飞……是完全没有机会的事情吗?”   燕凛终于叹息道:“我虽然不是什么高手,却有一个最顶尖的高手师父啊。以前容相就同我说过,武功到了他们这种程度,基本上已经不是任何陷阱暗算阴谋刺杀能够伤害的了。除非是他自己愿意,一般来说,毒药伤害不了他,就算有机会聚集了众多高手围杀他,如果他一心只求脱身,拼着受伤也要突围,基本上也很难就能围死他。对这种高手,也许只有在空旷的平野地带,以无数军队远远将之包围,一直不间断地万箭齐发,才能有十成把握杀了他。但是,谁又能有这种本事,在秦国境内布出如此的阵仗呢。”   燕凛的语气有些无奈,却也有些神往,虽然他总说皇帝不需要亲自去打仗做战,皇帝的安危也不该沦落到必须靠自己的武功来保障的地步,但是这样的力量,还真是让人没法不羡慕啊。   “在绝对的强大面前,所谓的阴谋诡计陷阱机关,有的时候真是无力到可笑的地步。”   史靖园却轻轻道:“其实,还有另一个办法,是可以杀死这样的高手的。”   “什么办法?”燕凛一愣,看向史靖园,眼中倒也有了些光华。   史靖园的声音压得极低:“找一个武功不在他之下的人出手。”   燕凛一震,瞳孔猛得收缩:“靖园,你在同我开玩笑吗?”   史靖园叹道:“我是不会拿关系到燕国利益的事情来开玩笑的。”   燕凛微微皱了眉头:“靖园,旁人不明白会说这样的话不奇怪,可是你……明明我和他的事,你都知道,你……”   想不到他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臣下会提出这样的建议,燕凛一时间说话都有些不太顺畅了。   “我明白。”史靖园平静地说:“我很明白容相对陛下来说是何等重要的人。我很也明白,陛下一直都觉得,为了燕国,容相做得已经够多了。我也没有忘记,容相已经许久不再直接介入国家事务了,我更清楚,容相与方轻尘有私交,而方轻尘同秦旭飞又是朋友,但是,陛下……”   史靖园的声音,渐渐地高了起来:“如果真的能够杀死秦旭飞,就再也没有人有资格坐上秦王的宝座了。秦国的宗室虚弱无力,而掌握权力的柳恒,又没有名份和法统,更何况此人虽有才,却是只宜为辅臣,做为秦旭飞的助手,他固然可以得到军方的爱戴和尊重,但如果没有了秦旭飞,他一个人,是没有那样的霸气和强势来压住局面的。在那样的混乱之中,为了争夺权位,秦国一定会起内乱!军队也一定会失去斗志。到时候,我们燕国,就可以轻易吞并秦国。而容相,是燕国唯一可以杀秦旭飞的人。”   “不行。”燕凛摇头。“无关容相有无这样的能力,只是因为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这不是利用,而只是一起为燕国能更强大而努力。”   “容相与方轻尘是朋友。”   “容相只是与方轻尘是朋友,和秦旭飞并无干系。况且私谊与公事,我不信容相会分不清。如今兄弟好友至亲骨肉,分属两方本是常事,又有哪个忠直之臣子会以私害公?何况容相待陛下,待燕国之心如此之切。当初陛下向秦国出兵,容相也并没有坚持阻拦,就是因为他不肯因他自己的私人想法,而影响国家征伐的大事啊,那么,如今同样……”   正如史靖园所说,在这个乱世当中,亲友们分投到不同的国家,各站在不同的阵营,实在是太过平常的事了,当国与国的利益相冲突的时候,大部份人都还是能以国事为重的。史靖园纯粹以此推论,所以倒对说服容谦有些信心,虽然此时他的主君神情极其不悦,他却也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这些年来,容相虽然不介入朝政国务,却也一直在用他的方法为燕国尽着力,陛下,他和你,和我一样,都会希望燕国能更好,更强大……”   史靖园是满朝文武中离燕凛最近的人,因着从小一起长大,对燕凛的很多过往,许多感情,他比皇后还要了解,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容谦在燕凛心目中的地位,也正因为如此,此时来提出谏言的,也只能是他。   其他人就算有这个想法,也要考虑会不会惹燕凛不高兴,会不会一片忠心,到头来却自讨苦吃。   只有史靖园不去思量这些事。   他是燕人,他是燕臣。安身自保,少做少错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既然他是燕凛所重视信任的人,那么,有一些想法,有一些可能,哪怕是再不讨好,他也会坦然说明。   他确信,他与容谦和燕凛都深爱着这个国家,都在尽一切力量,为这个国家打算。对容谦,他也同样有着尊敬和爱戴,但是,如果……如果……如果可以为国家争来如此巨大的好处,一点牺牲,一些妥协,在为难之时做出一个抉择,就真的是不能承受的吗?   燕凛静静地看着史靖园,静静地听着他一句一句说出自己的看法,眼中最初的震惊,不解,烦燥,不满,渐渐化作柔和。   他有什么理由愤怒呢?在如此巨大的国家利益面前,靖园正是为了他打算,对他赤诚,才可以如此坦然地说这些不讨好的话。而这样的话,也只有如同朋友一般的靖园才能说。   只是,靖园,你纵然如此了解我,有的事,却还一样不甚明白。   “靖园,就算能杀了秦旭飞,我们也是占不了整个秦国的。纵然秦国穷苦,百姓疲弱,军队失了斗志,且国内还在为了皇位而争斗,但是,其他的邻国呢?他们是不会坐看我们占如此便宜的。”   “卫吴陈三国,还有多大的力量来阻拦燕国?”   “你不要忘了,还有楚国。且不论方轻尘和秦旭飞之间私交颇为浓厚,就是纯粹为楚国的安全,他也绝不能容忍燕国并了秦国。”   “现在楚国的国力,也不算太强。他们国内诸侯林立,力量难以集中,方轻尘以个人的威望镇住国内局面尚可,要以绝大军力来干涉他国事务,便有极大的困难了。就算他能阻碍我们,也只能让我们无法并吞秦国全境,便是退一万步,我们吞掉半个秦国,机会应该还是很大的。”   这样重要的事情上,就算是燕凛再不愿意听,史靖园无论如何,也是要竭尽全力的:“陛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果等到秦旭飞有了继承人,或者是卫吴陈楚四国国力尽复,我们就是再有暗杀他的机会,也没有这样好的效果了。”   燕凛沉声道:“容相这些年来,虽然一直都尽量在为燕国的强盛出力,但却也一直反对染指别的国家,这种事,他是不会做的。”   容谦对于侵略其他国度的行为,一向是不以为然的。虽然他克制着自己,不肯以个人的道德是非,来要求这个乱世中的其他人,但天长日久,一些在政见上的看法,自然还是表现出来了。不止燕凛明白,就是史靖园,也是隐约知道一些的。   但史靖园只是以为,这是因为容谦天性仁善,是他悲天悯人的一种表露,心里其实并不觉得要说服容谦,是件过于麻烦的事。毕竟在这个乱世之中,征尘四起,国兴国灭都是寻常事情,一个负责任的臣子,武将,通常都是把开疆拓土,占有别国的土地当成极大的荣耀,至高的事业来做的,这其中,又哪里来的什么是非对错可言呢。   “虽然容相是会觉得有些为难,但如果是陛下你来开口……”   “如果我开口提出要求,他总是很难拒绝的,我甚至不用开口,只要让他发觉我很忧伤很焦虑,也许,他就要主动替我解决烦恼了。可是,靖园……”燕凛平静地说,“我永远不会这么做。” 第三百九十三章 没有也许   “靖园,我自问还算是一个好皇帝,但也自知不是一个好人。我不象秦旭飞,他即使当了皇帝,骨子里也始终是带着率性的英雄气的。而我,只是一个纯粹的皇帝。我知道为了大局,为了利益,为了国家,有很多是可以牺牲可以放弃的,我也知道君主之仁与妇人之仁不可同日而语。即使是对我最信任的臣下,我也会仔细地安排着制衡之道,即使是我自己的婚姻,我也能当做最重要的资本,去小心安排。我可以做一个明君能做的一切事……但是,我绝对不会去对容相提这样的要求。”   燕凛的声音不大,但是却没有一点犹疑:“容相的坚持是国家应自强而不凌人,尽管我觉得在乱世之中,遵守这样的道德很天真,但是,我不同意,却依然尊重,并且愿意维护。方轻尘是容相的朋友,尽管我不知道他们的交情,到底有多深,但是,我永远不会仗恃着容相对我深切的爱护和心意,而去逼迫他,在我与别的朋友之间做抉择。”   “我有野心,我有欲望,我迫切地渴望能够吞并秦国,为此我确实可以不择手段,但是,这其中,不能包括利用容相。靖园,也许你是觉得,为了国家做这样的事,不是利用,而是信任,但是,容相不是你。容相好不容易能有这份自在的生活,没有理由再为这种事被推上风口浪尖。”   “靖园……”燕凛轻轻叹息:“我不是个好人。但有的事情,我永远都做不了。因为,在很久以前,我已犯下太多的错误。现在,我已经懂得,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能放在称上去称量,看得利多少,是否合算的。”   燕凛的声音极轻,语气也并不激烈深刻,只是那样轻轻淡淡平和地说着,史靖园却知道,再难动摇他半点心志。   “既然陛下已经确定不会考虑虑容相之事,那我也就不再多言了。”   史靖园进言时,是从不会试图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燕凛的,他只是对燕凛做出适当的提醒和劝说,最后依然会完全遵从燕凛的决定。况且这一次不会成功,本来就是意料中的事,史靖园也并没有太多失望的感觉。   “谢谢你,靖园,明知不讨好还是肯对我说别人都不敢说的话。幸亏有你提醒,我才想得到,其实朝中还有不少臣子和你有相同的想法,只是他们不敢说,不敢做,只怕还会暗中埋怨容相,一直没有为我做成这件事吧。”   燕凛冷冷哼了一声:“自己缩在安全的地方,指指点点,拍着胸膛表忠心,却说别人没有为国家六亲不认,无情无义,没有为国家不顾一切,没有为国家做出更多更大的牺牲。”   听他话中怨愤恨怒之意,史靖园又不由有些好笑,即使没有亲耳听到,没有亲眼见到,只要想象一下,世人可能对容谦所做的苛刻要求,非议之言,燕凛的火气就要按不住地往上冲了,更何况,这一次,他的设想也还是比较准确的,看起来明天早朝,皇帝就会迫不及待得找由头敲打警示满朝文武了。   既然事情最后已经定了下来,史靖园也就不愿燕凛再为了此事纠结不快。忙笑道:“既已不打算派人去杀秦旭飞,此事搁开便罢。陛下你日理万机,哪里有空为一件不打算插手的事,费这么大的心思。”   他伸手指了指御案上堆成小山一般的奏折文书:“又是忙不完的政务,若是让容相知道,陛下你趁他不在就不听他的话,照旧天天忙到半夜,怕又是要恼怒一番了。”   燕凛干笑一声:“你不说,他隔着上千里,哪里就能知道了。”   史靖园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燕凛见他神色不以为然,又干咳了两声:“这又不是我故意不肯休息,实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啊。”   伸手拍了拍御案上的文书,他言若有憾实则深喜地说:“偌大疆土,无数百姓,哪里不出点差错,哪里不生点事故,按下葫芦起了瓢,唉,国土太大,百姓太多,居然也是麻烦。”   燕凛伸手一路沿着书册指下来:“南陵刚遭了大风,河北又有了蝗虫群,苏浙那边为着盐运,几个大员吵得不可开交,官司直打到我这里来,苍山铁矿的军工司,又吵着要钱要物要最熟练的匠人,江陵郡闹茶荒,皖南商帮互斗,弄得百业萧条,西面还在闹旱灾,可楚江的水却还是一天比一天凶,河防上的银子哗哗地流,还连着四五个本章来要钱,我哪里安闲得下来。”   史靖园神情微动:“楚江河务那边的银子又用光了。”   燕凛苦涩地叹气,神色间颇有不甘:“是啊。”   楚江也许不是燕国最长最大的江河,但却是水势最凶猛的。为着搞好河防,建好堤坝,每年燕国都是拼了命地往里砸银子,虽说燕凛为君十分精明,史靖园手下的暗探也都十分能干,但这样的水利大工程,要想没有贪墨,那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治河的银子,能有一大半用在正路子上,燕国满朝的君臣,也都就已经没什么话说了。   人力要与天地自然的强大力量相抗,谈何容易。燕国每年付出极大的人力物力,治水的效果虽显,却还有极漫长的治理过程,要考验燕国的国力。   光是这一条江,就让大燕国的小半个国库的收入给填在里头了,而被困住的壮年劳力,更是数不胜数。   即使是如此,每年也总还有几处溃堤,几处遭灾,而事后那些死亡,流离,瘟疫,等相关苦难化做冰冷的文字,置在皇帝的案头,总会让燕凛好些天都闷闷不乐。   楚江的水患,甚至已足以影响到整个燕国的发展国策。   几年前,燕凛和群臣谈起燕国将如来何更好地发展势力时,就有人说起过,燕国虽是当世诸国中国力最强的国家之一,但如果真的向四周邻国出兵,虽占上风,但也不至于完全有压倒性的优势。如果翰想要以摧枯拉朽之势去迅速征服别国,最基本的几个条件之中,就有一条,是关于楚江的。   楚江大治,十年之内,不会再爆发巨大的洪灾,朝廷便可以从水利的无底坑里面抽出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以支持庞大军队的长途争战。   想起楚江之事,史靖园心中微动,迟疑再迟疑,终于还是轻声道:“如果楚江大治,天下便再无有任何国家能与大燕比肩……”   燕凛长叹道:“治理楚江是从容相执政时就开始做的大事,至今成效虽尚称显著,离着成功之日,怕是还要有好几年。以人力抗天力,终是不可能一躇而就的。”   史靖园沉默了顷刻,终于还是声音极低沉地说:“其实这世上……不是没有刹那间移山倒海,推山填河之事……”   他只是用很轻很轻的声音短短说了半句话,燕凛却已经脸色大变,竟是不容史靖园再说下去,猛得站了起来,断喝了一声:“靖园!”   史靖园微微一震,默然不语。   燕凛脸色肃杀一片:“靖园,永远,永远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这样的话,那些念头,你想也不要再想。”   史靖园低头无语,他知道,如果说这话的人不是自己,只怕燕凛连杀心都起了。只是,有的事,他终究忍不住不说。   燕凛看着史靖园略略有些苍白的脸,心中明白史靖园的进言都是一片忠诚,是为了他打算。   他是皇帝,他有野心,他是男儿,他有雄心,他正当年青,他还有满怀壮志,渴望着开疆拓土,渴望着壮大国家,渴望着有朝一日,能一统诸国,只是,再大的野心和愿望,也不足以让他放开心中牢牢死守的那条线。   靖园是在为他好,最初关于刺杀的建议,还只是为了眼前一时的利益,可现在,对于楚江的想法,却是为了燕国万世之国祚。   可是,靖园,对不起,有的事,我永远都做不到。   “靖园,我的话,你记住了吗?”   史靖园黯然点点头,却又轻声道:“其实……也许……”   “没有也许!没有如果!没有可能!靖园……不要再多说一个字。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胡思乱想,不值一提,也不值一记。”燕凛几乎是有些凶狠地盯着史靖园。   史靖园眼中神情变幻了几次,终于道:“是!”   燕凛全身一松,颓然坐下,伸手想做出一个安抚的动作,却有些无力:“对不起,靖园,我只是……”   “我明白。”史靖园微微一笑,反倒释然了,看着燕凛脸上那有些余悸犹存的表情,他又是一笑“看样子陛下你需要休息清净一下,我就先告退了。”   燕凛想了想,苦笑了一声:“我是被你吓着了,原来你其实真的什么都明白,你……”他叹息,挥挥手。“我是要好好静一下了,靖园也去休息吧。”   史靖园笑了笑,行到门前,却又回头:“陛下别担心,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会多想。估计是哪天晚上喝多了,做了个梦,梦见一些怪力乱神之事了。梦中之事浑不可忆,便是想说,也没处对人说。”   他笑着施了一礼,推门出去了。   燕凛呆呆地坐在御案前,出了一会神,这才拿起一本奏折来看,看了半日,却只见满纸是字,偏是半个也进不得心,好半天也不知道奏折里写的究竟是什么,心中忽得一阵烦燥,信手把奏折一扔,他起身踱了几步,行到窗前,展眼望去,原来不知不觉,已是黄昏。远方如血斜阳,将坠未坠,映得遥远的天边一片淡淡微红。   莫名地,心中疯狂地思念起一个人,容相,千里之外,你可会也抬头,与我共看同这一轮金乌烈羽,你可知道,我在思念着你。 第三百九十四章 星月流波   燕凛不记得自己在窗边静静地站了多久。当王总管推门而入,让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满眼夜色了。   “陛下,您该歇歇了,奴才给您换了热茶来。”   燕凛微微笑了笑,回身走回御案边,伸手接了金盘上的茶杯,浅浅饮了一口,顺手放下,茶叶孤单地打着旋慢慢沉下去,燕凛复又坐下来,拿起被他扔开的奏折接着看。   王总管一言不发地侍立在旁边,替他研墨以待。然而,等了很久,燕凛都没有动作。   王总管低声道:“陛下。”   燕凛伸手揉了揉眉心:“没事……”   想来是太累了吧,这几天忙得一直没怎么休息,身体早是疲倦了,又忽然间被靖园提起那一些耿耿在怀的心事,于是,便连心都疲惫了吧。   奏折上的文字,他明明是看得懂的,每一句的意思,都极明白,然而,一切都似乎离得特别遥远,总是隔着什么似的,入不得心里去。脑子迟钝麻木到了极处,看着奏折愣了这半日,竟还是一点也没想到应该如何下笔批示。   王总管轻声地劝:“陛下,若是一时取决不下,您暂时放一放,歇一歇,也是好的。这几天,您下朝后就一直坐在这书房里,人也快要闷出病来了。出去走一走,松散松散,也许心境开朗,身子舒爽些了,再来批示奏折,反倒要快捷些。”   燕凛笑一笑,点点头,也真的看似随意地把这满桌公事暂且放下,推开奏折,信步便行出书房,行入月下。   夜正初临,月尚偏东,有风徐来,原本莫名烦闷的心境,倒也是略略舒畅了些许。   燕凛径自负手徐徐在月下行云,皇宫静得出奇,远远近近,灯火烛光,或辉煌,或明亮,或幽暗,或隐约,静悄悄地照亮眼前的道路。   一处处辉煌的殿阁,一座座美丽的园林。   绕过了假山,步过了回廊,他信步闲走,一路穿行。   在这座宫殿里,有他的妻儿,他的臣下,他的奴仆,然而,此时此刻,这时他却只想一个人,安静独行。   刻意避开远处的那些辉煌与明亮,却往那幽暗寂静处行去。前方的灯笼明烛,渐渐已由密转稀,由亮转暗,幽幽远远,朦朦胧胧。   他没有注意到,一路追随他的内侍宫人们,已经悄悄地散尽了,就连王总管,也已停下了脚步,不再跟随。   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向前走,以为又会随意而漫不经心地穿过这居然不见一个宫人的御花园。   世界异常地安静,极轻极轻的水流击石声,极柔极柔的风拂树叶的声音,反而让这座略觉幽暗的园林更显静寂。   燕凛沿着白色的石子路向前走,这处园林,有花,有树,有翠竹,有奇石,有垒土而成的小山,有从外头引入宫中的活水小溪,有横波而过的竹廊曲桥,清幽美丽,已是极尽人工造化之境。然而,燕凛全然无心赏玩。   他的心似乎还在遥远的地方,思念着遥远的人,眼前的一切,反似隔着一个世界。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轻柔的声音:“祈昀。”   在这个他心不在焉的安静夜晚,那样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入耳时也并不如何惊心动魄,不过是这极轻极宁的一声唤,于是,他转首,凝眸……   树影婆娑,丛竹幽幽。小径曲折处,有人独立桥头,在月光下,凝视他的目光,带一点淡淡的温柔。   这一夜,月光不甚明亮,星光不甚灿烂,就连园中的灯影,都是稀少而黯淡的。   然而,他站在那里,依旧一领青衫自从容,世界便一片光华。   竹桥下,御河水环着他,徐徐流动,那些月光星光与灯光,全都倒映在他的脚下身旁。   在这个恍若梦境的夜晚,燕凛怔怔望着他一路行来,一路思念的人,过了很久,才轻轻问:“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就来了。”那人的声音,总是清润如温玉相击。   “你何时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我一直在这里等你。”那人的面容在月光下,出奇地柔和。   他凝视他,然后,微微抬手,等待在虚空中。   燕凛呆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向他。   思念太过长远,相逢太过突然,最先的反应居然不是狂喜,不是热烈而快乐地飞奔向他,而是怀疑,这只是思念太过的一场梦。   于是,有些迟疑,有些迷茫,说话的声音总是轻的,行走的步子总是慢的,仿佛怕着力气略用大一些,这梦便醒了。   他走过去,那人一直在,不曾消失在夜色里,不曾融化在水波中,这场美梦,如此清晰而持久。   他伸手,拉住那在虚空中等待着他,仿佛已经很久很久的手,任由那手上轻轻一拉,步上桥头那两节白石台阶,走上了这小小的竹桥。   晚风拂过,带起御河水中几许涟漪,星月灯影,便在四下悄然融化开来。   这不是梦,他知道了。他真的来了,在他完全没有料到,丝毫没有准备的时候。   在这个梦一般的夜晚,他手上握的,却是实实在在的温暖。   人已经到了身前,他却依然没有松开自己握着的手。   那只手修长美好,温暖有力。这几年来,每回相见,他总是不自禁地,想要握住这只手。   当年,他亲自送他出宫门。   离别之时,他已准备好忍受永世不得相见的苦痛,并愿用未来的整个生命去思念和回忆。   然而,没过多久,他收到了他的信。   信上,其实只说了简简单单的一件事。   我治好了。   不止是治好了伤,治好了病,不止是可以行走如常,已经武功尽复,甚至连那已经断了的手,也恢复了。   那是绝无可能的奇迹,不,或许说,应该是神迹。   而燕凛甚至来不及惊,来不及喜,来不及去思考和惊叹这神迹,他只是立刻飞奔向信上所说的地方。   他的容相回来了,就在那里。   在那里,等着他。   至今,燕凛仍无法回忆起,自己在一眼看到风华如昔的容相时,心中翻涌的是怎样的欢喜和激情。   这么几年,他一直想,一直想,总是想不起来,他总觉得,那时候,自己一定是处于疯狂的状态中的,说过的,想过的,做过的,许多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   记得的,只是他发出意义不明的呼喊,一直一直,一直叫着,那么巨大的惊与喜溢满了心房,甚至不知道,要用什么言词来表示这样的欢喜,所以只能用最原始最单纯的叫声来渲泄。   他甚至不知道对这样不可思议的神迹,应该有震惊和不解,惊疑和思虑,欢喜和快乐占有了一切,再留不下一丝一毫的空间给理智来思考。   他冲向容谦,他象个疯子一样,抓住那本来应该不存在的手臂,用力之大,几乎可以把普通人的手生生折断。   他贪婪地把那人从头看到脚,手忙脚乱地扯了他的衣服,要亲眼确认那遍布伤痛的身体真的已恢复了一切的活力和生机。   他一直颤抖,他语不成声,他一直一直在问,你是怎么好的,你是怎么好的,你是真的好了吗?   而容谦只是微笑着纵容他的胡闹,忍耐他的疯狂,由着他粗手粗脚,完全不懂控制力道地拉拉扯扯检查又检查。同时用最温柔的姿式拥抱他,用最温柔的声音安抚他。   容谦一直在回答,尽管对于自己到底是怎么好起来的,他总是说的语焉不详。   但是那个时候,燕凛已经是没有思考能力的了。如果容谦说,我对老天喊了一嗓子,快治好我,于是老天就治好了我,燕凛也没准会立刻点头,并懊悔没有早点对老天大喊大叫。   容谦说什么,他听什么,其实容谦到底说了什么,他也都不甚明白。   记忆里,最深刻的,只是那一句又一句,重复着的声音:“我好了,我真的好了。”   他用了多长时间,才真的确定他的容相好了,他用了多长时间,才终于肯相信,这不是一场幻梦。   然后,他如同一个孩子一样,放声痛哭!   这是天大的喜事,这是他连做梦都不敢奢望的奇迹,这是他恨不得用自己的一切来交换的神迹,然而,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欢笑,他只是痛哭。   他不记得他是帝王,他不记得他长大了,他不记得,他是个有担当有胆色的男人,他不记得所有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训诫,他只是死死抓住容谦,痛哭失声。   即使当初送容谦离去的时候,容谦一再保证说可以完全治好,他也从不敢真的相信,容谦的身体可以恢复到这种程度。在他自己的设想中,容谦能象普通人一样,甚至是比普通人稍稍迟钝困难一点,但基本上不会有明显的残疾状况,可以行走自如,不用一直一直承受痛楚,就已经是很大的奢望了。   而今,当治疗效果,以完全超乎想象的完美呈现在他面前时,他不懂得狂喜,竟只能落泪。 第三百九十五章 神迹莫问   容谦身上变化极大,惟恐直接相见,对燕凛的冲击太大,所以才先给了他一封信,让他可以在心理上做好准备。然而,当真的见到了他的容相,完美无缺地站在自己眼前时,燕凛依然是不知所以,痴颠如狂。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懂得抓着容谦痛哭,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记得,自己会笑,自己懂得欢喜,才会有了一种,便是此刻立时死了,也再无遗憾的释然和幸福。   在容谦回来的那段时间里,他一直留着容谦在宫中,不肯放他走。虽然从他的失眠症渐渐好转后,容谦便已不再需要夜夜与他共枕而眠了,但这次回来,为了安抚他的情绪,容谦又不得不整夜整夜陪着他。而他,就整夜不睡,只是抓着容谦的手,还是一次又一次查看容谦身上的其他伤残之处。   再过了好些日子,他才慢慢能在他身边睡了,却又一回回从梦中惊醒过来,复又死死拉着容谦的手,确认那确实存在,才能安下心来。   一次又一次,总是害怕一梦醒来,张开眼,一切又回到从前。   依然是残缺的手臂,依然是苦痛的身体,依然是他亲口下令造成的痛楚,依然是他任性胡为惹来后果。   幸好,幸好,一切美好都是真的,那些恐怖的噩梦,从来没有成真。   幸好,幸好,容相以极大的包容和忍耐,接受了他很长一段时间,这么,这么……无比荒唐的胡闹。   容谦任由他纠缠,任由他骚扰,任由他一次次永无休止地提问:“你是真的好了吗?”然后一次次温和地回答,态度如最初时一样平静温柔。   再后来,从不信神信佛信命运的燕凛,悄悄地谢了天地,谢尽了心中所知道一切神佛。他甚至在没有人看到的时候,一个人静静地对着苍穹大地,深深叩拜下去。这个有着绝对权力和尊贵的君王,以一种卑微的,感恩的姿态,将整个身体,深深向下伏拜,感激那冥冥中掌握一切的命运。   得以治愈的,其实不止是容谦的身体,还有他自己。   在他的心深处,一直有一个伤口,深不见底,痛不可当,一年又一年,流脓溃烂,惨不忍睹。   然而,为了不让容谦为他有更多的担心,所以他掩了心口,任它流脓,长蛆,夜夜悲鸣,不理不问不听不顾,只当作那里没有伤。   在那样漫长的折磨里,他看着容谦受尽痛不可当的苦,而比痛更痛的,却是他的无能为力。因为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只好装作什么事也没有,时间一长,习惯了麻木了,便好似他的心中从未有过伤口一般。   只有他知道,一直一直,有的,那伤口,一直一直在那里。   许多年前,从他决定了要伤害容谦之前,他便已先伤了自己。从他亲口下了命令要凌迟时,便已先凌迟了自己。这些年来,点点滴滴,那一处伤,越来越重,越来越重,重到连他自己,都已不再指望有伤好之日。   他从来就知道,自己将永远不得解脱。除非是天降奇迹,容相好了,他才可能看到希望。而这个连他自己都不敢寄望的奇迹,竟然真的,发生在了眼前。   容谦回来了。伴着他的每一天,每一日,燕凛其实都有身在幻梦中的感觉。   日日夜夜,容谦大大方方地留在皇宫里陪着燕凛,既不规避旁人,也不遮掩自己现在这匪夷所思的身体恢复情况。   既然决定了要回来,他自也是不打算躲躲藏藏,一辈子让燕凛陪着他左支右绌,好像他和他之间,有什么是不可告人的行径,有什么是见不得光的勾当。   宫中人多嘴杂,认得他的人又多,事情早晚是不可能保密的。然而,容谦不让燕凛把自己恢复如初,悄然归来的消息正式宣布出来。   容谦其实是极不喜欢说谎的人,尤其是对自己的朋友,部属,熟人,就更不愿意虚言应对。只是,在他身上发生的奇迹如此震人心魄,就算看出容谦不想细说这些事,只怕仍会有人仗着彼此的熟悉,仗着旧日的情份,一次次来探他的口风,来打听究竟。   他没办法说得太清楚,也实在不愿意一次又一次地向人解说什么,毕竟,不是人人都能似燕凛这样,全不介意那些含含糊糊的解释,由着他用一两句风公子的师门确有夺天地之造化的医术,就能糊弄过去的。而只要燕凛一天不正式宣布,朝中臣子,宫中后妃知道也只能当作不知道,也就不能来拜访看望他。   在他们的周围,总有皇宫里的宫女下人们,尤其是以前曾服侍过伤重的容谦的宫人们,用震惊,不解,迷茫,疑惑,甚至是看妖怪的眼神,悄悄打量着容谦。不管容谦走到哪里,总会有人躲得老远,死死地盯着他,就连封长清和史靖园,也免不了不时面露异色,神情古怪。   如果换了是燕凛,被下人如此窥看,只怕早就要翻脸杀人,杀鸡儆猴了。但容谦却更能体谅世人对不能理解之事的惊疑之心,对这一切都尽量忍耐包容。   容谦不介意,但燕凛却很介意。他不能忍受,以后无论容谦到哪里,都被人在人前用看怪物的眼光打量,在人后,用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看法来猜测议论。   最初的激动刚刚过去,他便立刻意识到,这件事是必须要有个交待,有个说明的。他的容相,绝不能一直避而不见别的人,他的容相,应该可以光明正大行走在阳光下的任何地方。   这件事情当然是无法解释的,但是无法解释,却并难不倒燕凛这个皇帝。   民间朝中宫里,很快就开始流传一种奇怪的说法。   燕国是天命所选定要一统天下的强国,所有燕国重要的人物,也便都受着天上神灵的护持保佑。容国公因是燕国擎天之柱,为国操劳多年,以致病骨支离,得神佛佑护,病去伤消,复健如昔。   燕国上下,也是吉兆频出。什么什么河里有白龟浮出来,龟壳上带着天生而成的字迹,声明神灵要护佑燕国的良臣,什么什么惊雷之后,高山上忽然出现石碑,碑上刻着天书,写着上天要如何如何保护燕国的君臣……多少名山庙宇的高僧名道,也都先后声称得悉天机,神明出手救护治疗了燕国最大的功臣!   这种话,不管你信不信,你也是绝对没法否认的。整件事情,都已经给抬高到燕国是否受上天眷顾这种高度了,燕国之内,又有谁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非要跑出来跟皇帝叫板,说上天其实对燕国也并不怎么青睐?   而容谦如今的身体状况,又确实是让所有知道他曾经的伤势,曾经的残疾的人都不能不承认这是神迹的,因此,哪怕是敌国想要从这上面做文章,也是无隙可乘。   这么一来二去的,民间的情绪便空前高涨起来,关于神灵是如何钟意燕国,怎么打算保佑燕国统一天下,又是如何救治容谦的,种种故事都被人传得玄之又玄,就连最小的细节都说得有声有色。   皇宫里那些宫女太监们,再看到容谦,目光也已经渐渐变成尊敬羡慕向往这一类让人比较舒服的眼神了。   然而,天下人也许都可以不再多问,但燕凛,能不再多想吗?   面对恢复如初的容谦,他是所有人之中,唯一一个可以态度丝毫不改,亲密一如往昔,对容谦所说的话,完全不置疑的人。   然而,他不追问,是因为容谦既然不肯详说,那就一定是不能说。他不往深处去想去置疑,是因为,在那恍若幻梦的幸福里,他不敢想得太多,唯恐那真相触碰得太深了,一切便都转眼碎灭。   可是他本就聪明,身为燕国之主,这些年来更历练得城府越发深沉,思虑越发周密。就算感情上警示自己不要多想,可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终究还是不自觉地去思考,去分析。   到底是什么样的医术,可以做到这一步。   他知道容谦无法给出一个让人信服的解释,他也不能,但是,他可以编造一个解释,用手段逼着所有人不信也得信,就是心里不信,也再不敢有人去烦容谦。   可是,会不会,他所编造的,也许才是唯一真正的解释呢。   除了神迹,还有什么能解释眼前的奇迹呢?   可神迹又因何而出现?至少燕凛绝不会自恋到以为真是上天在眷顾燕国。   燕凛不信神佛,不信一切不可知的,人们在幻想中相信的力量。   燕国能有今天,不是因为他是天命之子,而是因为容谦的付出和他的努力。这其间有无数血泪,无数汗水,无数燕国臣民的付出和牺牲,就是没有任何神灵的影子。   燕凛不信神佛,因为史书昭昭,多少明君英主,一世英雄,最后却因为寄望长生,而做下无数昏庸之事,成为那些恶僧邪道们,欺骗哄瞒的笨蛋。   然而,容谦的归来,却推翻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常识。   而且容谦回来后,又对他提出过一个有些奇特的要求。   不要再继续派人去探索万山,且由燕凛出面,和其他几个国君达成协议,与其不断用人命去搜索一个未知且可能有极大危险的世界,倒不如大家都各退一步,谁也不再探索下去,只派人牢牢把守。这样一来,虽然大家谁也没能得到好处,至少别的国家也同样拿不到好处。   其实,依目前在万山之外,派去探索小楼的几国军队所处的窘境来看,这也确实算是最好最理智的一种处理办法了。只是由容谦说出来,就很是奇怪了。   容谦自复现以来,从不主动过问国家的政务,若不是燕凛问他,同他讨论,他一向是不开口表示意见的。   何况,这番身体恢复如常地归来相会,其间欢喜快意远胜平时,怎么他竟还会分出心思来关心千万里外,一处山林里探索的小股军队呢?   燕凛接受了容谦的意见,亲自写了国书给其他几个君主,也派了史靖园去负责细节的谈判说服,和几个国家协同设防,大家彼此监视,又彼此合作,全力把万山封锁住。   然而,燕凛又怎能不因此记起,当初那位风公子自称他的师门不惧任何强权,就是十万大军压境,也包管有去无回……   当时史靖园曾负气说,除非你的师门,是传说中的小楼。   当年随口而出的一句气话,如今想来,竟似恰恰说中。   眼前,容谦的断臂重生,身体复原是神迹,远方的天崩地裂,万山崩毁也是神迹。   那个无数大军也有去无回的小楼,那个转眼间,让江河改道,令晴空大雨的小楼……   数百年时光,当时神迹,已成传说。现世之人,尽可以自以为是地不相信传说,只以为所谓神迹是个笑话。可事实就在眼前,纵然不肯相信,也不能再蒙了眼睛,当做不曾看见。   小楼,到底是什么所在?如果小楼就是风公子所谓的师门,那么,也许他真的就是风劲节死而复生,而那个同样死而复生的方轻尘……   只是,容相……你……你是谁,你来自何方?   那个自称与风公子师门极有渊源的你,你到底是……   燕凛从来以为,自己是与容相最亲近之人,然而,他竟从来不曾知道,原来,他对容谦,竟如此不了解。   不管是否愿意,他到底还是把许多事悄悄联系在一起,不经意地推想出匪夷所思的结果。   然后,他思考了很久,很久。 第三百九十六章 羡则羡耳   夜色寂静空茫,天边明月共星光,为谁点灯长相候。   有人并肩坐在桥栏之上,极轻的谈话声,却衬得这个夜晚,越发地幽静起来。   “我以为你还在八百里外?”燕凛的声音里有些欢喜,也有些不解。他手上最近的一份情报,还说容谦在八百里外的腾城,怎么现在,人却到了眼前。   “忽然间有些想你,就赶回来看看你。”容谦的语气甚是轻淡。   前几天他还在腾城,正赶上城中庆典,锣鼓喧天,欢声笑语。许多人合家出门,看戏文,逛集市,热闹繁华到了极处。   那时,他在一片笑语欢声里,看着长街上熙熙攘攘,多少人成双成对,多少人扶儿携女,多少人合家共游。忽然间,便有些寂寞了,忽然间,便思念起燕凛,立时策马返京。   一路上,他催马甚急,日夜兼程,马疲了,便用轻功疾行,到了官方的驿站,就用令符公文,紧急调用了最好的马,继续赶路。   因为他赶得实在太急太快,报告他行程的信还没到,他的人倒已先进了京。   “你既然回来了,怎么不来见我,却在这里等什么?”燕凛有些莫名其妙。   容谦的回答也带点笑意:“我赶路有些累了,样子也狼狈,只想先梳洗更衣再与你相见,也让宫人传话给你去了。只是,半路上撞着史世子,叫他知道了,便把消息拦下,倒是先来见我。同我说这几日你心情不好,又说这里情境甚好,让我在这等你,又让王总管把你引来此处,说是给你个惊喜。”   容谦地语气从容而柔和,带一点长者对晚辈的爱惜欣赏和纵容。可见他虽觉得史靖园有些胡闹,但即无伤大雅,便也任由了他去。   燕凛倒是有些面红耳赤起来。   如许情境,乍见容谦,那一刻,心中的欢喜与温柔,真个是说也说不清,只是,想起自己最信任的朋友这样戏弄自己,便是王总管那样老成可靠的人,也跟着插一手,不免又有些羞怒了。   容谦淡淡地问:“我问过靖园,你为什么事情不快活……”   燕凛脸色微红,暂时也都顾不得去记恨史靖园了:“不过是一点小事……”   容谦只看着他微笑:“你就这般看秦旭飞不顺眼?”   燕凛觉得自己脸上烫得简直要烧起来了,可偏偏他又不会在容谦面前虚言伪饰,低头闷了半晌才道:“我不过是羡慕他,能够在自己的国家与知友并骑相伴,自在来去罢了。”   “这偌大一个燕国,你若是想,又有哪里不能去的?你不走,不放任自己,是因为你不愿为了自己的一时快意,而肆意妄为,这又有什么可羞惭的。何况……”容谦一笑,“我也常带你出去啊。”   皇帝不能随便乱走,第一就是安全方面的顾忌。秦旭飞的武功好,当然可以一个人到处乱跑。但是,容谦的武功,却也绝不在秦旭飞之下,况且燕国大治已久,京城的治安也是很可以令人放心的,所以,他在京城的时候,也时常悄悄带着燕凛出宫,大大方方地甩下了所有的侍卫,自自在在地徜徉于繁华的京城街头。   也有共登高山,并肩揽万里山河,心中自在生起些豪情快意,也有同游碧水,听渔歌晚唱,看江天一色,长风徐来之时,竟也生出小舟从此逝,天涯自在游的期盼来。   那些再无俗事干扰,再无旁人打扰的清净时光,此刻想来,也是温馨无限快活无比的,然而……   燕凛默然低下头,看着脚下水波如境。   这宫中御河虽美,到底是人工穿凿而成,这深深宫禁之内,既无山野之自在清奇,也无民间的红尘生气,四下看去,山是垒石而成,水是强自引来,四周不过是深深宫墙,阻隔了这本可放眼万里的视线。   他想着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那时容谦携了他的手,在月光下飞掠,把这深深宫禁,重重国政全都抛在一旁。   他带他登山,急掠中,风声呼啸过耳,并肩于山之颠,看星辰晓风,秋月落花。   他带他渡水,放眼四望,天上繁星朗月,映着碧波之上点点渔火灯帆,天涯便在咫尺。   他也带他离开了京城,展眼望四下风光,数年来,以京城为中心,两百里内的所有城池村镇,山川河流,他们都已走遍踏遍看遍了。但是,再远,却是不能去了。   秦旭飞可以给自己找一个出巡的理由,再用自己武功足够高不怕刺杀这种理由,去压制那些势力不足的反对派臣子们,而那些很有势力的武将们,也一个接一个地放纵着秦旭飞,由得他一跑就一个月。   燕凛却不可能只凭容谦武功高强,就光明正大,只带一二十人出门远行,燕凛也不可能完全漠视朝中重臣们合理的劝谏。   他每次出宫,总是偷偷摸摸的。时间最多也就是一两天。这种情况下,想走远是绝无可能。只能说是自由活动范围是比以前大了点罢了。   人比人,气死人,怎么可能不懊恼,不眼红呢。   容谦知他心思,也不忍他这年轻而充满活力的生命,就一直因为帝王的身份,受如此严格的束缚。   “燕国是十日一休的制度,轮着休息时,我们是可以走远一些的,再者,年庆的时候,或是大节大喜之时,照例也有停朝几日的规矩在,那时候,你找个由头,不接见入贺的臣子宗室,咱们偷偷溜出去,能看能走的地方就更多了。你若实在还想走远些,隔个三年五载,偶尔正式出巡一次,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真的定了行期,不管我在哪里,总会赶回来和你做伴同行,那些个仪仗排场,尽量少用一些,也就是了。”   燕凛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他心里知道,容谦和自己的看法,都是一样的。国不可一日无君,那些天灾人祸,那些意外偶然,绝不会因为停朝就不发生。而一个当皇帝的人,四下乱走,长时间离开京城,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好事。   说是体查民情,巡查吏治,就更是可笑了。一大队人如此浩浩荡荡,一路扰民地过去,哪里还看得到什么真情,若说是微服私访,都更是只能留在戏文里的笑话了。可是,明明如此,容谦却还是不忍心看着他郁郁不快,明明是自己不赞成的事,却依然肯违心地支持他胡闹。   “容相,有的时候,你太宠纵我了。”他轻轻地说,“这些事,我想想也就罢了,不会真的去做的。”   “你总是这样自律自苦,我有时只恨,不能宠纵得你再稍稍胡闹一些。”   容谦的语气有些心疼,有些不舍,但也有那种发自内心的欣然,骄傲和欢喜:“你羡慕秦旭飞的自由,我看他也未必不羡慕你,能如此举重若轻地将国家治理得这么好。”   燕凛摇头:“没有举重若轻,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十分慎重。我时时刻刻,带着敬畏惶恐担忧之心来处断国事,所以,才不会肆意放纵自己,所以才知道,要始终小心不能犯错。”   “所以,你就是你,他就是他,又何谓谁羡慕谁?如果真让你同他换一换,叫你拥有他的绝世武功,学他那样率性行事,你愿意吗?”   燕凛默然。他是天性深沉的燕凛,永远不会变成心性光明的秦旭飞。秦旭飞或许是英雄,可是,在他的眼里,秦旭飞的纵情快意,却实在不是为天子的正道。   同样是至交的好友,柳恒的权力,胜过封长清和史靖园加起来都不止。同样是面对功臣,秦旭飞肯对那些武将同袍们,大力封赏,全心放权,臣子们劝他不要过于大方,以免后患,秦旭飞却总是笑说,只听说过有昏庸误国的君主,却没有听说过因为善待臣子而误国的君主。   而燕凛,不管是对着朝中重臣,还是对着军中名将,甚至是对着自己宫中的妻妾和孩子,都同样要讲究制衡之道,权谋之术。   秦旭飞可以说出,若非是我心爱的女子,我断然不娶的这种对君主来说很可笑,很荒唐的话,并且,能一直毫不动摇地坚持下来,而他,却是不管娶妻还是纳妾,甚至到生孩子,都总要小心地谋算,再谋算。   他羡慕秦旭飞,他也会偶尔嘲笑自己的阴暗冷酷,可是,如果真有机会交换,他绝对,绝对,不会去做秦旭飞。 第三百九十七章 你心我心   流水桥畔,容谦轻声道:“秦旭飞此人,确实算是个豪杰,我也敬重他,但是我确实也不觉得,他能算是一个好皇帝。他处理政务的方式,最多只能说是勤能补拙,不过不失。我佩服他能坚持自己的真性情,可是……我更心疼你为了这个国家压抑自己的这份性情与渴望。”   他微笑着看燕凛:“不要太苛责自己了。你是我教出来的,你若这样觉得你自己不好,莫非是说我教的太差了?”   燕凛微微叹息,声音里有些说不出的感慨。“可是,能够象他这样相信朋友,这样毫无猜忌地活着,真好……”   “难道你就不信长清和靖园了?”容谦失笑:“这本就无关信与不信,你所想要的,是一个能够相互制衡的制度,这其实要比个人的感情与信任可靠太多了。而秦旭飞,他在这方面的筹谋,是远远不如你的。他年你若不在了,燕国的朝局绝不会因此而乱,可如果秦旭飞有朝一日不在了,那秦国……”   容谦摇摇头,笑道:“为什么各国都在费尽心思要谋刺秦旭飞,却从没见过谁来计划谋刺你。”   燕凛忽低声道:“有很多事,秦旭飞想不起,做不到,可方轻尘难道竟然不帮他,不点醒他?”   人心易变,权力富贵会让人忘记很多事。而全靠情义和威望来维持的稳定,又能坚持有多长久?以方轻尘的聪明,和他在楚国多年治政的经验这样的无所作为,可实在是令燕凛相当困惑。   容谦但笑不语。唉,可惜那方狐狸的真面目,他不能说出来啊。   事实上,容谦一直觉得,秦旭飞此生最大的运气,并不是得了方轻尘的相助,而是有了柳恒。此人手握重权而知进退,自打他当了大将军后,就坚持着将其他的权力一一交卸了,就连最重要的暗卫权力,也没有丝毫保留,甚至连联姻娶妻,他也谨慎地不肯选择名阀重臣的人家,而只娶了一位布衣名儒之女。   本来,以秦国现在的局面来看,是很容易造成军阀割据的。皇帝不够精明,柳恒掌控着军权,而各地的军方将领们统兵相对自由,朝廷相关的牵制监视简直少得可怜。   秦旭飞也许不是不懂得权谋运用,制衡防范,只是对那些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总用不出这种手段。可是,他却也不必自己来做这样的事。   柳恒这几年来,一直尽量温和地,用着各种手段,提醒着自己的那些旧日的同袍们,约束他们自己,不要有一些不该有的心思,不要做出一些不妥当的事情来让秦旭飞为难。不要让那些旧日情份,蒙尘染埃。   只是,就算柳恒能一直如此谨慎自律,很多事,只怕也一样是避免不了的。   秦旭飞目下无子,若真是到了他身故还是如此,这秦国,又该由谁继承帝位?当今天下,禅让只是一个笑话。就算是秦旭飞肯将皇位让给柳恒来坐,也必然是无法服众的。而秦旭飞要是在宗室中择贤而立的话,不要说各方将领们会对新君有多少敬意和忠心令人怀疑,单是柳恒,便是他肯顾全着大局,忠于新主,拥有如此大权力和威信的他,新君又如何能容得下?   若是这样,不管秦旭飞死后,秦国会不会内乱,皇帝的权威力量,必然是大不如前了。而对于一直想把削弱皇权变成一种制度的方轻尘来说,最欢迎的就是这种结了局。   秦旭飞活着,方轻尘虽然不至于会给秦国捣乱,可是,他也是绝不可能提醒秦旭飞,去改变这种局面的。   容谦笑道:“秦国的事,咱们就不用太过操心了。秦旭飞现在还在盛年,如无意外,总还能再做个几十年皇帝。现在他还是依着豪杰性子做事,等将来那个位置做久了,明白了许多无奈,也许不用方轻尘提醒他,他就知道应该为国家的未来去着手做一些事了。”   这话虽是分析给燕凛听的,他自己却不觉也有些怅然。   他当然不会觉得燕凛不如秦旭飞,更不会认为燕凛应该学秦旭飞。如果有一天,燕凛竟变成了秦旭飞那个样子,他也必然是要大大地着急和烦恼的。可是……如果有一天,秦旭飞变成了燕凛这样一个完全合格的帝王,那只狐狸,也许不会太高兴吧?   容谦心中,不由得一阵黯然。   未来几十年,这么短的岁月,尚且莫测变幻,又何况……几千年呢。   这么漫长的时光,谁能赌得起,曾经这样美好的一切,可以永远不变。   他凝眸看着燕凛,一向温暖的眸子里,眼神一时幽深难辩。   燕凛正在出神,一时竟未曾察觉容谦的神色有异。   容相,我羡慕秦旭飞,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能做却不肯做的事,他却一定会做。   如果我是秦旭飞,容相,我不会这样对你。   他抬头,看向容谦,如许风尘,如许岁月,容相的风华神彩,更胜当年,只是……只是,你却再不是当初那个掌控举国大势的容谦了。   曾经的叱咤风云,曾经的权倾天下,到如今,除了虚空的尊荣,还剩了什么?   你放不下我,所以,就算京城里有再多的牵制,就算皇宫中有再多的束缚,你也总是会回来。   你又不愿让自己处于过于难堪的地位,不愿让自己陷进宫廷朝局的更多争斗里,于是,你又总是离开。   偌大的燕国,没有给你一个可以让自己安顿下来的身份和位置。偌大的朝局,我是如此坚定坚决地把你排斥在外。   明明有着那么多的才华和能力,为了我,你小心地绝不主动碰触任何政务国事。可只要我征询你的意见,你又一定全心全意地为我筹谋。   你曾掌握整个燕国,而现在,你依然在为我,为燕国尽力,却连一个隐在暗处的幕僚都不如。   容相,我对秦旭飞的治国之道不以为然,可是,如果他是我,在重新见到你的那一刻起,就会毫无顾忌地把将举国大事重托,而我,却是毫不犹豫地抹杀这一可能。   因为你太好,因为你做得太多,所以我容你不得。   我不能允许任何可能动摇我君主权威的人再站在朝堂上,即使那个人……是你。   容相,我知道你从不介意,即使,你如今的身份处境,如此尴尬,我知道我从不后悔,即使我面对你的时候,常怀愧疚不安。   可是,容相,你也会寂寞,也会失落的吗?若非如此,为什么,你忽然间就日夜兼程,连赶八百里路,只为了想要看看我。   容相,与你剖心相待之后,我已经不再过于纠结这些亏负之事,可是,终不能全然无愧。是的,容相,我妒恨着秦旭飞,即使我觉得他是错的,可是,我还是羡慕着他,羡慕着,他能明知是错,却还坚持做下去的心,因为,如果我是他,我就不会这般负你伤你,就不会仗着你的爱惜,仗着你的护持,就无尽无止地索取要求。   因为……如果我是他,就可以完全不考虑君主的权威,坦坦然让你的才能,在众人的瞩目下,绽放最夺目的光芒。   我羡慕他,不是因为他的武功绝世,我羡慕他,也不全是因为他能有机会,与知友并马同游,我羡慕他,其实只是因为,如果我是他,我会对你好一些,再好一些。可是,我不是他,我也不可能会变成他。   耳旁传来容谦带点笑意的声音:“你啊,凡事待我太厚,待己太苛,你自己不懂心疼你自己,却不知道我会心疼。”   燕凛微微一震,一时竟不知是欢喜还是心酸。这一份隐密的心思,就连靖园,也不曾看透,容相却是立刻便知晓了。那一声,“却不知道我会心痛”,说得他在刹那之间,心间都微微痛起来了。   容谦伸长双腿,调整了一个更舒服些的坐姿,带着点闲逸之意地笑看燕凛,见他如此动容,也知道他不好意思再说这个话题,便信口说起别的事:“靖园还说,你在为楚江的事费心。”   燕凛皱了皱眉,终于一叹:“容相,靖园什么都对你说了?” 第三百九十八章 夫复何求   燕凛皱了皱眉,终于一叹:“容相,靖园什么都对你说了?”   容谦笑道:“他没有做任何要求,只是如实地转述了你们的对话,他其实……”   “他知道你听了我如此为你着想,必然会更加感动,他是……用了心机的。但……”燕凛有些烦恼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神情却很郑重。“但他,也只是为了我,为了燕国好,容相,你……莫要怪他?”   容谦忍着笑,轻轻敲他脑袋一下:“他是磊落之人,纵然是刻意想打动我,也并没有用什么手段。他能为你着想,替你谋算,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还要怪他?”   燕凛黯然不语。   史靖园是故意的,他故意先一步去见容谦,他故意把他们的对话全部转述,他故意安排容谦在这里等他。希望在这幽静的夜晚,等待的悠长时光里,容谦可以慢慢细想很多事,也希望,如此美丽的情境,在相逢的那一刻,这温柔的情怀,可以打动容谦的心。   史靖园想要容谦为他做更多的事,因为,史靖园在为他不平。因为,史靖园是除燕凛之外,唯一一个,可能已经猜出了容谦真实身份的人。   当年派人探查小楼的事,是史靖园负责的,后来又忽然改变了主意,也是让史靖园去办的。此事属于极秘密的任务,其间的转折,只有史靖园和燕凛清楚知道,除了他们,整个燕国,包括封长清在内,都不太了解内情。   史靖园素来知道燕凛不是朝令夕改的君主,也曾追问过燕凛为什么忽然改变了心意,可是燕凛却避而不答。   他不是笨人。以燕凛对他的信任,竟会不肯回答,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他知道,是容谦伤愈回来后,燕凛才忽然改变主意的。可是,在容谦伤愈回来,这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之后,燕凛又怎么还会有心情,再去考虑万里之外的小楼?   燕凛已经可以确定容谦是小楼中人,而史靖园虽然不能那么确定,却也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从小楼出来的人,就算不是神仙,也绝不会是普通凡人。   史靖园在震惊之余,就有些为燕凛不平了。   他是离燕凛最近的人,所以,燕凛的痛苦,他看得最分明。   尚是孩童之时,遭到遗弃的痛苦,一点点挣扎着,想要得回一点关心,一丝爱护的绝望。   一年又一年,他伴着他的朋友慢慢长大,看着他把一颗火热的心,渐渐煎熬成冰。   多年以后,他知道了容相的苦心筹谋,也曾动容过,也曾叹息过,但是,如果,你不是凡人,如果,你有着非凡的神通,为什么,还要选择如此伤人的方式,来逼他成长。   刑场之上,出手相救,容谦与陛下密谈之后,就飘然离去。又是几年离索,又是几年思念,又是几年人活如死地坚持和苦难。他看过燕凛毫无生气的面容,他听过燕凛绝望悔恨的呓语,他知道,那几年的岁月,燕凛是如何渡过的。   后来,他知道容谦的绝情离去,是因为受到反噬,命垂一线之间,不忍一旦身死,让燕凛为他伤心。在查知了容谦那几年是如何挣扎着过来,是如何以残缺的身体笑对人生时,他即感且佩。   然而,原来容谦竟非凡人,原来容谦背后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那么恐怖的伤痛和残疾,转眼间,就可以消逝无踪。   既然如此,那些曾让他感动佩服至极的一切,算什么?既然如此,燕凛所有的痛苦悔恨,又算什么?重逢之后,燕凛的小心翼翼,燕凛的愧疚于心,燕凛的耿耿于怀不能释,连他看了都觉凄凉。   而容相,你眼睁睁地看着燕凛自苦,为什么不能告诉燕凛,你的手臂可以复生,为什么,不能化解燕凛心中的最大心结。   还有那猎场相救之后的惊天之变……   史靖园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次,燕凛几乎毁了他自己。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绝望疯狂到崩溃的朋友,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全白的黑发。   而这一切一切,只是为了那一身其实只要回小楼,就能很快治好的伤吗?   这样的真相,令人唯余叹息。   史靖园不是偏激固执之人,他也愿意去设想容谦有难处,有无奈,但是,他不可能完全无怨。   每每回想往事,他便总想容谦可以做得更好一些,至少不要让燕凛受那么多折磨,总希望容谦可以做得更多一些,既然小楼有如此神通,那么燕凛一直以来,无法完全治好的失眠,和一头年少苍然的白发。以及他再也无法大声呼喊的嗓子,为什么始终不能得到治疗?   为了燕凛,为了燕国,自觉已看破真相的史靖园,总是希望容谦可以做得更多一些。不管是向燕凛建议的刺杀秦旭飞事件,还是忽然间提起楚江的水利河工,说到底,都是他的一种试探。   而对容谦坦然说明燕凛烦恼的真相,也是他的另一种尝试。只要是为了国家可以更加强盛,只要是为了可以让百姓少受洪灾之苦,既然有一个强大的力量可以简单地达到目的,为何还要周折烦扰,费去无数的时光心力,让国家承受更大的负担,让百姓继续一年又一年,担惊受怕?   他对容谦有不满,但是也仍然尊敬,他并没有忘记容谦对燕国的那些功绩,和对燕凛的那些爱护。所以,他也只能这样,含蓄地向燕凛提个醒,向容谦表明个态度,更无理的事,他却也做不出来。   只是这么轻微的小小示意,也已经足够了,燕凛和容谦立刻就能明白过来。   容谦对史靖园的态度倒是不甚介意的。一个忠诚的臣子,想要为自己的国家争取更多,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何况,史靖园也并没有做更多逾界之事,只是……   他微微地叹了一声:“我不会去杀秦旭飞,楚江的事,我也帮不了你。”   即使秦旭飞和方轻尘全不相干,他也不会接手这种刺杀任务。是非对错,他自有他的观点和抉择,就算是为了燕凛,有些东西,他也是不会改变,不肯妥协的。   至于楚江……想要用小楼的力量,跨越千万里,改变江流之势,以小楼现在的状况,那实在是做梦了。况且,就算小楼的力量并没有被削弱,容谦也并不赞同这样用“神力”来解决问题。   千万年来,人类都是这样,从苦难中领悟力量,从坚持中学会技巧,在一点一滴的血汗里,在漫长的岁月中,学到种种经验和知识,并勇于以凡人的力量为了更好地生活而去与自然较量。若是贸然干涉,那便不是助人,反是害人了。   “我知道。”燕凛点了点头。   “秦旭飞的事,不管有没有方轻尘,你都不会做。这有违你的原则,而楚江之事,更是本该如此。这世间,凡事都该先靠自己的双手努力去争取,岂有动辄求神拜佛,除了磕头,什么也不做的道理。靖园的事,我会和他好好谈谈的,容相你不要同他计较。”   他心中至重的虽是容谦,但却绝不是旁人说了自己在乎之人一句坏话,就跳起来要打要杀的暴君。他再在乎容谦,也会同样尽力保护爱惜自己的朋友,即使,这朋友有了错误的判断,做了不甚妥当的事,他首先想到的,也不是被冒犯的怒气,而是如何化解误会,如何更好地守护这些对他重要的人。   见他如此,容谦愈加欢喜,笑容欣然:“他一番心意待你,我同他计较什么。我只是很高兴,你从来没有怪责过我。”   燕凛只是深深望着容谦,继而轻轻一笑。   其实,如果是很久以前,那个任性的,固执的,总要求自己在意的人,永远全心全意对他,一受冷落,即生怨怼的燕凛,是会怨恨的。   只是,这么多年来,因为一次又一次的自以为是,而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在痛苦煎熬中一点点脱茧成蝶,才慢慢有了豁达的胸襟,才学会凡事不要只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看去想。   而史靖园,毕竟不可能如他自己这般了解,那样的痛楚是怎样地深刻,怎样地绝望。   永远记得,容谦当着他的面,一手折断手臂时,从灵魂深处响起的那一声惨呼。   永远记得,从猎场回宫之后,守在容相身旁,只觉从身到心,碎为飞灰的悲凉。   知道了容谦也许不是凡人,史靖园会想,原来你的伤都是可以治好的,燕凛会想的却是,幸好你的伤是可以治好的。   史靖园看到了燕凛的痛,所以为他不平。   燕凛却因为痛得太深,太苦,所以乍见转机,根本无心去计较任何事,他是以一种极度感恩的心来接受一切的。   幸好,容相有如此神通,我所做的那些错事,才有挽回的机会。幸好,容相可以恢复如初,所以,我才不必永远被愧悔所折磨,却还要在容相面前,装做毫不在意。   因为伤得太重,因为太清楚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有多深,所以他绝不会再任由自己,去犯那种错误。   因为是容谦,让他渐渐学会豁达宽容,所以,再也不懂得去记较。也许容谦为他做的事,并不是最完美的,但是,他知道,这世上,没有人为他做得比容谦更多。   难道因为容谦不是凡人,这一切付出,便不值一文了吗?   他永远记得容谦断臂时的云淡风轻,他永远记得,长街重逢之后,容谦是怎样忍受着身体的虚弱和伤痛,却在他面前掩饰得毫无痕迹,只为着,不让他更加愧疚。他永远记得,猎场惊变之后,容谦是怎样无时无刻地,被那不曾停止的苦痛折磨着,却依旧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他,笑语从容地开解于他。   是啊,容相也许出身小楼,小楼有神奇的医术,或者说是仙术,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可是,难道因此,那些为他流淌的鲜血,为他折断的筋骨,就再不是折磨,再没有痛苦了吗?   燕凛总觉得,多年前,那个冷心冷情,下达凌迟之令的人,残忍恶毒得禽兽不如,而现在的他,绝不可能再任由自己堕落到,如此恩将仇报,寡廉鲜耻的地步。   因为知道失去是怎样一种割裂灵魂,割裂身心的痛,才会明白,能够重新得回,是一种怎样的幸运。他不知道要怨,他不记得要怪,他完全不在乎,容谦到底是什么人,小楼到底有什么力量,只要这力量可以治好容谦,其他的,还有什么需要介怀呢?   真好,这力量,可以治好容相。   幸好,这力量,可以治好容相。   在那满心满意都是感激都是幸福,都是绝处逢生般的狂喜时,谁还会有半点心思,去考虑“容相是否可以为他做更多,那力量是否可以加以利用,以前,容相是不是没有为他做到最好……”那种问题呢。   他静静地望着容谦,忽觉心中那说不出的眷恋与不舍,已是浓得化不开,他的声音在月下很轻,轻得悄悄融在晚风里,化于水波中,顺着一点点涟漪,慢慢荡开。   “容相,这一次回来,你多留一些日子,好不好?”   容谦并不说话,只低低应了一声。然后便静了下来,二人并肩坐在一起,却出奇地谁也不想说话,过了很久,燕凛才又低声地说:“容相,再过两年,皇儿就可以读书开蒙了,你……你能做他的老师吗?” 第三百九十九章 我的决定   夜色之中,二人并肩坐在一起。   “容相,再过两年,皇儿就可以读书开蒙了,你……你能做他的老师吗?”   容谦一怔,默然不应。   这几年,除乐昌之外,又有一名贵妃,一个才人为燕凛添了一子一女。燕凛如今依然年轻,依此算来,将来,他的儿女都不会少。   容谦若是应了下来,以后,只怕是要当一群孩子的老师了。那未来,可真要让一帮小孩缠得再也脱身不得。   当老师,他倒是自认做得还可以。连方轻尘都同他打过招呼,问他既然是四下游历,有空的时候,能不能也到楚国跑一跑,偶尔也去慎源学社讲几堂课。虽说这是玩笑话,但他倒也不反对。   只是,偶尔客串倒也罢了。真的去教导好几个皇宫里长大的孩子,引领他们的人生之路,容谦却不觉得自己能做得多好。以前的几世,他总是失败,而这一世,能够成功,于其说是他的功劳,倒不如说是燕凛本人太好了。   而且,他与燕凛之间的关系,也是太过复杂了,他虽然爱护燕凛,却也绝对不肯为了燕凛而陷到无谓之极的朝堂权争甚至宫闱风波中去。而若真的是长留宫中,教导几个皇子,又哪里还有置身事外的机会。   这些年来,这些皇子的母亲们,到底是以如何复杂的心态来看他,那可真是天知道的事情。难不成,现在他还要和这些深宫寂寞的女子,再争夺他们的儿子?而且没准结果是吃力不讨好,小孩子长大了还有可能恨得你要命。   况且,这样若干年教下来,将来要是对他们感情深了些,要亲眼看着几个长大的孩子们,彼此间勾心斗角地玩什么夺嫡之争,以他的性子,更是不知道要如何心痛,如何着急了。   在这一方面,容谦还真没什么自信,不觉得自己真有能力,可以感召得皇宫里长大的孩子,人人温良谦让。兄友弟恭。这种美好的童话,他是从不指望的。以前有过的打算,也不过是,如果燕凛不在了,爱屋及乌,多照看着他的孩子一点,若是真有了夺嫡之争,他便出手保住了失败的人,叫他们可以留着性命,到其他国家安身便是。   有了燕凛这一个人,叫他牵心挂怀,关爱至深,其中有伤有苦有挣扎有煎熬,他也不愿再对别的孩子,有如之过份深刻的感情和牵扯了,即使,那是燕凛的孩子。   当初离开小楼回燕国时,方轻尘也曾似笑非笑,似玩笑而非玩笑地说,小容,小心些啊,你被燕凛那小子坑了,就已经够惨了,可千万别继续卖身,千秋万代地给他家一辈辈的小孩子们做牛做马啊。   容谦也没想过,这玩笑会有当真的一天,虽说他自觉把持甚稳,但此刻燕凛真的开口求他,他一时间,竟是不忍拒绝。   燕凛见容谦面有迟疑之色,心中也是立刻清明起来,暗叫一声惭愧。这一回又是光顾着想当然了,难道还要把容相拖在那一重重脏肮纷扰心机谋算之中,脱身不得吗?容相为他,所费的心力还不够吗,难道还要让自己的孩子继续拖累他。   只是,容相,我提议如此,最初的想法,并不是为着长留你在身边,也不是因为,想要借助你的力量,教导好我的孩子,我只是,我只是想着,或许这样,就可以……   一阵夜风吹来,出奇地寒冷,燕凛不自禁地轻轻打了个寒战。   容谦伸手握了他的手,只觉他掌心冰冷,一边忙催了内息过去,为他活血通络,驱除寒气,一边便暗自懊恼思虑不周,由着史靖园胡闹安排,却忘了燕凛的武功一向平常,他这几日又一直休息得不好,似这般夜色渐深,夜风渐寒,岂不伤身。   燕凛只觉掌心的温暖直融进心间,转眼间,四肢百骸,无不泛起一种懒洋洋的暖意来,他自自然然半靠在容谦身上,正要说什么,正为他传导内力,轻轻转过十二周天的容谦神色却是微微一改,低声问:“我传你的那套功法,你没有练?”   燕凛脸上那本来不自觉溢起的笑意忽得一僵,过了一会才答:“是,我没练。”   容谦不解:“为什么?你按我这功法练了,政务再多,精神也不会疲惫,而且,你睡觉一直太易惊醒,虽说以前经过治疗,好了许多,每天睡的时候,还是比常人少太多,若练了这套功法,也可以不再受失眠之苦。”   燕凛垂眸望着御河的水,夜色幽暗愈深,星月都渐渐黯淡无光,水波里,他的面容,也暗沉不可辨。   “容相,这功法最大的功效就是凝神聚魄,所以,只要稍稍练练,心神上就不易疲惫,也可以治疗我那总是睡不着的毛病,那么,如果练到深处,神魂精魄又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强大到超出凡人的境界?”   他的声音低沉几不可闻。   容谦默然。   燕凛对武术功法上的了解一向很浅,他想不到,燕凛居然可以如此敏锐地看破这功法的真相。   燕凛摇摇头:“容相,我没有那么好的眼光,我只是很奇怪,好几年前,你就知道我夜夜失眠,为了治我,你费了那么多心思,也只让我稍稍好转。既然有这么好的功法,可以轻松完全治好我,为什么,你当初,不教我?”   容谦叹息了一声。他教出来的这个徒弟,太聪明也太敏锐了,他该为此感到高兴吗?   “我既然动了疑念,就不肯随便练。我召集了几个顶尖的高手,让他们看那功法,他们却也说不出什么玄虚来,我又召了宫中供奉的僧道法师们,让他们细看,终于其中有一个看过之后,告诉我说,这功法其中一部份与某些道派的修行之法类似,但是究竟是不是,他也不能确定。不过,我却已经可以确认了。”   燕凛坦然对着容谦:“这其实是一种修行功法吧。至于世间功法与此并不完全相同,那是因为,只有这一分功法才是绝对正确的,而那些各门各派的功法,不过是数千年来,世人无数次探寻天机的道路。他们摸索出来的路,总会有一小部份可以勉强在真的那里对上号,所以才会被看出有相似之处。”   他的声音,在暗夜里,有些飘忽:“容相,你放心,那套功法我并未外传。我本来是想过把所有看过功法的人全都杀了,但是,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因你而生的杀戮,所以我只把他们聚在一处,让擅长迷魂催心之术的高手施术,让他们遗忘了那几天的全部记忆。”   容谦摇摇头,却不说话。燕凛可算是很小心地替他打算,为他保密了,但事实上,他根本不用担心功法外传。因为,那功法,其实并不是世人以为的修仙之路。就算是天赋最好的人,付出最大的专注勤力,以一生来苦苦修学,若是缺了某些关键的帮助,最后也还是没有用的。   不过,他不能否认,那功法,确实是修行之术的一种。   “容相,我想了很久,终于决定……”燕凛定定地看着容谦,一字字道:“不练!” 第四百章 千里双鲤   “容相,我想了很久,终于决定不练。”夜色深处,燕凛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容谦点点头,神色宁静,语气依旧平和,渐深渐寒的夜色里,仍就带着一股淡淡的暖意。“好,那就别练了。”   他答得甚是理所当然,根本谈不上丝毫的失望与不快。这样的结局,其实他早已想过。   当初在小楼里,迟疑着不肯归来,与其说是为了那忽然长出来的,不知该如何解释的手臂,不如说是,他很清楚,以燕凛的聪明,面对如此奇迹般的康复,很可能会猜出真相来。   忽然间发现,自己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其实竟不是凡人,这会是多么巨大的冲击。   秦旭飞是天生的豪杰性子,刚毅坚韧,就算真对着个神仙,也不会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如。再说他是自己生了疑后,悄悄去查,然后再一点点触及真相的,天长日久,自然也就慢慢接受了。   而卢东篱的性情,则是出奇地豁达,许多常人极在意之事,于他来说,根本云淡风轻。风劲节笑言自己是神仙,卢东篱也就一笑置之,在他来说,风劲节重生,已是人生至喜至幸之事,真相原因,根本就不必去探寻了。   可燕凛却是深沉多疑的性子,君主的身份,更注定了他思虑必多,顾忌必多,不可能象秦旭飞和卢东篱这样放得开。面对这么大的变故,短时间内,怕是很难适应的。   只是这般拖了又拖,容谦也觉得自己越来越患得患失,拖泥带水得实在不象话,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回来面对燕凛。   他不直接与燕凛相见,却是先传了封信过去,看起来似乎全是在体贴燕凛,怕他一下子惊喜太过,实际上,却也是自己心中忐忑难安,竟是平生少有地情怯起来。   那时,他独自在房内,时立时坐,茫然踱步,一时只觉时间过得太快,一时又恐时间过得太慢,直到那砰然声响,房门被撞得大开,那个沉稳英明的帝王,昏头昏脑地撞进来。   在那之后,就是一片混乱了,他那个得意的弟子,大燕那个城府深沉的帝王,象个疯子般捉着他不放手,象个傻子般发笑,然后又如孩子般痛哭。   在那之后的好长一段日子,燕凛一直都是那个样子。除了上朝理政之外,他总要守着他,总要抓着他的手,确认他的手还在,总要动辄查视他的身体,确认他真的治好了。   在旁人看来,是他微笑着容忍了燕凛的荒堂胡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怎么在这样的荒唐胡闹中感受到快乐欢喜和温暖的。   但是,在那巨大的欢喜和震惊慢慢沉淀之后,燕凛,开始思考真相了。   其实,容谦自己,倒是不介意同燕凛说明真情的。只是当日在小楼里,大家既然有了守秘的约法,就应该遵守。换了方轻尘,也许会绕个弯,用别的例子来作类比似的说明,既不违背诺言,又把自己的来历能力都交待得清楚明白,只是,容谦却一向不喜欢这一类取巧的方式。   以燕凛的聪明,应该很短的时间就能看明白一切了,可他却在好些天里,经常心不在焉,看容谦的目光,也渐渐复杂。   他一直没有再问过容谦,因为他知道,既然容谦不肯说,自然就有不能说的理由。而容谦虽然没有说明什么,却也可以看出他猜到了什么,并且一直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容谦可以不在意宫里众人把自己当妖怪般打量的眼神,可以不理会无数人在后头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可以不介意史靖园忽然有些冷淡疏远的态度,也可以平静地接受,封长清在他面前忽然有了过多的礼貌和小心。他只是不忍心让燕凛两难。   燕凛一下子无法完全适应,不能象往常那样与他自在相对,但又偏偏怕他不快活,努力要掩饰自己偶尔的不自在,反倒越发地心神不定。人与人之间,从来是相见易,相处难。过大的身份差异,立场差异,总会带来一些相处的困难。这与两人间感情深不深厚,彼此是否信任,其实并无太大关系。有很多事,不是一句不介意,就可以轻轻抹去的。可以在危急时替对方去死,不代表相处时,普不会有别扭不安。   容谦自己也是躲在小楼里苦恼了好些日子,才决定回来坦然面对的,何况燕凛是突然发觉这个真相。   他愿意让燕凛自己不受干扰地做出决定,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给燕凛添加更多的压力,所以,他告诉燕凛,他要去找这时已经相偕离京的青姑和安无忌。   他飘然远去,心却一直在等待,等待着燕凛的决定。   如果一切恢复如常,他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回来,如果……如果燕凛始终难以适应,他以后就会尽量减少回京入宫的时间,以免燕凛不自在,反正不管如何,他总会一直悄悄守护着那个人就是。   然而,虽然他自己想好了如果燕凛不能适应后自己该怎么做,却从不真的认为,这样的事真会发生。燕凛也许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思者,去调整,去接受,去适应,但是,他绝不可能做不到。   在内心的最深处,他几乎是不自觉得,这么深深地相信着。   在他离京之后,关于燕国受天佑,容相得神助的各种流言,开始从各个不同的地方,以种种不同的方式传递着,传得比他赶路的速度还要快上许多。结果,等容谦找到青姑的时候,青姑已经听说过民间这些神乎其神的传言了。她是个纯朴老实的人,看到容谦这奇迹般的恢复健康后的样子,更是喜极而泣,完全没有怀疑过那些传言的真实性。安无忌倒是心里知道这其中定有古怪,不过看容谦一副不打算说的样子,再想想这个局里所展示的皇帝的态度,耸耸肩,也就跟着装糊涂了。   他们在那处城镇停留下来,如同普通人家一般生活了一段时光,也有许多欢乐。   容谦心知燕凛必然放心不下自己,所以隔个几日,便写封信回去,信上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无非是生活点滴,闲逸乐事:   青儿新学几个菜,做来十分开胃可口。   无忌不知死活,惹得青儿追打,四方抱头逃窜,我自含笑旁观,绝不相救。   此地小菜偏辣,初食略有不适,不过二三日,便觉其趣,非此不欢。   清晨即醒,忽觉奇香遥遥袭来,腹间立作响应,当着青儿竟如斯鼓鸣,满面通红出门看去,对面包子铺为罪魁祸首,食指大动之下,趋前将包子一扫而空,此后连续三天,日日吃包子,苦不堪言。   门前一棵枯枝,忽然抽出新绿,叫人十分欢喜。   饭后无事,入市闲行,见有小物,颇为可爱,信手买下数件,复再前行,见数小儿聚集玩乐,随手赠出袖中小物,微笑而去,十分快意。   近日忽喜爱城东王记酥饼,味美而酥,入口香脆,据说是本城百年相传老字号。一日亲赴城东市集,与无数同好挤作一团,争而夺之,终及时抢购到数块,不亦快哉……   安无忌顶着暗行御史的差事,以前行人司第二号人物的权责也并没有卸除,各处的暗卫暗探暗桩暗哨都能联络得上,借着这国家的机密联络线,直接假公济私给容谦送信。   这人自己也不甚老实,偶尔也偷看个几句,便慨叹,咱们皇帝看完这信得妒忌死你……然后,很小人地凑过来,窃窃私语:“容相……我的干大舅子,你不是故意写了让咱们皇上着急上火眼红心跳的吧……”   容谦摸摸鼻子没说话,我写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人着急吗?   然而,到晚上居然半天没睡着,自问再自问,这个,没准真的是有点小人地故意为之吧,因为,燕凛再不着急,他就要着急了。   这里的日子虽然闲逸又快乐,看着青儿幸福,他也觉得安心,但是,他还是……有那么小小地一点点着急了吧……   他对着自己微笑,唉,看吧,总被方轻尘嘲笑做圣人的自己,偶尔也是会有点小人之心的。   没过多久,燕凛的回信也来了。   同样,也是说的些无甚要紧的琐事:   皇儿发奶胖了,圆头圆脑,极是可爱,抱在手里,十分好玩,只是稍不顺心,便放声大哭,一不小心,还要叫他尿了一身。   天天都有一堆国务政事压下来,渐渐烦乱,晚上好象睡得越发少了。   朝中那帮老古董,还是三天两头找麻烦,昨天恼了,和某个老头叫了两句,嗓子又开始发疼。   靖园给我讲了一个皇家笑话,说是御厨怕皇帝夏天想吃冬天的菜,冬天要吃夏天的菜,于是天天给皇帝吃那四季都有的菠菜,又怕皇帝嫌菠菜太平常,于是哄着皇帝说,那是红嘴绿鹦哥,唉,怪不得宫里的点心,来来回回,总不见多大变化呢……   容谦看信看得大笑,青姑在旁不知有什么可高兴,探过身来看了,十分不解:“皇上不舒服,又是睡不着,又是嗓子疼,容大哥怎么反而高兴?”   安无忌闻言凑过来一看,却是十分不耻,当皇帝的人怎么能把苦肉计玩得这么拙劣,甚至用出卖儿子来勾引人家……   当天晚上,容谦便起身回京,也是日夜兼程,也是一路风沙,遥见宫门,却见有人驻足远望,微笑着说:“我算着时间,你差不多是这时候到。”   容谦看他眉宇间隐有疲惫之色,也不问他如此相候,到底有几个时辰了,只一笑从怀里换出个小包:“天天吃红嘴绿鹦哥,给你换换口味。”   小包里不过是三块酥饼,那据说让容谦跑到市集和一堆老百姓挤在一起抢购的特色小吃。   连日快马奔波,酥饼都破碎开来,只是犹自带着容谦胸膛的温暖。 第四百零一章 你可明白   酥饼破碎,却犹自带着容谦胸膛的温暖。   燕凛笑得象个傻瓜一般地接过来,把碎开的饼都吃光了,然后抬头望着容谦,继续笑得象个傻瓜。   那个晚上,他们谁也不曾睡,在一起,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容相,是我不好,我……我是有几天手足无措,我知道无论你是谁,你都是容相,但当时,真的有点傻。我对我自己说,一切不会变,一切都可以和以前一样,可是,一看着你,就光想着那事,竟忘了以前是什么样了,我……”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已经足够让燕凛理清心绪,调整心态,也能够面对容谦说明当时的心境,只是一边说一边懊恼,都有些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这么笨拙。   “容相,你总是待我太宽容,总是替我想得太多,一发觉我心中还有些负担,就走得那么快,你是怕你在我身边,反而逼得我越发着急慌乱,可为什么要有那些顾虑呢,我犯傻时,倒情愿你打我几拳,吼我几声,骂我胡思乱想。无论如何,你都是你,也许我就会立刻知道,我有多笨了。”   容谦只是笑,打人式教育不是他的风格啊。那次也是伤势发作后,全身无力,打起人不疼不痒的时候,才舍得打的。   “其实,容相,我……我当时就想明白了,只是我用了好几天时间让自己适应,让我自己不要有什么别扭和不自在,我……”燕凛皱了眉,努力想用忽然间贫乏起来的言词,说明心境。   容谦微笑:“我明白。”有很多事,想明白是一回事,生活中相处的种种细节小事,又是一回事,这一切,不是简简单单,一句话,一个念头,就可以立刻改变或不改变的。   “要是这样的话,我要走的时候,你应该都可以一切如旧了,为何却又让我走了?”   “容相,你治好了伤病,我很高兴,青姑娘也一定会很高兴的,我见到了你这样欢喜,她自然也是想要见到你的,她是你的妹妹,是你的亲人,这么大的事,她也应该能够最快见到你,而且,可是,容相,我愿意你和青姑娘相聚几天,但你这个几天也太长了……”   燕凛很郁闷地指控:“都快两个月啊!我不写信给你,你就不回来吗?你会觉得,我想通那么点事,努力让自己以平常心面对那么点事,会需要两个月吗?”   啊,发现我的身份,只是那么点事啊?   容谦努力忍着笑,正色道:“我也奇怪啊,为什么差不多两个月,你也不找我,我不写信给你,你就不主动先写给我吗?你生气着急的时候,竟不知道我也会生气着急的吗?”   容谦难得这般调笑,燕凛十分无奈,但不管如何,想到自己也能让容相生气着急,心间又有些快意。一时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只得带点懊恼,却也带些欢喜地瞪他;“容相……”   那一天,皇帝下了朝,便一直在宫门外等着,等着,一直等到夜深人静。   那一夜,皇帝又宿在清华宫,而没有去往后宫任何一处,只是,他不再孤独一人。   那一夜,清华宫当值的太监宫女们,在寝殿外听了一夜的笑声,初时低沉,渐渐高扬,仿佛不介意让全世界听到的欢快。时而温润,时而飞扬,时时交错而起,彼此难辨。   于是,一切又回到当初,容谦回小楼之前,只是,如今容谦已摆脱伤弱不堪的身体,用不着燕凛再那么小心翼翼地呵护照料。   他们常常在一起,尽管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燕凛总是很忙,国家,政务,官员,宗室,妻妾,爱子,他尽量减少不必要的活动,但真正需要去做的事,需要去顾及的人,从来不曾抛诸脑后过。   燕凛在的时候,容谦很高兴,燕凛不在的时候,容谦也能过得很惬意。   他可以懒洋洋在阳光下的花丛里边打瞌睡边看书,也会大大方方去甘泉宫,在乐昌的笑颜中,逗弄小小的皇子。   不再被伤病所负累,他自自在在,行事方便从容许多。并不拘困于宫中,没事时,一个人出去走走看看,瞧见什么市井上好玩有趣的东西,就给小皇子买几件,信手搭着给燕凛也选一件。   也会自自然然去拜访旧日友朋,当年的下属,叙叙往日情谊,只不过在发现大部份人面对他时,多少有些别扭不自在后,他便不再做这样的尝试了。   发生了如此神乎奇神的事,有几个人能不受影响呢,毕竟不可能人人都似燕凛一般,轻描淡写地说“那么点事!”   有时候,燕凛好不容易忙完正事,回去一看,容谦却不知去哪里闲逛悠游了。他也便笑一笑,浑不在意地等候。   有时候,容谦拿着一本书,闲坐花间,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半日才看了几页,远远地燕凛来了,却也不惊动他,只笑笑坐在后头,看他这等懒散样子,只觉得心满意足。   多少年来,容相为他,为燕国,背负了那么多,终究也有,如今放开一切,悠然享受的日子。   容谦知道他来了,可是这么暖的阳光,这么舒心的景致,竟是懒洋洋提不起招呼的精神。   燕凛也知道他知道自己在旁边,却也同样不想出声,只是这样微微笑着,就坐在同一片阳光下,感觉着拂到身上的风,都带着他的体温。   他们相处,再无需刻意亲密,也不必刻意小心在意,呵护倍至。有时候能说一夜的话,有时候,坐在一起,各做各的事,半晌不交一语,但无论怎样,只要看他与他在一起,即使是旁观的人,也可以感觉到那种自成一体,共有一个小世界的温馨和默契。   尽管,其实他与他,是不同的人。   虽然燕凛是容谦教出来的,但他们的性情,为人,和理想可以说是完全不同。容谦虽然几世以来,都忙于政务,调教国君,但本人对于和国家相关的千秋大业并没有什么兴趣,掌握一个国家,展示所有理政的才华,都不过是照顾小皇帝所必要的手段罢了,只要达成这个目的,其他的都无所谓。燕凛却是一个有绝对野心和权力欲的人。他能够英明地治理国家,令国势日强,百姓生活越来越好,自己也能从中得到很大的满足感。   燕凛的生活里,充满着杀伐决断,权谋机变,而容谦却尽量让自己的生活,更悠闲更自在一点。   容谦不会过多地介入燕凛那身为强国之主,叱咤风云的事业中,就象燕凛也不会陪着他,完全地享受那悠闲平静的日子。   他们完全可以体会彼此的心思,也可以接受对方的坚持,对于一些和自己想法完全不同的事,尽可能地包容,却绝不会过于迁就自己去完全融进另一种生活。   那样地爱护他,所以可以接受他随性自由地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那样地在意他,所以万事考虑他的想法做法,却也绝不会放弃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所以,就算容谦在宫里,该忙的事,燕凛一样在忙,容谦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所以,容谦总是会离开,燕凛每一次都是微笑着相送,因为他知道,不管天涯海角,那个人也总是会回来。   他与他都把对方看作极重要的人,但他和他的生活,却不可能仅有对方。   燕凛有他的国,他的家,他的事业,而容谦,从来不会让自己沦落到,只能无所事事地守在某处,等什么人有空来寻,即使那个人是燕凛。   他们能给予对方最大的关怀信任和尊重,就是在对方面前,很自在地做他们自己。   容谦离开燕凛之后,有时候会去和青姑安无忌他们相聚几日,但大部份时间,还是容谦自己一个人,担风袖月,游遍南北。   他入繁华都城,也经偏僻小村,他和普通百姓一样踏青游湖,攀山观岩,也施展绝世身手,凌绝顶,入大漠,登雪山,行绝壁。他也抛开俗念,只醉山水之间,他也结交朋友,把臂共欢。   他行过那么多山山水水,便把那大好山河,如斯美景,绘于笔下。便把那繁荣盛世的光景,百姓安乐的生活,记于文字。所历所见,诸般趣事,种种妙闻,大千世界,万丈红尘,他总会细细化于笔端,遥遥寄给燕凛。   他不是自己在游历,也是在代那困在深宫中的燕凛,看尽这一片山山水水,每思及此,就是偶尔生起一些寂寥之意,也都淡淡散去了。   有时,他看何处城防不妥,哪处雄关有失,哪些地方还处于贫困之中,哪里的官员过于狠酷,以至百姓凄苦,这些他也会写在信中。   他虽是用一个全新的身份游历,但身上一直藏着燕凛所给的最高令符公文,可以直接接管各地政务,对官员也有临机处置之权。   不过,一般来说,即使看到贪酷的官员,发觉不妥的政令,他也不会自己直接插手去管,而是告之燕凛,让燕凛通过正常的国家程序来查处或纠正。   相比之下,燕凛的回信反而写得少些。宫中生活沉闷,少有什么特别之事可以和容谦分享,便心中有许多思念,燕凛却也不会过多纠缠于书信之间。   容谦总是离开一阵,又回到京城住些日子,来也从容,去也洒脱,从来也不曾拖泥带水。燕凛总是欢喜迎他,也微笑送他,亦难见不舍哀容。   容谦回来,总会带些东西给燕凛,有时是各个地方的特产,有时是他觉得甚有意趣的闲饰雅玩,有时,不过是某地美酒,某种小吃,有时,又会是田间丰收时农民采摘的稻穗,会是春天踏青时,百姓摘了把玩在手中的柳枝。   整个国家的强盛安逸,百姓的快乐富足,便也在这些点点滴滴的小东西里,包含已尽。   这几年,容谦回来,便与燕凛大大方方相处,从来不避嫌疑。但他本人对国家的功绩,和超然的地位,注定所有人都只能仰望着他,不管是朝中还是宫里,对他和燕凛如此亲密的关系,也只能怀着复杂的心态接受,恶意,诽谤,妒忌,等等东西,也许不是没有,但根本就没有人敢于流露出来。   他对待后宫中的女子,温和坦荡,因为爱惜燕凛,所以愿意给予最大的善意,因为尊重自己,所以,也不至过于亲近示好,或是刻意疏远冷淡。   这样的生活极是自在逍遥,只除了偶尔升起的一些烦恼。而这烦恼的根源,自然就是离开小楼之前,他们讨论的那最后一条规则。   如果没有那一番讨论,容谦根本不会有那些莫名其妙的杂念。   现在的生活,不是不快乐的,但是,偶尔一个人站在最高的山顶,又或是一个人置身最热闹的集市,甚至是在皇宫里,无意中看着燕凛专心批看奏折的样子,都会莫名地有些怅然。   这样的生活,也许仍有许多不完美,然而,竟是他无数载生命中,未有之适意。可是,这样的快乐,也不过弹指数十年时光,在此之后,还有五千载的岁月,要悠悠空度。   虽说赵晨曾笑着说起冷冻入眠,一觉睡过五千年的想法,可容谦却知道,只怕他们这几个人,都不会这么做。容谦自己是不喜欢取巧,方轻尘是骄傲地不屑逃避,而风劲节,则是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自己的选择。   既然选择了,便应去承担。无需怨尤,不必他念。   如果只是他自己的烦恼,他自己的怅然倒也罢了,可是每每见到燕凛的微笑,燕凛的眉眼,燕凛的快意,心中便多少有了牵挂不舍。   这样地爱护着他,终究还是要看着他一逝不返,那样鲜活的生命,竟也有完全毁灭消失的那一天。   一件事,若本来全无指望,根本不能更改,倒是还罢了。但忽然被点醒,知道可以改变,可偏偏那希望即小,又极其复杂,反而叫人添了许多烦恼。   容谦常和几个同学通讯息,知道风劲节教了卢东篱功法,却根本和长生之事无关。知道方轻尘写了天书,却一直没给秦旭飞,还是前两天喝得半醉,一时糊涂才给出去的。容谦明白,他们也是在犹豫不决,暗中挣扎。   所谓神仙喜爱上的凡人,于是告诉凡人修炼之法,把凡人也变成仙人这种故事,听着倒是圆满,其实问题一大堆。   且不说功法本身的问题,容谦甚至不能确定,让燕凛走上这条路,对他是好还是坏。   长生,真的幸福吗?   拥有漫长的生命,其实也就必须承担无穷无尽的孤独寂寞,以及找不到归属的失落。   整个世界与你都没有联系,茫茫尘世,找不到可以一直牵系的人。所有爱过恨过努力过的事,都一一消散,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一个孤独的长生者,一个找不到属于自己群落的长生者,会否被自己那漫长的生命逼疯。   就算未来的岁月里,有自己和他作伴,又如何呢?他和燕凛,都不是那种会把所有的生活,所有的幸福快乐都系于一人的人。   更何况,燕凛是皇帝,是一个绝对有野心有权力欲的皇帝。他不是圣人,他所付出的一切努力,不是单纯的为国为民,也是借着为国为民巩固他的统治,掌控他的权力。   燕凛喜欢这样的生活,尽管这生活有种种的束缚,种种的缺陷。但这样奔忙着,奋斗着,努力着的燕凛,确实是在绽放着他的光彩。   而一个无所事事的,远离了最高权力的,且必须面对无穷无尽生命的燕凛,是幸,还是不幸……   容谦少有地茫然,困惑。他举棋不定,难以决断。他不知道,自己那些隐约的念头,到底是不忍让燕凛逝去,还是纯粹只为了让自己将来不致寂寞。   他没法下决心让燕凛去练那功法,却又总也忘不掉那件事。直到上次回京,正碰上燕凛失眠,容谦纯为帮燕凛增强精神力量,治疗失眠,才把功法相传,也并未透露除治病以外的玄机。谁想,燕凛却自己看破了真相,并直接下了决定。   他说,我不练。   于是,容谦平静地点头,平静地接受,此时,他反而释然,不再矛盾忐忑。在燕凛表明态度的这一刻,容谦已经决定,把未来那五千年的岁月暂时忘掉,他只需要珍惜眼前,只需要在意眼前。   他甚至在认真地考虑,是不是要长留京城,尽量减少离开的次数,是不是要真的再当一次太傅,再给几个皇子当老师,哪怕是陷进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权争之中,哪怕是被后宫所谓的宫斗谋算在内,但如果,这能让燕凛更高兴一些,似乎也不是不可以的。   他能与燕凛相伴的岁月,是那样的短暂,为什么,他还吝啬地不肯付出更多。   然而,在下一刻,燕凛还是那样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光华,在渐深的夜色里只觉幽深无尽:“我决定,在你没和我说明白这些功法会否连累你之前,我不练。”   容谦一怔,失声问:“什么?”   “我是说,天规,法条,惩罚,处置,后果……”燕凛目光死死地盯着容谦,唯恐这一刻被容谦虚言欺骗了去,“我说的,容相,你明白吗?” 第四百零二章 由爱故生   在燕凛发觉容谦不是凡人之后,便收集了所有关于仙佛妖魔的书来看,发现几乎所有仙或妖与凡人发生至亲关系的传说,都与情爱相关,通常都是一个女仙或女妖与一个普通男子恩爱缠绵,订下终身,而后来的结果,大部份是罪犯天条,引来大祸,小部份则是夫妻双修,永世相守。   民间明显很喜欢这样的传说故事,且对于拆散鸳鸯的天规,玉帝报以仇视和不屑。   然而,燕凛的看法想法却正好相反。   他是皇帝,他管着一个国家,他深深明白,要让一切正常运转,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规则必不可少。   如果真有仙界,就必要有一个较完善的组织,也必要有相应的规矩,如果真有神灵各掌天地间的种种力量,那也就等于各司其职,各有本份。逾越职权,破坏规矩,都是不应该的,都是必须处置,必须让其他神仙引以为戒的。   负责织云的仙女不干活,跑到凡间去和人耕地,天上的云彩谁来织?   自己的母亲寿数终了,就因为儿子当了神仙,跑到地府去破坏规则,顺手还放出几十万恶鬼来祸害人间?   自己有了神通,有了仙术,就想着要帮帮自己人,于是去地府,把自己一村人的生死册全烧了,或是把与自己相关的徒子徒孙的名字全抹掉。   这许许多多,民间流传的美谈,佳话,爽性而为的故事,在燕凛看来,都是极不可取,极可恶的。   权力和义务,能力和责任,从来都是相关的,燕凛自己是皇帝,享受了皇帝的一切权威,也甘心受皇帝的种种约束,绝不会任意妄为,因此,就更加对这种事不以为然。   虽然他知道容谦可能不是凡人,但做为一个君主,将心比心,他觉得,如果自己也是天界,或是神界的上位者,也同样不会喜欢仙人和凡人发展出太过深厚的感情。   这些私情会让仙人怠慢自己的职司义务,而且,情即深,便有不舍之心,便有相助之意,便会渐渐放纵着施用不属于人间的力量帮助自己亲近之人,因不愿有生死分离之苦,就会忍不住擅传仙法,试图点化凡人登仙。   擅自以神灵的力量,肆意破坏凡世的平衡,影响人间的公正,本已是极不妥的了,更何况私自度人成仙。   一个凡人,没有任何功德,任何贡献,只因为和一个仙人有了私情,就可迈入仙界,这公道吗?合理吗?   而这个凡人,也会有自己的至亲之人,也会有不忍不舍之心,也会忍不住私传仙术……由此一而再,再而三,仙界岂非人满为患,人间岂非人人皆仙。   燕凛不会自负地以为,自己是皇帝,那个不属凡间的强大力量就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专门允许容谦来度化自己,所以他不相信,容谦可以轻易传授如此重要的修炼之术,而没有任何后果。   就算是容谦,也是愣了一会,才慢慢明白燕凛意思,一时真有些目瞪口呆:“你怎么会想到这种事?”   据他所知,秦旭飞从方轻尘手里接过天书时,可是什么弯弯绕绕的杂念也没有的,他纯粹就只是略略考虑了一下,也就痛痛快快准备练了,为什么自己教出来的这个小皇帝,竟可以胡思乱想到这种程度。   “因为,我曾经亲眼看到过惩处,因为,我自己清楚地知道,违反规则,会有如何惨痛的后果。”   燕凛的声音里,都带起了痛楚:“容相,事到如今,你还要说,当年刑场一变后,你的身体出事,是运功过度受了反噬吗?容相,既然你的伤可以治好,即然治好了之后,你仍然可以回来,为什么,你情愿躲在京城内外,咬牙苦忍着所有伤痛,却不去治疗?为什么在猎场时,你出手救我,伤势发作后,竟会那么可怕,为什么……”   容谦听着燕凛的声音都渐渐颤抖起来,知他忆起那些惨烈往事,心痛如绞,忙伸手抚了他的肩头,试图安抚他:“傻瓜,你想得太多了……”   “容相,当时你治好回来后,我有一阵子在你面前心神不宁,那不是因为不自在,而是因为,我看穿了真相。这真相与你是仙是神,是魔是妖,都无关,这真相是,你为了我一次又一次违背了规则,并召来了重罚。容相,你不知道,自猎场之事后,我曾发过血誓,无论如何,永远不能再叫你为了我去承受任何灾难。可是,这一次,你又教了我一种可以治我病的功法。你知道我的病有好几年了,却直到现在才教我,为什么?我当然会想,你是不是一直在考虑,在犹豫,直到现在,才做了决定。那……你犹豫的原因是什么呢,会否也是因为,这是规则不允许的事。”   容谦觉得自己可能是这几年的安逸日子过多了,面对变化,脑子都似不会转了,只是怔怔地看着燕凛,看他那眸中渐渐激动的光芒,听他那语中,渐渐不稳的气息,良久,才叹了口气:“你怎么会以为我会做这种糊涂事。”   “你也知道这是糊涂事?可你的糊涂事做的还少吗?”燕凛咬了牙,几乎是愤怒了:“从一开始设了死局,逼我杀你,到刑场上,救了我又转眼离开,重逢的时候吃了那么多苦,就是为了在我面前掩饰你的伤病,直到猎场上,你……”   他再也抑不住激动的心情,几乎是怒视着容谦:“一次又一次,你总是问也不问我一声,就替我把所有的苦难灾劫都扛了,一次又一次,你总是偷偷受尽煎熬,却还不肯让我知道半点端倪,容相,你,你叫我……”   容谦默然。他确实是……前科太多了,也难怪燕凛这惊弓之鸟,吓怕了的孩子信不过。   他微微一叹,就着刚才抚肩的手势,慢慢合拢双臂,以一个轻柔的姿式拥抱燕凛,轻轻道:“骂吧,骂吧,我现在才知道,你把帐全记得这么清楚,一桩一件全没忘,就等着有机会和我算帐呢。好吧,今晚你就一通把所有的闷气都发出来好了。”   带点玩笑的话,却用最温柔的声音在耳边说起,燕凛的火气反而发不下去了。他低了头,想起当年那些事,想起自己曾经的惊痛和懊悔,想起察觉那功法真相时的恐惧,眼中都酸涩起来。   “容相,你知道吗,当我发现那功法也许是修仙之术时,我吓得发抖。我天天做噩梦,梦里好象是你在刑场上撕下自己的手臂,你在猎场时从马上跌下来,再也不能动弹,梦里,我守在你床前大喊大叫,却依然什么也做不了,我觉得那是梦到以前的事,又惟恐这是将来的预兆,容相,你吓坏我了。”   感觉到怀中身体微微的颤抖,想着这谈笑间便可兴国夺邦的帝王想起那时的心境,竟是恐惧至此,容谦一阵心酸,又一阵歉然,手上慢慢发力拥紧他,轻轻道:“傻瓜,你既然这么想,怎么不写信问我?我们彼此承诺过,就算有的秘密不能说,但也绝不欺骗对方,你写信问我,我若回答你,必然就是真话。”   “我不敢……”燕凛苦涩道:“你是谁,你身后的力量是什么,约束你的规则是什么,惩罚你的力量是什么,还有,那些功法到底是不是修仙之术,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凡人不应涉及的隐密,而所有的传说都告诉我,泄露天机,是要受天谴的。所以一直以来,你能说的,我都听,你不说的,我一向是一句不问的。”   面临着那么巨大的利益,那么强大的诱惑,他却只因为担心而颤抖惊慌,恐惧得甚至连问一声都顾忌重重,经过那么多过往的惨痛,只要有一丝让容谦受伤害的可能,他就绝不敢冒险。   所以,他不练,不问,他只是等着,等着有一天,容谦问起来,容谦说明白。如果没有这一天,他情愿放弃长生不老,立地成仙的可能,任如许荣华,如许权威,最终落花流水尽东逝,任这样灿烂辉煌的生命化为云烟。只因为,他再也经不起,看不得,受不了,容谦的另一次劫难。   容谦只静静地抱着他,不再动,不再言,由着心跳重叠着心跳,呼吸交杂着呼吸,由着他的体温渐渐捂热他的身,直到燕凛的激动渐渐平复,才轻轻地说:“是我不好,你为我如此,我竟一直浑然不觉……”   “容相……”   “限于一些约束,我不能详细和你说明白与我相关的那天些事,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并非世间传说中的那一类神仙妖魔,虽然,我和我身后的力量确实有超出凡人之处。现在,因为一些变故,约束我惩罚我的力量已消失,所以我才能在完全治好后,自由地回来与你相见。”   容谦的声音中,淡淡透出柔和的笑意:“所以,我给你这份功法,不会有什么后果。只是,我让你修炼,也确实是只为治病,并不是要骗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修炼成仙。这功法极难,必须要投入大量的时间,花费许多的精力心力去练习,而且,就是练习了,也未必是一定就能成功的。而且,就算你练成了,也不是就能立地成仙,只不过是魂灵凝而不散,在死后可以保有生前的一切感知,到那时,我可以……”   “可以助我借体重生?”燕凛接口。他神魔志怪故事看得多了,倒是经验丰富,立刻就做出了正确的联想。   “是,我给你的新躯体可以有很漫长的生命,即使最终老去,也可以重新借体。但除此之外,并不会拥有更多的仙力神术。”   “原来不是这一世长生,是从下一世开始长生,怪不得你上次忽然莫名其妙问我,如果有来生,希望有什么样的生活?”   容谦低声道:“当时你没答我。”   确切地说,当时燕凛是忽然间红了脸,出神半天,一个字也不答。容谦倒多少料得到,如果会想到来生,燕凛的设想,多半会是和他相伴。只是,以二人如今这般默契的关系,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话,却是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燕凛竟是不好意思说给他听。   这时燕凛似是也不愿容谦再回想当时的情形,只笑着说:“容相,你早同我说明白,我早就练了。”   容谦微微后仰,在如此近的距离内看着燕凛:“你要练?” 第四百零三章 比翼天高   容谦微微后仰,在如此近的距离内看着燕凛:“你要练?”   “是!”   容谦思考了那么久的事,燕凛却是瞬息间就做了决定。容谦反而微微蹙眉了:“其实你可以慢慢考虑一下……”   “为什么要考虑?这可是长生不老啊!虽说是借体重生,但也是长生啊!古往今来,多少人做梦都想要的事,多少明君英主,一生觅而不得,我为什么还要考虑?”燕凛笑得极轻松。   “将来,燕国的一切,便要被抛开了,你为这个国家所做过的一切,你在这个国家的所有的亲人,也都再和你没有关系了,你……”   “容相,有你守护我,我很有信心,这一世可以活至天年。到那时,我该做的事想必都已做完了,眼看着儿女都长大成人,甚至建功一方了,我还有什么遗憾呢?虽说古来总有皇帝想要长生,但就是真有长生之人,也该是民间隐士,而不是御座上的帝王。”   燕凛的声音中,同样有着融融笑意:“一个老而不死的皇帝,只会是一场灾难。儿子孙子重孙甚至重重孙都要恨他恨得牙痒痒,臣子们肯定不会把他当神仙,只会认为他是妖怪。该放手时不放手,不是让儿孙们谋害,就是让臣子们推翻。再说,一个人的热血,雄心和豪情,也总是会被岁月慢慢磨平的。再贤明的帝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无休止地做枯燥的事,曾经有过的那些满足、荣耀和欣喜,最后都会变成疲惫无聊和怨恨。长生帝王,不管能明君治世几百年,最后的结局,一定是昏主暴君,我对这种下场,可没有兴趣。容相……”   燕凛声音低沉,然而夜风中的字字句句,却都极是清晰:“凡事过犹不及,容相,我是你的弟子,虽然有野心,但也不至全无智慧。有眼前这一生,让我尽情挥洒,努力地做好一切该做的事,将来回首之时,可以自问无愧于国,无疚于民,也就足够了。”心结一去,不再担心容谦的安危,从容的笑意,湛然的光彩,便又重回到燕凛脸上。   “容相,我知道你担心我不能适应平淡无奇的人生,可是,容相,有过一场最灿烂的辉煌,再试试最平淡的生涯,又有什么不好。你忘了,以往你象普通人一样游走四方时,我是多么羡慕你?而且,就算不当皇帝,人生里也不是没有别的可以追求,可以努力的。容相你觉得,你的徒弟,离开了这龙椅皇位,就会一事无成吗?”   燕凛眼中,满满都是自信的神采:“我却一直相信,不管在哪里,不管是何等身份,只要有容相你在,我总可以另创一番辉煌,另成一番事业的,又哪里有空去空虚寂寞,怨天尤人呢?”   “没有天庭,没有仙境,没有归处,我身后的力量,也不会认你是同类,你……”   “可是,有你……”燕凛看着他,淡淡地问:“还不够吗?”   容谦沉默了一会才道:“我也未必就能与你永远相伴,千年岁月,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就是我今日承诺,焉知将来……”   “我不过百年寿命,弹指即过,容相,你我相伴,是否还有意义,容相,你又是否想过弃我而去?”   “这功法修练小成,虽然可以凝神聚魄,不易疲于案牍,也不容易再失眠,可若要大成,其间艰难……”   “千万年来,那么多人修仙求道,其中诚心诚意,以一生苦修苦练的有多少,最后真正能超脱而去的有几个?”燕凛笑道:“这些事,哪里用容相来提醒。努力过,不代表一定会成功,可要是因此,连努力去做的心都没了,容相,我也就辜负你那么多心血的教导了。”   容谦叹息,一时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来提醒燕凛。   燕凛却只是笑。真是难得啊,自幼及长,他让容相训得一声不敢出的次数很多,似这样一连串驳得容相无话可说的时候,可是少之又少。   无关谁笨谁聪明,只不过是容相只顾计算他的得失,所以举棋难定,而他却简简单单,一心一意,只认定了一个人,一桩理,所以反应奇快……   心中忽觉温柔一片,那些隐藏在心深处的念头,便再也不欲隐瞒。   “容相,你可知道,我刚才为什么明知你不喜欢陷入宫中权争,却还想让你做皇儿的老师?”他看着他,不等他说话,就自己做出了回答,“因为,容相,我希望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过于寂寞。”   “祈昀。”他极轻地唤他,却再没有说别的话。   燕凛微笑,笑容在月下出奇地沉静。   “容相,你不是凡人,而我是。总有一天,我会死去,而你,也许会悄然隐于红尘吧。我总是想,在没有我之后,你会怎样生活?”   “我知道你不会过于悲伤,我知道你不会冰冷麻木地活着,我知道你会尽量让自己还能够微笑着生活,可是,也许是我很自大,我总觉得,即使是微笑,也不会有最纯粹的快乐,虽然你很洒脱,有时候,也是会寂寞的吧?”   “你还是会到处走走看看,尝试各种生活,可你总是一个人,你会交很多朋友,因为你是如此出色,又如此温和的人。可你……只怕很难完全倾心与人相交……这样的人生,总是会孤独的。我现在已经可以确认,我真的是很自大了,我总想着,就算是我不在了,你对我的孩子,我的后人,也一定是比别人不同的。天长日久相待,就算不肯交出一颗心,半颗也还是有的。若真能这样,代代相守,最少当你寂寥之时,会想起找那个人做做伴,而不是一个人独自承担。只是,这确实是个傻主意,且不说这宫里朝中那么多人心谋算,便是你,也不该世世代代都被燕家牵制束缚,永远被绑在燕国的利益之下。”   “容相,你又要骂我胡思乱想了,可是,这些年来,我真的想过很多很多,我一直觉得我有负于你。我一边依恋着你,一边又压制着你的才能和光芒,我一边享受着你为燕国做的一切,一边却又不给你应该站的位置,不,容相,你别说,听我说……我知道,你从不介意那些事,你知道我并不是因为不信任你,才要打压你,你完全理解,我是不愿让臣子的光芒超过君主,是不喜欢给后世立一个不好的例子的心意。但是,容相,你为我所舍弃的,又何止于此。你没有知己良友,你没有家人至亲,你一生的事业双手奉送给了我,自己却没有了位置。而我,必须在做完好皇帝好父亲好丈夫之后,才会做燕祈昀。容相,这些年,你走遍天下,你总说,不止是你自己游赏,也是代替我去看那片山水,但事实上,我确实不曾伴在你身旁。你喜欢我身为君主而不放纵自己的行为,你一个人走遍五湖四海,也一样可以很快乐,但是,我知道,如果我在,你至少可以更快乐一些,但我,却从来没有做过,因为我的理智告诉我,一个好皇帝不可以这样。”   “容相,不管去到哪里,你总是会回来,你总是有一个回来的地方,可是,这个地方,其实不是你的家,这里是皇宫,是我的家,但从来不曾变成过你的家。容相,所以,每一次回来,你总会离去,可是……去得再远,你又总是回来,容相……”   他努力地想要说明什么,却不知为何,激动得略略有些语无伦次。   “放弃你的光芒和事业,接受你不喜欢也不会习惯的生活,即使有过孤独寂寞,也努力告诉自己其实没有,并且最后真的相信,并不曾寂寥孤单过,容相……这些事,你都不在意,你都没察觉,可是,我看到了,我知道了,然而,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舍不得说,容相,你不喜欢皇宫,以后就别回来了,我也做不到,抛下我那当明君的信念,抛下我的那些坚持,只是单纯地和你做个伴……”   “容相,你又要骂我多心,骂我胡思乱想了,可是,容相,我们可以不介意为人付出,我们也可以坦然接受至近之人的付出,但至少,不能把那些付出和牺牲看作理所当然,或是完全就视若无睹。”   “容相,我什么都看到,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能做。因为我是燕国的皇帝,这是我的责任,我的荣耀,或许也是我的野心,我的欲望,所以,我只能继续看着,继续在心里想着,却也继续什么也不做。有时候,我会低声安慰自己说,要下辈子回报你,但又觉得这自欺欺人得十分可笑,可是,现在,你告诉了我,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下辈子……”   “容相,其实在你回来之前,我就想通了。在我查出这功法的真相时,我就想了很久很久,如果这功法会害你累你,我自然是不会练的,可如果,竟然不会……那我……”他的笑容,有一种孩子般的稚气和天真,也因这稚气与天真,美好地让满天星月,水波灯影,都失了颜色。   “能够长生,真好!因为,我有那么多岁月可以去为你做些什么。能有来生,真好!因为,下一世,我可以试着让你更快乐一些。”   他要的,不过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容谦无论行到何处,回首时,总能发现有人与自己并肩的机会,一个让容谦,不管身处何等大热闹大繁华大欣喜之境,也不会忽然间生出寂寥沧桑之感的机会。   没有把握,未必成功,只是一线机会,于是,他立刻抓住。   于是那个城府极深,凡事最爱多思多虑,爱使权谋的皇帝,在面对这场抉择时,变成了最简单纯粹的人。   燕凛一直说,一直说,那些以前因怕容谦伤感烦恼,从来不说的心思,这时已是不知不觉倾吐尽了。天地间,只剩燕凛一个人的声音,低沉却响彻天地。   容谦静静地听,一指不动,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倾听着。   容谦倾听时的容颜如夜沉静,直到燕凛把话都说完,他仍然只是沉默,过了很久很久才轻轻地说:“那好,练吧。我陪着你一起努力,你有哪里不懂,哪一处没有解透,碰上了哪一种难关壁障,我总在这里。”   燕凛眼神闪亮:“就是说会留下很久很久,不再出去。”   他是这样地欢喜,完全不介意未来的艰难。   容谦微笑着点头。唉,这个忽而聪明忽而傻的笨徒弟,一直一直是这样地盼着他长留在身旁,可每一次在他要离去时,他永远只是微笑着相送……   在那之后,他们又说了许多许多的话,他们慢慢越来越放松。不知什么时候从相依着坐在一起,变成肩并肩地躺在桥头,用同样的姿式,枕着头,看那漫天星月。   燕凛忽然轻轻地说。“容相,如果……如果我失败了,如果到我身死之时,仍不能聚魄转生,你不用为我难过。我努力过了,即使失败,至少在努力的过程里,我很快乐。因为,我终于在为你而努力。我能抽出的时间也许不够多,我能投入的精力也许有限,但那绝不是因为我不够诚意和不用心思,而是我不能为了来生而放弃今生,这一世的责任,我依然要尽到,并且我知道你会为这样的我而欣慰。容相,如果我失败了,你不用过于想我,但要记得偶尔想想我。如果我失败了,我想你记住,我会希望你可以再找到一个喜爱在意可以相伴的人,也许在很久以后,你会告诉那个人,以前你教过一个不知道是笨还是聪明的家伙,而且你很喜欢他。”   因为嗓子受过伤,因为刚才已说了太多的话,所以他的声音越发低沉,还隐隐有些沙哑,反象每一句,都从人心深处流淌出来,再直接流进另一颗滚烫的心一般。   容谦没有立刻回应,他静静看着天边的明月穿进云层,又穿出云层,然后轻轻说:“那个家伙很笨……”   “笨也是你教出来的。后悔也没用了。”燕凛轻轻笑着说完,便也安静得看着星星,看着云,看着月光,看着天空,又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脸上微红地说:“容相,我告诉你吧,其实我想过来生之事的。”   “很多年前,我就想过了。我想来生,一定要与你相识,但必须比你大,出身不重要,权势地位不重要,但我一定要很聪明很能干,文武全才,诸般本事无一不缺。”   在这个美丽如梦的夜晚,曾经英明神武的帝王如孩子般述说那个天真的梦想。   “我会很努力地学习,一切一切做到最好,因为,有一天,我要认识你。我认识的你,应该是,呵呵……是个小孩,我是说,比我小,嗯……其实就象这一世,你初见我时那么小……容相,你别盯着我……我其实也就是想想……”   “我总想,你当小孩时是什么样的?会不会也很可爱,会不会也是白白胖胖,红通通的脸?我可以用糖逗得你哇哇大哭,摇摇摆摆追着我……唉,容相你那是什么眼神,我说了,只是想想的……”   “我会照顾你,但也会小心地记录下你所有的傻事,将来再拿给你看,等你再长大些,我会全心全意,把我懂的一切都教给你,但就算你学得再好,我也要找由头训你,吓你……你不用捏拳头,你不是说你不喜欢打人,尤其是不喜欢打我吗……我不就是想把这一世的仇全报完吗,那些事你以前不也都对我做过,我也没生你的气啊……别打……现在不是证明这想法不会实现吗,就算有来生,你也不会变小孩让我玩……哎呀……”   扑通一声之后便是容谦的放声大笑。那笑声如此飞扬快意,竟似要把沉沉寂寂冷冷森森的皇宫都整个惊醒一般。   远处的王总管有些惊奇:“谁在笑?”   “那处园子这时还会有谁,你不会以为陛下那受伤的嗓子,能笑出这么大的声音吧?”史靖园笑道。   王总管有些愕然:“容相一向沉稳安静,很少会笑得这么忘形。”   史靖园没有说话,只望着那个方向,渐渐地,微微有些凝结的眉宇就舒展开了。   罢了。想什么,怨什么,不平什么,其实做为旁观者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指点那两个人的世界。   只要他能让他快活,只要他们在一起欢喜,那么到底有没有亏负,谁欠了谁,又还有谁会去在乎,谁愿意去理论呢。   这一刻,长久的心结尽解,他只遥望那处闭了院门的园林,听那长笑,一声声惊破夜色,驱尽清寒。 第四百零四章 天海无涯   “竟然会有这么大的鱼,劲节,你快看……”   “风度!风度!我的卢大人。就是一条鲸鲨而已,你至于就这么大惊小怪的吗。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别总这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都丢人丢到外国人面前去了,我都替你不好意思。”   窗外传来的声音,一个兴奋欢快,惊讶欢喜,一个懒懒散散,调侃里带点笑意。船舱里,小刀扶着窗子,面青唇白地努力往外看了看,又软趴趴地躺了下来。   “我的老天,大人和风公子可真是好兴致。”   在他的旁边,同样全身发软,面无人色的王大宝声音细弱如游丝:“公子倒也罢了,反正他的武功好得出奇,这点风浪自然不怕,可是,怎么连卢大人都一点事都没有呢?”   小刀哼了一声:“难道你还指望卢大人有事不成?”   王大宝惨叫一声“我只是不服气啊!论起功夫来,卢大人还不如我们俩呢,更别说我们以前还出过海好几次了,结果现在居然还是在晕船!可卢大人呢?他这才第一次出到外海啊,怎么就跟到了他家似的那么舒服?”   听了他这通抱怨,小刀的心头里也郁闷起来了,再加上自己实在也站不住了,两脚一软,干脆直接就坐到了船板上。   卢东篱告了长假,乘船去吴国看望妻儿,除了有风劲节相陪之外,小刀和王大宝做为近身侍卫,自然也是一路同行的。   大海之上,就是风平浪静的时候,不习惯坐海船的人,晕吐得要死要活的也是经常的事。这种苦头,没有出过海的人,往往是很难想象的。   小刀和王大海以往寻找卢东篱时,也曾经出海过几回,每一回都是晕得天昏地暗,吐得奄奄一息。而卢东篱呢,就是当年相送妻儿时,也没有到过外海,可眼下如许的风波之中,他居然就象在平地行车一船,适应得那真是良好得很。   在外海航行,周围只是海天一色,乘客初时多半还是觉得新鲜开阔的,可要是十天半个月的下来,往往也就枯燥得要死了。可是卢东篱每日却是过得十分之愉快。   虽说他为官多年,也早已不再年轻了,却是并无丝毫架子,也从不因为自己的身份学问而端着。生平第一次乘船远扬于大海之上,在他看来,什么都是新鲜稀奇美好有趣的。   他快乐地拉着风劲节和他一同看这看那,高兴地和船上每一个水手聊天,打听着这大海上大大小小的逸事,天天有空就研究他们如何让这木头做成的巨船,扬波破海,万里来去。   他为增长的每一点见闻,每一分知识而欢喜,并不介意在最粗陋的船工面前,表现出自己在某些方面一无所知。他真诚地感谢每一个为他解惑的人,并不在意那些人或许连大字都不识,告诉他的,也只是出海生涯中,最简单最寻常的事情。他发自真心地尊重这艘船上上至船长,下至船工的每一个人,尊敬他们所付出的每一滴汗水和心血,尊敬这条用无数心力维系住的海上通道,尽管,对于在船上讨生活的人来说,这也许只是最平常不过的生计。   短短的时日里,全船的人,对这个出奇平易近人的大官,都生起了极深的好感,这个人从来不用轻视的目光看他们,从来不端高高在上的架子,这个人可以和他们聊天,可以向他们请教,这个人总是和他们说,因为他们的血汗,让两个陆地距离遥远的国家,可以在海上通贸互市,因为他们,有无数人得到温饱,生计得有所托,因为他们,连国家,都会得到更加的富足繁华,这是多么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卢东篱成了船上最受欢迎的人,不管是谁,手头的差事做完了,闲暇之余,都乐意和他聊天说话,凡是自己知道的,也都愿意一无保留地告诉他。   相反,卢东篱自己的亲信,王大宝和小刀,却因为强烈的晕船,只能天天躲在船舱里头呕吐。   最初的时候,卢东篱看着他们俩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是吓了一跳,总是守在舱里照顾他们。没想到,他这样的关爱,却让这两个亲兵感觉极其不自在,极其很不好意思,拐弯抹脚着尽量客气地赶了好几回人,最后,风劲节实在看不下去了,直接就把卢东篱往外拖:“不就是晕船吗,放心,没事,吐啊吐啊,慢慢吐着,就吐成习惯了。”   虽说王大宝和小刀都不太好意思让卢东篱贴身照顾自己,口口声声说自己没事,晕船是正常的,慢慢适应过来就好,可风劲节真当他们没事,漫不经心浑不在意毫不客气地把人拖出去,心里头一下子还真有点适应不过来。   王大宝摸着早已吐无可吐空空如也的肚子,叹气道:“人比人,气死人啊。咱们这里吐得只剩半条命,卢大人那精神头却好得很,至于咱们那位风公子,算了……这种人,估计就是一滴水也不给地把他扔在沙漠上,他也能活得比谁都好。只是,他有时候性子也太恶劣了吧,我说,咱们以前怎么就那么崇拜他呢?”   小刀皱了眉,叱了一声:“别胡说,对公子不可以过于不敬,他可是连神仙都眷顾的人啊。”   “拉倒吧!神仙,谁见着了?”王大宝有些悻悻然。   海船稍微变换了一下航行的方向,船身又是微微一晃,小刀晕头晕脑地说:“反正他活了,你还想怎么样?”   王大宝在一片晕眩里又干呕了半天,迷迷糊糊地说:“是啊,人也该知足了,管他是神仙还是鬼怪,能让他活着,真好!”   当初小楼惊变后,风劲节是第一个做决断的人,也是第一个离开小楼,回归尘世的。他一路赶回赵国,赶回卢东篱身边。   那个清晨,他来到衙门外,大大方方不用通报,一路只负了手,悠悠然然地往里去,倒似那一路奔忙,一路飞驰,日夜兼程,从未有丝毫停歇的人,根本都不是他一样。   上上下下的人都认得他,从他在大门口现身那会,就有人小跑着一路向里去,一路喊着通报给所有人。   “风公子回来了!”   各个房间办差的人或是从窗子口探出头来,或是从房间里直接走出来。就连那洒扫亭院的下役,都停了手头的活儿,驻足而望。   “风公子回来了!”   人们都喜欢他,那个俊朗洒脱,潇洒从容的男子。不管是风花雪月,还是国家大事,不管是文章典故,还是风土人情,这个世界上,似乎就没有他不懂的事,没有他不能聊的话题,没有和他相处,和他聊天之后,还能不对他生出好感的人。   不管是朝廷命官,还是军中武将,不管是衙中差役,还是府内下仆,每个人都觉得他是个可以亲近,可以信托的人。   他在的时候,卢东篱的这群手下,人人都觉得,这位最得卢大人信任的风公子是个极好相处,极可一交的人,纵然还算不得好朋友,对他也绝无丝毫不满和妒忌之心。   只是,真到了他不在的时候,大家才真的更加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以前他就是干得活和卢东篱一样多,却总是有些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模样,大家也就并不太觉得什么。可是他这一走,人人便都立时觉得,身上的负担重了不少,肩上的责任沉了许多,每天要处理的公事,要面对的压力,要承担的阻力,也比往常多了很多。于是乎,也就更深刻地感受到,这位风公子对卢大人,对这他们每个人,都是如此的重要。   这时听到他回来,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喜色。   风劲节一路行来,所过之处,所有人都笑着高声对他打招呼,好几个人都想快步过来寒暄谈话,问一问,他这段日子到底去了哪,小小地埋怨几声,说一说,没有风公子帮忙,大家有多么辛苦。   然而,每一个人都忍住了自己的冲动,大家只是高兴地笑着,欢喜地看着,快乐地让目光追追随着风劲节的身影向里看。   向里,向里,再向里。   那里是卢东篱处理公务的地方,风劲节回来,最该欢喜的是卢大人,应该最先过来,执手询问别情,为今日的重逢肆意欢笑,快意非常的那个人,无论如何,自然也应该是卢大人。   大家都微笑着等待着,有人悄悄叮咛了下人,快去准备齐好酒好菜好宴席,为了迎接久别的风公子回来,大家怎么也都该给卢大人助助兴了。   然后,从昨夜到今朝,一直在处理公务,未曾休息的卢东篱从房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风劲节在那漫天阳光下,在所有人的注目中,远远而来。发染风霜衣带尘,多少长路多少奔驰,到今日,他在他面前,却如郊外踏青刚刚回程,悠闲适意地从容而来,笑得漫不经心,甚至有些没心没肺。   卢东篱微笑:“回来了。”   “嗯!”风劲节漫漫然应一声。   卢东篱点民点头,转身,回房里去了。   所有人愕然瞪大眼,而风劲节却是毫不惊讶地继续前行,也一直走进房里。   公务房的两扇门一直就大开着,大家全都可以看得清楚,风劲节一进门,就让卢东篱迎面扔过来一堆公文,隐约得听见,那处传来了,极是简洁明了的两个字:“干活!” 第四百零五章 故友归来   风劲节一进门就让卢东篱迎面扔过来一堆公文,隐约得听见极是简洁明了的两个字:“干活!”   大家傻愣愣地眨了眨眼,再傻愣愣地看着卢大人很顺溜地走回到他的书桌,眼也不眨地继续他的工作。风公子理所当然拿了一堆册子,一边看得飞快,一边非常顺溜地向旁边的书办助手们提出各种问题。   一堆子人呆呆木木地站门前忘了要走,房里的四五个书办发着呆,非得人家风公子瞪眼一喝,方才回了神,这个连忙解释分说,那个就急奔着靠墙的大架子,在上边赶紧着翻找风公子要看的数据文册。   同一时间,卢东篱自己也在手挥目送,翻阅批示,时不时地传出指示,身旁的助手们,也全是忙不迭地应和着。   一切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他和他都忙得不可开交,身边的书办下属都被指使得晕头转向,公务房内外,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有人请示,有人传令,谁也没停歇半刻。   没有空握手揽肩地一阵亲热,没有闲坐下来好好畅叙一下别情,卢东篱手头上一堆公务要办,风劲节也要尽快让自己完全掌握这几个月来的所有变化。   卢东篱伏案办公,风劲节满屋子乱转,翻看几个月来的各种文档,不断向身边的书办们发着问,偶尔在卢东篱身旁擦过。风劲节没有坐下来和卢东篱好好聊一聊,卢东篱也没有过多地抬头去望风劲节。   风劲节一边翻着书册,一边思考,偶尔也会对卢东篱提几个问题,说几句公事,卢东篱有时头也不抬,手上办公,嘴里自自然然地回应着。少数时候才会抬起头望着他,笑一笑,应答一句,又马上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然而,即使是那么那么短的时间,他看他的眼神,也仿佛他从未离开过,仿佛在任何时候,一抬头便能望见他的身影,一开口,就能听见他的回应,仿佛这几个月的分离时光从未存在过,他一直在这里,从来,从来不曾离开。   门外的一众大小书吏部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赶紧着各忙各的去了。   不管怎么样,虽然卢大人不太当一回事,虽然很多人是腹诽他装做不当一回事,但大家伙子一场共事,对待顶头上司身边的第一红人,没事能帮他们分忧,有事能替他们顶缸的风大公子,还是要表示出热情和欢迎的。   一早吩咐下来的好酒好菜并没有浪费掉,忙了一个白天后,大家伙起着哄要给风劲节洗尘接风,当然也少不了请请卢东篱。   风劲节和卢东篱都不是那种正义凛然,永远举着公事为重的大旗,视一切娱乐休闲轻快放松为洪水猛兽的苦行僧,忙活了一天了,虽然还有很多事务要立刻上手,却也还是放下了事情,高高兴兴地同大家饮宴笑谈。   一大帮子人在席上,竟是坐了近两个时辰。风劲节一直笑得恣意飞扬,接受所有人的一一敬酒,顺便替卢东篱挡下了大部分的敬酒,然后再向每一个人敬酒,他同每一个人都寒暄打趣,谈笑风生,热络得仿佛个个跟他都是生死之交。   而卢东篱只是微笑着饮酒,微笑着凝视他,在一片热闹中,他也笑着插几句话,也和大家说笑在一处,虽说大部份的酒,都让风劲节替他挡了,但他酒量本就不算有多好,今天虽然也没有什么过于狂喜的表现,但心中却是实在欢喜的,不知不觉,也便喝得不少了。   那晚,大部份的人都喝多了,几乎是一堆人拼风劲节一个,却居然还全被打败了,最后,众人是互相挽扶着东倒西歪地一一散去的。   最终只余夜明星稀,一桌残席,院子外头,几个负责洒扫的下吏在等着呼唤,院子里一直小心守护的王大宝和小刀静静等着他们起身回府。   然而,风劲节没有动,他只是有点微微的醉意,有些懒洋洋地坐在席上,目光淡淡向他们一扫,再看了卢东篱一眼。   其实直到现在,作为离他们最近的亲兵侍卫,王大宝和小刀还是没能弄明白,人的眼睛怎么就能传递出那么多复杂的信息,人的心,又是怎么能在一瞬间,便领悟明白到那么多奇妙古怪变化万千的心意。   然而,就在那一刻,即使是都有了沉沉醉意,风劲节一眼看来,卢东篱也就立时明白了。虽然他在这一瞬间,也不懂以前商量好的事,风劲节为什么会忽然改变了想法,但是,能坦然地对待身边生死与共的朋友伙伴,本来就是让件让人心情舒畅快意之事,所以他微微一笑,点头。   风劲节朗笑一声,站起身,招招手:“你们两个过来,现在都没外人了,用不着站着似桩子一般地守规矩。当年守关的时候,若没外人在,你们哪次不是没大没小瞎胡闹的。”   王大宝和小刀如受重击,直愣愣地盯着他。   风劲节叹气:“还站着发什么呆?你们不是一直都猜疑是我,又找不到证据,心不甘情不愿的,整天就跟在我屁股后头左看右看,私下议论吗?”   王大宝怔怔地望着他,全身上下的血仿佛一下子全都涌到了脸上,太阳穴突突地跳,样子几乎有些恐怖。   小刀颤抖起来,看着他,嘴唇都有些哆嗦了:“你,你,你是……是你……”   风劲节叹息,走过去,伸了手,轻轻按在两个人的肩上:“是我!”这一刻,他的声音也再没了戏谑随意。   脚步声响,有人与他并肩站在一起,轻轻地说:“是他。”   低沉的声音就在耳旁,温暖的气息,便在身侧。   他转首,正看进他望过来的眼眸中。   四目相对,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那些坚守定远关的往事历历在目,那样近又那样远。在那铁血锋戈,杀戮征伐的雄关黄沙里,寝食同步、生死同命的岁月早已深深刻进彼此的灵魂。   那些往事,那些热血,那些拼搏,那些奋斗,一直一直,深印在他与他,以及定远关中每一个人的心头,指引着他们的道路,牵动着他们的悲欣,并在多少年以后,让许多的人,许多的赤诚之心,许多的力量,在这片赵国的土地上,慢慢汇集在一处,凝聚在一起。   长时间欺骗隐瞒真心爱护关怀自己的人,本就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既然在小楼剧变之后,很多规矩都处罚都已经不存在了,风劲节也自由了许多。   对于别人,风劲节没打算过透露身份。毕竟人多嘴杂,死而复生这样诡异的事情,一旦流传开来,总是天大的麻烦。可是王大宝和小刀两个,从当年在定远关,就一直是他和卢东篱的贴身侍卫,彼此太过亲近,太过熟悉了,以后还要长久朝夕相处,要想瞒哄下去,完全不露破绽,那是很麻烦的事情。与其让他们一直这么将信将疑,犹疑不定,倒不如索性说个明白。   在这方面风劲节可是十分之羡慕方轻尘。方轻尘可以用一句替身打发掉一切,他当年却是在万众瞩目之下,在小刀和王大宝的面前被斩首,那却实在没法子骗得过去。   无可奈何之下,风劲节也只得含含糊糊地,搬出神魔鬼怪来解释了。什么什么被斩之后,世界一片黑暗啊,只觉前方一点光明,渐渐通亮,黑暗里有神祗的声音响在半空,什么什么怜汝冤曲,赐汝重生,天道神妙,不可轻易泄露身份,等等等啊……   听风劲节把这一篇拙劣的谎言说得绘声绘色,卢东篱在旁忍笑不语。还好风劲节对自己,只是用一句含糊的玩笑来解释,可见他其实是不愿骗自己的。换了风劲节也象对这二位一般,认认真真详详细细,把一切细节都说得这么清楚而可笑,他怕是要听得吐血才是。 第四百零六章 少年之心   小刀和王大宝都是粗人。   不过,粗人并不等于就是笨人。这两三年,跟在卢东篱和风劲节的身边时间长了,这俩人心里跟猫抓似的难受。   实在是太像,太像……像到两个人不能不有所怀疑。可是他们是亲眼目睹过风劲节的死,也是他们两个人,亲手为风劲节装殓了尸身。于是这俩人晕头了。   天天在风劲节的背后,忍不住地观察,忍不住地对比,真的渴望他是,又有些怕他真的是。这样七上八下,矛盾无比,到如今亲耳听见风劲节承认身份,又听着风劲节把个神仙救助之事,说得如此神乎其神,两人却只剩下了狂喜。   其实不是没有点觉得蹊跷,不过不理解不明白的,也就不必明白了!何必寻根究底?真正确知了这个让他们一直怀疑的风公子,就是他们一直心心念念的风将军,知道那个人,还好好活着,他们还有什么可求呢?   在听了风劲节细细分析了一番,为何不能暴露身份的原因之后,二人都是拍胸脯保证,绝不泄露半句,并且誓死替他们打掩护。于是自那以后,卢东篱和风劲节相处,也就少了许多顾忌。   只是,这件事的真相,也就仅止于此二人知晓了。就算是再见当年定远关旧人,风劲节也并不说破。无关信任与否,只是毕竟人多嘴杂,毕竟这鬼神之说,还是少说为妙。那些人不似王大宝和小刀这样一直贴身追随,这数年之间,每每都用一个亲生兄弟的名号糊弄过去,倒也一直没什么问题。   ————————————————————————————   “说起来,我倒觉得卢大人才是被神仙眷顾的那个呢,你瞧瞧,这几年,他都不见老的。”王大宝喃喃地说,小刀也满脸羡慕地点着头。   当年他们二人听说卢东篱的消息,跨海回国,千里来寻,刚见面时,卢东篱还是憔悴消瘦的,头发白了大半,眉宇之间也都是风霜刻下的痕迹。毕竟在那流浪自苦的几年里,吃了太多苦,身心都苍老不堪了。虽然风劲节后来一直在替他调理身体,但也始终没有完全复原。   后来又身居高位,身负重责,一心一意想要把赵国的许多弊政旧制都改动过来,其间阻力之巨大,工作之繁重,都是足以催人老的。   可没想到,这几年过下来,时光如水,且日日夜夜劳心劳力,卢东篱不但不显老,反而有点越活越年轻的样子,头发居然渐渐返黑,皮肤一点点光洁起来,人也总是精神抖搂,再辛苦再累,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疲态来。   小刀想着都有些妒忌了:“听说武功特别高的人不容易老,咱们公子神功盖世,再过十年二十年,还是这副风流潇洒的样子也不奇怪,可卢大人功夫明明连我们都不如,怎么也这么神呢?”   王大宝叹口气:“我估计和公子教大人的什么功夫有关。”他仗着贴身照料卢东篱,与卢东篱甚是亲近,曾经直接套问过卢东篱,卢东篱自己也不甚了然,只是说自从练了风劲节给他的一门强身健体的功法后,就觉得精神一天比一天好。   卢东篱说得甚是轻淡,王大宝暗中那个眼红啊,公子啊,将军啊,虽说卢大人是你的好朋友,可咱们也都是忠主耿耿的啊,要真有这么好的东西,顺便也指点咱们一下多好啊。   小刀看他的表情,猜出他想说什么,失笑道:“你就知足吧,公子教导我们的还少吗,以前你就是个小差役,我就是个小兵,现在就咱们俩的身手,走江湖上绝对是一流高手,凭咱们的本事,如果离开卢大人自寻前程,不管投到哪儿,都会是人家肯以重金要职招揽的对象。就是因为有本事,我们才有底气,才不担心未来有什么变故,才对着什么人都能挺直腰板,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他一边理直气壮训着王大宝,一边支持着又站起来,双手扶着窗子往外望,正看见并着肩,靠着船舷,指点远方海天一色,壮阔世界的卢东篱和风劲节。海风越来越大,就算把头探出窗外,都听不见二人的对话。   “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管他说什么呢,反正这段日子出海,大人跟上上下下的人都交了朋友,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问,估计他现在把整条船怎么制造怎么保养怎么驾驭,全给死死牢记了吧。”王大宝懒洋洋说:“以前就没发现,大人对造船,出海这种事这么有兴趣。”   “兴趣是兴趣,不过我看,大人他这也是偷窃吴国造船驭船术之心不死啊。”小刀眉开眼笑地说:“他这明显是借着亲切交谈,探查人家的机密,然后利用他的好记性死死记住,回国去,一准要把偷学到的东西,传给水师的。”   王大宝晕船晕得全身无力,居然还能呵呵笑出声来。“大人他本来就对谁都亲近,没什么架子,碰上不懂的事就请教,也是他本来的性情。”   “这倒也是,大人未必真是存心要套人家的本事,只是他这人,看到各种自己不懂不明白的学问,都想去学。”小刀笑道:“哪里象个当了多少年官的老成人物,倒还和少年人一样。有时候我都觉的,没准是那功夫越练越玄,不但身子年轻了,连人心都能年轻的。”   王大宝嗯了一声:“大人还和年轻人一样,肯拿心出来结交朋友,敢于去相信人呢,象咱们这样,混到如今,都没了这份热血了,也亏得大人受了那么多苦难,对人对事,居然还能象当年当县官时一样坦荡。”   常常保持好心情,肯相信身边的人,肯以心相待,以魂相照地交朋友,大多都是年少轻狂之人才会有的热心热血了,大部份人在红尘间几番反复磨折,待人待事的心境,便多是淡去了,更何况,曾经历过定远关旧事。   为国家舍出性命,倾尽一切,却遭受国家如此背叛出卖。不要说卢东篱和风劲节两个当事人,就算是王大宝和小刀自己,那几年日子过下来,也是满心忧郁,愤世嫉俗,处处以冷漠生硬的态度待人,看世上的一切,都觉不顺眼的。   后来二人回到卢东篱身边,初时卢东篱性子还是略显沉寂忧郁,除了在他们和风劲节面前,会有些谈笑之情,平时总是沉默而严肃的。待人接物,也多是只淡淡止于公事便罢,红尘万千,看在眼中,亦不过索然荒漠。   这几年岁月悄然而过,那黯淡的眼眸里一点点亮出光华,那寂然的面容上,一丝丝浮出生气,最终能变成现下甲板上那个,依旧如此热爱着世间一切美好事物,依旧如此热诚温和以平常心地对待所有人的男子,这般变化,终是让人不能不怅然的。   纵然本有赤子之心,当年定远关下,也早就碎作烟尘了,要怎样才能把那一块块的碎片拾起,于这人间洪炉之中,重凝烈火,再铸出一颗赤诚如同黄金的真心。   要对这人世有怎样的热爱,对这世人,有怎样的信心,才敢于让一颗受尽苦楚,碎裂纷乱,好不容易才勉强愈合的心,再经这一番历炼,一回熔铸。   这些年来,卢东篱经历过的事,王大宝和小刀,都是看在眼中的。的确有旧日同袍,军中旧部们不计得失,不论利害地倾力相帮,的确,在这污浊官场中,也有清明正直之士,响应呼唤而来,倾身家性命以助,的确,一点点一滴滴,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付出,都可以看得见成效,也会得到一些百姓的认同和感激。   可是,行此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面对的更多是敌意,是冷漠,是谋算,是陷害。手里凝聚的力量再大,面对那旧有的体制,几乎整个文武官僚集团的利益,还是太弱太弱。到处是阻力,到处是敌意,多少人脸上笑春风,暗中下刀子,多少人嘴里兴誓旦旦,手里专布陷阱。看尽那么多人心险恶,人世莫测,却还能让一颗本来冰冷的心渐渐火热起来,本来沉寂的眸,渐渐生动起来,这其中的勇气和信念,每每让王大宝和小刀想起来,都生起无限感慨。   王大宝慢慢地挣起身来,也凑到窗边向外看去。   那么强劲的海风,吹得最强壮的水手都躲到舱里去了,甲板上只有那两个人迎风而立,袍袖在巨大的海风呼啸下,鼓风而起,猎猎作响,仿似要乘云驭气,追风逐电,随时都能带着那二人腾空而去,直入云霄一般。   王大宝莫名地微微一笑,卢大人本来就是万中无一的人物,那样的心怀胸襟,是他永远衷心敬佩的。但如果没有风公子的话,就算是卢大人,也不可能几沉几浮于洪炉人世,犹自赤诚不改吧。   身旁小刀轻轻地说:“有的时候,我都想,怪不得会有神仙要救公子呢……”   王大宝因着头晕,看出去的一切,便有些模糊不清,望着金色阳光下那身影有些朦胧得不似凡人的两个朋友,只是微笑。   是得神仙眷顾也罢,还是他们真是神仙中人也罢,这一生,能有幸,追随着他们,陪伴着他们,得到他们的信任,出力为他们办事,真好!   可是其实呢,这一刻,甲板上风劲节和卢东篱的谈话,并不似王大宝和小刀想得那么温馨美好,因为,基本上就是风劲节在训卢东篱了。   “还胡思乱想什么呢,过不了几天就能到吴国一天团聚了,用不着惦念到愁眉苦脸吧?”   卢东篱摇摇头,轻轻道:“我此生负婉贞良多,明明可以夫妻团聚,却弃她于异国他乡,甚至还要百般利用于她。她生性良善温柔,我却用她的名义来谋算这杀伐争斗之事,她……”   “胡说什么呢,麻烦你分清楚主次。”风劲节瞪他:“你是对我嫂子思念欲狂,难以忘怀,最终榆木脑袋开了窍,明白人也不能一辈子先天下之忧而忧,偶尔因私忘公一回不算罪过,大大方方扔下手头一堆事,回去一家团聚,顺带着挖两个坑,等着一帮没脑袋的笨蛋往下跳,明白了吗?”   卢东篱失笑:“你这人……”   “我这人又怎么了,最见不得你胡思乱想,长吁短叹,自寻烦恼,自讨苦吃了,不就是顺势想造个局,取个两全其美吗,怎么能算是谋算妻儿呢。”   风劲节毫不客气地抢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船上上上下下,包括大宝和小刀,你见谁都谈笑风生,看起来心情愉快地不得了,好象一船人就是出来游玩取乐似的。独对着我的时候,整天作正义凛然,忧思重重,苦大仇深状,当清官当忠臣,当成这样,谁还乐意亲近你。”   “所以,我也只敢对着你这般啊,想必你是吓不跑的。”卢东篱轻笑。   在这个倾注他无数心血的人世间,他有极好的朋友,极好的同僚,极好的伙伴,他有永远永远放在心头的妻儿,他总是尽可能地在他们面前,表现自己的快乐轻松,尽量把那些生命里美好的一切,与之分享,但所有的烦恼,担忧,焦虑,迷惑,却只有在风劲节面前,才会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   “劲节,你觉得,我们这一次的安排,有几成成功的机会?”   “各项安排,你不是差不多都和我一起定的吗?”风劲节有些得意又有些戏谑:“就凭我的才智本事,就凭我的细心安排,还不够让你有十成的信心吗?” 第四百零七章 引蛇出洞   这一次,卢东篱和风劲节离京出赵,走得是轰轰烈烈,天下皆知的。   首先是有吴国萧氏遣治下官员入京,向赵国朝廷通报了一件数年前发生在赵国海域的劫案。   一艘海盗船伪装成普通商船,靠近了一艘吴国商船,然后突施袭击,却没有料到这条商船上有萧家的护卫队伍,反手间,倒把一众海盗给灭了。   萧家庇护下的诸国商队,总是带着巨额的财富,跨海扬波,极其惹眼,靠的就是武力雄浑,手段狠辣,报复起来永远是斩草除根,寸草不留,才让敢于觊觎谋算他们的贼寇每每三思而后行。   按照惯例,这一次,船上的所有海盗也是全部被搜索出来,无论死活,统统捆绑了,抛去海中喂鱼。可是搜索的时候,却竟然在一处上锁的房间里,发现一个额上带伤,昏迷不醒的女子和一个依偎榻前,哭泣不已的男孩。   这对母子明显是被海盗劫掠之人,弱女稚子,他们不能弃之不顾,便将他们送回吴国,派人安顿照料。   数年来,那夫人时昏时醒,因头上曾受重伤,神智一直不甚清醒,而那孩子受惊太过,除娘亲二字外,任人怎么问,也再不会说别的。当时船上已经没有了活口,他们母子二人的身份,却是一直就成了谜。   直到最近,那夫人终于清醒过来,孩子看到母亲大好了,精神上的创伤也才痊愈,可以和人交谈了。萧家人这才得知,他们竟是赵国卢东篱失踪已久的妻儿!   原来那些海盗并不是海盗,而是在内陆流窜抢掠的一伙乱匪。他们掳劫了卢夫人和卢公子,意欲勒索重金,卢夫人唯恐受辱,当即触柱自尽,只是伤重未死。因为做下这一件大案,官府索拿甚急,他们一路逃窜,无处安身,也没敢杀这母子二人,只是指望着危难时,可以拿他们当成人质换取安全。   最后这批流寇,想乘船出海避避风头,因为是陆贼,所以才会不知萧家的厉害,无意中遇上那孤零零一艘商船的时候,一时贼性又起,以卵击石跑来抢劫,反而让萧家因缘际会,救下卢氏母子。   当年卢东篱死而复生,卢夫人卢公子却被强人所掳的消息曾经震动过全国,各地官府也象模象样地四方索拿搜寻过。可是而今已过数载,世人对于卢夫人生还之事,早已渐渐不抱希望。   再说,女子毕竟不同于男子,被掳数载,就是侥幸生还,名节也已经有亏,将孩子托付了之后,也只能一条白绫上吊了事,才能保得住不给大忠臣,大清官的身上添什么污迹。   没想到,位尊财富的吴国萧家这一出面,把前因后果一说,即释了卢夫人贞洁名誉之疑,也解释了为何夫人未死,却数年不归之事,这却是再传奇没有,再完满不过的大喜讯了!   忠臣义士,贞洁烈女,失散团圆……民间百姓,很快带着欢悦的心情,接受了这样脍炙人口的快意传说,而朝廷上的君主和百官,无论心里想着什么,面对着正受重用,且声望极大的卢东篱,和实力无比强大的吴国萧氏一族,也只能欣欣然表示出欢喜信任的态度。   然后,便是因为萧家的使者说,卢夫人重病一直未好,不便乘船跨海,无法立时归国,所以思妻心切的卢东篱便请了长假,远行异国,去看望他的夫人了……   已经平静了一段时间的朝堂,突然间,也热闹了起来。   “其实此计破绽甚多,那些的人真就敢不管不顾地倾力一搏吗?”   风劲节自信满满,卢东篱却始终有些犹疑。   风劲节笑道:“我们本来也就不需要真的骗过他们。重点是,他们已经无法再等了。”   几年前,他们刚在赵王明面的支持下推行新政时,戳了多少人的痛处,动了多少人的利益。意欲将卢东篱除之而后快的人不知凡几,而二人并肩,不知应付了多少明刀暗箭,陷阱阴谋。   卢东篱明面上有军队的支持,有赵王的认可,有巨大的名望,再加上背后风劲节强大的人力财力在暗中搞的小动作,这几年任是谁和新政为敌,管你是盘根错节,还是同盟似铁,最后也还是逃不脱被鲸吞蚕食的失败命运。   到现在,还敢明目张胆跳出来和新政作对的人,已经是没有。剩下的旧势力,只是蛰伏寻机。就算是心中恨极,也是隐忍不发,就算是动些手脚,也首先是确定了自己不会被抓住把柄。然而新政越走越稳,他们眼看着自己的利益一步步被侵夺,自己的势力越来越弱,而卢东篱行事越发稳健,这样一天天此消彼长下去,反击的机会又不知道会在哪里,这些人,又怎能不急。   看着卢东篱离开了朝堂,确定了他们两人已经乘船出海,各种蛰伏在暗处的势力,一个又一个都纷纷探头出来。一下子要扳倒卢东篱他们还不敢想,但是趁着群龙无首,要削弱他的影响,让他回来之后也再立足不稳,现在却是不能放过的机会。   卢东篱前脚一走,后脚上,对那些跟随卢东篱的人,他们那种种打击手段,就都纷纷亮了出来,行刺,陷害,收买,逼迫,不一而足。自然,他们也不是没有怀疑有计谋在其内,却无论如何想不到,给他们的这个套子,是能下在哪里,下得又能有多狠。   “这些人里,就算真有几个聪明稳当人,坚持不肯中计,但其他性急的家伙,自会去帮着我们当说客,必要磨到他们加入参与不可,只有事情闹起来,他们一个个把爪子伸出来,一切看得清楚明白了,我那砍爪子的刀,才好往下落。”   风劲节悠哉游哉,语气十分平淡。这几年那些人急,他也是等得不耐烦。毕竟新政刚刚上轨道,谁想把宝贵的时间,一次又一次,浪费在应付这些缩头乌龟的无聊阴谋上?   这回俩人放下一大堆的事情统统不管,跑来海上旅游,既借机解除了苏婉贞名誉上的巨大危机,也让卢东篱能顺势回去夫妻团聚,一解相思之苦,还顺便可以引蛇出洞,果然好处多多。   他们引蛇出洞,蛇也想出洞咬他们,但是要论翻底牌比大小,风劲节却是从来没有怕过谁。   这几年,都是卢东篱露在外面惹眼。得军心的是卢东篱,得民心的是卢东篱,拿了钱去支持下属,扶植能干官吏的还是卢东篱……   数载努力,到如今,就是赵王下旨要卢东篱的性命,定远关旧事,也再不会重演。再不会有整支大军,眼睁睁看着主帅重将受难而无法相救的事情发生。在这传统重文轻武的赵国,从最基层的将领,到镇守一地的大将,受尽打压的武将们,好容易在卢东篱这个中枢重臣的拼命争取下,得到了些应得的权力,再要他们放手,谈何容易?真到鱼死网破之时,就是抵制皇命的事情,他们也做得出来。   自然,借助风劲节强大的财力支持,卢东篱属下能干的部员属官们,也大多步步高升,占据了不低的位置,这些人对卢东篱的忠心,也是人尽皆知的。   那些人担忧的是这些明面的势力,害怕的是这些明面的势力,想借卢东篱离开之机来打压破坏的,也是这些明面势力。然而,这些势力,其实却只是露出海面的冰山一角。   借助着官场的力量,这几年,卢东篱是尽可能地给予风劲节手下所有商团以方便。两人也早就是默契在胸,一直轻易不让风劲节手中的力量曝光。那些风劲节手中所控的商界力量,都是分成各个不同的商团,有许多名义上不同的大东家,看起来无甚相干地各自发展着。   赵王虽然知道卢东篱有商场上的力量相助,但也并不清楚,风劲节真正的实力到了哪种地步,赵王自己也曾处心积虑培养民间商团,试图对抗风劲节在这方面的力量,却不知道,就连他自己看重,栽培,给予各种助力几个商家,其实也是风劲节暗处的下属。   现在,包括京城在内,任何他看不顺眼的城市,都可能在他一个命在旦夕令之下,就立刻被所有的商家抛弃,盐粮米茶布等生活必须品都从此有出无进。他可以让水路陆路的商业运输完全停止,可以让商家抱成团以拒绝商贸流通来抵制任何势力。他可以让一个城市百业萧条,一派死寂。这样的软刀子杀人,也照样是刀刀见血,就是背景再硬,靠山再大的主事官员,被他下了绊子,也一样是坐不稳官位。   风劲节也不显山不露水地,通过商团,拉拢了大批低层官员。这些人地位卑微,权力太小,丝毫也不起眼。但是聚沙成塔,这些基层官员,联合起来,阳奉阴违,可以让任何高层下来的命令通行不畅。   至于风劲节能动用的武林高手,江湖势力,就更不必细算。而且只要他一日不动用,旁也就一日不能察知。   在如此情况下,一旦政敌们纷纷露头,两人以有心算无心,明子暗子齐出,诸般手段同时施展,只怕还真没有几个人能够全身而退。   因此在这海天一色,与世隔绝的海船之上,风劲节只是低笑:“这一次我也并不指望能把这些守旧派全肃清了,只要打压下大部份人,彻底动摇他们的根基就好。剩下的人,三年五载内,应得是不会再有力气有动作了,顺便还可以……”   风劲节冷笑一声:“还可以让我们的赵王陛下亲眼看看,你现在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叫他清楚地知道,诸多小动作,小盘算,还是先放下为妙。” 第四百零八章 功成之后   风劲节冷笑一声:“还可以让我们的赵王陛下亲眼看看,你现在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叫他清楚地知道,诸多小动作,小盘算还是先放下为妙。”   卢东篱默然不语。   赵王利用他推新政,利用他承受所有人的怨恨,这等手段,他倒并不放在心上。让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愤怒,心绪总是纠结难释的,却是赵王这个人,也许冷酷,也许自私,也许想着让国家富强,又不肯让自己受半点连累,但无论如何,他毕竟是看到了国家的不足,他毕竟有想要尝试去改正,若是和历代先王比起来,这位君主,倒似是英明许多了。   风劲节知他心思,微微笑道:“他是个聪明能干的人,但正因其聪明能干,一旦倒行逆施,便更难以阻挡,精明的暴君,会比无能的庸主更可怕,让他有点束缚,有点顾忌,让他知道,即使他是君王,天地间,也应该有些敬畏的事,对他,对这个国家,都是好事。”   卢东篱一笑。这些年,风劲节一直的努力要造就一种新的力量,来制衡君权,让赵王不能随心所欲地行事,并试图让这种力量变成一种固有制度可以传承下去,而不是靠一两个强有力的权臣来实施。   风劲节选择这种麻烦又麻烦的方式来报复赵王,除了因为眼下的赵国需要发展,经不起动乱之外,更多的,还是顾虑卢东篱的接受程度。   即使是豁达如卢东篱,也不可能完全把君主和国家分开来看待,数千年的文化传承,对君主的忠诚,早就慢刻进了他这一类儒生的骨髓里。   即使遭受伤害,冤屈,苦难,心中有怨有恨有仇有痛,他也不会真的会试图向君王报复。   当年定远关之变,如果被斩被害的不是风劲节,而是卢东篱自己,也许他也是有史以来,无数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纵有满腹冤屈无奈,也只得含恨隐忍的忠臣之一。   卢东篱对赵王的大部份仇恨,都只是因为风劲节。而纵然如此,除非赵王暴虐昏乱,祸害百姓,他也是很难有决心以杀戮之心,来对付赵王的。   只是经过当年定远关一事,又加上与风劲节时时讨论国政,朝局,君臣之间的权力平衡,以及古来无数含冤惨死,功高反祸的故事,他也不得不承认,儒家对君主的许多美好理想和期待并不现实,要想保护自己,要想不让那些悲凉的故事重演,即使面对君权,一个人也必须有实力做一点点抵制与反抗。   卢东篱以前对于君臣权力关系的想法,秉承了千百年来儒家的看法。以相权制衡君权,但相权本身却要依靠君权的容忍与给予。他们更多地还是期待,正道,大义,臣子们的劝谏这一切来让君主达到道德上的完美,而现在,卢东篱却是干脆而实际地选择了尽一切可能来扩大自己的权力,让君主无法再轻易撼动自己。   而他也确实做到了。数载时光,真正羽翼已丰,而给他机会,让他势力强大的赵王,错不在愚蠢,只在于,根本没有想到,风劲节隐藏的力量有那么强大。   最初赵王是见卢东篱忽然重生,声望正隆,不能轻动,所以打算让他做最苦最累最得罪人的差事,等过个许多年,新政一切上了轨道,百姓渐渐淡忘了卢东篱的传奇,天下的官员都让卢东篱得罪尽了,再把卢东篱推出来受死,平息官员们的怨愤,却还继续实施新的政策,让赵国一步步走向强盛繁荣,而他自己的地位永远无比牢固,不会受任何威胁动摇。   就是卢东篱自己心里都有数。变法者历来少有好下场,一手推翻数百年的旧规则,触动了多少人的利益,承受了多少人的怨恨,不以他的生命来祭奠,如何平息如此深重的怨气。新政即成,用一个臣子的性命来安抚人心,是最轻松,最简单,最不伤及国家根本的手段,也是古往今来,聪明的君主们最喜欢用的手段。   如果是定远关之变前的卢东篱,对这样的结局,未必会有多在意。若能让国家富强,百姓安乐,就算是让君主当刀子使,功成则弃,于他,也算求仁得仁。   可是定远关中,亲眼见风劲节受刑之惨,心中所受之痛,至今不敢回思,只记得曾有的理想,曾有的信念,瞬息之间尽数崩毁,之后落魄飘零的数载岁月中,也曾对君与臣,忠诚与责任有过许多反思,后来与风劲节重聚,又受风劲节的影响,对于君主的神圣不可侵犯,到底也是看淡了许多。   管他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理他什么圣旨,什么君命,这世上只要还有一个人,爱护他在意他把他看得至珍至重,他就要拼尽全力地保护自己,只有这样,才能回报那样的爱护与珍惜。更何况保护了自己,才可以更好地实现理想事业。   这些年来,卢东篱领导的新政,所造成的影响力,收罗的人才,扩张的势力,都远远超过赵王本人的预料,甚至也超出了卢东篱自己的预料。   以前的变革者,很少有能象卢东篱这样,负天下重望,名义上和部份实际上得君主支持,有异国强大势力撑腰,更重要的是,手头上似乎有用之不竭的财富,以及必要时隐在暗处的强大武力。   在此之前,他也没有想到过,权钱结合之下,力量会如此强大。   他利用手头的一切权力,让风劲节的商团得以扩张,而风劲节则以巨大的金钱力量为他开路。   天大的阻碍在前,把银子化成水地淌,总能融得开。敌人们收买他们的亲信,部属,却不知道,他们自己的亲信部属,却已经被翻倍的财富所收买。各种各样的势力,各式各样的官员,在选择站队时,大多都能察觉到,至少在眼前,跟着旧党混有好处,可是跟着新党混,得到的财富更大。   为了达成目的,他们也利用手头的这些力量财势,一次次去和各种各样的力量,交易,妥协,甚至于威胁,压迫,诸多以往想都不会想的手段都用了出来。   虽然这几年,成就越来越大,守旧派被打压得越来越无力,就连赵王,也渐渐由开始见新政顺利的志得意满,变成现在发现卢东篱势力失控的寝食不安,然而,卢东篱不知道,他的成功,到底是正义战胜邪恶,公道自在人心,还只是因为……   权力和金钱的力量,大得实在让人无法抵挡。   风劲节看卢东篱忽得神色悠远起来,知他在想什么,只是一笑,却不开言宽慰。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经历,这么多雷霆霹雳,诸般手段用过,若他自己还要给自己设迷设障,不能自解,他就不是卢东篱了。   既然做下了,就挺身承担,就心下承认,而绝不是手里做着见不得光的事,心里喊着无奈,喊着迷茫,以此来展现自己的无辜纯洁不染尘垢。   便是手脏了,身污了,心仍赤诚如旧,从来无愧天地。   既然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从来宽以待人,总有一天,要学会待己也宽容仁厚一些才是。   卢东篱沉默了一会,忽得轻声道:“劲节,我想着,过几年,等新政稳定了,便辞了官职。”   风劲节漫声问:“你倒是不怕人去政息。”   “我怕,所以这些年,才拼了命地巩固一切。我必要看到就算我退步抽身,也再没有人可以威胁新政,才能放心。”   “这几年我们势力的确发展得很大,虽然还不足以影响这个国家的根基,可确实是赵王也没法轻易铲除的了,但仅仅如此,就达成你的目标了吗?任何政策都需要人去推行的,我们手下的人并不都是正人君子,而新的政策也并不真正完善,如果……”   卢东篱静静看着无边无际的大海,轻轻打断他的话:“劲节,我想要为国家尽力,我想要有所作为,我想要不负此生,但我从来不觉得,这个国家,没了我就成不了事。新政的确不完美,然而,我毕竟只是凡人,我能看到的距离,再远也是有限的,至今为止,我找不到真正完美的法令制度,也从来不认为,推行新政的人,必须人人毫无暇疵,个个道德完备。我所求的,只是,现在的赵国,能比以前的赵国好一点,现在的百姓,日子能够略略富有一些,我们的军队可以有足够的力量,应付战争威胁,那些官员们有一定的能力,且贪墨得不要太过份,在其位的时候,至少能够谋其政,我也就知足了。”   这话语不是没有遗憾的,但语气依旧平和。   风劲节默默点头,即使是他,察遍人类历史的种种政治制度,也同样找不到,适合这个时代背景,可以在君与臣,百姓和朝廷之间,达到公平公正的完美制度,人类史上,就从来没有过这种完美制度,千百的来,仁人志士们,努力,探索,流血,舍命,追求的,只能是好一点,再好一点,却从来不曾有谁达到过最好。   “劲节,我一直努力增强我们的权力,我们的筹码,因为,我要让自己安全,保护我自己,才是对你们所有爱护我的人,最好的回报,我……”   卢东篱心中一阵酸涩,无论再过多少年,他都记得,眼看劲节身死之后,承受过的所有苦痛和煎熬。因知道这一切太过痛不可当,所以才下决心,再不让任何他在意的人,去承受这种痛苦。   “我还要防着赵王找机会,反手给我们一击,我甚至还担心,新旧君王交替,未来的新主,又翻手将新政全部打杀。所以,我努力增强着各种权力,到如今确实可以有效地制衡君主,可是,这种势力再这么发展下去……”   卢东篱微微蹙眉:“我的权力太大了……”   他有民间无以伦比的声望,他有军方的全力支持,他有风劲节用之不竭的财力,他还是新政的首脑,所有心向新政的官员,都惟他是从,所有新政的成就,都是他的功绩。   目前来说,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而如果再这么继续发展新政,打压政敌,很快,他就要有凌架于君主之上的危险了。但新政走到这一步,除非想要功亏一篑,否则又绝不能停下来。   卢东篱目前最多也只是想要让臣子拥有足够的权力,可以适当地对抗制衡君主,而绝不是直接超越君主。相对于方轻尘那种随便把君王完全架空,只保留一个名份的做法,卢东篱的想法,更容易被这个时代的有识之士所接受。   “我们试图用制度来限制君主,以臣权来制衡君权,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不分是非黑白,一言即定一切的绝对权力被滥用。有什么理由在把君王打压住的同时,却竖起另一个人来。”   他既然决心和风劲节一起,改变那某种权力高高在上,随意玩弄他人生命理想信念的现实,就不能允许他自己反而成为那种象征,问题从来不在于他会不会做,而在于,如果他一旦要那么做,将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抵制他。   风劲节看了卢东篱一会,忽得轻轻笑出来:“也好,能早些脱身出来,也就轻松自在了。”他伸个懒腰。“我可多少年,没过那享受快活的日子了,总算要苦尽甘来了。”言下竟甚是惬意。   卢东篱所考虑的问题,他也老早就发现了。他倒是不在乎那个绝对的权力是不是属于卢东篱,也不会象卢东篱那样反思制度和人治的问题。他只是觉得,真要站在那种绝对可以威胁皇位,有力量推翻君主的位置上,实在太敏感。   如果卢东篱愿意造反,自己当皇帝倒还罢了,偏他明显是打死也生不出这种念头的,既然如此,身在其位,还不知道有多少鸡零狗碎,阴损无聊的事要落到头上来,不想要这种麻烦,早些抽身而退反而是好事。   只不过这一个退字,也没有风劲节说得那么轻松简单。最少还要有几年时间,让新政更加稳固,帮助定远关那些信得过的旧部诸将,在各自的军队里,地位更加牢固,把目前推行新政的一干出色官员里那些他们看重的人才,送上更高的位置,卢东篱才可以真退下来,而且为了防止赵王和守旧派的反扑,风劲节手下强大的民间势力,也要随时做好应付一切惊变的准备,其他的诸般麻烦,细琐之事,更是数也不必去数了。   卢东篱听着风劲节那轻松自在的语气,就是一笑:“哪有那么容易,这也就是我的一个想法,很难真正做得到。”   风劲节扬扬眉,望着他微微一笑,淡淡道:“既然是你想的,就一定能够做得到。”   一切,一切,都并不容易。然而,风劲节从没有想要在乎过那重重困难,从没有想过做来会有多少艰难。   既然卢东篱想要这么做,既然这么做确实是对的,那就尽一切力量去做好了!既然前路已经定下,那就尽快达成这个目的,早一日让卢东篱解脱这些是是非非,劳碌操心,可以带着释然从容的心境,去与妻儿团聚,从此再不分离,其实这本来也是他的愿望。只是……   “东篱,他年达成此愿……”风劲节把达成此愿说得斩钉截铁,连如果二字都不加,只是语气忽然有些伤感。   “你可是要与嫂子一起,就此隐居起来?” 第四百零九章 代代传承   卢东篱轻叹一声,眉间郁色深深。   隐居?   别人也许说什么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他却自觉自己就是个大俗人,久羁红尘,不愿解脱,不论在何时何地,不论身处如何境地,都想要做一些事。纯粹只是闲不住,仅此而已。   只是,事到如今,他看得清楚,如果他和风劲节所说的目标达成,却还恋栈权位不去,对赵国再无好处,反留隐患。   可是如果不在朝中,没有官职,那他还可以做什么?他一生所学所长,全是治世经济之术,作为一个平头百姓,却实在是没有施展的余地。数载之后,他也还在盛年,难道以后就这样,空掷了未来的几十年岁月吗?   只是,不如此,又如何?   以他曾经的地位威望,就算退下来,这身份也太敏感了,有很多事也由不得他想做就能做,更何况……婉贞……她也不该再承受风波了。   一思及婉贞,便觉心中隐隐痛楚起来。   他也想要陪伴他的妻子,也想要亲自抚养教导他的孩子,也想要一家三口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也想要在有生之年,尽可能弥补对妻儿的负疚。   对妻子的爱惜和歉意,不是心里想着,信上说着,嘴里念着,就算有的,总该做些什么,总要做些什么吧。如果在未来的岁月里,他还要打着家国大义的幌子,继续整日忙得脚不沾地,理所当然地抛妻弃子,那又算什么?   风劲节看他烦恼,却不觉轻笑起来。   他倒是很喜欢卢东篱这样的烦恼和挣扎的。他素来最看不起那些非要把国家大义和私人感情完全对立起来的所谓好人。而对婉贞,他自己心中,也很是尊敬爱护。   尽早一家团聚是对的,只是生活里若永远只剩下夫妻耳鬓斯磨,温柔情爱,那对卢东篱来说,可就是地狱了。   他笑看着卢东篱道:“你怎么就如此不知变通,你以前当知府时,不也是夫妻住在一处的吗,只要你以后注意一些,别让自己象以前那样,总忙得无暇顾及她就好了。”   东篱,想要做一些事,想要付出自己的每一分心力,并不是值得羞愧的事。即使是嫂夫人,也不会愿意让你因为她,而渐渐黯淡了光采。   为什么不能让她在你身旁,看着你做的每一件事,看着其他人因你而有的改变,看着所有人,对你的尊重和认可。让她可以有更多的理由,为你骄傲,为你自豪,并深信着,以往因此而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这样,才是我希望,你能拥有的人生。   这样出奇温柔的心思,他却一字不说,只是笑着数落卢东篱。然而,卢东篱又如何感受不到他真切的关怀之意,若能有这样的人生,自然是好的。只是,他还是不知道,到了赋闲之时,自己这样的人,还可以做什么?   风劲节心中忽然一动:“去当先生如何?”   “什么?”以卢东篱和他的默契,一时居然也没听明白。   “当教书先生啊。”风劲节眉开眼笑的。   卢东篱愣愣地望着他发呆,嗯,这个,这个……   风劲节哈哈笑起来:“别吓着了,我不是让你去教小孩读三字经,而是去教导那些心怀大志,心系天下,且才华出众的年青人,如何更好地做人,做事,做学问,如何选择自己人生的道路……”   他这主意,却是从方轻尘那里想起来的。方轻尘搞的慎源学社,最初只是一时意动,可是做着做着,却也找到乐趣了。   他很恶趣味地要求学社的学子穿统一的白色衣服,在招学生时,除了看对方的才学之外,对于英俊漂亮的学子还少少给点加分。然后动不动就给自己易容改装,以创始人,校长,兼客座教授的身份跑去视查一番,顺便讲几课,一眼望去,几百个白衣飘飘眉目俊朗志向远大热血热心的青春少年,对着他满怀崇敬地行礼,几百个清朗的声音一起喊“山长”,这实在是太有成就感了!   自我感觉一好,就开始想把这学社推广开来,在各地、国开分校,可惜啊,秦旭飞只听说学社的人想去秦国搞学术交流,就立刻警惕地一口拒绝。其实以学校对学生老师的自由放纵,比压制君权的主张更离经叛道不可思议的说法都有。但秦旭飞一眼就看穿,其他的所有学说都是幌子,方轻尘只不过是把一棵树藏进了树林里罢了。   被秦旭飞拒绝之后,方轻尘也想着以慎源学社的风气和宗旨,不易得到别国君主的认同,当然要是就此止步,他也就不是他了。他打的主意是披张皮,改个校名,隐藏真实身份再去开分校。只是要在别国也把学社开出那种规模,造出那种影响力,收罗天下英才,总要点官方势力的帮助支持才好。自然,方轻尘第一就把主意先打到自己的同学身上。   容谦顾忌着燕凛,不太愿意方轻尘在燕国折腾,但照慎源学社的风格能力来看,确实能培养出许多纳百家之长,眼界心胸都足够开阔的人才。这些人,培养出来,若能为国所用,却是国家的幸事。   最后,容谦坦然和燕凛讨论了这件事。燕凛却是对自己极为自信。燕国的强大稳定富有,远远不是秦国可比,在他自己掌国主政的岁月里,他相信所谓架空皇帝的思想,不会在燕国流传的土壤。而后世……如果后世子孙没有能力守住自己的江山,自己的宝座,那一切后果都是他们活该,天下从来没有永远不灭的王朝,他又何必管得那么长远。   让方轻尘在燕国办学社,给燕国培养人才,为他干活还不好?而他呢,极力扶持另一个完全想反的学说来和方轻尘打擂台,让方轻尘手下自己的学生和自己的学生较劲,自己的老师和自己的老师争论去吧,从来堵不如疏,他只需要在一旁看热闹……   而在吴国,因为萧家和吴王已是越来越针锋相对,相看两厌,萧家几乎能影响吴国半壁江山,有此支持,学社根基已足。   风劲节却一直忙着新政的事,顾不得上心方轻尘这边,此时听卢东篱念起将来之事,却忽然有了这么个念头。   以他们如今的权位,支持方轻尘办学校是轻而易举的事,以方轻尘的经验,手段,财力,势力再加上官方支持,短时间内就可以把学社的规模做大,影响搞大,并网罗一批赵国的学者名流,有了这么好的师资条件,卢东篱若再加入其中,把他在赵国金光闪闪的招牌拿出来晃一晃,整个赵国的少年学子英才们,能忍得住不来投入门下的,只怕不多吧?   招收的杰出人才,出众学生越多,其他没有进入学社的名士大儒们怕也越是眼热,毕竟得英才而育之都是这些大师们的愿望。如此一来,又可以很顺利地再挖了不少名人,有了这么多名师聚在一起,更能令各方学子,死心塌地,一心一意,要进入学社。   如此一来,不夸张地说,赵国年青一代,至少百分之七十的英才,都会聚集在这里,而这些人的人生观,理想志业又都会受到那些名师们的影响,这些师父之中,自然包括卢东篱。   将来,这些弟子们将会有一大部份踏入仕途,这其中又有不少人传承着卢东篱的思想,他们会自然而然,走在一起,形成联盟,彼此互相扶助着,支持着继续维护他与卢东篱在朝堂上留下的许多制度和规则。   如此一来,既助了方轻尘一臂之力,又让卢东篱一生志业可托,岂不是两全其美?   此念即动,他便趁此,将整件事都对卢东篱说了。方轻尘的心思,做法,手段,目标,他都合盘托出,绝无隐瞒。   卢东篱对方轻尘的目的虽觉震惊,却出奇地并不反感。他不是皇帝,不会对此有危机感和排斥感,这几年,他本人也一直对于臣子的忠诚,君主的权力,做过诸多反思,只是不象方轻尘那么激进罢了。   “明着打慎源学社的招牌怕是不妥。”卢东篱思索着道,赵国的事,毕竟也不是他和方轻尘能完全说了算的。赵王的权威地位仍需受到尊重。“如果换个名字的话,以我们的能力,倒是可以支持这学社办起来的,等学社扎下根基,聚集了众多的大儒名士和国内最出色的年少俊才,除非陛下想冒险千秋万世被读书人骂死骂臭,否则绝对不敢轻动。”   心中设想着未来会在赵国创建的学社,设想着,那些学问,思想,知识的交流和碰撞,设想着那些代表国家未来的少年学子,卢东篱心中也渐渐有些神往。   学社会接纳所有不同的学术意见想法,任何理念不管是惊世骇俗,还是天真可笑,都会被容纳,学生们可以同时选择自己喜欢的课程和老师,也可以拥有许多出色的老师,学生可以对自己的老师提出置疑,老师们也可以畅所欲言,完全不用有任何顾忌担忧。学社定时举行公开的辩论会和讨论会,学生们之间,可以形成各种团体,有了新的想法看法,有了想要钻研的课题,都可以公开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携手同行……   如果真能达到楚国学社那样的声势,那样的成就,那么,未来三十年内,赵国的风云人物,必然多是从那学社里走出来的人才。   那些少年的学子,从天南海北而来,汇聚在同一个地方。他们会有闪亮的眼睛,会有充满朝气的面容,他们,他们……会象自己当年的小弟东觉一样,有着那么美好的梦想,那么热切的心,相信正义,相信善良,相信光明,相信凭着努力可以为国家,为百姓,为天下,做一些事。   莫名地,他有些怅然,有些向往,又有些苦涩。   做为兄长,对于那个年少的小弟,他只是宠着,爱着,却并没有做更多的教导和指引,他让他的小弟,带着一颗火热的心,毫无防备地一头扎进冰冷黑暗的官场之中,一点点被冷彻寒透。   而许多年以后,他也许会有机会面对无数和东觉一样的少年,那些人会是天下学子中最出色的人才,会是国家未来的希望和光明。   那么,他可以为他们做些什么吗?或许可以给他们更坚定的信心,更通透的眼光,更开朗的心胸,更豁达的性情,让他们可以抱着真心热血入世,却不叫人间风雨催寒,让他们可以将一腔壮志施展,却又有足够的能力和技巧,抵御四方的明刀暗箭。   如果,他已不能再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那么,他或许可以尽一切力量,帮助那些将来,可以为这个国家做很多很多的人们。   看着卢东篱出神的样子,风劲节静静地微笑。   他知道,卢东篱会选择这样的生活,即使自己退出官场,退出那最风光灿烂的舞台,那一身所学,一片真心,又怎么可能长久地空置。   他的理想,他的志业,他的追求,焉知不会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身上,被继承,被传扬,被相信,被坚守。   这世上,不只一个卢东篱。在他之前会有,在他之后会有,那些史书上所记载的许多故事,从来不是遥远而冰冷的文字,而是一个又一个,曾经温暖而热血的人与事。   当卢东篱不能再为赵国擎起一片天空时,他可以去尝试着,为国家教出许多许多擎天之才。他相信,卢东篱会是最好的老师。   那些人的身上,将来带着他的热血,他的信念,那些人所继续的,将是他的道路,他的志业。   论到学问,卢东篱不会比任何名儒学者逊色,他少年即有才名,并不只在诗词文章上,于学问术业都下过功夫的,只不过,当初毕竟年少,最多也只是分析研究往圣先贤的思想学说罢了。   后来多少沉浮历练,他担任过各种各样的官职,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情事态,他领过兵,他主过政,他曾遭受过最大的背叛和伤害,他曾有过,最长最苦痛的消沉和落魄。   这些年来,经历了对人生,对世事,对国家,对政治的种种反思,再加上和风劲节之间的沟通交流,受到风劲节全不拘于固有思想观念的影响和点拔,如果可以让他放下繁重的公务,潜心整理体会,有极大机会成为一方大家,创出一种新的思想学说来。   而比之其他的学者名儒,卢东篱最大的优势,就在于他多年在各个职位上的为官经验,而将这些经验与卢东篱如今的政治理念,人生思想相结合,必然有足够的力量影响教导许多人。得他倾囊传授教导的学子,办事之时可以少走许多弯路,遇到挫折之时,也可以有更坚定的心志来面对。   在思想得到继承之后,这些年来,卢东篱和风劲节努力所造成的政治态势也有可能真正形成一种能让大多数人承认相信并愿意坚守的制度,就此传承下去。   风劲节久久微笑,不觉也有些出神。   未来卢东篱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呢?   终于卸下长久的重负和责任,终于不必再应付所有的明刀暗箭,险恶心肠。   在赵国某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会有一座宏大的学府。   那里,有青山,有绿水,有竹林,有许许多多,从全国各地而来,最出色的少年学子在此求学,也有大批有成就有名望有学识的老师,带着他们的家人,住在这里授徒讲课。   这里到底是阳光灿烂,生气勃勃,这里的老师和老师,老师和学生,学生和老师之间,都会热烈讨论,激烈争论,但一切都是为他们心中所坚持要瞧的真理,而不涉及任何私怨。   在这里,他能够快乐地和所有老师去做学问和思想的交流,他可以站在讲坛上,毫无保留地把他的志业思想解说传授。   会有很多极有名望学问的人,与他相交,同他争论,可以吵得不可开交,吵完了再把臂论交情。   会有很多双赤诚的眼睛望着他,从他的教导中,一点点感受他的心灵,体会他的胸襟,慢慢明白他是怎样的人,于是,那些年少而明朗的脸上,会有真心的爱戴和尊崇,他们会喊他,老师!   很多年以后,那些曾经的少年,会在这个国家各个不同的重要位置,默默走着自己的路。其中有人已渐渐在这红尘世事中,淡忘了旧时热血,但也一定会有人百折不回地记着当年的志向。   然而,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常常回忆起,曾经的年少轻狂,美好时光,那时,他们曾有过一位老师。   那个曾经为国家做过许多事,拥有过极为巨大的声望,教导他们的时,却温和亲切地如同兄长的老师。   老师懂得很多道理,有很多是他们不但没有想,甚至连梦都梦不到的,然而,当老师用简洁易懂的言语把那些道理说出时,便觉得脑海中光华闪现,整个天地,都明亮灿烂起来,极目望去,世间万物,都比以往生动了许多,对人生,对世界,便从此有了新的认识。   老师任过很多官职,而且不管身在何位,都做得极是称职,不……何止是称职,而他因此而来的所有经验,都倾囊相授给他们。若不曾得到过这样的指导,他们今天不可能走得这么远,这么好。   老师会为任何人解惑,也容忍每一个学生的置疑追问。他可以和学生们讨论问题,可以就极少出现的一两次细微错误,诚心认错道谦。他会笑着为学生们讲多年前,领兵打仗,铁马金戈的热血故事,他甚至可以亲自教导他们,骑马射箭,剑术搏击。他们四五个学生合起力来,居然还打不过老师一个文人。   老师有极美丽贤淑的妻子,还有一个十分聪明可爱的孩子。他们常常在老师家里聚会,说着笑着,整日整夜一帮人争论着一个问题,不肯罢休。老师微笑而纵容地听着,从来不烦他们,师母关怀而温柔地接纳他们,从来不会嫌他们不知进退。老师的家不大,却很温暖,不奢华,但师母布置得处处见心思。   师母做的饭菜极是可口,至今想来,犹自令人回味,小师弟总是跟在旁边,一声声唤他们做兄长……   “你呢,劲节……”   耳旁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风劲节越来越遥远的思绪。   他一时没有回过神,有些迷茫地“啊?”了一声。   卢东篱静静看着他,声音出奇地沉静:“你呢?”   没有过多地解释说明,他只是淡淡地,重复着问出那两个字。   风劲节怔怔发呆,他不知道,自己脸上那越来越遥远飘渺的笑容一直没有敛去,他愣愣地看着卢东篱,过了好一会儿,才算明白,卢东篱在问什么。   你呢,劲节?   你呢?   在未来的岁月里,在他为卢东篱费尽心血谋划,一片真心设想的那无比美好温暖令人无限向往的美丽图画中,没有风劲节! 第四百一十章 一线相牵   “我?我自然会很好。”风劲节伸了个懒腰,笑出声来:“终于不用天天干活了,你难道还觉得我会有什么问题,会让你操心的吗?”   卢东篱默然无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这一生最好的朋友。   这个人,自然是没有什么可以让人为他担心的。   他不是别人,他是风劲节。他是偌大天下,尽可去得,万丈红尘,皆可历尽,既能出世,亦能入世的风劲节。   然而,他只是这样安静地看着风劲节,直到风劲节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撑不住。卢东篱转过头去,眺望天边,想很轻松很随意一问,问出来的话,却还是带了怅然:“劲节,将来,你会做什么,你会……”   他顿了一下,才终究还是问了出来:“你会在哪里?”   风劲节很认真,至少看来很认真地想了想。“我也会在学社做客席老师,时不时去讲讲课吧。”   方轻尘那小子,摆明了是不会放过他们这帮同学的。不管在哪个国家立了学社,不要钱的免费劳工都是多多益善,他和容谦,那是肯定是跑不了的。就是萧清商,身为女子,身份又不便,都难说会不会被他纠缠着易容乔装,扮个世外高人去讲课。   不过象他们这样的人,居个客席,偶尔去对着一群白衣如雪的青春少年传道授业解惑,享受一下纯洁而崇敬的目光,还真是很舒服的事情。可是真要定下性子,把这当成一项正式工作,年年月月日日专心致志地做下去,这个……这个……方轻尘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也就不能苛责他们这些同学了吧。   卢东篱将目光收回来,又看着风劲节。风劲节被他平静的目光盯得有些发麻,干笑一声:“你不会介意,我去学社教书时,顺便去你家混吃混喝吧。”   卢东篱一笑,心中却还是有些难受。   其实他早就知道,当一切安定下来的时候,风劲节必然不可能长留在他的身边。   良朋知己,为同样的理想并肩奋斗,事成后,相偕而隐,两家彼邻而居,世代交好,总是美谈佳话。然而,卢东篱有妻有子,风劲节却从来是风一般自由不定。   就象以卢东篱的性情,不适合长久过隐居的悠闲生活一样,以风劲节的性情,也同样不适合长长久久呆在一处,无所事事地陪着好友过日子。   在旁边笑看着人家父慈子孝,夫妻恩爱,理所当然地接受他们的招待和关怀,没准时间长了,还要让嫂子操心他的婚事,一片好心为他寻访各处好女儿。虽说这些亲近关怀,对普通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可只要一想起这种可能落在自己头上来,风劲节便有点脸色发青,卢东篱也觉得很不对味。   风劲节对苏婉贞有真心的尊重,也有因卢东篱而爱屋及乌的关怀,他会敬重这位嫂子,他也会爱惜卢英箬那个侄儿,他会很乐意偶尔来住几天,与卢东篱笑谈往事,接受苏婉贞温柔细心而绝无丝毫干涉的照料,闲来还逗逗已经长成大男孩的小侄儿。在短时间内,这是一种乐趣。但也只是短时间。   相聚易,相处难。所谓亲如一家,其深意就是本来并不是一家人。   这么多年来,风劲节和卢东篱并肩走过那么多岁月,那么多风波,素来寝食同步,从来有难同当,早已是互为臂膀,互为分身。   可是再亲再近,彼此的家人,到底不是自己的家人。风劲节是孑然一身,在任何时候,他的家,都会是卢东篱的家。而在未来的某一天,卢东篱的家,却不是风劲节的家。   他不可能长久住在卢东篱家里,他甚至不可能会在卢家附近安居下来。   他从来不是那种会安安生生呆在一个地方,除了偶偶教教课,去享受团聚之乐的老友家串串门,就无所事事的人。   他是风是云,无拘无束,而自己……是石是山,终不能永远跟上他的脚步。   卢东篱轻声问:“你会去哪?”   风劲节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摇头:“现在哪里说得明白,无非是看哪里的风景更漂亮,哪里的酒最好,哪里的美人最出色,哪里……”   “劲节……”卢东篱沉声唤他,语气带点淡淡的责备。   风劲节笑着冲卢东篱眨眨眼。“行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会常常去看你的,有什么好东西,一定不会忘了你。”   他几乎是有些好笑地说:“这么多年,分开那么多次,也没见你如此拖拖拉拉,婆婆妈妈。”   卢东篱笑了一笑,便也再不多说什么了。   是啊,他舍不得,一想起未来许多的分离岁月,便觉舍不得。   本以为早已习惯了分离的,本以为,彼此的心胸都已经豁达到,可以淡看分离。   当年他还是地方官,而风劲节漫游天下时,双方就是在漫长的分离中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关系。   那样的分离,其实是欢喜而美好的。忙碌而疲惫的他,偶尔想想不知在何处逍遥自在的风劲节,总是会心而笑,偶尔收到远方的来信和礼物,纵然忙得连回信的空闲也没有,虽然常常对风劲节稀奇古怪的礼物摇头发笑,然而,那种从心深处流淌出来的欣喜,却是半点也无法掩饰。   曾在定远关数载相伴,曾为了推新政而数年相偕,也不是没有过长时间的分离。为了公事,一人留守原处,一人另赴他地,这种事时时常有,更何况,风劲节还曾为了治疗燕国容谦,数月去国不归。   那时笑着送他离去,微笑迎他归来,每思及他,心中总是安定充实的,就算他不在身边,身旁也似乎总有他的影子,仿佛只要微微转头,就可以看到他的眉眼,仿佛只要一开口,就可以听到他熟悉的声音回应。   可是现在,想起数年之后,安安定定的日子,以及安定之后的分离,心中反而忽得有些空。   如今回首细想,虽说以往日夜相伴的日子那么多,那么多,却原来,谁也没有刻意想要天天互守,只是时事相逼,局势变幻,所以必须彼此依靠,齐心合力去面对。   那时候,就算彼此分离,他也从来不觉寂寞,也许只是因为,他知道,他总有回来的那一天。那一天,无论是远是近,但却总是会到来的。   而却原来,从那时起,便已注定若有一天,艰难局势不再,各方风波平定,反而是真正分离之时。   在这茫茫大海之上,看这桅高帆劲,看这海阔天辽……看这无穷世界,看他……能走多远,能一直走到天边。   他是真的不舍。真的……   这一次,他们还没有分离,而他,却已经在思念他了。   “东篱,你的豁达到哪里去了?”风劲节的声音带着笑意,也带些小小的恼怒。“不用为我担心,无论如何,我总可以过得很好。”   其实他的本意,是想笑得没心没肺,两眼闪光地在卢东篱面前幻想一下,以后游山玩水,拥美作乐的幸福时光,并且小小地抱怨一下,这些年的辛苦劳累,束手束脚,为以后终于可以得到自由而感叹。   然而,看着卢东篱那有些许悲伤,却连悲伤都不能让自己过多悲伤的神情,到底是叫他心肠一软,把些个嘻笑之言,便都放下了。   东篱……他很想叫他放心,然而纵然为了让卢东篱放心,他也不会改变他的选择。   何苦来呢。   东篱会有很好,很好的一个家,偶有一日,他远行天涯归来,看着那处温暖的烛光,也会连着生起家的感觉。然而,旁人再好,也不是东篱,长久住下,必有不自在。   东篱,你未来的人生里,自然还是有我,你未来所有的欢乐幸福中,自然也不会少了我,只是……只是,已不必在所有的时间里,都彼此相守……   那温暖的话语,让卢东篱渐渐收回有些遥远纷乱的心思,轻轻叹息一声:“我哪里又替你担心了,我不过是担心我自己,会不会太想你了些。”   哪里需要替风劲节担心呢,他是那样洒脱而强大的一个人。你可以担心森林草原,山河湖海,可是,你需要担心风吗?   那人,他不是苏婉贞。   苏婉贞只是安静从容其实也被动地长久地等待着相聚,而他,却永远只会掌握着主动,肆意快乐地挥洒人生,尽情享受这世间一切美好,偶尔心中一动,回首探望便是。   那人不是苏婉贞……思念苏婉贞,他还可以努力把事情更快做好,争取早一日相见,可思念着风劲节,却只好静静在家里等着守着,实在想得熬不住,提笔写封信,反反复复,不过是,“劲节,如果有空,来看看我吧……”   然而,却连投送之处,怕也找不到。   风劲节不是苏婉贞。   苏婉贞温婉美好,坚强自尊,处境再凄凉,也要努力让自己过得好,努力不去悲痛嚎啕,努力不露出任何凄苦无助状,惹世人怜悯,努力让自己活得好,不要让他更加不安心。   而风劲节却根本不需要刻意地让自己过得好,他天生就是强者,天生就没有任何逆境可以让他不快活。   立下盖世奇功,却被贬成伙头军,他都照样能毫不牵强地活出他的快意和自在来。他不需要别人担心,他不需要旁人牵挂,没了束缚和拖累,以他的才智能力和财富,不管在天下何处,也一定过得最好最快活最肆意。   他的生活永远多姿多彩的日子,每一天都有新奇,每一天都有惊喜,也许,偶尔会想起一个好友,略略有些怅然,但连这样的怅惘,他都不需刻意去压抑,就可以重新高兴起来。   他若思及苏婉贞,会更加悲伤牵挂羞愧无奈。可若是想起风劲节,就只好微笑着,去替他欢喜,替他快乐,微笑着去想象,这个时候,风劲节正在何处,以何种方式享受人生,并尽量让自己也为此感到幸福了。   可是,他却还是真的,不舍。   劲节,我只怕,我会太想你了。   “劲节,其实……其实我真想和你一起,踏遍山河,偕手同游,我……”   是啊,他真的想,他真的想过,但也,只是想过!   他是卢东篱,他不是风劲节。   他不可能抛下妻儿不顾,也不可能带着妻儿去随他云游天下。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可以,他也不会。   何必呢?何苦。   他是卢东篱,他不是风劲节。那个人爱邀美人,爱饮美酒,一掷千金却也许只为赌下一刻枝头的落花是成双成对,还是孤零零一朵飘零。而他,只会微笑着,看着,瞧着,见那人欢喜纵意,他便也觉欣然快慰。   然而真要他永远像他那样去生活,他其实是不会习惯,难以学会的。他和他亲如一体,互为分身,可是,他和他,却还是不同的两个人。   何必呢?何苦。要拖家带口,牵着他,累着他,让他因了他,而不能肆意自由。   所以,便是这样地想,也只是一瞬而过,便是这样的念头忽然升起,便又立刻淡下去。   风劲节微微一怔,凝望着他,眼神里的温暖一点点化开,然后大笑起来:“你想?先把吃喝玩乐四个字学会再说吧,找个美人靠你身上,你就能吓出一身冷汗来,我的逍遥日子,你哪里过得了。”   他正色指着卢东篱:“你别以为我嫂子性情好,就什么也能忍,越是温婉的性子,忍无可忍发作起来才越是厉害,她要知道我带坏了你,你和我,她能饶得了谁?”   这般玩笑言词,却只令得卢东篱苦笑一声。   风劲节也就不好意思再同他扯这样的干笑话了,沉默了一下,神情却渐渐柔软下来,轻轻道:“东篱,我会常常找你的。嫂子要肯放人,我也会偶尔拐你出来,四下玩玩乐乐,也是快意开怀之事。我……”   他终于轻叹一声,爽利道:“算了,也不知欠了你些什么。有你在那里,我不管去到何处,总也是走不远的。”   他是在慨叹,然而,那么那么温柔的语声,竟只是言若有憾。   他当他是风是鹰,不羁千里,而他却知道,这一次回头入世,他早已是那一只风筝,就是飞得再高,胸中也是牵了一根线。这线若是断了,他纵少了牵绊,却也再难填心中的那一份空落。   卢东篱心中一热又是一涩,“劲节……”他唤他,极轻的声音,仿佛有许多话想要对他诉说,然而,唤过那个已深印进灵魂的名字,却又忽然忘了言语。   风劲节却已微笑着转头看前方浩浩海波的尽头:“再过两天就到吴国了……”   是啊,再过两天,就到吴国了。再过两天,他就要见到他的妻儿了。萧家的人应该早就把他的行程告诉了婉贞吧。这两天,婉贞和英箬,怕是都欢喜地坐立不安,连觉也睡不着吧。   他那温婉贤淑的妻子,会对镜理妆,努力用妆华掩饰憔悴的面容,会裁衣缝裙,尽量不要让自己显得过于消瘦。   她会把家中最好的酒找出来,她会烦恼着烹制什么菜肴来迎接他,她会牵着孩子,长长久久地等在大海边,望尽明眸,她会……   他默默地和风劲节并肩站在一处,看着那碧海骄阳,万里无波。   未来的岁月,风劲节可以想象,其实他也同样可以想象。   全不恋栈权势,功成而身退的他,必将享有巨大的荣耀和声名。而做为幕僚,大部份时间只隐在他身后的风劲节,却势必会渐渐消失于世人眼中。   在数年之后,他将在那个风景如画的学府里,拥有许许多多的弟子,拥有无数人的钦佩和爱戴。他会有最温柔美好的妻,最聪明伶俐的孩子,他可以和很多饱学鸿儒来往交游,他可以把所有的理想志业,传予后人。   他还会有一个,最好最好的朋友。   那个不管去往何处,总会有音信不断传给他的朋友。那个不管到了天涯还是海角,总会有许多稀奇古怪礼物送过来的朋友。   偶尔,他会收到千万里外送来的信,展开后,见那素白纸上,熟悉而洒脱的字体,仿佛那飞扬的文字,就是那人的眉眼,那人的笑。   信上会告诉他,哪一天,那人会回来一聚。   于是,他欢喜着连续数日,脸上的笑容都敛不去,他的妻微笑着把埋在菊花下的酒坛挖出来,尽心地张罗着,准备着,迎接他们一家都一直放在心上的友人。   于是,在某一个清晨,有人一袭白衣,骑着白马,一路踏花来。   于是,以往的无数岁月就重回眼前,他和他说了那么多说不完的话,完全不知时光如电飞逝,他和他,喝了那么多后劲绵长的美酒,醉倒之时,却不是为了美酒。   也许,他的好朋友会存了心给他一个惊喜。不声不响,就悄悄归来。   于是,在某一个夕阳如火的黄昏,他教完学生,踏着青草落花归家去,却听到身后一声轻轻的呼唤。   “东篱。”   闻声回首,那人在一片翠绿竹林前微笑,夕阳将他的白衣,都镀作淡淡金色。   于是,刹那之间,眼中微潮,却又不自觉地笑起来,欢喜自胸中渐渐溢出,便是身旁拂过的晚风,头顶飘下的落花,都柔和美好起来。   那人这回却不耐去家中做客,而是拉了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拖他同游。   他的妻会微笑着在门前遥送,明眸之间,全是为他欢喜的温柔和欣慰。   那个任性的朋友,会拖了他一路游山玩水,看壮丽山河,游繁华都市,日间共乘一马,夜晚抵足而眠。   每到繁华闹市,那人怕还会照了旧性子,邀美人,饮美酒,一掷千金却也许只为赌下一刻枝头的落花是成双成对,还是孤零零一朵飘零……   而他,还是会微笑着,看着,瞧着,见那人欢喜纵意,便也觉快慰欣然。   那样的时光,是极美好,极快意,却也转眼便会度过的吧。一年中,最多也就一两个月,聚过之后,便又洒然分手。   他依然有一个最美好的家,有一群极可爱的学生,依然过着平静而充实的生活。   他依然会时时想起那人在何处逍遥,于是,便叫心中涌起三分甜密,三分温柔,三份欣悦和一分的淡淡怅惘来。   那个人啊,就是让人连思念他,都只有更多的快乐和欣喜,便是偶尔不经意的失落,也淡得连自己也未必会察觉。   这样的生活,足够完美,足够幸福,足够……   卢东篱静静地闭上眼,人心何其不足,人性何其贪婪!他知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数年之后,他应该可以过上这样的生活,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孩子,最好的朋友,最让人心情愉快舒畅的事业,那样的时光,不是不美满的,他会有许多快乐,许多幸福,可是,劲节,劲节,当你不在我身边时,便是再多的欢喜之事,那快乐,也不再是纯粹且完全的了。   那样的生活,我其实不是不快乐的,我只是,只是第一次发现,我会如此贪心,如此求全,如此永远不知满足……   劲节…… 第四百一十一章 何必烦恼   当初风劲节从小楼离开,兼程赶往赵国的途中,从通讯中得知了苏青瑶的提议,他的第一反应,其实并不是欢喜,而只是诧异。   “为什么?”   “因为人是社会动物,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我们需要同伴彼此依赖。我们做模拟时,一个班都是二十人左右,这可是相关专家研究之后才确定的最佳人数。现在,就剩下我们这几个人,大家之间的联系也不是特别紧密。漫漫五千年时光,就算咬牙忍了过去,心性感情说不定也会有负面的变化……”   风劲节有些好笑:“这种事你都可以提高到学术领域的高度来讲。现在又没有时空局在监察你,你就直接说,是怕大家受不了寂寞,想拖个人来陪,不就好了吗?”   苏青瑶笑道:“别管我话是怎么说,你只告诉我,你有什么意见?”   风劲节依旧没有很当真:“这个世界的人类,精神力还十分微弱,就是再努力,也锻炼不出不会消散的精神体。你的那个想法,从根底上就行不通。”   “如果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我怎么会和你说?我们可以教他们增强精神力的方法。要他们培养出像我们一样稳固的精神体,没个一万年怕是不行。但是保住他们身死后,精神波不会立刻消散,却是可能的。那样我们就可以及时接引他们回到小楼,利用小楼的设备帮助他们重生。”   风劲节微微蹙眉,半晌无言。   “劲节,你担心的事情,我也都考虑过了。小楼的设备,最多就只能供二十个人换体重生。而以小楼现在的能量,能让我们每个人,拥有一个名额,给一个自己最在意的人重生的机会,就已经是非常艰难。这个世界的人,精神力都是如此微弱,就是被我们选择的人,最后能被成功引入小楼,他们也需要长时间的沉眠,才能和新的身体融合。”   苏青瑶叹息道:“等他们醒来的时候,人间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年。与他们关系密切的人与事,都已不再存在,他们的重生,真的也就是一个新的开始。前生的那个人,就等于是真的死去了,所以不必担心他们因为前生的那个身份,有太多放不开,舍不下,再给人间多添变数。而且……”   苏青瑶咬了咬嘴唇:“小楼的电脑,是预先设定死了的,只听从我们这一批师生的指令,就是我们自己也无法解开。所以,你也不必担心,在这几千年里,会有人突然起意,利用小楼的力量做什么不妥当的事。在小楼里,没有我们的带引,他们连一扇门都没有权利打开。我反复想过的,我的打算,对这个世界的副作用,是会很小很小。”   风劲节听得苦笑。这些限制,虽然苛刻,但确实,每一条都有他的道理在。然而……   “如此诸多限制,对于他们,长生又算得了什么好事。”   苏青瑶笑问:“得享数千年寿命,不是好事吗?你可以随便抓一个马上要死的人问问,若能让他继续活下去,他是肯还是不肯。”   风劲节轻轻叹息了一声。   “青瑶,我承认,大部份世人为了可以长生,是不惜付出一切的。而很多人,故意割绝情爱,苦苦修行,付出比你所说的限制更大的代价,也是为了长生。可是,青瑶,如果我们接受你的意见,去选择可以陪伴我们几千年的人,那我们所选的人,也一定不会是普通人,对他们来说……”   苏青瑶笑了一声:“不要如果如果了。还有谁不知道啊,你要选的,只会是卢东篱,小容选的,只会是燕凛。他们都不是普通人,难道你还担心卢东篱将来会空虚会失落?他们对生命的要求很高,但是他们也有足够的才能智慧,能让自己的生命更好,用不着你乱操心。更何况,他们身边不还有你们。”   “可是除了我们,他们身边还有谁在。他们若是长生,会比我们更加孤独。”   风劲节微笑:“青瑶,如果他们看不开,何必让他们留在这个世间痛苦。如果他们能看得开,那我们自己,不是更应当能看得开,更该有足够的豁达和智慧,不去强求。”   苏青瑶沉默了一会,才轻轻问:“劲节,你只是为卢东篱一个人而留下来的。而他的生命,却只有区区几十年。劲节,以后的五千年岁月,你不会寂寞吗?”   “大概会有一点吧。”风劲节耸耸肩:“不过,象我这种人,应该不管在哪里,都可以活得很好。”   “你……不会想念他吗?”   “当然会啊。其实我现在就很想念他了。已经分开了这么久。”   风劲节笑道:“可我现在就可以一边想念他,一边好好地生活。青瑶……五千年,在你看来是很漫长很寂寞的旅程,在你看来,我纯粹为他留下,牺牲很多,所以,他也需要以无尽的生命来回报我,可是,青瑶,五千年,真的很长吗?在这之前,我已活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以后,我还会活更长。以前我是一个好学生,一个好公民,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否定一切,怀疑一切,冷漠地看待整个世界。而现在,我相信人们心中的美好与坚持,我相信史书上许多壮美动人的故事,我相信,无论人性有多少黑暗冷酷,也总有人可以战胜自己。我现在,前所未有地热爱着生命,热爱着世界,这样的我,应该可以很快乐地度过这五千年时光。五千年呢……”   风劲节微笑着。   “我会遇上很多的人,我会结交更多的朋友,我会经历很多值得回忆的事情,我会看到很多和他一样,倾尽心力,想要为国家,为百姓,多做一些事的人。我会陪着这个世界,看着它,一点一点地变……”   苏青瑶静静地听风劲节一句句说下去,沉默良久。   “劲节,你曾经说过,会尽力让赵国的政局向你们希望的方向发展,在那之后,卢东篱就可以回去和妻子团聚,照料守护回报他的妻子。这样的话,这一世,你们还能有多少相伴的日子?让他活下来,让他有机会和你一起活下来,多好?这一世,他尽可以用未来的岁月,好好爱惜照料守护他的妻子,而在下一世,和你相伴,逍遥快乐,这不好吗?劲节!我不是不相信你是个洒脱的人,我也不是不相信,即使是在他永远离去的岁月里,你也可以过得很好。但如果你的身边有他,你可以过得更好,不是吗?”   风劲节有些好笑:“是,没有他的时候,我仍会过得很好。但有他在身边,我会过得更好。我和他是朋友,是很好很好,知心知意,互相可以为对方死的朋友,我们喜欢在一起,我们享受在一起时的快乐,但这不代表我们非得永远腻在一起才快活。青瑶,借小容常说的话来讲,你交一个朋友,你为他去做一些事,你想要他高兴,并不需要去计算,他能回报你多少时间,多少感情,这不是菜市场买东西,你付了一两银子,就一定要带回来二十斤肉。我没有权力去分割计算安排他的来世或今生。”   苏青瑶终于苦笑了一声:“真奇怪,你们明明都在这一世投入了这么深刻的感情,我原本以为,这个建议一说出来,你们会是最高兴的人,可是,你们居然全持如此保留的态度。”   风劲节只是一笑。   “可是,你也没有权力替他去拒绝未来!劲节,你怎么知道,他们自己不会愿意有这样的长生机会,他们自己不会更喜欢和你们相伴着,度过千载时光?你们就这样,一口替他们拒绝了,难到对他们就公平了?”   风劲节神情渐渐凝重。   “精神修炼,本来就是极困难之事。若是付出一生努力,满腔期望,最终还是失败,再去面临生离死别,那是怎样的感觉?就算成功,一梦重醒之后,又怎么样呢?青瑶……他们不是我们。我们彼此是伙伴,我们的身后,有小楼,小楼之后,还有那属于我们的世界。而他们,因为小楼的规则限制,永远不能融入小楼,他们真正拥有的伙伴,最后也只有我们一个。而就是这唯一的伙伴,数千年后,到时空通道再开之时,又该何去何从。时空局的管理法则,是不可能允许我们带他们回到我们自己的世界的,就算能,我们也不会带他们去一个先进十余万年的时空里,承受世人的歧视冷眼。所以他们最终只能是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找不到同伴,找不到归依,被排斥在社会之外,孤零零看着人世变幻……”   苏青瑶打断他的话:“劲节,你……气死我了。要活下去难,活着难过想要解脱,还不容易?更何况,五千年以后,又岂知你们,不会选择留下来。”   风劲节一笑摇头不语。所谓的永生永世不分离之类的誓言,在他看来,实在是十几岁天真少年,不知世事,才会说出口的豪言壮语。漫长的岁月,多不可测的变数……便是真有相守度过五千载的可能,他也只会平静地珍惜每一天的日子,而不是现在就信誓旦旦,说什么永不分离。   “为什么一定要去想五千年后的事呢?退一万步说,就算最终离去,又怎么样?只因为不能长聚不散,就干脆不聚了?有多少人,以后的分离或孤独,真的那么重要吗?有五千年的相伴相守,难道真的不值得。”   苏青瑶轻叹道:“喂,你将心比心一下好不好?你肯为他留五千年,他若是可以和你相伴五千年,这样的代价,对他来说,又会有什么不接受。”   风劲节沉声道:“他们所要承担所要面对的,远比我们更深重,相比之下,我们为他们留下,反倒是微不足道的事了。”   苏青瑶笑出声来:“劲节,是谁刚才和我说,交朋友不是买菜,不用计较,谁付的钱多,谁给的肉多……”   风劲节倒被她驳得一怔,复又一笑:“罢了,我不和你争。旁人的事我不管,但若是与东篱相关,既然这是个两难的抉择,我就不想把这个选择放到他面前去。何必让他在未来的几十年里,凭添无数烦恼。就算最终他选择了重生,在将来的无数岁月里,想起妻子,也会更多伤怀苦痛。”   “唉,劲节……如果卢东篱事业成功之后,一家团聚,安安乐乐活到高寿,儿孙满堂,老来康健。在他寿尽身亡之后,你是不是可以抱着比较释然的心境,去面对未来的岁月,纵然想起他,也不会有过多的伤心,反而会更多地去想一些当初快乐的时光,于是,自己也就快乐了?”   风劲节无奈一笑。苏青瑶下面的话,他已经能猜得到了,只是现在要反口说他未来无法放得下,却也说不过去,只得叹气:“应该是吧。”   “那么,你又怎么知道,卢东篱一定会放不开?只要这一世,他可以和苏婉贞好好度过,只要他们有过几十年幸福时光,看着苏婉贞在安乐满足中逝去,他也未必不能象你这样放下,他也应该可以有足够的豁达和心胸面对未来。将来无论时光如何漫长,回思往事的时候,他也应该更多的是甜美,而不是悲伤负疚吧?”   风劲节叹气:“青瑶,你今天怎么这么象张敏欣。”   “喂喂,说不过我了,就把我和那个同人女扯在一起啊。”   “以你的性格,就算想到这个主意,提出来也就是了,我们是否决定这么做,你应该不会过多介意的,为什么这么不厌其烦地劝说我?倒象是张敏欣,刻意借着种种道理来查看我们的反应一样。”   “我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提醒你们想清楚各个方面的问题,我只是想让你们自己心里先有足够的准备,确定自己的心意,将来面临生离死别之时,不要再后悔……”   “青瑶……”   过了一会,才听到苏青瑶语气沉静地说:“劲节,你现在表现得很是洒脱,可是,如果将来真有一天,你看到卢东篱身死,你真的可以这么释然吗?如果到时你再舍不得,你再痛苦,再想挽回,却也来不及了。所以,我才觉得……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努力敲打你。不管你最后怎么决定,至少你都会是已经好好考虑过,将来,总不至于会有追悔莫及的事情发生。”   这是那次通讯中,苏青瑶说的最后一段话,自此之后她就再没有开口,而风劲节也一直沉思着,再没有说话。   他一路往赵国而去,也一路反复思考,最终还是不忍因着自己可能的寂寞,把卢东篱拖到那孤独的长生中。无论苏青瑶给出的理由多么充分,她提建议的最初动机,还是让自己的同学可以过得更好一些。   而风劲节在再三思量之后,也还是可以确信,即使到最后,自己也不会如苏青瑶担心地那样,痛苦纠结,悔恨至极。这一世,卢东篱让他找到了生命的意义,看到了人生的美好,未来的岁月,纵是一人独行,也未必没有无限风光。   他虽下了这样的决定,却又在重逢之后,就立刻教了卢东篱修炼的功法。而这个时候,方轻尘写的神功秘本,还天天揣在怀里,谁也不肯给,容谦也还犹豫着,一直没有教燕凛。   方轻尘和容谦也同样知道这样的长生,对于凡人来说,失去的也许比得到的更多,付出的代价过于沉重,因此不忍也不愿仅为了自己,就对别人提出这样的要求,给予这样沉重的选择。   而风劲节最早放开这件事,完全不考虑什么长生不长生,他只把这功法当在一种健身提神的技巧传授给卢东篱。   卢东篱当年落魄流浪之时,身体受的损伤太大,而后来,一肩担举国新政,每天要处理的公务,要费的心神,真是数不胜数,体力精力的损耗实在是太大了。如此下去,实难永寿,没准志业未成,就要永辞人世了。就算风劲节有出众的医术,但只要这种忙碌劳心,一天不停止,所有的治疗手段,效果都是有限。   而在学习了风劲节教授的功法之后,卢东篱的精神力增长极之明显,再怎么忙碌辛苦,劳神费力,精神上都不会有疲惫不堪的感觉,就算是数日数夜不眠不休地理事,也一样精神抖搂,思绪清晰。   天长日久,不但精神越来越好,精力越来越足,身体也渐渐康健,百病不生,夏天不怕热,冬天不惧冷,就算是如今身临大海,也丝毫不惧晕船之苦,不怕海风之寒。   就连风劲节自己都有些奇怪,修炼精神力,其实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而这些年卢东篱一直俗务缠身,可是练习下来的成就,居然真的不小。是因为他的心性和功法比较相合,还是因为不知真相,全无得失之心,随意练之,反而效果显著?   反正,照这个进度来看,几十年后,卢东篱的精神力,真的有可能可以初初凝聚……   本来以为都已经可以接受,可以看开,可是,真的看到了成功的可能,风劲节,还是不可抑止地多了些杂念!   “东篱,你相信我吗,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真正的公平,将得以实现。不再有昏主,不再有暴君,站在国家最高点的人,必然是最贤能,最有人望的。官员们不能肆意欺侮百姓,而百姓却可以光明正大地指责官员的失职。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国家可以富有强盛。然而,这样的光明,要经过很久,很久的黑暗,才能看到,这一天,要经历很多很多的斗争,才能到来。东篱,这一切,不是靠一两个清官,两三个英雄能可以做到的,这需要无数人,无数年无数代的争取和努力,即使所有人为谋求公平公正所做的事,在整个世界,小如微尘,但无数微尘积聚在一起,便是不可撼动的高塔。这也需要所有的百姓所有的民众,去流血,去受伤,只有痛楚,才会让人渐渐醒悟,只有伤痛,才会让他们慢慢地,一代代去反醒,去争取……东篱,那一切总有一天会到来,也许我们看不到,但我们曾用我们的生命,往那座高塔上多添一粒沙,所以,东篱,我们何曾什么都不做。”   许多年之前,他曾经对卢东篱说过这样的话。这许多年来,卢东篱付出了他能付出的一切,为的,也许也就是,这遥远得,看都看不见的那一天。   如果……如果他竟然可以看见……是否,他本来应该,给他这个机会去看的。   看着这个世界,虽然很缓慢,但确实可见的一点点进步。看着一代又一代人,如他一般为着一个理想,付出全部的努力。看着数千载以后,一个也许仍有许多缺点,但相对比较公平公正的世界,最终出现,那会是怎样的欣慰和欢喜,那能补偿多少遗憾和不足。   风劲节终于感到了迷茫和犹豫。   他相信,这一生若能与苏婉贞相携到老,未来纵有无限时光,卢东篱应该也不会过多地去哀叹伤怀。他相信,以卢东篱的性情,就算千载时光流转,也一定可以找到自己可以做,应该做的事。纵有许多人和事,一一在眼前流逝,然而,曾经付出的努力,却还实实在在留在那里,一粒沙,一滴水,渐渐变成海洋,化为高山,最终改变这个世界。   既然有这个机会,他可以让卢东篱在毫不知情之下,全然错失吗?   以前再说看得开,说到底,他还是有些不敢去想。不敢去想卢东篱这样几乎全无武功基础的儒生,真有练成的可能。而现在,他不确定了。   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方轻尘和容谦都已经有了决定。   事实上方轻尘是喝醉了酒,一时冲动,把书给了秦旭飞。后来倒是找时间同秦旭飞详细说明了情况。   秦旭飞却是自信满满,反倒笑着毫不谦虚地把自己夸奖了一番:“我从小就是练武奇才,不管什么功法,我都是一点就会,一练就通。宫里给我找过很多师父,可是每个人教过多不久就没什么可教的了,每个人的看家功夫我练了之后,很快就能超过他们本人。阿恒和我一块学的武,你看我比他强多少。我这辈子还真没碰上过我练不成的功法呢。从小到大,就盼着能碰上点难些的功法,也算是个挑战。所以你放心吧,你那功夫虽说不算是武功,可和武功有的是相通之处,我要练不成,那才叫怪事呢。”   虽说天下人都知道秦国的秦旭飞在武学方面,是天才中的天才,但知道他曾经这样得意洋洋地夸自己,风劲节也觉十分好笑,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听了这话之后,方轻尘照着他鼻子一拳打过去,教训对方啥叫武学奇才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至于那些限制规则,秦旭飞是根本没往心里放。   “除了活得长,没什么别的好处,也得不到什么出奇的神通。这还用你来解释吗?我认识你这么久,除了发现你武功高,心眼多,也没看到别的神通,我也没稀罕过得什么神通好处。你不会担心到时候我看到一堆有神通的人,心里不舒服吧?你看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这一世,我要照你给的功夫练,活到一百多岁没问题是吗,那就太好了!我一直担心,我死了之后,新的皇帝不能善待我的旧部兄弟们,而以阿恒的性情,就是吃了亏,受了委屈,看在我的份上,也只会隐忍。与其这样,不如我自己做那个守到最后的人。有我在,总要保他们一世安然,看他们满门和乐,让他们可以安安稳稳,心无所虑地离开,我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牵挂了。到那时候,睡个一生最长的觉,反而是好事,免得以后看着后辈们不成器闹心,帮忙太多不妥,不理不睬又有些不合情理。不过……”   对着方轻尘说到这里,秦旭飞满脸都是说不出的委屈:“我一直身处危险之中啊,每回出来,都会有一堆刺客冒出来,留在宫里,没准也有人暗中算计我……我要是还没练成,就让人害了,那我可就死不瞑目了哇。轻尘,如果你没什么别的事,就留下来兼职保镖,嗯,这个,三……不,五十年,怎么样……又打人,又打人!你不是说我练这功夫,最少能活一百岁吗?我没报个六十年七十年,已经很客气了……哎呦,打就打,谁怕谁啊!”   而容谦那边,却是燕凛直接发现了真相,也是没有多少挣扎思考,就做出了决定。虽然对于练成功法,不象秦旭飞那么有自信,态度却出奇地豁达,通过事后容谦的转述,风劲节也是第一次想到,且不论成败得失,即使是那努力的过程,也是一种享受,一种幸福。   因着秦旭飞,因着燕凛,在今天,风劲节,终于还是主动向卢东篱提起了功法:“东篱,那套功法原是我怕你操劳太过,授给你强身健体的。”   “是啊,练了之后,确实有奇效。这几年,我好象都没有过累的感觉,也开始象你们这些武林高手一样不惧寒暑,而且很多人都说我这几年不但不见老,倒象是有些年轻了。”   卢东篱的语气也是轻松愉悦的。能有这么好的身体,无论如何是件好事,对于这套功法,他倒是没有过多的猜疑和想法。他不是秦旭飞,有那种一眼就看出功夫本质的能力,他也不是燕凛,敏感多疑,而且有足够的实力来验证自己的猜测。他对风劲节的信任,超过对自己的信任,他不是没有心眼,他只是从不把这些城府,用在风劲节身上。   风劲节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无论合不合情理,他都决不会花心思去猜疑思虑。所以,虽然这套功法效果好到有些古怪,但只要风劲节说这只是强身健体用的,那么无论这功法是否有更大的神通,是否有不可思议的价值,卢东篱也只当这是一套强身功法就是。   “以后你若能退隐,不再象以前那样忙碌,也不要把功夫搁下不练,只要你能坚持每日练习,我保证你活到一百岁,还是身轻如燕,灵便如猿,齿不摇,发不白,身体精神都比年轻人还要好。”   “这么多的好处,当然要一直练下去。”卢东篱答得甚是随意,风劲节也没有再多加叮咛。一直以来,只要是卢东篱答应他的事,哪怕只是随口一句,也一定会做到。   他终究还是没有把功法的真相,和关于生命的抉择摆到卢东篱面前。他愿意卢东篱可以不受干扰心无旁骛地享受未来的团聚之乐,他不忍卢东篱在和苏婉贞日日相守的时候,还要在心中纷纷乱乱,痛苦矛盾地想着那一个没有苏婉贞的数千载时光。纵然卢东篱为人再豁达,再能看破死别生离,这样的抉择,还是会痛,面对妻子的时候,还是会伤心愧疚的。他只愿他的朋友,未来的数十年时光,可以平安喜乐,别无忧愁地度过。所以,他终究没有说出来。   他愿他的朋友,可有享受世间最美好的爱情,最动人的亲情,可以在这一生里,和至亲至爱之人,长相守,不分离。相偕到老。即使在最后的时光,也只是优雅地老去,不受身体衰弱的种种折磨,不受病魔诸般欺凌,依然精神矍烁,意气飘然。所以,他还是叮咛卢东篱要继续练下去。   不必刻意地苦练,不必给自己加上更多的负担,一切随缘。   如果卢东篱最终能练成,如果卢东篱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在微笑着送走那曾经至亲至近的人之后,还能有更豁达从容的心境面对未来的生命,还依然不改对这世界,对生命的热爱,那么,也许他会在最后把真相告诉他那数十载情谊不变的朋友,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他。   而如果卢东篱练不成,或在失去苏婉贞之后,再不能恢复洒脱的心境,那么,他会含笑送他心无挂碍地离去,然后用无数载的时光,来怀念这个朋友,并因着这份怀念,可以更好地走自己的路,可以更真切地眷恋热爱着生命。   在这一刻,看着浩浩海波,与卢东篱并肩而立的他,如此真切地相信着。岂止是未来五千年岁月,即使五千年过尽,即使时空通道重新打开,无论他身在现世,还是回到未来,无论卢东篱最后的决定是什么,他都可以活得很好,很快乐。   因为,在这一世,在这短短的十余年间,他已经找到了生命中最美好的意义。   “东篱……”这一刻,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轻轻呼唤着他的朋友。   卢东篱低低地应一声,却没有听到别的话,于是,微微转眸,用一个略带询问的眼光看着他。   风劲节一笑:“没什么。”   卢东篱便也一笑,没再多问。他知道这一刻,风劲节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是他既然没有说,那么他便不追问。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无论风劲节想要说的是什么话,他总是会在的,他总是会听的。而无论他不想说什么话,他也总可以等。   风劲节静静地看着他,一直以来的那些烦恼矛盾也便被海风呼啸着吹向远方去了。所有的纠结都已微不足道,那些真相,那些秘密不过是他自寻的烦恼。   无论在何时,他若想说,那人便会微笑倾听,毫不保留地接受他所说明的一切。无论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还是关于生命的秘密。   而在此之前,他所应该做的,只是尽己之力,让一切纷扰尽快结束,给他最好的朋友几十年的快乐安宁,幸福满足,这样……已经足够,这样……就好了!   ……不计字数的废话……   纳兰:这一章,主要是回答,自方轻尘把书给秦旭飞之后许多读者陆续提出的若干疑问。   很明显,第一,这功法不是让人修真的,所以本文从没涉及过修真,这只是一种以人力训练,来让精神更强大,身体更健康的方法罢了。   第二,这些人其实不算被带进小楼,他们只是到小楼打个转,换个好身体,重新开始生命就出来。理由是小楼的主电脑不接受他们的控制,在小楼,他们进进出出,按开个灯,都要叫别人帮忙,在小楼,就等于是低人一等,依附着另一个人活着一般。而这样设定的原因,是我个人以为,做为凡人在小楼里应该是不会过得舒服自在的,还是和最亲近的那个人,并肩携手于万丈红尘之中,日子精彩有趣一些。   第三,这种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秦旭飞没法让柳恒也一样长生,卢东篱也不可能让苏婉贞死而复生,所以一定要规定人数,且是死规定,绝对雷打不动,否则人人都想让自己关心亲近的人一直活下来,这么一层层传递下来,整个世界就乱套了,神仙满地走,凡人真稀罕,依靠旧有生命规则建立起来的社会,伦理,全部都会毁坏掉。   第四,在未来他们不可能被带回小楼原有的社会中。以小楼时代时空局的管理而言,绝对不可能允许这种事,绿卡不是那么好拿的,就算拿到了,落后地区的人到了先进地区定居,都会受歧视,何况是这种无数载时光的差异。   所以,即使是得到了长生,也不是象想象中那么幸福美满的,种种限制种种压力一直都在。要面对,要承担,要适应,要接受。为了得到某些事物,他们就必须付出一些东西,有的时候,还是双倍,甚至十倍地去付出。所谓得失,所谓值与不值,也就只能交由自己的心来判断了。   最后想说的是,其实,最初我也没有想到,结局会慢慢写成这样。最初我的设定,只到小楼爆炸,众人决定是走是留为止,也就是前面那个所谓开放式的结局。   而在那之后,根本就没有想过,其他人也许可以有漫长时光的常相守。   其实直到现在,我也觉得,也许在最初,留一个无限可能的开放式结局就已经最好,又或是,有过这一世尽情尽心地相待,然后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在未来的漫漫时光里,偶尔回忆这一世曾有的情怀,这样的结局应该很合适了。   而如今,自己为了求得圆满,所加的情节,也许是在画蛇添足,也许是在为了求得大团圆而破坏整个故事的基调等等等。然而,不知不觉,到底还是写成了这样。   其实一直记得,当初棕子续写男宠篇,最后的结局就是女主在小楼得到了永生。当初我看完之后,还曾经拉着棕子拍砖,声称女主在这之前的死亡已经是最完美的结局了,之后的永生,不但是蛇足,还把整个故事的气氛,基调,深度,等等等全给破坏掉。   汗,当初拍人家时,真个指手划脚,胸有成竹,然而,万万料不到,两年之后,我会望着自己的文章发呆,想着自己当初拍棕子时的话,然后大叹报应。也只有在自己面临这个困境时,才会深刻理解到,当初棕子明明知道在何处断文最合适,却为何还要留一个大团圆的幸福蛇足。   那是因为,我们是那么那么地爱着我们笔下的人物,那么多时光,那么多岁月,每一天每一天,想着他们的情节,吃饭走路,和人说话,手脚不停地做事,无论何时何地,都有可能会忽然间分神,想着自己的小说,自己的人物,想着各种各样的桥段。   想着他们的笑,他们的哭,想着所有自己设计的情节,有时候,自己先感动,自己先微笑,自己先激动,自己先把自己虐得伤心起来,甚至还一次又一次梦见笔下的那些人,那些故事。   一天又一天,这些故事占去我们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我们思考,我们设计,我们一字字把故事打出来,然后笑着看着群里,讨论区里,那么多的朋友一起争论评议,激动地讨论着。   于是,这些虚构的人物,就一点点刻进心里,真正地爱上了。于是,不忍心设想他们的死亡,不忍心设想他们最终的离去,不忍心设想,有一天,他们之间的一些人永远地消失在人世间,而另一些人,却要一直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思念着,怀想着,然而,再怎么思念,逝去的人都不会回来,再怎么怀想,他们都不能去到那一个世界。   于是,我渐渐迷茫。   从小楼连载以来,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在讨论区或群里,看到类似的叹息。   将来怎么办啊,将来“他”死了,“他”却要永远活着,该是多么痛苦啊……   最初的时候看到这样的感叹,并没有多想,可是渐渐地,再看到这一类感叹,便不由自己也开始失神,开始怅然,不自觉地开始思考,那么,可不可以不要有这样的结局,不要有这样的分离呢。   于是,最终,还是决定了这样一个情节。   为此,曾经和很多朋友有过讨论,有过争执。也不是不知道,好的文章,情节应该懂得适可而止,人物该死时,再不忍心也要下得了手,可原来入戏太深,终究能进而不能出。于是,只好茫然地说,其实小楼不算是好文章,不算好作品,因为它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缺点,而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当断不断,就是拖拉拘泥,就是最后的种种蛇足,然而,它终究是我所深爱的作品,那些人物,终究是我一直深深喜欢,喜欢到舍不下,放不开,明知不妥,也坚持要给予他们更多时光的人。   然而,我又一直是一个矛盾的人。一方面,我深爱着那些人物,恨不得给一个童话般永远美好的结局,一方面,我又忍不住在文章里想着种种现实层面的问题。所以,一方面我忍不住给他们长生的机会,一方面,又不断设想着他们如果长生,会面对的种种现实难题。于是,我又忍不住去花费偌大功夫解释完善种种规则限制。   本来,一个神仙爱上凡人,然后把凡人变成神仙,已经是很金手指,很俗套了。但即然准备让他们就这样幸福,那就不必再多添其他不必要的变数出来了。可我偏偏一边想着永远在一起的幸福童话,一边又想着现实中的种种困难,于是,想童话又童话不起来,想现实又现实不到底。   到最后,就算是凡人可以选择长生的道路,各种限制也有很多,绝对谈不上全然的美满幸福。而将来,仍是不可确定的。 第四百一十二章 离天近处   数载光阴,流逝如电。   当年曾经震惊天下的万山之崩,也已经渐渐沉淀在世人的记忆之中了。   曾经流血无数,纷争无数的万山废墟,如今冷冷清清,再不见人声熙攘。   依然是断壁残岩,依然是高低不平的大地,到处都有巨大裂口的土地,当年惊变时,忽得破土而起的小山丘和莫名出现的巨大坑洞,起起伏伏,一片嶙峋。   然而,长风徐来,这曾经是一片死寂的土地,却已是生机盎然。   在那裸露的岩石之间,死亡断折的大树之旁,无数野草闲花,早已联成一片,放眼望去,一片生气勃勃的绿色中,竟然还能见到几株小树,顽强地慢慢生长起来。时而会有几只飞鸟,从碧空尽头而来,啾啾鸣叫地在此处略作停顿。   在最高的一处巨岩上,有人负手而立,漠然的眼神,冷冷地望着这一片曾经空芜寂寞,荒败枯竭的土地。   数年前,曾亲眼目睹过怎样冰冷的死寂,此刻再看这一片顽强的绿色,终究有了些许的惊讶。   小小的树苗,在无数参天大树倒下的地方继续生长,卑微的小草,在曾经天塌地陷的崩毁之处,重筑着奇迹。   无论世界怎样冰冷绝望,生命似乎总能找到出路,总会坚持着永不放弃,然后一点点把这里的残破荒败消融化解。   他平静地看着,神情并不见丝毫感触,只是微微有些出神,仿佛并不曾见到,有一支数百人,全副武将的小股军队,正从远处艰难地向他接近。   虽然这些人曾在这万山附近驻守多年,对于如何在这种地方开路向前,颇有经验,但这偌大万山,根本找不出前进的道路,又到处是巨石挡路,裂口横呈,要走到哪一处地方,都是不那么容易。   遥遥看着远处巨岩上独立的人,领队的将领莫名地从心中发寒。   那是万山之内最高的一处岩石,面向他们的这一侧,如被剑削出数十丈的断口,锋利平整,让人一见凛然。其他三面,也极是陡峭险峻,猿猴尚不能攀附,也不知道那人是如何登上去的。   巨岩奇高,四面一片空寂,唯高空一轮朗月,清清冷冷地照在那人身后。   冰寒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倒象那不是血肉之躯的活人,而是从幽冥鬼域忽至人间的魔鬼一般。   巨岩之上,无草无花无树,一片冰冷空旷,独那人森然黑衣,几乎与这一片刚刚降临的夜,融作一处。   将领武功不错,眼力也远胜常人,虽说隔得远,隐约也能看出那人眉目英朗,可一眼望去,只是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个寒战,完全无法注意那人的五官到底是英俊还是丑陋,只觉隔得如此之远,那一种冷酷森寒,威严肃杀之气就遥遥袭来,胸中如受重压,莫名地汗流如注。   即使他不是顶尖高手,也可以感受到,那人是多么可怕的存在。只要稍有理智,就不该去招惹,只可惜,他却没有后退的余地。   燕国军法严明,赏极厚而罚极重,军伍之人,又怎能贪生怕死,临难却步。   当年燕王曾经就万山一事与各国达成协议,与其大家都发兵去搜索,结果死伤无数,却什么也搜不到,不如从万山内撤兵,而在万山四周布下重兵,严禁其他人出入万山。即然他们什么也得不到,就只能退一步,保证别的人没有机会接触小楼,得到任何好处了。   其后,万山之外,就被层层封锁,无数道关卡,无数重守护,相邻各国都有极精锐的驻军留守于此。这几年下来,虽说曾有过多次好奇而胆大的江湖人物,以及远方诸国派来的人,尝试偷偷潜入搜寻,但不是被拦截擒拿,就是在漫长而没有结果的搜寻过程中被发现围捕。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完全不受阻碍地轻易通过了十几道关卡封锁,却又如此大大方毫不掩饰地出现在万山最高处。   负责巡逻搜索的这队人马,就算明知对方肯定是艺高人胆大,绝对有峙无恐,但职责在身,也不敢装做没发现,只能一边派人飞速调兵,一边硬着头皮,逼向前去做搜拿围捕状。   眼看着双方的距离已经进入了弓箭的射程,邻队的将领却只觉真正有危险的,却是他们支队伍。事已至此,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奉命守护封锁万山,失职便要受军法惩处。   更何况,如果让其他诸国的军队发现他们畏敌不前,丢的,可就是燕王的脸,到那时,追究起来,更是天大的罪过。领军的将领苦笑了一声,硬着头皮扬声大喝:“你是什么人,这万山是诸国禁地,严……”   话犹未落,只觉眼前一片黑暗,身体一软,向下全倒,最后一刻闪过的意识是“这是什么攻击方法,怎么可能……”   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完,意识便归于沉寂,而同一时间,他身后的所有部属,也都一一倒了下去。   一直以来,巨石之上的狄九都没有正眼看过那群正在逼近官兵,他大部份时间,都只是抬头,看着天空。   万里苍穹,皎月朗星,他一直看着,即使被人遥遥用几十张弓对准,也没回过一次头,却在那些人跌倒于地时,心有所感,倏然回身。   身后有人以一个极为舒适懒散的姿式盘坐在巨岩之上,身前放了一壶酒,两个杯子,见他回首,一笑做了个“请坐”的姿式。   “登高临风,独对星月,如此良辰,岂可无酒?”他眨眨眼。“我盯着你看很久了,没见你吃一点东西,喝一口水,就算你武功高,也应该善待自己的身体。”   狄九冷冷地看着他,即使当年在小楼一群人中曾见过此人,即使知道,这人有着类似于神仙的力量,但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不曾对小楼中人有任何敬畏忐忑之心。   他只是平静地坐下来,腰依然挺得笔直。这个人,似乎从来就不懂如何让自己舒适。   “你也真是够嚣张,狄三和狄一隔个一年半载,也会到这里转个圈,四下走走看看,不过每回都是小心地隐匿行踪,你倒好,大大方方往最高的地方一站,张扬成这样,巡哨的士兵又不是瞎子,何苦惹麻烦。”   当初方轻尘硬着头皮把他唤醒,尽量简洁地把情况介绍了一遍,就直接把他一脚踹出小楼了。他和狄三狄一见面之后,也信守了诺言,没有说明小楼的真相,只说阿汉治好了,可又发了一场脾气,弄得天翻地覆,现在处于闭关受罚期,生命安全已绝对无忧,只是这场闭关,将非常漫长,此生再想相见,怕是不太可能了。   狄三和狄一当初曾亲见万山之变,阿汉的惊人神威,对于这个解释,也没有起什么疑心。心中虽说有些怅然失落,却也没想再来追究搜索。   一来,二人相信狄九不会欺骗他们,二来,二人心里也清楚,在亲眼看到阿汉神一般的强大力量之后,就算是有相会之日,重见之期,只怕也会有许多的不自在。缘尽相聚,缘去而散,仙凡之间的缘数,还是要看开些才好。   所以狄一自回去与妻子相聚,狄三也少了负担,照样天涯流浪,二人偶尔念及旧情往事,会到万山附近来转一转,也不是想要寻找阿汉或是小楼,不过是自己心中怀想一番罢了。   而狄九,在这之前,却是一次也没来过。他是个干净俐落的人,当初直接就在万山之外和狄一狄三分手了。以前和他们在一起,是因为他自己一个人不能更好地照料阿汉,既然现在已经不需要,也就不必再多纠缠。   狄九知道,自己不是一人适合与旁人长久相处的人,即使在他心里,狄一和狄三已是真正的朋友,可是在一处相处,却是大可不必了。   狄一自有妻子以来,心肠柔软许多,当日离别之时,倒曾尝试挽留,反而是狄三能够更加理解狄九的心意和选择,拦住了狄一,大大方方同狄九告别而去。   这几年,狄九便一个人独自度过。也曾偶尔从狄一隐居的山下行过,悄然上山看一看,也不露面,便又飘然而去,也曾在独行天下时,遇上过狄三,彼此点点头,也没有更多的话说,就又走上了各自不同的道路。   而在数载之后,他一个人毫不遮掩地出现在万山废墟的最高处,惹来官兵的注意,也害得小楼里跑出一个人来同他唠叨。   “为什么要理会我?当初送我出来时,不是说过,我以后就算来这里,也找不到小楼,见不到你们,这几年进来探查的人很多,也没见过你们出面。”   狄九到这里,只是想要安静地看一看天空。看一看,数年前,阿汉消散于其间的天空。对于小楼中人,他没有刻意接近的念头,见到有人冒出来,心中也无甚波澜。   “我不出来,你会和这些人客客气气讲道理吗?以你的性子,出手就是置人死地的大屠杀吧。”   严陵挺郁闷的。其他人都已纷纷入世而去,小楼只剩下他和苏青瑶留守,眼看着要闹出惨烈事件,还真不好不管,毕竟那支倒霉的军队,是燕国的。 第四百一十三章 人已无心   燕凛此刻早已知道,小楼不会为任何人所用,也不会被任何人找到。只是为了不让人发觉,燕国对小楼的态度和其他国家有异,所以在出面与各国协商各退一步,不要浪费人命之后,也留下一支精兵,长年驻扎于此。   这种作法,燕国是无利可图的,可算是给了小楼一个人情。所以若是看着燕国的将士被杀,小楼中人也会有些不好意思,将来容谦的立场也会有些尴尬。   一念及此,严陵的心情就好不起来。“你就不想想这么干的后果吗?”   狄九漠然。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别人的死活,别人的欲望,本来也与他无关。   他虽然不再故意作恶,但却也懒得再为任何人与事委屈自己。以他今时今日的本领,要藏得谁也发现不了,免了引起杀伐,自是容易,但是他却不愿意去做。   “你又为什么过问?当初送我出小楼的时候,你们说过,小楼虽然有神仙之力,却没有菩萨的护佑众生之心,以后不管我是行善还是作恶,小楼都不会干涉过问……”   “你在别处作恶,我们自然管不着,可是跑我们眼皮子底下闹事,为着以后的清净日子,不管不行啊。”   严陵笑笑,自己为自己倒满了酒:“你呢?怎么会忽然过来。这几年,你可是一次也没有来过。”   “我不是为你们而来。”   “知道知道,你得了咱们的好处,可还不待见我们,到这来,就是为了傻呆呆地看看天,跟我们没关系。”   好处?   狄九冷漠地低头看看自己。是啊,这个千疮百孔的身体得到治疗,健康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眼睛重新清明起来,被毁容的脸重新恢复了英俊本相,本以为转眼就会逝去的生命,却还可以再活几十载。   这些算是天大的好处吧,可是他的心中,从来没有过惊喜的感觉。   他既不怕死,亦不恋生。死亡不曾让他畏惧,活着也并不觉得有丝毫美好。只是既然能活,那就活下去吧。   曾经痛恨过自己那张被改造成狄飞的脸,曾经渴望过看见自己原来的样子。可是如今,偶尔从溪水之间,瞥见自己依然和狄飞神似的本来面目,却已经没有什么感慨。   曾有的野心,早已变成了笑话。曾经只能靠他舍弃一切来保护的阿汉,也回到了星海之间。曾经总在一起,齐心携力的狄一和狄三,也都在过各自的生活,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只是活着。   因为不死,所以就活着,因为命数未尽,所以便活着。   没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没有任何想要见的人。健康得过份的身体,再不会有丝毫病痛。这么多年时刻对抗着痛苦的精神松懈下来,竟然不知可以做什么。   他一个人孤独地活,冰冷地看着这个世界,不与任何人交往,没有丝毫热情,冲动,快乐,甚至连寂寞痛苦无聊悲伤这样的情绪,都一样少得可怜。   他越来越象一滩死水,无波无澜,没有一丝活力和生气。   他活着,只是活着,就象他早已不知道活着和死去,到底有什么区别。   他甚至没有过多地想念阿汉。   一年十二个月,一个月三十天,一天十二个时辰。   全要一点一点度过,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样,到底还算不算是活着,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是值得他去努力去追求。   他只是依然不想再爱任何人,也并不期待被任何人所爱。   这些年,他一个人飘泊,没有什么地方一定要去,也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停留。   他登上最高的山峰,那时,在山颠与修罗教决战,曾被他亏负伤害的阿汉,舍了性命来救他。   他独乘小舟,向天涯海角而去,那时,他和他乘舟千里,唱过渔歌,抓过鱼,翻倒过小舟,在密密的芦苇丛中,停留过很久,很久。   他走过闹市,他行过乡村,曾经,修罗教的天王带着教主私奔,在短短的数月之中,换了各种各样的身份。他们在乡间种田,他们在城里经商,他们当过保镖,做过秀才,甚至有一回,他曾扮做一个戏子。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一次次变幻着新的人生,新的身份。   他在骗他,他也知道他在骗他,然而,那却是他们曾有过的,极快乐的时光。   数年之间,狄九漠然走过,走过时光,走过岁月,走过所有的繁华和热闹。   闭上眼,他记得与阿汉相识以来的一切,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他们经历的所有事情。   沧海桑田。   旧事依然尽在心中,然而,他其实并不曾回忆,也没有过多地去伤感怀想。一天又一天,如此冷漠无情的时间,如此漫长,却终能一点点挨过去的时间,还是将那记忆,一点一点地消磨得模糊。   他只是冷漠地活着,看着,等待着数十年后的死亡。   可是,终究来到了万山。   他对小楼没有兴趣,他只是想站在这个当年阿汉消散的地方,站在最高的之处,看着高不可及的天空。   那一年,方轻尘送他出小楼,曾经转告了他,阿汉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只要他抬头,就可以看到我了……”   他曾抬头望天,浩浩苍穹,碧空无尽,无论是晴空万里,还是风霜雨雪,无论是清明夜空,还是昏暗夜色,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阿汉,从来没有感觉到阿汉。   于是,终有一天,他回到了这里,站在最高的地方,仰望无限高远的星空。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思念怀想阿汉,他也不觉得,这个冷漠地活着的自己,有思念怀想什么人的资格,他只是想看看,哪怕什么也看不到……   “他的元神在这里?”他平静地问出一个,其实早已确认答案的问题。   “嗯。他的精神从这里散开,应该就一直停留在我们上空这一带。不过,他受伤太重,会一直处在沉眠之中,用你们的话说,叫吸取日月精华,在这沉沉大梦之中,你就算到了他的脚下,他也看不见你的。”   狄九漠然。正是因为知道阿汉看不见,他才会在这里抬头仰望,若是阿汉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他只怕是要躲出老远,绝不接近万山的了。   他不理不睬,严陵也不恼,笑着替他也满上酒:“喝酒喝酒,咱们从小楼里拿出来的酒,可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喝的。”   狄九垂眸,看着地上的酒杯,淡淡问:“这算仙酒?”   “是啊是啊,保证你喝了之后,身康体健,延年益寿,不过……”严陵哈哈一笑。“这两样你好象都不在乎,对吧?”   狄九的身体当初已经被阿汉利用小楼的力量修复过了,那是直接照着最好的标准修复的,身体状况完全属于颠峰标准,和小楼中人入世所使用的肉体状况一样完美。以狄九这种对自己漠不关心,甚至有意无意在糟蹋身体的生活方式,这几年下来,他居然还是一点病都没有。   这数年里,他完全没有目标,无事可做,可是出于惯性,还是照着以前留下来的习惯,练武练武练武,因为除此之外,他简直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   这么好的身体,加上如此勤力的练习,使他如今的武功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境界。象严陵,使用的是和他状况相同的肉身,但太多的时间用在享受生活上,此刻要真和狄九纯粹较量武技的话,只怕也是有输无胜的。   所以,所谓的身康体健,对狄九来说,根本不是追求。而至于什么延年益寿,更不可能打动他了。当年离开小楼时,方轻尘曾告诉过他:   “用你能理解的方式说,就是阿汉闹了一场,切断了天人之间的通道。我们中大部份人已赶在通道被切断之前回天界去了,而我们几个是留下来的,天人通道即断,我们就没了天规的束缚。为了将来不用太寂寞,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在凡人中选一个当然也只能选一个,和我们一起得享长生。阿汉虽然沉睡,但他是我们之中的一个,他也有这样的权力。他既然睡了,我们只能帮他来选,你有没有兴趣……”   当时狄九连回头多看方轻尘一眼的兴趣也没有,向外走的步子甚至不曾有丝毫停顿,就这么一路走掉了。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严陵也是有些感慨的。这世上得知长生不死的命运就在眼前,唾手可得时,还真只有这一个人,完完全全,不受任何影响。   就是秦旭飞,悟到方轻尘给的所谓神功是干什么用的之事,都大大震动过。而燕凛,在查出容谦所授神功的用处时,也有过惊心动魄的感觉。   其实,并不是狄九的定力就比别人强上太多,只不过对于狄九来说,生命根本没有乐趣,反是苦事,长生又哪里值得他止步回头。   话说回来,当初方轻尘随随便便就可以直接对狄九问出来,写了神功,却放在怀里很久很久,要不是喝醉了,还不知道哪天才会给秦旭飞,可见真个是关心则乱。   只有对自己在意的人,才会有患得患失之心,才会明明是一件普通人眼中,天大的好事,却始终担心,对他们不公平。   “你以后若想来看看,随便何时都无妨,只是麻烦你收敛一些,低调一些,别让我们操心,好不好?”   “不必。”   他看不见他,无论在这里,还是在海角天涯,也许这里是离阿汉最近的地方,但十万里和一万里,都同样是不可达到的距离,也就没有什么差别了。   “你不来啊,他可一个人孤零零在天上呢,天知道会有多寂寞。”严陵几乎是嘻皮笑脸的。说出来的话,就算是真的,看起来也象是假的。   “有你们在!”狄九对小楼中人并无太多好感,但却一直相信,他们对阿汉始终是关怀在意的。甚至对自己,因着爱屋及乌,也肯施予帮助,但这份因阿汉而来的善意,他自却并不想接受。简单地说完死个字,他就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严陵笑道:“你辛苦来一趟,就这么走了。”   狄九没理他。这世上,于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算得辛苦的事了。来过了,看过了,静静地在这个阿汉最后爆发的地方呆过了,便也该是离开的时候了。他慢慢走到巨岩边上,严陵自顾自喝酒,并没有挽留他。   夜色渐渐转深,明月悄悄躲到厚厚的云层之内,站在巨岩向下望,到处是一片冰冷的暗沉之色,远远近近,那大大小小的坑洞,长长短短的大地裂口,如深渊怪盖狰狞的大嘴,正等着沉沦的凡人跳下去。   在一跃而下之前的最后一刻,狄九轻轻问:“他要多久,才会醒。”   当初方轻尘只极为简短地对他解释了一下怀况,很多事没有详细说明。而他既然知道阿汉安全无忧,只是要睡一个更长,长得对凡人来说,已不可计算的大觉,也没再多问就离开了。   这么多年,一人飘泊,往事不思不想不忆不伤,却最终还是回了万山,回了离阿汉最近的地方,却最终还是问了出来,问着阿汉醒来之日。   “快则三千年,慢则五千年。”严陵笑着回答,定睛看他。   狄九连眼角也没动一下。同样是沉眠,一百年和五千年又有多少不同,反正醒来之时,旧人旧事,都已不在人间了。   既然如此,时间更长一些,也许更好。数千年后,他连坟头都找不到了吗,便是阿汉偶然想要怀念感伤,都无处寻觅,时光离得更远更漫长,旧人旧事旧情,便斩得越发干净了。   他知道阿汉在最后一刻,也是想救护他的。他知道阿汉最后的爆发,也有很多原因,是为了他。然而,正因此如,才希望一切能斩断得更利索。彻彻底底斩断与他的一切关联,无论如何回首,也再无可寻觅,阿汉才可以自由轻松地继续活着吧。   “五千年后,他也许已经忘了你……”严陵笑着,并无意打击任何人,只是说明一个事实。   有多少感情,可以经得起无限漫长的时光摧折,别说是五千年,就是一千年,经想起来,也很难有什么情怀永远不变不忘。   “天人又何必长记凡情,等到天人通道重开,一身轻松地回去便是。”狄九终于头也不回地冷冷回了一句最长的话。   “阿汉是不会回去的。”严陵漫不经心地答。   狄九回首:“为什么??” 第四百一十四章 大结局   “我们都可以回去,但阿汉不能也不会回去。是他打断了天人通道,虽说我们的世界和你们想象中的天廷完全不同,但最起码的规则约束还是在的。你以为他回去了之后,会不受处罚吗?”   严陵笑笑:“所以,我们不会坚持要劝他回去,阿汉自己也未必想回去。和我们不同,他性情懒散,只要有吃有喝有睡,就满足,对于高科技……啊,不,对于天廷的一切便利并不留恋怀念。这一次他爆发,固然是为了替你求一线生机,但也是为了对我们的制度产生了怀疑和思考,所以才尽自己的一切力量来反抗。在这种情况下,他又怎么可能再回去,明知无力改变,还要继续受那个制度的束缚。他一向是个死心眼,既然认定了,便不肯回头,既然他不愿意再承认我们那个世界的制度,他就永远不会回去了。”   狄九静了一会,终于慢慢地转过身来:“他不回去,你们那个所谓的天廷就不能派人回来抓他?”   “通道被他毁掉了,最少要几千年时间才能重建,就是建好了,也是只能从凡尘到天庭去,而想再下到凡尘,却已经不可能了。”   严陵伸手指指上方:“也就是说,上天已经懒得再管这个凡世了,只是留了一个未来的通道,接引我们这些迷失在凡尘中的神仙回去。而这个人间,就算是天崩地裂,所有凡人死光死绝,神仙们也不会再下来了。”   狄九目光注定严陵:“你们都会回去?”   “当然回去。留在这个蛮荒世界,五千年,还不够吗?有机会回去,有什么理由不回?”严陵笑望着他。   狄九沉默了一会,才继续问:“你们所有人,都一定会回去?”   “这么跟你说吧……”严陵哈哈一笑:“在你看来,非常繁盛的红尘凡世,对于我们这些天人来说,荒凉落后到极点。相比我那好得你想象都想象不到的天府,这个人间,就如同狗窝一般。你见过哪个正常人,不愿意好好做人,而想永远窝在狗窝里。当然,阿汉这种怪物,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之内。”   “你们当时却选择了留下。”   “那是因为事发突然,我们很多人都有未了之事。”严陵耸耸肩:“象是轻尘,欠了秦楚两国老大一笔债要还,劲节,那是不能置卢东篱的安危于不顾。我们都不是有始无终的人,该有的担当还是要有的。但到了五千年之后,什么都过去了,我们自然是恨不得能早一天回家了。”   狄九默然。是的,这些人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留下来。只是,阿汉……   他抬头,遥遥望长天,那么暗的天空,看不到月亮,看不到星星,看不到……阿汉。   大梦沉沉五千载,再醒来时,什么也没有了。   不会再有行遍天下,结仇无数,只为替他求药的狄三。   不会有四方求人,四处奔波,只为唤他醒来的狄一。   不会有小楼里这些虽超然,但依然有温情关怀的伙伴。   他醒来之时,天地寂寂,除了一座空荡荡的小楼,什么也没有。纵然天人通道仍在,他却再也不能走上去。   永远永远留在这个陌生的,孤独的世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没有人……   狄九闭上眼,忽然间放开一切,数年来,第一次,下意识地,全心全意地去回忆自相识以来的所有事。   那个拥有天下最强大的力量,却总会因为一些可笑的原则,束手束脚,甚至被最无用的小贼所伤的笨蛋……   如果本来什么也不懂就罢了,可即使到后来,他懂了,悟了,明白了,却还是一样做笨事。   被伤被负被害,却回过头,豁出性命来救他。   即使是在最后,明明已恨至极处,却还是宁可毁灭自己,也不肯伤他。   愚蠢至此,简直不可救药。   他记得以前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在那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对他轻轻叹息……   “你这只懒猪,若是有一日,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你可怎么办?”   那样意味深长的叹息,那样隐隐担忧的神情,却只是为着欺骗谋算。   而如今,他想要再问一声,却已再没有人听,再没有人见。   永远失去伙伴的阿汉,会寂寞吗?   再也不会有热情有真心去接受,去爱的阿汉,会寂寞吗?   在没有遇上他之前的阿汉,那个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的家伙,也许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寂寞吧?也许即使寂寞了,他自己也不知道。   而经过了这么多这么多背叛和伤害,付出与牺牲的阿汉,他还能够那样没心没肺,只求乐呵呵,大梦酣然吗?   狄九平静地睁开眼,平静的回身走到严陵身旁,平静地说:“我愿意活下去。”   严陵一副迷茫不解的神情看着他:“没人说不让你活下去啊。”   “不必再绕弯子。你来找我说话,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你要为你的伙伴,留下一个人,一直活下去。”狄九毫不客气地直指问题核心。   严陵很是无趣:“真是的,求人也不懂给别人一点面子,装成什么也没猜到,小心求我两三句,也不算丢脸啊。”   狄九从方轻尘身上也算了解,小楼中人基本上都有点喜欢给人找麻烦的恶劣性子,也没那个耐心同他瞎缠,淡淡重复道:“我愿意活下去!”   这人如此无趣,严陵也只得叹口气,正色望着他道:“先别说得这么肯定,你既然有了这个意思,我就有许多事要交待给你。第一,想活下去,不是我们施个神通就行的,你自己必须付出绝大的努力,先要练一种功法,这功法不会让你的武功增强,只是……用你们的话说,就是保你肉身死后元神不散,方能借体复生。这种功法,极其难练,不知要付出多少心力才能成功。第二,除了长生,你得不到任何别的好处,反而有种种限制约束,比如……”   狄九根本没兴趣听他一一细数,只一伸手:“那功法你一定带在身上了。”   严陵碰上这种态度的人,也觉得有些头疼,苦笑一下,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过去:“你想清楚……”   狄九一手接过:“何须想。”他转身便去,既然这功夫难练,那就别耽误时间了,找个清静地方练好了。   严陵见他走得如此干脆,反倒有些愣。   同样是长生,狄九选择,所面对的情况,和其他人是完全不同。那功夫他只能一个人摸索着去练习,不象其他人,身边会有人指点解惑,要付出的心力自然更多。   秦旭飞也好,燕凛也罢,他们虽然都努力去练,但对待这件事,心态都比较平和豁达,成固欣然,败……也不是太大的遗憾,用一生来努力的这个过程也是一种幸福。   然而狄九的生命早没有幸福可言,可是他既然已下了这个决心,就一定要努力练成。   有了这个念头,就会将自己逼到极处。照以前狄九一边照料阿汉,一边偷偷练功,居然能把千疮百孔的身体练到和方轻尘过招,也不会落明显的下风的练法,他练功的疯狂程度,是会极之伤身的。   如果练成了,不管是秦旭飞,还是燕凛,都有最亲近之人相伴,漫漫长途,数千载时光,也是快意开怀的。   而狄九,却永远都会是一个人。   他不会再放开心怀结交朋友,不会再有温柔的心境去爱世上的人,不会欣赏美丽的景色,不会享受多彩的人生,他没有更多的理想,追求,他活着,只是活着,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就这样一点点算着,挣着,等着,熬着,五千年……   严陵竟然打了个寒战。   生命于狄九,不过是惩罚,没有乐趣,没有快活,没有任何光明与美好。   他又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不肯自杀,不肯回头再与狄三狄一结伴相处,也一定会不会试图向小楼中任何一个人伸出友谊之手,他只会独自一个人面对,承担,一直一直……   五千年的时光,永远是一个人。五千年的时光,永远挺直的腰,永远冰冷地不肯流露出一丝伤心和软弱,五千年的时光……   严陵忽得道:“狄九,就算是阿汉醒过来,也未必还会愿意和你在一起,他救你是一回事,肯不肯再接受你是另一回事……”   狄九在巨岩上一跃而下:“我愿意活,是我自己的事。与他何干……”   他的身影投向下方无限的黑暗之中。   他想要活下去,只是他自己的事。   他也从不去考虑五千年之后,阿汉如何待他。   他知道阿汉就算救了他,却未必会愿意一切回到重前,就象他肯为阿汉死,却也并不相信他们还可以毫无嫌隙地相处下去。   纵然误会澄清,但发生过的事,到底谁也不可能把他当做没发生。   他只是想要活下去,一直活下去,活到阿汉醒来的那一天,也许阿汉已不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理解,但至少当阿汉需要的时候,总会有一个人。   尽管已不再是朋友,不再是情人,但至少,他和他同样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事,曾经有过的一切美好和丑恶。他会知道,阿汉是什么人,阿汉来自哪里,阿汉喜欢什么,阿汉……   至少,在五千年后的岁月里,天地之间,还有一个人,是知道阿汉的!   他一袭黑衣,融进黑暗之中,寂寞冰冷的万山深处,已经再难寻觅他的身影。   严陵走到巨岩旁,向着下方大喊:“如果想着阿汉,就常回来看看吧!这里是离他最近的地方,大不了我们再不跳出来碍你的眼了!”   下方无人答话。   狄九在黑暗中无声地行走,平静地抬头,看已经无星无月的天空。   他本来以为,来到万山是个错误,呆呆在这里抬头看着看不到的人,是个笑话,然而……   阿汉要沉睡五千年,而他,想要等待五千年。   很久很久以前,他问阿汉,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阿汉眼睛清亮地看着他,以前我的愿望是在星星里睡觉,而现在,我希望,当我在星海中沉眠时,身边,有你!   而今,阿汉他真的在星海中安然沉睡,好一场酣然大梦五千载。   当傅汉卿沉睡于星海之时,可以有狄九吗?   即使依然遥不可及,至少这里是离他最近的位置。即使不曾并肩于星海,但至少,这里,在他的下方……   阿汉,当你在星星里睡觉时,我会在!   即使你永远看不见,即使会让我的软弱和可笑,如此直接地暴露在小楼的监视之下。   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记得他与阿汉之间经历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   那一年,心怀叵测的修罗教天王,问他那个笨得无以复加的教主。   “这一生,你有什么很重要的愿望吗?”   那个笨蛋回答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星海里睡觉,倦了就睡,醒了就看看星星,看得累了再睡。”   “现在,我希望,我看着星星睡觉时候,身边能有你。”   于是,用心险恶的情人为他造了一座琉璃屋,最美的星光中,他陪他隔着琉璃,看漫天星星,他说:“现在有星星,有我,还有你最喜欢的床。”   “我陪你看星星。”   那一夜,漫天都是星光,那一夜,无数焰彩霓虹都是星光,那一夜,他为他舞起的剑华霜影都是星光。   那一夜,他陪他看星星。   那一夜,他一剑刺穿他的心。   静静站在巨岩边,严陵注视着下方一片黑暗中,那几乎无法追寻的一道身影渐渐远去。   他心中盼望着,狄九会愿意接受他的建议,狄九会愿意时时来这里,抬头看一看天空,看一看,阿汉所在的那一片星空。   狄九这个人性子实在是很让人无奈,他不相信自己可以有幸福,也不愿意自己有幸福,所以永远不会动去尝试为自己争取幸福,所以他总是让自己坚信着,即使相见,他与阿汉也回不到从前。   诱他常来看看,经常在这里,抬头看着阿汉精神所在的位置,就算以前刻意不去回想过去,这个时候,也会有些控制不住吧。常常想念着曾经有过的快乐,哪怕只是虚假的快乐,素来冷硬的心肠,也会渐渐柔软下来吧?   数千载时光,可不可以打破坚冰,可不可以让他下定决心,在阿汉醒来的那一刻,再次伸出手去。   阿汉……他目前因为太过虚弱,还处于对一切无知无觉的状态。但根据他们最近用小楼电脑的反复运算得出结论,当阿汉恢复了一定元气之后,对人间的情形也会有所知觉。   那情形,就象一个人睡了很长很长的觉,睡饱了,但又不愿起床,于是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一看,晕晕沉沉中,隐约可以感知外界事物。   如果在千载时光里,阿汉总是能看到狄九,总是可以感觉到狄九,总是可以知道,有一个人,一直守在那里,再孤单再寂寞,也是为他守候了五千年,那些曾经受过的伤,是否可以有痊愈的那一天。   漫漫五千年的时光,那些旧事,那些伤怀,那些曾有的背叛出卖,可不可以渐渐淡忘消逝,再不介怀。   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他们这些同伴,才真的可以放心离去……   四周微微明亮起来,严陵抬头,云破月现,群星复明。   其实,五千年后,他们自己,是不是真的会走,不真到了那一天,又有谁真的会知道呢。   将来的事,总是有无限种可能。   也许他们选定的人,会什么也练不成,一心努力,最终却没有结果。也许有人练成了,可漫漫数千载寂寞岁月,所有深厚的感情,却已经渐渐麻木腐朽。也许有人最终幸福地走完了几千年的相伴,却又在时空通道再打开之后,因着相守太过幸福,所以面对分离抉择时,也就越发痛苦。   但是,他还是相信,他们中间,就算有人最终是什么也不知道地离开这个世界,也一定是极幸福和满足,那个送他离去的人,也会豁达平和地接受。他相信,就算有人知道了,但最终练不成,也不会怨尤悲伤,因为在那几十年携手努力的过程中,他们都已经为守护彼此的感情尽过了力,得幸失命,不过如此。   他相信,如果有人真能有机会彼此相伴数千载,就算只能从此淡看红尘过,至少也一定记着一直牵着彼此的手。他相信,如果有人真肯为另一个人守候五千年,就一定不会再变,不会放手。   他相信……他相信,五千年后,如果有人选择离去,留下的那一人,也会更多地追忆回想他们曾拥有过的五千年时光,并为着能比普通人的区区几十年岁月,多享百倍的幸福日子而欢喜。如果有人决定留下,他身旁的人,也一定会永永远远,不弃不离。   脑海之中,突然响起苏青瑶的叹息:“严陵,你觉得他……”   严陵笑道:“青瑶,又担心了?设想是你提的,可你倒是所有人中,最坐立不安的一个。你自己目前还没有找到可以选择相伴的人,却比这几个面临选择的家伙们更紧张。”   “我只是想让他们几个的快乐幸福都更长久一些,所以脱口而出了。仔细想想,才发觉有那么多限制和麻烦,我……我实在是怕,我一心想帮他们,反而害了他们。”   严陵轻笑,没有在脑海中回应,只是自己悄悄对自己庆幸。所以前一阵子你才忽然变得象张敏欣那么麻烦,但你毕竟不是她。幸好你不是……   “什么,你在说什么?”苏青瑶听不到他用精神发来的回应,大声追问着。   严陵却不再答话,只是走回原处,复又懒懒坐下,替自己再次倒满酒,却不立刻饮,抬手向上,对着天空,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   阿汉,醒来吧,尽你的力量快一些醒来吧。   最长五千年的沉眠,哪怕只比五千年早醒一天,也可以让那个人少等一天吧。   阿汉,你要记得,早一些醒过来。   未来……   脑海里,再次响起苏青瑶的声音。   “严陵,大家都陆续出去了,我们无所事事的日子也该过够了吧,该出去走走玩玩了吧。”   严陵点点头。当然应该出去了,他和苏青瑶,留在小楼的时间,可算是最多的了。只是小楼里的人不能都走光,无论如何都要留一个人坐镇,替所有入世的同学做后盾。   “严陵,这一回,是你留下,还是我留下?”   “随便。要不,我们俩抓阄?”   (全文完) 后记   终于对着电脑屏幕打下了“全文完”三个字,这一刻心中实是百感交集。   小楼最初只是自娱自乐的作品,当时眼看着太虚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匆匆结文,心绪极之郁闷悲伤,这才想要偷空去写另一种风格的文章,转换一下心境。   而之所以会把文章贴出来,只是因着一种想要让读者上当的恶趣味。只要想象一下前一天尚有很多人在为方轻尘之死,楚若鸿之疯而感叹,后一天,就让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小楼里张敏欣和方轻尘的交锋,然后大呼被欺骗了感情,我就会邪恶地在电脑前偷笑。   那时,写小楼,只是为了让自己心情更轻松愉快一些,写小楼只是为了坏心眼地想吓读者一跳。所以,最初只是悄悄地贴文,悄悄地更新,没有宣传,没有广告,没有尝试招唤更多的人来看。原本的打算,只是随意地写着,哪一天写不下去了,或是没时间了,便悄无声息地放下就是。   然而,我何其有幸,小楼可以有机会出版,小楼可以签约起点,小楼可以在每个月的月票榜上占一个位置,小楼可以在年终最受欢迎作品中,得到一个名次。小楼有很多有趣的动物拟人照片,小楼有很多首动听的歌,小楼有很漂亮的COS照,小楼甚至还曾经有过一个小游戏,有过一个用霹雳人物做的《碧血汉卿》MV,最重要的是小楼有一篇又一篇数不尽的评论和同人,打开小楼的目录,经常半天也显示不完页面,因为放在里头的评论和同人太多太多,多到即使是正文结束,仅仅更新同人和评论也要很久很久才能更完。   小楼有过许许多多极有质量的讨论,在讨论最热切的那段时间,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向人炫耀,小楼当然不是女频最好的作品,但小楼的讨论区肯定是起点最好的讨论区之一。   一路行来,通过小楼我得到了许多许多。在这个时候,理所应当感谢起点给我的这个平台,应当感谢给小楼以肯定,帮助我签约,并一直扶助我的龙子,以及后来的责任编辑,还有给我最大支持的读者,然而,再多的感谢说出来也是不够的。   小楼终于结束了,曾经伴着小楼一路走来的岁月,也必将渐渐远去,然而,有很多很多的事,却一直一直记在心中,不会淡忘。   我记得在小楼最初少有人知时,是读者们一篇又一篇地写评论发出来,确保小楼一直一直挂在主页的评论榜单上。我至今仍记得,评论最多时,整个榜单刷下来,倒有一半是小楼的评论。我始终相信,小楼的人气,最初就是靠这么多读者,一点点为我聚集而来,因为他们的努力,小楼才渐渐为更多人所知,小楼才有了出版的机会。   我记得我自己因为小楼的定位哪里都不靠,结构又过于特别,主角偏偏十分众多等种种麻烦问题,而对小楼毫无信心时,是我认识了许多年的编辑龙子,告诉我,起点希望能够签下小楼,让我欣喜之下,也终于对自己对小楼有了信心。   我记得,我曾经有写小楼写到激情澎湃,心绪如潮,心中种种情节写不完,就一直停不下来的岁月,最夸张一回一个晚上写了一万多字,直到半夜两三点,才能停得下来,然后哀号着腰酸背痛十指抽筋,次日睡到中午,尚且全身发软,自此才相信,以前一位相熟的作者在后记中说赶文赶到进医院打吊针,原来是真有其事。   我记得,当年写前生篇阿汉之死时,一口气写完,然后对着电脑发呆,尚没来得及贴出去虐读者,自己却被虐得心中一阵阵伤痛难过,不得不休息了许多天,才能渐渐平复心情,重新写下去。   我记得女频开始执行月票制度时,我因为对自己极度缺乏信心而完全没有争名次的意识,是很多很多的读者一直鼓励我,催促我,提醒我,支持我,我才有勇气尝试去争取。然后一月又一月,看着小楼一直一直留在月票榜上,知道原来,真的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一直认可着我,即使小楼有那么多的错误,那么多的不足,然而,还是有那么多朋友,一边毫不客气地在群里坦言我的错误,在讨论区大力把砖头对我砸过来,却仍是把月票投给我。   我记得女频的“闪亮女主笔”活动,就因为有一个才艺表演的复赛,于是我被鞭打着硬着头皮参赛,然后在通过初赛后,五音不全的我,对着电脑一遍遍录大家替我准备好的“后妈之歌”为了消除麦克风的杂音,我这个只会打字的电脑白痴,居然用被子蒙着头,连带罩着耳机来录歌,汗,这首惨不堪闻的歌,经过了读者付出许多努力的后勤制作后,居然还真可以见人了,居然还真有很多朋友说,其实听起来不算太差。   我记得,当小楼的出版出现了纠纷争执之时,许许多多的朋友都在为我想办法出主意,有一位重病住院的读者,打着吊针,还在为我打电话,到处找人做法律和出版方面的咨询。   我记得家中长辈开刀住院,我天天在医院陪护,十分疲惫,没有多少精力写小楼。许许多多的读者告诉我,不用急着写,注意休息。有时看到我还在坚持更新,竟要在群里,或讨论区里发发脾气,称我不听劝告,不注意身体。那时有朋友笑说,应该到这里来看起点奇景,别的地方,都是读者骂作者不更新,这里,居然有读者骂作者更新。   我记得,那个时候,很多很多读者都努力地写文写评,告诉我,就算我没空写文,小楼公众版的同人和评论也不会停更,人气也不会散。   我记得,在那段我自己身体不好,且极之忙乱,又想坚持着写文的日子里,我的文章质量远不如前,然而,这却让我得到了自写小楼以来,最大也最长久的帮助。   那时棕子对我说,愿意在我困难的时候帮助我校校文稿,查找错漏,弥补缺失。然后,这个临时的帮助,就一直一直持续下来,帮我更文校文,帮我整理思路,帮我寻找不足,帮我弥补错漏。虽然通常只是一天一章文,但日复一日,却是漫长而巨大的工作,一天又一天,从没有停止,从没有放弃。而且于文章之外,更给予我许多其他的帮助。知道我迷糊,知道我健忘,知道我有许许多多让人抓狂的缺点,于是开始一件一件把很多应该由我做的事,都接手过去了。帮我争取月票,帮我注意计算全勤奖的时间,帮我管理讨论区,帮我回答读者的问题。女频有任何新的政策,都帮我注意,有任何福利,都替我争取。还指导我在怀孕时期如何调理身体,生下宝宝后又怎样照料,如此林林总总,给予我的各种帮助已然计数不清。而我在这样的爱护下,越来越心安理得地偷懒和迷糊。不管是群里,还是讨论区里,甚至女频的作者编辑群里,大家都渐渐知道,老庄的事找老庄还不如找棕子有用。去年参加年会时,连编辑带作者,一起指责我居然拥有这种万能秘书,简直幸福得让人发指。   我记得许许多多事。第一次签下VIP约,第一次拿到起点的稿费,第一次争到月票前三名,第一次看到小楼变成实体书。第一次知道有人为小楼唱的歌,傻笑着听了一遍又一遍,第一次看到有人为小楼编游戏,于是笨手笨脚地玩,却一直卡着过不了关。我记着百度的小楼吧出现,我记得吧里收集的一张张读者为小楼人物画的图,我记得龙子告诉我有人为小楼做了COS,急巴巴去看图片,衣服真的很漂亮啊。   我记得那么多那么多,唯独记不清楚,小楼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的,特意去查最早的小楼贴子,发表日期是零六年六月。   我望着日子发呆,原来竟只有区区三年不到的时光,我却已得到了这么多,经历了这么多,恍惚中,一直觉得,这应该是很长很长的岁月。   拉开我梳妆台下的抽屉,有一大半的项链首饰都是读者送的礼物,我怀孕的时候,穿的防护服也是读者千里迢迢寄来的,参加年会时,我高高兴兴带着漂亮的皮包,钱夹,遮阳伞,项链,乐乐呵呵去向上海的读者显摆,这样是谁谁谁送的,那样又是谁谁谁的礼物。   那么多朋友,有人来了又去了,有人虽很少出现,却又一直都在,有人似乎永远在线,随时随地上线叫一声,就会立刻出现,有人即使已经不再看小楼,却还依然是朋友。   最早为小楼建群的香盈袖,欠了我十八篇评论的玉石,在上海时,一直照顾我的易安和紫,每回见了我都劈头盖脸一阵砸砖,却每一天都把所有推荐票给我的荫。最喜欢换马甲,只要不自报家门我就永远认不出来的水叔叔,从写太虚起就认识,很年少很正太,可是文章好到让我眼红,水平进步得让人咬牙切齿的王子之骑,以及总被大家拿来和他配对的黑豹。   起点搞活动时,为我花一百大洋买祝福,却让我肉疼得要命的WUJINMING,知道我曾郁闷Q的诸多功能不方便,悄悄出钱帮我升级为Q会员的蕾……   还有很多很多因文而相交的作者。文学修养好得让我崇拜,出口就能成章的柳折眉,最初结缘,是因为前传篇阿汉死时,一片非议狄飞之声中,她的一篇持平之论的评,而后相交至今,我结婚的时候,贴大门上的对联就是向眉毛敲诈过来的。   非常热心非常善良,对我一直很好很好的梦凝,曾经为了支持我而在文章中请所有给她投月票的读者,把票省下来投给我。而其实在我们相识相交之前,我已经在悄悄追看她写的三国,很久很久了。   写文速度度快得让我羡慕得要死,质量居然还一直非常好的府天,在上海年会时终于看到真人了,感觉真是很幸福。   还有……   还有……   很多很多人,因文相交的读者和作者以及编辑们,每一个人,每一份善意,每一点快乐,一直一直,我都铭记在心中。   因着小楼,我得到这么多这么多,这么多的爱护,这么多的幸福,即使是责备批评也同样是因为爱之深。有时简直都不想结束小楼,因为害怕这样的热闹,这样的爱,终于渐渐散去。   因为害怕冷清,害怕被忘怀,害怕那些昔日旧友,风流云散去,因为没有自信的我,并不确定,我的下一篇文章,还有机会得到同样的认可,聚集同样的人气,同样拥有这么多的支持和爱护。   终是渐渐失了平常心,小楼的故事渐渐展开,我却失去了当初写《笑语轻尘》这种中篇小故事时的轻松心境,越是刻意想写好,便越是觉得总是适得其反。越是特别特别在意读者的意见,就越是容易受影响,很多情节都不断地在变化改动,人物也渐渐有些前后不一。故事写得乱起来,其实是因为心乱了。   日复一日,每日一更,渐渐不能再有清明的思绪,成竹在胸的情节,天长日久,疲态终是露了出来。   小楼那些原本被新鲜桥段,出奇人物所掩盖的种种缺点,一一暴露了出来。多主角的故事线,要怎样才能把握好,这已经超出了我如今的能力。随着风云篇的展开,以前写单篇的轻松自如,运转如意都再也找不回来了,文笔渐渐沉滞单调,越来越冗长拖拉。我欲振而乏力,欲改而无从。   而我,也一直没能找准小楼真正的定位,总是在一个中间位置摇摆不定,一开始小楼的设定是伪耽美,但一路写来,因着我自己恶趣味的故意暧昧,也因着群里和讨论区中常见的热闹讨论,还因着一篇又一篇的配对同人,我自己不知不觉受着影响,越来越向耽美倾斜,却又不甘心只单纯去写耽美。   小楼本来是想借一个故事,翻转很多小说中常见的,不合理的桥段,其中以前生篇表现得最明显,然而自己一路写来,不合理的内容,却也渐渐增多。想要自己的文章在某些方面,更现实一些,却又忍不住想给所爱的人物,如童话般的圆满,试图创造一些童话般的美好,却又忍不住再次现实起来。如此反复,小楼渐渐成了个四不象,越来越让人失望悲叹。   我不得不承认,小楼的后半部份,其实是失败的,但因为一向拘泥繁琐的天性,使我即不肯立刻飞快结文,也不喜欢用交待人物结局的大纲来结束一切,最后还是按着自己的性情一步一步结束,一个人物一个人物地交待。因着人物本来众多,我的写作风格又较拖拉,最后交待各人结局,竟也是一个如此漫长的过程……   然而,到了现在,终于可以打下“全文完”三个字了。   明明知道小楼写到如今,其实越早结束越好,真正到了结束之时,终究还是不舍还是怅然的。   小楼暴露了我许多许多的缺点和不足,因着小楼后期的失败,我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烦恼。   然而,在此之前的幸福和快乐,至今回忆起来,也是心间温暖。   这一篇后记,说起来,只是一些纷乱的杂感,我是一个逻辑感极差之人,写完小楼之后,心绪又如此复杂迷乱,于是所谓的后记,也就写得乱成一团糟,然而,我还是想说,能在近三年的时间里,一直写小楼,真好,即使它并不是成功的作品,能因为小楼而得到这么多朋友,这么多认可,真好,即使也许将来还会有分合离散,渐行渐远之时。   最后要说的是,小楼风云篇的失败,让我很确切地知道,自己对于多主角的写作技巧,掌握地远远不足,所以暂时应该不会写多主角小说,因此,小楼二……汗,可能会过很久吧……就算开始写,估计也会尽量处理成一人一个单独的故事,而不会再试图把多主角放在一起,同时进展情节了。   记得曾有朋友说过我的写作,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大多数时候都是凭着一股激情,一份爱在写,如果这激情可以感染别人,如果这爱有人能感受,就算是成功了。这其实是一种傻傻蛮干的写作方式,这也是我以前同人比言情写得好的原因。   因为同人里有太深的爱,而看同人的读者也大多更能感受理解这份爱。小楼前期的成功是因为我即有爱又有激情,而到了后期,对人物的爱虽依旧,但激情终是在漫长的三年里,渐渐消失了。   所以,汗,下一篇,我应该会尝试自己很有激情,很有爱,很花痴而且一定是单一主角的文章吧。   (最后的最后,有几个关于小楼的释疑解释。汗。   一,小楼最初设定的集体可控制穿越,以及穿越后拥有的力量和受到的限制,主要是因为当时看了太多穿越文,穿越的形式虽千奇百怪,但本质大多相类,于是就绞尽脑汁想弄一个另类的出来,基本上最初是为另类而另类,在三年前看,还算是较新鲜的吧。只不过现在,已经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另类穿越,小楼也不算太奇特了。   二,关于一群时空旅行的师生在这一世的基地叫什么,一向起名无能的我最初是没想好的,当时不知为什么,忽然间非常想念“小楼”那是网上第一个纯女性写手聚集的温派网站,也是网上第一个以无情为主题的网站,基本上我算是那个网站最早的一批人,眼看着它从仅有五六个有着同样爱好的花痴女生,慢慢发展壮大,又眼看着生起几许纷争,几许困扰。怀念一群人版聊,刷屏刷到坛子达到新贴最高限额,再不能发贴的地步,怀念那时,一天不上“小楼”三五次,就不能心安的日子,怀念着那一年,一群天南地北的女生聚到上海拍我们自己的无情短剧。当时的见面暗号是,每个人用自己的家乡话说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当时大家去接“小楼”的站长,所有人排在一起,等她出来,一起高喊“红尘红尘我爱你,好象老鼠爱大米”。旧日时光不可觅,就以此“小楼”二字,记念我直到如今还深爱的那个小说人物,记念这个曾让我深深眷恋的网站。   三,小楼最早的创意,其实来自和朋友的一次聊天。当时那位朋友玩笑般说,这年头文章要红,要吸引人,绝对少不了的几个因素就是:穿越,宫廷,SM,H,江湖,等等等,于是我就笑嘻嘻说,好啊,我就照着要求写一篇文,以上要求,一定全部达到。其实当时已经存了取巧的心思,朋友说的,无非是常见的穿越到宫廷,经历若干事件,再去走走江湖,其中夹杂些SM和H的内容便是,我却把这此因素分摊到不同的主角身上去了。只有穿越是所有主角都共通的,只不过,却是写了很久很久才点明穿越的真相,还记得最早贴文时,一些读者是被简介中穿越二字吸引过来,看了一章又一章,就是看不到半点穿的迹象,急得跳脚时的样子。最早和朋友笑谈时,心中所生的念头,不过是把心间一些隐约的零散的情节,借一个可以达到那些要求的故事,一一串联起来。当时,各种情节都是很散乱的,数天之后,方轻尘的故事才算正式成形,而容谦,阿汉,风劲节,他们连名字都还没有,只是一个个面目模糊隐在暗处的人,每人身上都带着几个我喜欢的情节,却还没有适合这些情节的故事。我是在写作当中,慢慢在为那些情节来设计故事,慢慢给那黑暗中模糊的身影,一点点瞄绘容颜。那时,一边写着,一边和读者沟通着,一边快乐地思考着,于是自自然然,那些人物和故事,就如流水般从指间敲击了出来。我自己其实也是在写的过程中,在和读者讨论的过程中,才慢慢爱上他们的。因为我写了他们,所以很多读者爱着他们,因为我感受到很多读者的爱,受到这强大的气场影响,所以我也深深爱着他们,因为我爱他们,所以拼命想写好,所以很多读者也更爱他们,而我也受到更多的感染,因此更爱他们。如此一一说来,到底何为因,何为果,也是理不清了。   四,最后就是关于结局了。有读者曾经对我提出的意见来说,一篇文在合适的地方能够毅然停止,才是最好的。不要过于眷恋人物,不要过于不忍,不管是谁,当死则死,当去则去,即使最终小楼中人全部离去,曾经有过那样美好的相遇相知,曾经有过这一世的圆满,就已经很好了。这话是很有道理的,我自己也完全认可,只是临到自己头上,便失了平常心罢了。所以,我即不敢直接去写他们千秋万世,永远相伴不离,却也不愿意,明明确确地把这一世之后,再无缘相聚的事实,写明写死,写得再无转还余地。所以才设计了这个看似画蛇添足的长生情节,但即使是长生,也有许多限制,许多麻烦,绝不是点点头,动动手指,就能心想事成的。所以,最后,只是借严陵来告诉大家,未来,有无限可能。也许能长生,也许不能,也许有机会相伴,也许只是这一世之缘,也许长生之后的某一天,最终还是会分开,但也许真的就永远不分离。各种各样的可能都有,大家尽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结局去设想。而严陵深心中的每好愿望,严陵所深深上信的未来,也是我所相信的,不管他们每一个人,面临着什么样的人生,都可以用释然平和的心态来面对,因为他们曾经幸福美满过。即使不可能真的十全十美,但他们一定会更珍惜更在意,自己拥有过的那些快乐。   做为作者,我爱着我自己笔下的他们,即使我的塑造并非十分成功,即使在后来,也许一定程度上反而影响了他们最初的光彩,但我依然爱着他们,所以,纯从感情上来说,抛开文章的技巧,结构,深度,故事的合理性等等等,我仅仅只是出于爱,所以希望他们未来的人生,一定一定要是幸福的。)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